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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精品]黄金搜魂手
作者:独孤残阳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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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天霸
       夜。急风暴雨夜。
       一骑快马箭一般穿过雨帘,风虽急,人更急,他已不知奔波了多少日,换了多少匹马,雨水顺着斗笠滑落,溅在一张刀条般的脸上,骑者不停地狂吼:“躲开!躲开!”
       这个时辰,绝少还有人能挡路,就算有人,也没有人敢挡熊老太爷的路!
       白马黑鞍紫衫,赫然正是熊老太爷属下“飞鹰堂”弟子的标志。高牌楼,红门,石狮,熊府已在眼前。
       虽是雨夜,但熊府两侧的壮汉仍雁翎般地挺立两旁,个个嘴唇都淋得发青,可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畏缩惧退之意。
       熊府的声誉与基业的确不是任何人想能撼动的,以前想的人,现在都已不见了。
       紫衣人长身跃起,风一般掠过马背,马匹倒下时,他的人已在府门口。
       宽阔的院落当中,林木萧索,灯火如炬,青色的水砖地面上,赫然停放着一具薄板棺材。一个铁塔般雄壮的老人,标枪般地立在棺材旁。
       这个龙精狮猛的老人,就是“风雷堡”的堡主——熊天霸。
       一个气度雍容的人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他身上的华服虽被刀砍斧劈成一条条、一缕缕,但这并不能影响他的高贵,白金雕刻的王冠下,有一张白玉般的脸庞,那双曾令无数少女着迷的眼睛,却永远地闭上了。
       这是他的敌人,他的对手,横行江湖,不可一世的“飘香门”的门主——上官明月!此刻却躺在棺材里,他本应该高兴才对。
       但熊天霸的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飘香门”虽被歼灭,但“飘香门”十六岁的少主人上官小月却奇异般地神秘消失了。
       一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站在他面前,熊天霸盯着他,冷冷问道:“老四,你总共派出了多少人?”
       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正是熊天霸手下八大堂主之一、负责追踪的“飞狐堂”堂主——狄寒影。
       狄寒影低声道:“第一次虎组四人,第二次狮组八人,第三次象组十六人。”
       熊天霸厉声道:“现在他们人呢?”
       狄寒影冷汗已滴了下来:“全都不见了。”
       熊天霸冷声道:“老四,你是怎么做事的?派出的高手,一组比一组强,一次比一次人多,竟还抓不回个孩子!”
       他环顾四周,喝问道:“你们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的虽是众人,眼睛却盯在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三十岁不到,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似乎还留有几点青春痘的痕迹,一只青葱般的手,简直比小姑娘的手还秀气,但他的另一只左手却藏在宽大的长袍里,就像守财奴的珠宝一样,始终不肯拿出来。
       每个人都知道这双手的可怕。这个看上去又白净又斯文的年轻人赫然是跻身于八大堂主、位居第六的“佛手观音”——柴屏。
       柴屏看了一下四周,慢慢地走上前,沉声道:“据我们得到的消息,杀死我们二十八个人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熊天霸问道:“他使的什么兵器?”
       柴屏道:“一把剑,一把连剑鞘都没有的剑。”
       熊天霸冷笑:“一柄剑竟会要了几十条人命,好快的一把剑!”
       他接着问道:“这个年轻人和飘香门是什么关系?”
       柴屏道:“我们的档案上从没有这个人的记录。”
       熊天霸再问道:“他使的什么招式?”
       柴屏这却闭上了嘴——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现在都已死了。柴屏绝不是个喜欢说废话的人。
       熊天霸忽然对门外叫道:“丁棠!”
       一个全身都已湿透的紫衣人立即从门外闪了进来。尽管他一路奔波,丝毫不敢耽搁,此刻却在门外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他只是一卷案宗,在需要的时候抽出。
       熊天霸沉声道:“老七,你带回来的消息呢?”
       丁棠撕开衣衫,露出板条状的胸膛,他的左肋,有一道半寸长的伤疤,伤已结痂,针线犹见,仿佛是一副狰狞可怖的图腾。
       丁棠毫不犹豫,手一翻,刀已在手,青光闪动间,这把刀竟劈向他自已的左肋。
       血迸溅!
