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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完美谋杀
作者:亦 然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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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铃声
       沈秀兰被凌晨1点43分的电话惊醒。在那一秒钟内,她以为是丈夫吴敬泰打来的电话,心里尚有一点埋怨,但还是拿起了话筒:“喂———”
       “请问你是吴敬泰的家人吗?”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冷静而威严,听得出是一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是的,我是吴敬泰的妻子沈秀兰。请问有什么事吗?”沈秀兰不知怎的,有些紧张。她本能地觉得,这个电话绝不是无聊的骚扰电话,这个陌生的声音将带给她的可能是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
       “我是市公安局刑警队的叶诚,我们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求证。请问你的住址在哪儿,我们将派车过来接你。”
       “我家就在市建设局家属楼。你能不能告诉我,有什么情况需要求证?”沈秀兰心里有一种极恶劣的预感,“起码告诉我是哪方面的事情?如果是关于我老公的,他出差到C市开会,明天才会回来,有些情况我也不太清楚。”电话里头那个声音不急不慢地说:“你能在二十分钟内准备好吗?见面后我们再谈。”
       “嘟———”的一声,电话已经挂断了。
       沈秀兰迅速地翻身起床,二十分钟,她要理出一些头绪,可是一切都太突然。那个电话,或者那些情况。
       沈秀兰不敢开灯,她蹑手蹑脚地穿衣、洗漱,生怕吵醒了儿子。对于一个初三年级的学生来说,晚间的睡眠是非常重要的。沈秀兰在暗红的光线下重新审视自己的屋子,竟然有种陌生的感觉。房屋被装修成欧式风格,近两百平方米的使用面积被切割成两个半层,然后被弧度优美的楼梯连结在一起。淡黄色和乳白色是她最喜爱的两种颜色,因此被大面积地使用在地板、家具和墙面上。整个房子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贵族气息,这是吴敬泰最欣赏的,也许是为了弥补他出身的卑微和骨子里头的那种不自信。
       这个房子现在起码值个五六十万吧,沈秀兰心想。这房子是吴敬泰一手打造的,没有让她操过一分心,更没有花她一分钱。从物质上来说,吴敬泰的经营是成功的,虽然他只是个城市建设局局长,只能算是整个市级干部中的一个中层,但是在城市建设突飞猛进的今天,这个职位显然拥有更多实在的权力和意想不到的实惠。如果公安局有什么情况要求证,也是吴敬泰的情况吧?对她这样一个妇产科医生来说,又有什么样的情况值得他人注意和求证的呢?
       自从当上建设局局长以后,吴敬泰的各种应酬和出差的机会多了起来,家里也时常来往各色客人,有政客也有商人,他们在吴敬泰装璜雅致的书房里谈许多事情,这些事情是沈秀兰刻意回避的。她知道自己丈夫的政治地位和现在所处职位的份量;她也知道,如果吴敬泰想在经济上搞些手脚简直易如反掌。如果说有什么事情会东窗事发,那一定和经济有关,和吴敬泰的经济有关。
       沈秀兰最后系上了一条浅藕色的丝巾,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轻轻地扣上了门。
       市建设局的家属楼是C市的建筑典范。在风行高层建筑的今天,市建设局独出心裁,家属楼全修筑得不到五层,几幢楼房之间有假山、游廊穿插,人工湖上一条曲桥将几幢散漫的房屋串联起来,竟有些苏州园林的韵味。沈秀兰走到大院门口,已经看见一个警字车牌的三菱车停在那里,车下一个男子正缓缓地向她迎来。“你好,我是叶诚,你是沈秀兰吧?我们车在这边,上车谈吧。”
       叶诚将沈秀兰让进车内,自己坐到了驾驶旁的位置。开车的是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小伙子,最多二十六七,一脸的刚毅沉默。倒是这个叶诚,随随便便穿着夹克牛仔裤,看上去随和得多。
       “你丈夫,哦,吴局去C市开会,预计是开多久?”
       “五天,他说明天中午才会回来。”沈秀兰心想,还好是他先开口,否则,都不知道自己该问些什么。
       “你最后同他通话是在什么时候?”叶诚从副驾驶座上偏着头看着沈秀兰,似乎在研究些什么。
       “今天中午。哦,不,应该是昨天中午,今天已经算是11月16日了吧。”沈秀兰干脆把通话内容也复述了一遍,“他说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告诉我,16日下午到家,在家吃饭。”然后又觉得有必要解释什么似的,加了一句,“他常常不在家吃饭,所以,如果在家吃饭总是要提前告诉我,多预备饭菜。”
       叶诚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说:“吴局经常不在家吗?”
       “他忙吧。”沈秀兰说完,觉得有些自嘲的味道。仔细算算,他们夫妻一个月在一起吃饭统共不超过十次,相聚的时间最多只有五六天。
       “他有没有特别熟的朋友?”
       “特别熟的朋友?我不太清楚。”沈秀兰仔细想了一下,“平时只是他妹妹一家和我们来往得比较密切。其他人,我也不太熟。他的圈子我不是很处得来。”“异性朋友呢?”叶诚追问了一句,两只眼睛在车里闪着精干、狡黠的光。
       窗外城市的街道像一道长练飞逝而过,路灯似一个个的省略号,在这段路上亮一点,又暗下去。沈秀兰在想,吴敬泰的异性朋友?“不知道。”她实在是不敢想,“从来没听他说过有比较熟的异性朋友。”然后,她苦笑了一下,“就算有,也不会跟我说吧。”
       叶诚沉默了下去。沈秀兰本来满腹疑团,现在却什么都不想问了,她想,也许答案已经不远了。
       陌生的灵魂
       市公安局的法医鉴证室比沈秀兰想象中的明亮。在冰冷的不锈钢床上,沈秀兰看到了她的丈夫。显然,他提前回来了。
       吴敬泰的眼睛紧闭着,脸孔呈现出一种死灰色。他总是要求一切都符合自己的身份,现在的脸色的确也很符合他的身份。他现在是一具尸体。沈秀兰从头顺着往下看,在吴敬泰的胸口上找到了七八个伤口。这些伤口最长的十五公分,最短的只有四五公分,它们横七竖八地刻在他的胸脯上,皮肉外翻,红色的血迹已经被清理过了,看上去不是那么刺眼。这是个中年人的身体,曾经把沈秀兰拥在怀里的身体。现在,这个身体已经毫无意义。
       叶诚和那个年轻警察一直在观察着她。鉴证室内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他也沉默着。
       沈秀兰突然觉得自己很空,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现。她的丈夫死了,也许她该痛哭?或者,她该昏过去,她看上去是这么柔弱,任何的一种悲恸状态在她身上都不会显得过分和突兀。可是她没有,她只是转过头去,对叶诚说:“对,他是吴敬泰,是我丈夫。”
       沈秀兰的面前已经摆上了一杯热茶。叶诚给她介绍过那位年轻的警察,叫范志刚的,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她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哦,是痛苦。接着,眼泪如决堤之水,汹涌而下。看到她这个样子,叶诚和范志刚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问不了。过了好一会儿,沈秀兰才渐渐止住了眼泪,收了收情绪:“这是怎么回事?”
