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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有一种树春天叶儿红
作者:须一瓜

《收获》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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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下午五点二十七分,煤气爆炸的巨大而沉闷的声响,穿透了嘉元小区每一只耳朵。人们调转脑袋在寻找声源的过程中,都看到了那个红云万里的夕阳天。
       准确的爆炸地是嘉元小区52号208室。警察带着联防队员冲进去的时候还没炸,只是闻到了浓重呛人的煤气味道。警察第一反应就是冲进厨房关闭煤气开关。这个时候,警察的手机响了,就是这个极其细微的电子活动,空气中高密度的煤气炸了。警察从厨房门一直被炸到客厅,被墙挡了一下倒下了。等联防队员翻过警察,警察的头发到了非洲,整个脸都没了,不知去了哪里。一个新队员看到警察没有脸面的红红黑黑白白的五官,一出溜就毫无声息地瘫了下去。
       在卧室里自杀的姑娘,双手合放在胸前,躺在满床的白色的百合花图案的床单上。女孩光着脚丫,无论手指还是脚趾,都涂着纯白色的、但指尖上点着仁丹大小的丹珠图案的指甲油。她的脸颊艳若桃花,是标准的煤气中毒色。
       她死了。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那女孩为什么自杀。现场也好,赶来的女孩哥哥嫂嫂也好,女孩所在的居委会同事也好,谁也弄不清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杀。
       这个女孩叫阳里。叫陈阳里。
       嘉元小区还有很多人,人们很久都在探究阳里的自杀原因,因此,有了很多版本,不过,没有一个版本是令大多数人信服的。但是;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阳里是个不大好捉摸的女孩。
       一
       嘉禾居委会就在禾田社区老人活动中心的楼下。本来,嘉元里、禾田里都有自己的居委会,后来,社区整合,两个小区居委会就并成了嘉禾社区,嘉禾居委会办公地就设在禾田老人活动中心,还新扩了四间办公室,因为社区的人变多了两倍。陈阳里是文化生活委员,合并后,杨鲁芽过来任新居委会主任。
       陈阳里自杀后,大家老说,阳里是个蛮耐看的女孩。高高的个子,纤细的脖子、纤细的腰肢,脑袋、胸脯、臀部则圆滚滚的,有点美人溜肩。杨鲁芽说,阳里虽然不是衣服架子,可是,穿起睡衣来谁也比不上她要命。杨鲁芽和阳里在省里的社区教育培训班同过学,同居一室,所以杨鲁芽说的,大家都相信。
       说阳里耐看,社区里的人都会记得阳里的眼睛。阳里的眼睛灰棕色的,天生很重的眼影,灰蒙蒙的,目光时明时暗,话也时多时少,性情阴晴不定,身边的人都说她的个性不好捉摸。习惯的人说她灰蒙蒙的目光非常好看,尤其衬着她淡棕色紧致而透明的皮肤;不习惯的人自然更多,有人说她就是像她妈妈,她妈妈的眼睛就像云里的星星一样,忽明忽暗。那是个疯子,经常在抽水马桶里洗头,半夜哈哈大笑,笑得邻居纷纷打110求助。丈夫跟一个四川三陪女跑了。也有人补充说,那丈夫是“水性杨花”,三陪女之前,就和单位里某某某某有染,阳里的母亲不疯才怪。言下之意,就是阳里看人的眼神实际是病态的。这些话都是大家在阳里生前背着阳里说的,不过,阳里出现在大家视线里时,每个人都会觉得阳里什么都明白,她完全明白你们谁谁谁都背地里说了她什么。这当然是错觉,可是,大家就那样想且彼此不自在。所以说,阳里的眼神的确是有问题的。
       阳里原来居委会的旧同事,都知道阳里实际上是结过婚。杨鲁芽也知道。杨鲁芽比一般人知道得都多,因为一年前,她和阳里在一个培训班的一间屋里住过一周。阳里跟一个人领了结婚证,也住在一起过,后来,那男的说,担心阳里母亲精神病会遗传,就分手了。因为还没操办过仪式,这样的合分,倒也不太引人注意。
       杨鲁芽说,这种男人!那你为什么要同意呢?
       阳里说:算了嘛。
       那是借口吧!你们又不是刚刚认识。你为什么要同意呢。
       阳里说,知道是借口,所以没意思。
       那还不拖住他。不能便宜那种人!阳里就不说话了。杨鲁芽以为阳里要睡了,阳里说,懒得。
       二
       杨鲁芽肯定是中年妇女了,胖胖的。阳里第一次认识她,就看到她在省城宾馆大厅的不锈钢大柱子前面,不断地转身侧脸打量柱子里的自己。看到阳里看她,她就笑笑,后来发现阳里还在看她,就招手。阳里知道也是来学习班报到的,就走了过去。她把阳里推到柱子前面,说,我非常喜欢在这里看自己。所有的人,在这里都非常好看。阳里看见自己像漫画一样,长脸长眼,还有极长的胳膊和腿。仔细看,确实挺好玩。杨鲁芽说,只要路过这样的柱子,我一定要照个痛快。
       阳里笑起来。杨鲁芽说,要是我们大家、要是所有的人,都长这样就好了。太好了!
       阳里大笑起来。她马上就对这个中年妇女亲近起来。阳里觉得她很天真,后来报到时拿到学员通讯录,发现她是一个居委会的副主任时,阳里简直觉得惊奇。更惊奇的是晚上。阳里和杨鲁芽住一间。电视看到十点多,杨鲁芽去洗澡。结果电话就响了,是个声音非常好听的男人找杨鲁芽。
       杨鲁芽出来,听阳里说声音非常好听,马上就吃吃笑起来,一边伸手去接电话。杨鲁芽的声音完全换了一个人,嗲得让比她小十多岁的——后来才知道,是小二十岁——阳里浑身不自在。
       杨鲁芽嗲声嗲气,身子在微风吹柳地摇晃着。她说,我把枕头放在我的睡衣里啦,睡衣就放在我睡的位置了,对了,晚上你就抱着它吧,那就等于抱着我睡嘛。你抱着。
       阳里竖着耳朵听。她感到好奇而别扭。
       杨鲁芽对着电话说,人家不是也不习惯嘛。我又不爱出差,对呀,对呀,最后一次嘛。不习惯。不,要你洗!背上根本洗不干净呢。不,就不洗头,我回去洗!嗯,不!不要!我不要!就不要!
       杨鲁芽的话谁都可以听出,她从一个劝慰者,变成了一个撒娇者。阳里从电视上,飞快地扭头回瞟了一眼,看到杨鲁芽说话的时候,屁股一下一下蹾着床,就像一个耍赖的小女孩。阳里看不下去,加上杨鲁芽发嗲的声音把电视声音都盖了,便赶紧奔进卫生间淋浴,等她全部洗好,杨鲁芽的电话才刚完。阳里想问那是谁呢,但是,不熟悉便忍着。可是,爬上床黑灯的时候,杨鲁芽自己说了,是我老公的电话。
       我和我老公结婚就约好的,尽量不出差,我们不分开。他以前出差我会不习惯,现在他退休了,连午睡都要求我回家呢,更不要说出差啦。
       阳里说,退休?你老公那么老啊?
       杨鲁芽翻身把床头灯拧开,你看我有多少岁?
       阳里看了她一眼。阳里觉得她肯定有四十岁,但决定少说一点。阳里说,三十六?七?
       杨鲁芽大笑起来。咯咯咯,我告诉你,我的儿子和你一样大!我的女儿结婚了!阳里暗算了一下,杨鲁芽最起码也有四十五岁了,也许快五十了。这下子,阳里真的羡慕起来,也翻身起来再看杨鲁芽。她的确不像四五十岁的女人。
       喂!杨鲁芽突然举起胳膊把睡衣、接着是睡裤都脱了。她全裸着,像一颗剥了红皮的白花生。你再看看我,杨鲁芽说着下床坐到了阳里的床沿,她用食指点着自己的两个乳房,我觉得,从十八岁到现在,它们一点都没改变。不信你摸摸!
       阳里惊奇得不知怎么表态。杨鲁芽的裸体令她尴尬,但是,她的确看见杨鲁芽的乳房是年轻而有弹性的。不过,阳里也看到,杨鲁芽的小腹和臀部,都有松松的赘肉。就是说,整个体型,她还是衰老了。
       阳里傻笑着。
       杨鲁芽回到了自己床上。你知道它们为什么不变老吗?其实,结婚几十年,我都是不穿衣服睡觉的。每天啊,我老公都帮我按摩乳房,还有小腹。他说按摩可以保持健康和美丽。左边多少圈、右边多少圈,有定量的。他把这个叫做功课。
       
       阳里一半是好奇,一半是轻微的别扭。是你要他做的吗——那个功课?
       哪里,有时我还嫌他吵我。他就说,你好好睡,我不会吵你。
       天天都这样?
