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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奇人]药都豪客传奇
作者:杨小凡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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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都城地处中原,乱危乃为群雄逐鹿之所,升平则为人物辐辏之地;百货辇来,千樯转流,五方之产不期而毕会,四海所需取给于立谈,为九州之通都大邑。
       也正是这个地理上的优势和富足中原的美名,侵略中国的日军,1938年5月进犯此城。当时驻扎的国军,没放几枪就奔兔一样地弃城南逃。但这里的各色民众却以不同形式与敌周旋。余曾遍访民间,记录了一个个豪客侠女的动人的故事。
       韵兰儿
       韵兰儿乃翠花巷一暗门妙女,与其母独处小院。究其身世,有说其母原为泉城娼妓,泉城被日本人攻占,才逃至药都。也有说韵兰儿是其母收的义女,也不可考证。韵兰儿初到翠花巷时只有十岁,日随其母弹琴作画,并不接客。
       十五岁时,韵兰儿已肤若凝脂,面如莹玉。时常为客人弹琵琶吟小曲,其母以箫和之,珠喉乍啭,婉约之声若柳外莺语。城西赵家大少爷,每月来十多趟,挥金如土为之置妆,仍不能近其身,只能偶以酒狎之。一时间,翠花巷热闹起来,药都官商人家子弟多来送帖求见,意在争为韵兰儿破瓜之荣。
       韵兰儿只有一人,而药都浮浪男子云集,有人半年都没能与韵兰儿同桌而坐,更不要说听其弹琴吟曲了。那赵家大少爷,倒是最得韵兰儿喜欢,曾得韵兰儿一幅《兰竹图》。赵家大少爷并不通画,也是为了人前显摆,竟把这图带到“多宝斋”请高手品评。多宝斋主邹先生一见,就怔在那里不动了。只见这图:兰为主,竹石为辅;冷竹峭石,衬出兰之生于深谷而不为恶境而改节的坚韧秀丽;其画法———工写兼用,以线条为主。略施淡色,更显得兰花空灵淡雅,超然绝尘。邹先生赞曰:真乃兰中上品。从此,韵兰儿的名声更大,人们都为能得其片墨为宝。
       赵家大少爷得知韵兰儿画品也这般高格,来得更勤了。但此时更有一人看中了韵兰儿,他就是汪伪和平救国军张岚峰部师长汝大中。汝大中精于治军,喜好书画,通音律,更爱风月。他驻军药都不久,就听说了韵兰儿的芳名。这一日,他一身便装进了翠花巷。韵兰儿虽不乐意,也只得笑脸相迎。韵兰儿先为其吟唱了一曲《清平乐》,继而画兰一轴。汝大中雅兴大发,也为韵兰儿画了一幅《红梅闹春图》。汝大中熟于飞白画法,花枝交接处,笔断意续,运笔峭拔,挺劲潇洒,自根至梢一气呵成。其画,枝多花繁,繁而不乱,疏密有致;殷红的花朵虽有媚态,但与铁骨铮铮的枝干相映,愈显春意盎然。韵兰儿在一旁微笑颔首。汝大中当夜就与韵兰儿双宿双栖了。
       汝大中拥兵药都,他看上了韵兰儿,其他人自然不敢再作他想。韵兰儿对汝大中也是殷勤伺候,两人几乎是日日同眠。有时夜间,汝大中也把韵兰儿接到自己的住处———姜家公馆。这日,韵兰儿又到姜家公馆。一夜缱绻,韵兰儿早早起来梳冼妆扮。待汝大中起床,韵兰儿郑重对他说:“师长,我有一事相求。”汝大中笑了:“你说吧,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儿!”韵兰儿直视汝大中的双眼说:“我要你杀了日本宪兵队长山本一郎和警备队长小野腾木!”汝大中惊得站了起来:“你、你是什么人?”韵兰儿坐在了圆凳上,正色道:“我只是一名风尘弱女。第一次见你画梅,虽花有媚态,但老干横枝铁骨铮铮,知先生骨气还在,现在国难当头,理应以大义为重!”汝大中沉吟良久,呵呵大笑:“女子之见。我要不做呢?”韵兰儿从容起身,伸手从奁盒中拿出一柄雪亮短剑,汝大中愕然之间,韵兰儿已刎颈而死。
       十天后,汝大中以做寿设宴为名,把日本宪兵队长山本一郎和警备队长小野腾木请到姜家公馆,席间将二人及卫兵杀死。当天,拉出和平救国军三个师、一个支队共计一万七千人,归顺国民政府。
       《药都志》记载:是日,民国二十九年六月二十九日。对韵兰儿却无只言片语记载。
       闯席侯
       无论哪个大都会,都得有一个能养活江湖上所谓“下九流”的地方。从新桥口到姜桥下关,这一段就是药都下九流人等的乐园,也是西河滩最热闹的地段。
       药都人自古都爱戏,随便拉个人都能吼上两嗓子。二夹弦、四平调、豫剧、拉魂腔、大鼓、花鼓、道情、坠子、琴书、评词、相声,南腔北调、黄钟丝竹、老声嫩音,几乎是昼夜不绝于耳。说这里热闹,就是这地段不单单以说书唱戏为主,算卦的、看相的、卖假药的、打拳的、拉洋片的、耍木偶的、黑红宝、掷骰子、抽签、摆扑克、抛竹圈、摇升官图的,无奇不有,无人不奇。这地界表演的人多,来看热闹的更多,虽然都不是富人,但足以养活这些艺人。要不,咋能说从新桥口到姜桥下关,各人有各人的活口,谁都有一口饭吃呢。
       留意的人,会常常见到这样一个人:身高七尺,粉面无须,一年四季手摇着一把题字折扇,穿着一身挺括括的青灰长衫,方步稳而均匀。他就是药都市面上的名角儿———闯席侯姜七爷。姜七爷几乎每天都要在一家家场子前走动一遍,他在每个场前,也不呆长,或坐或站,看过几眼听上几句,到了有彩口时,猛地一合折扇,运足气叫一声“好!”转身即走。艺人们都以他的到来和叫好为荣,哪一天他要是没有在场子前叫声好,就会觉得浑身没劲。这样一来,艺人们就对姜七爷另眼相看,有时会敬烟,但姜七爷从来不接;你道声谢,他也只是笑笑;有人想私下里请他吃饭,他更是不去。他姜七爷是受过皇封的人,慈禧老佛爷都封他闯席侯了,他能稀罕你那一顿饭?
