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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剑胆琴心治四川
作者:张国强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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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亲恩回乡扫墓 闻急警慨然就道
       清嘉庆二十四年冬,湖南安化小淹镇。
       时序隆冬,万木萧疏,偶尔一丝北风,锥心刺骨。吏部掌印给事中陶澍,年约四旬,清癯高挺,两缕长须飘逸前胸,微背双手,久久伫立在江边。自从秋天回乡扫墓,于今已是三月有余。在此期间,兴义仓,订族谱,修祠堂,课读族人子弟,未曾一日闲暇。又绕镇修筑了一条石板小路,免了乡邻跋涉泥泞之苦;替父母祖宗重修坟茔,刻石立碑,了却了多年心愿。油然想起英年早逝的弟弟子晋和凄苦早夭的妹妹英珊,不禁怆然涕下:自幼家贫,母亲早逝,自己随着父亲出外教蒙馆糊口,家事全部交给弟弟,年仅四岁的妹妹,只好送给周家作童养媳。子晋幼年失学,17岁始得发蒙,发奋苦读,终得补县邑诸生。嘉庆十五年,自己典试四川,旋转任江南道监察御使,路过荆州,子晋从安化徒步月余,赶到荆州,又候了月余,方得见兄面。兄弟二人执手相看,抵足而眠,絮絮夜话。无奈皇命在身,天明之后即洒泪而别,不想这一别竟成永诀……陶澍无意揩拭满面泪水,漫声吟哦道:
       结发为兄弟,聚少离偏数。
       晚归牧儿歌,朝出樵夫斫。
       饥驱地无常,彼此相思各。
       岁晚每一逢,对面泪如濯。
       “子霖……”陶澍回头一望,不知何时,夫人黄氏已悄悄立在身后,纤纤玉手,轻轻给自己披上皮袄,陶澍心中一暖,凄然一笑,“夫人,外面风凉,你何苦出来?”
       “老爷,夫人出门,是风凉;在家,可是心痛呢。”陶澍闻声回头,丫头小翠笑意盎然地站在后边。夫人佯怒一笑:“小丫头,没大没小。”一缕红霞飞上面颊,两眼脉脉含情,看着陶澍。陶澍千怜百爱,涌上心头,握住夫人的手,轻轻地说:“回吧。”
       “老爷,六百里加急……”刚走到家门口,家人陶霖茂急慌慌地迎上来。
       “人呢?”陶澍闻言精神一震。
       陶霖茂急趋几步凑上前:“在会客厅等着呢。”
       “卑职参见陶大人!”跨进大厅,客座上站起一个腰悬宝剑,满面风尘的武将,利利落落地行了参见礼。陶澍接过火漆文书:“将军是———”
       武将昂声答道:“卑职乃四川总督砺帅麾下参将黄得功,禀砺帅宪命,迎接大人入川,随营听候差遣。”
       陶澍拆掉火封,原来是一道军机处咨文:“近闻川东不稳,经川督奏请,实授陶澍川东兵备道,权署重庆府。著即上任。”随文附有川督蒋攸锆大人的亲笔信:“子霖老弟如晤:渝东数县,去岁大旱,饥民遍野,加之官贪吏渎,内有长江水寇横行,外有会党蛊惑,势成燎原。闻弟转任川晋浙皖,政绩彪炳,卓有才干。奏明圣上,徐授川东兵备道,署理重庆府。弟必能殄灭丑类,澄清地方。当地士绅,望弟若望云霓。盼弟束装就道,救民于水火。”陶澍阅罢,满面怒色,朗声喊道:“黄将军!”
       “卑职在!”黄得功“喳”地行个礼。“你领所部,间道驰回,分守隘口,稳住局势,本府不日即到!”
       “这———砺帅吩咐卑职保护大人,随营听差……”黄得功面有难色。
       “将军莫非畏此小寇耶?”陶澍微微一笑。“陶大人说哪里话来?”黄得功面皮涨得通红,“卑职谨遵钧令!”旋转身,率领手下精骑,风一般向来路驰去。
       “霖茂,叫刘龙、李豹———”陶澍话音未落,门外走进两条健壮的汉子。左手那个高挑儒雅,目含精光,面皮白晰,行动轻盈矫健,便是刘龙;右手那个美髯环眼,体阔腰圆,两手青筋暴露,落地厚重有力,正是李豹。
       “大人,小人在!”两人双手抱拳,声震屋宇。陶澍心头一喜:“你二人从速收拾行李,备好马匹,明天一早与霖茂随我入川。”
       “是!大人放心。”
       陶澍走进后院,夫人黄氏背门而立,正在整理衣物,长女秀姿带着年幼的妹妹琼姿在给母亲帮忙,她们已经知道了父亲明天要走的消息。
       “爹爹———”小女儿一见父亲,娇笑着伸开胳膊就扑了过来。“哎———”看着小女儿红扑扑粉嘟嘟的脸,满怀柔情的陶澍,一撂长袍,蹲了下来,抱起女儿。夫人闻声回头,怔怔地看着嘻笑逗闹的女儿和丈夫,一时不由痴了。陶澍心里一痛,放下娇媚的女儿,轻轻地握住夫人的手:“德芬———”
       “子霖———”夫人未语凝噎。夫人黄德芬,小陶澍十多岁,知情达理,事亲至孝,结缡十多年,聚少离多,谙尽相思之苦。
       “芬儿———”陶澍深情地看着夫人,轻轻地摩挲着夫人柔荑般的纤手,“今日小别,不日当可重逢,夫人何必挂怀?”
       “夫君此去蜀郡,山高水长,风餐露宿,更何况当今乱世,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夫人微微叹了一口气:“相公年近四十,子嗣不兴,此去蜀郡,身旁不可无人,如有合意之女,可留意一二……”
       “夫人说哪里话来?你我伉俪情深,我断不纳妾!”陶澍捧起夫人清丽光洁的脸,嗅着她如兰的气息,温存地说。
       “相公———”夫人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陶澍身上嘤嘤啜泣。良久,抽抽噎噎地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翌晨,四骑快马在官道上急驰。
       识国士为国储才住黑店主仆遇险
       一夜飞雪,将大地装点得银妆素裹。在安化通往常德府的官道上,四骑快马“得得”地小跑着,马身上冒出阵阵热气。
       “老爷,快到常德府了,不远即是善卷古城,是不是在这里打尖?”身背褡包的老仆手指远方,轻声问主人。放眼望去,一条长街,暮色苍茫,行人稀少,商肆铺户大都半掩店门,只有道道酒幌在凄风冷雪中微微飘荡。
       “客官请了!”刚刚走近一家客栈,机灵的店家立马迎了上来,接过马缰,躬身施礼。老家人陶霖茂还待犹豫,陶澍宽厚地一笑:“就是这里了,冰天雪地,不要冷了人家的好心。”
       “这位老爷真是菩萨心肠!定会求官得官,求财得财。”店家连忙拱手,“再说了,俺善人裔客栈的厚道古朴,满武陵郡找不出第二家。”店家一面说一面回头喊:“贵客四位,准备上房———”一个魁梧敦实的店伙计闻声过来引路,刘龙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店伙计咧开大嘴憨憨地一笑。
       走进客房,倒也干净整洁。店伙计麻利地生起了炉火,端来了可口的饭菜,又烫了一壶老酒,主仆四人,围桌而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正值酒酣耳热之际,隔壁房间传来阵阵激昂的诵词声,陶澍停杯待箸,凝神静听:“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落调激越,仿佛有千钧之力,直透弓刀!陶澍微微颔首。
       “老爷既然有意,我去把他请来?”老家人看着陶澍的神情,轻轻地问。
       陶澍悄悄扬手:“此国士也!不可轻亵。”遂轻步出门,听那边又高声吟唱:“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哈哈!好诗好诗!足下莫非是仁和定庵先生么?”陶澍轻叩房门,拊掌大笑。
       “哈哈———非也。定庵是在下密友,足下与敝友也是故交?”房门开处,走出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文士,青便帽,一领长衫,俊逸洒脱,拱手一揖:“在下情切,惊动足下,恕罪恕罪。”
       “久闻大名,未曾谋面。”陶澍见此人仪表脱俗,更增好感,“既是定庵先生好友,移步小聚如何?”
       “哈哈!如此,便打扰了!”青年文士朗声一笑,随了陶澍走进上房。刘龙、李豹起身相迎,老家人陶霖茂唤过店伙计重整杯盘。席间,方知青年文士姓李名星源,字子湘,长沙府湘阴县人氏,北上访友归来,正拟到辰州府探望姐姐,然后回老家过年。陶澍观此人气宇轩昂,精明练达,见识非凡,十分喜爱,含笑问道:“听子湘所诵,皆金戈铁马,豪气干云,却又郁郁不得志,莫非有所指耶?”
       
       李星源轻轻叹口气:“如今八股取士,自宋明以降,天下士子,雕文琢字,无意经济时务,毫不关心民谟民艰;更有甚者,为谋取一官半职,傍依豪门,丑态百出。多少才智之士,被弃之于草野,弊莫大焉!”李星源径自满饮一盅,“龚定庵陶公早已闻知,且不说他。吾另有一友,宝庆府人氏,多年来留心农林水利、经济地理、盐铁卤钞、化外诸夷,乃国之宝也!只可惜不习时文,蹇于仕途,空有经纬八方之志,满腔忠君爱民之心,却是报国无门……”
       陶澍展颜一笑:“子湘所说,莫不是邵阳魏默深?”
       “啊———哈哈!陶公与默深,亦是故交?”李星源拊掌一乐。
       “吾与默深,乃是世交。家父与魏老伯,是同窗学友,最是投缘。只是多年未见,不知近况如何?”
       李星源轻轻摇头:“默深数次秋闱不第,已淡泊了功名之心,据说已入了浙抚之幕,世事不由人啊———”陶澍轻抚其背:“子湘不必伤感。君等才俊,都是国之干才!大器尚可晚成,何况老弟如此年轻?”陶澍站起来,慢踱几步,“当今天下不宁,水旱频仍,乱匪迭起,外有烟祸毒害,内有官商勾结,河宇澄清,尚需时日。子湘当留心经济时务,关心民谟,为国储才,不可自暴自弃!”李星源悚然动容,一揖到地:“多谢陶公教诲。”
       酒足饭饱,各自回房安息。陶澍主仆一房两铺,呈丁字状,陶澍、刘龙打横靠墙,李豹、陶霖茂睡在靠门处。夜半,突然“啪嗒”一声巨响,好像是铺下楼板被人抽开,熟睡的四人随铺齐齐跌入深深的地窖。
       除恶贼刘龙建功过巫山初识侠女
       且说陶澍主仆四人中了机关,跌入地窖,从房门外“嗖———嗖———嗖———”窜进几条黑影,隐隐有刀剑碰撞之声。“提开水来,先烫死他们!”陶澍听出正是店家的声音,黑暗中刘龙不待对方靠拢,扬手甩出一把金钱镖,接连几声嚎叫传过来,装满开水的木桶轰然落地,顺着地板流入地窖,溅在身上滚烫。刘龙不待对方缓过神来,手一扬,“咚”地一声,手中物已扎在窗棂上,顺手一带,仿佛一只大鸟,已飞身跃出地窖;继而躬身而进,手中一柄长剑,舞得风雨不透,接连又是几声惨叫,“呜—”地一声长啸,数条黑影破窗而出,楼板上已没了站立的黑影。刘龙沿墙抄到门外,雪光下四野静寂,确信近处再无同伙,也不敢远追,返身点亮火镰,楼板上横七竖八躺了五六个人,血水、开水淌了一地。
       “狗娘养的,打鬼的竟然遇到了鬼!”性情暴躁的李豹被困在数丈深的地窖里破口大骂,待刘龙点亮灯,才看见窖顶悬着一根飞索,揽住了就往上爬。
       “李兄弟,不可……”刘龙话还没落音,飞镖被扯脱,李豹魁梧的身体重重地又跌在地窖底,疼得哎哟哟地直叫。陶澍哈哈一笑:“李豹,人家可是招待你两次喽!”黑暗中,陶霖茂“噗哧”一乐。
       “李兄弟,你把绳索先系在陶大人腰上,我一个个拉你们上来。”刘龙把灯移到地窖口,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呈丁字形的地窖,约有三四丈深,床铺刚好架在地窖口上,楼板一抽,连人带床,刚好跌入其中,若非自己随身带有飞抓,一时绝难逃脱。想来这定是一伙惯匪。
       “陶大人没事吧?”激烈的打斗之声早已惊动了不远处的李星源,隔墙观察了好久,又见这边亮起了灯火,估计已没有了危险,遂开门走了过来。
       “一伙蟊贼,已让小人给收拾了,相公请!”刘龙闻声打开门。
       “李先生受惊了。”陶澍呵呵一笑。李星源暗吃一惊:陶大人好大气度!随手一指满地尸首,问:“陶大人如何处置?”