       天天都这样。他喜欢,我也喜欢。我们结婚三十年了。
       阳里不说话了。她甚至觉得可能碰到了一个三八。
       阳里不说话,可是,杨鲁芽还想说。杨鲁芽的声音,乘着标房的夜灯的光线,一句连一句地进入阳里的耳朵。他大我十五岁。去年退休了。刚才他说,今天晚上睡不着觉了,他抱着我才能睡。我说我还不是?我以后真的不再出差了,你知道吗,三十多年来,我们从来不吵架。
       不可能吧?!阳里兴奋起来,不是“天下夫妻九对假一对呆”?
       杨鲁芽大笑起来。那我们就是呆啦。
       三
       女人夜谈一次,就能成为朋友。何况,杨鲁芽和阳里同住了一周。杨鲁芽和陈阳里成了亲密的朋友。尤其是合并后的居委会,附里她们原居委会的人马占了大半,杨鲁芽就对文书陈阳里更加依靠。人家都说,阳里是杨主任的人。都说,阳里会拍马屁。阳里呢,也有意无意表现出自己“上面有人”的样子。
       杨鲁芽后来一直抱怨嘉元辖区的居民素质要比禾田居民低,因为,嘉元大部分居民都是打铁老街那边拆迁过来的居民。这话陈阳里觉得有道理,但是不乐意听,因为陈阳里家就是从那边拆迁过来的,陈阳里的爷爷、祖辈就生活在那里,捕鱼贩鱼为生。杨鲁芽所在的原禾田辖区,大部分都是当年南下干部所住的地方,那里的孩子都说普通话。杨鲁芽自己父母都是部队下来的,言谈之间难免自视较高。因为杨鲁芽有时会流露自己和自己原辖区的优越,这边老居委会的人员,就有点排斥她,她的工作开展,就比较吃力,就更需要文书阳里的帮助了。
       那天晚上十点多,两户人家打了起来。阳里被杨鲁芽电话叫到现场的时候,全身都被雨弄湿了,有点不高兴,她正在被窝里看一个电视连续剧。杨鲁芽身上也有点湿,阳里看到她一筹莫展地站在那户人家凌乱的客厅里。不是说居委会主任是“小巷总理”吗?既然是总理,居民家中什么事情没见过?即使真的没见过,也早就练出居民家里没有新鲜事的心态。不就是吵架嘛。离开热被窝,离开电视剧的人物,毕竟是令人不快乐的。湿着身子的阳里真心觉得杨鲁芽挺笨。
       挨打的居民是个小个子男人,脸上肯定是被女人的指甲抓了,挺深的一条血痕,红蚯蚓一条在颧骨下,要冒血的样子,头发又长又蓬乱,不知是厮打乱的,还是天生蓬乱。桌上堆着起码一天用过没洗的碗,干巴巴的脏。
       冲进来打人的是一对离婚的夫妻,个子也都不大,但是,声音都很大,所以引来了后来很多邻居张望。阳里进去的时候,这对离婚夫妻自己又厮打起来,居民小组长气得猛推那两人,那对原夫妻就齐心协力推搡小组长。而真正的主角是一对十三四岁的孩子。离婚夫妻的十三岁的女孩和小个子男主人家的十四岁男孩,正双双呆在卧室里紧闭房门。外面的大人打成一团,里面的孩子,听声音,好像在看阳里正看一半的电视剧。
       卧室门反锁了,没有人能进得去。
       原嘉元居委的人都知道这两户人家是怎么回事。十四岁的男孩子的父母,在他十一岁的时候离婚了,母亲嫌父亲下岗,另嫁了一个街道舞会上认识的小建筑承包商。男孩跟父亲过,但是暑期结束后,那个男孩拒绝上学了,成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只要父亲在家,他就绝对不走出屋子。每天,父亲煮好饭,就放在卧室门外的小凳子上,父亲不在的时候,男孩会把饭拿进去。十三岁的女孩父母更早就离婚了,都有了新家庭,女孩就跟年老的爷爷奶奶过。女孩的智力较弱,读不进书。本来倒也天天到学校,还是班上劳动积极分子。半年前一个春天的上午,女孩路过,在窗口下看到窗口里的男孩,就爬窗进去了。从此晚上才回家睡觉,需要什么就爬窗进出。男孩的父亲两个月都不知道有个女孩住在里面,只知道儿子的食量大了。而女孩那边,直到老师上门,爷爷奶奶才知道小丫头很久没去学校,等父亲赶回家暴打了女孩一顿,女孩干脆就彻底失踪了。全家人到处找,半个月后才跟踪到了男孩家。女孩坚决不回家。两个孩子的父亲,还有女孩爷爷奶奶当时吵得不可开交,在警察的干预下,两个孩子勉强同意分开。女孩只是回家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失踪了。两个孩子依然是不分日夜地锁在卧室里。而男孩的父亲,因为女孩的出现,重新听到了儿子久违的笑声,默认了这种状态。在居委会合并之前,原居委会主任,还经常找两个孩子的父亲谈心,也经常在门外和两个孩子谈话,企图劝孩子回到正常生活中。第二次去谈话的时候,她就让计生委员给孩子带上了安全套两盒。后来,居委会忙于合并,合并后老主任调走了,新班子人员正在工作磨合期,这档事就忘了。今天,就是女孩的母亲从外地回来,一听这事,揪着前夫,就打上门来了。
       杨鲁芽简直不知道怎么下手。刚才,女孩的母亲对她挥起了桌上的塑料莱板,莱板砸到了她肩头,挺痛的。更令杨鲁芽气愤的是,女孩的母亲说是她送的安全套,厉声责骂她——就是在鼓动小孩乱来。
       杨鲁芽对阳里说,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啊!哪有这样的父母,哪有这样的孩子嘛!在我们禾田——
       阳里白了她一眼。身上还潮湿着呢,听声音,电视剧肯定也演完了。那个男主角阿镇被人谋害、发生车祸后也不知死了没有。阳里觉得杨鲁芽实在令人讨厌。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们禾田怎么啦,禾田都是模范夫妻?都是幸福家庭?屁。狗屁!谁爱相信谁相信!
       四
       杨鲁芽能感到原嘉元居委会人员对她的排斥,其实,不管是上门人户核查住户资料,还是拜访社区共建单位请求优先用工本区待岗人员的公关活动,还是小区统一毒老鼠灭蟑螂行动,她都是亲自到一线去的。红褐色的毒鼠谷粒,撒得她头昏脑涨。小区的街角、居民楼道口、花圃边、下水道旁,你到处都要走到。这个特别要讲究技巧,要撒得老鼠看得到,同时又要撒得让上面来检查的领导看得到,否则,老鼠药不死,领导看不到,你就白辛苦了。现在两个辖区合并,随便一项开展,都要比以前累得多。但杨鲁芽总是身先士卒,累得半死。
       可是,她还是感到这里的同事不好相处。这样,她不和陈阳里走近都不行,阳里呢,凭心情好坏,有时非常配合她,抢着干这干那,积极得像要入党,甚至见缝插针地把飞长流短的东西也一股脑儿端出来,还要添油加醋,杨鲁芽就很快掌握了单位人员的很多情况;但有时阳里一整天耷着圆圆的脑袋,半闭着灰灰的眼睛,歪着纤细的腰肢,对谁都爱理不理的,像一只被毒得半死的耗子。
       那天,杨鲁芽就说,到我家吃饭吧?童大柱烧的莱非常好吃呢。去吧?我给他打电话!
       陈阳里不动,窝在沙发上,仍然像一只半死的耗子,但是,思绪一下子奔远了。童大柱就是杨鲁芽的老公,就是那个声音非常好听的男人,就是那个对老婆好到天上的男人。童大柱和杨鲁芽,就是那对比神仙还神仙的好夫妻——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那是个什么样的家?
       阳里站了起来,说,那——我要不要带点礼物?
       咳!神经病!以后我会请你经常去的,你天天带啊?有病!
       那个六十多岁的退休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非常独特?会疼人?做爱技巧高?厨艺精?
       其实,所有这类问题,从阳里认识杨鲁芽的第一个夜晚,她就在琢磨了。说真的,她一直将信将疑。暗暗观察,杨鲁芽倒也不像是胡吹海说的人,虽然有点神气。但是,她所说的婚姻生活、夫妻状态,尤其是她所说的那个男人,实在——实在像个可疑的神话。
       
       这一天的晚上,她就要走近这个神话了。
       杨鲁芽的家在禾田水库那边。说是水库,早也没什么水了,工地却一片连一片地起来,很吵,工地的施工灯惨白惨白的,杨鲁芽家所在的看上去挺旧的宿舍楼被照得又明亮又破旧。杨鲁芽解释说,我们买了个新房,给儿子住了。
       童大柱来开的门。阳里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失望比她的飞快的眼神更快地袭上心头。阳里拿眼睛细看杨鲁芽,杨鲁芽大大咧咧又娇媚无限地说,咳唷,童大柱,我的脚疼死了!我说不能穿新鞋吧,打脚嘛。这就是小陈啦,阳里啊,这就是我老公童大柱。
       童大柱笑了笑,说欢迎欢迎。童大柱说,你们先到客厅休息一下,饭马上就好。到客厅的途中,童大柱不知在哪里拿出一个磁化杯,端到了茶几上。阳里感觉那里面不是一般的茶,正想趁杨鲁芽去洗手,偷看一眼,杨鲁芽就在洗手间里大着嗓门说,童大柱,我今天想喝枸杞,泡了吗?