       姜七爷在哪里用餐?他一般都在药都城有名的酒楼馆子里吃,反正他也就是一个单人。有时也到高门大院的商贾人家去吃,但也只在这些人家有红白喜事时他才肯去。他只要路过酒楼饭店门口,总会有人招呼他的。当然,他也不会在哪个酒楼饭店商贾大户家坐很长时间,喝上几杯酒,夹上几筷子菜,就会起身拱手告辞的,不知还有多少酒场饭局等着他呢。在药都,能受到全城人这般礼遇的也只有他姜七爷一人。
       人要想混到这个份上,没有点讲究、根底,是万万不可能的。
       姜七爷曾在京城呆过二十年。十六岁那年,他去京城投奔同族姜桂题———姜大元帅,那时的姜大帅正负责京师的防护。有人说,一次慈禧兴致来了骑马出宫,马突然惊了,狂奔不止,姜七爷此时正在外围担任守卫,马快到他面前时,他一跃而起,抱住了惊马的脖子。慈禧念他救驾有功,就要封他官做,可姜七爷却回了:“老佛爷,俺药都有姜大帅一人做官就行了,你要封就封姜大帅!”姜大帅的手下救驾有功,当然也要封姜大帅了,但慈禧还觉得过意不去,就说:“哀家也得封你,有何要求,你就说吧!”老佛爷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姜七爷也不能拂了老佛爷的面子呀,就再次叩头说:“小民不是当官的料,就是想天天赴酒席。”慈禧听后哈哈大笑,“就封你为闯席侯吧!可吃天下酒席!”
       于是,姜七爷就成了闯席侯了。这个说法,好象是从姜七爷嘴里最先传出来的,有人就怀疑。但也有人是信的,姜七爷的确在姜大帅手下做过事,整日在京城待着,这事也不是不可能。
       京城的酒宴饭局不是更多吗?姜七爷何以要回药都呢?想不通的人就问姜七爷。姜七爷一脸的不屑:“叶落归根嘛,咱药都也是三朝国都呢!再说了,京城那些大户人家骨头特贱,都兴吃洋毛子的饭了,我姜七爷死都不会去吃洋毛子的饭!”这样一说,谁还能不信?没几年,药都人等就都认姜七爷这个皇封的闯席侯了。这样的人不成为名角,谁还能成为名角?姜桥下关那些下九流的艺人及观众,又怎能不敬重姜七爷呢?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姜七爷就快六十六岁了。一入春,虽然离姜七爷的六十六大寿还有三个多月,就有人开始张罗着要为他过大寿了。姜七爷一生未娶,膝下无儿无女,大家不给他做寿,总不能他自己张罗吧?可就在这年夏天,日本军从北边的归德府进了药都城。开了一仗后,国军败了,日本人就站住脚跟了,偌大一个药都只用二十四个日本兵就守住了。当然,还有几百伪军在帮着日本人。这二十四个日本人每天都要扛着长枪,到东门大街、西门大街、北门大街、南门大街走上一圈,也够他们累的。这些日本人累了干什么?他们累了也喜欢去姜桥下关一带看那些场子里的玩艺儿。去得多了,小队长山本一郎就认得姜七爷了,从翻译官嘴里知道姜七爷是慈禧封的闯席侯,自然也知道姜七爷在药都的名望与威风了。
       
       这个日本人开始动脑筋了,他想只要能征服姜七爷,药都人就会从心眼里怵日本人了,姜七爷是药都人最尊崇的人呀。山本一郎就这样认定了。这一天,山本一郎带着他的日本兵,正在看魔术大师天鬼刘的大变活人。一会儿,手摇折扇、身着青灰长衫的姜七爷从那边来了。他立刻走到姜七爷的面前,笑嘻嘻地问:“你的,闯席侯的有?”姜七爷折扇一合,冷眼答道,“正是!”山本一郎手扶战刀柄,围着姜七爷转了两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在手里晃动着说:“你的,把大皇军的糖,咪唏,咪唏的!”姜七爷刷地甩开折扇,“七爷我不吃!”山本一郎呼地拔出明晃晃的战刀,向空中一挥,“咪唏咪唏的有!”接着,四个日本兵扑上来,把姜七爷摁在了那里,山本一郎就把手中的那粒糖往姜七爷嘴里塞。姜七爷猛地张嘴,把糖和山本一郎的拇指与食指咬在了口中,山本向外倏的一抽,向后退了两步。这时,只听扑的一声,山本就捂住右眼,连转了三圈。姜七爷“唿”地甩开折扇,转身哈哈大笑而去。
       姜七爷迈到第九步时,山本一郎双手紧握战刀,从后面扑来。只听山本“哇”的一声怪叫,姜七爷被从正中劈开。被劈开到腰部的姜七爷,两脚并拢,站立不倒,上半身向两边分开,成为一个血红的V字。
       神剪宋
       “神剪宋”是出生于道光年间的一名剪纸艺人,在药都手艺道被尊为第一。
       他一生未婚,栖身之所为一镂花独门小院,院中三间海青瓦房。院门上一年四季贴一朱红纸剪的字号:远静居。远静居四面楼围,视野局促,实难谈远;油篓巷地处闹市之中,昼夜人声喧哗,更难说静。“神剪宋”也与他的远静居一样,让人觉得捉摸不透:他极少在街面上走动,有人说,他总是在屋里不停地用那把一斤重的黑铁剪绞纸;有人说,他只有夜里才动剪子的,白天要么读书,要么看四周摆的唐宋陶器,研究先人的剪纸图案……这都是来自初来药都的外地人的传说。
       其实,“神剪宋”虽然有些怪,但不难接近。早年,谁家闺女出阁,一卷红纸送过来,到出嫁那天,每件嫁妆都会贴上或花、或鸟、或山、或水、或楼、或阁、或吉祥如意、或丹凤朝阳、或鸳鸯卧莲、或月桂飘香……你有多少嫁妆,就会有多少种图案,个个惟妙惟肖。药都大户婚嫁以有“神剪宋”的剪纸为荣,赏银自然不少,但“神剪宋”只收十两。有买不起又想得他一片剪纸者,就要看他的兴致了。兴致好,随手剪了,白送;没有兴致,再怎么样你也叩不开远静居的门。
       进了六十岁的“神剪宋”,就很少动剪了。他徒弟樊凤祥的活儿已经做得和他没什么差别了。这些年,他最爱的是到德振街清风楼听戏,兴致高时,才动动剪子。这一年“泰和公丝绸庄”周老板的母亲八十大寿,在清风楼包了一个专场。因“泰和公丝绸庄”以诚信闻名,“神剪宋”就接了请帖。
