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殿内,寂静无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徘徊着,眼光在雕梁画柱间游离。这时,一个身材矮小、着一件灰蓝色长袍的人急急忙忙走进殿内。
“皇上,皇上,钱塘县许家失……失火了。”他气喘吁吁。
“什么?”皇上一脸惊恐。“查到什么人干的了吗?”
“没有。”
夕阳通过大殿的窗阁子射进几缕微弱的光线。皇上踱到椅子上坐下了,殿内又恢复了平静。过了许久,皇上慢慢站起来,显得很紧张,问:“孙齐,东西、东西没丢吧?”
“应该没有。许郎中没传来音信。”孙齐说。
“你到临安去一趟吧……”
“皇上,这样不正给对方送信号吗?不如……”
“你但说无妨。”
“请皇上准臣耳语。”
皇上点头。孙齐凑过去,说了自己的计划。皇上听了,眼里闪出一丝兴奋:“孙齐,想不到你这御前侍卫的点子还真多。那这事你找人去办吧,我拟一道密旨给去许家庄的人。只是要委屈许郎中了。”
“遵旨。”孙齐拿了密旨就往殿外走。
“回来。”皇上叫住他。
“是。”
“派去的人一定要可靠,此事要保密。”皇上想了想,又说,“以后进宫记得穿朝服,这次事情紧急,姑且不计。”
“遵旨。”
临安府下辖的钱塘县是个物产富裕的地方,每年都向皇宫进贡鱼米丝绸。钱塘还盛产盐,向朝廷交纳大量的盐税,当地的地方官甚是富裕。许家庄在钱塘最西边,紧挨着一座小土山,土山后面就是官道,每年都有几百匹快马穿过这条官道,传递着朝廷的旨令。许一循是许家庄有名的郎中,慈善厚道,医术高明。三年前,他曾是当朝的御医,因反对皇上征兵而被贬回老家。他虽身材瘦削,胡须花白,精神却很好。
此刻正值深夜,许家庄一片寂静。许一循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失过火的药房。还好,救火及时,只是烧坏了窗棂和一些药材。药房的火烛等易燃物品都很谨慎地放在一个陶桶里,不存在自燃的可能。所以肯定是有人故意放火。放火人似乎并不想烧掉药房,只是想通过放火暗示些什么。许一循想到此,手中的一本药理书差点没掉下来。难道是为了那东西来的?不会吧,除了皇上和几个密党,没人知道东西在许家。他摇摇头,深呼一口气,镇定下来。火烛的光焰摇曳着,许一循并没察觉药房的房顶上正有两个黑衣人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个死老头,怎么还这么不慌不忙的,东西到底在哪里?他都不去看看?”其中,瘦小的黑衣人轻声嘀咕。停了一会儿,他看到许一循又开始擦拭两个破药匣子上的灰尘,他忍不住又嘀咕:“干脆我冲进房,逼许老头说出东西的下落,我们好回去交差。”
“不急,看看情况再说,也许东西不在这房里,别坏了王爷的大事。”另一个壮硕一些的黑衣人声音低沉地制止。
“可我们接连烧了他三间药房,都没发现线索……”另一个黑衣人着急地说。
“嘘—— 有人来了。”
这时,一个窈窕的身影提着一个纸糊灯笼向药房走来。还没进门,就甜美地开口说道:“爹,还没收拾完吗?”随即推开了门。
“是潮儿呀,半夜三更的,你跑来干吗?回去睡觉。”许一循一脸的关爱。
“爹,女儿来帮您收拾,完了和你一起回房休息。”许海潮温婉地笑着。烛光映着她俊俏的脸,水灵灵的大眼睛四处扫射了一下,她拿了把鸡毛掸子,去拍扫药柜上的烟灰。
看着女儿忙碌的样子,许一循满心欢喜,甚至有些感动。老伴儿死得早,这些年来,他与女儿相依为命。女儿体贴备至,他也视女儿为命根子。他给十里八乡的人治病,挣的银子足够父女俩度日。女儿天生聪慧,琴棋书画样样都通。两年前,海潮十五岁,皇上选宫女,县里的主选官看中了她。但海潮自幼痛恨深宫禁院,不愿入宫。许一循就说女儿得了痨病,会传染。主选官捂着鼻子离开了。如今,十七岁的海潮身材修长,亭亭玉立,俨然一株出水芙蓉。她的美貌是远近闻名的,很多富家公子常常慕名而来,但她都不理会。为了保护女儿,许一循从不让她随便出门。
许一循父女的一举一动,都被房顶上的两个黑衣人看得一清二楚。直到他和女儿离开药房,两个黑衣人才倏然而去,他们并没察觉,一个高大的身影跟在他们身后。
许一循家失火两天后,钱塘县令忽然派人把许家大院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大早起来,许一循发现满院的官兵,马上意识到要出事了。他急忙叫醒女儿海潮,叮嘱道:“今天,如果爹有什么意外,你去钱塘县的一字街找你吴叔叔,他会照顾你。”
海潮刚醒来,还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到父亲这么说,紧张得脸都白了。“爹,到底出了什么事?前几天我们家接连失火,现在又来这么多官兵。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女儿?”
“爹不想让你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但,潮儿,你要相信爹,爹没做什么坏事。我一生最为牵挂的就是你。这些年来,只有你一直陪着爹……”许一循语调有些颤抖。
“爹,你不会有事的,你救了那么多人,上天一定会保佑你的。”海潮哭出声来。
“不管爹的命运如何,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海潮呜咽着说不出话。
许一循走出房去,海潮无精打采地梳洗完毕,她的眼睛早已哭红。院内的各个房门也被官兵包围了。这时,钱塘县令慢悠悠地踱进院内,两个差官拿了把椅子让他坐了。他四处扫了一眼,有气无力地问道:“哪个是许一循?”
“回大人,小人便是。”许一循恭敬地走到县令跟前,语气平稳。
县令上下打量了一遍,说:“看上去很本份的,怎么就是个结党叛乱分子呢?”
“大人,冤枉哪,小人一直本份行医,乡邻都知道。小人朋友不多,何来结党?”
“许郎中,铁证如山哪,你狡辩不得。前几天你家失火,有人从你家里捡到这个——”县令拿出一块刻着狮子头的令牌:“这是天狮党逆贼的传令牌,人所皆知。怎么会在你家出现?”
“小人没见过这东西,一定是有人栽赃。”许一循辩解道。
“对,我家没有这东西。”海潮走过来,她脂粉未施,人更素雅。
“没有?”县令阴阳怪气地说,慢腾腾地站起来,盯着海潮看。“这位小姐想必就是许郎中的千金吧,果然名不虚传,赛西施呀!”