       童大柱在厨房说,泡了。在茶几上了。
       这是非常平常普通的家,还有点凌乱,有一种别人家的味道。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客厅墙上有非常多的照片:全家合影,夫妻合影、兄妹合影、母女合影、父女合影、父子合影、母子合影,还混有不认识的人的合影,太多了。大大小小、有框没框,满墙都是。最中间的,也是量最大的,就是夫妻合影。
       陈阳里盯着最大的那张夫妻合影仔细看。童大柱实在太普通了!一只眼睛单眼皮,一只眼睛双眼皮,鼻子太大了,最最不好看的是,有着稀疏的络腮胡子,下巴也不够有力,腮帮子棱角又太重。不过从这张比普通挂历还大的主打照片上看,夫妻俩都非常好看。童大柱比杨鲁芽高了一头,脸有点偏,看着身边的妻子,目光十分宽厚动人;妻子在看前面的什么,表情有点像娇嗔,神态自然可爱。
       还有一张放大的全家福,拍得很特别:一家人简直就是抱成一团,冲着镜头哈哈大笑,一对儿女还是少年,笑得一个吐出舌头,一个皱起鼻子挤眼睛。看着这些照片,阳里觉得杨鲁芽说,他们一家人大大小小有钱没钱总是非常开心,可能是真的。
       杨鲁芽从洗手间出来,先到了厨房不知说了什么,里面传出一高一低的笑声,好像还有拍打身体的什么声音。随后,鞑啦鞑啦的拖鞋声,就把杨鲁芽送到客厅里来了。她给阳里递上一纸杯可乐,一边自己就拿起那个磁化杯。看阳里凑在相片墙前,杨鲁芽就说,我们全家有非常多的照片,等下统统给你看!
       都是鱼。炸的鱼,清蒸的鱼,烧汤的鱼,还有一盘卤鸭肠鸡爪和一盘青菜。杨鲁芽拿起筷子,指着鱼说,都是我们童大柱钓的!非常鲜!我家的鱼吃不完。,你再尝尝这个!卤鸭肠!这是我们童大柱最拿手的,你说,一般功夫谁能把鸭肠卤得既人味,还又肥又脆?
       童大柱一直摇头笑着。
       阳里每样都尝了,然后大口喝可乐。她不敢说的是,他们家的菜统统太咸啦。阳里注意到,杨鲁芽叫童大柱总是拖着拐弯的尾音,讲话的时候,好像总控制着鼻咽气流,听上去娇小而任性。阳里听着听着,就厌恶起来,觉得那透着无耻至极的嗲劲。但看那童大柱总是笑着,显然是万分欣赏怜爱有加的样子。可是,杨鲁芽已经是多老的女人啦,陈阳里拚命喝着可乐,对自己说,我再来就是狗!
       席间,陈阳里去了趟洗手间。果然,洗手间比一般人家的大,里面有个紫红色的塑料浴缸。真难看。里面的毛巾啊、卫生纸啊、拖鞋啊,都很一般,甚至有点差劲,尤其是毛巾,这么旧还舍不得换。镜子上面水渍痕迹把镜子弄得斑驳污秽。陈阳里想,这些讲普通话的南下干部出身的家庭,也不过如此。
       浴缸就是他们最特别的了。阳里悄悄接近那个紫红色的空浴缸。她知道,杨鲁芽在学习班和她认识的第一个晚上,就告诉她;结婚之后,都是她老公帮她洗头洗澡。他说我后背洗不干净。
       阳里根本不相信,嘿嘿笑着。
       杨鲁芽说,他喜欢帮我洗澡,所以,我们家很早就买了浴缸。为了省水,童大柱又总是利用我的水再洗。阳里尖叫起来,咦耶——!
       杨鲁芽说,第一遍嘛,他还要再冲干净水的。
       那他衣服怎么办?帮你他不是都湿了?
       是啊,所以,帮我洗他就要洗了嘛。
       只是帮你洗——后背?
       全部。全身。我不要动,让他洗。杨鲁芽意识到什么,大笑起来。陈阳里不笑,杨鲁芽便轻轻说,很舒服的呢。
       陈阳里哼了一声,那你不帮他洗吗?
       我?我不要。我不喜欢帮人洗澡。孩子小的时候,也是童大柱洗的。他洗得很干净。
       你这么短的头发,也要你老公洗?
       嗬——我原来到肩膀下面!现在是短了,可是,我也不能洗。因为我留的指甲长,我的头皮又薄,一旦抓破,就痒得要命。童大柱的手指非常温柔,而且他每次为我洗头,都特意把可能弄疼我的指甲剪光。
       那你没结婚的时候呢?!阳里悻悻然。
       我家有保姆。
       那——你下乡的时候呢?阳里迟疑地推测她的经历,反正,她就是强烈排斥这些东西。杨鲁芽说,没有出大汗,我就不洗嘛。等回城再洗。
       那你这辈子一次都没有自己洗过头发啦?!
       当然有。洗了就痒喽。反正,我告诉你,碰到童大柱,我真的就没再自己洗过头。有一次,童大柱出差,我头发脏了。他打长途电话回家劝我去街上洗,我只好去了,结果,那个小弟就把我头皮弄破,痒了整整一星期!哼。后来,我去店里洗,一进去就要求洗头小弟先把指甲剪光。指甲不过关,我不洗!
       在这个有着紫红色浴缸的浴室里,每天都活动着一对不可思议的夫妇。它是不是比卧室,见证了更多的男女之间的——恩爱?还是什么东西?阳里弯下腰观察那个紫红色浴缸。她看到了两根不能分辨男女的体毛,心里再次充满厌恶。她很想判定杨鲁芽所说的那一切,是不是真的。应该说,从学习班回来,到杨鲁芽合并来当领导,她从来都没有把——或者说是不愿把杨鲁芽的这些话当真。听了那些洗来洗去的话,她打心眼里觉得杨鲁芽有点三八。呕吐都嫌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从一见到杨鲁芽的老公,见到他们家的第一眼起,却越来越清楚地感觉,那一切是真的。尽管,她对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十分失望,极度厌恶。
       五
       嫂嫂打了电话给阳里,说邻居这几天投诉比较多,警察一直上门劝他们家把母亲送进医院。阳里的哥哥成天和倒腾钢材、铝合金门窗的生意人在一起,一会广东,一会湖南,有时几天不着家,有时几个月没有一分钱拿回来,有时突然拿回三五万的。家全靠嫂嫂料理,包括照顾阳里的母亲。阳里知道哥哥外面有个小情人,所以,觉得嫂嫂不容易。嫂嫂一说,也知道哥哥又去广东了,她就赶紧回家,商量怎么办。
       母亲就站在二楼阳台上。脸上涂得两颧红红眉毛黑黑,头发高高扎起,像戏里穆桂英的头饰,肩上还搭了一块印度女人一样的纱巾,用曲别针别着。远远地看到阳里,她就开始做像是飞吻的动作,手臂在胸前一下一下地前送。
       阳里进屋的时候,母亲迎了出来,手上还紧捏着一块鼓浪屿馅饼,直直地往阳里嘴里捅。嫂嫂一见,赶紧过去,连哄带骗地夺过馅饼,扔进了厨房垃圾筒。嫂嫂说,妈!已经过期啦!霉啦!不能吃,不—能—吃——!
       母亲看着阳里讪讪地笑着。阳里坐下,嫂嫂低头为阳里找一次性塑料杯,忽然,母亲闪电般闪进厨房,阳里和嫂嫂一起跳起来,母亲已经从垃圾筒中捞出那块馅饼,馅饼上还沾着筋筋吊吊的刚剖的鱼内脏。一见阳里,那块沾着鱼肠鱼胆的馅饼,就捅在阳里嘴角脸上。嫂嫂把母亲抱住,奋力夺下馅饼。这次扔出窗外。窗外,有人嗷地叫了一声,马上有人说,疯子家的疯子家的!
       
       阳里到卫生间拚命漱口、洗脸。
       我哥说什么时候回?阳里在卫生间喊。
       嫂嫂说,还要几天。他说这一单生意不能耽误。
       与此同时,母亲的声音叠在嫂嫂声音里在喊:不回啦,永远不回啦。跟四川的婊子生小孩啦。正在生呐,我昨天就看见啦!
       嫂嫂大声叹着气,来到卫生间门口。春天了,闹得厉害。白天骂你父亲,晚上老是大声哈哈哈哈笑——都是假笑。警察都来四次了,态度一次比一次凶。居委会也老是来人。可你哥总说,不送!到那边又花钱,妈又受苦。但你看现在——
       嫂嫂看着婆婆一步一款摆着腰肢上了凉台,就悄声说,昨天我不是告诉你,她大便拉在裤子里了。她听到我跟你说了,结果哭起来。好半天都劝不住。好不容易安静了,我才眯一下,她却拿了菜刀,到楼下比划,人家当然报警了。这样下去,我一个人真是对付不了,你哥又老是不在。
       阳里说,那怎么办,上次他在温州,我做主说送去他不高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次的费用全部都是我出的,近四千块呢,我都不爱讲。
       那怎么办啊,反正,你哥最不高兴我说送妈出去,好像我嫌她。你都看到了,大便裤子我也洗了,还没人感谢,我做到这个地步容易吗?警察再上门,我也没办法。我是前世欠你哥的,这世来还债!反正我是不出主意的,你们陈家人自己决定吧!反正真闹出什么杀人大事,我是尽了力气的。还有,那个你妈的赡养费,你半年没拿了。赡养母亲还不是个义务和责任嘛,我知道你懂,但别老忘啊!