       这一天,“神剪宋”早早地被周老板的轿子接到清风楼的包厢。周老板来到“神剪宋”的包厢问好时,见那黑铁的大剪放在了一张石榴红红纸上,高兴得整个脸都笑开了花。戏开场了,是清风楼最叫坐的“郭子仪上寿”。锣鼓声起,在大包厢中的周家几十号人停了欢歌笑语。好戏光景短,转眼间大戏谢幕,清风楼大灯全亮,大包厢内欢笑声又起。当管家把剪纸用大托盘送到大包厢时,人声立寂。只见:郭家大院楼阁重重叠叠,花鲜树茂,鸟鸣水潺;来客六十六人或坐、或拜、或拱、或揖,散落大院;七子八婿笑在脸上或跪于堂内、或立于堂内;左上角另有扶老携幼各色看热闹之人一片,或羡、或惊、或喜、或叹,个个活人一般。周老太太一一数来,正好是大限之数九十九人……
       “神剪宋”被周家簇拥着走出清风楼时,迎面碰上西门大街富少柳少儒。柳自小恃富横行于药都,日本人侵占药都城后他当上了“维持会长”,从此看人总是向上吊着左眼,久而成习,药都人送其外号———汉奸柳眼子。柳少儒一见“神剪宋”这般阵势很是不悦,左眼向上一吊,“也算个人物!”“神剪宋”微微一笑,上了轿子。
       第二天,药都到处都在贱卖“神剪宋”剪的小人儿。这天上午,睡足了神的柳少儒在六个家丁的前呼后拥下,来到了西河滩闹市。见货郎正沿街叫卖小人儿,要了一个,只瞅了一眼,便一挥手:“全买了!”手下人不解,“大少爷,买纸人干嘛?”“蠢驴!你看这是谁?”“这,这……”手下人还要还嘴,柳少儒甩手给他一巴掌,“别说身子了,就凭这眼神……”
       一街的纸人儿,柳少儒能买完吗?不能。柳少儒只得托周大秀才出面请“神剪宋”听戏了事。后来,“神剪宋”停了手。可此事一直传到今天,小纸人儿也卖到了今天。
       苏雪涛
       苏雪涛在当时的药都,几乎人人皆知。按说,在上千名妓女中有如此名声,该是一奇。斯时,药都百业兴盛,妓院甚多,六十多家妓院,分布于西河滩瓷器街、天棚街、涂家胡同、王家坟一带。妓女分为扬州帮、江淮帮、青淮帮、土帮;一等妓女住在瓷器街,多称某某书寓;二等妓女住在天棚街,门前多挂红灯笼或玻璃灯;三等妓女都在涂家胡同、王家坟,多是供小贩苦力玩乐的下等女人,也有家居此处的暗娼,门牌红色为标。
       雪涛之所以在药都有此盛名,一是她色艺双全,二是因为她的身世。雪涛原是南门苏家的独女,苏家原本富户,只因她爹先斗蟋蟀,后抽大烟、逛妓院,弄得家败人亡,最后十四岁的雪涛被锦云书寓的老板杨二娘所获。杨二娘让雪涛接客,雪涛宁死不从,杨二娘就把一只公猫装在她的裤裆中,两腿和腰用带一扎,猫在裤中抓咬,雪涛惨叫不止。几次下来,雪涛只好屈从。雪涛因生性聪慧,很快便能歌善舞,尤以唱京剧闻名。虽身价奇高,但十多年来一直是药都官宦商贾斥金排队的名妓。一般人等,不要说见她芳姿了,能听说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也是做梦。自古有钱不如权、权不如枪之说,药都守卫团长张拱臣靠着手中的枪杆子,便将雪涛霸占了。
       1938年5月,日军率兵进犯药都。药都护城河又宽又深,三天三夜都没被攻下。中间停了一天,到了第五天,城被攻破。原来,城内守军张拱臣接受日本人的金条,让手下人趁夜将城门打开。日军进城后,按照与张拱臣的约定,只在城内大抢大掠,抢了上百家大户商号,烧了上千间民房。而张拱臣部趁火打劫,抢了西河滩六十条街巷的商号大铺,日军和张拱臣分别在城内城外抢掠烧杀了十八个昼夜。糖坊街被烧得满街流糖,纸坊街被烧得纸灰盈尺……瓷器街却因雪涛在此,毫毛没动。
       除夕这天中午,张拱臣来到雪涛所在的锦云书寓,要雪涛与他一起离开药都。雪涛这一天显得格外的慵倦,却妩媚至极。她从床上起身,坐在火炉前的花凳上,接过张拱臣递来的纸烟,盯着张拱臣一言不发。张拱臣赶紧从身上摸出洋火,要给雪涛点烟。雪涛一抬手将洋火打飞了出去。“你……”张拱臣话刚吐一个字,雪涛便用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从火炉中捏起一块通红的炭,纸烟在皮肉的吱吱声中点着了。张拱臣望着雪涛手上皮肉的青烟和指间的火炭,惊惶道:“你……”雪涛抢过话来说:“你敢吗?你若敢,我就随你去!”
       张拱臣愣了半晌,方才醒悟。他长出一口气,掏出一支烟,食指和拇指向火炉中一伸,一块通红的炭火被捏了出来。望着张拱臣手中的炭火,雪涛笑道:“果然是个男人!喝口茶,我为你唱一段!”说毕,起身给张拱臣沏茶。张拱臣得意地接过茶喝将起来,半杯茶下肚,突然一头栽在了地上:“你,你个……”。雪涛怒目大笑,“呵呵,我来为你唱一段!”说罢,雪涛含了一口茶,高音骤然传出楼外:见贼子不由我怒容满面,在堂上骂一声无耻儿男!你这是自作自受遭孽怨,罪如深海恶如山……
       杨二娘及众人跑上楼时,雪涛也已倒在了地上。
       
       搓澡张
       无论干啥行当,人只要一出名,人们就把他的真名给抹掉了。“搓澡张”就是一例。
       在药都城你要说找搓澡的张昌盛,保准你问破嘴皮也没有一人知晓。
       药都城七十二条街,大小澡堂有108家,搓澡的一色赤膊裸背,谁认得谁呀?不过,你如果说要找“搓澡张”,肯定有人答:去驴市街“仙人泉”。
       其实,此时的“搓澡张”还是个嘴上刚长出绒毛的二十岁的小伙子。“搓澡张”何方人士,师从哪门?没谁说得清。只盛传其祖上曾是满清翰林,为着一本什么书被抄斩了。
       “搓澡张”的搓澡技艺与别人并无二样:先按头部要穴,再搓两腿、前胸、脖子、肩膀、后背,然后是急缓有度,轻捶慢打。
       但据每天必搓一次的澡客说:“搓澡张”就是神,手手都能探到你的穴位,一遍澡搓过,人整个儿如神仙驾云一般。
       手艺好,活儿多,自然更累,“搓澡张”整日里没直过腰。尽管如此,仍免不了有澡客为争他而动口舌以至拳脚。
       仙人泉因“搓澡张”而生意兴隆。其它澡堂老板都曾许以高于仙人泉酬金数倍的价码想挖他,“搓澡张”都没动过心。用他自己的话说,本事是在仙人泉练的,名气是在仙人泉大的,咱不做那过河拆桥的事。他内心里倒是更留恋被老板每晚四菜一壶酒,外加捏脚捶背的伺候。
       白天他是“搓澡张”,晚上便是呼三喝四的大老板。这待遇,另外哪个老板能给?