       叶诚拿出了一迭照片,将其中的一张摊在了沈秀兰的面前:“昨天,15日晚上9点32分,我们接到市郊新月宾馆的报案,说套房内发生了凶杀案。这是我们到达现场后拍摄到的一些照片。当时,你的丈夫吴敬泰已经身中数刀死亡,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女人。”沈秀兰看到了照片中丈夫临终时的模样,他只穿了一条浴巾,以一种极难看的姿势仰面躺在床上。现场是血淋淋的,他身上的血把床单和地毯染成了一幅写意红牡丹。
       “一个女人?”沈秀兰终于觉出了叶诚话中的深意。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才会在他身边?总不会是服务员吧?叶诚抽出另一张照片递到了她面前。“在吴局身边近两米位置,一个年轻女人也遇害了。从她当时的姿势来看,她试图打电话求救,但是没有成功。”他顿了顿,像是在试探沈秀兰的反应,“这个女人是电视台年轻的女播音员方莉,你认识吗?”
       沈秀兰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叶诚在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听见了,耳边一片混乱。她的丈夫在酒店和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躺在一起,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沈秀兰似乎在一天晚上经历了双重损失:第一重,是丈夫的生命;第二重,是他的灵魂。
       
       不,也许这个灵魂早就不再属于她了,只是她没有发觉。如果他没有死,今天的晚饭后会不会同她说起方莉,说起离婚?现在,因为这场杀戮,一切都从问号直接跳入句号。
       “你不认识方莉?”叶诚重复地问了一遍。
       “不,我不认识。哦,只是在电视上看过她。”沈秀兰沉吟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来过我家,吴敬泰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她。”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说不出“丈夫”或是“老公”这样的词。
       “那,吴局有没有和什么人闹过矛盾?或者和什么人关系不太好?”
       “作为一个领导,总是有人喜欢,有人讨厌的。给了这个人好处,难免就损害了那个人的利益。”她缓缓地说,“得罪人是难免的。不过,他一直没有和什么人有特别大的冲突。他是那种,怎么讲,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哦,”叶诚低下头,好像在想什么,然后又像是突然下了决心似的说了一句,“你知道你们家有多少存款吗?”
       “知道啊,七万九千块吧。”沈秀兰有些惊讶,“一共三个存折,两张定期一张活期,存折都在我手里。吴敬泰的工资卡从来都是我保管的。”然后,沈秀兰突然想起现在流行的一句话:工资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碰,然后苦笑了一下。
       “我们在吴局的随身手提包里找到一个存折,上面有六十七万元的存款。还有一只价值二十多万的欧米茄女式金钻表。”叶诚盯着沈秀兰,像要把她看穿似的,“这些,你知道吗?”
       果然是东窗事发。沈秀兰反而镇定了,缓缓地说:“这个存折和金表我从来都没见过。平时,吴敬泰有什么事情总是在书房里和别人谈,就算有什么样的交易,也不会当着我的面做,这些事情就更不会跟我说了。”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悲凉,夫妻相疑,同床异梦,这样的生活中,吴敬泰还有灵魂可言吗?至于他有什么样的情人,就更不会来征求她的意见,请她来欣赏吧。
       叶诚显然并不满意沈秀兰的回答。但他没有再问下去。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似乎并不像她外表那么羸弱,她略显悲哀的脸上隐隐透着坚强。这个女人有着深海一样的性格,这是叶诚以多年的侦破经验为沈秀兰下的判断,最后他还是开口了:“我们送你回家,请你节哀。吴局这起案子市里很重视,我们一定会尽快破案。以后有什么情况需要你提供,还希望你积极配合。”末了,他点了一句,“这案子也许纪委会过问的。”沈秀兰的眉毛不自觉地跳了一下,是啊,巨额存款,难以言明的收入,说不定查抄已经离自己的家不远了。
       尴尬的葬礼
       凌晨4时26分,沈秀兰缩在宽大的意大利皮沙发里面,愣愣的,像在发呆。
       是应该恨吴敬泰的吧?可是,现在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当初最幸福的时光。1994年,吴敬泰还在C市所辖的H县做宣传部部长,三十二岁的年纪,在那样的小地方算是少年得志吧。儿子吴宇只有5岁,吴敬泰每天早早起床,做了早餐,等儿子吃下去,再快乐地用他那辆半旧摩托车将儿子载去幼儿园。沈秀兰是H县县医院妇产科的主治医生,工作比他还忙。他总爱在秋天买上一大袋核桃,因为,沈秀兰和吴宇都嫌剥核桃壳太麻烦,他会把核桃一颗颗剥好,放在显眼的地方,让母子两人记得吃。他会在床头向沈秀兰讲自己所有的得意与失意,会把吴宇架在脖子上说,儿子,咱们一起飞。
       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跟自己讲起那些得意与失意了呢?沈秀兰开始回想。吴敬泰是个非常有野心的人。这种野心,在年轻的沈秀兰心里是有上进心的表现。当上H县的宣传部部长以后,吴敬泰不失时机地发表了几篇非常有见地的政界论文,很快在C市小有名气。随即被派往省党校进修,进入了仕途快车道。半年学习下来,吴敬泰已经调入C市,进入市政府办公室工作。从此,与沈秀兰开始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在市政府工作的那三年,吴敬泰如鱼得水。三年后,他却被突然调回H县任副县长。