       “哎,少不得待天亮之后,会集地方官员,勘察处理。”陶澍微微叹一口气。
       “那哪里能够?陶大人奉命入川,势如救火,岂容耽搁?”李星源顺手拿过纸笔,“刷———刷———”几笔写就一纸公文,略曰:本钦差奉旨入川,偶入黑店,已诛数人,地方官吏有责,何得悍匪如此猖獗?着尔速速查实来报。陶澍读完,施礼谢道:“先生大笔如椽,佩服!”李星源朗朗一笑:“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下官此去重庆,政多事烦。如蒙不弃,想请子湘协办文案,不知意下如何?”
       “陶大人厚爱,在下感激莫名,”李星源又是一揖,“只是辰州之行,乃是年前约定,加之老父悬望,故暂不敢从命。明年开春,最迟不过初夏,自当赴辕门待命。”
       “好!好!”陶澍欢声大笑,“子湘到日,我当侍酒以待!”
       陶澍一行四人,出常德府,经澧州,过宜昌,一路趱行来到巫山。这巫山乃是重庆府治下,也是长江水陆一大镇。蜀道艰险,陶澍准备在此溯流而上。找好客店,天色尚早,陶澍带了从人沿街察访民情。巫山镇位于长江三峡的中段,依山势而建,一条麻石长街,民居铺户错杂其间。时近年关,熙熙攘攘大多是身背背篓的山民。
       “各位老少爷们儿,”远远地前边围了一大圈子人,陶澍几个驻足观看,“在下贺阿海,河南南阳府人氏,拖家带口,来到宝地,为大伙儿表演几趟拳脚助兴,”一个身体魁梧、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站在圈子中央团团作揖:“请各位老少爷们儿有钱帮个钱场,无钱帮个人场。”一个精瘦的年轻汉子绰了花枪当心挥舞,另一个身背红穗宝剑、长辫及腰的姑娘手捧柳条筐挨个走来,看客们纷纷丢了一文两文,也有人丢了几分碎银子。
       “呸!”陶澍身边不远处,横身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皮袍,皮靴,右额头上长长一块刀痕,满脸凶相,“一个鸟男人,有啥子看头?”疤脸汉子伸手欲捉姑娘拿筐的手,“小娘们儿,陪俺玩玩?”姑娘一下就羞红了脸,灵巧地一闪开。
       “放肆!”陶澍断喝一声。
       “啊哈!”疤脸汉子睥睨了陶澍一眼,嘿嘿怪笑几声,望着身边几个同伙,指着陶澍,“打哪儿跑出一条野狗?敢管老子疤脸老七的事……”疤脸老七话没落音,刘龙从陶澍身后倏地掠出,电光火石之间就扣住了他的手腕穴道。扼得他两眼暴突,满面惊恐,只是说不出话来。
       “好个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刘龙手腕一推,疤脸老七跌跌撞撞倒退了十几步。围观的人群如波翻浪涌般地向两侧分开,几个同伙见势不妙,赶紧扶起他鼠窜而去。
       “小女子贺元秀,多谢先生搭救!”戎装姑娘裣衽一礼,陶澍虚手一托,为之一震:好面熟的姑娘!发髻高挽,黑漆发亮的长辫随意地垂在肩后,皓齿红唇,娇柔之中挟一股逼人的英气。俏眼一扫,看到陶澍满脸惊诧错愕,一朵红霞立时飞上了姑娘面颊。
       “多谢几位侠士仗义相救,敢问高姓贵处?贺阿海代小女一齐谢过!”面色黝黑的贺阿海当胸一抱拳,单腿就跪了下去。
       “壮士何须如此!”陶澍躬身扶起,“在下陶某,在重庆兵备道署帮办文案,壮士如有不便,找陶师爷即可。”随即带了从人走出人圈,免得误了他们父女的衣食之计。
       “陶先生回来了?”走进客栈,店家老远就迎了上来,显见刚才的事早已风一样地传遍了整个小镇。
       “陶先生,”店家跟在陶澍身后走进客房,“这个疤脸老七,是水上一霸,几位客官可要当心了!”
       “不妨!”陶澍淡然一笑。
       入夜,大街上突然人嘶马叫,乱哄哄地鼓噪而来。
       夜半温语平饥民江心劫匪刺先生
       陶澍听到喧闹声,翻身爬起,刘龙、李豹机警地扫视窗外。只见乱哄哄的一队人马,明火执仗,衣衫褴褛,有的手拿锄头木棒,有的扛着鸟铳大刀,为首的汉子头裹白帕,跨下却是一匹健骡。陶澍仔细看了一会,吩咐刘龙:“开门!”陶霖茂一怔:“老爷,那可是乱民啊!”陶澍长长地叹息一声:“饥寒起盗心,自古一理啊!”打开店门走到街心,陶澍深揖一礼:“各位父老乡亲,大家这是干啥子?”
       “呸!”白帕汉子大吼一声,“你这哥子好不晓事!俺们好多天没呷过饱饭了,而今找粮绅讨点饭呷,你拦着俺们做啥子?”陶澍且不理他,对着人群朗声道:“各位乡亲,聚众抢劫,可是死罪啊!大家为了一顿饱饭,把命都搭进去了,值得么?”人群立马骚动起来,白帕汉子慌了,纵骡来捉陶澍。背后李豹早已不耐烦,一跃上前抓住他砍过来的大刀,硬生生将他扯下骡来,反手将他擒住,白帕汉子使尽力气也挣不开,乱民们都惊呆了。陶澍双手一拱:“各位乡亲,大家遭了灾,这是实情,可是自会有朝廷赈济,粮绅抢不得!”
       
       “呸!”白帕汉子愤怒地唾一口,“要是官家晓得赈济,俺们何苦要造反?”
       “是啊!是啊!”
       “官家只晓得征粮派款!”
       乱民们七嘴八舌。
       “这好办!”陶澍对着乱民,又望向白帕汉子,“我与巫山县令是多年好友,现在我修书一封,大家天亮之后拿了信去找他,他自会前来赈济。”
       陶澍示意李豹放了白帕汉子,可是他依然一脸不服气:“要是那狗官不信你的话呢?”
       “哈哈!”陶澍爽朗一笑,“问得有理!”大手一挥,“身为父母官,不知体恤黎民百姓,要他何用?你不晓得捉了他去见官?”
       “要得!要得!”乱民们齐声高喊。白帕汉子见众意难违,不再作声。陶澍笔走龙蛇,写好一封信,略曰:尔贵为地方父母,迭逢大灾,不知体恤,倘激起民变,罪在不赦!现着尔对境内饥民善加抚慰,妥帖赈济,据实来报。落款是钦授川东兵备道、权知重庆府。封了口交给白帕汉子,乱民们遂偃旗息鼓,循原路而回。
       天色微亮,座船已到。走出店门,回头一看,影壁上有人画了一个太阳,旁边不伦不类还画有一弯月亮,画得很笨拙很质朴。陶澍不经意地笑笑。一行四人上了一艘大船,刚刚坐定,舷窗外“嗖”地飞进一张纸团,拆开只两个字:“有贼!”娟秀清朗。李豹猛地看向窗外,一条人影一闪而过。
       数九隆冬,长江水浅,游鱼细石,历历可现;两岸悬崖峭壁,万木瑟索;远处山岚,白雪皑皑。一队纤夫,身着薄衣,穿了草鞋,喊着有气无力的号子,佝偻着腰,在峭壁间一步一步地爬行。陶澍挺立在船头,任凛冽江风拂面,泪水盈盈:“养我者民啊!”
       “苛政猛于虎也!”刘龙侍在陶澍身后,“治民如同治病,升斗小民,风调雨顺,尚只能半饥半饱,一遇灾荒,就只能出门乞讨了。更何况官贪吏剥?”
       “是啊———”陶澍长长地叹一口气,“连年用兵,国库空虚,皇上也是无奈啊。”转过身,望着绵绵群山,攥紧了双手,“只可恨大批满汉官员,食君之禄,不忠君之事,反虐民以逞……”
       夜半,船到奉节江面。陶澍睡意朦胧,猛然间,刀枪碰撞之声大起。刘龙轻轻推推李豹:“李兄,你小心守着陶大人,我去看看。”说话间,刘龙挽起朵朵剑花,纵身掠出舷窗。清冷的月光下,舱板上,十几条黑影围着两个蒙面人在呼喝酣斗。两个蒙面人一高一矮,高的身体魁梧,一对钢鞭雄浑厚重;矮的轻盈灵动,一把宝剑出神入化。鞭剑相依相偎,分分合合,丝丝入扣。无奈对方人多,使劲往陶澍所住船舱里逼近,两人渐渐不敌。刘龙看得明白,不再犹豫,手一扬,飞出三枝金钱镖,分袭对方穴道。一愣神的工夫,钢鞭也连伤数人。
       “哪里来的野狗,专躲在暗处伤人?”一个嘶哑的声音愤怒地大叫。
       “老七!风紧,扯飘!”同时“嘘———”的一声尖啸,数只小木划飞一样地驶过来,接应了同伴,又飞一般地飙走。刘龙略一分神,旁边两个蒙面人也不见踪影。
       遇险情再逢侠女观印记心生疑云
       天亮后,大船在奉节卸货、下客。陶澍带了从人来到奉节小城,过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厚。远处锣声哐当,走拢去,陶澍就猛地一怔:竟然又是贺阿海父女那一班子!贺元秀姑娘显然早已看到了陶澍一行,走过来深施一礼。
       “贺师父腿脚好快啊!”刘龙略拱拱手,“昨晚睡得好么?”贺阿海愣了一怔,旋即朗声一笑,“侠士见笑了。贱躯何足挂齿?”一路走过,有好几摊杂耍艺人。好几家客栈影壁上,也笨拙地画了一个太阳、一弯月亮。刘龙盯着影壁若有所思,陶澍不禁心里一动:“莫非有何蹊跷?”
       刘龙边走边回头:“依小人看来,必不是无意而作。”
       陶澍坐的客船逆江而上,虽是隆冬,长江水势甚缓,仍然走得很慢。正在这时,陶霖茂惊恐地叫了起来:上流不远处,一只小船堆满茅草,噼噼叭叭地燃烧着,向着客船,箭一般地蹿过来。满舱的乘客,都拥在舱口惊恐地大声叫喊;两舷的船工,都吓傻了一般痴立着,任客船在江流中随水势摇摆。火船越来越近,船上火势也越来越旺,连船帮也开始着火,眼看就要撞上客船。电光火石间,刘龙掠上船头,李豹跃上船尾,各抢过一根丈八长竹,双双挺立在船舷,盯着袭蹿过来的火船,倏地伸出长竹,一根顶住船首,一根顶住船尾,用足力气,两根海碗粗的长竹弓成满月,生生将火船荡开,客船也偏离航道许多。火船如同一支流矢,向下游急速而去,“嘭”地一声撞在江壁上,火把碎片腾起几丈高。满船的客人和船工方回过神来,纷纷向刘、李二人道谢。陶澍满心疑惑,四面搜索,毫无所得。
       船近涪州,江水陡跌,一道三里多长的天然石梁,横卧江心,历代文人骚客,题诗刻词,蔚为壮观。此即为涪州一景白鹤梁。连日蹊跷怪事,让陶澍满心忧虑。船靠涪州,离舟登岸。涪州乃是川江重镇,上连云贵,下通湖广。人烟稠密,商贾聚集。大街小巷,客栈商铺,次第相连。更多的是种种小吃:喷香的担担面,清亮的家常豆花饭,热腾腾的山珍肉,满街的麻辣火……街心、街口、街角,到处都有杂耍艺人,听口音大多是鄂北陕南豫西人。
       陶澍猛地一怔:前后左右好几家客栈的影壁上,赫然画着一轮太阳、一弯月亮!“巫山—奉节—涪州,沿长江航道,恐怕都会有这种符号。”陶澍双眉紧蹙。
       “符号?”刘龙念念有词,猛然一击掌,“对!就是符号!一种联络信号!”
