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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秋之雾
作者:王 蒙

《收获》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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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睡着的叶院士听到了一点声音。是敲门还是身旁有人翻身?是轻轻地叹息,还是感动地吟唱?他不想醒来。
       他又有点怕:假若老是不醒?!
       渐渐地变成呼唤,声音越来越强,却不响亮,他的四肢是被什么压死了呢?谁的声音?陌生而又熟悉,遥远而又亲近,隐秘而又坚决。像是久古的往事,像是坠入了深井,打捞哇、提醒啊、催促哇,他自己反而愈陷愈深,爬不上也捞不出来。
       我不告诉你。我不说。这是一种最可爱的说法,多情的语言。如果一个女人这样与你说话,那就是说她已经爱上了你。
       最后,是不是打更人的梆子,夜里突起的北风,令正在酣睡的他惊醒?微弱的但是凌厉的哨音与窗户的咯咯作响使他不安。他竟然忘记了他最最不会忘记的自己的来历。
       现在已经没有打更人的梆子了,现在有的是防盗门、监控电眼、电子报警器与110报警电话。有许多晦气的酸溜溜的文学家徒劳地守护着过去和记忆,而他是工程院的院士,他注视着各种(多半是进口的)最新最好的仪器和技术,运用到临床实践,引上市场。
       哎呀,哎呀。曲曲折折,千啼百啭,千娇百媚。叹息,歌唱,呼喊。赔小心,轻柔的抚摸,永远的对于母亲和孩儿的依恋。是宠物吗?难舍难分,终分终舍。
       哎……呀……哎……呀……尖尖的下颏,细细的眉毛,擦着白粉的脸,劣等化妆品的气味,玉一样的胳臂与葱一样的手指。指环和镯子,红耳坠和绿发簪……什么?小孩儿,小孩儿。他是一个小孩,最根本的,他不是院土,不是会长,不是委员,他只是一个男孩子。
       谁?我怎么会梦见了她?我怎么会那样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她是谁?
       ……后来再也睡不着了。叶院士一次次重温自己梦中听到的呼唤和由声音而不是由色彩和线条构成的形象。他慎重得像是回顾一系列化验、计算、扫描、透视录像的过程与结论。然而,自从梦中听到那声音,他的方向就是明确的,他的结论出现在他进行思考和分析之前,叫做先验指向——是阔别七十余年的桃花和桃花调。
       多么奇怪。由于要离开故国这一块热土,所有的陈谷子旧芝麻,所有的尘封与埋葬,所有已经自动或被动删除了的乱码、“非法操作”、被“蠕虫”与“求职信”病毒损坏了的数据……都冒出来了。
       但是你不应该那样清晰,你不应该那样牵心,你从来与我无关,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你和你的同类,你和我从来没有互相进入,不论是梦、记忆、大脑皮质和灵魂。
       甚至,几十年了,一辈子了,我不但没有说起过你也没有想到过你在意过你。我宁愿相信是我杀掉了你。而你突然袭来。像是一个一贯身心健康的、没有到伊拉克也没有到阿富汗、穿着新式防弹衣、保护得无懈可击的钢铁强人中了子弹,从第四维——时间——而非三维空间射来的子弹:难以诊断更难以治疗。这就不单纯是外科学、伤害学或者战时救护学的问题了。
       叶院士有一点怕。
       两个小时以后,他打电话给他的助手,说是他决定接受邀请,下午到老家桃花镇去。
       助手表示:已经辞谢过了,对方并没有提出异议,也可能原先对方只是礼貌性地邀请一下,所谓让——让的……而且,后天早上七点四十九分,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第一站是底特律,转飞多伦多,包括转机等待,他要飞二十多个小时。
       我知道。还是去一下。毕竟我小时候生活在那边。我会注意。我知道我已经八十二岁。七卜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明年我的虚岁就是八十四……起码还有一年。
       就这样。你不要去了,有车就行。你不必陪我。
       于是有了去国养老之前的桃花镇之行。下了高速公路有人接待。吃的有海鲜也有山珍。所以那么多人得了脚痛风、心绞痛、糖尿病以及胰腺炎、十二指肠穿孔。然后他听了桃花调。
       他弄不清自己的祖籍,这说来话长,干脆就拿桃花镇做自己的祖籍。他小时候住在一个大四合院的前偏院,应该算是“下人”例如车夫住的地方。但那时候已经礼崩乐坏,“上人”“下人”都是贪婪的房东的厚颜的房客。主院正房住着一位军官,穿黄呢制服,一副痞气,与后来他看到电影里对于敌伪军官的造型十分贴近。还有一个瘦小的女子,面色黄中透绿,像是刚刚献过八百cc鲜血。叶小毛(他小名叫小毛)是被禁止到主院里去的。,他常常在主院的垂花门外听这位女子唱桃花调。苍老多病的垂花门油漆剥落,露出了底色腻子与麻刀,像是没有愈合的伤口。桃花调只流行在桃花镇方圆几十里地区,用方言演唱。曲子里不停地用“哎呀”做发语词与感叹词,这像是北方的梅花大鼓,用“哎哪”起始。桃花调听起来比梅花大鼓还要缠绵悱恻,如泣如诉,等到叶夏莽有了夏莽这个官名以后,在中国坚决地走向了阶级斗争以后,他坚信它是靡靡之音,唱多了听多了都要亡国,就像江青说起苏州评弹似的。
       叶院士在桃花镇听了由民间文艺抢救组织安排的桃花调演唱,于是越过了叶夏莽,他连接上了叶小毛时代。桃花镇的文化局长告诉他,桃花调已经差不多消失,最近旅游事业突然兴旺,使各种已经消失的东西还魂复生。桃花调依然悲悲切切,获得了苟延残喘的契机。
       他仿佛看见了住正房的军官的那位姨太太。假设是姨太太吧,也许连姨太太的名分也没有。姨太太就叫桃花,他听军官这样叫过她。她的声音有一点特别,她的声音太“糯”了,柔软,粘连,甘甜,细粉……其实换一种说法就是嗲贱。尤其是苦情,她的声音好苦。就连她咳嗽一声,你都会觉得她已经嚎枯了嗓子,她的咳嗽是为了得到普天下男人的惜怜。
       哎呀,断肠人……红楼紫陌……
       凄风苦雨……
       哎呀,冰轮乍现……万种闲
       愁……落花委尘埃……椽烛垂泪清宵
       长……
       哎呀,世间只有情难诉……疏剌
       剌林梢落叶风,静悄悄门掩清秋
       夜……
       只是在这一次,在七十多年以后,他通过“抢救民间遗产”用的幻灯片看到了这些文绉绉的词句。这简直是发了疯,在偏僻的小地方,这么土的调调儿,却要唱古曲原文。也许当年的元曲,当年的马致远、关汉卿和王实甫的角色正如后来的流行歌曲歌词作者陈蝶衣、田汉、罗大佑与高晓松,而当日的《西厢记》与《牡丹亭》在人们的心目中正如今日的为数不多的上品电视连续剧。桃花调是一种艺术,一种曲调和唱词的盛衰消长、冷落灭亡、回光返照的见证。现在的口味都变得落花流水、大江西去了。现在的口味不但不接受昆曲、南音、古琴《高山》与《流水》,而且也不接受大鼓、评弹、广东音乐《雨打芭蕉》与《小桃红》。现在最受观众喜爱的是电视小品,最喜爱的演员是赵本山、赵丽蓉、范伟和宋丹丹、高秀敏。桃花调无法再流传下去了,您哪。
       而等他在晚宴后坐在一辆崭新的帕萨特行进在大雾中的时候,他琢磨着这些文词与当年桃花苦苦地哼唱着的曲调,他慢慢地将一些旋律与文词对上了榫。弄不好,他可能是欣赏这些酸溜溜的文词的最后一代人了。
       我的悲哀在于作为一个医生,一个工程院院士,我的杂七杂八的记忆力太强。我的情感也太多,超标。好像是毛主席说过,不需要那么多感情。这影响了我的专注,从而影响了我的事业、学科建设、成就贡献直到“政治觉悟”。如果我心无旁骛,我也许早就获得了中华医学大奖和诺贝尔医学奖……或者,我早就当了什么什么级的“首长”。
       但是从碧云的观点,我的情感太少,情商太低。吁!