       丁棠弯下腰,摸索了一阵,竟从他的左肋肉里掏出一张字卷,他疼得脸已扭曲,可大院中的每个人竟视若无睹,没有人认为他保密的手段太过于惨烈。
       准确的情报,自古以来就是决战前取胜最重要的关键。
       此刻,这张字条就在熊老太爷手中。
       情报是用一种特殊的纸张制成的,上面虽沾染了鲜血,但仍字字清晰,足见制作人心思之缜密,手法之奇巧。
       灯光闪动,熊天霸的脸色忽明忽暗,他手腕上的青筋已因紧张一根根暴起。
       这究竟是什么消息,能令这位武林枭雄如此震惊?
       熊天霸倏地仰天一阵大笑:“好,几十年了,该来的总算来了!”
       清晨。长街。
       阴云低垂,雨已渐停,天地间似充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杀气。
       杜桐握着酒樽,懒洋洋地斜坐在太师椅上。
       须臾间,“风雷堡”的命令已被彻底执行。中午之前,他决不允许有一条活的生命走出这条长街。
       杜桐时年三十五岁,却已身经大小战役三百余次。他相信自已的能力,一向如相信自已的刀。“七旋斩”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他也决不能让熊老太爷失望。
       风呼啸而过,拍打着临街的木字招牌。杜桐身后挺立着两列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一个个嘴唇冻得发青,脸色却因激动都已发红。
       杜桐理解他们,自己第一次执行任务时也和他们的心情一样。
       长街尽头,一个年轻人踏着泥泞走了过来。
       他瘦瘦高高的个子,斜披着一件早已分不清什么颜色的粗麻布衫,在这初春的早上,竟赤着一双脚踩在冰凉的雨水里,一张青中透白的脸上,却带着种春天般的笑意。
       杜桐放下酒杯, 对旁边的一位少年说道:“杜飞,这人有点古怪,你去试试他的剑路,一不对劲,马上回来。”
       这个少年早已跃跃欲试,此刻一听吩咐,立即从队列里蹿出,挡住了这位年轻人。
       年轻人盯着杜飞,冷冷说道:“你已是拦我的第二十九人。”
       杜飞心里一阵颤栗,但随即镇定下来,他也用同样的囗吻冷冷地说道:“我决不会成为第二十九具死尸。”
       杜飞身形已动,他本想先用“力劈华山”式,从气势上压住对方,再转身变“八方藏刀”式,最后以“流星奔月”式一击成功。
       哪知他刚一动,一道剑光飞起,如惊虹,如闪电,他突地看见一股鲜血从自已喉间迸出,然后他才感到一阵疼痛。
       杜飞狂嚎,身体蹿起一丈多高,然后“砰”地一声重重地跌落在泥泞里。
       杜桐瞳孔已收缩。
       没有人看见他如何拔剑,他的剑此刻还是随随便便地斜插在腰间,但杜飞却死了。
       这个年轻人迎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是不是也要试试?”
       杜桐叹了一囗气,缓缓站了起来,他知道一切话都已是多余,他已看清了年轻人的剑路,他的剑路并不如何怪异诡秘,只是快,快得让人目不暇接,连同拔剑的手法,简单、迅速,省略了大多数人惯用的繁琐花哨的动作。
       杜桐慢慢抽出了刀。
       在八大堂主中,杜桐的鬼头刀是最粗俗,也最常见的一种。
       远方低垂的阴云间,隐隐有雷声滚动。
       杜桐的刀突然间破出,刹那间已攻出了连环七刀,刀风如破竹,刀光如闪电,只见满天刀影花雨缤纷,令人根本无法分辨他的出手方位。这一瞬间,年轻人身上的七处大穴已被这一刀封死,他根本无处躲避。
       年轻人不去躲避,根本也不想躲避,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除了眼睛外,他的身体仿佛已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座没有生命的石雕。
       刀风盘旋,如同一条飞舞的毒蛇缠住了年轻人。
       年轻人还是不动,他冷冷地看着杜桐,如同一只仙鹤在盯着围攻它的毒蛇。
       鹤不动,一动必是啄向蛇的死穴。
       莫非他已看出这七刀是虚招?杜桐冷汗已出,一咬牙,刀势又变,如后羿射日,如悬崖飞瀑,“忽”地斩向对方。这一刀已砍中了对方。
       但他的心却沉了下去,就在他刀式用老的一刹那,年轻人滑步错身,用左臂夹住了他的刀锋。
       杜桐想撤刀,但已被对方用肌肉紧紧夹住,就在这时,一柄剑悄无声息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中午。悦来客栈。
       十八般兵器一进来,所有正在吃饭的人全溜了,就算是瞎子,也瞧出了不妙。这个年轻人还坐在那里,头也不回地吃着清水煮面。
       十八般兵器盯着年轻人看了很久,很仔细,他实在看不出这个年轻人有什么出奇,竟会要了杜老八的命?
