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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精品]刺行天下
作者:玄一龙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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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圈 套
       “到底杀还是不杀?”雷天机已经是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
       冷箭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孩童。这孩子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即使屋里屋外已躺了三十七具血淋淋的尸体,孩童也没有露出半点恐惧的样子来。孩童的心似乎总是无畏的,或者应该说是无知。怎么能指望一个不满四岁的孩童对这不到一盏茶功夫的灭门做出什么反应呢?
       “官府的人很快就到,此地不宜久留。”雷天机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着。
       冷箭向来以冷酷、果决闻名,可是今天他对眼前这嬉笑无邪的孩童却下不了手。刺客是只管杀人不论年龄的。到底是什么令他改变?难道因为这是他退出江湖的最后一刺而手下留情?抑或是对云儿的爱改变了他?刺客是不应该有爱的。
       清风镇残桥偶遇,云儿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叫爱的奇花。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该是退出江湖的时候了。一旦完成这单五十万两黄金的大生意,他就立刻远离江湖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是,这哪是刺杀,简直就是灭门!但五十万两黄金实在是太诱人了,他答应过云儿在雪苍山买一座农庄过隐居的日子,那可是需要一大笔钱。云儿也答应要为他生一大堆孩子。自己的孩子也会像眼前的这个孩童那么可爱吗?会的,一定会!一丝淡淡的微笑突然从冷箭漠然的脸上滑过。远处隐隐传来了马蹄声,那一定是衙门的快骑。
       “再不走……”雷天机急了。
       “走!”冷箭一声低喝,人已向墙外纵去。望着消失的身影,一滴泪从孩童的眼角滑落。
       清风镇。怡红院三楼厢房。
       冯三立趴在小玉身上缓慢而有力地扭动,他眯着眼噘着嘴胡乱亲着。他要再来一次。小玉虽称不上怡红院最漂亮的,起码也是床上功夫最好的一个。
       “救命啊!”一声惨叫突然从隔壁传出。那是冯二立的房间!冯三立一跃而起冲出房门,一脚踹开隔壁的门。立时,他看到了血。满床都是血!冯二立全身赤裸,高高举起的拳头正要往下砸。
       冯三立一把拉住冯二立的手:“哥,你疯了!”门外闻声涌入的人早已围了上来,有人用被子把床上的女人裹起抱走。
       一个时辰后,怡红院大厅。
       张捕头来回不停地踱着步子,他望了望面前坐着的一桌人。冯三立垂着头,冯二立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老鸨孙一娘狠狠地嗑着瓜子。另外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一个满脸裹着布的女人,旁边站着小玉。
       张捕头停在冯二立面前:“你到底是不是人?把小翠的脸砸得稀烂,你看看她!”他指着裹着脸的女人,“叫她以后怎么接客?”
       “还接客呢,看来我得一辈子养着她了!”孙一娘喊了起来,“你叫她今后怎么做人哪!”
       “好了,好了!”张捕头止住孙一娘的话头,“这样吧,你们俩拿五十两银子外加十担大米给怡红院,这事就不用闹到衙门去了。”
       小玉在一旁嚷了起来:“这怎么行!就这么打发了?那我们这些姐妹以后谁还敢接客呀!太不公平了!”公平似乎从来就不会跟妓女扯上关系,这次也不例外。
       “行了!”张捕头吼道,“就这么决定了,我手头还有几桩大案未结,哪有工夫跟你们在这里浪费时间!”
       张捕头转身冲着冯氏两兄弟道:“若是再犯,有你们好看的!”
       冯三立扯了扯冯二立,一脸尴尬地应着:“是,是,再不敢了。”
       黄昏。雪苍山,低矮农庄。农庄面前一片菜地,菜地里一名农夫正全神贯注地施肥。
       “爹,爹!娘叫你吃饭了!”两名小童远远蹦跳跑来。冷箭微笑着抬起头,抹了抹额前的汗,长长吐出一口气,顿时一阵轻松,整日劳作的疲惫一扫而光。这十五年来,他过得一直都很快乐。
       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本就是人生最快乐的事。云儿先后为他生下一子一女。现在儿女渐渐长大,眼看着就快到入私塾的年纪了。他愿意为他们去做任何事。当然,现在他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回家,一家人温馨地围坐着吃饭。冷箭撇下粪挑,拍拍脚上的泥,弯着腰向欢快跑来的儿女迎去。忽然,他停了下来,因为他已经听到了山脚传来的马蹄声,是一匹快马!
       快马的背上是一个青年人,像他当年一样充满激情与向往。青年人落马抱拳:“在下路飞鹰拜见‘潇湘箭神’冷箭老前辈!”
       潇湘箭神?多么遥远和陌生。想不到江湖中还有人记得这曾威震江湖的名号,那是荣誉与实力的象征。更让冷箭想不到的是,终于还是有人知道他隐居于此。
       “我早已退出江湖,不接受任何挑战。”冷箭护住了儿女。
       “我不是来挑战的。”路飞鹰笑着去逗孩子,“多可爱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说:“你知不知道清风镇的二冯砸碎了怡红院小翠的鼻子,还捣烂了她的脸,最后只赔了五十两银子的事?”
       “不知道,世事与我无关。”
       路飞鹰继续道:“怡红院的姐妹们抱不平,大家出钱正四处雇凶要杀冯氏兄弟,出价纹银四百两。”
       “文文,聪聪,咱们回家。”冷箭拥着孩子往农庄走去。
       路飞鹰跟着边走边说:“清风二冯也算是个人物,晚辈自知吃不了独食,打听得前辈在此,特来相邀。”
       “你找错人了,请回吧!”
       “前辈,前辈!要不我先行上路,你要想好了,我在荷塘墟等你!”路飞鹰望着一大两小远去的身影高声喊道。
       云儿捧上来的佳肴是一碟萝卜干和一盘炒鸡蛋,外加一大盆红薯汤,锅里盛出的是米粥。
       “我应该在地里摘些菜回来的。”冷箭柔声歉意地说道。
       “还是留着赶集时去卖钱吧!”云儿淡淡地笑,“孩子们就快要请先生念书了,攒的钱还不够。”
       缺钱虽然令人头痛,但冷箭从未因此担心过自己,现在也没有。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儿女。他可以跟云儿过一辈子清贫的生活,但不能让孩子们也这样。
       雷天机的杂货铺离雪苍山农庄不远。祖上种了八辈子的地,他想换换营生,于是,他在官道边开了间杂货铺当老板。有老板当然就有老板娘。其实,老板娘才是真正的老板,在雷天机买下这家杂货铺前,她就一直是这里的老板。现在也是。她真的不想再当老板,自从雷天机来了以后,她就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但现在,她发现自己真的没有这个福气。这是在她十五年来第二次见到冷箭跨进店铺的大门的时候意识到的。第一次他带来了雷天机,第二次却是来把他带走。她相信雷天机说的,是一辈子也不情愿离开她一步的。要不,他不会从两人一起后第一个晚上开始,就没迈出过杂货铺的门一步;要不,他不会在冷箭来带他走的时候硬是在里屋磨蹭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她知道留不住他,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就连他跨出大门前回望她最后一眼时,她也没有说一个字。
       可是,在那看了十五年的身影突然消失在门外的瞬间,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仿佛一切感觉都已剥离,她只剩下了一具空壳。泪水悄悄爬满脸颊。
       荷塘墟。路边小酒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路飞鹰笑着起身迎了过来,“咦,这个老头是谁?你朋友?”