       这一切都又有什么意义?正如同一位刚刚过完八十大寿的脘土所说:我现在是,谦虚也不能再进步了,而骄傲,也不怕落后了。用同样的格式造一个新句,就是无情也不会惹恼什么女子,多情也不会打动任何芳心了。
       
       桃花镇的主人一再挽留叶院士在镇里过夜,从这天的黄昏始,到处是浓浓的烟雾,少量的几只路灯灯泡摇曳着香烟头似伪红光。说是这里秋冬之交雾大,估计高速公路已经封闭,电视里说,华北、辽宁、河南、山东和湖北、江苏部分地区都已经沉浸在大雾里,大雾会延续若干天。叶院士坚持当晚一定要走,他只有一天的,时间了,他要与自己的城市、祖国告别,他要与自己的儿童、少年、青年和老年时代告别。当然也包括壮年时期,虽然壮年时期是在另外的遥远的地方。锻炼,改造,拚命,然后是一场梦,是各种笑骂轻薄,大言不惭。他终于得到了肯定,越肯定他就越惭愧。再回来,也许要借助一个平静的精美的骨灰罐。加拿大大致没有那种景泰蓝罐,他给碧云用的。他的不幸在于他还有一个宝贝女儿,女儿在多伦多,女儿非得叫他去。而老人更应该选择的恐怕还是孤独。
       再说他一辈子拗脾气,轻易不愿意因外力而改变自己的安排打算。既然明天是同样的雾,他留宿桃花镇还有什么意义?
       越靠近高速公路雾就越大,连香烟头似的路灯泡也看不见了。叶院士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感觉像是战争中敌方向我方发射了几千几万发烟幕弹,一团团烟雾向我方扑来,连结,撞击,融合,破裂,拉伸,歪扭,爆炸……最后变成了整体的棉花一样更是海一样的屏障。又像是视觉障碍,衰老和病变把一团团的白雾打向他的双眼,双眼因而陷入雪白,变成一团漆黑。汽车如同漂泊在灰黑的泛滥着的洪水里的一只船,小小泰坦尼克。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的强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得见一小块灰蒙蒙的雾气,像是已经封闭了的眼帘不知怎么的又睁开了一道细缝,等着你的汽车向它撞去。我……叶院土的嗓子嵫呀了一声。您……汽车司机的嗓子嗡隆了一声。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半路上又被自己咽了回去。可能他们两人都已经后悔,这样的雾天是无法行车的,因为你看不见路,看不见前后左右。
       但是你们这不过刚刚开始,还没有开始。既不能上高速公路,也不能上老路上便道上辅路。没有开始便改变方向是可笑的,还有可耻。你也已经无法回头,前后左右已经全都是车辆,同样惊慌严肃,同样被大自然收入罗网,收入陷阱,收入于雾的全面控制之下。不管你是宝马,你是奔驰,林肯还是奥迪,哪怕你带着摩托开道警卫车辆,再无别的办法,没有任何特权。只能试探,紧跟又紧防,慢慢往前蹭。往左一点点,赶忙又往右一厘厘,你不能前进,你不能不前进,你绝对不能跑也不能停,不能溜走也不能回头。你害怕追尾,你害怕被迫尾,你害怕刮蹭,更害怕驶出公路掉在沟谷里。
       因为你看不见道边,看不见里程碑,看不见排水沟,看不见任何红线、黄线、白线和交通标志牌。不知不觉,无心无意,你已经把自己交给车流,不怎么流的车流,交给了雾,交给了命,交给了路。你已经无法摆脱,无法选择,无法懊悔,无法潇洒,无法强行,也无法再聪明一次或者执著一次。即使你与汽车司机都是懦夫,你也只能沉着地,专注地,英勇无畏地走下去,继续走下去,似乎是永远走下去。
       当然,显然,高速公路早已封闭。你的车开始在老路上行驶,大半是老路上吧,大雾中,又哪里有什么老路与新路的区别,乃至路与非路的差异?已身何处?司机也说不准。如果失去了一切参照物,哪里又能是哪里,或者不是哪里?
       十米了,又两米,二十米了,最多是走了二十五米,前面的车的尾灯和刹车灯同时亮起。在这种大雾弥天的情形下,前车的尾灯就是你的上帝,就是指路的北斗,就是唯一的不容怀疑的方向,就是除了你和你的车以外的世界的唯一的存在。前车的尾灯也就是你的界限,你的边缘,你的威严的律条,你的结束。现在,车停下来了。为什么停呢?没有人知道。
       司机轻声说:“要干……”北方的说法,好比英语说well done,做好了,做熟了,天做,雾做,冬做。司机打开车内的灯,显得车外更是黑暗加上了黑暗。司机摸摸索索了一阵子,找出一盒磁带。他一声不吭,打开音响,放进磁带,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新录的……”他猛然开动了车,他慌了神,就在他使用音响的一刹那,前面的车的尾灯不见了:它拐了弯了?它加了速?是雾更浓密了?雾像墙一样,他们只有硬往墙上撞。
       哎呀,哎……呀……哎呀……
       同时传出了桃花调的演唱。呲呲啦啦,沙沙哑哑。
       哎呀,娇莺欲语,
       眼见春如许……
       找到了前车的尾灯了,乌拉,喂哇!前者是斯拉夫人,后者是拉丁人的欢呼。
       是杜丽娘,来到这大雾里,这车里,这院士的身边来。声音不好,像佳人犹抱琵琶半遮面,更加娇滴滴,而现在已经不是娇滴滴的时代,现在要的是辣妹猛男,要的是挺胸昂首,大劈叉,长胳臂长腿,野性、厚唇与酷。
       哎呀,朝看飞鸟暮飞回,
       哎呀,印床花落帘垂地……
       靡靡之音。穷极无聊,百无聊赖。他后来对桃花调,对往事就是这样告过别的。解放以来,告别是令他最激动,的一个词,与贫穷愚昧告别,与专横野蛮告别,与阴谋恶毒告别,也要与一切的空虚一切的颓废一切的犹豫一切的疲乏一切的顾影自怜与百年屈辱千年历史告别。
       因为桃花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他相信她挨过军官的打。他夜间听到过桃花的压低了的惨叫。而他的家人都说没有听见过。他始终怀疑他们是不敢承认听到过。因为桃花唱得凄凄惨惨,诉说如哭,起调如呜,过门如抽噎,激昂如救命狂呼……他的少年男子的神经在桃花吟唱时被抽成了细丝,卷起来飘洒天空,丝断了,风筝被狂风吹走,不知伊于胡底。神经丝飘向天外,飘向了没有人类也没有星球的地方。这时歌唱的女人又用一声“哎哟——”抓住了叶小毛少年的心尖,把游丝一点点捋回来,像收回已经把风筝送到了星星上去的麻线,线轴飞速旋转,风筝不见返回。于是低音徘徊,欲哭无泪,欲叫无声,失声失语,只剩下了枕边的抽噎叹息,只剩下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翻滚挣扎,只剩下了总算吐出来一点点的无声的浊气。
       正是这似有声似无声的低音区的演唱或者只能算是喘息,这呕也呕不出声,挤也挤不出响的低音,六十余年后回想起来,感动得他涕泪横流,一塌糊涂。
       风筝呢?你最后飘泊到了哪里?