       剑随便地插在年轻人的腰间,没有剑穗,也没有剑锷,甚至连剑柄都是用两片软木钉合而成的。
       “好剑,果然是好剑!”十八般兵器赞道。
       年轻人这才回头:“你也懂剑?”
       “能杀人的剑就是好剑。”“呛”地一声,十八般兵器已从背后拔出秋水般的一柄短剑。
       十八般兵器缓缓说道:“这柄剑名秋水,重四斤,长一尺……”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仿佛已化成了剑,化成了寂寞、萧索而又冰冷的秋水。
       年轻人眼睛瞬间不眨地盯着十八般兵器,缓缓说道:“果然是好剑,剑名也好。”
       十八般兵器道:“剑本无名,名随心定……”
       “这柄剑既然拔出来,就不会再随便插回去。”这句话虽没有说出来,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一定能了解。
       这两个初次见面的江湖高手,忽然间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意。
       不过十余回,十八般兵器突然败下阵来。
       年轻人看着他,淡淡地说道:“你败,败在你太聪明了。”
       熊府。
       熊天霸坐在太师椅上,正用一把小刀剔他的脚趾。今天,他刚洗过一次热水澡,换上一件丝织的锦袍,吃过一碗新炖的燕窝。此刻,他的心情舒服极了。
       十八般兵器的心情却一点也不舒服,他已站在熊天霸面前,站了很久。
       熊天霸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这样子,无论是谁,这样子站很久,意志上难免都会溃败,说出的话自然也会更真实。
       熊天霸悠然问道:“你说那个年轻人要见我?”
       十八般兵器垂首道:“是。”
       熊天霸再问道:“什么事?”
       十八般兵器道:“他说想送给老太爷一件礼物。”
       熊天霸刀锋般的目光盯着十八般兵器,似乎想一直看到他的内心去。
       十八般兵器只有迎着这目光,连眨都不敢眨一下。他知道,只要他的精神稍微有一丝懈怠,今天他就别想再活着走出这间大厅。
       熊天霸又问道:“你说我是否要见他?”
       这句话当然问的又是柴屏。
       柴屏淡淡道:“你应该见他。”
       熊天霸瞪着柴屏,吼道:“老八死在他手上,你竟还要我见他,为什么?”
       柴屏道:“不为什么。”
       这本不算句回答,熊天霸却似乎已很满意。他直起身,高声命令道:“明日正午,开正门迎客。”
       萧西楼
       池圃里春日的花朵含苞欲放,暗香沁腑。十八般兵器和柴屏并排走在花廓里,这本是个让人愉快的时节,但十八般兵器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愉快。
       十八般兵器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你无论说什么,老爷子总认为是对的?”
       柴屏道:“你认为那都是我的主意?”
       十八般兵器道:“难道不是?”
       柴屏道:“你错了,其实那都是他自已的主意,我只不过替他说出来而已。”
       十八般兵器愕然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柴屏反问道:“你是否认为老爷子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十八般兵器道:“难道不是?”