       上次医院那笔你们老不结算!我都说我不爱讲,是你又再提!
       我也不爱提啊。人家邻居,还有我中学同学,哪个不说我脾气好?人家都说,像家里有这样一个病人,早都雇保姆了。现在倒好,我就是她的保姆了!
       阳里径自走到了母亲所在的阳台。嫂嫂没跟来,厨房里传来像是捣蒜的声音。阳台上,母亲拿着一面小镜子,对着自己的鼻孔左照右照,鼻孔忽大忽小的。她显露出非常欣赏的表情。
       阳里不喜欢嫂嫂,嫂嫂模样太普通,而阳里哥哥谁见了都说帅。她觉得哥哥娶她很奇怪,觉得她配不上哥哥。但知道哥哥外面有情人,又觉得嫂嫂很可怜。那次,她看到哥哥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滑旱冰,女人摔跤时,哥哥又吹又摸、恨不得舔那伤口的一副心疼又巴结的样子,一下就让阳里发现了他。阳里悻悻地走了过去。哥哥把手从那女孩的膝盖上拿下来,有点尴尬地对那个野猫一样表情的女孩说,我妹妹!亲妹妹!
       事后,哥哥说,你别在意,我对她真是有感觉。
       阳里说,你当年不是说要揍死老爸吗?你和他又有什么两样?
       当然不一样。对孩子我绝对很负责,绝对不会丢下不管。
       那老妈呢?
       哥哥嘿嘿笑起来,拿手摸阳里的头顶。阳里把头用力一甩。走了。
       哥哥追了上来。你不会跟她哕嗦什么吧——你别掺和。这是我的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自己做主。哥再跟你说句真话,我和老爸不是一回事。如果你真那么想,那只能怪遗传——说不定你身上也有这个问题,没发作的时候,你不理解——
       我呕吐都嫌累。阳里把两食指塞进左右耳朵。
       六
       杨鲁芽总是骑着自行车来上班。她的自行车尤其烦人,两个轮子里的每一根条辐,有着绿绿黄黄红红像蚕豆一样的装饰塑料点,每一条上,起码穿了七八个。车子骑起来,两个轮子花里胡哨又笨重地滚动翻转,令人头晕目眩。有一天,她老公童大柱也骑了一辆一模一样的车,到活动中心外墙下等杨鲁芽下班。他站在居委会那个“民思我想,民困我帮,民需我求,民呼我应”宣传大字下等,阳里在窗口里不由老打量他。车子停下来的时候,还不那么烦人,结果,等两个人踩着自行车一起离去的时候,阳里把脸都捂了起来。
       一大早还没上班,杨鲁芽就骑着那辆阳里呕吐都嫌累的自行车到阳里家楼下等阳里。电话上先说了,青天里66号出租房里安徽来的几个蛋贩子,正在谋划着上访市政府。不是太确切的消息说,蛋贩子们正在制作半个马路宽的上访长条幅,上面写了字,还要带两箱臭鸡蛋去砸市长和市政府官员。
       阳里从窗口上看到杨鲁芽骑着那辆自行车来,就不高兴下去。杨鲁芽在下面喊,快点!我们要比街道综治办早到才工作主动。
       阳里在楼上说,我又没车骑。
       杨鲁芽在楼下喊,我就是来带你嘛。不远。
       阳里说,我要大便。
       杨鲁芽说,快点!快点!
       杨鲁芽说,市长最讨厌上访。
       阳里说,我便秘!
       杨鲁芽说,我看你是神经病。快点快点。
       阳里下来的时候,拒绝坐上杨鲁芽的后座。杨鲁芽真正生气了,脸拉得很长。杨鲁芽说,难怪大家说你喜怒无常,不是我这个好脾气,谁和你相处得好?人家都说,我太迁就你了,我这个样子还像个领导吗?
       我就是神经病。遗传!
       好了好了。对不起。那我把车停你楼下。听老马说,前天是你接待了那几个安徽蛋贩子?你怎么不跟我们汇报。这事要压不下去,我们都完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是对报社有意见,是报纸说,全市都没有真正的土鸡蛋。我们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找报社算账好了。
       人家就是和报社吵过了,不相信报社了。
       那找我们小居委会有什么用?
       不是我们社区的居民嘛,不住这儿人家还不找呢。
       两人快步到了青天里66号楼道。安徽蛋贩子们就住在一楼。她们敲门进去的时候,来开门的年轻人嘴里还有牙刷。几个人看上去都像是才起床的样子,看不出要到市政府上访。但是,一张《都市报》摊在沙发上,上面有个通栏的大标题《说是土鸡蛋,其实统统是混蛋》,旁边则是一张像大字报一样的白纸,标题是《谁能还我真正土鸡蛋的尊严》。虽然不是那个不确切消息说的半个马路宽的长幅纸,但这肯定是上访用的东西了。
       三个男人的表情很木然。杨鲁芽和蔼可亲地说明来意,还和他们套老乡,说她父亲部队在安徽呆过,说安徽人特别厚道善良,通情达理。他们慢慢地就激动地说起来,隔壁暂住的几个蛋贩子也闻讯进门。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他们是两个月前来这里的,运贩的是在安徽农村一家一户真正收购来的土鸡蛋,包了车,好容易保鲜运到这里,很高的成本。最近才摸到门,刚刚运作顺利,就偏偏赶上报纸围剿鸡蛋。他们说,怎么能一棍子打死呢?他们说,我们到你们这的每一个市场上调查过,你们这里的确是有很多假土鸡蛋,至少和我们真正的农民家收购来的大不—样,可是,我们确实是真真正正的土鸡蛋啊,你一棍子统统打死,我们怎么办?三千斤的蛋一个也卖不出去,还有两千斤在路上,老家乡下来电话说还收了不少,退又退不了。这不要命吗?我们都是借钱集资的。现在报纸说我们是假土鸡蛋,倒是,那些批发商知道我们是真的,可是,趁机把价格压得跟饲料蛋差不多,还说,卖不出去要亏损。你们这不是逼我们跳楼、要我们农民的命吗?!
       杨鲁芽一直点头,张着大眼睛,用比他们还吃惊愤怒的神情,听他们说话,中间穿插了很多非常理解、帮他们骂报纸的话。安徽农民听了很高兴,马上到厨房炒了几个鸡蛋要她们尝。阳里不吃。杨鲁芽尝了以后,眼睛睁得更大了,说,真的非常香!很久很久都没吃到这样的鸡蛋了!这好像是小时候的味道了。她说,我一定要帮助你们向政府反映!等一下,街道的领导也要来关心你们,你们再炒给他们吃两个,事实胜于雄辩。
       农民贩子非常高兴,说,这里,你看,我们挑了一些不新鲜的坏蛋,如果事情解决不了,我们就准备到市政府砸市长,至少扔他的汽车。我们用两箱土鸡蛋查出了他的车号。听说他最怕上访群众。我们的目的是要报社给我们道歉,向所有人证明我们是真正的土鸡蛋!让大家来买。
       
       杨鲁芽说,一定会解决的。我还真是爱吃你们的鸡蛋。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认?
       他们就七嘴八舌地教了很多特点,比如,个子小、壳厚,不容易敲破;蛋黄特别鲜艳,但又不像加颜料的那种那么刺眼;炒起来特别香,煮起来的蛋白清亮,有弹性。那个开门的年轻人拿起一个蛋说,这是新母鸡生的,蛋更小,你看,上面还有点血呢。
       一个蛋贩子笑呵呵地说,最补啦,是处女蛋啊。
       阳里乜斜了他一眼,说,这能说明什么?别说蛋;人里面处女还有“圣女贞德红牌”的,两百块钱就可以安装,鸡蛋算什么东西?现在还有什么土不土、真不真、处女不处女的。好笑!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农民生气了,纷纷站起来说,人家假我们可是不假。什么都假,我们就是不假!我们安徽人就是不假!你以为这世上就没有真东西啦,像你这样不相信人,吃到假土鸡蛋,活该!