       于是在一个春天,落花如雨的日子,叶小毛被桃花调的迷人的力量推动,他大胆违反规则,登上高台阶,走过破败的垂花门,下得台阶,经过藤萝架,跑到了主院子里,跑到了军官家的门口。
       “小孩,不,小兄弟,麻烦你进来一下……”曲声停了,桃花在叫他。曲终人见,他进到一股令人紧张的香气扑鼻的正房客厅里去了。
       他只是被叫进去帮女人换装一个天花板上的电灯泡。他第一眼看到了摆放在房里的鼓架,鼓板,好像还有一个弦子,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乐器。女人很衰弱,房间里除了劣质化妆晶的香气以外,还有一种依稀的像中药、也像蒸煮的莲蓬菱角、又有点像烟油子的气味。长大以后,出门以后,他第一次被人邀到西式的咖啡馆去喝咖啡,那浓烈的磨咖啡豆的气味,使他想起了往事,他并且断定,桃花家里没有咖啡,那么,只能是鸦片的气味。
       女人给了他一把杂拌儿,杂拌儿里有糖藕、有脆枣、有桃脯、有花生蘸,还有山楂片。杂拌儿染了些颜色,令未来的叶院士心怦怦地跳,病秧秧的桃花的手碰到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凉而又柔软得像是死人。然而她的手的动作非常动人,她的手指像花,她的手腕关节灵活,她抬着手掌,向着小毛,并且自然地弯曲着手指,她的秸秆似的细臂却像白玉一样洁净……
       
       一个女子说话的时候向你变化无穷地展示着两个手掌的掌心,这给那个叫做叶小毛的孩子一个异样的感觉。
       回到家就被妈妈打了一顿。
       他突然累了,他半闭上眼睛;他自言自语着:杂拌儿,杂拌儿,那是什么呢?像牛皮,像后脚跟,管它叫做桃脯,有杏干,有脆枣,有花生蘸,有甜藕片,有苹果干。杏干是有杏的酸味儿的,酸得好香。桃脯已经远离了水蜜桃,而苹果一经晾成干儿,就软糟得如同棉花。后来后来……这些东西也已经都没有了。为什么?不为什么。现在各种好吃的东西太多了,例如酒心巧克力与泰国盐渍干芒果。一代又一代成长起来的新人对于吃传统食品没有要求,没有怀旧感,没有“不忘本”的自律。说什么忘本不忘本……也许我们应该追溯到周口店的猿人洞穴。就连桃花镇遐迩驰名的泡菜也已经没有什么人做了,科学家已经检查出来,说是那种泡菜如同修红旗渠修得名声大噪的河南林县泡菜一样,含有黄曲霉素。另一种不含黄曲霉素的家乡的羊肠子,也没有人吃了。羊肠子其实是猪火腿肠,为什么叫羊肠子,不详。三年前他回来的时候,地方政府为他设宴,第一道酒菜竟是基围虾,接着—亡来的是韩式烤日本名古屋牛肉与澳大利亚龙虾,喝的是墨西哥啤酒加柠檬。据叶院士所知,其实墨西哥不以啤酒著称,他们的名酒是用仙人掌做的白酒,吃的时候要舐一舐抹在手心的盐。他们也不在啤酒里加柠檬。一日千里的今天,谁还有童年,谁还有故乡,哪里还有真正的风俗?
       劈啪劈啪,他隐隐听到了一些细微声音,奇怪,莫非是雾团撞击到他的脸上和汽车上?他感到浓烈坚实的雾团向他们袭来,被他们撞得粉碎,立即又重新结合成紧密的团块,令人窒息。这时他听到了司机的惊呼:“毁了……”怎么了?原来是司机听到了不远处的火车汽笛的长鸣,向他“请示”该怎么办,他当机立断继续前行,那一瞬间,也许一问一答耽误了十分之一或者百分之一秒,这刹那的犹豫,使他们的车再次丧失了前进的目标:前一辆车的尾灯。没有那红眼睛似的尾灯,他们就只能在黑暗中进行真正的盲驶,他们只能根据方才的惯性,不左不右,不动不不动,不打轮也不不打轮,哆哆嗦嗦,颠颠簸簸,慌慌张张,随时准备着驶进大坑、深沟、泥塘、地狱,随时准备着追尾、被迫尾、挂蹭、挤撞……
       ……娇莺欲语,
       眼见春如许……
       又是杜丽娘?杜丽娘也惊慌失措了?杜丽娘因情而殇进入阴间,看到了的就是这样一副黑暗中行车的景象吧?杜丽娘哭了,所有的戏中人都哭开了,你和我,他和她,姑娘和少爷,密斯和密斯脱,雷笛斯和坚陀门,都有一些应哭欲哭得哭非哭不可的遭遇和心境,有泪欲雨,眼见春如墟,如嘘,如吁,如絮。杜丽娘如果不是出身名门,会不会沦落到桃花的地步,被包了“二奶”?于是哭得如诗如歌,如泣如诉,如不情愿的爱的喘息与呻唤。桃花凋的唱腔好像干涸的龟裂的地面涌出一股清泉,好像麻木和迷茫中激扬起一丝震颤,好像无边的黑黢黢原野上升起了一颗、转瞬又被乌云盖住的星星。它有一些些悲伤,更有一星星甜美,有一片片落叫,更有一瓣瓣一朵朵桃花。然后有杜丽娘和崔莺莺,命中注定在盲人骑瞎马的经验中有一个千娇百媚、莺声燕语、风情万种、愁肠百结的多情女子与你做伴,那么,该掉到沟里就掉到沟里吧,该撞到火车上就被火车轧成麻花吧,该粉身碎骨就粉身碎骨吧,人早晚有一个告别,与其这样麻烦那样痛苦,这样折腾那样闹哄,与杜丽娘与桃花调一起安息未尝不是一个美好的出口。
       而最最奇特的是,杜丽娘唱了两句,琵琶和四胡,扬琴和三弦的过门变成了周璇的时代歌曲,现在则是“古代”歌曲的旋律《夜上海》,他几乎能合着节拍唱出: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一个不夜城……
       谁说桃花调不追赶时尚?就像各种大鼓,过门里要加时代歌曲!后来还有邓丽君与梅艳芳的曲子作过门吧?
       他们的车刚刚颠丁一下,是驶过了铁轨的标志,同时火车汽笛的声音,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大作,震耳欲聋,是不是有哪辆搭载着要人好人贵人的汽车已经被碾轧得粉碎了呢?他不敢断定。是不是有哪辆车为了躲避这样的灾难而引起了一系列追尾和冲撞,反而造成了更大的灾难了呢?他也不敢肯定。
       哎呀……
       碧云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又成了《西厢记》?是真的这样唱了,还是他以为是这样唱了?