       “他是‘夺命飞刀’雷天机,与我‘潇湘神箭’从来秤不离砣。”冷箭坐下。
       “可是,我们说好就你跟我去的。”
       “他不去,我也不去。”冷箭淡淡说道。
       “好,好好。那就一人一百三十两,余下的买酒喝。”路飞鹰冷眼瞥了雷天机一眼。
       “要不,我还是回吧?”雷天机一脸踟蹰道。
       “是啊,是啊,老人家走好!”路飞鹰拱手,“到时候我可没工夫护着你。”
       话音刚落,只见白光一闪,路飞鹰感到下身一凉。低头大惊,拱手的工夫腰带已断。再一扭头,见一把柳叶飞刀将一只蟑螂钉死在地上。
       他忙提起了裤子,盖住了他那白皙干瘦的细腿,嘿嘿干笑两声,尴尬地坐下不敢再出声。
       
       “这里虫多不干净,我们还是快走吧。”雷天机若无其事地对冷箭说。
       “是,是,我们上路吧。”路飞鹰忙附和道。
       一路上,路飞鹰兜着马跟雷天机套近乎。
       “刚才你那一刀好快!不过,我要是有所防备的话,还是躲得过的。”
       “这算什么,冷箭的箭才快。”
       “你们退出江湖前的那最后一刺可是轰动八方呀!据说不到一袋烟工夫,立毙福威镖局马擎天一家三十八口,简直如斩瓜切菜。”
       “那是冷箭的箭快,他的‘独步九箭’天下无敌!”雷天机自豪地说。
       “听说能一发九箭,是真的吗?”
       “没有这么多,五箭而已,所谓‘一发九箭’是江湖朋友的谬赞。”冷箭策马高声道。
       “那也是无人能及!对了,听有人说你们当时还留了一个活口?潇湘神箭不是从无刀下留人这一说吗?”
       雷天机闻言喝道:“你知道什么!不要再问了!”
       江湖上的消息的确传得很快。不知是谁透露的,说怡红院的姐妹们请到了当年威震天下的潇湘神箭来杀清风镇二冯。其实,是谁传出来的根本就不重要,潇湘神箭即使真的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二冯是这么认为的。他们酒还是照喝,女人还是照玩。当然,他们不再独来独往,而是成群结队。所以他们并不难找,在清风镇逍遥酒庄就遇到了他们。二冯当然不会认出冷箭,因为江湖中真正见过冷箭的人都已是死人。二冯当然不想死,他们想的是痛痛快快地喝酒。可是,喝酒的时候遇到官府的人就一点也痛快不起来,尤其这个人是清风镇张捕头。更不痛快的是,张捕头偏偏还是他们的娘舅。
       现在娘舅就站在他们面前。
       “不想死,就给我回家老实呆着!”张捕头背着手,望着喝得烂醉的二冯,“明天起,我从衙门抽两个人来看着你们,不要给我到处惹事!”
       张捕头转头冲二冯随从道:“等我走了,你们马上带他们回去,知道了吗?”
       随从们应诺着。
       张捕头离开酒庄的时候,角落里的冷箭三人也跟着悄悄地出了门。
       “老大,现在我们怎么办?”路飞鹰悄声问。
       没有人理他,雷天机迟疑地说道:“听刚才捕头的话,我看要杀他们会越来越难。”
       冷箭默默地走着。
       “再说他们似乎已经知道是我们,说不定是个圈套。我杂货铺的生意还不错,供几个小孩子读书还不是问题。你看是不是……”
       “杀人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冷箭突然问。
       “在他们找女人的时候!”路飞鹰抢着说,“他们睡觉的时候总不会跟着许多人吧?还有他们出恭的时候,上茅房的时候总是一个人的。”
       “我们回去。”说完冷箭掉头就走。
       “我知道酒庄的茅房在哪儿……”路飞鹰快步跟了上去。
       逍遥酒庄里的人越来越多。天越晚,生意就越好。深夜,是酒最香的时候。嗜酒如命的二冯当然不会走。冷箭冲雷天机使了个眼色,大步直奔二冯的酒桌。
       雷天机突然大喝道:“我看你还跑!”
       酒庄里的酒客全都一惊回头,只见一个年纪稍大的乡下人举着一只鞋追打另一个。被追的猛地转身要挡砸下来的鞋,可是,年纪大的乡下人却忽然起脚向他当胸踹去。被追的乡下人躲闪不及,被踹得几乎飞了起来,直朝二冯的桌子撞去。众人不自觉地往两旁闪开,只见他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冯三立的胯前,桌脚也被撞得一歪,盆里的汤飞溅到冯三立的衣襟上。摔倒的乡下人慌忙爬起,哈腰低头地冲冯三立连声叫着“小的该死”,一边胡乱伸手帮冯三立抹沾满汤汁的胸襟。冯三立朦胧着醉眼,正要摆手让他走开,手到半空又坠下,一头趴倒在了桌子上。年纪大的乡下人并未罢手,仍向这边赶来,眼看就要追到,被追的赶快撒腿往侧门逃去。望着跑开的二人,众酒徒一片嬉笑。当路飞鹰踏进门的时候,瞧见冷箭二人从另一侧奔出了酒庄。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任何预兆,他跟在后面只见到二人突然追奔进了酒庄,他赶上前去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他俩从另一门窜出的背影。在众人的笑骂声中,路飞鹰赶紧退了出来,朝冷箭二人逃去的方向寻去。酒庄里的人继续猜拳喝酒,冯三立似乎已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就连冯二立叫他好几声让他起杯,他也没一点动静。旁边的随从嬉笑地一推冯三立,只见他应声往桌底倒去。待众人细看时,发现他胸襟破了一个很小的洞,只有箭杆那么小。扯开衣服一看,一小截断箭正插入心口,只剩不到半寸留在体外。
       “谁看清刚才那两个乡巴佬长什么样子了?”冯二立酒意全消,大喝道。
       没有一个人看清他们的脸,看清的已是死人。
       箭,本来就不只是用来射的,能杀人的箭才是真正的箭!