       三年前的清明节早上,突然有一群骑着东洋马的日本人来到药都。没见联防司令吴大耳朵的弟兄们放一枪一炮,这些日本人就在大观楼住了下来。
       日本人也真他妈的狂,统共才十三个人,还有一个女人,竟敢随随便便不带枪炮在大街上横着走。更令人害臊的是,日本人男女同浴,那个日本女人山岛芹子竟冲着“搓澡张”的大名,逢十来仙人泉洗澡,且非得享用“搓澡张”的手艺不可。
       这一日,山岛芹子又来冼澡。泡过之后,“搓澡张”开始在单间给她搓澡。一个时辰之后,“搓澡张”从单间从容走出。与山岛芹子同来的日本卫兵,见山岛芹子没有出来,便问“搓澡张”。而“搓澡张”并不答话。这日本卫兵急得闯进山岛芹子的单间,见山岛芹子已经断气了!
       “搓澡张”自然被日军抓住。日本人先割去了他的男根,然后劈了他。
       从此,仙人泉再没开过门。而关于“搓澡张”操杀日本女人的壮举,却成了药都人传颂的一个热门话题。
       吴老翼
       冬夜的药街巷里,总有悠长的叫卖声:“兔———子———有———噢!”这是卖小跑卤肉的。不知从何时起,药都人开始称野兔为小跑,也许就是始于这个卖小跑卤肉的老者。老者究竟叫什么,没有人说得清,人们都喊他吴老翼,他刚来药都时并不老,只有四十岁上下。
       吴老翼在药都是第一家卖小跑卤肉的。他把新鲜的野兔扒皮去脏,用特制的硝盐浸腌数天,再用陈年老汤配以三十六种香料,拿腥去膻,文火卤制。冷却后的小跑肉,色泽鲜亮,透肉见骨。吴老翼总是根据人们的要求,将整兔分成后腿臀、腰脊条、头脖颈、前腿、胸等零卖,颇得药都人的欢喜。
       这一天,吴老翼来到升平戏楼前,手挎竹篮,提气慢吐,“兔———子———有———噢!”刚喊两声,从戏楼里走出一簇人,领头的一副少爷打扮,左右各有三个斜挎着盒子枪的汉奸。一个小个子汉奸走到吴老翼跟前,“老头,兔子卖吗?”吴老翼扭身要走,这汉奸一步跨来,伸手从篮子拽出一只卤兔,张口便咬。其他几个汉奸把他的竹篮夺去,把卤兔抢走,竹篮被扔得老远。吴老翼大喝一声,“给我肉钱!”小个子汉奸把刚啃了一口的兔子肉向空中一扔,猛出一拳,打在吴老翼的脸上,其余各人也对吴老翼拳脚相加。
       “住手!”一声大喊,一白衣青年飞奔而来。这几个汉奸,见来者单身一人,呼地围了过来。头目王品松是药都一霸、西门大街王一尺的大少爷,他本是练家子,横行药都无人敢惹,当上汉奸小队长以后更像一条恶狗。他一挥手,众汉奸就一齐向白衣青年扑来。只见那白衣青年,动如涛、静如岳、起如猿、落如鹊、转如轮、折如弓、快如风、疾如鹰、轻如叶、重如铁,打得圈外的六个汉奸团团转,不得近身。打了半个时辰,白衣青年似有些累了,略一迟缓,这六人纷纷进招。白衣青年突然一声大吼,这一吼有如下山猛虎之威。顷刻间,王品松一行败下阵来,仓皇而去。
       白衣青年也是药都人,姓李名西风,家住问礼巷,乃道教李耳后人。李家有祖传武功,但也是读书世家,从不张扬,药都人并不知其亦以武学传家。李西风把倒在地上的吴老翼送到他住的三圣庙,吴老翼并不言谢,还说自己受伤重矣,要李西风每天来服侍他。李西风知他是客居药都的孤身老人,就答应了下来。吴老翼从此便睡在床上不起来。李西风每天早早来到三圣庙给他送吃的,有时还要给他端屎倒尿。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知情者都说李西风碰到了罪孽,也有骂吴老翼不识抬举的。但李西风依然如故,吴老翼也依然卧床不起。
       到了第一百天,李西风再来到吴老翼的住处时,吴老翼竟忽地坐起,在屋内伸腿直腰,了无一点病态。李西风见状,就要告辞。吴老翼示意他坐下,“徒拜师易,师寻徒难啊。我来药都二十四年,终于遇到了你!”李西风不解,吴老翼说:“那天你表现出了侠义之心,我在一旁看你的招势已深得华佗五禽戏和药都独拳晰扬掌真谛。这一百天来,你又表现了绝好的耐性,你正是我要找的人啊!”李西风扑通跪倒,“弟子有眼不识真人!”吴老翼拉起李西风,“药都陈抟老祖所创睡功法及心意六合八法掌,已在药都失传一千多年,我从上海来到此地,就是要将此法传还药都的。”
       此时,李西风才知吴老翼百日未起,竟是传说中的道家功夫睡功法。心意六合八法掌的秘理,李西风只从祖父的口中听过:以意念为主,体合于心、心合于意、意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动、动合于空;八法乃气、骨、形、随、提、还、勒、伏……但并无一人知其招式内理。
       一年后,药都城的汉奸队里接连被暗杀30多人。吴老翼也从药都消失。但药都却留下了卖小跑卤肉的行当。药都的街巷依然会有悠扬婉转的吆喝声:“兔———子———有———噢!”