       “啊———”陶澍双眼一亮,“会是什么人呢?”
       “陶大人你看———”刘龙走近几步,压底声音说,“从夔州府,过忠州,到涪州,显然他们是逆流而上,终点会是哪里呢?”
       “重庆!”老仆陶霖茂脱口而出。
       “对!”陶澍微微点头,“重庆乃川东首县,长江水陆要冲,民丰物阜,无奈去岁大旱,饥民遍地,蟊贼以为有机可乘!”刘龙默然无语。
       “真有会党乱匪?”李豹灿然一笑。
       “嘘———”陶澍一扬手,“乱萌已生,此地不可久留,快回客栈。”
       入夜,刘龙、李豹小心戒备着。约莫四更,仿佛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传来,霎时就到了窗户外边。刘龙轻拍李豹,又指指陶澍。“噗———噗———”接连几声微响,窗棂纸被捅穿了好几个洞,淡淡月色下,伸进几根细细的竹管,袅袅地冒着烟,传过来阵阵馥郁的香气,刘龙心中一动,暗叫一声:“迷魂香!”不再迟疑,左手一抖,三枚金钱镖疾飞而出,接连几声钝响,掩住了压抑的“哎哟”之声;右手抽出长剑,抖起剑花,顺势掠到窗外。窗户下,三条汉子在满地翻滚。
       “老大,又是这小子!”随着一声怒喝,十几把钢刀带着劲风从四面八方掩袭过来。刘龙眼角一扫,月光下分明看到一张满面疤痕的脸,心里立时明白了大半。情急之下挫身一挑,三尺长剑转守为攻,团团向下三路扫去,硬生生逼得疤脸老七一伙个个收刀护脚。刘龙剑走轻灵,似飘似砍,倏地刺向老大,“叮当”一声,刺中他的手腕,朴刀落地。无奈对方人多,十几个缠住刘龙,抢下老大,另有几拨冲向房门、窗户,刘龙心里一急,手上一慢,肩上已被长长地划了一刀。刘龙不由得剑势一缓,心中一凛,轻喟一声:“不好!”
       得力助勇擒水寇扮相士夜探虎穴
       刘龙渐渐不敌,忽听“咚咚”连声,从房顶上、窗棂外应声跳下两条黑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鞭剑交攻,水寇势见微弱。刘龙精神一震:“何方朋友?在此谢过!”又运足中气,虚张声势,吼声如雷:“李兄,把住后门;张兄,把住窗户;黄将军,把住前门。通通拿下这帮水寇!”屋内李豹高声呼应,众贼面面相觑。
       “末将遵命!”阵阵马蹄声从街头远处传来,忽啦啦散开。刘龙心头大喜,听黄得功高声叫道:“团团围住,不可漏网一人!”
       
       “呜———呜———”的一声长啸,凄厉而悠远,想是水寇约定的紧急信号。水寇们顾不上同伴,撞开刘龙、李豹的刀剑,冲破一高一矮两个黑影的围堵,向大门外退去,又遇上官兵,伏尸数十,只走了老大和疤脸老七几个。“嗖嗖———”两条黑影跃上房顶,李豹待要追赶,被刘龙轻轻挽住。
       “卑职参见陶大人!”参将黄得功一身盔甲,单腿行礼,“日前接巫山县滚单,搜剿巫山境内水寇,知大人不日可到,怕有闪失,特来迎接。”
       “黄将军请起!”陶澍早已来到门边,仔细地察看了刘龙的伤势,沉吟良久,“你与家仆陶霖茂,明天一早雇条大船,摆起仪仗,从水路直抵重庆。”黄得功满面惊愕,陶澍淡淡一笑,附耳几句。黄将军还是不太放心,只得犹犹豫豫地说:“大人保重!”
       第二天一大早,一艘官船从涪州起程,船头飘着黄色大麾,左边是“钦授重庆兵备道”,右边是“权署重庆府”,几个戈什哈挺枪侍立在船沿,参将黄得功手握剑柄,昂首矗立在船头。老家人陶霖茂,对着闻讯赶来的大小官员团团拱手:“对不起各位大人,我家大人偶有小恙,不能面见各位,各位大人请回吧。”黄得功应声高喊:“起———航———”
       “趋吉避凶,谋官求财,看相算命,测字卜卦,析疑解难,指点迷津……”黄昏,涪州街头,一个俊朗清癯的中年相士,瓜皮帽,玳瑁眼镜,灰绸长袍,左手布幡,右手羽扇,边走边唱。
       中年相士不疾不缓地走着,犀利的目光左右睃巡,似乎在搜寻什么。在一家客栈前,他放慢了脚步:客栈影壁上,很醒目地画着一轮太阳一弯月亮,不同的是下面多了一泓海水。
       “算却人生祸福,测定锦绣前程?”客栈门口,懒洋洋地从门角里站起一个粗壮的年轻人,豫西口音,斜眼瞧着相士手中的布幡,不屑地说。
       中年相士纵声大笑:“富贵本天定,祸福不随人,平生不说谎,憨直不奉承。山人不是神仙,只言人所不愿言!”
       “六师弟,醒亮着点。”说话间,从客栈里头走出一个膀阔腰圆的汉子,脚步咚咚有声。守门的年轻人猛地一机灵:“大师兄放心,小弟醒亮着呢!”
       “嗯!”大师兄哼一声,转身看着陶澍,换上笑脸,拱拱手,“先生请了!家师想请先生课一卦。”
       “好说好说。”中年相士眉眼一挑,略一定神,跟在大师兄后面昂首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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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相士跟着走进客栈,才见客栈很大,也很静,所过之处,影影绰绰站满了人。上房里,东面坐着个年近五旬的老者,紫红的脸,浓黑的眉,显然练过外家功夫;一双精光四溢的眼,盈满了豪侠之气;看衣着似乎是前明打扮,与大清服饰大异。房内四周,或坐或站,尽是佩刀悬剑的江湖人士。最使人惊异的是戎装的贺元秀侍立在贺阿海身后。看到相士进门,她杏眼一动,旋又平静如常。
       “怪哉!怪哉!”中年相士目不斜视,昂首直入,左手擎幡,右手摇扇,仔细地打量了东面老者,连连顿足。
       “你这鸟人,有屁快放,故弄玄虚做啥?”西面椅子上,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的汉子“呛啷”一声抽出长剑。
       “十二弟别急!”紫脸老者扬扬手。
       “教主———”被叫做十二弟的汉子似乎余怒未息。
       “稍安毋躁!”紫脸教主面色一沉,十二弟还刀入鞘,哼了一声只得坐下。
       “先生毋怪!”紫脸教主身体没动,只拱拱手,“先生究竟看到了什么怪事?”
       中年相士亦不答话,只是绕着老者前后踱了一圈,又神秘地四面看看。紫脸教主朗声一笑:“在座都是肝胆朋友,先生但说无妨。”
       “敢问足下,莫非是前明后裔?”一语甫出,惊得满室一阵耳语。良久,还是紫脸教主屏住神,恭恭敬敬地问:“先生何出此言?”
       中年相士按捺住满心喜悦,一字一顿:“我观足下,龙眼狮鼻,中阳位正,命宫高隆,眉弯似月,耳大如轮,天庭间隐现王气。想如今天下承平,断不会有国朝龙种沦落民间,也只有前明后裔了。”言毕长叹一声:“人心思汉啊———”
       紫脸教主闻言一怔,精亮的目光扫视全场,嘴角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请问先生,在下眼前这趟生意,利润如何?”紫脸教主微微向前俯了俯身子,关切地问。
       “面相主贵,长远耳!足下欲知眼前,还请赐一字。”紫脸教主闻言微微一笑,早有弟子呈上笔砚。中年相士交羽扇于左手,右手接过墨迹未干的那个字———清。笔力遒劲,气韵灵动,结体欲断还连。中年相士突然一揖到地:“恭喜足下!”紫脸教主倏然离座,双手扶起:“喜从何来?望先生教我。”满室豪杰纷纷围拢过来。
       “各位请看,”中年相士指着那个大大的“清”字,“月本高悬九天,今却麇集于下,取乱之象也;更有一闸春水,环伺于左,蓄势待发,涤荡天下妖气;待削平天下,安定民生,河清海宴,王出矣!”中年相士指着“月”字上面那个字头,戛然而止。众人齐呼一声:“好!”
       “但愿先生一语成谶!”紫脸教主欣然入座,面露喜色,挥挥手,“功成之日,本教主决不吝封侯之赏!”
       “哈哈!”中年相士朗声一笑,“富贵在天,非吾之功也!况山人亦为黄白之约而来,岂敢贪恋高位?”
       “哈哈!先生真是快人快语。”紫脸教主叩椅大笑,手一挥,有弟子手举托盘应声走来,“黄金十两,白银一百两,以谢先生。”
       “世事多贪人,苟福辄忘本。”中年相士伸手取了十五两白银,纳入怀中,“山人尚有数语相赠,愿足下详记,”一边走一边念,“紫气会双庆,遇水则不灵。功成在化外,王德恤黎民。慎之!慎之!”昂首阔步,走出客栈。
       “先生请留步!”中年相士来到大街拐角,听得一声脆喊。黑衣戎装的贺元秀已仗剑立在身后,剑尖一指,逼住了中年相士。
       “呵呵,姑娘果然认出了在下。”中年相士徐徐摘下玳瑁眼镜。
       “果然是先生!快戴上吧,四面人多。先生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
       “呵呵,”陶澍依言戴上眼镜,微微一笑,“莫非姑娘对在下熟悉?”贺元秀明知失口,却不肯解释,“先生到底是什么人?要把我们骗到重庆,还不许和水上英雄交往,还要我们住尼姑庵、和尚庙?”
       “嘘———”陶澍急忙以手掩住她的嘴,她娇羞地一笑,也不回避,倒是陶澍一脸彤红,“你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请问姑娘,你们是不是日月会?”
       “先生如何知道?”姑娘被陶澍赞得满面含羞,胸脯急剧起伏。
       “啊———果然是前明余孽!”陶澍长叹一声,“姑娘兰心慧质,陷此灭族大罪。吾心何忍?你跟我走吧!”
       “不!”姑娘一口回绝,又睃一眼陶澍,“养父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抛下他。”
       “啊?贺阿海不是你的父亲?”
       “别问那么多了,你快回客栈吧。到处都有疤脸老七的眼线。我走了。”言毕飞身远去。陶澍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心中竟有股难分难舍的惆怅,赧然一笑。“嗖”地一声,一条黑影一闪而过,尾随贺元秀而去。回到客栈,陶澍交待李豹:“快到马市挑三匹快马,立即起程。”
       “大人,到底是什么人啊?”刘龙掩上房门。
       “是前明余孽作乱,我们要赶在他们前面到达重庆。”陶澍言毕,写了几封公函,封了口,交给刘龙,让他传檄川东三府二州。
       三骑快马在驿道上奔驰,卷起阵阵烟尘。越临近重庆,景象越是凋敝,沿途村镇,十室九空。房檐下,大树旁,时而会有几具饿殍,尸体被野狗饕食,白骨森森;陶澍不忍复睹。来到兵备道署,却见衙门紧闭,寂静无声,从外面向署内看去,只见荒草萋萋。显见已是多日没有住人了。陶澍与刘龙对望一眼,满面诧异之色。
       破鬼神径驻衙署明号令大刀阔斧
       
       李豹见衙署破败无人,心中火起,一步跨到门边,提起双拳狠擂。
       “来了———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角门内传来,“吱呀”一声,走出一个花白头发的看门人,“三位官差找谁呀?”