       官府的人这次不知为什么来得这么快,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冯三立刚死,张捕头就领着人冲了进来,封锁了整个酒庄。盘问了所有的人后,得出的结果是,杀人的人是两个乡下人,四十岁左右,一瘦一高。其中掌柜的更是将二人穿着的布料也详细描述了一番。记人长相本就是酒店掌柜必备的专长。从那以后,冯二立再不敢踏出门半步。张捕头吩咐手下每日加紧了各城门的盘查,他坚信杀人的人就是“潇湘神箭”,并且一定还在城内。清风镇根本不是大镇,他们躲不了几天就会被搜到。冷箭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一点,雷天机也不例外。
       悦来客栈。二楼上房。
       “我看我还是回吧。”雷天机似乎终于下了狠心,“我女人还在家等我回去看店,再说我也不缺钱。那些钱你们自己留着分吧,我不要了。”
       “大家一起来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路飞鹰上前道。
       冷箭默默地坐在床边静静地理着箭羽,许久,说:“你走吧。”
       雷天机嘴唇动动,然后掉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那我们怎么办?”路飞鹰不安地望着冷箭,“还有一个人没杀,也拿不着钱啊。”
       “他三天后就死!”冷箭沉声道。一支箭在他手中应声而断。
       自从冯三立死了以后,冯二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昨晚好不容易阖了阖眼,今天一大早就被下人吵醒了。管家慌慌张张地捧着一支箭递到床前,箭上还穿着一张纸,纸上写着:
       今夜二更,城外乱葬岗决一死战,如不至,三更必登门取你首级!
       “这是哪来的?什么时候的事?”冯二立一跃下了床。
       “今天一大早就见钉在大厅柱子上,也不知何时留的。”管家怯声答道。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冯二立怒吼,“滚!给我滚!”
       管家慌忙退了出去。冯二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他开始真正感到了恐惧,心里越发后悔起来:真他妈犯不着为了一个妓女弄成今天这样,要不是娘舅张捕头他……唉!一切都晚了。只是害了冯三立呀!
       他开始坐立不安地期盼着夜晚赶紧降临。期盼夜晚快来的还有冷箭。冷箭把箭壶里所有的箭都擦了个遍,包括先前折断的那支也掖在衣袖里藏好。他从不浪费任何一支箭。路飞鹰似乎烦闷得狠,坐在一边不断地喝茶,只是每一杯茶倒有一半抖洒到了桌上。
       “你是不是从未杀过人?”冷箭淡淡地问。
       “我,我怎么没杀?杀过。”路飞鹰尽量保持镇定,“村口的王乞丐我看他不顺眼,只一刀就宰了他!”
       “叫你办的事都办好了吗?”冷箭转过话题。
       “我办的事当然没问题!”路飞鹰挺了挺胸。
       冷箭突然提高了音调:“好!按我交待的去做,一定把时间算准了!”
       “别喝太多水,不用太紧张。”冷箭起身向门外走去。
       夜。四周安静得只听到蝈蝈烦躁的叫声。二更刚刚敲过。
       冯府的后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人探出头来左右快速地望了一眼,门又关上。
       门再开的时候,只见七八个壮汉拥着个被子蒙头的人快步走了出来,门口不远处早有一辆马车候在那里。
       
       一人急步上前道:“喂,赶车的!我家夫人快生了,给我赶紧去请刘大夫啦!”
       “哦。”赶车老头答应着,举起了鞭子。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立时一起回头。只见一辆马车像发了疯一样地直窜而来,隐约间一人还在车上拼命地不断挥鞭。壮汉们呼啦一声,立刻在车后围成了人墙,每人都拔出了一把鬼头大砍刀。“夫人”猛地掀开了被子,赫然竟是冯二立。他冲到车前去夺车夫的缰绳。车夫被吓得手足失措,转身往下跳,正好与冲过来的冯二立撞个满怀。冯二立扒开车夫,将他踹下了马车,举鞭狂抽,马惊嘶一声,箭一般窜了出去。只见车夫哎哟一声滚到了路中央,就在这时,车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拔地弹起,正好落在了奔来的车上。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狂驰而去。奇怪的是飞奔来的马车并不追赶冯二立,而是掉头往另一矮巷转去。远远就见冯二立的车渐渐缓了下来。众人急忙上前追赶,控制住了马,定睛一看,只见冯二立仍死死地拽着缰绳,眼睛瞪得几乎突出眼眶,透着一种惊恐模样,在月光下格外吓人。再看他胸前,一截细木杆直直地插在心口。那是一支断箭!
       悦来客栈二楼。冷箭缓慢地收拾着随身物品,弓和箭也被小心地藏进了扁担里。扁担不过是一根拳头粗的湘竹。东西刚收拾好,路飞鹰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一个用纱巾蒙着脸的女人。
       “她要当面谢你。”路飞鹰介绍说,“她就是怡红院的小翠。”
       “我从不见……”
       “我知道,可是她非要来当面谢你。”不等冷箭说完,路飞鹰忙解释。
       “你一定就是‘潇湘神箭’冷箭大侠。”小翠万福道。
       “小姐免礼,我只为钱杀人,不是大侠。”冷箭冷冷道,手悄悄握紧了扁担。
       “不管怎样,你为小女子报了大仇,我一定要当面拜谢才是。这里是纹银四百两,望大侠笑纳。”
       小翠跪下,托起装银子的布包高举过头。冷箭手仍紧紧地握着扁担,一手就去接银包,说:“谢了!小姐请回吧!”话音刚落,银包底下一道白光乍然闪现,咫尺间往冷箭小腹直去。小翠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刺向冷箭。冷箭就是冷箭,他手里的扁担只轻轻往身前一挡,匕首不偏不倚地正好插入湘竹扁担。小翠挺身而起,另一把匕首当胸再刺。然而,行刺往往只有一次机会,一击不中就是失败!小翠当然不懂这些,她唯一懂的只是那满腔的仇恨。
       冷箭一把夺过匕首,将小翠推倒在地。
       “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小翠倒在地上,纱巾早已甩落,露出那狰狞痛苦的烂脸。
       “我恨不得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将你碎尸万段也不解我心头之恨哪!”她哀嚎着,眼里却没有一滴泪,“苍天无眼,我不能手刃仇人呀!”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路飞鹰冲上来问。
       冷箭没有理他,平静地对小翠说:“你走吧,我不杀你。”
       “你今日不杀我,就不怕十五年后我再来杀你吗?”
       “你杀不了我。”
       “哈哈哈哈!”小翠忽然大笑起来,那是一种诡异而绝望的笑,绝望之中却带着一丝扭曲的快意。
       “我杀不了你,有人杀得了!你根本走不了,小玉此时应该正领着张捕头赶来!城门恐怕也关闭了吧!只要你死,由谁来杀又有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路飞鹰上前道,“张捕头?你们?难道这一切都是圈套?”
       “不错!”小翠大声道,“都是我设的圈套!从一开始就是。从十五年前开始!”
       “你到底是谁?”飞鹰问。
       “我是谁?我就是福威镖局马擎天的独生女儿马翠花!”
       “啊?”路飞鹰不禁大叫起来,“难道你就是‘潇湘神箭’当年没杀的那个孩童?这么说,妓院毁容,买杀手报仇都是你事先设计的?”