       柴屏道:“他那样子,只不过是为更好地驾驭我们。”
       十八般兵器更不明白。
       柴屏道:“那些主意如果行得通,功劳是老爷子的;如果不行,你们就会怨恨我,再加上平时老爷子处处对我言听计从,你们势必会对我更加嫉妒,只有内部不断的争斗,造成分裂,失去向心力的我们便会很轻易地被他控制。”
       十八般兵器叹道:“真是条老狐狸。”
       柴屏道:“岂止是条老狐狸,简直是条有毒牙、会飞的老狐狸。”
       十八般兵器再问道:“你这样忍辱负重,究竟图的是什么?”
       柴屏这次却闭上了嘴。
       熊府大厅。
       熊天霸端坐在正中的那张太师椅上,他的身材本就十分高大,一经庞大太师椅的映衬,更显得威武庄严,旁人即便站着,也要比他矮半个头。
       正午。
       那个年轻人已出现在门囗。
       他还是那副奇怪的打扮,惨白的脸上不带一丝感情,就像远山之上亘古不变的花岗岩,冷漠而又坚定。唯一不同的是今天他手上却多了个一尺见方的锦盒。
       年轻人笑道:“我叫萧西楼,取意‘无边落木萧萧下’,‘无言独上西楼’……”
       熊天霸冷冷说道:“我并没有问你的名字。”
       萧西楼再笑道:“你总不能让客人站着吧。”
       熊天霸道:“你不是我的客人,我眼中只有两种人。”
       萧西楼问道:“哪两种人?”
       熊天霸道:“朋友和敌人。”
       萧西楼笑道:“可有时最可靠的朋友就是你最可怕的敌人。”
       熊天霸盯着他手中提的锦盒,一字一句地问道:“这就是你的礼物?”
       萧西楼微笑道:“我敢肯定,你从没有收过这么贵重的一份礼物。”
       锦盒已打开。一颗血斑犹存的人头上,发绺凌乱披散,遮住了一双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眼睛。
       这颗人头赫然是上官小月!
       熊天霸仰天大笑道:“好!果然是份好礼物。”
       笑声未绝,他突然跳下椅子,几步奔到萧西楼跟前,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大声说道:“好,你们听着,从今以后,萧西楼就是你们的老八,谁不服气,就是跟我熊天霸作对!”
       萧西楼脑子昏沉沉的,迷迷糊糊记得刚才还和柴屏等人在叠翠苑喝酒划拳,现在却不知怎么走到这个胡同里来了,柴屏、十八般兵器他们不知何时也全都走散了。
       
       胡同里又黑又潮,还有股难闻的尿臊味,萧西楼忍不住呕吐起来。一对摆夜摊的老夫妇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汤圆虽少,但客人更少。
       看见萧西楼,这对老夫妇眼神亮了起来,连忙招呼道:“客官、客官……”
       萧西楼不由得叹了囗气,这样的夜晚,有人寻欢作乐,有人却在为生计奔波。
       老太婆的腰已明显佝偻下去,她招呼道:“客官,喝碗汤圆吧,又甜又爽滑,有玫瑰馅的,有桂圆馅的……”
       萧西楼苦笑,他现在直想吐,但他还是掏出了几文钱撂在案板上,说道:“就来碗桂圆的吧。”
       老太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她忽然狞笑道:“你去吃屎吧。”
       桂圆忽地弹起,暴雨般地射向萧西楼!
       萧西楼一惊,一仰身,刚以“铁板桥”闪过,老头已倏地掀翻案板,抽出一把雪亮的板刀,呐喊着冲了过来。
       黑暗深处忽然亮起无数的火把,无数的黑影冲了过来,有人吼道:“宰了他,就是这个人杀了少主人,为少主人报仇!”
       萧西楼只有冲,他已看出,这个看似臃肿的老头是这群人的首领。
       “擒贼先擒王!”
       萧西楼剑芒暴炽,闪电般刺向卖汤圆的老头,这一情急刺出,声势夺人,已凝聚了他平生所学武功的精粹!
       就在这时,忽听一人喊道:“萧兄住手!”