       杨鲁芽真正不高兴了。狠狠地瞪阳里。
       七
       有一种树叶春天叶儿红,不止是红,简直有着比花儿还丰富的美艳。它的叶子是长卵形的,小的有孩子的手掌那么大,大的比成年男人的整个手掌还长。在万树叶绿花开的春天,满树开始出现醒目的猩红,有的整片叶子纯猩红色,有的在猩红色中间掺杂着一些碧绿和淳厚的黄色。树叶乘着春风掉在地上,沉甸甸的,饱含鲜艳的水分,掉在春雨刚刚过去的地上,比花还艳丽。但它确实不是花。随便捡起一片树叶,它可能只有一半猩红,猩红下段是碧绿,猩红前段是纯净的黄色,黄色再前面可能是硬币大小浅咖啡的枯色,实际上那个下部分也是干枯了。这么一片尽显生命的春秋冬夏的树叶,在春色盎然满天飞花的碧绿的季节,实在太与众不同了。
       阳里对这种树叶惊奇得不得了。她从小到大,所见的树叶,从未见过这样反常的。她一直认为,天下树叶绿色是最正常的。天冷了,它们或者还是绿色,或者变黄枯,掉下地,最多有一些妖冶的,在秋冬变红一下。还没有一种树叶,以树叶的身份,这么丰富美艳地夺目在春天里。敢在万物花开的春天,敢与花儿分艳。
       她的追求者、离婚男人阿拜家的金鸡山路上,道路两边全是这样的树。去年春天,阿拜和阳里认识后,沿着窄窄的金鸡山路散步,阳里一路在弯腰捡这些掉下的树叶,兴奋得像个进了宝山的孩子。之后,阿拜就经常把漂亮的叶子收集起来,送给阳里。到了今年春天,他们却到了几乎该分手的境地。问题在阳里。但是,阳里还是喜欢看这个反常的红叶。开着富康车的阿拜每次来,还是开开停停,辛辛苦苦地顺道挑拣些漂亮的猩红色树叶。他想拯救爱情。
       阳里把它们一张张穿起来,遗憾的是,第二天,它们就全部失去水分,干卷起来了,后来,她想用蜡烛滴在树叶的末端,但也似乎保鲜不到哪里去。
       阿拜今天又带了四张树叶过来。其中一张又是猩红碧绿黄枯历尽春秋冬夏的样子。阳里爱不释手。阿拜趁机说,晚上去印第安人泡吧。
       阳里说,不去。
       那去溜冰?
       不爱动。
       阿拜走了以后,杨鲁芽听到阳里给一个朋友打电话,问能不能塑封新鲜树叶,问塑封后,是不是永远不会干枯变色,永远保鲜?大概那边回话说,不能。阳里哼哼着,扔了电话。
       杨鲁芽到外间说,争创文明安全片区的汇报材料快好了吗?阳里在把玩手上的树叶。杨鲁芽说,喂,上面催着要呢,你要给我留个改动时间。
       阳里说,累死了。昨天刚加班到半夜,季书记要的流动人口计划生育管理示范单位的材料,催死人啦!
       求你啦,小祖宗。别忘了这周我们跟童大柱一起去钓鱼。我不喜欢到时候心里还压着事。玩就是玩,童大柱已经专门又为我们添加鱼竿了。
       晚上我还不是又要加班。白天写不了什么,这里人来人往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那份争创无毒社区的先进事迹材料,被谁拿走了?我要参考,却到处找不到。阳里说,你怎么会爱上童大柱呢?
       一说到童大柱,杨鲁芽就没脾气了,嘿嘿乐着。她也想哄哄阳里的工作干劲。童大柱和我舅舅是朋友,我和童大柱恋爱后,全家人都反对,说怎么能嫁给大你十四五岁的人呢。我舅舅还和童大柱打了一架,朋友都快做不成了。可是,我就是喜欢他。也算一见钟情吧。
       一见钟情呀?
       说给你听吧,但晚上你一定要赶出我的材料!我呀,非常怕狗。那一年,我十五岁吧,那个中午,我一个人到他们警备区家属大院找同学。忽然,树林里冲出一只尖嘴巴的黑狗,我吓得抱头蹲了下去。黑狗反而更加凶猛地扑了过来,我尖叫着扔下书包就跑,黑狗猛追。童大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边喝令黑狗,一边向我招手,我一头撞进他怀里。他抱着我,黑狗也站住了。原来就是他的狗黑豹。那一年,他二十九岁·。
       就爱上了?
       没有哪。几个月后我舅舅结婚,他带我去他的朋友家。那里有好多朋友,其中一个是他们那伙人的核心,一见面,我就认出来了,他也认出我了。就是童大柱。那时候,我觉得我原来一直没忘记他抱着我的奇特感觉。他后来说,我是他抱过的第一个女孩,他一直希望能再次碰到我。他甚至叫黑豹闻闻他胸口上我的味道,到处去找我。
       你家里人后来还反对吗?包括你舅舅?
       他们那一架打得很厉害。双方都流血了。可是,后来证明我嫁给他太对了,我父母后来比我还满意他。为了我他还真是什么都舍得。我说,童大柱,如果我们两个遇到老虎,怎么办?他想都不想就说,我会要你快逃,我去挡住。我说,那你会死的。他说,我先挡住,你就有机会脱身了;如果我死了,你也至少可以多跑几步。我把童大柱跟我说的话,告诉我父母,他们说,说得比唱得好听。后来有一天,我母亲在我这小住。那个冬天,非常冷。我母亲一觉起来上洗手间,看到童大柱拿着一罐红牛饮料,轻轻开门从外面进来。母亲说,十二点了,怎么又出去了?童大柱说,鲁芽非常想喝这新东西,我就去外面找找看。我母亲摇头叹息,后来悄悄跟我说,你父亲打死他也不可能对我这样。想都不要想。这一下,我爸爸也相信他真是对我好。彻底放心了。
       那你是不是觉得很——幸福?阳里说。
       差不多吧。杨鲁芽笑着。我们一家人,反正从来都没有吵过架,大家在一起很开心,没大没小,个个都很——幸福吧。我儿子女儿从小就习惯,爸爸爱帮妈妈洗澡,经常搂抱着妈妈;我们四个人一起打牌,输了就钻桌子;看电视连续剧激动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一起哭;电视关了,互相看了笑,哎,你哭了!嘿,他也哭了!现在,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我女婿家里是农村的,刚来我们家不习惯,现在呢,也是这样非常疼爱我女儿。有时候,他们互相搂抱着看电视,我们都觉得很正常。外面人不习惯。但其实根本没什么。
       你为什么半夜还要你老公出去?难道你是女皇?
       哎;那个电视广告天天放,红牛红牛的,我看得很馋,随口说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好吃的。童大柱说,吃了不就知道了?我本来也说算了,我没有要他去买。他说,省得你一看电视就说。后来他骑车出去找了很多地方,因为半夜店都关门了,一直走到加油站旁边的小店,才买到。回来我都睡着了。他拍醒我,说,红牛来了,馋鬼!你喝一口再睡。我迷迷糊糊喝一口,气坏了:明明就是水果糖泡的水!
       结婚几十年,你真的没有爱上别人过吗?
       怎么会?!是有人追求我,以前没有这么胖的时候,对我好的人更多。但是,那是什么事啊,我有这么好的丈夫!我喜欢童大柱。
       那他呢?
       
       他更是啦,一刻都离不开我!我知道这辈子,杀了他他也不会背叛我。
       阳里翻转着手上的红叶。杨鲁芽嘻嘻地笑,你知道吗,我问过童大柱,我说,大柱,你知道爱情是什么?他说,我不知道。
       他说什么?我不知道?
       是啊,童大柱就这么回答我的。
       阳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杨鲁芽说,你真的不想跟阿拜了?
       不想。又不懂文学,谈不了深的!
       文学最没用了啦!我还爱看琼瑶的书呢。我们大柱除了《钓鱼报》,什么都不爱看,什么文学不文学的,人好就行。
       阳里哼了一声,说,婚介所那边,那几个女的还老打他电话;他那最小的小姨子,更是莫名其妙,一见面就给他拍肩上的头皮屑,好像是丈夫回家了。最恶心的是他那满足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你有病啊!如果都像你那样疑神疑鬼,怎么活啊?反正阿拜看上去不错的。人家还不嫌弃你妈,经济条件也好。你不是说,他家里还开着三个小型水电站?
       无所谓。反正我不想嫁了。我跟他说了,我不爱你,如果哪一天我开口说我要嫁给你,你也不要当真。因为我是想要你的钱了,不纯洁的。你一定要拒绝我。
       他怎么说?
       他说,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你肯嫁给我,我就能让你幸福。不管怎样,只要你嫁给我——看!这有什么意思?动物!根本不在乎爱情,我老了,丑了,他还会要我吗?男人我知道得多了。呸。
       八
       阳里把“争创安全文明片区”汇报材料扔到桌上的时候,杨鲁芽做了个要把她搂一搂的动作。杨鲁芽说,听街道办老马说美头山居委会那边准备了十页!我们几页?
       阳里说,都是你们把无毒社区汇报材料搞丢了,要不里面有两个事例加进去,我们至少也有十页,还更好看!怪谁?!
       好啦好啦,明天我们可以玩个痛快。
       当天晚上,杨鲁芽打来电话,说省争创安全文明片区领导考评组要来,第一站就要到街道调研,因此,明天她要去街道开会,无论如何不能去钓鱼了。她要阳里和童大柱、还有早就说好的那对同学夫妇一起去。
       阳里说,拉倒吧。你不去我去干吗?我又不认识你同学。
       杨鲁芽说,那怎么行,和东灵湖那边都联系好发。童大柱都准备好了六副钓竿和很多青虫红虫。那是很贵的!他以前都是挖蚯蚓做鱼饵哪。
       阳里说,没意思。我睡大觉好了。
       真是神经病!当时不是你倡议说要去玩,我们怎么会准备那么多?