       “你格老子,好不晓事!天都没黑,关了衙门做啥?”李豹一把扯过看门人,弄得看门老人尖声大叫。
       “李兄,快松手。”刘龙眉头一紧,推开李豹,和气地问,“老人家,兵备道署是官府重地,现在为啥这般景象?”
       “哎哟哟———”看门老头一边揉着被拧痛的肩膀,一边胆怯地看一眼李豹,“大人不知,衙署闹鬼,已多年没住人了。”
       “哦———朗朗乾坤,竟会有鬼?”陶澍手捻短髯,呵呵一笑,“本官倒要看看!”刘龙于是不再掩饰,对看门人说:“这位陶大人,是新任川东兵备道,兼署重庆知府。”看门人大吃一惊,急忙跪地拜见。陶澍淡淡一挥手:“起来吧。打开署门,收拾一间卧房,我等今晚就住在署内。”
       “可是———陶大人……”看门人欲言又止,李豹猛哼一声,唬得他战战兢兢,抖抖索索答应道:“喳!”早有同伴大开了署门,陶澍带了刘龙、李豹绕署一周,只见墙垣颓蚀,油漆剥落,锁匙生锈,满园衰草。陶澍凛然生出种种疑团,只是郁结在心中。回到前厅,看门人已打扫了一间厢房,又端来了饭菜。一阵马嘶,大门外走进三个人。见了陶澍,一齐行礼:“卑职参见陶大人。”
       “免礼!”陶澍不动声色,放下碗筷,“请问各位大人是———”
       “禀大人,卑职是重庆府通判唐林生。”当中老者拱手回答,陶澍抬眼一看:此人五旬上下,八字微髭,目光阴鸷,面颊干削,语声晦暗,似乎不是善类。遂淡淡一礼:“唐大人请坐。”左手虬髯环眼、腰插铜锏的武夫,是三班捕头鲁明中;右手那个长袍软帽、面色红润,是吏目孔三。
       “唐大人,鲁捕头,各位消息来得好快啊。”陶澍往后一靠,随意地道,眼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这三个人。
       “禀大人,前有砺帅咨文,后有夔州忠州两府传报,知大人不日可到。卑职等时时候着,一刻也不敢松懈。”孔三朗声回答。
       “嗯。”陶澍哼一声,算是回答,旋即面色一沉,“各位大人,此地衙署如此颓败,前任府道,居于何处?”
       “禀大人,巴蜀之地,蛮荒偏僻,鬼魅丛生。历任府道皆迁居驿馆。卑职等早已将驿馆洒扫一新,特来迎接大人。”唐通判离座而答。
       “嗯———”陶澍目光一寒,“公等皆食朝廷俸禄,当为国除害,为民驱邪。为何要姑息、坐视?”顿一顿,看三人面色陡变,又缓缓语气,“真有邪祟,本官倒要会会!明日寅时击鼓点卯,公等请回。”刘龙立声高喊:“送客———”三人唯唯而退。
       吃过晚饭,刘龙居左,李豹居右,把陶澍护在中间,又细细检查地面,确信并无机关,三个人才和衣而卧。梆敲三更,丝毫没有异征。窗外月色朦胧,偶尔有一丝凛冽的北风拂过,吹得树枝飒飒作响,陶澍眼皮一张一合,可思维却警醒。
       “呜———”瘆人的怪叫声隐隐传来,陶澍头皮一麻,睁开两眼仔细聆听。怪叫声飘忽悠长。三个人同时坐起,远远地似有萤火闪烁,先是七八点,后来越聚越多,上下约有一丈多高,吊着血红的信子,飘然而来,到了鉴押房便逡巡不前。“呛啷”一声,李豹抽出佩刀。刘龙更快,三枚金钱镖疾飞而出,“哗啦啦”似乎是玻璃碎了。刘龙仗剑在手,急掠而出。一条黑影跃过院墙,飞掠而去。刘龙手捏金镖,照准黑影,用力一抖,传来“哎哟”之声,但人影已没入林中不见。
       “陶大人,是块玻璃镜子。”奔回厢房,李豹已打着火镰,地上一堆玻璃碎块,还有一张画皮,吊着血红的信子,闪着明明灭灭的磷光。
       “是了。”陶澍捻起短髯,“必定是有人装神弄鬼,站在远处通过镜子的反光来吓人,”陶澍抬头四面望望,“奇怪的是,睡觉之前你我三人曾绕署一周,并不曾见这块镜子……”
       “嗯。”刘龙一剑拨开鉴押房门,“会是什么人呢?”
       “莫不是疤脸老七那伙短命神?”李豹满面愠怒,脱口而出。
       “不会!”陶澍淡淡一笑,“水寇宵小,只会沿江捞掠,况和我们结仇,也是最近,可是衙署闹鬼,已有数年,断不是他们。”
       “会党?还是内贼?”刘龙喃喃自语。
       陶澍沉吟半晌:“会党乱匪,志在蛊惑小民,从中取利,定不会在衙署装神弄鬼,想是内贼。”
       第二天寅时,三班衙役齐集,一声号炮响过,大小吏役鱼贯而入。陶澍蟒袍绣带,居中高坐,左刘龙,右李豹,气势威严。
       “唐大人,昨晚睡得可好?”数声虎威喊过,陶澍凌厉的目光从堂下一一扫视,最后停在通判身上,出其不意地问。
       “啊?大人取笑了。”干削的唐通判猛地一愣,慌忙挤出笑容,“卑职心宽,向来睡得踏实,大人昨晚睡得如何?”
       “报———”旗牌官风跑进来,“参将黄得功率满汉兵丁,已到衙署门外。”
       “传!”陶澍令道。
       “咚———咚———”满面风尘的黄将军稳稳地走上大堂,单腿跪地:“禀大人,末将遵钧命从水路直抵重庆,中途上岸,传檄远近,一举将万州、涪州水寇捣毁,共斩首二十,捉获百余,现已押在门外,听凭大人发落。”
       “嗯。”陶澍点点头,“暂且打入死牢。”陶澍抽出一支令箭,喊道:“黄将军!”
       “末将在!”
       “令汝节制全城军马,严守隘口,多派兵力哨探匪患诸情。”陶澍一把扔下令箭。
       “得令!”
       “唐大人,令汝在全城分设十处粥厂,赈济灾民。”不待唐林生回话,陶澍又掷下另一道令箭:“刘龙、李豹,节制城内大小差役,维持城内治安。鲁捕头,约束三班捕快,枕戈待命。”又命推官调齐近年来的刑名案卷,以备稽查;磨戡检校,调集土地帐册,人丁户口,田亩税赋,置于鉴押房,随时听命。陶澍话没说完,就见唐林生嘴角悸动了一下,和推官吏目对望一眼,又垂首而立。
       回到后堂,老家人陶霖茂奉上清茶。陶澍叫过黄得功、刘龙、李豹,吩咐多派眼线,重点盯防城内城外尼庵庙观。
       衙署内外,经过兵丁差役的洒扫,已经有了人气。晚上,陶澍草草吃过饭,走进鉴押房,墙边宽大的桌子上,摆满了一撂撂帐册案卷。翻看转身之时,突然“啪”地一声碰落了卷宗,从中飞出一张素纸。
       劝侠女暗访民情赴慈云更添忧心
       陶澍捡起素笺一看,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小字:通推吏头,蛇鼠一窝。内愚府道,外连匪寇。帐分两册,祸害百姓。陶澍心头一震:果然另有隐情。
       次日,刘龙带来消息:“大人,重庆城内谣言纷纷,更有城外慈云观,出了真神,腊八节真神上天。”
       “哦?”陶澍眉头一紧,“随我去看看。”
       陶澍换了身半旧粗布长衫,绒帽,玳瑁眼镜,右手提个掉了漆的小药箱,仿佛一个游方郎中。走出衙署,刘龙、李豹远远地跟着。经过几天的整饬,街面已打扫干净,前些天随处可见的难民也少了许多,只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多满面菜色。转过几条小巷,来到棋盘街城隍庙,庙门口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灾民。灾民们大多身着单衣,蓬头垢面,瑟缩在寒风中。陶澍心头一酸,走近一个正哭泣着的小女孩,从药箱里拿出两个馒头,塞在她的手里,小孩顾不得满手满面鼻涕泪水,张口咬去大半个,旁边更小的一个男孩劈手夺去另一个,女孩子不干,把手上的小半个馒头一把塞在嘴里,伸手来抢,弄得小男孩大哭,旁边的中年汉子一巴掌掴在女孩脸上:“看你不晓事!”小女孩冻得通红的脸上立时现出几个手指印,放声大哭了起来。陶澍赶紧拦住他,又从药箱里掏出一个馒头,小女孩一口塞进嘴里。
       “对不住先生,让你见笑了。”旁边一个老者拱手一揖,看样子是小孩的爷爷。
       
       “哪里哪里。”陶澍还了一礼,“老先生家在哪里?看阁下也是斯文一脉,为何出来讨饭?”
       “唉———”老先生长叹一声,“我祖辈住在重庆城外白石驿,本是肥沃之地,无奈去年大旱,颗粒无收,官府却不知体恤,反加征钱粮,弄得如今十室九空,近来更是匪盗迭起,天灾人祸啊……”
       “爹———”中年汉子扯扯老先生的破棉衣,又使个脸色。
       “怕个啥子嘛,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是也要饿死么?你看看你娘你堂客,死得多惨……”老先生一语未尽,已是老泪纵横。陶澍默然站起,一抬头,前后左右,好几个半大的孩子围在自己身边,伸了脏兮兮的手,分明是在讨吃。陶澍打开药箱让他们看,空无一物,孩子们一齐失望地咂咂嘴。
       “官府不是设了粥厂么?”陶澍问。
       “一天两顿,稀汤寡水,还人多粥少,哪能顶饿?”老先生有气无力地长叹。陶澍慢慢地向粥棚踱过去,留意各处客栈影壁,不见那笨拙质朴的月亮太阳,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突然,远远看见一个身影转过街头,从长长的辫子看很像是贺元秀。陶澍心里一动,紧走几步跟上去,正是身背长剑的贺元秀。陶澍远远地跟着,再转过一条小巷,却不见了她的踪影,正犹豫间,一柄长剑已抵在胸口:“说!为啥跟着本姑娘?”
       “呵呵,姑娘别来无恙?”陶澍朗朗一笑,慢慢摘下眼镜。贺元秀一怔,继而红了脸,“呛啷”一声还剑入鞘:“又是先生!先生不是在重庆府里做师爷么?怎么一会儿是相士,一会儿又成了郎中?”
       陶澍微微一笑,戴上眼镜,又四面看看,压低声音说:“不瞒姑娘,陶某本是一介儒生,新督川东。川东贼势方炽,吾欲救民于水火,姑娘可愿助我一臂之力?”贺元秀踌躇半晌,方才缓缓道:“我本草莽中人,助大人剿灭同道,不义;坐视不理,陷民于兵戾,不忍……罢罢罢,我只好两不相帮吧。”陶澍宽容地一笑:“姑娘好自珍重,”顿一顿,“你和令尊,亦需远离匪穴,免得殃及池鱼。”
       “再说吧,”哪知她微微叹口气,“陶大人为民除害,我没有理由拦你。除了日月会,大人须得当心豫陕天理教。”一语未尽,娇躯一耸,已飞身跃过墙头。
       “姑娘好走。”不知何时,旁边冒出刘龙,用剑一挑,一束水红丝绦倏地落下,原来她剑鞘上的红缨已被刘龙割下,她怵然一惊,远远飘来一声赞叹:“好身手!后会有期。”陶澍望着一闪而过的俏影,心中涌起异样的喜悦。怔忡了一会儿,陶澍独自一人转过南门出了城,沿着驿道往南走。来到慈云观,陶澍转过偏殿,来到后堂,只见不远处宝塔峰下,阔大的莲台上端坐着一个老和尚,面色清朗,双目微闭,胸前一挂特大佛珠,晶亮红润。陶澍小声向人询问,方知那老和尚就是即将出世的真神,已坐禅四十二天,不起身,不吃饭,不言语,偶尔饮一小杯清水,只等七七四十九天腊月初八子时坐化升天。陶澍大吃一惊:“这老和尚已经四十多天没吃东西了?那还没饿死?”