在这么多人面前,听这些话,海潮的脸火辣辣的。许一循看到县令那色迷迷的样子,严厉地命令女儿:“潮儿,这里没你的事,回房去!”
许海潮转身想走,不料县令挡在面前:“怎么能说没令千金的事呢?父亲是逆党,女儿也脱不了干系。不过,许小姐你放心,本官从来不为难姑娘家……”
县令还想说什么,这时一个差役跑来通报,说临安知府来了。县令马上恭敬地出去迎接。海潮连忙躲在父亲身后,她看到父亲的脸色苍白。
知府一进门,就下令把许一循带走。
“大人,冤枉!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许一循一边喊着,一边想:他们定是知道了什么消息,动手这么快,皇上怎么还不派人来,难道孙齐侍卫没收到飞鸽传书?
“有什么冤到府衙去诉。带走!”知府下令。
两个官兵拖着许一循望外走,海潮惊慌地喊着:“爹——”
“许一循的女儿?一起带走!”知府瞥了一眼海潮,命令道。
一行官兵押着许一循父女走上土山后面的官道,这条路通往临安府。许一循和女儿被反绑着双手押在一辆车内,知府的马车就在前面。路上没有行人和马匹经过,由于很久没下雨,车马经过,路上尘土飞扬。路两旁的树木也因缺水而显得枯萎。
“爹,他们把我们押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可能是府衙吧。潮儿,如果官差盘问起来,你就把一切推到爹身上,爹有办法应付。”许一循殷切地嘱咐道。
“爹,女儿不怕死。虽然我不知道您做过什么,但我相信爹是正确的。”
“我们不会那么快死的,他们想要的东西还没得到呢。”
许一循正在和女儿谈话,马车忽然停了。他立刻意识到有情况出现了。果然,他听到知府大声喊道:“前面何人挡道?”
一个穿着便服的年轻人驱马过来,喊道:“前面可是临安知府?”
“正是本官,来者何人?”
“皇上有旨,宣许一循进京见驾。”来人喊道。随即他从怀中拿出圣旨,知府忙不迭地下马接旨。
“潮儿,咱们的救兵到了。”许一循的眼里闪着希望。
“皇上?救咱们?当年他还把你贬为庶民呢!”海潮不以为然。
“呵呵,有些事你不懂,爹以后慢慢告诉你。”
那人宣罢圣旨,对知府说:“想必车里就是许郎中吧,还不快请出来!”
“这,这……”他想到昨天吩咐他干这差事的人,不知是否该把人交出去。但眼下情形,不交怎行?
“怎么,你敢抗旨吗?”宣旨的人问。
“不,不,”知府忙答道,随即呵斥左右官兵:“混帐,还不赶快把许郎中请出来。”
官兵给许一循父女松了绑,扶他们下了车。“郎中,委屈你了。我是孙之宏,来接您的。”那人自我介绍说。
原来是孙齐的本家。许一循忙应答:“有劳孙公子。”
“爹,我也跟你去京城。”海潮拉拉父亲的衣袖说。
“爹现在安全了,要去办要紧的事。你回家去,到一字街找吴叔叔,他会帮你照看药房。我多则一月就回来了。”
“可……”
“放心吧,照顾好你自己。”许一循关心地安慰女儿。
许海潮只好答应了。他看着父亲上了马车,和一行人飞驰而去。
海潮心事重重地往家走,一进家门,就看到东西被翻得一团糟。
“你们干什么?皇上已经下旨接我爹进京了,你们怎么还要搜查?”海潮声音不大,但字字掷地有声。
“许大小姐?你又回来了?真是太好了。你说什么?圣旨?在哪里?”县令凑过来问。
“在知府大人手里。”
“许小姐真会开玩笑,知府大人回临安了,圣旨也跟着走了。而小姐你,回来了。”县令嘻皮着脸说道。
“你敢怀疑皇上?”海潮反问道。
“下官不敢,下官只相信眼见为实。”说完,他又凑过来,呼吸都快喷到海潮的脸上了。海潮忙闪开。
“许小姐,不用怕,我们已经搜完了,没发现什么异常。你爹呢,就由皇上去发落吧。而小姐你呢,下官实在是仰慕你的才华,又一见如故。所以呢,想请小姐到府上住几日……”
“大人何必那么客气。你公务在身,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办。咱们还是各不相扰的好。”海潮严肃地拒绝。
“不要那么紧张嘛,我又没别的意思。你看……”说着,一只手去拉海潮的胳膊。海潮本能地举起右手,打了他一巴掌:“请你放尊重点!”
“你……”当着几个差役的面,看着他们偷偷地笑,县令感觉自己丢了面子,恼羞成怒,指着海潮说:“不识好歹。给我带回衙门,看我怎么收拾你。”一边捂着脸走了。
两个差役拖着海潮往外走,海潮喊着救命。“许小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你就别喊了,没用的。”其中一个差役劝道。许一循四处行善,认识他的人都很敬重他,这差役就是其中一个。
他们把海潮推进一辆马车里,绑住手脚。为了不让她喊叫,就用白布塞住她的嘴。海潮委屈得直流泪。她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哪受过这样的委屈?而父亲现在已经走远了,该怎么办呢?她在颠簸的马车里犯愁。
忽然,一阵鞭炮声。驾车的马因惊惧而翻蹄乱撞,撞翻了前面县令的马车,差役们急忙过去救县令。局势一下子乱成一团。海潮坐的马车飞速地向前驶去,那马像疯了似地嘶鸣着。海潮吓得喘不上气来,她隐约听到县令在喊:“快,追上那辆马车,一定给我追上……”
海潮的胃颠得好像要倒出来。她有些眩晕了,甚至没有察觉到马车已经停了。她感到乏力极了,模糊地睡过去……
许一循和孙之宏一行人火速赶路,他们没有过多的话语交谈。许一循看似漠不关心,其实他做事向来谨慎,虽然跟着这几人来了,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到最后谁都不能相信,因为自己身系皇朝的安危。而孙之宏,只管办事,无须多言,这是孙齐常教导的。
许一循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是谁走漏了风声?怎么临安的官员会一下子就去查他的家?孙齐?不可能。如果是他,他就不会请皇上派人来接他了。一字街的吴彪?也没道理。他性格内敛,少言寡语,他只知道许一循曾是朝廷御医,别的一概不知。还有谁呢?潮儿是想都不用想了,她从来不知父亲的机密。想到此,许一循轻轻叹了口气,对于发生的一切,女儿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很纳闷,想知道原委。但他又怎么忍心让唯一的女儿也卷进皇家的事务中呢?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这样一想,许一循心思平静多了。可他突然又担心起来,潮儿现在到家了吧?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她走在外面太招眼了,红颜是非多呀!早晨那个县令不就对她垂涎欲滴吗?一想到这,许一循就觉得恶心,加上马车的颠簸,他竟吐了。
“郎中身体不适吗?要不找个客栈歇息一下?”孙之宏听到呕吐声,赶上来问。
“没事,很久没坐马车了,有点不适应,一会就好了。赶路要紧。”
孙之宏的马驰到车前去了。此刻的许一循心里乱成一锅粥。难道女儿有麻烦?他的身体很好,很少呕吐。但说来奇怪,以前每当女儿生病、摔伤,他都会心急到呕吐,直到女儿好起来,他的五脏才平稳。他把这当作一种心灵感应。而今天,他竟又呕吐,定是潮儿出了什么事。他这样断定。他有点坐不住了,掀开车帘四处张望。马车已驰出钱塘县了,他真后悔当时没送女儿回去。
“郎中有事?”一个差役看到他张望,问。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些担心小女。”他勉强笑着说。
“郎中放心,令爱聪慧过人,不会有事的。”孙之宏掉转马头,过来安慰许一循。
许一循点点头,放下车帘。但愿潮儿一切平安。
许一循一行人马日夜兼程,两天后到达京城。皇上下旨,傍晚时分宣和殿见驾。许一循在孙齐府上呆了半日,就随他进宫来。皇上早已在殿内等候,二人急忙参拜。
“两位爱卿平身吧。”
许一循和孙齐恭敬地立在一旁。
“许爱卿,这些年来委屈你了。东西可安全?”