       阳里还是去了。但是,那对计划要去的同学夫妇也临时变卦了,说是儿子的干妈干爹一起出了车祸。这样,杨鲁芽就想大家都别去算了,要童大柱取消,可是,童大柱说他当然要去,你们大家都是去玩的,去不去无所谓,他反正从来都是一个人去的。所以,杨鲁芽就不好意思再叫阳里别去。
       阳里去了。那是一个周六的、多云的清晨。
       阳里和童大柱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骑在那个多云的清晨里。阳里骑的是杨鲁芽的车,童大柱骑着自己的车。他的车上放置了鱼竿、抄网、鱼饵盒子、水桶之类的东西。阳里戴着墨镜。两人一前一后的,两对轮子花里胡哨地飞快滚动着。
       阳里怎么也看不顺眼这对夫妻车的那四个花轮子。眼烦着,但一路行程中,老是不由地瞥瞥童大柱翻滚不息的万花筒一样的车轮。看得出童大柱满眼都是对多云好天的赞美之色,脚步蹬得飞快。阳里暗暗想,这个老头动起来,不仅显得有活力,而且动作协调。从那次被杨鲁芽带上门初访之后,阳里又去过杨鲁芽家四次,三次是打麻将一整天。童大柱照例做了好吃的,餐桌上一般都有两种以上的鱼,自然还是童大柱钓的;还有一次是杨鲁芽和综治小组长干了一大架,杨鲁芽当场差点哭了。晚上,杨鲁芽叫阳里到她家,阳里就赶紧过去像大姐一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宽慰了杨鲁芽很久。
       今天的钓鱼计划是奢侈的,或者说是有情调的。那是个正在准备对外开放的东灵湖景区。东灵湖和外海相通,像个巨大的掐腰葫,芦形。环湖是一批下岗工人在区政府的扶持下,种植承包了的果园,龙眼、柚子、李子之外,还有很多小油柑、柿子和番石榴;湖里全是养的鱼,沿湖还新修建了小木屋,颇有村野气息,马上就要对游客正式开放了,按小时收费。童大柱的一个老同学的儿子在这当临时负责人,童大柱在这钓过很多比巴掌略小的黄翅鱼。这一周,童大柱说带着家人来,人家就特意安排了小木屋,还备有烧烤炉和一小篓木炭。以前,童大柱自己,从来都是在湖边草地,钓够了就走了,没那么多名堂。
       阳里利用了这个奢侈的、或者说有情调的钓鱼计划。
       在这个多云的、微风送畅的早晨,阳里的确是不太想来的,直到童大柱手把手教她,怎么挂鱼饵,怎么甩竿,怎么观察水纹,她都没有任何不良念头。后来她就有了,而且一旦有了这个企图,她就进入了非实现不可的意志中。
       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了那个不良念头呢?
       阳里似乎清晰,又似乎很模糊。
       这个尚未对外开放的东灵湖,空气像湖水一样清凉,果林中不时有忽然惊起的鸟儿,在湖光水色中拖起空旷的回音。阳里戴着墨镜,倚在背阳的小木屋窗口。童大柱坐在小木屋延伸到水中的短栈道上,他戴着一个白色的运动帽。
       开始童大柱就说,不要说话,鱼听到了就不来了。后来,童大柱说话了,先是回答阳里的小声的提问,后来说到下乡插队就兴奋起来,说他们在田里劳动的时候,怎么把农民的鸭子脖子一拧,一脚踩进烂泥田深处,然后再插一根稻草做标志;说怎么偷割村里农民家的猪耳朵、猪尾巴,后来村里所有的猪都成了光猪,光溜溜的没有耳朵、没有尾巴,杀都没法杀——抓不住哇!
       阳里笑出了泪花。
       事情是什么时候起变化的呢?起了一阵风,童大牡的帽子吹到了木栈道上,然后,它到了湖水中。阳里说,你经常帮太太洗头吗?
       童大柱似乎愣了一下,偏过头,对着阳里所在的木窗口笑着隐约点了头。
       为什么啊,她是大人!
       童大柱呵呵而笑,你和我女儿小时候问的语气一模一样。
       那你怎么回答她?
       喜欢啊,我说,我不是也帮你洗吗?
       阳里扔下看护的鱼竿,走到屋外的木栈道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两条腿悬空在湖水上晃荡着。
       洗澡呢?
       阳里仰着脸看童大柱,突然又冒了一句出来。童大柱显然措手不及,也许他没有想到,杨鲁芽会和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说自己的私生活。看阳里那种有些调皮又混着说不出的怪异的神态,他怀疑这个女孩连自己的做爱能力,都有些了解。
       幸好一条鱼咬钩了。童大柱猛然提竿,一尾鱼鳍、鱼尾鲜黄的鱼,在空中划着闪亮的线,扑喇喇地到了木栈道上。阳里蹲到了童大柱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童大柱把黄翅鱼小心摘下,换上一条新的青虫。四块钱一两的青虫,像只千脚虫。阳里盯着盒子中的青虫红虫,她想,他听到了洗澡的话吗?没听到他不会这么专心地伺弄手上的活,他会像前面一样,很自然地教她;现在他一声不吭,肯定是听到了,不回答就是真的,肯定是真的。他不好意思承认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一般情况是不害羞的,特殊情况比女人害羞,对不对?女人呢,一般情况是害羞的,特殊情况就无耻了,对不对?
       到底洗不洗澡呢,我说——你帮她——洗?阳里又跟到童大柱面前。童大柱看着阳里的眼睛,里面有一种比笑还友好的目光,他说,你这样说话,我老是觉得是我女儿小时候。
       洗不洗呢?
       
       你说呢?
       童大柱说。阳里盯着童大柱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童大柱五宫中,最年轻的是眼睛,没有一点眼袋。大的那只是双眼皮,小的那只是单眼皮。童大柱把眼睛转开了。他说,你的浮标在动,快去看看,说不定咬钩了。
       阳里是在童大柱钓上十一条鱼的时候,从栈道上失足落水的。她就是想失足落水。阳里会游泳,还是尖叫了一声,童大柱受惊的同时,一转身就跳了下去救她。尚未进入夏天的湖水,比阳里想象中要冷得多。
       从水里出来的阳里,丰胸小蛮腰的身材毫无折扣地尽显,灰蒙蒙的大眼睛,在湿漉漉的头发下迷潆地闪烁,青春无敌、性感逼人;而童大柱,衣服在身的时候,身材还比较正常,甚至有点矫健,但水中出来,湿衣贴身的时候,阳里看到他正在发福的、衰老的肚腩。
       是童大柱把阳里抱出水。他们一起像落汤鸡一样,奔进小木屋。
       童大柱把自己之前脱在小木屋的外套递给阳里,意思是包裹一下,他收拾丁钓具就回去。没想到,阳里眼睛都不眨就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了,一下子全身赤裸。童大柱像被电击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蹲到了栈道上收鱼具。阳里套着童大柱的米色的外套,晃晃着跟了出去,衣服刚刚遮住两条青春的长腿。
       童大柱把鱼线收起,收下铅锤。阳里说,听说,要是碰到老虎,你愿意自己喂老虎,让太太逃生?
       童大柱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对话。笑了笑说,你进去,小心着凉。
       阳里干脆蹲了下来,高仰着湿漉漉的脑袋。那个样子,就像鸟窝里张着大嘴等候妈妈哺乳的饥鸟。最后问一个小问题,阳里说,你真的每天、每天为你太太按摩——?阳里突然站了起来,外套已经敞开,她指着自己的雪白丰满的胸部和腹部,按摩这里、这里、这里,对吗?多少圈都是有定量的,对吗?你把它叫做必修课——
       童大柱的脸骤起青红色,他一巴掌啪地甩在了阳里的脸上。
       这一掌太重了,阳里的左脸马上暴红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童大柱似乎为自己的举动吓住了,他咬住了嘴唇,对不起。他说得很轻,阳里几乎是看着他的嘴唇读懂的。阳里想笑,可是,因为疼痛和意外,泪水不由在她眼眶里闪亮起来。童大柱眼睛里交织着惊惶和内疚,他停了手,不知所措地又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阳里灰蒙蒙的闪闪泪眼。
       阳里看着他,慢慢走回小木屋。童大柱盯着她的背影好一阵,开始飞快地收拾东西。被钓上来的鱼基本都死了,活的也一张一合着嘴巴。童大柱呆望着水桶里的鱼,好一阵子,然后,将收拾好的东西和一桶鱼,都提进了小木屋。
       穿着男人外套的阳里,像个孩子站在那里,似乎是冷,似乎是无助。看到童大柱进屋,阳里把头低了下来。童大柱忽然心里嗵地一跳,他知道她里面仍然什么也没穿。但他终于伸手摸她的脑袋,摸他刚才重甩她耳光的左脸。阳里灰蒙蒙的眼睛再次泪光闪烁,泪水直淌。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心里怎么会涌起如此的委屈感。
       阳里说,我是你打过的第一个女人,对吗?