       姜呈五
       民国元年,国是全新,商号繁荣,药都商务会长联合当时西河滩“隆昌行”刘初庭,在炭场街上修建了升平楼,以供演戏。一时间,成为药都热点。昭武大将军姜桂题之子姜呈五,很是生气,姜家乃药都大户,不能失了这个面子。第二年就请宁波工匠,在里仁街建造大观楼与升平楼争雄。这座楼汇集了一百二十个能工巧匠,历时三年才得以建成。究竟花了多少银两不得而知,反正对于姜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据说从南京到北京每四十五里就有他姜家一个庄子。大观楼为四层全木结构,内设饭店、澡堂、烟厅、牌室,并且可从过街楼直入东街的大观楼戏园。因姜家有不少子弟是从北京归来的,喜欢听京剧,姜呈五就用高薪不断从北京聘请梨园名角到此演出,并逢一逢五放无声电影。从此,升平楼便黯然失色。
       这年,大观楼迎来了它的第二十六个春节。春节刚过,一个外号叫华五的旅长便驻防药都。此人驻防颍州时与日军暗中勾结,佯烧自己的军火库,暗中囤枪积炮扩充实力,意在取代当时安徽主政抗日的高士读主席之位。姜呈五虽然看不上华五这种卖国小人,但还是请华五到自家的大观楼听戏。
       正月六夜里,整个药都城灯火通明,西河滩更是张灯结彩。华五带着自己的卫队大摇大摆地登上戏楼,坐在正厅。台头看见戏台口正上方,上刻“清歌妙舞”,两边木柱各有一联,上联曰:“一曲阳春唤醒今古梦”,下联曰:“两般面貌做尽忠奸情”。华五心里便有些不自在。戏锣开敲,姜呈五走到华五面前,“华旅长,今天来的都是京城的名角,唱的是拿手的段子《逍遥津》。”
       
       华五闻言,脸立刻沉了下来,这是姜呈五在羞辱自己。《逍遥津》这个段子的剧情,华五是知道的:曹操的谋士华歆,为曹操出谋划策废汉篡位,在剧中是个丑角。华五碍于姜家的势力,不好当场发作,只冷笑一声,说:“知道今天有名角上场,我倒是要看看,我华家的戏有多热闹!”
       这一年的七月初七,药都奇热无比。不知什么原因,华五突然调防离开了药都。就在这天深夜,戏散后,大观楼突然起火。望着冲天的火光,姜呈五大笑不止。笑毕,怒吼:“华五,小人!”再笑,“羞你华五一次,烧我大观楼何足惜哉!”
       此言一出,围观的药都人掌声雷动。
       瞎 虎
       瞎虎原本叫魁明,一生下来是男身女相。“男长妇相,洪福无量”。穷了不知多少辈的老张家,把一升谷子送到钱楼的私塾里,才得了这个充满希望的大号――魁明。
       这个眼睛大大的魁明,五岁生日的那天早晨,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成为一个睁眼的瞽人。儿毕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爹在娘的嘟哝下给魁明买了一根箫、一只笛、一把二胡,让儿子寻点快乐。魁明眼瞎但心里亮堂,老师一点就记下了,天天到村东头龙湾河套去拉去吹。村人开始并不在意,一个瞎子能闹出啥动静。十多年过去了,村人都不再叫他魁明了,而是叫他瞎虎。他虽是瞽人,但以耳代目,悟性极高。有一天,他对父亲说我不吃闲饭了,要到外面谋生。父亲说一个看不见路的人还是在家待着吧。瞎虎却说他每每吹箫、吹笛、拉二胡之时,能觉着头顶上有鸟儿在飞。母亲便笑着摸了一下儿子的脸。
       这年入秋,瞎虎正在家中,忽听母亲叫他快跑,说是日本兵向这边来了。瞎虎说,我到龙湾河套去躲躲吧。说着,拎起他那根已磨得发亮的箫向龙湾走去。不一会,日本兵到了村前。这时,马蹄声从龙湾河边隐约传来,继而声音由小渐大,杂沓相陈。忽闻号角嘹亮,其间夹杂着引颈长鸣的马嘶声和男人的吆喝声。日军急向河边扑来,到了水清见底的龙湾河岸,眼前只有一吹箫的瞎子,便立刻围了上来。这时,瞎虎光头一甩,箫声陡变,一时间百鸟鸣叫起来。日本兵中有人仰头向上瞅,只见成群的鸟儿和彩蝶从远处飞来,在瞎子头顶鸣叫、盘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日本兵才如梦初醒,叽哩哇啦的向北边而去。日本兵去了之后,村人才向龙湾河这边涌来。人们不禁齐声呼喊:魁明———魁明———
       兵荒马乱的年头,人都没有了往日的结实。三年后,魁明的父母便相继过世。魁明肩挎二胡,怀揣一箫一笛,离开了与他相依相伴十七年的龙湾河。这一天,瞎虎来到了苏州城外的一个村庄。由于头痛难忍,他便央求村人找个暖和的地方住上一夜。但人们都怕一个瞎子别有什么不干净,都推说没地方。瞎虎长叹一声向村外走去。到村外一里多远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后,他倍感凄凉,就掏出怀中的长笛,吹起了《哭亲娘》一曲。笛声一响,送葬的情景就立即出现:有悲从中来的女儿的嚎叫,有痛从心生的儿子的抽泣,有出于应酬的远亲的假哭,有送葬乐队不喜不悲的敷衍之声,也有请人节哀的劝告低语……这边村子里的人一时傻了,哪家这个时辰发丧?一曲过后,瞎虎觉得不应这般悲伤,就换了一曲《南阳关》。丹田气一出,锣鼓弦子就响了起来,开戏锣鼓响了之后,黑脸、小生、红脸、花旦次第出场,唱、念、白接连不断,一台戏有条不紊地唱开了。这时,村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向这边涌来……第二天,瞎虎离村时,身边就多了一个年方二八的江南姑娘———红儿便与瞎虎结伴而行了。
       瞎虎与红儿回到药都后,在乡下买了一个院子,专门为乡人的红白喜事吹吹箫笛,生活倒也快活。但这一年的腊月,药都城内的一个官家,请他们年初一到家里吹箫助兴。那天早上,四个扛大枪的人就来到了瞎虎的门口,无奈之中,瞎虎和大着肚子的红儿进了药都城。那天,瞎虎拉起了二胡,拉到高潮处一弦断绝,但他并没有中断演奏,直至终曲,一如从前。
       但从此以后,药都人再没有见到瞎虎和红儿,更不用说听瞎虎吹箫弄笛拉二胡了。
       张大茶壶
       清末民初,药都商业兴隆,娼妓渐多,有名有号,缴着花捐税的就有六十七家。在瓷器街的一等妓女的住处不叫妓院,多叫“某某小班”。
       而这条街上,最为有名的要数“清吟小班”。清吟小班是一座左右带跨院的三进四合院,老板叫杨二娘。清吟小班不仅院落大,妓女多,而且全是从扬州买来的幼女,从小便教其笙管丝弦唱吟诗画,到了十四五岁上,一个个都出落得水灵灵的,如仙女一般。小班内都有几个老妈子贴身伺候着姑娘们,另有站院的伙计,专管迎来送往,提茶扫地。这些站院的伙计又被人们称为“大茶壶”,全是手脚麻利,心灵嘴巧,见人就笑的人。张友三就是清吟小班最被老板杨二娘看好的伙计,也最讨嫖客们的喜欢,人称“张大茶壶”。