“皇上折煞微臣了,为皇上分忧,臣无怨。”许一循拱手掬礼道,“东西在老地方,很安全。”
皇上点头,沉思了一会儿,说:“你现在是众矢之的,有人听到了风声,开始下手了。朕要把你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孙齐,带许爱卿从后花园的侧门出去。”
“是,郎中请。”
二人躬身退出。
微弱的夕阳照射着后花园,假山和鲜花相映成趣,阵阵幽香扑鼻而来。孙齐和许一循沿着小路走。前面传来一阵甜美的笑声,二人想避开,但已来不急了。昭和公主和两个宫女正向他们走来。昭和公主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妹妹,皇上平日很疼爱她。
“孙侍卫,这么晚了你也来赏花吗?”公主问。
“回公主,我……是陪许郎中……”孙齐躬身回话。
“许一循参见公主。”一旁的许一循忙拜礼。
“你就是许郎中?皇兄提过你,他这次不是召你来治他的腿疼病吗?”公主问。
“是。”
“好了,你们去吧,今晚我要月下赏花。”
“是。”孙、许二人答道。
小路很窄,二人恭立一旁,等待公主先过。不料公主步子不稳,一个踉跄向许一循这边斜过来。许一循本能地去扶公主。而此刻宫女们也已拉住公主。
“大胆许一循,竟敢拉本公主的衣服……”公主呵斥着,竟掩面而泣,“我要让皇兄评理去。”
“公主,我,我没有……”许一循对这突来的事变不知如何应对。
“谁在那里哭啊?”是皇上的声音。
“皇兄,你来得正好,许一循他调戏我。”昭和公主跑到皇上面前哭诉,“皇兄,你要为我作主。”
“大胆!许一循,你简直不知好歹,竟对公主无礼,朕召你来是让你给朕看病的,你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皇上大声喝责,“来呀,把许一循押入天牢,单独关押,朕要亲自提审。”
“皇上,我冤枉……”
“是呀,皇上,郎中他……”孙齐想求情,被皇上制止了,“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能探监。”
“是谁惹皇上发火了?大老远的都听见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接着,一个打扮得很富气的女子姗姗走来,年纪大约二十出头,眉目清秀。她是欣妃黄玉甫,一年前,简王爷献给皇上的舞姬,皇上迷恋她的舞蹈和才貌,半年后就封为贵妃,被宫里的歌女舞女奉为楷模。
“爱妃,你怎么也来了?”皇上仍是满脸愤怒。
“宫里闷的慌,到花园来走走,老远就听到你们的声音。”欣妃微笑着说。
“把许一循带下去!”皇上命令。
“许一循?”欣妃的脸上略过一丝惊异。她打量了一下许一循,而许一循听到叫他的名字,微微抬了抬眼。欣妃正抬眼打量他,他无意间看到了她的眼神。许一循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那是一双充满贪婪与仇恨的眼睛,让人见而生畏。十几年前他漫游南方,曾给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治肺病,当时那个女孩就是这样的眼神,只是比现在多出几分可怜。当时,战乱刚过不久,到处可见可怜的孤儿。但他对那女孩的印象却格外的深刻,年龄那么小就有如此仇恨的眼神,定是经历过什么深仇大恨。但当时她什么都不说,看完病付了银子就跟一个老妈子走了。许一循没想到今天,在皇宫里又遇见这样的眼神。但他除了惊异于两个眼神的相似性,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富贵的欣妃跟当年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世上总有相似的人事,他这样想。
许海潮醒来的时候,还在车上。眼前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正盯着她。
“你是什么人?我怎么在这里?”海潮双臂抱在胸前,往后缩着。
“我是救你的人呀,现在我们已经在徐州城外了。不信,你出来看看。”白衣年轻人微笑着说。
“我不认识地形。”海潮说,面对一个陌生人,她的恐惧感竟在慢慢消失。
“许大小姐不是饱读诗书吗?怎么对地理不熟?”那人跳下车。
“你怎么知道我姓许?”
“我还知道你叫许海潮,是名医许一循的女儿。”他自信地笑着。
“你到底是谁?”海潮警觉起来。
“我叫水之扬。你不用紧张。是昨天追你的人喊你的名字,我就知道了。”
“昨天?我……”
“你已经在车里睡了一天一夜了。哎——,也不知道你怎么那么能睡。”水之扬淡淡地说。
许海潮下了马车,头还在晕,怎么会睡了那么久?现在父亲到哪里了?她眉头皱起来。
“怎么了?许大小姐?想你爹了?”水之扬转过身看着她,朝阳中的她格外地清秀动人,使人忽略了青山绿水的存在。他看得痴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我爹了?你好像什么都知道。”许海潮说,看到水之扬痴迷的模样,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跟你说话呢,你看什么呀?”