       漫天的杀气倏地消失不见,柴屏与十八般兵器分开众人,施施然走了进来。
       萧西楼喘息,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十八般兵器走过来,拍着萧西楼的肩膀,大笑道:“这是熊老太爷对每个新入堡者的例行考验,萧兄不必在意,幸好萧兄没有受重伤。”
       柴屏也笑道:“幸好萧兄也不是奸细。”
       他一扬手,掷出一枚绿色的焰火,焰花爆开,灿烂夺目,柴屏高叫道:“撤退!”
       墙头上黑影闪动,刀撤弦落,一时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只弓。
       萧西楼冷笑:“果然是天下第一大堡。”
       清晨,薄雾未退尽。
       天刚亮,红日冉冉升起。
       今天是个好天气,每个人都应该高兴才对,可“风雷堡”所有弟子的脸色,却比霜打的柿叶还难看。
       宽阔的院落当中,静立着一只稻草人,一张制作十分逼真的鬼脸,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画的是熊天霸。
       稻草人的手中,紧握着一支哭丧棒,斜指熊府大厅,似在炫耀,又似在挑衅。哭丧棒的顶头还有一张纸条随风飘舞:“极乐叛徒,无心无骨!”
       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没有人知道这张字条的意思。
       熊天霸铁青着脸,寒声道:“老四,这是怎么回事?”
       狄寒影颤声道:“昨晚上我下半夜值班……感到有点困……喝了点酒……没想到……”
       他的冷汗越擦越多,再也说不下去。
       熊天霸柔声道:“这些年你的确很辛苦,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狄寒影再也站不稳,他哆嗦着走过去,竟想用手去挪开这个古怪的稻草人。
       每个人都看出了不妙,刚想阻止,三点寒星暴雨般地从稻草人身上射出,钉向狄寒影的咽喉。
       狄寒影的脸色突然间变成了惨碧色,他惨叫了一声,一头栽在地上,片刻之间,竟化成了一滩恶臭的绿水。
       熊天霸道:“柴屏,你过去瞧瞧。”
       柴屏远远地拿着一根竹竿,刚一触动,“轰”地一声,稻草人竟炸成了碎片。
       熊天霸冷笑道:“炸尸毁迹,好深的心智。唐恨!”
       一个白衣人立刻站了出来。
       他一身雪白的衣衫,一尘不染,但这和他的相貌极不相衬,他的腰明显地佝偻下去,就连一头黑发,也早已变成了灰白色,他的十只手指,竟光秃秃地只剩下两截,显然是毒药长期浸泡的结果,
       熊天霸命令他道:“你去把现场检查一遍,看能不能找出一点线索。”
       十几个人站在院落当中,足足有二三个时辰,但谁的身子也不敢动一下。
       唐恨终于停了下来,他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弱得几乎要晕过去,没有人能面对一滩臭水呆上几个时辰。
       熊天霸问道:“结果怎么样?”
       唐恨道:“我反复验查了几遍,炸药是江南‘霹雳堂’制造的,而四哥中的毒药是我最近刚研制的‘少女心’。”
       熊天霸冷笑道:“这么毒的毒药,却被你起了个如此绝妙的名字,如果你还在唐门,唐门必会被你发扬光大。”
       熊天霸目光游动,转向萧西楼问道:“小子,你瞧出了什么?”
       萧西楼缓缓说道:“凶手毁尸灭迹,但还是留下了几点线索……”
       熊天霸目光亮了起来。
       萧西楼道:“第一,凶手的稻草人制作得如此精巧,他决不会是简单地要杀死狄四哥,他一定还有其他的用意;第二,稻草人手中纸条上的字体丑拙,一定是凶手左手所写,他必是怕我们认出他原来的字迹;第三,谁能溜进唐三哥的房间偷出毒药,又能把稻草人悄无声息地安放在这里。这三点加起来只能说明一点:凶手是我们当中的人!”