       清吟小班的姑娘换了一茬又一茬,站院的伙计也换了一个又一个,唯独张大茶壶一直呆了下来,这一呆就是二十五年。张大茶壶都四十多了,也没有娶女人:正经人家的闺女看不上他,长得丑的女人他也看不上。他待的地方是美女窝,时间一长,对女人的要求也就高了。更何况,有些个妓女也喜欢他的为人,客人少时也常唤他来解解闷。老板杨二娘有些时候也特意安排妓女陪张大茶壶过夜。张大茶壶做起事来就特别卖力,对妓女们也格外尽心地伺候。尤其对紫莲和翠红,更是从心里疼爱。这俩姑娘来时只有八九岁,经杨二娘这五六年的调教,她俩不仅笙箫吹得好、胡琴拉得妙,还都能唱江南小调和药都清音,而且一个个都成了柔若飘柳、媚如狐仙、举手投足撩人心弦的美人。她们不单单对客人,对所有人都是含情脉脉,当然对张大茶壶这样的老人更是别有深意。
       杨二娘知道紫莲和翠红就是她的两棵摇钱树,虽然有不少达官贵人都想为她俩破身,但杨二娘总是以种种理由婉拒。好花要等更大的主啊!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年秋天,日本人打进了药都。日本兵队长山本一郎,不知从哪里知道清吟小班里有两个未破身的仙女———紫莲和翠红。这一天正午,他带着两个日本兵和翻译官曹大牙来到了清吟小班。他什么话也不说,就朝东跨院紫莲那里闯去,杨二娘正想阻拦,就被山本一脚踢倒在地。山本进了跨院就把门关了起来,不一会儿听见紫莲惨叫不止。杨二娘醒过神来,摆着两支肥胳膊向西跨院跑去,可院门已被一个端枪的日本兵把住了。不久,山本提着战刀向这边走来。他向杨二娘笑了一笑,就又进了西院门。山本衣装整齐地出来的时候,对门外的日本兵说,“花姑娘的,带走!”两个日本兵跑进屋里,把披头散发的翠红拉走了。
       张大茶壶从街上买瓜子回来的时候,清吟小班内哭声一片,原来紫莲被山本从下部一刀挑开。三天后,翠红被送了回来,此时的翠红裸着下身,两眼迷离,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清吟小班经这一变故,就没有客人上门了。一个月后,妓女和院子被杨二娘转给了其它妓院。清吟小班散了,张大茶壶也成了闲人,在四眼井街租了个小院,住了下来。
       这年年底,“御料理”的日本军妓,三天内少了四人。第四天一早,人们便见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前,分别有一个光着身子的日本女人。有人认为是张大茶壶做的活,说他会制一种叫“艳魂归”的奇药,这药是用淫羊藿等十七种中药配成的粉,女人闻到就会被勾去魂,听凭男人摆布。山本一郎也认为是张大茶壶所为,不一会儿就把四眼井街张大茶壶的住处围了起来,可张大茶壶已没了踪影。
       自此,药都人再没见过张大茶壶。
       闫道文
       金贵在西河滩熟皮坑书棚,说书说到四十五岁时已是药都一绝了。此人脸若刀条,身如枯木,双目熠熠生辉,面色黧黑,如女人般一张小嘴。金贵擅长说《三国》,每十日才至熟皮坑书棚说上一段,且这次收下次的钱,少于二两银子不说。就是这样,说书棚十年内也没有空过一个座。金贵自称“中原铁嘴”。
       
       这一天,金贵说完,刚出书棚,一老者堵住了他的去路,“金先生果然厉害,但我觉得此段不值二两银子,一两足矣!”金贵毕竟是江湖中人,知道来了高手,也不多言,只上前搀着老者上了自已的包车,然后步行其后。到了宅院,老者落座之后便说:“吾老矣,说了一辈子书,只留下几许遗憾。见你距佳境不远,对你提点一二,也算我俩的缘份。”老者究竟给金贵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自此金贵有三年没进书棚。
       三年后的正月初十,金贵再一次走进熟皮坑书棚。这一次说的是“空城计”,只听紫檀木一拍,惊心动魄的场面顿从他的小口奔涌而出:巍巍城楼高耸,双门吱呀呀地打开,一老者打着哈欠洒扫街道,孔明羽扇纶巾携二童子缓步登城凭栏而坐,焚香操琴怡然自得;一会儿十五万魏军急奔城前,主将司马懿疑惑再三,遂转马回营怏怏而去……一棚人屏息静坐,张着口,歪着头,瞪着双眼瞅着前台,泥塑一般……
       到了六十岁上,金贵才收一徒。其徒乃药都人氏,为晚清最后一榜举人闫道文,亦是金贵的铁杆听众。正式入室那一年,道文已四十有三。金贵并不教他说书技巧,而是要他用三年时间考全国风俗、辨各色人等性情、广泛搜集素材、用千字言人之一举。金贵去世之后,闫道文才顶了师父走进熟皮坑书棚。闫道文其技更是超绝:目之所视,手之所倚,足之所踞,言未发而喜怒哀乐已出其前……
       闫道文自然成为药都书棚一绝。人怕出名猪怕壮,由于闫道文的名气大了,连日军军曹山本一郎也想听他说书。这一消息闫道文事先是不知道的。当他突然被抓到日军驻所姜家大院时,他才知道。那天,日本的翻译官劝说了半天,闫道文就是不开口。日本军曹山本一郎气得跺脚大叫,令卫兵割了闫道文的舌头。
       当晚,闫道文自尽身亡。从此其名远出师父金贵之上。
       耿七爷
       耿七与师妹桃红回到药都城北关,天都快亮了。走到门前,顿觉院内冷气森森。进得门来,只见师傅张久天正躺在床上,身受重伤。
       耿七急得大声问道,是谁害我师傅?张久天示意耿七和女儿桃红坐下,这才一一道来。原来他是为了刺杀日军队长腾一苟君而受伤的。耿七听罢,嚯地起身,“我去杀了那鬼子!”张久天长叹,“当初城内三老来求我时,我也是立此诀愿的。可这腾一苟君有兵有枪,提防甚严,以你我之力恐怕难以成功。”“那又何必杀他?”耿七不解。“这些日本鬼子到药都以来,烧杀奸淫、无恶不作。三老求我以暴制暴。不除这东洋鬼子,我张久天死不瞑目!”说罢,竟圆瞪双眼而去。
       张久天下葬后的第二天,耿七就到了药都城内。他在日军驻地转了一整天,确实难有机会进院下手。太阳落山,他刚出北门,一白须老者跟上,“义士,若有心杀贼,需施瞒天过海之术,才能得手”。说罢,匆匆离去。
       三月之后,药都城来了一个瞎眼的叫花子。这个叫花子老在日军驻所州署街周围转来转去。这一天,腾一苟君带着两个卫兵从州署街那个院子里走出。突然,腾一苟君一声大叫,一把短剑插到了他的左肩上。接着,那个瞎子被日军抓了起来,原来那瞎眼的叫花子正是耿七!