“喔,看,看你后面的山。”水之扬回过神来。他还从没如此痴迷地盯过一个女孩,应该是说在遇见海潮之前从没有过,因为海潮昏睡时他就一直盯着她看了。她似一朵莲花,高洁恬静,使人一见就转不开眼睛。
“我知道前面山上有一前朝的庵堂,已经没人住了,那里隐蔽,不如我带你到那里歇脚。”水之扬指着前边说,海潮看到山上隐约有房屋。
“好吧。”她脱口答应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竟毫不犹豫地答应得那么干脆,防备之心早已随风而去了。
山不大,却树木葱茏,形成天然的屏障。小路曲折,水之扬一会儿走在海潮前面,一会儿走在她后面,生怕她不慎跌倒。她走得很慢,很久才到庵堂。庵堂虽有些破旧,但并不像年久失修的样子,里面的墙壁刚粉刷过不久,桌椅和床都是竹子做的,摆放得还算整齐,厨房的大水缸里还有水。
“这里好像还有人住。”海潮打量着四周说。
“是呀,以前是我一个人,现在要分一半地盘给你了。”水之扬笑着说。
“喔,这里倒是宁静怡人。”海潮深吸了一口气。
“是吗?你喜欢就好。”水之扬得意地回答。
海潮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就要麻烦你了。”接着又皱眉,“我长这么大从没离开过家,这次也不知道爹做了什么,惹那么多人……”
“别想那么多了,人生难以预料。今天安逸舒适,明天也许就颠沛流离了。”水之扬的眼中充满忧郁。
“你,也有心事?”海潮问。
水之扬想着,就笑了:“你是幸福的。”
海潮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怔怔地看着他。
“好了,从今天开始,这房间是你的,我住隔壁。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烧水。”水之扬说完,就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许海潮好久才安静地坐下了。
许一循坐在牢里,想着昨天傍晚发生的事。一切看似巧合却又有那么一点人为安排的味道,还有那个欣妃,满眼仇恨,到底为何?天已经黑了,牢房里暗下来,许一循点上灯。牢头送饭来了,有鱼有肉又有酒。许一循看了,不禁纳闷,自己罪莫大焉,皇上那么愤怒,怎么牢头送这么好的饭?难道是喝断头酒?
“这是皇上的意思?”他指着饭菜问牢头。
“不是,是孙侍卫吩咐的。”
老孙真是好人哪,怕委屈了我,哎,都这步田地了,粗茶淡饭心里更好过。许一循想到此,竟酸楚起来。牢头走了,对着丰盛的晚餐,他却难以下咽。进宫来本以为皇上会把吩咐他保管了三年多的圣旨取回,自己也好安度晚年。可如今,五十多岁的人了,竟坐进天牢。进来一天一夜了,也没个人来提审,皇上难道忘了那宝贵的圣旨?
想到那圣旨,他不禁想起三年前的事。那年,当今皇上登基才一年,却为立太子的事犯起愁来。有段日子连食欲都下降了,他是御医,每天都去给皇上诊脉。可心病需要心药医,宫里的人谁都知道,皇上是心病。皇上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大皇子和二皇子为争太子之位,整日明争暗斗、聚众结党,拉拢朝中重臣。为此,皇上曾严厉告诫过两位皇子,并罢免了两个依附二皇子的朝臣,以示儆诫。后来连皇后和国舅也搅进来了。大皇子是皇后所生,二皇子和四皇子是兰贵妃所生。静妃生下三皇子和两个公主就病逝了。皇后说按照祖制,应立长子为太子,朝中大臣多数附议,国舅更是趁势起浪;兰贵妃说二皇子从小就比别人聪明,四岁就会背《
诗经》,武艺也好,立太子当然要选贤能者。只有三皇子,老实厚道,不善言谈,每天在府中读书练剑。四皇子只有十一岁,小聪明很多,却不爱读书,不习武功。皇上既忙国政,又忧家事,身体自然吃不消。
有一天,许一循给皇上诊脉。皇上问:“你做了几年的御医了?”
“八年,皇上。”许一循答道。
“对了,父皇在世的时候,你就进宫了。”皇上疲惫地说,“他老人家还一直夸奖你的医术呢。”
“皇上过奖了。”许一循竟有些心疼皇上,“皇上不要想那么多了,龙体要紧。”
皇上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说:“朕还不到四十,这身子就老了。许爱卿也是人之父,定知道我的心事。我把人都支开了,有想法你尽管说。”
“臣不敢妄猜皇上的心思,臣……”许一循急忙跪下解释。
“爱卿不必惊慌,朕身为皇上,可也是个父亲,不忍看着自己的骨肉互相残杀。先皇曾告诫朕要早定太子,以定人心。可大皇子太过浮躁,二皇子私心太重,三儿太过仁慈,四子还小,朕左右为难哪。”
许一循惶恐地听着,一言不发,按本朝规矩,御医是无权议政的。
“许爱卿,朕如今有一事相托,不知爱卿意下如何?”皇上忽然起身问道。
“皇上尽管吩咐,臣万死不辞。”许一循跪着说。
“爱卿请起。”皇上亲自搀起许一循,许一循感动得泪都要落下来了。
“从太祖起,为慎重起见,太子人选落定之后,所拟的立太子圣旨要三年后才诏告天下,除非有意外情况发生。这三年的时间,人君可以仔细审查所选太子,必要时甚至可以另立人选。这样选出的皇上才可堪大任。爱卿知道,朕也是这么走过来的。”皇上重又坐下。
“臣愿听皇上吩咐。”许一循说。
“如今,能让朕信任的人不多了,爱卿身历二君,又忠心耿耿,朕信任你。”皇上看到许一循又要下跪,忙用手制止了,“立太子的圣旨朕已拟好,但爱卿也看到了,如今皇宫是个是非之地,圣旨藏在宫里,迟早要出事,朕不愿看到亲人相残。这圣旨要三年后才宣。三年哪,不知会弄出什么乱子来。所以,为安全起见,朕决定把圣旨交给爱卿你……”
“臣,臣……”许一循支吾着。
“爱卿不愿意为朕分忧?”
“不是,只是臣如何保管?”