       他想起妻子碧云,她为什么具有一个这样通俗的名字?她的名字大概与《西厢记》无关。五十年前叶夏莽到列宁格勒进行学术交流的时候,碧云是那里的留学生,暑期中她临时被派来做他的助手兼翻译。开始的时候她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的父亲,她正为没有前途的恋情而苦恼。她告诉他,她在这一年的新年被邀请参加在克里姆林宫举行的新年舞会,她成了一位特别英俊潇洒的乌克兰青年基里尔的舞伴,他们一起跳了三次华尔兹与两次狐步舞,她说,他们两人成了全克里姆林宫注视的对象。她与叶夏莽一样地重视人的名字,她说基里尔这个名字是费定的著名的三部曲的主人公,在《早年的欢乐》里他的初恋情人是叶李萨维塔,到了《一八年》,基里尔忙于东奔西走地革命……李莎嫁给了一个商人。
       碧云说现实生活中的基里尔写过许多信打过许多电话,他们有过许多约会,她只有极少的几次赴约。她说有一次她失约,而基里尔在风雪的莫斯科普希金大街路口等了她一夜。她哭得肝肠寸断。
       ……后来不是基里尔而是叶夏莽与碧云结婚了。叶院士似乎有几分惭愧,他反省过,他不是夺去那个叶李莎维塔的皮货富商。他的年龄虽然比碧云大十岁,但也完全没有达到令他或任何别人嘀咕的程度。除了……那一次,他们的婚后生活平稳而且安静,没有外遇,没有第三者,没有争吵,没有经济纠纷。他们婚后从来不谈与苏联有关的话题。一九五九年传达了中苏关系事情,他们俩在一起坐了一晚上,只问了一下:“传达了?”回了一句:“传达了。”就再没有说一句话。叶夏莽曾经想打趣一下,说“幸亏你是嫁了我……”,话到嘴边他咽进去了。
       乌克兰三个字,他们都不想提起。
       他们两人的工资放在一个抽屉里,谁想用谁用,钱少了,就自觉地少用或者不用。只是在出现那次事情以前一年,也就是一九八○年,她对他说过一句事后他想起来觉得是带怨尤的话,她说:“我们这一辈子过得是何等安静呀。”他回答的是:“你还小呢,什么一辈子两辈子的!”他根本不同意安静的评语,整天开会,运动,斗争,转弯子……他都乱死了,难道回到家还要热闹一番吗?再说他不是苏联人,他的性格里没有伏特加与哥萨克的因子,他的文化积淀是别样的。
       除了那一次,他始终不承认的那一次。
       那是一九八一年。他出席颅外科手术研讨会,并当选为颅外科手术学会会长。那天他们听取一个外国专家讲演通过颅外科手术治疗癫痫和脑血栓的有关进展,会后临时被邀参加晚宴。中国人都是这样的,临时告诉你,要去吃。回家的时候遭到大雾,车不敢快开,到家已经十一点半了。
       碧云不在家。他到处打电话。他和女儿到处找。焦急中更多的是愤怒:不早不晚,恰好在他的事业迟迟出现了一点点辉煌的苗头的时候,不早不晚,恰好在天降大雾,车都没有办法正常开行的时候……他最后报了警。
       警察也没有办法,警察们正忙于处理雾天的交通事故。
       
       第二天凌晨五点多钟,碧云回来了,身上的衣服有破损,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问她什么话,她一句话也没有。她的眼珠发直,绝对属于精神分裂型。虽然叶夏莽的领域不是精神科。
       如果她外出不是去自杀,那就肯定是遭到了强暴……天!
       只是在碧云回家以后,他才明白,头一天是他们结婚的二十五周年,西洋叫做银婚的。
       他想起了两周前碧云向他说过的话:“夏莽,你觉得你了解我吗?”还有一次干脆是:“夏莽,说真的,你爱我吗?”他觉得相当恐怖。愿上苍保佑所有的男人不被自己的妻子或者哪怕是情妇追问这样的令人毛发悚然的问题。
       但是他更愿意从医学的角度考量这一切,四十九岁,更年期,更年期精神疾患,可能是抑郁症,可能是癔症,或者只算是更年期综合征,也可能导致一时的或者长期的精神分裂。他已经被提名为院士,最高的学术头衔。既然碧云一言不发,他也就不追问碧云是夜发生了什么事情,除了道歉以外,他不想说什么。他文明而且谦和,他事事严于律己,宽以待云,常常自我批评而不是批评对方。在家庭生活中,他觉得他的表现堪称圣人。
       他平静地面对了那个不幸的雾夜。他是医生,病人和病人家属可以激动,但是古人是怎么说的?叫做“医心如水”。
       碧云整整一个多月没有与他说话。碧云瘦了,一天比一天瘦。他这才发现,消瘦的碧云长得特别像当年的桃花,她的淡眉毛和尖下颏,活脱脱又一个。虽然一个是百无聊赖的寄生虫,一个是留苏的无线电通讯专家。他的院士的事情愈来愈有眉目。就在这当中他为碧云找来了最好的西药与中药。他还带着碧云扎过一个疗程的电针灸,治病的人此后先于叶夏莽列名工程院院士。后来碧云好一点了,他带她畅游三峡。他们在重庆吃火锅的时候坚决不要辣椒花椒,因为刺激性的东西对于神经科或者精神科病人不适宜。他还带她去了黄山,整个黄山沉浸在浓雾里,导游介绍说,这是黄山的最美。
       十三年后,她得了癌症。她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坚持不再住六个人一个房间的医院病房,回到家里。为了在最后时刻满足她的愿望,叶夏莽特意为她买了台式音响系统,到处寻找录有苏联老歌的“盒带”。他们一道听了好多苏联老歌。
       而她死前不久做了噩梦,她的噩梦是她起床自己放了三次苏联老歌的盒带,结果播放出来的不是《喀秋莎》,不是《山楂树》不是《灯光》也不是《海港之夜》,放进苏联老歌带子,放出来的却是她最不熟悉最不爱听的北方曲艺,曲艺唱的是秋风,黄叶,孤坟和归雁。
       一个小小的悲哀,她不喜欢他曾经不喜欢,其实特别喜欢的例如梅花大鼓,京韵大鼓,河南坠子,单弦牌子曲,更不必提桃花调。
       为了安慰,他亲自为她在性能先进的SONY音响系统上放歌曲,却发现了真正的骇异,一盒夹带着手写的字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说明纸头的带子放出来的是梅花大鼓《黛玉焚稿》,他愤怒得几乎喊叫起来:“这是谁搞的鬼?”