       熊天霸用力地拍打萧西楼的肩膀,大笑道:“我早就说过,你小子迟早会有出息的,哈哈……”
       云天王
       城墙边,一个健硕雄伟的老人快步走在前面,他的身后紧跟着十几个彪形大汉。这是熊天霸率领他的弟子开始每天的晨练。
       这是他的地盘,他的王国,他也一向把晨练当作他的早朝。
       熊天霸忽然喊道:“公孙大。”
       一个面如重枣、身着黄衣的长者立刻紧步跟了上来。
       熊天霸问道:“杜八死了多少天了?”
       黄衣人道:“三个月零九天。”
       熊天霸道:“萧西楼补上多少天了?”
       黄衣人道:“三个月零五天。”
       熊天霸道:“新时间规定后,你们早起了多少天?”
       黄衣人道:“三个月零八天。”
       熊天霸蓦地转过身来,瞪着黄衣人道:“大郎,你是怎么负责人事的?”
       这个面如重枣、已有长须的黄衣长者正是“风雷堡”掌管人员配制调动与任务编排的八堂之首——“飞龙堂”堂主公孙燕云。
       公孙燕云沉声道:“萧西楼一直告的长假。”
       熊天霸厉声道:“为什么?”
       公孙燕云犹豫片刻,道:“他告假的帖子上写的是‘尽欢醉卧温柔乡,宁做一世逍遥王’。”
       熊天霸突然顿住脚步,道:“老五,昨晚上你输了多少钱?”
       十八般兵器大惊,但只有硬着头皮答道:“四……四百两。”
       熊天霸道:“公孙大,你来说,这小子最近都干了些什么。”
       公孙燕云道:“三月二十八号,五弟从库房里提银二百两;四月一号,五弟和萧西楼在叠翠苑花费五百两;五日,两人私自和点苍派弟子争斗,杀死对方三人,赔三千两;十六日,两人在吉祥赌坊,萧西楼一把输掉七千两……”
       十八般兵器冷汗已流了下来,不住地用眼神阻止公孙燕云,但公孙燕云好像没看见一样,一路说了下去。
       熊天霸冷笑:“一把就输了七千两,好大的气魄,那个混蛋呢?”
       叠翠苑。
       萧西楼斜躺在一个年轻女子的胸脯上,似已睡着。
       就在这时,一双手却把萧西楼小鸡般地提了起来。
       萧西楼实在想不到这么高大的一个老人,走路时的脚步竟轻如狸猫。岂不知虎豹和猫一样,脚下边也长着厚而柔软的肉掌。
       熊天霸一脸怒容,喝道:“你这个王八羔子,倒很会享受,你给我滚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熊天霸不说话,萧西楼更是低着头,连一个字也不说。
       二人越走越远,路也越走越窄,已不知走过多少条街道、多少重房屋,二人终于在一所破败的房屋前停下。
       这是所荒弃的旧宅,院落当中的石凳东倒西歪,还有的半截埋在土里,不远处,一株杨树已枯萎,杨花朵朵飘落在地,久已失葺的茅草把土墙分裂,经雨水的冲刷后,塌倒下一个个豁口。
       熊天霸就从其中最大的一个豁口大步跨了进去,萧西楼在后面像个木偶似地跟了进去。
       熊天霸看着萧西楼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萧西楼道:“我本来就是。”
       熊天霸道:“你可瞧出了什么端倪?”
       萧西楼道:“这间屋子又黑又暗,显然是有意布置成这样,而且还有股药味。”
       熊天霸赞道:“你小子不但剑快,鼻子也好使。”
       他伸手按了按墙上某一块砖,墙壁慢慢移动,赫然露出一间密室。
       萧西楼实在想不到,在这样破败的宅院里,竟还有如此秘密的所在。
       这间密室十尺见方,只留下一扇碗大的窗户。微弱的光线泻下来,照在床上的一张脸上。
       萧西楼一生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的脸上有这么多的伤痕。这张脸上的伤口比别人全身的伤口还要多,这上面有刀砍的疤,有枪戳的洞,大小交错,密密麻麻,更有一条裂痕,不知是什么兵器所伤,就像是红色的蜈蚣一般,弯弯曲曲,从眉棱一直爬行到下颔。
       这人简直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鬼!