       其实,呃,你还是个孩——
       阳里没有让他说话,她猛地抱住了他,把嘴贴了上去。她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先是僵直的,然后,她感到了他的胳膊圈住了她,他在用劲。但是,很意外的,童大柱还是推开了她。
       九
       争创安全文明片区的努力,不到一个月就泡了汤。小区铁路口平房竟然发生了凶杀案,凶手杀人后自杀。分管社区综治工作的杨鲁芽,从群众一发现血水流出那平房门外报警后,就和责任区警察赶到了现场。她懊丧得不得了,警察一找到遗书,看清楚了现场,反而有点愉快,所以很有心情安慰杨主任。
       阳里站在不断吐口水的房东身边。女房东说,你哪里想得到?哪里会想得到?’换了是你、是他,是随便哪个人,谁都想不到。呸呸。我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爱租房子给他住的。他们来租房子的时候,就是说兄妹嘛,我看见也干干净净。我要知道是婊子,再多钱我还嫌脏呐!呸。
       阳里听到了杨鲁芽责怪房东签了治安责任状都不好好把关,威胁要给她挂“不安全户的黄牌”。阳里更好奇的是凶杀案本身,她想方设法地了解里面血流满地的情况。责任区警察就点点滴滴被她问出了他所了解的全部案情,害得一名办案刑警瞪了他们两眼。
       被勒死的女人非常年轻,从门外这个角度,阳里能看见她的肚脐,而且觉得那个肚脐像活人睡着的肚脐,一点也不像死人的肚皮。听说生过一个孩子,但那个肚子看上去像阳里自己一样又紧又有弹性。可是,警察说,她的脸紫而肿,舌尖都挤出嘴外,挺狰狞的,看不出生前有多漂亮。
       杀人者是个瘦削的小个子男人,脸上倒很白净,脖子以下据警察说就都是血了,阳里很想看到他,可是,她这个位置,一点都看不到。据说,他杀完女人后,先是躺在女人身边切腕(女人身边的床单上,都是血),但是技术不太好,两只手腕都切了好多个伤口,有的伤口都能看见断掉的筋腱什么的,血也流了不少。也许还是担心杀不死自己,或者是性子太急,他转而用菜刀砍自己脖子,厨房也是血,还把脖子也弄得血肉模糊,似乎没有如期奏效;他最终用的是一把西瓜刀,整把刀身都捅进腹部,还横拉了一下。警察说,鬼子剖腹,大概就是这样了。可见他求死的决心有多大。
       死者和凶手竟然是夫妻!
       那个小个子男人留下的遗书有九页,不过最后一页是重复四次的一句话:拜托,请将我们合葬!之前的八页,字写得非常工整,他诉说了他们从初中就相爱,女方家里如何嫌弃他穷,如何努力争取到结婚,又如何共同离开老家,把刚一岁的孩子交给种田的爷爷奶奶,然后在特区打工创业的艰辛生活。其中有一大段是控诉一个工头拖欠工资的事,他在信里一直叫他绰号,咬牙切齿的,好像是非常辛苦地白干了一年,工头还找人揍了他一顿,结果,看伤又花了很多钱。也许是这个工头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他说,妻子走到卖淫这一步,是他们共同商量的结果。当初说好,不多做,够钱寄回家给父母孩子就行。开始,他还帮着妻子到铁道对面闹市区拉客。客人来了,说好了,他就回避或者睡外间,假装他是她三表舅。钱确实来了,快而且比较多,每个月去邮局寄钱的时候,都是两人一起去,比较开心。但是,夫妻两人都在悄悄变化。首先是妻子心浮了起来了,再也不是委曲求全的牺牲晶的样子,而且完全喜欢上这种生活;他也变得不再恪守约定,不仅不愿意上街拉客,而且妻子当着嫖客的面,叫他三表舅的时候,他心中充满怒火。他开始越来越无法忍受妻子在别人面前,把他当作三表舅来来去去地差遣使唤,有一次,妻子甚至支使他紧急去买安全套和嫖客要的烟;妻子当他的面,搂着亲着嫖客,他也已经越来越分不出是假意还是真情。
       两人关系急剧恶化,他甚至怀疑,妻子把钱私藏起来了。两人开始打架,最终,妻子扬言要搬出去,离开他。他绝望了。
       谁能告诉我,我的妻子还爱不爱我?如果爱,我杀了她就是救她,应该的;如果不爱,我杀了她,更是应该的,她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最后有句话是对警察说的: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每个警察都在学说这句话,警察几乎都会加一句,我操!再后面就是最后一页、也就是写满第九页的请求句了:拜托!请将我们合葬!
       阿拜知道了这件事,专门给阳里打了电话。阳里因为在兴奋中,就和阿拜多聊了几句,重温了现场很多感受。阿拜十分高兴,见机立刻推荐说环岛路新延伸的路段已经开始通车,风景非常非常好看。阳里答应一起去兜风,可是,阿拜后来说了一句话,阳里马上翻脸,这事又算黄了。那句话是阿拜对卖淫凶杀自杀夫妇的总评,阿拜说,这个世界,没有钱,谈什么爱情!有句话叫什么——贫贱夫妻那个百事哀——
       
       阳里尖刻地顶了一句:知道你有钱,所以你就很有爱情!我向你求婚好啦!嫁给你嫁给你——我呸!男人都是什么东西!呸!呸!
       阳里啪地扔了电话。阿拜莫名其妙。好半天,阿拜回过神,对着嘟嘟嘟的电话说,我总算明白了,神经病真他妈会遗传!
       十
       陈阳里哥哥和嫂嫂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嫂嫂用高压锅盖,把哥哥敲得头破血流,哥哥把嫂嫂的胳膊拧到后背,到底不敢下手打,加上心虚,所以,只是拧着说,要不要好好讲,要不要好好讲。吵架的起因是,那个像野猫一样的女孩,因为哥哥变心有了新欢,给嫂嫂打了电话,揭了哥哥的丑行,索要堕胎费。所以,哥哥一进门,嫂嫂就像野兽一样爆发了。哥哥原来还想抵赖,没想到野猫一样的女孩,早就提交了一张两人亲热的照片。嫂嫂一手扔照片,一手就把高压锅盖挥起来了。
       刚放学的小侄子,正好进门,一看父母在厮打,立刻厉声哭叫。
       阳里的母亲,就是这个时候趁虚溜出门,身上藏了糖和水果刀。小区里到处是放学的孩子,胆大的孩子,冲着她拍手:疯子婆!疯子婆!她高兴地向孩子们塞糖,小孩见她扑近前来,立刻逃散,阳里母亲不知怎的,手上的糖就变成了水果刀,披头散发嘴里“锵!锵!锵!锵!锵!”地狂追小孩。其实那把水果刀一点都不快,但样子贼亮亮的,十分吓人。小区草地上,立刻鸡飞狗跳,妇女儿童尖叫连连,几个退休接孙子回来的男人,也有些怕她。很多人报警,保安和警察相继赶到后,把阳里母亲制服捆绑后,直接推进警车。
       阳里接到电话赶到后,警察正在对头破血流的哥哥、披头散发的嫂嫂大发脾气,吼斥说精神病患者放任自流,不加管束,分明就是故意放任这种危害社会安全的行为!责任人必须受到法律惩罚!警察一开始以为阳里哥哥嫂嫂狼狈不堪也是母亲所致,阳里也以为是那样,小侄儿看到她,扑过来抽泣,阳里才明白原来是两夫妻先开了战。
       受到警察严厉训斥的嫂嫂,忽然就哭天抢地起来。说不活了不活了,说她嫁到陈家从来过的就不是人的日子,说陈家人不是疯子,就是风流下贱种,没有一个好东西。嫂嫂哭着喊着,冲到走廊做出要爬栏杆跳楼的姿势。哥哥一个箭步就扑了过去,一把死死按住她,侄儿再度厉声尖叫,警察愣了愣,骂骂咧咧地跟到阳台。被老公死死按住的嫂嫂,拚命地拱起身子,用头猛烈地撞击老公,陈阳辉几乎人仰马翻,情急之下,他猛然甩了老婆一耳光。老婆像野兽一样,吼的一声扭向陈阳辉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陈阳辉失声怪叫。两人绞杀成一团。
       警察看着连连拍窗,欲行又止。
       谁也没注意到,小侄儿像猴一样,忽然爬蹿上阳台,转身就要跳;阳里动作更快,嚎叫着扑了过去,连孩子的小肩头带前胸,死死揪住,红领巾勒得孩子脸都胀起来。
       披头散发的阳里厉声哭喊,一边把侄儿在胸前剧烈摇晃着,疯了一样地哭喊,放手啦!陈阳辉!要死大家就都死吧,不管小孩又不管妈,你们统统死干净拉倒!都死吧!都死吧,大家都不要活好了,有本事,你们把老爸老妈统统杀了去死去死去死!