       第二天,药都山猫洞刑场,腾一苟君要亲自劈了耿七。
       腾一苟君奸笑道:“我佩服你的胆略,为刺杀我竟自伤双眼,伺机而动。也按你们支那人的规矩,拿好酒来,让他喝个痛快!”说罢,两坛“九酝春”酒抱了上来。耿七仰天长啸,“日本鬼子,你活不长了!”正在此时,人群中一红衣姑娘跑向耿七:“师兄,我陪你一同上路。”众人一片愕然。“你……”耿七爷话未说完,桃红已跑到了他的跟前。她从日兵手中夺回酒坛,捧到耿七的嘴上,顷刻两坛酒喝净,空坛放在耿七的脚前。
       腾一苟君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他两手拄刀站立,注目耿七。突然,一只空坛,带着刺耳的声音从空中飞来,腾一苟君嘭然倒下。立时,人群大乱。
       自此,药都人再也没见过耿七和桃红姑娘,人们在谈到耿七时,都要尊他一声“爷”。
       李佩吾
       清朝末年,药都出了个昭武上将军――姜桂题。他的几个儿子一色的纨绔子弟,最好京戏。为此,特从江南请来土木名匠,费了三年时间建成一座规模可称当世无二的戏楼———大观楼。
       大观楼高四层,在药都除薛阁塔没有比它再高的了。每到傍晚,就会有一群群的鸟儿从四周向楼顶飞去。这样一来,在大观楼南面的育才学堂就显得低矮和猥琐,好事者见鸟儿每每从学堂上空向大观楼顶飞去,就觉得学堂没有风水,感叹学堂出不了大人物。
       日本人进占药都之前,曾经轰炸古城。大观楼自然成了轰炸的中心。这天早晨,私塾先生李佩吾正在位于大观楼南边的学堂里教书。忽听一声巨响,大观楼上蹿起了丈把高的火苗。走出学堂,但见日本飞机离地只有树梢高,炸弹不停地落下,男女老幼死伤无数。
       “强盗!倭贼!”李佩吾愤然朝天怒吼。
       第二天一进学堂,李佩吾第一句话就是“谁读过岳飞的《满江红》”?
       众学生一个个起立:“读过!”
       “好,还我河山的重任,就在你们身上!时下国难当头,好男儿要学班超投笔从戎!”李佩吾一字一板地说。
       自此,学堂成了练武场。
       李佩吾是学过武的,其祖上曾是姜大帅在京师的卫队。李佩吾带领学生习武的消息传出后,药都武林界很是吃惊,在药都武坛没有李佩武这号人啊,竟敢开坛教武?没拜码头呀!这一日,哈三爷突然来访。哈三爷是药都闻名的武林高手,也是武林谁也不能轻瞅的角儿。李佩吾当然知道。哈三爷果然不凡,李佩吾出门相迎时,一伸手,中指上的翡翠戒指就被他捏成碎末,洒了一地。李佩吾哈哈一笑,一用力,竟矮了几寸,哈三爷朝下一瞥,倒抽了一口冷气,李佩吾的脚已沉下了半尺。
       哈三爷从李佩吾院子出来时,一只燕子倏地飞来。哈三爷手向上一动,竟将燕子攥在了手中。李佩吾呵呵一笑,“三爷好身手!”哈三爷伸平手掌,笑了笑,“小日本哪抵飞燕!”
       不久,药都便时常发生日本人被杀的无头案。直把山本小队长气得哇哇乱叫。
       后来,日本人下令三天之内药都家家挂上日本膏药旗。谁敢不挂,就放狼狗咬。
       到了第三天,李佩吾依然没挂,而且愤然书写一副对联贴在门上:
       门前有国土
       不能竖降旗
       日本人自然不能放过李佩吾。把他抓了起来。
       日本人在李佩吾嘴里塞了棉团,挑了他的脚筋,拉到大隅示众。
       山本小队长一阵呜里哇啦之后,一只狼狗向李佩吾扑来。肉被一块一块地撕下,血顺腿流了一地。被押来的药都人都掩面抽泣着,泪水夹杂着不忍与愤怒滚滚而下。李佩吾突然大声骂道:“强盗!倭贼!”
       喊毕,放声大笑不止,直至断气。
       李佩吾死后,依然昂首站立,怒目圆睁。
       宁天泉
       三百六十行,一行也只能有一个第一,药都人也就只认这个第一。这样一来,在药都想混出名堂来,也着实不易。药都有“宁天泉”这个名号,全仗着他的“宁天泉”糟坊和独一份的手艺。
       药都不仅是药材之都,同时也是酒乡。明朝沈鲤将药都名产“九酝春”献给皇帝,从此,九酝春酒就成了皇宫独享的贡品,平头百姓就没了品尝的份。九酝春不让咱百姓喝,咱可以酿其它酒啊。于是,药都酒业兴旺起来。到了民国初年,光城内就有糟坊一百一十多家。这中间,最有名的要数宁伯仁在老砖街的“宁天泉”了。酒以人名,人因酒显,时间一长,“宁天泉”的老板宁伯仁就被人称作“宁天泉”了。
       “宁天泉”之所以占了药都糟坊的头份,是因为它的工艺特别讲究。曲为酒之骨,“宁天泉”的曲就最为讲究:把选好的上等大麦、小麦、豌豆,用红石磨磨细了,十六个人身裹白布,把磨好的料踩匀,然后放在温室内发酵,至曲中间呈菊黄色,才可使用。发酵池更有讲究:“宁天泉”的八十八条池子都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池底由上而下泥色由青变灰,泥底呈蜂窝状,据说两丈三以下才见得着黄土。用水,更为重要。俗话说“水为酒之血”,“宁天泉”从不用井水,所用均为涡河南岸的上风河水。虽然,后来药都的糟坊有不少家也学“宁天泉”的做法,但都不得其法。他们无论怎么酿,就是赶不上“宁天泉”的酒好喝。
       
       “宁天泉”酒品,可分为两类:白酒和药酒。白酒只有“天泉香”一种,这酒,倒在酒盅里,酒液高出盅面一钱而不外溢;酒香异常,能香飘十里;酒花也奇多。“宁天泉”最多的是药酒。药酒都是取第一次蒸馏烧出的头茬酒,先装在瓮里放上一年,去掉暴性,然后用这种酒作底酒,放入人参、当归、甘草、白芷、肉桂、红枣、鹿茸、虎鞭、狗宝、冰糖等十几味中药,再进行蒸馏,这样蒸出来的酒,喝起来清香可口,滋补五脏,越品越有味道。药酒根据搭色不同又生出不同酒种,搭青色叫竹叶青,搭红色叫状元红,搭玫瑰色叫玫瑰露,搭浅紫色叫老虎油。这些酒色调柔和,让人看了就想喝。