       一个副县长在县级领导班子里的地位是十分尴尬的。吴敬泰被划到了分管城市建设这块。城市建设原本是H县的瓶颈,对一个不贫不富的行政县来说,到底该拨多少银子装璜脸面是件难以权衡的事。吴敬泰任副县长的第一年就下了个重大决定,在H县中心建一个欧陆广场。这个计划在1998年的H县真算是惊天之举了,一时间群情激奋,毁誉参半。
       吴敬泰在县委立下军令状,半年后广场落成,H县成为C市所辖八个行政县中城市建设的领头羊。从此,各种建筑工程接踵而至。就是从1998年开始,沈秀兰渐渐很少见到吴敬泰,两个人见面时间仅限于吃饭、睡觉。他常常累得倒头就睡,得意与失意再也不形于色。就在那一年,吴敬泰终于百炼成钢。
       2001年,因为在H县政绩卓著,吴敬泰被调至C市,进入建设局当了一把手。
       对于吴敬泰来说,这并不是他政治生命中的一大进步。但是,这个位置却是令人眼红的热门职位。
       2002年,沈秀兰从H县医院调入C市医院,儿子转入市重点一中,一家三口再度团圆。但是,吴敬泰再也不为母子二人剥核桃了。他早就不是自己嫁的那个吴敬泰了,沈秀兰心想,他一直在蜕变。
       怀旧有什么用呢?除了让人头痛之外,对于现实没有任何的裨益。
       该怎么对吴敬泰的父母说起他们儿子的噩耗,又如何对儿子讲述他父亲的死因呢?沈秀兰想到这些,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偏头痛又犯了。死亡对死者来说是一了百了,对于生者来说,也许意味着麻烦的开始。
       窗外的天幕渐渐发白,继而转为一种温暖的浅黄。今天是个晴天吧。沈秀兰看了看钟,已经6时10分了,该去给儿子准备早餐了。她决定对儿子隐瞒部分事实,她不能让只有15岁的儿子接受双重打击,一重是失去父亲的痛苦,一重是父亲对家庭的背叛。
       沈秀兰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将儿子打发去了学校。她拿起了话筒然后又放下,反复了多次,正没个头绪,突然听到门铃响起。她心头一紧,趴在门上,从猫眼向外分辨来人。门外是个三十多岁、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妇人,她正焦急不安地在门口站着,她是吴敬泰的妹妹吴敬芸。
       门刚打开一道缝,吴敬芸就将她不甚灵活的身体塞了进来,对着她的嫂子发了一通连珠炮:“嫂子,你听说没有,外面传说哥昨晚上在酒店被人杀了,据说还跟一个什么女人在一起?你跟哥打过电话没有?”看着沈秀兰白里带青的脸色,她的舌头有点失灵,“你听说了?不会是真的吧?”
       沈秀兰的持续沉默像是已经肯定了这个悲惨的事实,然后,吴敬芸像突然失去了浑身力量似的,一屁股倒在了沙发上。
       吴敬芸在C市开了一家建筑材料店,因为她哥哥的关系,一直生意兴隆。现在,她除了痛失亲人外,更失失去了一棵可以遮荫的大树。她有些茫然,不相信地盯着沈秀兰,希望得到一个否定一切传言的好消息。
       “昨天晚上公安局把我叫去了。你哥哥他、他已经走了。”
       吴敬芸觉得最后一个梦想“扑”地一下破灭了:“真是被人杀死的吗?”
       “是。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也被杀了。”
       “公安局说有什么破案的线索吗?”
       “没有。他们说会尽快破案。”沈秀兰觉得还是不要把巨额存折和金表的事情说出来好。她发现吴敬芸看着她的眼神在不停地变化着,先是一种痛失亲人的悲痛,接着就是一种怜悯,对她的怜悯。也许,吴敬芸是知道她哥哥有外遇这件事的,这种事情总是身边的亲朋友好友逐个知道,然而,把当事人的妻子瞒得密不透风,沈秀兰不是不知道如今所谓的“江湖规矩”。
       好在吴敬芸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跟她商量如何通知老人以及办理后事的事情。沈秀兰这时候才感受到了这个小姑子的好处,她一手包揽了全部的工作,通知老人,安顿嫂子,然后一家家地跑去商议事务。家人们都在悲痛中,谁也没有精力再去安慰他人。
       
       吴宇下午放学后在姑姑处得知噩耗,哭得肝肠寸断。
       这样的消息永远是以光速在人们的口头传播。
       建设局里早已人尽皆知,连沈秀兰工作的医院也给她打来电话,劝她节哀,并给了宽裕的假期。此时,吴敬泰是否有情人已经不为沈秀兰关注,她担心的是由巨额存款和金表引出的调查。这时候她才深刻体味到了什么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已经是一条从鱼池里打捞上来的鱼,在等着,不知道会被烹成什么样的菜式。
       17日下午,纪检部门的调查人员正式登门拜访。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两个年轻人,进门先劝沈秀兰节哀,跟着就问了一系列的问题。这些问题沈秀兰应对得宜。最后,他们带走了吴敬泰书房里的一些资料和电脑硬盘。自始至终,对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吴敬泰的葬礼就在这样的调查中不尴不尬地拖着。沈秀兰早换上了一身黑,戴上了黑袖套,吴宇几天下来瘦了一圈,眼眶红红的。每天仍旧上学放学,只是一天比一天沉默。纪检部门的调查过程虽然漫长而复杂,但是吴敬泰的灵堂还是搭起来了。
       深蓝色的墙面上挂着吴敬泰的一张黑白照片,一副永远深不可测的笑脸。尸体已经由公安局运到了殡仪馆,灵堂里里外外摆满了花圈和挽联。而吴敬泰的父母早已悲痛成疾,被送往市医院治疗、休养。沈秀兰和吴敬芸只得医院、灵堂两头跑,几天下来,人已憔悴不堪。
       “高手”邂逅
       叶诚第二次看见沈秀兰是在吴敬泰的葬礼上。灵堂已经摆了九天,最后一天,市分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李建终于赶到灵堂上致了悼词:
       “吴敬泰同志生前为C市的城市建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领导的市建设局领导班子是扛得起责任,完得成任务,站得定立场的一个优秀的领导班子———”
       吴敬泰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早已痛苦得哭不出声。吴敬芸一直站在父母身边扶着几次几欲昏倒的母亲,她的丈夫则忙着招呼各路人马。叶诚注意到沈秀兰异常的安静,吴宇站在她的身边,已经整整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她的手将吴宇的手紧紧地拽着,指节发白。不,她竟像是通体白色的,除了眼眶下的一团黑。而眼眶里的眼珠子一点都没有发涩,她正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十五分钟后,李建的悼词念完了,接着,亲切地同死者家属握手,非常客套地说着节哀。他只是到这里来完成自己的一项工作,而这项工作对吴敬泰的家人是非常重要的。 这表明,党和政府并没有抛弃这位死因尴尬的同志,他的身份即使在死亡后还是得到了承认的。这里头更深一层的潜台词则表明,吴敬泰死前包里的巨额存款和金表事件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湮灭了。这恐怕是很多人都盼望的一种结局。
       叶诚在灵堂里等了好久,才轮到他与吴敬泰的父母和妻子握手志哀。其实志哀并不是他的工作,他对吴敬泰这个人并没有任何的好恶观点,他不过是案件中的被害人而已。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沈秀兰,凭直觉,叶诚觉得沈秀兰和吴敬泰的死有种难以言明的关系。她和普通的被害人家属,或一个受到严重伤害的女人应该有的表现太不同了。第一,她不够悲痛。第二,她不够愤怒。的确,她太冷静了,以至于冷静到滴水不漏。叶诚心想,又该期待她透露出什么呢?其实,凶手在现场留下了太多的痕迹,要破案并不是太困难。这三天,案情分析也有了较大进展。可是抓获真凶,有时候并不意味着就揭穿了真相。
       “抓到凶手了吗?”沈秀兰趁着和叶诚握手的时候问。
       “凶手留下了很多的线索,相信不久就会破案。”
       “哦?”沈秀兰不动声色,“什么人会是凶手呢?”这句话像是在问叶诚,又是像问自己。
       “也许是你认识的人,也许是你不认识的。”
       沈秀兰淡淡地看了叶诚一眼。叶诚知道自己的话是另有所指的,可是,他喜欢这种禅机似的对话。赌桌上的高手永远都是面无表情,发出一张牌,只是为了引出对方的另一张牌,或者揣摸出对方以后的打法。
       “希望你们能尽快破案。老人家实在是太需要安慰了。”
       显然沈秀兰也是高手,一记推手将问题推回给叶诚。
       “这是一定的。多保重。”
       沈秀兰看着叶诚的背影,若有所思。但是她的思索很快被纪委张副主任打断了,他要找她进行一场非常严肃的谈话。
       “小沈,死者已逝,生者还是要肩负起重担,坚强地活下去。”
       “是的。”
       “上次,我们的同志从你家带走了一些东西。根据我们的调查,吴敬泰同志除了那本巨额存折和金表外,并没有其他方面的经济问题。当然,这样数额巨大的存款,就一个公务员的收入来说是不正常的。但是,现在吴敬泰同志已经不在了,既然没有查出别的问题,我们纪委的意见是存折和金表没收充公。其他的事情,就不再追究了。希望你们能安心工作,继续生活。”
       “谢谢组织的关心。”沈秀兰有些哽咽。
       “吴敬泰同志在C市做建设局长这些年的工作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市委也专门讨论过吴敬泰同志这起事件的性质,违法犯罪我们是要坚决打击,但是也要保护同志们的工作积极性嘛。”张副主任的话是含义深远的,沈秀兰相信自己已经完全明白。当吴敬泰入土为安后,他曾经的一切活动都将画上句号,并从此尘封箱底。沈秀兰不知道为什么对吴敬泰的调查如此宽松,但是她已经想到,有人比她更不希望调查出更深入的结果。这只老鼠既然已经死了,就犯不上再为他赔上更多的瓷器了。
       紧张侦破
       叶诚在回公安局的路上接到了范志刚的电话。
       “叶队,我去走访了张美琪的单位和住处,同事和邻居都说她已经离开四五天了。”
       “离开?没有请假?没有留下什么口信?她是不是回父母家了?”
       “她父母家在H县,我正准备过去看看呢。”
       “好,你快去快回。我在局里等你,咱们把最新的情况汇总一下。”
       其实,16日下午,叶诚就带着手下的几个干将一起分析了案情。
       “这起凶杀案一定不是为了财。”范志刚虽然年轻,但是最近学得挺快,叶诚喜欢先听听这些年轻人的意见,“要不,包里的存折和金表不可能还在。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存折不好提款,但也不会放过那块金表啊!”
       刑警队小郭将案发现场的照片钉在了白板上,用手指着尸体上的伤口说:“凶手刺了被害人很多刀,这些刀痕长短不一,深浅也不同,这说明凶手并不是一个惯犯,应是非职业杀手所为。所以,可以排除雇凶杀人的可能性。但是,凶手的作案手法表明,他对被害人一定存着必杀的决心。”他顿了顿,“如果不是谋财,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报复。从现场所有被害人的财物一物不落这点看来,我觉得仇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仇恨有很多种。有的是因为钱,有的是因为权,有的是为了感情。”范志刚接过了小郭的话头,“如果是报复杀人,那我们对两个被害人的所有仇人,不管是明显的还是潜在的,都应该调查。毕竟,我们并不清楚凶手是想报复吴敬泰还是方莉。”
       “那调查范围是不是太大了?”小郭有些求助地望向了叶诚。
       “作为一个刑警,弄清真相是基本的工作和责任。”叶诚笑着问了一句,“怎么,怕麻烦?”