       嫂嫂立刻猛烈挣扎,似乎要跳起来。不知是寻死还是要搏斗。陈阳辉狠狠按紧她,对警察说,你先把我妈送医院好了,我们会去结账的。
       十一
       东灵湖钓鱼回来,阳里又去了杨鲁芽家三次。阳里感到杨鲁芽对她和原来一样,毫无变化,嘲笑她落水也非常自然开心,还是那副有点三八没心没肺的样子。所以,阳里就认定童大柱没有把那天的情况告诉妻子。不告诉说明什么,阳里对这个疑问非常有钻研精神。她老在思考,也老在观察。童大柱单独面对她的时候,似乎有点不自在,比如在厨房,阳里跟他说话,他眼睛就转向别处。阳里觉得这种不自在,就是隐含了微妙的东西。分析到这里,她感到轻微的兴奋,甚至杨鲁芽傻呵呵的简单幸福样子,都开始给她信心,这说明什么,说明童大柱并不是和杨鲁芽一致对外。相反,阳里和他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一个他们两个正在共同把守的秘密。就是说,一个绝对美满的婚姻有了一个暗门。
       这个密道,通往哪里呢?
       那一天下午,阳里知道杨鲁芽在区里开综治会议。不可遏制地她溜回了家,拨通了杨鲁芽家的电话,是童大柱接的电话。
       童大柱说,谁啊?
       阳里说,我。陈阳里。
       童大柱沉默了。过了一会他说,鲁芽不在家。手机不通吗?
       我不找她。知道她不在,我才找你的。
       童大柱又沉默了。
       童大柱只有声音是最为动人心弦的。阳里想。
       你这是为什么?童大柱终于说。
       我不知道。阳里说。
       童大柱不说话。
       阳里说,你为什么不挂掉电话?
       童大柱还是沉默。大约一分钟,不到,电话被挂掉了。
       阳里看了看手上的电话,马上又开始按键,的,的,的,的,的,的,的,电话铃响了两声,童大柱接了,喂了一声。阳里说,我不好吗?
       童大柱沉默。
       你还想挂机吗?
       童大柱沉默。
       如果你真的非常讨厌我,你就挂吧。你这次挂了,我可能再打,也可能永远都不打了。
       童大柱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个孩子。你这是为什么?
       我爱你。
       不可能。我老了。
       我爱你。
       童大柱沉默。
       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爱我?
       我不知道。
       你是心血来潮。我老了,没有钱,其貌不扬,一生平淡。你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说真话吧。童大柱说。
       你说世上有没有真正的爱情?
       我从来不想这个问题。
       那你现在想一想,有吧?永不改变的?
       童大柱沉默着。
       我好吗?
       童大柱叹息的声音很重。
       陈阳里不说话。
       童大柱说,你会后悔的。
       不。开口之前,我总是想得多,开口之后,我总是做得多。做了之后,我从不后悔。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唉,你真是糊涂了。你比我儿子女儿都小,你这算什么事啊。你很好,我喜欢你的样子,我是把你当孩子了。
       不准把我当孩子!我是女人!年轻,漂亮。杨主怔喜欢照拉长变细的镜子,那样她显得苗条,我不需要,我天生就那么苗条婀娜,我也不需要按摩,我就是充满弹性。我知道最好的做爱方法。我非常温柔也非常粗暴。如果我老了,我就会失去这一切,可是,我现在正年轻。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一次就够了。一次。
       童大柱沉默着。
       杨主任应该告诉过你,我的追求者都比你年轻,比你有钱有势,可我并不在乎他们。所以,你就该明白,我和一般女孩不一样,我只跟着感觉走。我只在乎、我只寻找一种东西——爱!——到底有没有爱?
       童大柱咳嗽起来。
       我住在嘉元小区52号208室。我的电话 5477397,5—4—7—7—3—9—7,手机你也记一下。
       陈阳里不能断定童大柱有没有把电话都记下来。她说,最后说一句,大柱,如果你不是真的,请你不要给我打电话。我爱你。
       十二
       一个星期后,正在看一个韩国电视连续剧的阳里,接到了童大柱的电话。她以为童大柱是不可能给她打电话的。胜利感通电般地出现了,但是,失望比通电更快地覆盖了她。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电话。童大柱说,我在你家附近散步,如果你方便就来看看你。
       
       阳里猜那是个公用电话。阳里说,噢。
       你方便吗?
       阳里的眼睛盯着电视。忽然之间有点烦躁。
       没事。童大柱感到了她的迟疑,立刻说,我只是顺路。你保重就好了。再见。
       不不,我很方便!仿佛是感到猎物差点脱逃的猎手,阳里急促地说,我一个人呢。电视正精彩呢,有点分神了。来吧,来吧!
       童大柱进来了。他的头发不多,但是梳理得很整齐,显然是刚刚洗过。银灰色的衬衫是新的,能隐约看到折痕。他带了雨伞,原来外面正下着雨。
       在放下童大柱电话后,阳里想过要收拾自己一下,比如化点妆换上性感点的内衣什么的,可是,念头一转就过去了。甚至头发都是乱的,本来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用手指插梳了两下,懒得起来。当门外响起童大柱轻微的脚步声时,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她期待这个脚步声,又似乎痛恨这个脚步声。她盯着门。门被如期敲响,同样,很轻,有点迟疑。这些,都令阳里的别扭感增强了。
       童大柱像新郎一样,站在门口,笑着,有点兴奋,又明显犹疑。童大柱绞着雨伞说,看看你,马上就走。阳里下了沙发,到冰箱拿可乐。童大柱说,别客气,我胃不太好,不能喝那个。
       阳里说,我没有茶呀。要不我去烧开水?
       阳里的眼睛还在瞟着电视。
       童大柱不知是站好还是坐下,阳里也没有招呼他坐下。一个越来越明确的感觉是,阳里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非常热切地欢迎他来。他被这个意外弄得尴尬起来,说,没事走走,鲁芽同学聚会呢。
       噢。难怪你清闲。阳里又飞快地瞥了眼电视,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真的想看电视呢,还是实在想逃避什么。这么想着,她又瞟了电视一眼。噢,坐,你坐,把雨伞放下吧。
       不了,小陈,看电视被打扰很不舒服的,我不过是顺便,对你有些不放心,好了,你好好的就好了,我走了。告辞。
       童大柱走向门口,伸手开门。
       陈阳里突然像野兔一样,扑了过去。童大柱惊得雨伞滑落,阳里已经把自己挂在了他身上,旋即,她已经全身赤裸。童大柱像牛一样喘息着,阳里被顶到门上,随即被扔上床。他有一双灵活而狂野的手,细微之处都能感受到那种几十年美满性爱历练出的精湛造诣。他爱我吗?阳里在云里雾里想,这是爱吗?爱吗?——不确定,不能确定。但是,他在背叛,他终于背叛了——这是确定的——他非常生猛地、超出他年龄的稳重地背叛了。杨主任错了,错了,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不是你以为的——打死他也不会背叛。不是的。其实很容易,只要给他条件。火山不是死的,不是的,只要给它条件。
       背叛了,杨主任,你不可思议的伟大爱情,三十多年忠贞不贰的爱情,你一生引为骄傲和幸福的爱情,终于发生了背叛。他在我怀里,背叛了你,你丈夫终于背叛了你!
       童大柱的脚步声消失了之后,阳里还蜷在床上不动。听到楼下防盗铁门响起啪哒一声,有人出去了。她从床上跳了起来。她奔到窗前往下看,童大柱走出了住宅楼。在曾经杨鲁芽扶着那辆花里胡哨轮子的自行车位置,她看到童大柱在雨中,慢慢远去。
       他没有骑那辆令阳里窒息的夫妻自行车。他走在雨中,像一个普通六旬老人一样远去。
       从床上起来到窗前,姿势的改变,使刚才的肉欲彻底退潮,头脑像被清水洗过。陈阳里裸立在雨夜的窗帘后面,感到一阵阵恶心隐隐翻起。肉欲是多么宽厚的啊,现在,从窗外清晰的雨夜里回放记忆,童大柱老去而兴奋的身体的每一个细部,都是多么多么令人作呕啊。
       窗外,夜雨在黑黑地、无声地下,阳里的脑子里都是那四个转动起来条辐像万花筒一样的自行车轮。小区有不多的小汽车进出,车灯前面被照出的雨丝,似乎越来越急了。雨大了。全身赤裸的阳里,一直站在窗前。看着偶尔有陌生人穿越的黑亮雨夜,她久久不动,忽然之间,眼泪就长流直下了。
       十三
       参加完陈阳里追悼会回来的那个晚上,杨鲁芽跟童大柱汇报了单位里面人们对陈阳里自杀原因的四个分析:
       第一,陈阳里是个潜在的精神病患者,第一次发病;
       第二,陈阻里对男人失望,她厌倦了;
       第三,亲情恶化,陈阳里想摆脱糟糕的家庭关系;
       第四,陈阳里自视清高又对自己失望;她跟她哥哥陈阳辉的电子邮件说,最后一块活化石毁了。
       其时,童大柱正在给杨鲁芽洗澡,手上是泡沫海绵。
       大柱,你认为呢?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自杀?
       童大柱说,神经病吧。谁管那么多。转过去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