       这张脸上只有一只眼睛仍是完整的,但已因愤怒而变形。
       熊天霸低下身,柔声道:“该吃药了。”
       熊天霸慢慢地走过去,取下炉上的药罐,轻轻倒出少许,又慢慢地退回来,扶起病者,一勺一勺地喂进他的嘴里。
       这个伤者不但一句话也说不出,简直连吞咽也十分困难,他不断剧烈地咳嗽,溅得熊天霸满身都是。
       但看熊天霸的表情,非但没有半点埋怨,而且满眼都是担心病人的神情。
       这人是谁?竟会令这位叱咤江湖的武林巨豪小心翼翼地服侍?
       等病人勉强咽下小半碗药液,熊天霸又小心地扶他躺下,轻轻地为他盖好棉被,这才回头,叹息道:“你一定听过云变这个名字。”
       萧西楼动容道:“难道就是昔年以单斧飞骑一夜间连拔昆仑五城十二楼的飞斧魔君?”
       熊天霸道:“不错,但云变十六年前就做了我属下的四大天王之一 ——鬼斧天王。”
       萧西楼不由地叹了口气,云变本是他少年时最崇拜的武林前辈之一,想不到此刻却变成了连吃喝都需要别人照顾的病人。
       熊天霸盯着萧西楼,道:“我已经老了,这些年风雷堡的局面全靠四大天王的鼎力维持。”
       他为什么要告诉萧西楼这些,难道他真的已把萧西楼当作他的心腹?
       熊天霸突然跳起,恨声道:“但现在四大天王却只剩下一个人。”
       萧西楼道:“上官明月真是可怕。”
       风雷堡的四大天王围攻飘香门主上官明月,这一役早已轰动江湖,成为近百年来武林中最灿烂辉煌的战役。
       熊天霸握紧双拳,恨恨道:“上官明月的‘偷月换日神功’固然厉害,但要全歼四大天王,哼,只怕他还做不到,可恨的是四大天王遭到了暗算。”
       萧西楼失声道:“暗算?”
       熊天霸道:“不错,我已验看了云变的伤势,他是被人一拳击中了后心。”
       好可怕的拳头!这一拳竟击溃了云变的躯体,击碎了云变的魂魄!
       熊天霸道:“偷袭者击中了云变的武功罩门。”
       熊天霸接着道:“八大堂主中,有三人是我从小就收养的:公孙燕云、韩峻、丁棠;半路投到我门下的有五人:杜桐、狄寒影、唐恨、十八般兵器、柴屏 ,这些年来,我一直怀疑这五人当中有一个人是混进来的奸细,一直想置我于死地。”
       萧西楼笑道:“也许你太多疑了,人上了年纪总会犯这个通病的。”
       熊天霸打断萧西楼的话,接着说道:“我们进攻飘香门时,他们五人中唐恨在外执行任务,杜桐和狄寒影现在已死,十八般兵器练的不是拳术,他精通的只是他那十八件兵器上的武功……”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沉默。
       ——只有柴屏的外号才叫“佛手观音” !
       萧西楼实在想不通,那么秀气的一双手,竟会有如此大的威力。
       萧西楼道:“也许偷袭者显露的并不是他的真实武功。”
       熊天霸再次打断他道:“你错了,没有人能轻易偷袭云天王。”
       熊天霸道:“我已调查过,柴屏跟随我九年来,总共从库房里支取三百两银子,平均一个月只花不到三两银子。”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压抑起来,除了女色和钱财外,这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东西最让男人动心——权势。
       熊天霸涩声道:“云天王和狄寒影虽伤在他手,但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会逼他出手……”
       说完就句话,熊天霸站了起来,推开房门,慢慢地走了出去。夕阳从他的肩头落下来,形成了一块巨大的黑幕。
       萧西楼的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欢喜或是恐惧。
       夜已深。灯油将燃尽。
       萧西楼和十八般兵器却没有一丝倦意。
       十八般兵器道:“我有时真分不清,老爷子究竟是个老糊涂还是条老狐狸,我们做的事每一件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萧西楼道:“该糊涂的时候糊涂,该精明的时候精明。”
       十八般兵器道:“我发现你现在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柴屏了。”
       萧西楼轻抚着自已的手,微笑道:“有时我真想和他的手较量一下,看是我的剑快,还是他的手硬。”
       十八般兵器道:“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的好。”
       萧西楼道:“为什么?”