       “只是不明白,我们该从什么方面入手。”
       “从被害人的人际关系入手。”叶诚的手指在桌上画了一个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生活圈子,圈子里的人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这两个被害人的生活圈子调查要搞得细一些,调查对象包括他们的亲戚、朋友、情人甚至仇人。除了情感因素,其实并不排除大多数凶杀案的另一重要犯罪动机:利益。一般来说,被害人死后对谁有利,那么谁就更有作案的动机。相信你们在警校里已经学过这个原则。现在分一下工,小郭负责方莉的调查,范志刚负责吴敬泰的调查,我协助小范。说实话,凭直觉,我觉得凶手是冲着吴敬泰来的。”
       
       “可惜吴敬泰的妻子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范志刚对沈秀兰的“合作”有些失望。
       “别丧气了,开始吧。”叶诚拍了范志刚一下。
       三天里,凡是和吴敬泰、方莉有关的人都接受了他们的调查或问询。方莉的背景相对简单,工作和生活中并没有同任何人有大的冲突或者利益纠葛。而吴敬泰的生活就复杂得多了。于公来说,吴敬泰得罪了两个非常有背景的工程承包商。这两个商人都不约而同地找过吴敬泰,想承包C市假日广场的修建和装璜工程,虽然给吴敬泰“孝敬”并不少,但最后吴敬泰并没有买他们的账,而把工程包给了省城里的一家建筑公司。那两个承包商除了私底下议论过吴敬泰贪得无厌外,还曾放出过风声,说要教训教训他。可是根据范志刚的调查,一个11月15日去了广州谈生意,另一个在市郊招待客户。两个人都没有作案时间。
       在调查吴敬泰的个人生活作风时,范志刚有了一个新的发现。据吴敬泰的一个老友说,其实吴敬泰在方莉之前还有一个情人,叫张美琪,她和吴敬泰的关系维持了长达四年。连张美琪调到C市工作,都是吴敬泰动用关系办的。但是自从认识了方莉以后,吴敬泰和张美琪就疏远了。朋友圈子里曾经还因为张美琪紧盯吴敬泰而同他开过玩笑,说他找了一块“牛皮糖”。
       叶诚立即指示范志刚,叫他务必找到张美琪。刚刚展开调查,却发现张美琪消失了。这是巧合,还是逃避呢?
       25日下午6点,范志刚在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办公室里见到了叶诚。
       “张美琪的父母说11月初她回了一趟家,给了父母两万块钱,说是自己存了很久,要孝敬二老的。并且说,她最近要去国外旅行,还问二老要不要捎些什么东西。她的同事说她请了半个月的假,也说要参加旅行团,去新、马、泰。她对门的邻居说,14日的时候看见她拎着一个旅行箱,说是出门旅游去了。可是最重要的是,我查了C市所有的旅行社,都没有她报团旅游的记录,在公安局护照办理处也没有她办理旅游护照的记录。”
       “这说明什么?”叶诚问。
       “这说明,她去旅游只是个幌子。其实她早就布置好了一切,以便在杀人后潜逃。”
       “如果她从16日开始潜逃,顺利的话,她现在已经利用各种交通工具到达了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那我们该怎么做?”
       “第一,申请搜查令,搜查张美琪的住处,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或者证据。第二,调查全市的汽车站、火车站和出租车,看她是乘坐哪种交通工具离开的,目的地是哪里。如果真是她干的,我们就得发通告,进行网上追逃了。”
       追逃张美琪
       当叶诚他们打开张美琪家门的时候,沈秀兰正在医院里向吴敬芸打电话。
       “敬芸,你上次说你有个同学在加拿大定居了,现在专门介绍学生去加拿大留学,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就凭着这条,都已经发了。每次回国带两三个学生出去,带一个挣五万块呢。”
       “他介绍的都是什么学校啊?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语言训练班之类的吧。”
       “才不是呢。上次我一朋友的女儿托他带出去,先在加拿大上的高中,后来考中了美国的大学。现在都在美国定居了。”
       “那办一个学生出去得花多少钱啊?”
       “最少也得二三十万吧。除了给他的介绍费,还有乱七八糟的学费、杂费、交通费什么的,里头的门道深了。你怎么打听起这事儿了?”
       沈秀兰看了看周围,确定无人,才说:“最近吴宇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他没跟我说什么,但是想象得出,他在学校里的压力有多大。他毕竟是个才十五岁的孩子。我想让他申请出国,先在外面读高中,然后在国外直接考大学。”
       “唉,换个环境也好。我先帮你打听打听吧。你现在手头有那么多钱吗?”
       “存款不到十万。你哥的其他东西,我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套房子可能还值点钱,我准备把它卖了。”
       “这事儿要跟爸妈商量商量吧?”
       “我会去说的。”
       “那你住哪儿?你一个人,上前年亲家母也去了,你怎么过呢?”