“爱卿是聪明人,何况朕会派人保护你。只是爱卿不能再呆在宫里了。”
“一切听皇上吩咐。”
“明天朕会召朝臣到这殿内议事,宣布立太子的圣旨已拟定,同时还要商讨征兵的事。你明天照常来帮朕把脉,但朕要你发言,反对朕的征兵计划……”
“臣不敢。”
“爱卿莫慌,朕想用这种方式把你贬为庶民。这样,你把圣旨带出宫才不会有人起疑。到时,朕会命孙齐一路尾随保护。以后有什么难处,你就直接和孙齐联络。三年后,也许四年、五年,等时机成熟了,朕就召你回来。只是这事,委屈爱卿了。”
“皇上言重了,臣定把圣旨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就这一句承诺,许一循为了皇家的命脉在老家守了三年零两个月。三年的时间过了,可皇上没吩咐取圣旨,他想定是宫里出事了。果然听孙齐说三月前三皇子因冒犯欣妃而被罚出京,永不许进京。欣妃?这事竟跟她有关,也真巧了。想到欣妃,他竟又想起昨天傍晚的事,皇上开始说要把他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难道是这里?回想着皇上召见他时从容的表情,他突然悟出什么,这里确实安全,把他打入大牢,还可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让对方摸不到头脑。他越想越觉得这样的逻辑是合理的,心情也因此舒畅了,把酒菜吃了个精光。
许海潮正想父亲,水之扬提着两条鱼从外面回来了。“今天有鱼吃了。”他喊道。
“我来做吧。”海潮淡淡地笑着。
“又想家了?好吧,今天就由许大小姐来做家乡菜,我来品尝。”水之扬把鱼放在盘子里,过来看着海潮。
海潮起身端了鱼去厨房了,水之扬就跟了过去。
“你知道鱼怎么做最鲜吗?”海潮问。
水之扬摇头:“我在这里住了快三年了,每天吃的都是一个味道。”
海潮同情地看着他,他也定有过伤心的经历,海潮曾看见他夜晚在月下沉思,那忧郁的眼神是白天看不到的。他好像不愿让别人发现他真实的心迹,白天他总是像一缕阳光,扫去她的阴影。
“鱼要先浸过盐,用竹叶包严了,放在蒸笼上蒸。这样竹叶的香味就浸进鱼里,味道自然不一样。”海潮边说边做,水之扬看着,心里暖暖的,这种温暖很久没有过了。
水之扬这顿饭吃得格外香,鱼好吃,野菜也很美味,还有香菇汤,清淡可口。
“真是美味,以后就由你来做饭,我准备菜。你主内,我主外,像一家……”看到海潮红了脸,他才意识到自己说话过头了。可他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和海潮相处才六天,他就觉得这庵堂离不开她了。出去办事,他总怕她有意外;回来,只要看到她,不管她是哭着,还是笑着,他就安心了。
“我吃完了,先回房了。”海潮的脸上恢复了严肃,她心里只想着父亲的安危,对于水之扬的感情,心里不怎么确定。
水之扬看到海潮的表情,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一来觉得自己说话太冒失了,二来海潮的心里没有他。他感到很失落,放下碗筷出去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间烦躁起来。早晨出去为海潮买的梳子、镜子和衣服,现在不知应如何给她。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以为海潮来了,忙转身,见是一黑衣女子。
“是你?”
“这么久都没有你的消息,我只好来看你。”黑衣女子深情地说。
“哼,你是来要东西的吧?我没找到。”水之扬背过身去。
“许一循已经被关进大牢,东西定在他身上,我会想办法拿到的。”
“你不要再玩火了,有人只不过是在利用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水之扬语气恳切。
“收手?你是在关心我吗?你竟会关心我。”那女子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但我不能收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你的仇人是……”水之扬说。
“不要说了,你房间里的姑娘是谁?”女子敏感地问。
“是我前几天在山上打猎时救的,是个商家女,父亲被人杀了,没地方去,暂时住在这里。”水之扬编着故事。
“水大哥,水大哥……”海潮的声音。
“我走了,你告诉莲花湖的人,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黑衣女子说罢,施展轻功,飘然离去。
“海潮,有事吗?”水之扬问迎面而来的海潮。
“没有,我见你好久没回房,以为你又出去了。”月光下的她温柔甜美。
“晚上我不会离开庵堂的,你说过你怕黑夜的。”他觉得自己马上又要胡说了,就顿了一下说,“回房吧,我有东西拿给你。”
水之扬拿了白天买的东西,放在海潮面前,说:“都是你需要的。”说完,就走了。
海潮打开包袱,都是些必需品。她看着窗外的月亮,眼睛竟湿润了。
牢房里灯光很暗,许一循躺在木板床上,这里本是关押大奸大恶之人的地方,不料竟成了他的避难所。来这里已经八天了,只有孙齐奉命来看过他,说了几句很谨慎的话就走了。
看守间的两个狱卒正喝着小酒,大声谈论着京城的名吃。忽然,有什么重东西“砰”地倒下了,整个牢内鸦雀无声。他意识到有什么情况,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个黑影就印在牢房的墙壁上。
“深夜来访,有何贵干?”许一循知道黑衣人不会杀他,不然自己早就没命了,故此很冷静。
黑衣人没答话,很敏捷地用手中的钥匙开了锁,灯被打灭了,同时许一循被点了穴。那黑衣人把他全身摸了个遍,又把他外衣的边边角角都翻检了一遍,发现什么都没有。她把刀架在许一循的脖子上,低声呵斥:“圣旨在哪里?赶快交出来!”
“我是个犯人,何来圣旨?”许一循答道,他又看到了一双熟悉的充满仇恨的眼睛,在黑暗中更浓更亮,“女侠,我们好像见过面?”他试探着问,不敢肯定是谁。
“废话少说,圣旨呢?”
许一循不作声,黑衣人把刀逼得更紧,他感到脖子疼了。
“不说,我就挖掉你的双眼。”她咬着牙说。
“你最好不要动我,你好不容易摸进天牢,不会是为了挖我的眼睛吧?再说,我若无故受伤,皇上必追查,到时恐怕你的行动计划就暴露了……”
黑衣女子不说话了,收起手中的刀,狠狠地说:“我会找到的。”说罢,走出牢门。
许一循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是那样一双眼睛,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吗?或者另有其人?
第二天,狱卒醒来,还以为自己喝酒过了头。他们浑然不知昨晚的事。
黑夜中有蒙蒙的雨,中年男子问年轻女子:“东西找到了吗?”
“没有。我搜过了,不在他身上。”女子说。
男子皱眉:“这个老狐狸,难道已经被皇上拿到了?”
“我看不会,我试探过他。他对许一循调戏公主的事耿耿于怀,至今没有处死他,我想是因为圣旨还在许一循手里。”女子说。
“有道理。但我怀疑东西不在他身上,可能在另外的地方。”
“王爷有新的线索?”女子问。
“许一循有个女儿,叫许海潮。他来京那天她就忽然消失了,说不定东西在她身上。”
“女儿?消失了?”女子似乎想到什么,笑笑说,“我有办法找到她。”
“只要找到圣旨,我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大半。你的仇也就可以彻底报了。”男子阴险地嘿嘿笑了。
女子也冷冷笑着。
“以后你跟大皇子约会,可要防着皇上点。”男子不怀好意地说。
“你?你……”女子羞愧难当。
男子哈哈笑着走了,女子愤怒地看着夜空。
水之扬吃完晚饭,就跑到山坡上看月亮,那里有条小溪,月光在水光里晃动,惬意迷人。他想约海潮一起出来看这美丽的夜景,又怕她不情愿。正望着山上的丛林,忽然听到海潮的叫喊。他飞奔而回。
海潮昏倒在地上,一个黑衣女子坐在凳子上喝茶。
“你,你把她怎么样了?”水之扬紧张地冲过去扶起海潮,她的脸煞白,眼睛紧闭,这样的她更让他心疼,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这么快就心疼了?才几天,真是多情呢。”女子酸酸地说。
“你永远不会明白我对她的感觉……”水之扬的眼睛里充满哀怨。
“那你明白我对你的感觉吗?”女子愤怒地问,“这么多年来,你一点都不明白我的感情,你关心过我吗?你忘了你爹的遗言吗?”