       “不错!自从当年怡红院孙一娘好心收留了我,十五年来我一直委身在怡红院,打听仇人的下落。”
       “的确,怡红院里五湖四海什么人都有,静坐其间便可知天下事。”
       “老天不负有心人,终让我得知仇人的消息。”
       “这么说,是你跟冯二立施的苦肉计引出冷箭?”
       “哼,冯二立不过是张捕头的喽罗,冯三立其实并不知情,但也是活该冤死。”
       “难道张捕头……”
       “他想升官,我要报仇!”
       “你既然已经知道他的居处,为何不直接雇人杀他?”路飞鹰问。
       “一旦打草惊蛇,我又如何能再等十五年?”马翠花恨恨地说。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当初直接就叫我去雪苍山找冷箭来杀二冯。你们想用二冯作诱饵来擒拿‘潇湘神箭’。”路飞鹰点头说道,“你们想不到冷箭会如此神速地杀了冯氏兄弟,于是你迫不得已只能亲自冒险前来。可是,你怎么知道冷箭就一定会来呢?”
       “哼!刺客改得了嗜杀的本性吗?”
       “你错了。”冷箭一字一顿冷冷地说。
       他一把推开了窗门,只见东门方向隐约泛起了尘烟,那一定是赶来的官兵。
       冷箭一把抓住路飞鹰的手,低吼一声:“走!”
       路飞鹰只觉得如腾云驾雾一般当空飘起,落地时已是当街,冷箭拖着他往西门奔去。
       “西门官兵最多,为何不往北门或南门?”路飞鹰惊问。
       西门是清风镇最繁华的集市口所在地,也是清风镇进出的要道,当然更是官兵把守最严的地方。然而,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西门人杂,正好混出城。”冷箭低声道。
       说话间已到门前,忽然冷箭止住了脚步定在当街。路飞鹰正待要问,但他立刻明白了。
       因为他也看到了城门上赫然挂着的那颗人头———雷天机的头!路飞鹰回头之时,马上就感受到了冷箭眼里射出的那一道摄人心魄的寒光。
       “我不该让他一个人走!”冷箭咬着牙道。
       片刻的沉默,冷箭一把将路飞鹰拉到路边,从怀里取出银包塞到他手中。
       “银子分三份,雷天机那份你到官道杂货铺给她媳妇,我那份交给我女人。”
       “那你……”
       “如果我三日未回,叫他们母子三人立即远走高飞,不用等我!”
       “可是,你回去只会是死路一条!”
       冷箭凄然一笑:“‘潇湘神箭’从来秤不离砣!”
       “可是……”
       “勿再多言!赶紧走!记住,今生不要再做刺客!”
       “不!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上一名官差挥鞭大喝:“关城门!”
       此时的悦来客栈已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张捕头押着马翠花正往外走,忽然抬头望见冷箭二人正远远赶来,心头不由一惊,止住了脚步。
       他举刀喝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话音未落,只见冷箭将扁担就地一戳,扁担立时四裂,取弓、搭箭、后弓步、松指,五道闪电直奔张捕头而来。
       张捕头情急之间,一把拖过马翠花挡在身前。一片哀号声过后,张捕头身边的四名衙役倒地抽搐两下便再不动弹。张捕头仍站着一动不动,马翠花头歪在一边,胸口插着一支深没至尾羽的箭。四周的官兵立即合围,弓箭手已经搭弓乱箭射来。冷箭一点不慌,他只将那奇特的弧弓当空划圆一挥。几十支射来的乱箭如遇磁石一般悉数被吸入弓弦之内。冷箭奋力将弓一插入地,抓一把箭,不知又从何处拔出一柄刀,飞快地将箭羽皆削去一半,就地扯弓放箭。点点箭光快似流星飞向四面八方,独步九箭!何止九箭!
       “果然是独步九箭,例不虚发!”一旁的路飞鹰不禁叹出声来。凡箭到之处尸体横陈,众兵勇骇然咋舌,没有一个人再敢动半步。
       张捕头用尽了全身的力,缓缓将面前的马翠花推开。他手里还提着刀,但胸口却插着箭,那支洞穿马翠花心口的箭!张捕头沉重地举起了刀,脚如注铅般踉跄向前。冷箭从地上拔出弓,又搭箭。恍然间,时空似乎突然停滞,没有人敢动,没有人敢有半点呼吸,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呆立,目不转睛地瞪着冷箭,瞪着冷箭的箭。冷箭也不动,静静地满弓在胸,眼中仿佛一团烈焰呼之欲出。
       
       张捕头的刀僵硬在空中,他喉结蠕动了两下。手松、刀坠。刀坠的时候,一道烈焰划空而过!
       冷箭将地上的箭壶拾起,别在腰间,斜挎好弧弓。张捕头哗然垮地,一支利箭从印堂洞穿脑后。兵卒中有人已经开始后退。冷箭并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径直往城门方向踏步而去。
       忽然间,他感到胸口一凉。低头看见的是一把匕首的刀头,上面淌着血,那是自己的血。冷箭还是没有回头,凄凉的目光望着远方,缓缓地说:“我早该想到。”
       “也许你是真的老了。”路飞鹰扒开胸襟,连头扯下面具,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站在了冷箭的身后。
       “你到底是谁?”
       路飞鹰并不答话,从怀里掏出一块牌,转到冷箭面前伸了过去。
       “六扇门!”冷箭艰难地说道。
       “不错,我就是京师六扇门的陆英,为了福威镖局惨案,奉旨捉拿了你十五年。”
       “你隐蔽得的确很好。”
       “江湖人称‘千面灵龙’就是在下。”陆英脸上闪过一缕自豪的微笑。
       “我应该想到你为何会第一个知道买凶杀二冯的事。”
       “不错,是我打发了所有其他的人让他们不要插手。马翠花当然也不会想到。”
       “但你一直都有机会,为什么等到现在?”
       “十五年来,我已经抓了四批冒称‘潇湘箭神’的人。我不想再失手。”
       “所以,你一定要看到我的‘独步九箭’。”
       “不错,果然天下无双!”
       冷箭默默地点点头,脸色惨白,说:“我只求你一件事。”
       “你不用说,我知道。我会把银子交给她们。你是条汉子,只是我们道不同。”
       冷箭淡淡一笑:“来吧!”
       陆英缓缓拔出了腰间的柳叶刀。
       官道上,一辆马车匆匆驶过。车里坐着母子三人。
       小女孩问:“爹呢?为什么不等爹呀?”
       母亲说:“你爹死了。”
       小男孩问:“我爹为什么死呀?”
       “他被人杀了。孩子,永远要记住陆英这个名字!”
       小男孩空洞的眼神望着母亲:“娘,我们去哪?”
       “我们去云南,去找能教你杀报仇的人!”