       “一个人的生活反而是最简单的。就这样吧,我挂了,那边有护士叫我查房了。”沈秀兰匆匆地挂了电话,接过了病历,开始查房。虽然医院给了她十天假,但她拒绝了。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越低调对她越有利。再说,她也确实需要工作来填补生活中太多空隙。
       叶诚和技侦人员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张美琪留下的东西。
       这是一套不大的居室,屋子是紫色调。浅紫的窗帘、深紫的床罩、紫灰色和白色相间的家具,使得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她临走前一定很仔细地收拾过屋子,房间一尘不染,卫生间、厨房干净得找不到一根头发丝。房间里最显眼的只是一张照片,那是她和吴敬泰的合影。显然,她并不怕任何人知道她和吴敬泰的关系。相反地,她太需要将这种关系昭告天下了。
       “案发后她绝对没有回来过。”范志刚刚完成细致的证据收集,“没有血迹,没有凶器,没有任何与吴敬泰有关的文字,没有任何存折和现金,甚至没有一件首饰。看来,她的准备早已经超越了一次出门旅行,她是要抛弃这里的一切了。”
       叶诚从房子的装修情况和家具看,觉得张美琪并不富有。这只是一个单身女人温馨的小巢,而不是一间藏娇的金屋。一般来说,喜欢紫色的女人是内向而神秘的,这从照片中张美琪的神情也看得出来。这样的女人一般喜欢写点日记,保留着情书或其他的一些定情物品。可是,这屋子太干净了,什么线索也没有。能够拿走的,只有张美琪的指纹。叶诚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了一句:“她邻居说14日她就出发了,吴敬泰是15日死亡的。如果她是凶手,她一定在城里另外找了一个住处。一个离星月宾馆不会太远的住处,如果我们找到这个临时住所,也许会发现真正有价值的线索。还有,今天提取到的指纹马上拿回去与被害人房间中取得的指纹进行比对,如果对上了,起码说明,她曾经到过案发现场。”
       在指纹比对匹配后的第二天,范志刚和小郭查到了张美琪租住的一间小旅舍。在那里,她用的身份证名叫吴莉莉。登记处的服务员对出手大方的客人总是记得特别清楚,更何况张美琪又是一个气质脱俗的女人。
       叶诚赶到那家名叫“假日”的小旅舍时,范志刚和小郭已经封锁了现场。
       “张美琪租了这间房一个月,唯一的要求就是平时不要服务员来打扰。为此,她多付了200块钱,所以,服务员对她印象特别深刻。服务员说,15日晚上看着她出去了,但是再也没见她回来。”范志刚马上汇报了调查所得。
       “你们发现没有,这个小旅舍离星月宾馆不足5公里?”
       “你是说,她特意选的这地方?”
       “这证明,她已经计划了很久了。”叶诚说,“开门吧。”
       一进屋,就有一种刺鼻的味道,像是房间里烧过什么东西。范志刚和小郭很快翻出了床下的一堆灰烬。黑乎乎的,虽然早已面目全非,但是翻动其中,不难发现纺织物的纤维———是一件尚未充分燃烧的血衣。在床的右边角落里有一个纸包,里头有一个口罩和一把锋利的匕首。
       叶诚开始想象:张美琪租了这间屋子后,开始坐在床沿上等待。她换上早就准备好的星月宾馆的服务员服装,把匕首插在腰上,用橡皮筋束了头发。一切准备妥当后,她披了一件外套,悄悄地潜入了星月宾馆。吴敬泰对门外服务员的声音是不会太在意的,说不定他正叫了客房服务,等着服务员进来。总之,张美琪很轻易地进了房间。然后,她快速地拿起匕首向吴敬泰刺过去。那口罩并不是用来罩着她的脸的,她需要看到吴敬泰吃惊的样子。那个口罩也许喷了什么可以使人昏迷的药水,可以让吴敬泰的反抗能力减弱。最后,方莉也逃不出她的手心。她在僻静处换下血迹斑斑的工作服,穿上外套,像个客人一样堂而皇之地走出宾馆。然后回到这间房间,开始烧毁血衣。
       
       为什么会找到这些证据呢?
       叶诚明白了,其实张美琪并不怀疑警方侦破的能力,在湮灭证据上省下的时间,正好可以用来逃亡。相信她已经早就安排好了逃亡的路线。
       “彻查全市交通要道,发出网上追逃通告。”叶诚命令说。
       只要找到张美琪,这张拼图最后的一角就完全拼上了。
       金蝉脱壳
       在叶诚和范志刚苦苦追逃的两个月当中,沈秀兰已经将儿子出国的手续办理得差不多了。
       最凑巧的是,吴敬芸的同学当时就在C市,在他的指点下,选择学校、路线和办理护照都变得格外顺利。吴宇是沉默的,虽然他不愿意离开故乡,但是他更不愿意面对学校里太多同学复杂的目光,那些目光中有怜悯也有嘲弄,甚至还有鄙视。两个月的时间,让吴宇快速成熟了,他变得内向而不快乐。沈秀兰的公公婆婆对媳妇做出的决定既无法表示反对,也并不从心底里赞成。他们能做的只是抽出更多的时间和孙子在一起。
       吴敬泰的住房很快卖了出去。因为极需用钱,房子卖得非常便宜,只卖了34万。
       沈秀兰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套一居室,深居简出,而流言总是永不止息。
       “‘烂船也有三斤钉’,她老公当了那么多年的官,就缺那十几万?怎么会到卖房子的地步?这些都是做给我们看的罢了。”“也难说。你没听说她老公在外面风流得很吗?说不定把钱都给了小的了,她当然一文也落不下。”“所以说,看男人要看紧,尤其是不能让他们管钱。”“我看是男人最好不要有权,有权了一定变坏。”
       这些声音在各个角落里嘀咕着,有时候也会跑到沈秀兰耳朵里。这时候,她就装作没听见,挺挺脊背,漠然地走过去。现在最让她欣慰的是,儿子马上就可以不用理睬这些流言了。
       一月底,刚刚过完年的街道上寒风凛冽。沈秀兰开始给儿子整理行装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堆了一屋,里头装满了衣服、日用品。和所有母亲一样,沈秀兰是舍不得儿子离开的。但是她并不想把这种依恋表现出来,她希望儿子能够看到一个坚强的母亲,希望能给儿子一些坚强的信念。
       “加拿大比我们这里可冷多了。我给你新添了不少厚衣服。听你姑姑的朋友说,那里的住宿是很干净、方便的,这我倒不担心。就是担心你生活上会不习惯,吃不惯那儿的东西。所以,给你带了许多牛肉酱,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到了那儿,可就买不到了。”
       吴宇安静地看着母亲收拾东西。他看得很专注,像是要把母亲深深地烙在大脑里。慢慢地说:“妈,我读完大学找到工作后就把你接过来。”
       “好啊。”沈秀兰微笑着把脸庞边垂下的头发撂上去,“到时候,我过来给你做饭。不过,恐怕我要先学会英语才行。”
       吴宇的鼻子红红的,他走过去抱住了沈秀兰,这是他十三岁以后第一次抱住沈秀兰。这时候,他们两个人都深深地感到哀伤和无奈。
       意犹未尽
       2003年的冬天过去了,2004年的春天还没有来。
       送走吴宇后,沈秀兰感到一种深刻的孤独。这种孤独爬到她的皮肤上,留下了抹不去的刻痕。
       在2004年3月,沈秀兰学会了上网和收发电子邮件,并且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现在,和儿子通信是她最重要的工作。她实在是太想知道儿子在异国他乡的一举一动了。