“感情是不可勉强的,我爹是让我照顾你,我觉得我做到了。”水之扬说。
“屁话,我要的不是你的照顾和同情,我要你像对待她一样对待我,你做得到吗?”
“你何必强人所难。”
“那我就让她死。”女子咬牙切齿。
“她为什么会昏迷不醒?”水之扬厉声问,“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不会放过你。”
“哼,我问她圣旨藏在哪里,她不肯合作,我就让我的小蛇咬了她一口,然后她就倒下了。”说完,她大笑,笑声在黑暗里回荡。
海潮的脖子上有个被蛇咬过的伤口,水之扬低头用嘴吸出了毒液。他对女子说:“我试探过她,她对她爹的事根本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什么圣旨。”
女子没有理会这些话,只是大声吼他:“你不要命了,这不是一般的蛇,只要你一碰到毒液,它就会侵入你的五脏……”
看着水之扬有点发白的嘴唇,女子有些心疼了,声音温柔下来:“你何苦呢?她活不了了,我们还要干大事呢。”
“那是你的大事,对我来说,她是最重要的。”说罢,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你忘了你爹是被谁逼死的吗?你这样说,就不怕他老人家九泉下不得安生?”女子愤怒着。
“我爹他心里一直很平静,没什么仇恨。短松坡之战,他败得心服口服。他一生只想过平静的日子,可惜……”水之扬忧伤着。
“可是,是谁把他逼到莲花湖?过着不敢见天日的日子?”
“爹的一生问心无悔,我不想冤冤相报。”他很疲惫,“这些年来,我改姓母亲的姓,就是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我想姚家的列祖列宗不会怪我的。”
“亏你还记得自己姓姚。那我呢?黄家的祖宗会原谅我吗?我爹死得那么惨,此仇不报,我誓不罢休。”女子声泪俱下。
水之扬摇摇头:“你的生活总是充满仇恨,这难道是黄世伯愿意看到的吗?大皇子那么爱你,而你……”
“不要说了,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如果当初你答应娶我,我们现在肯定是莲花湖令人羡慕的一对。可你,那么绝情地拒绝我。我还能做什么?我恨你,恨所有的人!”她哭着诉说。
“别再冒险了……”水之扬劝道。
“已经太迟了,我收不了手。就算我放弃了,别人也不会放过我的。”女子悲痛欲绝。
水之扬的头有些晕了,用力摇着。女子心疼地望着她,看到海潮,眼中又燃起愤怒,她从怀中拿出一个红色的药瓶,扔给水之扬:“这是你的解药。”说罢,转身走出庵堂。
水之扬费力地打开瓶塞,只有一粒解药。他急忙把它塞到海潮口中。他艰难地把海潮移到床上,随即坐在地上运功,封住六脉,防止毒蛇蔓延。
海潮醒来的时候,天已微微亮了。她听到隔壁房间水之扬正跟一个女子说话。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傻。我早该想到,她脖子上的毒你都吸了,唯一的解药当然也会给她吃。”女子很生气。
“我不想她死。”他的声音很微弱。
“那你想自己死吗?”女子反问道。
海潮听出了说话的女子就是昨晚威胁她的人。她摸了摸脖子,蛇咬的伤口已结成一个小疤。难道是他给她吸的毒?解药也给她吃了?她感觉自己的脸灼烧起来。
“我让你查圣旨的下落,你竟救了个情人?”女子嘲弄地说。
“许家失火那晚,你们不是派了两个人在房顶上监视吗?我就在他们后面,他们没找到,我到……哪里去找?”他说完呕吐起来。
“啊?你吐血了?快,把解药吃下去。”女子紧张地喊。
“恐怕来不及了……”水之扬说。海潮的心一下紧张起来。
“不,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女子哭出声来。听了这些话,海潮心里酸酸的。这些日子她和水之扬都是独处,每天都是两人相对。而如今,竟多出一个人来,还是个女人,她的心里竟有些发气,原来他们是一伙的,他竟到她家里找什么圣旨。她气愤地想。
“好了,吃下解药就没事了。”隔壁女子说,“之扬,你父亲死后,就只有咱俩相依为命,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想求,求你不要伤害海潮,她什么都不知道。”水之扬哀求道。
“还提她!我偏要杀了她,看你怎么样?反正她爹已经进了天牢,我不愁找不到圣旨。”女子生气地说。
爹在天牢?海潮的眼泪差点掉下来。爹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都找他要什么圣旨?水之扬竟和这女子合谋?这女子定会折磨爹。海潮这样想着,恨极了隔壁的两个人。她踉跄着跑到隔壁门口,看到那女子已揭下面纱,一副清秀的模样。她准备喂水他喝。
海潮的出现令两人大吃一惊,女子敌意地站起来,水之扬艰难地坐起来:“潮儿,你……”
“我全听到了。你为什么要骗我?”海潮的声音不大,但听来隐藏着无尽的悲哀,她的眼泪流下来。
“我,我没有,我知道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水之扬紧张地解释。
“你不用解释了,我不知道我爹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在找什么圣旨,我爹从不跟我说这些。我只想知道我爹现在怎么样了?”她伤感地看着那女子。
“他还没死,不过,就算我会放过他,皇上也饶不了他。他竟调戏公主。”女子冷笑了。
“不,我爹不是那种人。”海潮喊道。
“信不信由你。”女子道。
水之扬一直深情地看着海潮,她那么无助,那么失望。他知道她一定恨他了,心疼地问:“潮儿,你的伤?”