       “罪过罪过。”四周好几个信徒齐齐瞪一眼陶澍,和他说话的老者也慌忙念佛:“阿弥陀佛!先前也有许多人不信,就相约着轮流吃饭睡觉,守着这尊活佛,几十天过去,哪曾见他移动分毫?”
       陶澍心中忧虑,信步走下宝塔峰。半山林中有一僧房,入口处墙壁上赫然画着一轮太阳、一弯月亮,陶澍猛然一惊:果然还是来了!陶澍正待转身,暮色中突然出现一个小沙弥:“施主请回吧。”仔细一看,原来是刘龙。陶澍心知有异,也不答话,回身便走。忽闻远处似有缥缈的歌声传来,循声望去,聚云峰下一座山神庙前灯火辉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陶澍也不迟疑,走了过去。
       人群中突然走过来一个年仅弱冠的白面文士,头缠紫帕,腰悬长剑,旁边的人见他皆躬身行礼。
       陶澍拱手道:“敢问足下高姓?来到此地,可为传道?”
       “在下杨柳,人称白面狸。听闻川东遭受罕见大灾,民不聊生,前些天和一帮兄弟来到此地,传播主的恩惠,为灾民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正说话间,有人匆匆来禀告,杨柳微笑着拱手一礼,“先生请随便看看,后会有期。”陶澍目送杨柳匆忙而去,走进院门,明晃晃的油灯下,一个头缠蓝帕、身穿白衣的年轻姑娘站在搭起的台阶上一句一句地领唱,大意是:我们辛勤耕种在田间,春天播撒种子,虽有阴云遮蔽,水旱艰难,但有主的垂顾,秋天喜获收成,我们大家欣喜,部分奉献给万能的主,部分救济乡邻。我们都是主的臣民,四海一家,相亲相敬……陶澍放眼看去,满地的人都在唱,如痴如醉。心中忧虑更甚。歌唱完了,大家都领到了一份晚餐。
       晚上,陶澍就睡在庙前空地上临时搭起的敞篷内,半夜醒来,不知何时刘龙已睡在自己身边。第二天一大早,陶澍就准备下山,刘龙早已牵着一匹快马等候,陶澍翻身上马,急驰回城。
       “谢天谢地,老爷你到底回来了。”来到衙署,老家人陶霖茂正眼巴巴地在署门口张望着,看见陶澍,长长地吁一口气。
       “笔墨伺候!”陶澍甩下马鞭,也不答话,急步走进签押房。陶霖茂一怔,立即快走几步赶在前边,伺候纸墨。陶澍不假思索,提笔就写:……川东三府二州,百万灾民,衣食无着,今冬明春,朝廷当尽力赈之,迟恐生变;况川民生性狡悍,沿江上下,多水寇巨盗;近来有巨奸贼子,号称前明遗脉,蛊惑乡民;更有陕左天理教入川,广施恩惠,笼络民心,他日必乱我大清。现趁其羽翼未丰,并力剪之!一口气写下来,然后亲自封口,交给驿丞,六百里加急,递送到成都蒋总督辕门。
       陶澍伸伸腰,揉揉酸胀的两眼,老家人陶霖茂送上来一份大红请柬。
       疑素笺突访唐府谋天下僧房聚义
       陶澍展开请柬一看,原来是重庆士绅商贾联名恭请,陶澍微微一笑:“你回来人,就说我今晚必准时赴宴。”再写好一信,唤过李豹:“你星夜驰奔黄得功军营,要他依计行事,切记切记!”李豹领令而去。
       草草吃过早饭,陶澍带着刘龙,径直往唐通判府上而来。唐府座落在城北佛图关,红色的围墙,院内绿树掩映,房舍错落有致,院门口几个门房都穿着一新,老远飘出浓浓的肉香,显示出年关将近的气象。陶澍目不斜视,昂首直入,一个满面横肉目光如电的矮矬汉子一步挡在陶澍身前:“请问阁下找哪个?”语气咄咄逼人。
       “放肆!”刘龙早已一步护在陶澍身前,伸手挡开矮矬汉子,“这是新任川东道陶大人,怎敢无礼,”矮挫汉子猝不及防,“登登”后退了好几步,长满络腮胡子的脸涨得通红,死死看着刘龙,却不敢上前一步。
       “哎呀呀,原来是陶大人!”瘦削的唐林生穿着簇新的皮袄,一路小跑着迎出来,老远就是一礼:“陶大人光临寒舍,怎么不知会卑职一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哈哈———”,陶澍爽朗一笑,“唐大人可是侯门如海哟。”
       “哪里哪里。”唐林生干笑一声,瞪一眼愣在一旁的矮矬汉子,躬身领陶澍走向大堂。陶澍遂背了双手,慢慢踱进去。只见堂内金砖墁地,四壁挂满名人字画,陈设的是一色的红木家具。
       “好画!好画!”陶澍在仇九洲的《秋江待渡图》前驻足留连。
       “陶大人果然好眼力。”唐林生扬眉一笑,“此物乃仇九洲的真迹,难得的珍品,卑职两月前才觅到。”
       “呵呵,大灾之年求重宝,唐大人好算盘。”陶澍一笑。
       “哪里哪里,陶大人言重了。”唐林生的瘦脸一红,“卑职是以市价购得,也是见业主兑现心切,帮他一把。”
       “呵呵,唐大人真可谓是菩萨心肠。”陶澍捻着胡须瞟他一眼,“听唐大人口音,是本地人氏?”
       “非也,卑职乃下江人,”唐林生看着绕室踱步的陶澍,“只不过卑职在此地居住已近二十年,口音已变了,成了地道的老重庆了。”
       
       “呵呵,这么说来,唐大人倒是重庆官场的不倒翁了?”
       “不敢不敢,尽力桑梓,乃是卑职宿愿。”
       “请问唐大人,设粥厂施赈之事,办得如何?”
       “有劳大人挂怀,”唐林生一拱手,“前次奉大人钧令,于东南西北四门及城中城隍庙分设十处粥厂,每处架大铁锅50口,每日两餐,日均用米1600石,可供4万人就食。只是长此以往,赈米很快就会告罄,等不到春种,更捱不到夏收。”
       “还可支撑多久?”陶澍继续绕室踱步。
       “若不出意外,勉强还可支撑两月。”唐林生默算了一下,伸出两个指头。
       “这就是说,尚有近十万石存粮?”陶澍不假思索,“从明天开始,每口锅加米二成———百姓苦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羸弱之躯,如何抵御严冬?”
       “大人———”唐林生急了。
       “毋须多言,我心中有数,”陶澍摆摆手,“明天你悄悄拨500石米到绿营,不得声张。”
       “喳。”唐林生暗暗一喜:看你道貌岸然,原来也发国难财!当下也不说破,只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再说莲花峰下僧院外,明岗暗哨,层层设防;僧房内灯烛辉煌,紫脸教主面南而坐,两厢坐了十多人,或僧或道,或尼或俗。
       “贺堂主还没到么?”紫脸教主面沉似水,嗡嗡的声音惊得屋子一震。
       “禀教主,贺堂主和大姑娘住在城内,现在还没到。”门柱下一条精壮的汉子迈进一步躬身作答。
       “有劳各位久等了———”正说话间,两条黑影掠进僧房,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哈哈,贺老弟更见精进了。”
       “各位,今日群英毕至,共商大计。”紫脸教主正襟而坐,“如今鞑子当朝,天下腥膻;屡兴冤狱,荼毒生灵;苛政重重,天怒人怨!复我大明,此其时也!”紫脸教主目光如炬,在座的都同声高喊:“扫除鞑子,复我大明!”
       “各位师弟,兵丁器械,可曾齐备?”
       “俱已备齐,只等师兄你一声令下。”满面络腮胡子的十二弟性情急躁,抢先作答。紫脸教主微微点头,转向另一人问道:“五弟,你闭关打坐已一月有余,有劳了。你看那些善男信女到时是否会一呼百应?”
       被叫作五弟的正是莲花峰顶打坐的老和尚,双手一拱:“老衲看那些信徒对活佛之事是深信不疑,必会揭竿影从。”
       “好!”紫脸教主击掌喝道,“数十载苦心经营,成败在此一举!”
       贺元秀偷眼扫去,看黄军师听到“败”字时,眉头微微一皱。
       “哈哈!日月教当真是气势如虹,胸怀天下啊!”正待此时,一个声音传进来,中气充沛,内力浑厚。紫脸教主闻言一凛,满室英雄大骇,“呛啷”一声,纷纷抽刀出鞘。
       天理日月齐聚集劫富济贫巧募捐
       紫脸教主心知来者不善,只不知是友是敌,当下拱手一礼:“何方朋友?不妨现身请教。”
       “日月会主在上,陕左白面狸这厢有礼了。”话到人到,一袭白影已悄然飘至座前,稍后又是丽影一闪,香风阵阵,一男一女,已含笑立于僧房内。
       “哈哈,陕左天理教,早已闻名,只不料先生伉俪如此年轻,身手不凡。”紫脸教主爽声大笑,与白面狸执手回座。
       再说陶澍前脚进门,陶霖茂后脚就跟了进来:“老爷,重庆府通判唐大人差下人求见。”陶澍盈盈一笑:“请———”
       “我家大人差小人奉上薄礼一份,望大人笑纳。”青衣素帽的唐氏仆人双手呈上一个红木长匣。
       “多谢了。”陶澍微微一笑,陶霖茂会意,赏了来人一份银子。陶澍小心地打开木匣,果然是仇九洲的《秋江待渡图》!
       傍晚,城中芙蓉楼。陶澍带了刘龙、陶霖茂,悄悄骑马而来。值守兵丁欲待传报,陶澍扬手止住,径直登楼。宽敞的大厅内各路名流济济一堂,正焦急地等待着贵宾的到来。
       “有劳各位久等了,”陶澍满面含笑,向众人一揖。
       “陶大人客气了。”左边,是以重庆府通判唐大人为首的现任州、县官;右边,是以重庆商会会长李麻子为首的商贾巨富;中间,是以原礼部王侍郎为首的望族名流。此时见了陶澍,齐齐站起。酒过三巡,陶澍眯起半醉的两眼,指着满桌菜肴说道:“各位,这些饭菜,都很贵吧?我陶某一介穷儒,靠几两俸禄过活,上有老,下有小,可是没钱付帐。”
       “陶大人说笑了,”商会会长李麻子赶紧赔笑,“这是我们大家公请陶大人,为大人接风洗尘,哪会要大人付帐?”
       “呵呵,我忘了各位都比陶某富裕,”陶澍双手一拍,陶霖茂手捧一个红木长匣应声走了进来。展开,赫然是仇九洲的真迹:《秋江待渡图》!众人“嗡”地一声开始交头接耳。陶澍瞄一眼唐林生,见他坐立不安,心下一笑:“这是一位朋友赠送陶某的,陶某爱不释手。现在陶某想当白银三千两,可有人愿意出此价钱?”大家一听,俱是怔在那里,上百人的大厅里突然间鸦雀无声。唐通判不知陶澍心意,不敢吭声。
       陶澍哈哈一笑:“是仇九洲不值这个价?还是没人肯帮陶某这个忙?”
       “大人,我买了!”右边席上站起一人,布袍,方面,大脸,浓眉,双手一拱,朗朗道。
       陶澍面露赞许之色:“足下是———”
       “在下张挺,米商公会董事。”张挺远远地行礼。
       “张兄,我愿与你合买。”张挺旁边又站起一人,细眉小眼,似乎是斯文一脉。
       “这位是———”
       “在下杨信之,布商公会董事。”
       右边突然站起一个罗汉模样的半百汉子,锦帽皮袍,当胸一拱手:“我愿出白银五千两!”众人齐齐“啊”了一声。
       陶澍颔首笑道:“足下可是盐商王大人?”