       一缕夕阳斜射天际。
       绝尘的马车远远消失在那如血的残红之中。
       求 死
       冰冷的刀。柴刀。冰凉的血。韩县令的血。
       这把冰冷的柴刀就架在夏员外的脖子上,刀口上还淌着倒在身边的韩县令的血。
       纵横江湖四十六年,夏雷魁身历一百七十八场大战,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一十二次。可是,这一次他却感到死亡是那么的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近。然而,夏雷魁毕竟是夏雷魁,他并不慌。死,对于他并不恐怖,他早已料到会有今天。但,他却怎么也没有料到刺客会是他。他感到脖子上架着的已经不再是一把锋利的柴刀,而是死神的手。陈三削瘦如柴的手,就像是死神的手。
       夏雷魁吃惊地问:“陈三,怎么是你?”
       叫陈三的汉子答道:“舍我其谁?”
       “我跟你有仇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该死。”
       “谁派你来的?”
       陈三眼光一闪,道:“想让你死的人。”
       夏雷魁居然淡淡地一笑,道:“我一生结仇无数,想让我死的人至少有三百八十六个,有本事请得起你这样高手的人也有二十二个。但我还是想不出到底会是谁?”
       陈三道:“无论是谁,你今天都必须死。”
       “我并不怕死。你是刺客,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规矩。你可以不告诉我他是谁,但我愿意花十倍的价钱,买你改变主意。”
       陈三道:“我不卖。”
       夏雷魁颤声问:“到底他花了多少钱?”
       陈三道:“无价!”
       夏雷魁轻叹一声,闭上了双眼:“我知道了。是他,一定是他!只有他才能请得起你这样无价的刺客。”
       烈日当空,热。博龙镇的这家小店却很凉。
       在井里浸了两个时辰的梅子酒更凉,一直从严公子的舌尖凉到胃里。这已经是第十五碗,可是,严公子似乎还是觉得不能解暑。
       严公子又在叫小二拿酒。
       小二道:“公子,您要是再喝可就醉了。我们店里的梅子酒后劲可大。”
       “哦?你不是说喝五碗我就会倒吗?现在已经是第十五碗了。我醉了吗?”严公子不以为然。
       小二欠身道:“哪里,哪里,小的嘴贱,该死!您好酒量!可是……”
       严公子左手一挥,不知何时已将一锭十两的银子塞到了小二的腰间,笑道:“只管拿酒来!”
       严公子身后,一直站着不动的一个管家模样的白髯老人轻咳了一声,向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立即一哈腰,转身去井里取酒。严公子一口饮尽碗里剩下的最后一口酒,回头望了一眼白髯老人,道:“严福,今天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了?”
       严福欠身道:“严福也不是总拦着公子的,尤其是今天。”
       严公子道:“为什么?”
       严福道:“因为严福知道公子今天要去见一个人。”
       严公子剑眉一挑,唰地打开了折扇:“哦?你已经猜到我要去见谁?”
       “是。”
       “说说看。”
       严福捋了捋胡须:“博龙镇除了市集口那个杀猪的聂政,已没有任何人值得公子跋涉三百里去见。”
       严公子大笑,道:“好个严福呀,果然不辱当年‘千踪无秘’的美名。”
       严福道:“公子过奖,那都是往事,不值一提。”
       酒已取来,小二正欲倒酒,严福挥手,小二躬身退下。
       “我来为公子倒酒。”严福拿起酒壶。
       严公子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呆呆地望着凉棚外的黄土官道。官道一直通往镇里的市集。
       过了一会儿,严公子回神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严福道:“博龙镇三日一墟,今日正是墟日。”
       “你说今天我能见到他吗?”
       严福放下酒壶,道:“能。”
       “何时?”
       “申时,集市将散之时。”
       严公子笑着举起了酒碗,嗅了嗅梅子酒的清香:“好,我们等!”
       博龙镇的墟市是方圆百里最热闹的墟市。赶墟的人通常都能车上筐里满载而来,兜里腰间盈实而归。当然,不少人也总不忘赶早提前散墟到这家小店喝两杯,以解一日之乏。现在就已经有三五个人拉扯嬉笑着进到凉棚里来买酒喝。
       申时已到。墟市里人渐散去,但还有不少人守着未售尽的农产土货不愿离去,等着最后的买家。
       聂政也没有走,因为他刚到不足半个时辰。聂政手里握着一把普通的屠刀,但,很锋利。
       须臾之间,一头整猪已经变成案板上的排骨、里脊、肥膘和猪蹄。他的每一刀,每一个动作,甚至脚下的每一寸移动,似乎都经过计算一般,恰到好处,不多不少,不浪费一分力气。所以,分解了两头猪,聂政仍然面色不改。排队的人很多,也不知是来买肉还是来看卖肉。
       最后一位客人是严公子。
       “对不起,今天已经卖完,明天吧。”聂政抹着手,准备收拾家伙回家。
       严公子站着不动,望着聂政,微笑。聂政抬起了头,道:“对不起,客官,肉已经卖完了。”
       严公子道:“我不买肉。”
       聂政道:“那你来干什么?这里是猪肉档。”
       严公子道:“你就是聂政?”
       聂政眉头一皱,打量了严公子一眼,又低头开始收拾,并不说话。严福上前正想开口,被严公子一把拉住,冲他摇了摇头。
       严公子躬身道:“不知聂壮士可否赏脸小酌一杯?”
       聂政头也不抬:“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在下只是想跟壮士交一个朋友而已,别无他意。”严公子并不以为忤。
       聂政道:“市井之徒不值公子一交。”
       严公子道:“自古英雄何问出处?”
       聂政打点好家什,推着载猪的空车准备走,道:“我不是英雄,不过一介屠夫而已,公子请回吧。老母还在家中等我回去,告辞了。”
       
       严福再也忍不住,大声喝道:“难道这就是当年为救乡邻,惩恶除霸的壮士吗?我看也只不过是市井苟且偷生的懦夫!”
       聂政握车把的手不由得一紧,刀就在手边。他忽然一笑,道:“我想你们是找错人了。”
       严福道:“我们不会找错。你就是当年为了邻人家的女儿不被恶绅王三利霸占,连杀王家二十八口,四处逃难避祸的聂政!”
       聂政突然狠狠地望了一眼自己的手,道:“杀人是不错,但不是为了救人,是他调戏了我姐姐。”
       严福见他回答,立刻精神百倍,接着说道:“所以,你就隐瞒身份,逃到了博龙镇以杀猪卖肉为生。因为你卖的肉新鲜、便宜,所以生意很好。还因为你的刀法不错,虽从不用秤,但未曾短过一分一钱。所以你的猪肉从不愁卖。但你每次也只杀两头猪,只卖一个时辰。那是因为市集人杂,怕仇人认出,你不愿多呆一刻。”
       聂政默默听完,没有出声。
       沉默,往往就是一种认可。
       严公子上前一拱手,说道:“聂壮士不要介意,我们并无恶意。”
       聂政欠身回礼,道:“公子是知书达理之人,小人驽钝,实在不配攀交。”
       严公子叹了一口气:“唉,难道择友还需门当户对吗?”