“多谢你们的关心,我死不了。”说完,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水之扬急忙下床,由于起得太猛,差点晕倒。
“不用你管。”海潮没有回头。
他知道她不会回来了,这庵堂的快乐的时光结束了。从一开始遇见她,他就这样担心过,没想到一切来得这样快。我要跟着她。他下决心。
“你都快死了,她竟一点也不心疼。你呀,别做相思梦了。”女子嘲笑他。
水之扬没有说话。
许一循推断着最近几天那黑衣女子还会来牢里找他。所以,这几天晚上他都很晚才睡。
果然,今晚牢门开了,她来了。
“我知道你还会来找我的。”许一循笑着说。
“我是先见了你的女儿,才来见你。”女子故意低沉着声音。
“潮儿在哪里?”许一循紧张地问。
“她太幸福了,有人痴心地疼爱着,保护着。”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如果你想见她,就快说出圣旨的下落。不然,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杀她。”
“你恐怕没这个机会了。”许一循仍镇定地笑着。
“你?”黑衣女子马上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双脚发麻,瘫倒在地。
“你中了我的麻针,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许一循说着,扯掉她的面纱。
“果然是你!欣妃娘娘!”一切似乎在他的预料之内。
“哼,你怎么怀疑到我头上来的?”欣妃问。
“是你的眼神。其实,我十几年前给你治过肺病,那时我就记住了你这双眼睛,小小的年纪就有那么多的仇恨。”许一循看欣妃不以为然,接着说,“我刚来皇宫见皇上那天,皇上为了我和圣旨的安全,故意用公主之事把我送入大牢。皇上觉得这里是最安全的。没想到那天撞见你。我无意间看到了你的眼睛。那贪婪和仇恨的眼神让人觉得可怕。因为那时你以为我身上带着那道圣旨。我进牢的第八天,你终于沉不住气了,深夜来搜查,那时我就基本断定你就是欣妃。但我还是不敢肯定。直到第二天孙齐侍卫告诉我说一个黑衣女子和简王爷的谈话,我才肯定你就是欣妃。”
“孙齐这个奴才,竟然跟踪我。他怎么知道我来了这里?”欣妃问。
“皇宫里到处有你的眼线,我们当然要用非常的方式。孙齐侍卫曾训练过一只白鼠,此鼠精灵古怪,善解人意,我们不仅靠它传消息,那晚你走时,它还从你身上咬下了一件宝物。但碍着皇上的面子,我没有揭穿你,也没把这宝物交出去。”
“什么东西?”欣妃问。
许一循拿出一块精美的玉珮,递到她面前,她低头不语。
“这应该是皇上赐给大皇子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那天,孙侍卫把他听到的你和简王爷的谈话全部传给我,我当时还不相信。真没想到,你竟背着皇上跟大皇子……”许一循不忍再说下去。
“是他不孝,我是他老子的人,他还敢招惹我,与我何干?”欣妃愤愤地说。
“我一开始也只把这当成是年轻人之间的情事而已,可后来觉得不对劲。简王爷竟然知道这事,而你又曾是简王府的歌女,后来是简王爷把你送给皇上的。”
“那又怎样?”
“这就是说,简王爷是有意把你送进宫的,而你又故意让大皇子看上你。大皇子跟你来往,被简王爷撞见,应该说是你布局让简王爷来捉奸。结果,大皇子为避丑嫌,又深爱着你,就不得不听你和简王爷的摆布。可你没想到的是,简王爷因此也更好地控制了你,因为你不能让皇上知道这事,不然,你恐怕活不到现在。”
“你不是郎中吗?怎么倒象个判官?”欣妃嘲笑道。
“我只是在这牢房呆久了,没事琢磨出来的。”他在牢房里踱了几步,不解地问,“但我至今也不明白,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等欣妃答话,一个声音传来:“让朕来说吧。”
“皇上?”许一循忙跪下迎接。
皇上和孙齐进来了,示意许一循平身。皇上严肃地看了看欣妃,坐在木床上。“朕知道你这样做的目的。”欣妃吃惊地抬起头。
“你是黄万景的女儿,”皇上话刚出口,孙、许二人惊讶起来。皇上接着说道:“十四年前,父皇还在马上打天下,那时,你的父亲和另一个大将姚正竹也霸立一方。后来,父皇打到莲花湖一带,而那里正是你们的地盘。姚正竹怕伤及百姓,约好两方军队在短松坡决战。结果父皇胜了,你父亲黄万景死在父皇枪下,姚正竹带着残兵败将冲出重围,从此再无消息。两年后,有人见过他的墓,父皇才知道他死了,当时父皇还惋惜世上少了一个将才。”
“虚伪。”欣妃骂道。
“你因此痛恨皇家,发誓报仇。你倒是投对了地方,跑到简王府去做歌女。简王救过父皇的命,父皇就破例封了个异姓王。你呢,本来想害父皇的,可??你刚进王府,父皇就驾崩了,于是,你把帐算到朕头上来。简王发现了你这个秘密,而他早就对朕这个皇位觊觎已久,于是,他趁机把你送进宫。”皇上说着,叹了口气,“也怪我太大意,太迷恋你的歌舞,竟没看出你的野心。我只是觉得你的态度总是冷冷的。”
“你还知道些什么?”瘫倒在地上的欣妃问。
“立太子的圣旨在许爱卿那里,知道这秘密的人不多。昭和公主有次不小心说露了嘴,说我有件宝贵的东西藏在钱塘。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哪,你们断定昭和说的宝贝就是立太子的圣旨。你们千搜万查,最后怀疑到许郎中身上,于是,就放火烧他家的药房,看他是否会把什么贵重东西转移。可你们没找到,只好动用临安知府和钱塘县令,让他们以乱党之名搜许家的药房。你们还是一无所获,决定带走许郎中,可惜路上遇见了孙之宏。”皇上来回走着,“你竟一直追到天牢,实在是我想不到的。不过,那天孙齐说有人夜闯天牢,是个女的;而我偏偏那晚在你寝宫的床下看到了你没藏好的夜行衣,当时我就怀疑你了,而且我马上联想到了简王爷……”
“不错,一切都是我干的。我要让你断子绝孙。”欣妃愤怒地喊,“我爹死得那么掺,尸首都被踩成了肉泥。我娘悲伤过度,抑郁而死,这些都是你们造成的。可我知道,我一个人是杀不了你的。即使杀了你,坐皇位的还是你的子孙。这样太便宜你了。我答应简王爷,进宫来帮他查立太子的圣旨,可巧你那大嘴的妹妹走露了风声。王爷说只要拿到圣旨,他就有办法让大皇子与他弟弟自相残杀。他们都想着皇位,不管立谁为太子,势必引起争斗,说不定还会唱出个弑父篡位的佳话呢。”说完,她得意地笑了。
皇上的脸色铁青,坐在一旁不语。
“你为什么诬赖三皇子,让皇上把皇子赶出京城?”一旁的孙齐插话道。
“有他在,他的两个哥哥斗得就不激烈了,他总是充当和事佬。”欣妃冷笑着说。
“你,你太狠毒了。”孙齐指着她说。
皇上叹息:“是朕冤枉三皇子了。”停了很久,皇上又说,“你想置朕于死地,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朕和皇子们都死了,简王他会放过你吗?”