       “正是正是!”盐商王某曾捐过候补道,此时听陶澍称他为“王大人”,高兴得满面放光,只恨今日没穿了官服戴了冠冕来。
       “各位大人,”陶澍站起来,双目炯炯,“陶某本一介儒生,皇恩浩荡,命督川东。川东近势,各位比陶某清楚,毋用陶某多言。如今难民遍野,啼饥号寒———”说到这里,陶澍长叹一口气,“当今国库空虚,为臣子者也当为皇上分忧。还请各位与陶某一同设法,共济国难。”旋转过身来,高喊:“唐通判———”
       “卑职在。”唐林生战战兢兢道。
       “为赈恤灾民,川东府道踊跃捐输。陶某变卖朋友字画,捐白银五千两。在座各位,必当乐从,你可小心登记造册,容陶某日后如实奏达天听,以荫圣恩。”众人先是心疼银子,现在听说日后还可荫及圣恩,个个面上又放出光来,交头接耳商量着捐献的数目。陶澍悄悄唤过陶霖茂,交待几句,拉起刘龙,飞身上马而去。
       设疑局阔商引路练劲旅内紧外松
       冬夜的街道上,月色朦胧。一路趱行,陶澍只身已驰近绿营,翻身下马。副将王大鹏早已迎候在营门口,单腿打千行礼:“参见陶大人!”陶澍左手甩下马鞭,右手挽住王大鹏:“王将军毋须多礼,走!你我营内叙话。”陶澍言罢亲手相扶,王副将心中一阵感动。
       “将军麾下,有多少兵士?”
       “回大人,在册领俸的有四千五百人。”王大鹏恭声道。
       “能应战者有多少?”
       “也就……三到四成。”王大鹏窘然。
       “从明日起,将军在营内悄悄编练一千劲旅,营内多派岗哨,不得走露风声。参将黄得功及其属下,不日便会陆续潜踪而来,粮秣军械本官已调派妥当,请将军妥善安排住处,勤奋操练。将军做好这件事,便是大功一件。”
       “卑职遵命!”
       交待完毕,陶澍又往衙署飞奔而去。路过一片树林时,身后传来“噗”的一声钝响,急回头,从树上跌下一人,手上长剑已然脱手。刘龙跃马护在陶澍身前。看地上,那人身中袖箭,血从胸口汩汩流出。陶澍不再犹豫,拍马继续向前。
       
       “本官事务纷繁,有劳诸位久等了。”陶澍顾不得热汗淋漓,抱拳作揖。
       “哪里哪里。”众人一起回礼:左边是米商张挺,右边是布商杨信之,下首是盐商王某,上首是商会长李麻子,中间是通判唐大人。
       “唐大人,今日捐献所得,可曾一一登记?”
       “回陶大人,卑职已一一登记在册,共募得白银九万八千四百两,请大人过目。”
       “不必了,”陶澍望向商会长李麻子,“城中米价几何?”
       “禀大人,米价一夕数变,今日已是三钱一斗!”
       “哦———”陶澍轻喟一声,“一石米竟要三两银子?百姓如何生活?”转向唐林生道,“唐大人马上拨十万白银,”不待回答又转脸向张、杨二位,“辛苦二位,到下江一趟,是否愿意?”
       “大人差遣,义不容辞。”两人同时站起来,异口同声道。
       “好,你二人明天来领公函,携十万两银票到荆湘粜米,不过,”陶澍顿一顿,“你二人只到武陵、荆襄即可,不必远赴汉口、长沙,到了那里,不许还价,只需挑贵的买,要一处米行将一处米行粜光,声势越大越好,不许耽搁,粜完后立马雇大船运回来,”众人不明就里,陶澍也不解释,继续道,“余下的部分银两购买棉布、农具、牛马,同样办理。不得违命。”
       “是。”张、杨二人早就听闻陶大人足智多谋,便欣然领命而去。
       “王大人,”陶澍看着盐商王某,“知会川东大小盐商,加紧生产,暂停川盐行销一月,余情听候官府通知。”王某大吃一惊:“陶大人,如此一来,会弄得盐价飞涨啊!西南数省,可都仰川盐而食啊!”
       “怎么?你是不信本官么?”陶澍面色一寒。盐商腿一软:“喳!”
       “李会长,你可多派人手到成都、汉中、云贵,大肆抢购,就说重庆米价飞涨,物资奇缺。”陶澍对着李麻子说罢,便令家仆陶霖茂端茶送客,自己则径自往内署走去。突然,“啪”地一声一物落在脚边,刘龙如大鸟一样跃上房顶,可是投物人已全无影踪。陶澍弯腰捡起,原来是一束红丝绦,绑着素笺一张:君去绿营,有鬼随行,多加小心。腊八送神,四方响应。陶澍心头蓦然涌上一阵暖流,轻轻将素笺塞在袍袖里。
       数天后,湘北武陵桃源一带来了两个出手极其阔绰的富商,从城北到城南,见米行、布行、牛马行内货物,不问贵贱,一路粜光买光,给的都是瑞福庄硬扎扎的银票,弄得各个商行老板又喜又忧:喜的是时近年关,货物出手快,利润高;忧的是货柜空空,周转不及。
       腊月初八,川楚风俗,要洒扫除尘,喝腊八粥,祷告先祖,迎新年。天刚蒙蒙亮,慈云观外宝塔峰下,就站了层层叠叠的人。峰顶,一个面容清瘦的老和尚闭目而坐,映着晨曦,显得神秘缥缈。一轮红日跃出地平线,天地间豁然大亮了。一队武僧手抱干柴,登上峰顶,码好,浇上油脂,“腾”地点燃。只见打坐的老和尚稳坐如常,双手合十,口宣佛号,人影衣袂,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峰下男男女女,一齐跪下,齐呼“阿弥陀佛”。不一会,“啪嗒”一声巨响,莲台烧塌,佛光四射,老和尚一闪便不见了。
       设奇谋重创日月伏重兵围剿天理
       闭关打坐的老和尚在烈火中涅槃,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齐齐伏地叩拜。
       “阿弥陀佛———”,随着一声中气充盈的佛号,峰后转出一队人马,当中走出一位老者,身披大红袈裟,白须及腹。“方今天下不宁,国本不张,水旱交织,饿殍遍野,黎民百姓流离失所,老衲深为天下痛;然今日天降异数,慧悲禅师闭关绝食七七四十九天,于宝塔峰上羽化升天,为天下百姓祷告于九天,凡我佛子民,必将蒙我佛恩泽,老衲为天下贺!阿弥陀佛———”峰下百姓一齐山呼海喝,有人竟喜极而泣。
       “各位父老兄弟姊妹,”一个紫脸老者稳稳跨出一步,“而今满清鞑子当朝,不论五伦纲常,毁我大汉宗庙社稷,强令我汉人剃发称臣,圈我良田,大兴冤狱,官贪吏剥,只知搜刮民脂民膏,不知赈济羸弱小民……此等混帐朝廷,不反,难道还有我等的活路?”
       紫脸老者身前身后的随众振臂高呼:“反了!反了!”众多百姓一时愣怔,不知该如何行事。
       “嘭———嘭———”两声炮响,峰口冒出一队人马,打出两杆黄旗,左边旗上写着“钦授重庆兵备道”,右边旗上写着“权署重庆知府”,当中一位官员,正是陶澍,身后刘龙、李豹,威风凛凛。接连左右峰口,也纷纷冒出官兵人马旗帜,剑戟张天。
       刘龙推出一个五花大绑的老和尚,大声说道:“尔等百姓听着:此乃刚刚羽化升天的慧悲禅师,从地道逃遁,被我擒拿。尔等莫再为妖孽所惑!”陶澍坐在马上微微一欠身,“天灾人祸,官府正努力赈济,设粥厂,施棉袄,发农具,凡我大清子民,人人有份!”陶澍略略一顿,“若有从匪鼓噪者,杀无赦!”宝塔峰下成千上万的穷苦百姓,听到陶大人的一番话,便一哄而散。刹那间,只剩下那几百劲僧、艺人,团团将紫脸教主、黄军师、白发老僧围在核心。陶澍一眼看见贺元秀父女,心下一沉。官兵人多势众,不一会,紫脸教主身边众人纷纷倒地。
       “教主,硬拼不是办法,我们走吧。”赛吴用朗声喊道,“各位堂主,贺大姑娘,走吧。”遂以扇护胸,平地跃起一丈多高,仿佛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率先跳出了包围圈,紫脸教主、贺阿海、贺元秀等次第跃起。一阵箭雨,扑嗵嗵射落好几个,其中就有贺阿海。贺元秀急忙回头来救,却被龙堂主一把拉起。
       却说聚云峰下,早有副将王大鹏带了一干劲旅团团围住。陕左天理教主白面狸杨柳所带人马不多,可受了他恩惠的穷苦百姓们不言不语,紧紧护卫在他跟前,王大鹏的数千劲卒投鼠忌器,只逼得杨柳一干人等一步步退上山顶。
       王大鹏正焦虑不安,见陶澍帅旗来到,拍马上前,双手一拱:“末将谨遵钧令,未予滥杀,可大人你看———”陶澍哂然一笑,拍马出阵,两手一揖:“少年英雄,今得再见,吾之幸耳。窃闻天理教以福音传天下,安能以穷苦百姓为前驱,草菅人命?”继而厉声喝道,“尔等百姓,皆我大清子民,天降灾祸,自有赈济。今尔等误信妖言在前,阻挠官兵剿匪于后,倘不醒悟,便有灭九族之祸。”百姓丛中,立时嗡声四起。
       “来者莫非月夜踏访聚云峰之游方郎中?”白面狸音调高亢,中气充沛。
       “正是在下,足下识时务者为俊杰,陶某当尽力周全。”
       “哎———”白面狸长叹一声,“不想清妖竟能得此良臣!想我杨某纵横天下,今日也走了眼!难怪一败至此!罢!罢!罢!尔等百姓散去吧,各位兄弟也各自逃命去!”遂举剑欲自刎,旁边白帕姑娘倏地一剑格开,白面狸手中长剑铛啷落地。
       “各位好兄弟,天国里再会吧!”
       众壮士惺惺相惜决滞案疑云重重
       白帕师娘扯了白面狸几步跃上山巅,从怀中抽出一根红绦,尽力抖开,竟宽有三四尺,长达数丈,夫妻二人,手执红绦,借着风力,跃下万丈深渊。这边王大鹏、刘龙、李豹率领官兵,全力拼杀。一个时辰过去,天理教徒死伤殆尽,众人奔上山巅,白面狸早已踪影不见。陶澍恨恨地一跺脚,叹道:“此寇不除,永无宁日!”旁边王大鹏劝道:“宵小贼寇,羽翼已剪,况生死不明,何足道哉?”
       “不然!”陶澍叹一口气,“天理教内称兄弟,外收民心,愚民百姓乐当影从,其志不在小。他日乱我大清者,必天理教也!”数十年后,与天理教一脉相承之天地会在广西金田起事,纵横大半个中国,搅得大清王朝天翻地覆,此是后话。
       回到衙署,陶澍命刘龙、李豹押来贺阿海。贺阿海步履踉跄,左臂右肩后背各中一箭,血肉模糊。
       “壮士受苦了!”陶澍上前亲解其缚。
       “贺某有礼了。”贺阿海惨然一笑,不卑不亢。
       
       “吾观壮士,决非日月会一途,壮士身陷迷途,必是不得已而为之!令爱已全身而退,吾放壮士与令爱团聚去吧!”贺阿海闻言眉头一动:“多谢了!”语调仍是不疾不缓,转身便走。
       “且慢!”