       他没有喊叫出来,却听到了类似影片声音效果的不绝回声:“谁搞的鬼?”“搞的鬼?”“鬼……鬼……鬼……”
       那天他吃了强力安眠药片。碧云病重以后,他更加确认,碧云病中的那个样子,纯粹是那个桃花的克隆,那个叫他“小孩”,给他吃杂拌儿的桃花。他身上阵阵发冷。
       后来当然播放了前苏联的歌曲,碧云上气不接下气地给他解释,那是卫国战争期间的一首歌曲:《雾啊,我的雾》。夏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还说:“是查哈罗夫作曲。”他随音响唱道:
       啊(哎呀!),雾啊,我的雾,
       弥——漫——的雾啊,
       游击队的战士要出征……
       后来费了好大劲才听懂碧云的意思,他费了同样大的劲找到了带子,是碧云想听的话剧《保尔·柯察金》的主题歌: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
       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
       这是我们亲爱的故乡……
       在莫斯科,他们一起看过这部话剧。没有放完一盒带子,碧云去了。碧云死后许多年,他在碧云的笔汜本里发现了一张照片,从照片背后的俄文字迹上,他知道,那英俊潇洒的青年人是基里尔。他十分理智地断定,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这样一个乌克兰青年约会过,在克里姆林宫共舞过的碧云,在与他结为夫妻以后,理应折磨自己和她的丈夫叶夏莽一辈子。
       不是她而是他反而惊奇,她与他一起生活得那样安静。金子一样的安静。
       在问他是不是爱她与了解她的那一次,他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深刻地沉痛地说了下面的话:
       ……我们生活在一个粗犷的时
       代,我们常常来不及擦干我们头上的
       汗珠身上的血迹。颅外科学也好,无
       线电通信技术也好,甚至于爱也好了
       解也好家也好,都与我们面临的决死
       的战斗,一场旷日持久的常规战争或
       者,干脆是一场核战争有关。云,我们
       的神经纤维,没有权利那样纤细
       呀……
       可能是他太激动了,他毕竟参加过土改。虽然他自己也没有弄清他的话的含义与逻辑,他还是打动了碧云,碧云向他道歉,说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他提出那样傻乎乎的问题。是的,正如叶夏莽表白的,自从他们两人成婚以来,他再没有多看过任何女人一眼。这样的男子打着灯笼也没有地方找。碧云问他两周以后是什么日子,他突然聪明无比地回答是他们结婚的三十周年纪念。回答正确,加二十分!他们两人拥抱在了一起,他们的热情和缱绻,呻唤和劲力使五十九岁的院士回想起来还不好意思。
       然后仅仅过了两周!该死的金婚银婚木婚纸婚的狗屁西俗,该死的雾!
       这次他决定违背一贯想法,打破自己生活的秩序去加拿大,也是为了亡妻碧云。他坚信,如果碧云在,会希望他去多伦多的。到女儿身边,毕竟似是离碧云更近一点,他终于明白了把一个家的日子过得那么安静是一种罪过。他终于明白了,打从“文革”结束以来,自己的日子过得那样规律,那样科学,每天半斤牛奶,每天七两西红柿,每天一个半鸡蛋,每天步行五千六百至一万步,每天记日记二百个字,每天不管睡得着睡不着躺七个小时……这本来不是不能改变的。
       安静,除了那件事他和妻子安静得像是生活在雾里。有限的亲热,有限的说话,大部分都是事务性的:“我那双在日本买的皮凉鞋怎么找不着了?”“这个月的电费怎么一下子多了二百多块?”“有一种新式的电饭煲,要一百六十多块钱,咱们买还是不买?”
       有时候他觉得要做点什么,她推开了他。有时候他们刚刚躺下,刚说了两句平平和和的话,他一阵睡意袭来,发出了轻鼾。除了一九八一年银婚前两周那一次,不知道猴年马月,他们靠在了一起,他们俩总是把门锁了又锁,把灯熄了又熄。到现在他想不起妻子的容貌,更想不起碧云的身体,他们的生活一直沉浸在大雾里。直到六十多岁了,他赶上了开放,他去了一些国家,特别是去了一趟印度,他去了卡吉拉霍,参观了那里的以性崇拜为特色的寺庙,他笑了,对于夫妻的事情,也可以有另一种观点和热情。而他,从四十多岁他就认定自己已经老迈,认定自己形势严峻,任重道远,课题艰难,三头六臂不够使,他早就彻底地安静下来了。
       他也明白,医学可能戕害了他,医学分不清一个有灵气的女子的生态与病态,医学对于爱情、性与家庭的解释足以摧毁人生的一切神秘、羞涩和欢喜。太浓的雾不好,一切都裸露在无影灯与手术刀底下呢?
       
       这是桃花对他的报复吗?直到这次行驶在大雾里,他忽然得到了这样一种灵感,也许叫做顿悟,这样一种灵感和顿悟使他一头冷汗。
       我枪毙了她。
       他说出了声。
       “您说什么?叶老师,您说什么?”
       “没有什么。”他推托其词。
       一九五○年,刚刚获得解放的他,被大学选中去新解放区参加土改,多少羡慕的目光追踪着他,去以前他已经完全明白:土改土改,说下大天来要的就是站稳立场……地主富农压迫剥削农民几千年,谁为农民说过话?土改当中稍稍收拾一下地主爷地主婆,国内国外吵吵些什么?有多少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因为土改中立场出了毛病被永远地清除出革命队伍。他为之悚然奋起,壮心如火。
       在离桃花镇约一百公里的P镇,他出席了当地为土改工作团举行的欢迎晚会,除了各种讲话和呼口号以外,还有一些文艺节目的演出。这中间意外的是有一个中年女人演唱桃花调,全部改了新词:
       哎唉哟——
       红旗飘舞鼓声扬,
       解放大军无阻挡,
       三座大山全推翻,
       当家作主最荣光,
       哎唉哟——
       土改挖掉封建根,
       幸福生活万年长……
       桃花调的发语词本来是“哎呀……”,“哎呀娇莺欲语……”“哎呀那个离人泪……”现在也变成了哎唉哟、呀呼唉,稍一调整,娇滴滴的嗲气变成了劳动号子的豪气,真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女人演唱的动作也变了,不断挥舞着小细胳臂像是呼口号,一会儿又扭动臀与腿,像是东北大秧歌。
       由于晚饭时喝了一点地方政府招待的劣质白酒,叶夏莽有一点头晕,对于站在台上表演桃花调的穿着当时最时兴的草绿色列宁服的瘦女人他没有注意,只是从她的手指的动作和眼角的动作上他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他的兴奋点完全在听领导讲话和跟着喊口号上,他很注意喊得响亮干脆,表达说一不二的阶级感情和坚如磐石的阶级立场。那一晚上的文艺节目,除了陕北风味和少量东北风味的革命歌曲以外,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经受了土改的红色洗礼。他悟到,正是斗争的严酷性培养了革命人的忠贞和彻底。没有烈火,哪有真金?而如果文文雅雅,舒舒服服,ladies and gentlemen,谁能在中国取得胜利?
       在进入了收尾阶段以后,他被调离村里的工作组,叫到县上工作队部去整理一名女特务的材料。他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从一些个前后矛盾、语焉不详的招供与揭发中得知,这个女特务,名叫栗桃花,又名小桃红,胭脂红,原是一名国民党军统少校的姘头,解放前夕该少校奉命潜伏,不知去向。栗某遂离乡背井,隐姓埋名,混入革命文艺队伍,伺机变天,破坏人民政权与土地改革……
       是不是那个桃花呢?叶小毛在还没有命名夏莽以前就随父母去到了大城市,他以为早把那个桃花镇的院落忘了个一干二净。如果是那个“桃花”,就更危险,更是对他的立场的严峻考验了。没有觉悟的他吃过她的杂拌儿啊,与敌人界限不清啊!无论如何,那个桃花理所当然地是一个旧社会的殉葬品,一块自应被革命的拖把揩洗干净的污锈,一件发出了旧社会的恶臭的秽物,一个含脓的肿包。有了这样的定性,她参加没有参加特务组织,她领受没有领受上级特务机关的任务,她有没有代号、暗号和密电码……并不重要,她应该活还是应该死呢?她应该不存在。不管你是否从身体上将她消灭,她注定了是要被历史与人民消灭的,历史的巨轮注定要压过轧过粉碎和抛弃她的卑微的渺小的与肮脏的肉体(与军统少校一起睡,能干净得了吗)与灵魂,这难道还有什么怀疑吗?