       然而,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抛开身份地位来真心相对呢?聂政没有说话,推着车走了。望着聂政远去的背影,严公子背着手,自言自语道:“我们明天再来。”
       等人的日子确实不好受。等到第二十三天的时候,连平时稳重的严公子也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严福要不是严公子一直压着,只怕早就冲上去三十次了。然而,聂政一点也不急。每天推着两头猪来卖,不论是否墟日。并且卖完就走,一刻也不多停留。他当然不急。他有什么好急的呢?这就是他的生活,四年八个月十六天以来一直都是这样。从没变过,今后,他也不想改变。至少在母亲辞世之前,在姐姐找到好婆家之前,他一点也不想改变。也许唯一的改变就是离档不远的街口处每天多了两个人。一老一少,两个不买肉却每天必到的人。并且,每天收档的时候,那个年纪轻的人必然会上前问同样一句话:“不知聂壮士可否赏脸小酌一杯?”而聂政的回答也永远是一句:“公子请回吧。老母还在家中等我回去,告辞了。”
       但是,今天,当聂政偷空抬头向那个方向望去的时候,却一个人也没有。不仅如此,今天还发生了一件怪事。聂政居然被他那把锋利的从未失手过的屠刀割伤了手。所以,今天他没有卖完肉就回了家,回家的路上,聂政心里不知为何有一种莫名的不安,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当他正准备跨进家门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这就更加令他不安了。
       说话的正是那个叫做严公子的年轻人。
       “如有打搅之处,还请您见谅。”严公子道。
       “哪里,哪里,我们家政儿太不懂事了。”居然是母亲的声音。
       聂政停下了脚步,他实在不愿意“偷听”别人的谈话。但他又实在不知道到底是进还是不进。于是,他站在门外不动。
       只听严公子道:“我一直仰慕聂壮士的英勇和侠义,早就想结识。前不久才听朋友说起,原来聂壮士已经移居此地。所以特地前来拜访。”
       母亲道:“政儿生性太过耿直,公子莫要见怪。不知公子是———”
       严福立即说道:“我家公子姓严,名天遂,是河南严家,严尚大人的后人。”
       母亲道:“哦?莫非是严尚,严孟尝的公子?”
       能够被称为“孟尝”的人,那一定是乐善好施的善人。严尚当然就是。
       严福低声道:“严大人两年前已过世。”
       母亲轻叹一声,说道:“为何好人总不长命?”
       严天遂似乎不愿多谈及他的父亲,说道:“想不到老人家足不出户也知悉小人家世。”
       母亲笑道:“我虽老,但还不聋。河南严大人,为人忠正,广结善缘,何人不知呀!就连严公子也得其父风范,喜结天下英豪,食客五百,这也早就是名传千里呀!”
       严天遂忙道:“不敢,不敢。老人家过奖了。”
       严福插话道:“只可惜好人不得好报,严大人死难瞑目呀!”
       “此话怎讲?”
       严福道:“严大人被奸人陷害,气郁身亡。公子忍辱负重,寝食难安。”
       严天遂打断严福的话:“严福,不得妄言。”
       严福立即不再出声。
       母亲沉吟良久:“只是不知,严公子找我家政儿何事?”
       严天遂道:“本想与聂兄畅饮,谁知不得如愿。因此,今日特地自备酒席,到府上来拜望您老人家,也算了却我一番心愿。”
       母亲道:“只是我年迈不能替我儿敬公子了。”
       严天遂急忙谢道:“岂敢,岂敢。老人家安坐即可。在下自饮足矣。”
       母亲问道:“公子只怕是不单为喝酒而来吧?只是我政儿身无长物,又生于卑微之家,实在没有值得公子顾爱的地方呀。”
       听到此处,门外的聂政不由得感叹,知子莫若母呀。这正是聂政一直想说的话。只听严天遂笑道:“我严天遂又岂是势利之人?凭聂兄一腔侠义就足以与任何人为友。”
       任何地位和身份都是会改变的,而义却能千年长存。
       “公子这是为何?”突然听母亲惊疑地问道。
       严天遂道:“这里黄金一百两,是在下孝敬您老人家的一点心意。”只听哐当一声,聂政推门而入。
       “严公子,小人失礼了。”聂政长跪施礼道。
       严天遂立时一脸喜悦,道:“聂兄回来得正好。来,我与你痛饮几杯。”
       聂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严公子的一番好意,小人这里领了。不用说,我也知道公子心意。聂政虽家贫,但每日屠宰所获也足以供养家母。黄金请收回。”
       严天遂长叹一声,随即转身伏地拜道:“在下烦扰了老人家的休息,实在是罪过。”
       聂母见儿子已经回来,知道也是自己该回避的时候了,回礼说道:“那就由小儿伺候公子,望公子尽兴。”
       酒是好酒,陈年竹叶青。似乎凡是英雄都爱喝酒,并且总会酒后吐露真言。君子之交是不用有什么隐瞒的。严天遂一点也没有打算隐瞒什么。
       严天遂道:“自家父去世后,家道不振,我又意气用事与人结仇离乡。我惟有四处游历,希望能结交到几个真正的侠肝义胆之士。行至山东,听闻聂兄事迹,并得知隐居此地,故不远数百里来结交聂兄。这黄金百两并非给你,不过是孝敬老人家的一点薄资而已,别无他意。”
       聂政拱手道:“我岂不知公子的美意。公子贵为名门之后尊贵之躯,我不过是一个贱民。蒙公子抬爱,实在感激不尽呀。岂敢不以死相报公子的知遇之恩。只可惜家母尚在,姐姐也未曾出阁。我哪里敢取义而忘孝呀。”
       严天遂单手击案,朗声道:“好!今天能交到聂兄这样的朋友,严某不虚此行!今日定要与聂兄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博龙镇的市集又恢复了老样子。也许它根本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聂政还是每天杀两头猪,卖一个时辰的肉。不过,他每天仍然要不自觉地偷空抬头往街角望望,尽管那边一个人也没有。但聂政心里还是很高兴,每天都要望一望。因为曾经有一个人在那里站过,一直站过二十四天。那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个天底下最看得起他的人。如果有一天,让他为了这个朋友,哪怕站上二百四十天他也愿意。他一定会。因为他是聂政。
       聂政是说一不二的。尽管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个屠夫,只是一个有老母需要赡养,有姐姐需要照顾的很普通很贫穷的市井小民。但是,他活得很开心。至少,他觉得他比别人开心。尤其是最近交了一个好朋友。不仅如此,似乎自从交了这个好朋友后,运气也变得好起来。
       张家的老二,聂政是认识的。老实,厚道,老婆前些年病死了。虽然称不上大户人家,但每年收的粮食总是吃不完要拿去集上卖的。李家的老大,聂政也听说过,苦读二十年,据说去年终于考上了秀才,说不定很快能考上举人进士甚至状元。聂政知道姐姐喜欢张家的老二,因为怕高攀不上,聂政一直不敢跟张二去说,想不到前日他倒是先上门来提亲了。婚事当然由男方一手包办,不过聂政也没闲着。挑了两头最肥的猪宰了送去。并且还破例每天多宰一头猪卖,每天多卖一个时辰,好给姐姐置办些嫁妆。
       