       “足下莫非还有条件?我贺阿海从不出卖朋友!”贺阿海闻声止步。
       “非也!”陶澍朗然一笑,“陶某亦是重情义之人。只是擒而复纵,干系重大。”转身对刘龙耳语几句。刘龙便将贺阿海押回府衙,单独囚禁在西边一间囚室里。入夜,猛听狱中鼓噪声四起,说是有人越狱,刘龙、李豹佯赶了一阵便罢。
       不几日,张挺、杨信之办的几大船米粮、棉布、农具运抵重庆。陶澍命唐通判设立官仓,平抑物价。不数日,下游武陵、荆襄、长沙、武昌的一船船大米、棉布、农具、牛马络绎而来;加之西北驼商往来重庆成都。重庆物价,一日数跌,竟低于丰饶之年。各地客商货贱亏本,个个叫苦不迭。陶澍命府库担保,出具官票,以本价将愿意出手的米粮货物一一盘下,来年本息同付。立时府库充盈,给军勇支足米粮,灾民计发粮食、棉袄、农具,满城灾民,祥祥和和过了个新年。
       满清定例,每年正月过了十五才开印视事。陶澍不循旧例,命书吏调齐滞案来看。剖决如流,只有两案却十分蹊跷:其一,周三告其妻弟昧财案:周、王两村毗邻,周三经营丝麻,薄有资产,娶王氏女。一日外出讨帐,将所得白银一千五百两寄存于妻弟王林家,后携妻往讨,其弟却拒不认帐,反告其姐夫诬陷,引起两村械斗。前任知府以双方证据不足,草草结案,双方都不服,接连上告。其二,棋盘街林家巷里保居民告奸案:3号户主林二虎,外出经商,数年未归。其妻丰腴貌美,去年腊月初五之夜,死于床头,无血无痕,两眼现惊恐之状,胸口佩有一串珍珠项链,经邻里指认,乃是12号童生黄天保之妻所有;窗外榆树下,另有一尸,白面绸衫,后脑洞开,前胸三个刀口,又深又宽,尸体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众人证实乃是林二虎,身边却一无长物。邻居里保异口同声,控告黄天保诱奸林妻,被突然归来的林二虎撞见,便杀人灭口。可是黄天保却矢口否认,只承认林妻曾找其妻张氏借过项链,也不知林二虎归家,与林妻并无奸情,更没杀人。可是却从黄家柴垛中搜出尖刀一把,沾满血迹,刀口与林二虎伤口恰恰吻合,只因找不到凶手血衣,且黄天保抵死不认,加之案发之后不潜不逃,从容如常,令前任知府进退两难,遂亦因证据不足,悬案至今。
       陶澍把案卷一推,踱到屋外,绕室徘徊。突然,猛地站住:“刘龙,你随我走一遭。”陶澍匆匆换了绸衫马褂、瓜皮帽,扮成富商,刘龙则扮成跟班,主仆二人出了城。陶澍主仆先到周村,见周三家高门大户,进出人等皆衣着光鲜;又到王村,见王林家三间瓦房,场院也不大。见那王林,举止猥琐,两眼白多黑少,陶澍心里便有了七八分底。回到衙署对刘龙、李豹附耳吩咐一番。半夜里突然人喊马嘶,大队官兵打着灯笼火把,追赶两个蒙面土匪。两个蒙面土匪眼见走投无路,情急之中躲进了王村,跳进了王林家院墙,跟踪而来的官兵将王林家围得水泄不通。
       理悬案天道昭昭剖旧案寻微探秘
       王林一家老小从梦中惊醒,瑟缩一旁。屋内里里外外被官兵们翻了个底朝天,土匪没捉到,却搜出一大包现银,约有一千二三百两。于是,王林夫妇以通匪匿匪罪被一索子捆到了衙署。
       “大胆刁民,竟敢勾结匪类,为祸乡里,现物证如山,你还有何话可说?”大堂上,一阵威喝声起,吓得王林瑟瑟发抖,王妻跪在旁边,一个劲地给王林做眼色,陶澍只当没看见。
       “冤枉啊,大人……”王林叩头如捣蒜。
       “大胆!”陶澍断喝一声,“你一没做官,二没做买卖,三没卖房典地,何来大笔现银?定是坐地分赃!”掷下一根刑签,“大刑伺候!”
       “大人,冤枉啊!”王林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旁边王妻膝行上前,“都怪你做的昧心事,”王妻捶一把王林,对堂上说,“青天大老爷,银子是他妹夫的,不是赃银啊……”于是一五一十,把周三如何寄存,王林如何见财起意的经过细细说了出来。陶澍心中一喜,却是不动声色:“王林,你的妻子所诉可是真情?若再有半句虚言,决不宽贷!”
       “是———是———”王林此时又羞又怕,只是不停地叩头。
       时令渐晚,可老天却滴雨未下,陶澍心忧如焚。偶有云雾阴天,便令衙役四乡鸣锣,督促春播春耕。
       回到签押房,手捧黄天保案卷反复研读,眉头皱成一团。推开太师椅,陶澍背手踱出房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府署监牢。狱卒讨好地打开牢门,一股阴冷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黄天保面色苍白,两眼无神,身着黑色羊皮马褂,头发散于脑后,瑟缩在草铺上。见了来人,既不起身,也不说话。
       “大胆狂徒,见了陶大人,还不跪下?”狱卒狐假虎威,一声断喝,吓得黄天保扑身倒下,连连叩头,大呼冤枉。陶澍背了手细细端详:此人眉目清秀,面相偏软,加之手腕细弱,绝不像是连捅被害人数刀的凶恶之徒;再看穿着,羊皮马褂,蓝布棉裤,青缎棉鞋,虽污迹斑斑,却有七八成新,断不似穷困潦倒铤而走险之辈。可是,却偏偏从他家里搜出了凶器,加之里保邻里众口一词,使得陶澍十分踌躇。
       “黄天保,前年腊月初五,你穿何衣裳?”陶澍突然动问,定定地看着他。
       “回大人,小人就穿这件羊皮马褂。”黄天保一边叩头一边回答。
       “这件羊皮马褂可是你的?你如何记得这般清楚?”
       “回大人,是小人的,”黄天保一边喘气一边急急地说,“是小人前年中秋节做的,衣领正中绣有一个黄字,亲友都说料子好又合体,小人好面子,一直穿着,故而记得清。”
       “那好,你暂且脱下,容本府一观。”陶澍不动声色。
       “这……”黄天保眼中现出一股惊惶之色。
       “有何不可?莫非有隐情?”陶澍如电的目光刺得他一颤,早有狱卒奔过去将马褂剥下。陶澍将马褂捏在手里细细审视抚摸,却见马褂近胸处几块地方业已磨损,与他处不同,又放在鼻子底下反复嗅闻。
       “马褂可曾洗过?”
       “洗过……不……没有……”黄天保口不择言,语无伦次。
       “到底如何?若有欺瞒,大刑伺候!”陶澍威严地大喝一声。
       “是……是腊月初五会友受了雨淋,小人之妻曾经洗抹过。”黄天保惊恐地垂下了头。陶澍也不说话,这恰也解释了马褂毛边的原因,再一点点地揉捏过去,发觉在前胸处有两小块似乎比别处硬一些,遂停住了手问:“马褂可曾借与别人?”
       “没有!”黄天保抬起头,肯定地说。陶澍走到光亮处,“唰”地将硬处撕开,赫然露出点点血迹,后面黄天保一下子面如死灰。
       “大胆刁民,还想狡辩?”陶澍怒喝一声,“大刑伺候!”
       见微探隐擒真凶天道无常得益友
       两边狱卒一脚将黄天保踢翻在地,摔在老虎凳上一阵猛打,惨号之声传出老远,到底扛不过,总算招了供:去年腊月初五,在朋友处喝了点酒,回家后偷了其妻一挂项链,怀揣尖刀,悄悄溜进林二虎家,欲调戏林妻,成就好事。不料林妻坚决不从,适逢林二虎深夜归来,黄天保怕隐情败露,几刀把林二虎刺死在床边,又将林妻扼死,然后匆匆归家,并将尖刀藏在自家柴垛中。陶澍满心快慰:想不到经年滞案竟然这样快就破了。回到签押房,命书吏拟好案稿。又铺纸研墨,拟写奏稿,奏稿写完,已是半夜,洗脚上床,可怎么也睡不着,似乎有什么事在心里搁着,可想不出到底是什么。陶澍睁大两眼望着天花板,脑中突然蹦出黄天保惊恐的目光和柔弱的臂膀,心中猛然一惊:以其羸弱的体质,何以能扎出数个又深又宽的刀口?再说,林二虎后脑洞开,鲜血淋漓,如果按黄天保所供,死人何以能跑到窗外?若说杀人移尸,断无仅从床边移到窗外之理。越想越不对劲,赶紧翻身爬起,叫醒刘龙、李豹,星夜往囚牢而来。值班狱卒见陶大人半夜驾临,不知何故。陶澍不待狱卒领带,直奔黄天保囚室。狱中犯人纷纷站起,倚窗而望,黄天保却突兀两眼,双手乱摸,一脚撞翻了尿盆,弄得腥臊满室。
       
       “该死的囚徒,看不见还乱走!”随后的狱卒一顿臭骂。
       “什么?他看不见?”陶澍大吃一惊。
       “回老爷,黄犯天保有夜盲症。”提灯而来的狱卒躬身作答。
       “糟了!”陶澍后悔不迭,想那初五夜最多只有峨眉月,以一个夜盲症病人,何以能越室杀人?险些草菅人命!遂和颜悦色道:“黄天保,本府知你冤枉,本府问你,你不可再行隐瞒。”
       “青天大人明鉴,小人确实冤枉!”黄天保涕泪交流。
       “你可有仇人?你说初五会友淋湿羊皮褂,可曾在室外晾晒?”
       “仇人?没有啊?”黄天保一脸疑惑,“只有一个从弟黄天德,数次找我借钱不成,每次都恨恨的,”又停一停,“初五晚将羊皮褂晾在窗户上,初六起来竟然无缘无故有几块血迹!小人之妻问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她就给小人洗了,早饭时就听说林二虎夫妇双双被杀,小人不敢声张,公堂上更不敢提起,小人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
       陶澍问道:“黄天德以何为业?长相如何?”
       “禀大人,黄天德是个石匠,五短身材,孔武有力,络缌胡子,左额有颗黑痣。”
       “这就对了。”陶澍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转身吩咐刘龙领了捕快星夜前往棋盘街捉拿黄天德。黄天德做梦也没想到经年的铁案会突然变卦,在睡梦中被锁起,公堂上一阵大刑,一会儿就招了供:只因数次找黄天保借钱不得,怀恨在心,又急待用钱,遂潜入黄宅,窃了项链和羊皮马褂,路过林家,瞅见林二虎之妻单独在家,色心大起,便入室调戏,黑夜之中林妻以为有鬼,心绞病发作,一病而亡,正巧林二虎半夜归家,黄天德怕事情撞破,遂一不做二不休,在他胸口狠狠刺了三刀,又在他后脑砸了一锤,然后将所窃项链挂在林妻脖子上,又将凶器藏在黄天保家柴垛里,把羊皮马褂放回原处,企图嫁祸于人。至此,陶澍惊出一身冷汗:险些酿成一起莫大的冤案!
       时进三月,久旱未雨的天却像破了底的水桶,连日连夜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月底,又连下几天豪雨,山洪暴发,泥石流冲垮了民居,堵塞了道路,覆盖了良田。一群群百姓无家可归,衣衫褴褛,祖孙相携,鹄立道旁。陶澍目睹惨状,悲从中来,仰天叹曰:“老天!你对川东百姓为何刻薄至此?”当即吩咐随行官员,清点人口,登记损失,按人头发给百姓米粮,让他们各自投亲靠友,暂且栖身。
       “多谢青天大老爷!”百姓们“扑嗵嗵”跪在泥水里,双手举过头顶叩头称谢。陶澍眼含热泪,不忍再看,策马飞奔而走。重庆市面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刚来时那种萧条冷清的场面。陶澍心情压抑,郁郁地回到衙署。
       “大人,李相公到了!”李豹闯进来,满面喜色。
       “哪个李相公?”陶澍一口饭含在嘴里,惊诧地问。
       “哈哈……大人可还记得武陵之约?”数声朗笑,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满身泥浆的青年人已昂然立在房外,身后两头健骡,驮着沉甸甸的四口木箱,一个骡夫侍立在旁。
       “啊哟哟———原来是子湘!子湘老弟,真是盼你啊!”李星源两眼湿润,动情地说:“大人,晚生也想早点来啊!一过年,晚生就间道赶往粤桂,又马不停蹄赶回重庆……”
       陶澍挽起李星源的手,相携而进:“只是不知你匆匆赶往粤桂有何大事?”