       他整理了一份不但立场坚定而且激情洋溢的文字材料,处理意见是公审批斗后枪决。
       由于这份出色的材料,他被认为是一个很好的“笔杆子”,思想进步,德才双馨。书记要他到文工团去写歌词和剧本。他大惊。幸亏他及时发现确诊了书记妻子的胃下垂与肠套叠,带她到专区医院,为她做了手术,开了处方,找来了免费的药品,治好了病症,并以此说明他更适合、他本来就是医生,才避免了去文工团的厄运……最后还混成了院士,一九九七年春节,一位国家领导人到他的“寒舍”来给他拜年,他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而一位为他“顶缸”,从医疗单位调到文艺单位的仁兄,几年后就没有过得了“整风”与“反右”的关,再往后,“文革”中,他自杀了。脆弱的小布尔乔亚们啊。
       ……然而那只是一份材料,只是纸上枪决。当时所有的关于地主恶霸保甲长匪连长更不要说军统中统特务的材料了,都是建议公审枪决的。他没有决定权,他没有瞄准过谁举起枪口。他不知道这个现在想起来未免可怜的女人的下场到底如何。她早已经消失在大雾后面了。
       再说,如果院士自身没有发作什么精神疾患,他应该明白:这个被他起草材料上报枪决的栗桃花就是那个给他杂拌儿吃的瘦桃花的可能性其实很小很小。虽然,她们可能是一样的卑微,渺小。
       哎呀,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
       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
       ……再不要啼啼哭哭,
       烦烦恼恼,怨气冲天……
       戛然止住了,是磁带不够长,没有让窦娥把冤苦诉完。
       汽车的音响发出了沙沙声,停了那么几十秒钟,身外心内,都是浓浓的雾。叶院土在这几十秒钟内牛醒半睡,他似乎看见一个精瘦如鬼的女人,她向他惨然一笑。
       院士身上冷得不行,脖子、背和腰都窝囊得要死。汽车,除了赶路,看来并不适合充当别的用场。
       哎呀,娇莺欲语,
       眼见春如许……
       磁带循环播放到第好几次,又回到了最初的《牡丹亭》,一切重新开始。
       哎呀,骨冷怕成秋梦……
       翦西风泪雨梧桐……
       恨苍穹,
       妒花风雨,
       偏在月明中。
       这又是哪一段呢?
       重复是伟大的力量,重复有一种威严,重复是不可抗拒的,重复使他快乐之中又有些胆战心惊。看来也是天意,是命。他本来就应该好好听一下久违了的桃花调。桃花调的味道好极了。像是桂花糯米藕,像是即墨老酒,像是陕北石榴,像是西湖莼菜,像是致幻的神秘果。由于年轻,由于天翻地覆,由于外力和自身的幼稚天真,他与桃花调一告别就是——别梦依稀咒逝川,古音六十九年前!
       一声桃花曲,双泪落君前!他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在去国以前听一听,听完,就告别啦。外国什么都好,假使都好吧,就是没有故乡小调。中国什么都好,故乡小调也式微了。不微也没有多少缘分了,听东西只能在孩子时候,大了,一边听着梅兰芳哪怕是帕瓦罗蒂,也同时会分心想到下一次会诊的方案或者下一年度的预算。像一部旧电脑,他的数据库装的东西太多,岌岌乎自爆。他也只有在雾里,在无法快速行驶并且完全无事可做的这几个小时,做到了专心聆听。听了还要再听,听了还要再听,既疲劳又甜蜜,既伤心又满足,伤心也令人得到满足的快感。好比是还债,还债的时候你感到解脱,也感到惭愧和痛惜,不是痛惜钱财,那钱财本来就不是你的,痛惜的是你为还债用了那么长时间,还清欠债,您也老啦。
       他要在一个晚上,在公路上,在大雾里还上他儿时欠下的、青年时期欠下的一种说不上是什么感情的感情债,曲艺债,艺术债,少年与青春债,家乡债。还有所有的男人欠下杜丽娘们崔莺莺们的债。古往今来,男人们欠下的风月债还少吗?
       
       多少个夜晚,他是握着手术刀而不是握着女人的手度过的。
       那么雾呢?雾的形成是最简单的物理学。没有风,没有蒸发,空中的气温没有能够比地面的凉,形不成对流……那么雾的消除呢?它需要日晒,它需要风,它需要气温的急剧改变,或者,很简单,却是很难操作,只要好好加一下温。
       那么乌克兰呢?乌克兰、俄罗斯,也有许多大雾。乌克兰在大雾里,有许多前苏联的歌词为证。库奇玛、亚努科维奇、尤先科,基辅与顿涅茨的选民,他们将怎样破雾起航,决定自己的命运?大雾总会散去,那么黑海舰队的出海口呢?疯了,真是疯了,他并不是基里尔呀,他叶夏莽管那么多干吗?
       一九九四年,十年以前,他经历了丧妻之痛。当年年底,他收到了一个搞外事工作的朋友转来的一封厚厚的乌克兰来信。他吃力地读下来了这封用俄语写的信件,是基里尔的,他寻找碧云已经许多年,信件这么厚,是因为包括了自从苏中关系正常化以来他为寻找碧云而写过的一共十多封信,前面的信都原件退回了。
       他回了信,寄去了他们的全家福和碧云的丧礼的照片。
       从此基里尔多次给他写信,叶院士因为俄语不好给他回信很少。头几天,可能是由于他告诉基里尔他要离开中国了,他收到了基里尔寄来的一套碧云在莫斯科摄的照片。复制的照片发黄,摄影技术昔非今比,其中大部分是与基里尔的合影,也有几张碧云自己的留影。美丽的碧云使他大哭了一场。青春是多么美好,而光阴多么无情!为什么碧云在莫斯科就能那样神采飞扬,那样沉醉幸福,令他甚至在碧云去世十年以后,仍然嫉妒得心痛!
       他也收到了基里尔的近影,一个挺直了腰板的老人,须发皆白,目光深邃却又十分阴郁,他像是有严重的眼科疾病。当年的英俊潇洒了无痕迹。
       ……司机叫苦不迭,他一直跟随,偶然失去却又迅速找回来的前面一辆车,他指望可以把他们带到目的地城市的那辆车突然停下了,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它拐弯了。叶院士的车一怔,也犹豫了一大下,狠心跟着拐过去了。前面的司机真好,他做手势,他喊叫,他阻止他们。他的意思是:他是因为到了自己的家才停车和拐弯的,他的终点并不是叶‘院士要去的大城市。他们第三次失去了追踪的前一辆车的尾灯,他们失去了自己的轨道,他与司机努力辨认,他们判断,他们现在是在一个简陋的汽车加油站阳近。事不过三,三次失去跟随的目标,他大概当真完蛋了。
       那就等一等吧,我们就呆在这里吧,开开所有的灯,怎么停了,接着放桃花调吧。
       他的语气显出了从未有过的顺应与平和,他甚至有一点秘密的欢喜:这样的雾夜桃花,此生不会常常遇到。他还要再听五百遍桃花调唱曲。就这样西去了,也值。
       他希望和着跟着录得并不好的沙沙作响的桃花调唱几句,却是意想不到的艰难,最熟悉的也是最牵心的,仅仅这一夜已经听了无数次的——却又是最陌生的。
       一切都不能强求。
       哎唉哟——
       红旗飘舞鼓声扬,
       解放大军无阻挡,
       三座大山全推翻,
       当家作主最荣光,
       哎唉哟——
       土改挖掉封建根,
       幸福生活万年长……
       这是怎么回事?叶夏莽骇然,怎么在文绉绉的曲词之后出现了大改良的革命高呼?就和那个被他至少是从纸面上处决了的“女特务”唱的一样?