       3月16日,沈秀兰在网上发现了一则消息,公安部网上追逃的杀人嫌疑犯张美琪已被C市刑警大队队长叶诚由云南押解回X省。下面的文字是关于张美琪所犯案件的简略报道。在那张黑沉沉的照片中,沈秀兰只看见了一头浓黑的头发。短短的四个月,沈秀兰却觉得已经流逝了一生的时光。杀人嫌疑犯终于落网,案情也浮出水面:一宗情杀。沈秀兰的情绪是复杂的,她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可怜这个女人。
       叶诚3月17日回到C市,经过半个夜晚的审讯,口供和笔录都已经完成,和其他物证一起整理一下,可以报请检察机关公诉了。
       一切都不出他所料,张美琪得知吴敬泰移情别恋后,愤而杀死昔日情人。然后按照自己的愿望,拿出所有的积蓄,来到云南丽江,去度过一生中的最后时光。所以,当叶诚找到张美琪的时候,她并不显得吃惊。只是梳理了一下如云的秀发,很平静地举起了双手。在张美琪的行李中搜出了几本日记,日记里记载着张美琪和吴敬泰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包括最后几近疯狂的情绪。现在,这些日记也将成为证据。
       两个月后,张美琪被C市中级法院判为死刑,她没有提出上诉。
       半年了,这个案件终于了结了,叶诚却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什么地方不对?叶诚一直在苦思冥想,当他再次翻开张美琪的讯问笔录时,发现了问题的症结。
       叶:你是怎么发现吴敬泰另有情人的?
       张:女人的感觉。一个男人爱不爱这个女人,女人的感觉是最清楚的。2002年底,我发现吴敬泰越来越忙了,不但不上我这儿来,连我给他打电话,他都开始不耐烦。我想,他一定是有别的女人了。
       叶:万一他是回心转意,想回归家庭了呢?
       张(笑):他说过,家庭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装饰,他对那个女人早就没有感情了。他还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他的政治生命稳固了,儿子大一点,就会同那个女人离婚,娶我。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不会回归家庭的。
       叶: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吴敬泰的情人就是方莉?
       张:2003年9月25日吧。那天,我打吴敬泰的手机打不通,忍不住朝他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以前我从来没向他家打过电话,他怕影响不好。接电话的好像是他老婆,我听见她大吼:‘方莉,你别再缠着敬泰了。’我没吭声,把电话挂了,让她独自愤怒去。说实话,我也快气炸了。
       叶:你为什么要杀吴敬泰?
       张:我没想杀他。我以为他只是和方莉玩玩,最终会回到我身边。没想到,他居然向我摊牌,问我要多少钱,他要和我分手。我和他在一起,从来就没有图过他的权力和金钱,一直都相信他是爱我的。可是,他现在像打发一个婊子一样打发我。无论我怎么挽留都没有用。我跟了他四年,偷偷摸摸地做情人,什么都没有,突然他不要我了,我一无所有,只有愤怒和仇恨。我不会让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爱其他的女人,我宁愿他死,宁愿我陪着他死。你们以为我在逃亡吗?没有。我只是要完成自己最后的心愿,去丽江住一段时间,因为他们说那里美丽到足以忘记伤痛。可伤痛依然存在。我承认我杀了他,杀了方莉,等我死了以后,我会和他再在一起的。
       叶诚一拍脑门,一切都对,不对的只是沈秀兰。她一开始就一口咬定说不知道吴敬泰有情人,其实,她知道。至少,她知道方莉的存在。为什么她要撒谎呢?
       幕后“导演”
       炎炎的七月眨眼就到了。儿子走后,沈秀兰便积极活动,想去加拿大陪伴儿子。而现在,护照已经办下来了,沈秀兰也将到加拿大进修,7月16日的机票。同事们一边祝贺她,一边也有些嫉妒她,更有些人开始盘算她哪儿来的那么多钱。按沈秀兰的说法,这钱是她卖房后剩的,更重要的是,她将在加拿大寻找工作,以缓解目前的经济紧张。
       就在临行的前两天,沈秀兰接到了叶诚的电话。
       “关于你丈夫被杀的案子,5月已经审结了,相信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知道,审判的那天我去旁听了。”
       “我们没有看见你啊。”叶诚有些吃惊。
       “我没坐在家属席,找了一个后边的位置,躲起来了。”
       “哦。”叶诚若有所思,然后很突然地问了一句,“你想见见张美琪吗?”
       “见她?为什么?”
       “是这样的,张美琪再过一星期就要行刑了,临刑前,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想看看你。”叶诚觉得自己有些多事儿,但他实在想目睹这两个人的会面,于是极力促成,“你反正也要走了,离开这块伤心地。而她,则是要完全离开自己的生命。就当是发发善心,见她一面,如何?”
       
       沈秀兰迟疑了很久,终于吐出一句:“好吧———”
       7月14日下午,沈秀兰在叶诚的陪同下,在女牢里见了张美琪。
       她真是年轻,不过二十八九的年纪,虽然穿着一身灰仄的囚服,仍旧气质脱俗。沈秀兰端详着张美琪,她发现,张美琪的眼神如此安定。
       “听说你要见我?”沈秀兰观察了片刻,终于开口。
       “是啊。我是想知道自己到底被什么人利用了。”
       “利用?谈不上吧。也许我更应该来看看,是什么人偷窃了我的丈夫。”
       “我在牢里呆了四个月才明白,原来,我上当了。虽然我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张美琪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沈秀兰不要打断她的话,“其实,最想杀吴敬泰的人不是我,是你。可是,你是绝对不会自己动手的,否则,你一定会鄙视自己的智商。今天我见到了你本人,就更加相信了这一点。我想,你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吧,说不定你还见过我。可是你不动声色,你在等机会,或者,当时你还在等吴敬泰回心转意。后来,你又知道了方莉,于是,你觉得你可以成为一个得利的渔翁。而你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你等着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当然,那个电话是你最佳的机会,来电显示让你确定是我来的电话。我想你调查过我,这点我并不吃惊。让我吃惊的是你的演技,那句‘方莉你别再缠着敬泰了’真是声色俱佳。其实,你根本不是一个会情绪激动的人。而我,自然开始哭闹不依,直到最后,被逼到动手。我想,你早就研究过我了吧。说不定,你研究过我、敬泰和方莉的性格,知道谁更适合被激怒,谁会真正地下手。我们都是演员,你却是导演,你说是吗?”