       李星源微微一躬腰:“在下匆匆往来数千里,只为那几口木箱。”
       “啊?倒要请教!”陶澍微微一笑。
       “陶公,川东数县,去岁大旱,今又大涝,饥民成千上万,大人何以处之?朝廷赈济,一者远水难解近渴,二者怕也是僧多粥少啊!”李星源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大人去岁所用请君入瓮之法,利用商人趋利心态来救市,却是只可一不可二啊!”
       “哈哈———雕虫小技,子湘竟也听说了?怎么?民间传我陶某刻薄?”
       “哪里哪里!”李星源连忙正色说道,“陶公深谋远虑,奇招妙着,赤心为民,那是有口皆碑啊!”
       “哈哈———子湘想必已有救赈妙策?”陶澍仰面大笑,旁边陶霖茂、刘龙、李豹也欣然。
       “妙策不敢,计有一方。”李星源爽声一笑。
       献策济八方难民遇旧友二子分家
       李星源转身打开木箱,取出一个拳头大小、中间圆两头尖、暗红颜色的物件,在水盆里洗净,切成数块,分给众人,率先咬在嘴里:“各位但吃不妨。”
       “嗯,味甜,脆口,无渣,不错,不错。”陶澍毫不犹豫,大家也纷纷仿效。
       “此曰蕃薯,从南洋引进,茎、叶、藤皆可食用,凡山坡瘠地房前屋后均可种植,极易成活,更好的是生长期短,挖掘容易……”
       “陶某在此替川东数十万百姓谢过子湘。”陶澍不待李星源说完,深深一揖。
       “陶公何须如此!”李星源双手挽住陶澍,又从木箱中取出几个红色薄皮红球状的东西,撕开,咬一口,“此物名曰蕃茄,亦从南洋引进,一年生草本植物,味微酸多汁,生熟皆可食。”又拿出几大包种籽,“此物叫四季豆,四季皆可种植……”
       “多谢先生!”陶澍两手抱拳,“就请先生行文一道,遍告乡民士绅,依法种植。”
       “那是当然!”李星源毫不推辞,铺纸研墨,书曰:《劝种蕃薯蕃茄菜蔬文》,陶澍一一看过,一字不易,派员四乡张贴。当日夜里,两人抵足而眠。
       第二天一早醒来,天意外地放晴了,陶澍心里高兴,趿了拖鞋打开房门,从门缝里飘落一张白纸,上书:北去十数里,有庄桃花溪。与人方便处,公亦多惊喜。字体阔大遒劲,显是男人手笔。正怔忡间,李星源已轻轻立在身后。
       “陶公,你可认识这位英雄?”李星源顺手从身上摸出另一张白纸,展开曰:小鬼尾行,助君理平。速赴重庆,君有重任。字体遒劲有力,与陶澍手上的如出一辙。
       “此笺如何得来?”陶澍茫然地望着李星源,李星源娓娓道来:“来时在贵州铜仁,有两个人远远地跟着晚生主仆,似乎是见晚生骡驮箱装,心生歹意。傍晚住店,晚生特意顶紧门窗,半夜,只听得房外呼喝酣斗,早上起来就看到这张条子,还以为是大人特意派员关照哩。既然陶公也不知,据晚生看来,这位英雄必无歹意,况江湖豪杰行事,多有意外,他既诚心相邀,便无不去之理。”
       “嗯!”陶澍微微颔首,匆匆用过早饭,带了刘龙、李豹,一行四人,策马上路。天难得地晴朗,四野青山如碧,百花盛开,只可惜大水刚过,一派劫后景象。奔驰十多里,迎面一架小山,转过山口,灿然一片桃林:方圆十数里,满山满坡,桃花齐放,或红,或紫,或白,或粉红,争奇斗艳,蜂飞蝶舞。一条数米宽的大道,直通向一所庄园,道旁一条小溪,涨满溪水。
       “好一个世外桃源,想必这就是桃花溪了。”李星源赶上陶澍,勒住马头,由衷地赞叹。
       “陶大人,李师爷,小的们在此恭候多时了。”两个仆役打扮的庄丁迎上前来,冲着马头一揖。刘龙、李豹同时一震:大人出行,乃临时决定,这两人如何知晓?莫非是歹人圈套?遂双腿一夹,挡在前边。陶澍厉声问道:“你是何人,敢拦本府的马?”
       “禀大人,小的受庄主吩咐,在此恭候。”
       “哈哈———子霖老弟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桃树后从容转出数人,当中一位老者,红光满面,白髯及膝,双手一抱,朗声大笑,身后跟了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
       “啊哈,来人不是自贡杨广道杨老兄么?”陶澍翻身下马,两手作揖。
       “正是老朽。”原来是自贡人杨广道,大陶澍十多岁,只做了一任礼部员外郎便辞任回乡,不想举家搬到了这里。
       “哈哈,年兄要见小弟,也用不着如此故弄玄虚啊。”陶澍勉强一笑。
       “非也非也,实为老朽与朋友皆有事相托,”杨广道爽然一笑,又对着李星源一揖,“李先生请———”陶澍与李星源相视一笑,移步迈向杨家庄。
       
       “厚贵,厚萦,快拜见世叔。”待分宾主坐下,杨老先生吩咐侍立在身后的两个儿子拜见陶澍。胖的是老大杨厚贵,字奇玉,号梅溪;瘦的是老二杨厚萦,字遇春。
       “免礼免礼。”陶澍虚手一托,“年兄所托,不知何事?所谓朋友,不知是何方神圣?”
       “哈哈,先说老朽之事,”杨广道手捻长须,朗朗一笑,“子霖老弟见了,老朽膝下仅此二子,颇具孝心。老朽有两处庄园,此曰桃花溪,自贡老家,另有一庄曰梅花溪,种满梅花。只因老朽偏爱桃花,且在此住惯了,不想移动。但树大分枝,儿大分家,自古一理。两个儿子,均愿依附老朽膝下,确实让老朽为难。故请子霖老弟代为定夺。”杨广道一边说一边慈祥地看着两个儿子。
       “啊哈———”陶澍与李星源同时一笑,陶澍仔细地观察杨家两兄弟的面相、体格,良久,开口道:“二位世侄,尔等分家,可是为庄园良田?”
       “不为!”老大、老二同时摇头。
       “可是为骡马仆役?”
       “不为!”
       “那好!拿笔墨来。”家人闻声递上笔墨,陶澍一挥而就:梅花二度珍奇玉,桃放三枝正遇春。判定老大奇玉居自贡梅花溪,老二遇春居重庆桃花溪,并预言老大将来有二子,老二有三子。杨家上下同声欢愉,后来果如所言,此为后话。
       “年兄,贵府家事已了,可请贵友一见。”陶澍手捧香茗,含笑而问。
       “老朽请为子霖老弟贺!”杨老先生离座而起,双手一揖。
       “年兄谬矣!小弟喜从何来?”陶澍一愣。
       剑胆琴心娶侠女 残匪复燃起微澜
       却说杨广道哈哈一笑:“侠女还不请出来?”老先生双手一拍,从屏风后赫然转出淑女打扮的贺元秀!虽然红晕满面,却也落落大方。陶澍乍见贺姑娘,心头一喜,暗暗止住意马心猿,柔声问:“贺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这也是二位的缘份。”原来杨老先生广有资产,又乐善好施,遇川东大灾,盗匪蜂起,数月前一股乱匪围了桃花溪,是贺阿海父女俩替杨家解了围,遂与杨家成为莫逆。几天前,贺阿海将义女托付给杨老先生,并留下短柬一封:
       陶大人恩公如晤:
       慈云观外被擒,公再生之德,不及言谢。贺某本前明将门之后,立志反清复明。日月会真诚相邀,欣然与会。一路所见,心下恻然。及至巫山,见公面相主贵,正气凛然,必非常人。后公出手相救小女,贺某父女遂改变行程,一路护送公溯江而上。小女元秀,亦前明名门之女,志大才高,发誓非俊才不嫁。及遇公,芳心暗许。贺某心亦颇安:非羡富贵,爱公才德耳。一役之后,遂携女夜访贵乡,拜见主母黄夫人,深得夫人爱惜。回程偶遇李先生有难,出手相救。贺某一生漂泊,惟小女放心不下。现聘李先生为男媒,杨公为女嫔。望公不以凡夫俗子之见为拒。
        某年某月某日 贺大海手书
       陶澍看罢短柬,大为感动,离座而起,对着杨广道深深一揖:“多谢年兄玉成,”又对着李星源深深一揖,“有劳子湘。”李星源先是一怔,待杨广道说明,欣然从命。不日,有黄夫人家信至,言及贺阿海父女,十分推崇。不久,杨广道以义父之名,把贺元秀嫁与陶澍。
       自此以来,陶澍心情十分愉快。一者是数月前种下的蕃薯菜蔬均已丰收在望,黎民百姓少了饥馑之虞;二者,圣谕已下,川东贪官浊吏,纷纷落马,官场风气为之一振;再者,境内大小匪徒,大多就擒,绅民安居乐业。城南设立了敦善书院,并设了公田,资助贫困子弟。于私是娶了贺元秀,贺姑娘温柔体贴,细腻多情,豪爽却不让须眉,夫妻间相敬如宾,其乐融融,更兼贺姑娘已身怀有孕,陶澍自是心甘如饴。
       “大人,斥候来报:有匪徒在近郊缙云山中出没,打家劫舍,害死人命。”傍晚,李星源踱进后房,对陶澍说。陶澍对李星源以师友相待,加之是贺元秀的媒人,所以,贺元秀也不避他。
       陶澍一怔:“赶紧派员追剿!”
       “晚生已飞报黄得功将军,星夜追剿。”李星源从容地说。陶澍满心快慰:自从李星源来了之后,大小物事料理得极为妥当,自己轻松了许多。这边贺元秀整酒布菜,二人对酌。
       第二天一早,黄将军派快马来报:大小匪徒,业已溃散。李星源又调派大量兵马,企图一举歼灭之。不久众将接连来报:明明追得匪徒在不远处山口,待扑过去,却又毫无踪影,如此反复,人困马乏,无功而返。李星源一筹莫展,陶澍也忧心忡忡地回到后房。贺元秀见陶澍愁眉不展,问道:“相公何故忧虑至此?”陶澍向她说了前方军情,贺元秀淡淡一笑:“这有何难?”展纸提笔,描下一具铜头铁尾大炮。
       陶澍哑然一笑:“夫人,山路崎岖,如何用得着如此笨重之物?”
       贺元秀嫣然一笑:“不劳相公费心,明天相公只要调配工匠具材给我,另外,督剿之兵亦不可撤,让众匪疲于奔命,而后一举可擒。”
       第二天,贺元秀亲自督造,数天之后造出了两具雄壮威武的钢铁大炮。陶澍、李星源带了兵丁来观看,炮手点火,“嗵———”的一声钝响,成百上千的小铁子飞出数百米开外,落处火光四溅,树倒泥飞。众人齐声欢呼。
       “威力巨大,只可惜太过笨重。”李星源一边赞叹,一边惋惜。贺元秀也不反驳,一声哨响,众工匠上前,把铁炮一一拆开,却是一个个数指宽、径半尺的铁环!让工匠一一背在背上,行走如飞,奔跑数里,复又转回,卸下肩上铁环,凑在一起,赫然又成两架威武无比的钢铁大炮!陶澍、李星源大喜,知此为可活动之大炮,适于山中作战,即命星夜送往军中。
       数日后乱匪被尽数擒获。贺元秀助夫君又立大功,心下喜悦之情不提。
       嘉庆二十五年冬,川督蒋攸锆进京面圣,奏报陶澍“治行四川第一,堪称大用。”帝大喜。冬十二月,陶澍奉调安徽布政使。
       重庆朝天门码头上,一艘巨大的官船扬帆启航,码头上跪满送行的官民士绅,啜泣之声传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