       司机解释不出来,他说这是旁的“师傅”给他录的。
       那么头几次反复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支曲子呢?
       他们俩分析起来,可能是老带子没有洗干净,可能是太久没有听用的带子,到了带子的一端有点粘连,头几次反复的时候,机器没有力量放出来而忽略过去了。也可能不是这样,他们俩都不是家电音响方面的专家,在科技事务上隔行如隔山。再说现在盒带早已经落伍了,新型的轿车都只设CD盘的播放器而没有插盒带的口子。然而叶院士仍然感到了一丝丝欣喜,对于“盒带”的讨论转移了一下失去道路与跟踪目标所带来的恐惧,颠簸的疲劳,夜雾的茫然,腰痛背痛颈痛,还有听桃花调带来的莫名的伤感与无力感。这就是科学技术的好处,你永远可以专心致志地却又是心平气和地去讨论它,说对了可以教导旁人,说错了可以学到知识技能;于是不再揪心,不再含泪,不再惶惶不安。
       在这危难的关头,过来了一位交通民警,敬礼,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停在这里?
       ……谢谢你了!民警坐上了副驾驶员的座位,他在无路中帮他们找到了路。当你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他却仍然能看到一些。不论什么时候都有人为你操心,你太受不起了。
       平静中他估量起自己到达加拿大之后的生活来,他忽然有点急躁,他想,一个人如果没有死,那么他就一定得算是一个活人,这是最最重要的真理。一个活人,和青年壮年一样的活人,他拥有一切活人的体征与功能,他或她的腹腔胸腔脑腔和消化循环呼吸生殖运动系统,肌肉神经骨骼皮肤毛发感官……就都存在,都运转,哪怕是半运转。“到死”而绝对不是“等死”,就是生活,生活得好才能结束得好。那么,他到多伦多究竟是干什么去呢?
       女儿。女儿。女儿是他的宝贝。女儿名叫启明。妈妈既然是碧云,女儿就是启明星。女儿最终应该帮助父母穿过云呀雾呀风呀雨呀的。他至今忘不了女儿开始走路的情景,那一天难得的是他看护着她,她已经一岁零七天,她还是被牵着手扶着腰学走路,他叹息那个年代的北方的孩子差不多个个缺钙也缺少维生素D,没有足够的阳光也没有足够的蛋黄或者鱼肝油。这一天,他领着启明学走路,他“天才地创造性地”(后来这个副词短语变成了“文革”中专用于一个人的了)发现女儿的腿脚有了一点力气,他灵机一动忽然撒开了手。女儿有点怕,有点要哭。一刹那女儿也感到了自己腿上的力气,她轻轻地小小地挪了一步,不,不能说一步,只能说是一下,又一下。她看看自己,再看看爸爸。爸爸作出鼓励的手势,发出鼓励的声音,这是唯一的一次,爸爸相信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爸爸。终于,女儿迈出了真正的第一步,不是在地上蹭,是抬起左脚,向前迈了一步。女儿再看看爸爸和地面,看看自己的脚和鞋子。女儿又抬起右脚向前迈了更大的一步,成长,的一步更是创世的一步。女儿渐渐加快了步伐,女儿渐渐趋于兴奋,她走得越来越快,她干脆跑起来了,她绕着圈跑。他惊呼不要跑不要跑,没有用,女儿听不懂他的话。女儿已经踉踉跄跄。他着急地大喝了一声,把女儿拦腰抱住,女儿只顾了前行,并不理会他的大吼。但是小人儿的力气毕竟太小,爸爸的两只铁臂死死地箍着她,她像被捕获的无望地扑腾着的小鸟。她这时才迟到地意识到了爸爸的大喝,她惊吓地大哭起来。
       他想,他就是从这一次学走路得罪了女儿的。否则一切都无法解释。女儿一直和他有相当的距离,最明显的就是女儿上学做作业碰到问题只问她的妈妈,从来不问爸爸。当然,他也忙,他多数时间无暇过问女儿的学习,他不像一般人那样每天晚上陪着帮着孩子做作业。有一天,他很有兴致,他想要女儿的作文看看,女儿断然拒绝。这使他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狼狈与尴尬。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他知道这是外国人的说法,他当初可能不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他是这样追忆的)的父亲,他有权利有义务关心与指导女儿的学习作业。他脸都憋红了,他努力沉默了将近三分钟。女儿似乎也略感不快,她等待着父亲的下文,没有下文,她准备离去。这时父亲颤抖着声音说:“对不起,我过去对你的学习呀作业呀关心不够。我小时候作文还是不错的,也许能贡献给你一点意见。也许我贡献不出什么意见,可我是你的爸爸呀,我应该知道女儿作了些什么文呀……”他尽量说得天真活泼可爱。尽量蹲下来与女儿平等地说话,那年女儿是十一岁,小学五年级,长了一个高个子,一米五九了。
       
       “我不给您看……”女儿说;女儿反而有点激动了。
       “我必须看,我有权利要求看,你还没有成年,我是你的监护人,你上学,你吃饭,都是靠我和你母亲的供应,每个月要好几十块钱……”可能还有别的蠢话。
       “我给我妈看过了,那还不行吗?”女儿也摆出了决战的架式。
       他最终没有看成女儿小学五年级的一次作文。
       他突然大吼起来,像一只受了伤的狼。
       从此他对女儿有点敬而远之,远而思之,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而当他后来在女儿长大以后,与女儿谈起这件事来的时候,他们父女重演了一遍类似鲁迅的《风筝》里的情节,他说起看作文不成的故事,女儿哈哈大笑,女儿问:“真的吗?”
       他的结论是女儿离他很远,现在反复来信要他去,可能是由于碧云的嘱咐。
       嘱咐,咐嘱,能不能叫咐嘱呢子既然素质能够叫质素,介绍能够叫绍介,那么……他睡着了,边睡边发抖,他好像落在了冰窖里。
       哎呀,世间只有情难诉……
       疏剌剌林梢落叶风,
       静悄悄门掩清秋夜……
       睡梦中他听到的是当年的桃花唱的类似这几句词,醒过来以后,却是另外的段子:
       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
       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
       ……再不要啼啼哭哭,
       烦烦恼恼,怨气冲天……
       桃花已经拿不定主意唱什么给他听了。
       他发现,车行走得还不错,他知道大雾你也是能够渐渐习惯一些的。又是一团一团的雾气,一团一团的浓烟,一股一股的硫磺气味。他学着北京胡同里的人的口吻,安慰司机说:“不怕慢,就怕站,蛄蛹(北方土话,指像虫子似的蠕动)就行。”他又没话找话地说起雾天空气污浊,不适合户外健身,感冒指数与取暖指数会提高。爱情指数呢?他悄悄地想。原来什么都有指数。生命指数和快乐指数呢?