“为了报仇,我什么都不怕。”欣妃不怀好意地看着皇上,“圣旨一公开,如果是大皇子当太子,他会很快把他的三个弟弟置于死地,反正他们也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如果不是他,他也会帮我搅乱局面。”
皇上听了这些话,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还把朕放在眼里吗?有朕在,儿女们一个都不会死。”
“嘿嘿,你以为那时你还会活着吗?你有眼无珠,纳我为贵妃。我能很轻易地杀死你。”她眼中的仇恨逼着皇上,“你死了,简王调动自己的人马,再联合西北各族,一起攻进京城。你的儿女中,大皇子的势力是最强的,可惜他有勇无谋,我可以用对付你的办法解决掉他。这样,你就会断子绝孙,天下就会落在一个异姓王手里。”
“你,朕真是瞎了眼,当初那样宠爱你,竟是养虎为患。”皇上悲哀地说。
这时一个士兵进来报告:“皇上,我们包围了简王府,简王爷畏罪自杀了。”
“那大皇子呢?”皇上紧张地问。
“西府已重兵围住,太后和皇后要见您……”
欣妃失望地瘫在地上。
皇上厉声地责骂大皇子:“这个畜生!胆大妄为,不知廉耻,传朕旨意,谁也不能替他说情。”
“皇上,大皇子还年轻,做事鲁莽。他虽有异心,但并未做出逆天之事,皇上不可听她一面之词,求皇上开恩。”孙齐劝道,许一循和士兵也都跪下求情。
“朕说了,不许说情。你们没听见吗?”皇上暴怒。
天牢里寂静无声,士兵悄悄下去了。一阵低泣声。欣妃泪流满面,脸色苍白,趴在地上呜咽着喊:“爹,女儿没用,杀不了他们,没法为您老人家报仇……”
“黄万景将军一生慷慨磊落,他在天之灵看你走到这步田地,定会羞愤难当。”孙齐说。
“爹……”欣妃哭得声音沙哑了。她知道自己的计划全完了,不会有人来救她的,水之扬肯定还不知道她已暴露。她忽然很怀念和水之扬一起在莲花湖的日子,就算他不娶她,她在那美丽的地方生活,也是安静幸福的。而这几年在京城,时时胆颤,处处心惊。为报仇她什么都做了,结果呢?自己什么都没有。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喃喃着说。
没有人回答她,她凄惨的眼神很无助。
欣妃黄玉甫三天后在牢里咬舌自尽,天牢墙壁上刻着个工整的“水”字,狱卒说,她一直对着这个字发呆,京城没人明白这个字的含义。
皇上亲自彻查简王爷谋逆一案,诛其全家;追查了与简王爷交往密切的官员、武士及西北各族的首领,或贬官,或斩首;又查撤了临安知府、钱塘县令,还下诏贬大皇子为庶人,敕二皇子迁出京城,无诏不许进京。召三皇子回京。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人心惶惶,许久才平静下来。
圣旨确实藏在许一循家里。许家共有三间药房,都是三年前盖的。其中面积最小的一间的地基是许一循亲自打的。他把圣旨包好,放在一个镶着铁皮的药匣子的夹层里,撒上防虫药,里面还放了一本《许氏草本秘笈》。他在地基的最右角挖了个小坑,并支上铁架,把药匣子埋在里面。药房建成了,看不出任何异常。就算有人发现了药匣子,肯定是为了争夺那本宝贵的“秘笈”,而不会发现夹层里的圣旨。平时,他总是背着个破旧的木药匣子四处行医。所以,当时钱塘县令搜查许家时,把那个木药匣子翻了个底朝天……
不久,圣旨诏告天下。三皇子做了太子,皇上说愿意把天下传给一个善良敦厚的人……
圣旨完好地交给了皇上,许一循的心终于可以平静下来了。他没有接受皇上又封他的御医差使,而是径直往家赶。他心里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海潮到现在还没回家。从欣妃的话里,他知道他进京后海潮出了事,但不知女儿现在身处何方?
回家的十多天来,他派人四处贴告示寻找女儿,并请求新县令孙之宏出动人手帮忙找寻。一点音讯都没有,海潮似乎消失了。他心急如焚,忐忑不安。
又过了两天。天已近黄昏。一辆马车停在许家门口。许一循急忙走出来,女儿正和一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进来。
“爹。”海潮叫着扑到父亲怀里。
“潮儿,这是怎么回事?”许一循望着年轻人不解地问。
“在下水之扬。令千金得知您被困天牢的消息,非要去寻您。我怕她出事,就把她藏了一段时间。现在把她送回来了。”水之扬平静地微笑着。
“你在说什么?”许一循不解地问,“潮儿,这些天你都去哪里了?”
没等海潮回答,水之扬接过话道:“许伯伯,有些事我以后会慢慢向您解释的。在下有个请求,还望您应允。”
“你救了潮儿,我很感激。有什么话就说吧。”许一循和蔼地说,他有些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我想请您准许我留在许家跟您学医,帮您照料药房。”水之扬说着,看了看海潮。
“你一个学武之人,怎么能照料药房?”许海潮冷冷地说,“你说过送我到家就去办自己的事。”
“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水之扬看着她说,又转头鞠躬央求许一循,“请许伯伯应允。”
“这样吧,你先在药房帮忙吧。”许一循若有所思地说。
水之扬高兴地松了口气,海潮又气又羞地回房了。水之扬自信地看着她的背影,以后,终于可以天天看到她了。
许一循看着水之扬高兴的表情,笑了。他忽然想起什么,问:“你好像姓水?”
“是。”水之扬干脆地回答,好像许一循的问话早在他意料之中。
许一循想起欣妃曾酸酸地说海潮有人保护着,那么她定见过水之扬。而欣妃在天牢里对着个“水”字发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跟她是否有关联?
水之扬明白许一循在想什么,两个聪明人,一点即通。他几天前就知道黄玉甫死了,他还在京城郊外为她立了块空碑,祭奠了一番。黄万景夫妇死后,黄玉甫就跟着他们父子生活,父亲临死前让他好好照顾她,可他做得不够。他能做的就是为她立个碑,并遣散在莲花湖为她卖命的人……
许一循没有再说什么,领着水之扬去了东边的药房。他回房后,海潮跑来问:“爹,你为什么要他留下?”
“你会明白的,我看他是个好人。”许一循看着女儿,意味深长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