       婚宴搞得很热闹,宴席上当然会有酒,聂政也少不了要多喝几杯。毕竟,姐姐嫁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父亲去世时,他才十岁。十八年了,的确不容易。虽然很穷,但一家人过得很愉快。现在,姐姐终于可以不用再跟自己一起受穷了。张二不会亏待姐姐的,这一点聂政很放心。要不,他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以后,只剩下娘跟自己相依为命了。但专心地侍奉娘一个人,聂政觉得担子轻了很多。聂政想起娘的时候,正好娘就找人来叫他进去说话。
       “儿啊,现在你姐姐也有好人家了,你也不用担心了。”母亲见到他的时候这么说,“娘也不会再拖累你了。”
       聂政忙说道:“娘,您说的哪里话?怎么是拖累,是孩儿不孝,让您受苦了。”
       母亲怜爱地望着聂政,说道:“你想干什么就去干吧!好男儿志在四方!娘很快就不用你照顾了。”
       聂政道:“我不会离开娘的。我要伺候娘一辈子。”
       母亲叹了口气,眼里闪出了泪光,她疼爱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她很清楚儿子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他为了这个家,放弃了自己的一切。现在,该是为娘的为孩子做点什么了。聂政看看自己的母亲,心中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谁也想不到,一个月前摆婚宴的地方,现在放着的是一口棺材。聂政当然也不可能想到,那是一口躺着自己母亲的棺材。大家更想不通的是,从来不出门的母亲,为什么会突然跑到了对面的山上。
       当砍柴的王六发现她的时候,她正躺在山崖下,身边还有一个装着野菜的篮子。人们都说她是在上山采野菜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的。可是,对于聂政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已经从此永远离开了自己。
       聂政不傻。他怎么会不知道严公子为什么来找他?他怎么会不知道张二为什么突然跑来向姐姐求婚?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娘为什么会到山上去,还摔了下来?当初那股无名的恐惧终于应验了。
       娘啊,您是怕儿心有牵挂不愿拖累儿呀!可是,为什么您就不让儿孝敬您终老?儿于心何安哪!
       聂政也会流泪。一直流了九个月。九个月服丧一过,他的泪也已流干。泪流干的时候,也就到了上路的时候。没有人为他送行,连姐姐也没有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告诉姐姐。他已经毫无牵挂,他要去他该去的地方,做他想去做的事。
       严公子的父亲严尚,是前吏部尚书。吏部是个除了同流合污就只有得罪人的地方。严尚当然不屑于同流合污,那他就只剩下得罪人的结局。也许他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应该得罪韩县令,不该斩了他的小舅子。因为濮阳县是严尚的故乡,韩县令就是父母官。要不是这样,严家世代传下来的一千亩田庄、三十家商铺怎么会让夏雷魁那么容易就仗势霸占蚕食殆尽?要不是严天遂在父亲活活气死后去强闯夏府理论,羞辱了夏雷魁一顿,怎么会与老奸巨滑的夏雷魁结下仇?但他并不后悔,并不后悔身为严氏的子孙。他有荣耀的先祖,他要重振家业。他也并不害怕,尽管夏雷魁早已扬言要取他性命,尽管严福已经杀死了五名刺客。他感到欣慰,尽管那五百食客早已离去,但还有严福这个二十年前父亲从冤狱里救出的江湖豪杰陪着他。他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严福也不会离开他,就算父亲临终前没有托付过。让他更感欣慰的是,现在他又有了聂政。现在聂政就站在了他的跟前。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什么也没说。
       还用说什么呢?朋友可以无话不说,同样也可以什么也不说。不过,严天遂还是说了,说了一句:“我还请得起十名一流的高手帮你。”
       聂政只说了两个字:“不用。”说完他就走了。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你果然很了解他。”严福道,“也许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他也了解我。”严天遂望着聂政远去的背影,露出忧郁的眼神。
       严福不解地问:“他了解公子吗?”
       严天遂轻轻点头:“是。他知道我不能久留他。否则,别人就会知道他跟我的关系。所以他要立刻走。”
       “他孤身前往,真有把握得手?”
       严天遂一脸沉重地说道:“他是怕人多必然走漏风声。”
       严福又问道:“那他为何现在才来?”
       “因为他心中还有牵挂。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严天遂道,“刺客不能有任何牵挂。他并不怕死,但牵挂意味着失败。”
       “他现在已经了无牵挂,所以他来了。”
       “这就是为什么公子给了张二一百两黄金。”
       有了一百两黄金,张二可以娶任何人。更何况是他本就心仪的聂政的姐姐。
       严天遂眼里忽然充满了悲哀,道:“但我没有想到他的母亲……伟大的母亲。”
       有如此无畏的母亲,儿子绝对不会是个懦夫。
       “陈三,明天多担一担柴来,天气开始凉了。”管家夏禄冲着来送柴的叫陈三的人说道。
       陈三是个背有些驼,就算不担柴膝盖也会不时发抖的柴夫。要不是陈三的柴晒得干,切得齐,价钱又要得低;要不是他给夏禄的好处是最多的,他哪有资格给夏员外的府上送柴。
       夏府的要求可是非常高的。送来的柴必须是至少晒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每根柴火必须跟大拇指一般粗细,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不可。并且每一根还必须是两尺一寸长。因为那是夏府壁炉口的宽度。夏员外不好色,不赌,不吸大烟,除了贪财没有别的嗜好。如果说喜欢一年四季都要烧着壁炉也是一种嗜好的话,那这就是他仅有的另外一样嗜好了。其实,还不如说是一种怪癖。如果不是怪癖,怎么会夏天也要烧壁炉?一边叫丫鬟扇着从地窖里取出来的冰块,一边烧着火红的壁炉吃最甜的西瓜。
       陈三送第一担柴的时候就是在夏天。谁也不知道陈三从哪里来,只听说是从北边逃荒来的。好在他总能砍到最好的柴,总能满足夏府苛刻的要求。当然,他给夏禄送的钱也是最多的。少赚一点对他没关系,一个人能花多少呢?管家夏禄也乐得落个善人的名声。关照陈三这么个窝囊废,没有人会有意见。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陈三很爱干净。虽然一身破烂补丁,却很干净。他肩上的扁担和担里的柴都比别人的干净,甚至脚下那双补得早已看不出原样的布鞋也很干净。夏员外也很爱干净。已经有十个烧火的佣人被他打得半死给拖了出去,就因为壁炉里的灰撒了一小点在炉边的地板上。陈三就不会让一片炉灰飞出来。夏员外很满意。