       他细细品味,与故乡故国北方戏曲的高亢激烈不同,桃花调的特点是温柔与软绵,是一种低声下气的问候,像是下人哄着老少爷儿们玩,曲艺在这一带被叫做玩艺儿,是哄着主子玩的。不论唱得多么凄凉苦情,唱的人要一会儿人戏一会儿出戏,出了戏就必须是一副眉开眼笑,低眉顺眼的听喝的丫环样儿。声调是婉转的而不是直截了当的,音质与音量是磁性的柔软的而不是响亮的,吐字是生怕听不清楚的而不是追求风格与表现自我的。旋律是无尽的重复,却又每一次与上一次略有不同:像是风筝,它停止在天上却又不住地变动位置。像是呼拉圈,它旋转在少女的腰肢上却没有固定的轨迹。难学,你永远会唱,你永远唱不对,你永远听着它像,你永远找不准。民间的东西,最简单也最没有准头。像在唱,更像在说,在絮絮叨叨,絮叨却是不敢放肆,小心却是不敢畏缩,不敢寂寞也不敢吵闹;不敢煽情也不敢无情,不敢娇媚也不敢死眉瞪眼,不敢热烈也不敢冷清。哭但是不能哭出来,笑但是不能笑大发了。文艺伺候就像戏词上县太爷喊的“大刑伺候”,是那么容易的么?
       哎呀,娇莺欲语,
       眼见春如许……
       这就是桃花调。他大概已经听到了第十几次了。一晚上听了十几次桃花调,他也算对得起桃花调了吧。这就是桃花镇的即将绝种的演唱,像娇莺之语,像春情春水春意的有节制的泛滥。地球上每一天都有物种消失:语种消失,民族历史消失,文物被破坏,民间文化样式消失,曲种消失。随着人的告别,他们会带走许多过往,许多珍贵,许多挂记。
       ……也许能吹起一阵清风,也许至少明天早晨会出现一个鲜红的太阳,也许浓雾会完全散去,也许他重新考虑远行多伦多的决定,也许虽然八十了也仍然可以去去再来,也许他还会回来听桃花镇的桃花调和再考虑一下颅外科手术的刀剪用具的改进。
       也许他还能再来一次黄昏恋。十年来,不是没有人要做他这个老家伙的媒。有一个女诗人,他很有些喜欢。后来他读了女诗人的作品,她的特立独行,她的狂叫激愤与蛮不讲理令他战栗惊服,他终于望而却步,临阵脱逃。有一个女经理,他思而生怵。有一个女领导,他自惭形秽。但是他在碧云死后没有少与一个个的并非没有吸引中国工程科学院院士的魅力的女子一起喝咖啡喝可乐。说一些人家与自己有时候有兴趣,有时候找不出词来的话。
       他甚至偷偷想过:最好与一个农村来的保姆结婚,他喜欢这些质朴和勤劳的女人,她们当中有许多人读过高中,她们现在也都挺胸、健康、爱打扮,有一个邻居家的家庭服务员眼睛像影片中的“小花”,陈冲饰演,他想人非非了一两分钟。她们和医生都是天生的务实派而不是某某精神派。把文学说成人学好生奇怪,他觉得医生、体育运动员与保姆才是,至少同时也是人学家。爱情这个词,是“五四”以后,才传进来的。爱情像鲜花开放,像电光石火,像小提琴华彩乐段,像大雨后现出的彩虹,像解冻时分的桃花汛。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人很不幸。整天唱抒情曲小夜曲盼望花开电闪彩虹横天冰雪融化汹涌澎湃的人则是上了爱情两个字儿的当,也许是俄罗斯乌克兰文学的当……自找苦吃,还要旁人的命。
       当然,娶一个三八服务公司介绍的家庭服务员——他羞于启齿。
       就这样思忖着,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花儿开了又谢了。没有开的也谢了,枯了。还有什么可说?
       是他而不是别人,落伍了。时代不同,人人都可以像诺贝尔奖得主科学家一样地挑战极限,为了爱情,为了青春,为了上天的恩典:还活着。
       ……眩晕……晕……晕……这不好……
       第二天早晨五时半,他们到达居住的城市,进了城,雾稍微淡了一点,能看出个十来米。平时两个小时的路途,他们走了十个半小时,谢天谢地,没有出任何事故,司机师傅等于是盲驶而归。师傅说:“叶老师,到家了。”
       师傅叫了几次,没有应声,再一回头,不好,叶院士已经出溜到座底下去了。
       司机师傅吓得脸色骤变,他掏出手机,颤抖的手指拨了半天才拨对急救呼叫,两分钟后,叶院士躺在了红十字急救车上。
       ……没有人解得开叶院士的最后遗言,启明回国被医生与司机告知,叶院士最后说的是两个字:“真——好——”还说是,叶院士的遗容上有美好的表情。
       2004年10月30日,中国工程科
       学院院士、著名医学家、颅外科手术学
       一代宗师叶夏莽同志,含笑逝世。
       学报上,也是这样发布了讣告。
       启明的飞机遭遇了大雾,在多伦多,飞机因大雾晚点六个小时起飞。在目的地,大雾延续到了第五天,幸亏是大城市的机场,有三套极先进的进口价格天文数字的盲降导航装置,这里的飞机降落得平稳安全,落地以后,有的人在划十字,有的人在合掌,更多的人鼓掌称贺。
       叶院土的助手在机场迎接了启明,向她诉说他劝告院士不要去桃花镇,院士不听的经过。同时偏偏院士不要他陪同一起去桃花镇。他喟叹良久,忽然抬眼看了一下启明,启明也在看他。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但是那相互一看的含义彼此心照不宣:与其在美图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机上犯心脏病,还不如在自己的地面,自己的汽车上。
       启明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对父亲的哀思,除了有条不紊地举丧火化装入景泰蓝骨灰盒,并且与母亲合葬,向新立的墓碑三鞠躬的布署以外,她反复询问了那一夜大雾中行车的细节。她要来司机录制的桃花调盒带,只听了一句就惊异得要命:太难听了。但是为了纪念父亲,她耐心听完了所有唱段,听完以后,对桃花调的感受稍稍好了一点。父亲听着它走完最后的路程,她流出了眼泪。
       她为父亲设立了灵堂,遗像前摆有鲜花和她能找出来的她的小、中、大学生时代的作业。灵堂里的鲜花放不下就放到了楼道里。她又想起来那次不让父亲看作业伤了父亲的心了么?她伤心落泪然后痛哭号啕了老半天,最后下跪磕了头。哭泣起爹来,她当然是真正的中国传统文化。她在灵堂里反复播放嘶哑的桃花调,亲戚朋友尤其是长辈们在灵堂里听到“哎呀哎呀,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与看到堆放如废品收购站的作业颇感莫名其妙。尤其是启明在回答一位长辈的抗议性质问时说,爸爸喜欢这个曲调。她看到:播放这些曲的时候,爸爸的遗像眼里,涌动着泪水。人们悄悄议论,在灵堂里这样出幺蛾子,说疯话,是由于她定居国外,并且据说是与一位来自科索沃的塞尔维亚或阿尔巴尼亚裔的加拿大公民同居,坐下了病。她把盒带还给了司机,之前把录音数码化存贮到 U盘。她也许以为她还会在地球那边听一听古老的桃花小曲,如果真的听出点味儿来呢?赶上了阴历十月初一,她烧掉了自己小、中、大学时代的作业,为父亲“送寒衣”,算是代替烧纸衣。她给司机留了一些加拿大元,感谢他对于老爹的最后十几个小时的关照。她顺便搭这个司机开的车去公证处办一些证明文书,是加拿大移民当局指定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