       “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沈秀兰淡淡地说,“如果我知道他有情人,我会选择和他离婚,相信我所得的补偿不会比现在少。”
       “你才不会和他离婚。和他离婚是便宜他了,其实,最恨他的人是你。你恨不得杀了他,可是你不会下手的。因为,你不希望你儿子在失去父亲的同时失去母亲,你更不希望你儿子仇恨你。”张美琪有些激动,“到了现在,你有什么不可以讲的。反正,人是我杀的,断头台我去上,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看你是想推卸责任,杀人的罪已经够重了,你不想再背上良心债。但是,请你不要把我当做借口来减少你的罪孽。”
       “哈哈哈———”张美琪的笑声十分凄惨,“我不怕任何的结果。其实,又有什么结果不会随着死亡而消逝呢?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你不敢说?”
       “我没话说。”沈秀兰望向叶诚,“叶警官,我们可以走了吗?”
       “可以,”叶诚带着沈秀兰向外走去,“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说不知道吴敬泰有情人?”
       沈秀兰俏皮地回了一句:“我有权利保持沉默。”
       完美谋杀
       7月16日,当沈秀兰乘坐的飞机已经飞翔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时,叶诚收到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盒磁带。叶诚打开录音机,把磁带放了进去,立时录音机里传出沈秀兰低沉的女中音:
       叶警官,你是不是像张美琪一样,很想知道所谓事情的“真相”呢?或者,你只想知道,为什么我要撒谎?当你听到我的声音时,我已远在千里之外,这时候,是可以说出所谓“真相”的时候了。
       我非常佩服张美琪,她的智商一定不亚于我,我对她是有些惺惺相惜的。不能在她面前坦白地承认自己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真的是个遗憾。可是为了我的安全,我不得不这么做。
       这一切,要从吴敬泰在H县任副县长时讲起。
       吴敬泰是一个非常有抱负的人,也有足够的能力和智慧实现他的抱负。虽然,仕途上的不得意让他渐渐消沉,但是他从未丧失过信心。这是我当初最爱他的地方,也是后来我最恨他的地方。其实,在H县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将他的全部政治理想变成了经济理想。一个从政的人最快的发财道路就是修建各种工程,其中的隐形收入之丰厚,足以让人瞠目结舌。从那时候开始,他变成了一个疯狂敛财的人。其实,我对他的公开收入和隐形收入知之甚详,他没有办法在家里防备我。
       后来,他渐渐不回家了。他和张美琪的事情在H县是个半公开的秘密。我知道,我愤恨,可是我没有办法。几次想找他摊牌,但他比我更有远见,他说:钱可以归我,但家庭是他的面子,如果要得到钱,就得维持住他的面子。我计算过,如果我和他离婚,失去的一定大于获得。所以,我只能默许。可是我越来越恨他,虽然,他并不知道,但是,他也开始防备我。
       张美琪在吴敬泰身上捞不了多少钱。或者,她以为他是爱她的,并不计较金钱的多少。但是方莉就不同了,她是既要人,又要钱。当几笔大款子没过我的手,被吴敬泰私藏以后,我就觉得,这种忍耐已经没有价值了。
       年轻的时候,我看过一本小说,上面说:每个人都有弱点,而这些弱点,就是那个人的致命伤。我开始寻找他们的弱点,我要他们全都毁灭,当然不包括我。
       后来,我发现,其实三个人里最浪漫和理想主义的是张美琪。虽然她外表沉静,但是她对这段感情太孤注一掷了。一个人最想得到什么,一定也最怕失去什么。如果她知道她失去了吴敬泰,也许反应比我还强烈。起码,我有金钱可以平衡。
       以我对她们的了解,谁的电话是多少号,我一清二楚。张美琪说得对,那天我故意在电话里大吼大闹,就是为了要她知道她的情敌是谁。我知道吴敬泰一定会想用钱去摆平她,但是,一定摆不平。
       所以,我开始等。就在那段时间,我说服吴敬泰将巨额存款存在了国外银行。而且,开始为吴宇和我的出国做准备。当然,这些都是暗中进行的。
       2003年11月16日凌晨,我接到电话时马上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并且十分清楚,最有可能这样干的是谁。可是,我不能要任何人看出我和这件事情的关系,所以否认了你提出的所有问题。唯一没算到的是,吴敬泰这个笨蛋竟然揣着那么多钱到处晃。当纪委介入调查此事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十分紧张的。当然,这些人并没有搜出任何有价值的证据,我不会再留下任何线索。只可惜,那次损失了八十多万。
       当市领导来参加吴敬泰的葬礼时,我就明白了,可能有更多人不愿意查清吴敬泰的各种经济问题,说白了,就是怕拔出萝卜带出泥。现在他死了,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
       正是因为他们的顾忌,让我有机会一步一步地布置离开。现在,我终于可以俯瞰白云下面的芸芸众生,这些人和这些事再也和我没有关系。
       我可以告诉你,我带走的钱远比罚没的多得多。当然,你可以拿这个做证据去检举我。但是,有用吗?拿得更多的人是不愿意节外生枝的。至于凶杀案,我不是凶手,也不是教唆犯。
       我只是利用了这些人的弱点,他们的贪婪和自私,完成了这出剧目。而你,叶警官,将是这出剧目最后的谢幕者,负责念结束词。
       叶诚关上录音机,取出磁带,把它放进抽屉。如果这是真相,知道了又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