       于是,除了送柴,陈三又开始负责烧火。送了三年的柴,烧了两年的火,陈三从来没有完整地说过一句话。大家几乎都怀疑他是个哑巴,就连夏员外都认为他是有些弱智。当然,这都是韩县令倒下之前的事。当韩县令连叫都还没来得及就倒下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发现自己根本就全看错了。至少,夏雷魁现在就已经明白,自己再也不会有任何机会了。尤其是当他知道是严天遂派来的刺客的时候。其实,他早就想到严天遂会派人来杀他。只是,没有想到杀手竟是这个驼背窝囊废陈三。
       任何人也不会想到。因为任何人也不会想象得到陈三身上会有刀。陈三每天进来的时候都是搜过身的,今天更不例外。因为今天韩县令要来跟夏员外喝酒,他每年只来一次。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陈三是怎么出刀的。一把一尺七寸长的柴刀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居然会是这么快。快得根本没有人看见他是从何处出刀。只知道陈三像以往一样趴在那里往壁炉里添柴,然后就见一道弧形惨白的光在大厅绕了一圈后,落在了夏雷魁的脖子上。
       当白光落到夏雷魁脖子上的时候,屋里的人全都倒下了。四名护卫,三个丫鬟,两个佣人。最后倒下的是韩县令。其实只是一把普通的柴刀,只不过磨得比别人锋利一点而已。但只要到了聂政的手里,那就一定是把真正的杀人的刀。就像聂政遇见了严天遂一样,才能体现它真正价值。
       
       当四名方圆五百里最优秀的护卫倒下去的时候,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安详,没有一点异样,连眼睛都还睁着。只有韩县令的眼里露出了恐惧惊骇的目光,毕竟他是最后倒下的。他亲眼看到了死亡的来临,看到了刀光,但他还是没来得及叫出一声。
       “你,你真的非杀我不可吗?”夏雷魁已无法再强装镇定。
       “非杀不可!”聂政已经感到背后的杀机越来越重。屋里的人越来越多。
       夏雷魁脸色已经开始发白,脖子上的肥肉开始颤抖。眼里露出垂死乞求的目光,就像是行将饿死的乞丐在哀求哪怕是一块生蛆的腐肉。夏雷魁很快就会变成一堆腐肉。因为聂政已经手起刀落。手起的时候又是一道白光,刀落的时候是一片惨叫。夏雷魁没有叫,任何人的喉咙被割断以后都不会叫。叫的是冲进来的满屋子的侍卫。白光逝去的时候,兵器虽还在手,但人已倒地。十名一流的侍卫已经倒在了自己喷洒出来的血里。血还在流,但围着的人却已经开始后退。聂政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垂手提着滴血的柴刀。
       侍卫们一边后退,一边快速地调整阵形,弓箭手也已就位。兵器紧握在手,强弓早已拉满,万箭待发。
       只等聂政出手。聂政并没有出手,静静地立在院中。他缓缓地扫视了一遍面前严阵以待的武士,嘴角挂上了一缕轻蔑的笑。聂政似乎并不想突出重围。因为他盘腿坐在了院子的中央,坐在一百多名剑拔弩张的侍卫包围圈的中央。柴刀还在滴血,但这一次滴的却是聂政的血!
       今天不是墟日,但濮阳县的集市口却围了比墟日还多一倍的人。
       人头涌动,人们在围观着一个人。一个杀了濮阳县太爷的人,一个刺了首富夏员外夏雷魁的人,一个斩了数十高手和衙役的人。
       一个死人。一个被挖去双眼,脸被刀割得像踩烂的柿子的人;一个腹中空空,身边却堆满了自己肠子的人,一个曾经叫陈三的人!但,谁也不知道陈三是何人。即使是悬赏了一千两黄金也没有人知道。
       “听说他把自己的眼睛剜出来给吃了。”“把脸割成这样,他是怎么下得了手的?”“听刘捕头说,他根本不是人。要是人的话,谁能切开自己的肚子还能把肠子给掏出来?”“怎么不是人?他就是那个陈三。”……
       一千两黄金的确很多,可以干很多事,多得可以让人预先想上三天三夜。一千两黄金的确很快,才不出七天就已经传到了聂政的姐姐聂荣的耳朵里。弟弟走的时候没留下一句话。一个字也没留下。不管聂政去哪里干什么事,即使不敢告诉娘,也一定会跟姐姐说。弟弟是姐姐聂荣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甚至比爱张二还多,尤其是看到严公子留下的二百两黄金。在床上,男人是留不住任何秘密的。张二是男人,当然也不例外。弟弟也是姐姐最了解的人,上次去杀王三利的时候,弟弟也是什么也没说,跟这一次一样。三年了,没有任何弟弟的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消息还是来了,一千两黄金的消息,一个无名死士的消息。
       严公子什么也没有说。其实,聂荣什么也没有问,因为她根本不需要问。当她见到严公子的时候,严公子的眼里有泪,满眶怎么也止不住的热泪。聂荣也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那背影就跟聂政当年一样。聂政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即使他没有了两眼,脸也烂得不是人脸。对于姐姐来说,他一点也没有变。
       “弟弟呀,姐姐来看你了!你让姐姐想得好苦啊!”一声悲恸,苍天动颜。
       动颜的还有濮阳县的善心人。善心人上前扯住聂荣的衣袖说:“这位大姐,你认识他么?他可是赏金千两的杀人要犯!”
       “我岂会不认识他!从他出世那天,从他懂得唤我姐姐的那一天,他就是我的弟弟聂政呀!”
       善心人道:“大姐呀,赶快走吧!官府要是知道可要株连九族的,你还敢来认他!”
       “我为何不敢!弟弟为了我不惜冒死惩凶,避祸市井之间,他忍辱偷生,都是因为要照顾我那死去的娘和未嫁的我呀!有幸严公子慧眼识才,礼贤下士,不忌贵贱之别与我家聂政结交。又替我觅得夫家,令我弟无后顾之忧。弟弟呀,你知道士为知己者死,难道姐姐我就是苟且偷生的人吗?你怎么这么傻呀!剜去了眼睛,掏尽了衷肠,欺骗了世人,瞒得过你姐姐吗?就算你骗过了官府,姐姐又如何能够辱没弟弟的英名苟活一世啊!”
       聂荣的哀呼之声,天地为之震惊。震惊之下,围观百姓们的一片唏嘘感叹之声。心善的妇人们早已泣不成声。
       但聂荣没有哭。她慢慢地将聂政的肠子一根根小心收拾起来,仿佛怕惊醒了聂政,轻轻地摆放入他割开的腹中。聂政本来僵硬的躯体忽然之间好像有了知觉,变得柔软起来,任由姐姐摆布。姐姐放平了弟弟消瘦的身躯,将他的衣服严严的裹上。她不要再让弟弟受一点点的凉。她理了理弟弟额前的乱发,微笑地充满柔情地望着他,像以往一样怜爱地望着弟弟。弟弟并没有离开,一步也没有,就睡在自己的身旁。睡得那么熟,那么香。
       她也绝对不会再让弟弟从自己的身边离开。她绝不会!
       “弟弟,姐姐再也不会离开你,我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