       都说行行有蔽,由于“宁天泉”独占药都酒业头一份,宁老板就变得十分保守,许多绝活只有他一人会。他宁家也是这个规矩,只传儿子,而且只有到自己不能亲自干时才能传。这样,宁天泉在酒界就成了一个颇为神秘的人物,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绝招是啥。在药都做名人不易———你不仅要有过人之处,更重要的是你的品格得经得起考验。在药都,受敬重的名人一朝变得为人所不齿的事不少,这往往都是因为此人的德行出了问题。
       宁天泉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就要从日军侵犯药都说起。药都乃千年商都,富庶闻名,加之又是出入江淮的必经之地,日本人早有进犯之意。1938年5月,日军率兵进犯药都。城内守军张拱臣与日本人暗中勾结,并收受了日军的金条,让手下人趁夜黑,打开了城门。
       在日军入城的第二天一早,宁天泉与家人十多人,和城内的男女老幼一起躲在天主堂后沙坑内。没过多久便被日军发现,三五成群的日军和汉奸,或头扎红绿彩带,或头裹白毛巾,或身着绸缎绣花滚边各色女人的棉袄,手端长枪,高声呼喝着,向坑内人逼款。他们先从坑内拉出四个衣着尚好的年轻人,没有逼出钱来,便立刻开枪将其打死。之后,一个汉奸把宁天泉的母亲宁老太太拉了出来。他们见宁老太太衣着绸缎,面色红润,定是大户人家的老人。他们对老人先逼后打,折腾了一个时辰,宁老太太一言不发,也没拿出一个子儿,这群汉奸急了,一枪打死了宁老太太。这时宁天泉的儿子跳了出来,随即也被一枪打死,而此时,宁天泉就在坑内。
       汉奸走后,此事便在药都传开了。虽然,有人认为宁天泉没出坑,是怕自已死了,造酒秘诀便会失传,但多数人却认为,他面对亲人惨死却无动于衷,不仁不孝,乃药都奇耻,一点都不肯原谅他。后来世事平静,“宁天泉”重新开张,但酿出的酒却再也没有人肯喝。
       这样,“宁天泉”只得歇业。
       关 仪
       药都上千家经营中药材的商号,数伏波堂实力最强。伏波堂的大掌柜的姓苏,是洞庭湖岸君山人士。生意如何发达起来的不得而知,只知道伏波堂已在药都经营百年有余了。只是把药都的特产白芍、贡菊、白桑皮向外埠发,并不在药都市面出售一味药材。这就给伏波堂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尤其是苏大掌柜,他言语特金贵,几乎没有人见他说过话。
       苏掌柜有一个喜好,就是爱喝茶,而且单喝家乡的君山贡茶。苏掌柜有一个专门为他泡茶的茶师,姓关名仪,身高七尺,白面女相,儒雅倜傥。苏掌柜外出时,便能见他身佩单剑,手拎一红木方盒,紧随其后。剑是佩饰,佩上剑人显得更为英气,红木方盒中则是一套茶具,苏掌柜出门是从不喝别人家的茶的。
       药都是个大商都,什么生意都有得做,什么人都有,什么传言也都有人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关于伏波堂的苏掌柜和他的茶师关仪的传言就越传越玄,有人说苏掌柜出身名门望族,长兄在大总统府里做官,药材都发往海外了。更让人感兴趣的是,据传茶师关仪是当今武林高手,实为苏掌柜的保镖,有人说见他在月夜舞过剑,那绝对是天下第一剑。
       这一传言,被刚换防而来的日军小队长鸠山次郎知道了。他酷爱中国剑术,而且也曾苦练过。于是,他决定要与关仪比试。
       这一日,苏掌柜刚用完早点,茶师关仪正要泡茶,门房疾步来报,大门外有一剑客要见关仪。苏掌柜停了片刻,低声道,让他进来!剑客步履沉稳地来到堂前。苏掌柜抬眼一扫,细声说,先生找关仪何事?剑客抱拳一晃:“在下人称‘北海道第一剑’,到中国来还没有遇到过对手,听说关仪剑法超人,愿一决输赢!”苏掌柜又看了一眼这个日本剑客,“要是不比呢?”鸠山次郎一脸猖狂:“那我就杀了你们!”苏掌柜朗朗地笑了,“那好吧,关仪你就和他比划比划!”“掌柜的,我……”关仪面露难色。苏掌柜微微一笑,“先给我泡一杯茶来,对,也给这位东洋人泡一杯。”
       关仪一听泡茶,立马变成了一个人,往茶台前一站,一个清朗、庄严、绝俗、无念的人便显现了出来。君山贡尖是讲究品与观同步的,因而用的是晶莹剔透的玻璃茶具。泡君山贡尖有九道程序,每一道都有一个美妙的称谓,关仪静气凝神,一一做来———银针初探,湘妃流泪,龙泉吐珠,针落无声,壶旁听涛,风平浪静,绿波探迹,竹林摇曳,风情万种。整整一个时辰,茶才泡好。茶放在苏掌柜和剑客面前,只见:茶叶如针齐聚水面,芽尖朝上,芽柄下垂,随后缓缓降落,竖立于杯底或悬浮于水中,少许芽头忽升忽降,上下交错,煞是好看,随后芽头慢慢沉聚于杯底,芽尖向上,似群笋出土,又如刀枪林立,芽光水色浑然一体。端起杯子,芽头随水动而展开嫩叶,嫩叶交角处夹一晶莹气泡,似雀嘴含珠,香气清郁而上。
       苏掌柜呷了一口茶,微笑着说:“关仪,这个东洋人品了你的茶,该你出手了!”关仪并没有从茶道中醒来,听苏掌柜一说,才摘下茶台后的细剑,风一样地飘到堂外。见鸠山次郎已手握剑柄,便双手抱拳:让你久等了。接着,脱下马褂,小心地折叠好,再把金表摘下,放在正中,再一颗颗地解下长衫的扣子,脱下长衫,竖两折,横五折,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与马褂并列处,然后,弯腰扶扶了裤口,拂拂了有些折皱的马裤,再次抱拳相请。之后,从案上提起细剑,慢慢地抽出,专注地端详了一下剑锋,静立以待。突然,鸠山次郎转身向外疾走而去。关仪站在那直发愣,不知道这小日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掌柜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我料你能战胜他!”关仪这才醒过神来:“掌柜的,我、我并不会剑术呀!我刚才只是泡了一壶茶。”“茶剑同道,你败他靠的不是剑法呀!”
       自此,关仪就成了人们传说中的剑侠了,但从此药都人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