       十八般兵器道:“我虽没见过他出手,但他有一次执行任务,竟用一只右手杀掉唐门内宗十七位高手。”
       萧西楼道:“那双手真的那么可怕?”
       十八般兵器叹道:“八大堂主中,外界盛传我的武功最博,其实我知道就算我的十八件兵器加起来,也抵不过他的一双手。”
       萧西楼沉吟道:“佛手渡劫,霹雳手段,菩萨心肠,‘佛手观音’这个外号真是妙极了,幸好我和这双手是朋友,不是敌人。”
       “不错,幸好我们不是敌人。”门外清笑一声,一个人已推门走了进来。
       
       白白净净的脸庞,和和气气的笑容,不是柴屏还会是谁。
       十八般兵器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幸好我们没说六弟什么坏话。”
       柴屏微笑道:“秉烛夜谈,本就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十八般兵器笑道:“六弟深夜前来,莫非堡中又发生什么大事?”
       柴屏叹道:“刚才洞庭分舵飞鸽传书,丁七弟已连夜赶去,堡中这一段可能会发生大的变故。公孙大哥已下令调回外围的兄弟,如果有人胆敢心怀叵测,哼!”
       他的目光似有意无意地瞟了萧西楼一眼,这一眼刚好和萧西楼的目光相遇。
       柴屏
       柴屏也有自己的爱好,他的爱好就是洗澡。
       尤其是今天,刚刚忙碌完,坐在一个稍稍比体温热一点的浴桶里,心情更是舒服极了。
       但奇怪的是,即使坐在浴桶里,他的左手也一直被厚布包裹着,难道这只手有什么秘密?
       他的皮肤紧密光洁,没有一点瑕癖,甚至连体毛都被他一根根地刮净。
       柴屏抚摸着自已光滑如脂的肌肤,脸上竟突然泛起了少女才有的红晕。他突然从浴桶里站起,赤条条地走到靠墙的一排布幕前,布幕拉开后,竟是一溜锃亮的铜镜,而铜镜的最左边,是一个画工极高的老人画像:身材魁梧雄壮,鹰鼻狮眉,画的赫然是熊天霸。
       柴屏站在铜镜前,看着这幅画,他的眼神转变成一种奇异的火热,慢慢地,他的肌肉竟兴奋地颤抖起来……
       在一个极小的洞孔中,有一只眼睛已窥视了柴屏很久,又过了很久,这只眼睛终于冷笑着离去……
       深秋。
       冷风如鞭,不停地抽打着木板上覆盖着的一条布单,也抽打着“风雷堡”众弟子的心。
       布单慢慢从木板上滑落,一具尸体露了出来:刀条形坚毅的脸庞,坚石般冷峻的鼻梁,正是“风雷堡”负责传递消息的“飞鹰堂”堂主——丁棠!
       一股透骨的寒意就像刀锋般刺入了熊天霸的骨髓,丁棠是他最忠诚最得力的手下,所有的消息来源无一不是他九死一生用生命换来的,他几乎已成了熊天霸的耳朵。
       而现在,这只耳朵却被人一刀割了下来!
       熊天霸道:“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
       柴屏道:“在萧八弟的书房里。”
       每个人都盯住了萧西楼。
       柴屏道:“但凶手决不是萧八弟。”
       熊天霸道:“哦?”
       柴屏道:“没有人杀人后,还会把尸体留在书房里。”
       熊天霸道:“哦?”
       柴屏道:“发现尸体后,我立刻去调查,但叠翠苑的田恬说萧八弟已在她那儿醉倒两个时辰。”
       熊天霸冷笑道:“一个婊子的话你也相信?”
       柴屏道:“五百两已足以让一个女人说出任何秘密。”
       柴屏道:“丁七弟虽然被人暗算,但他还是告诉我们一条线索。”
       熊天霸道:“哦?”
       柴屏不再说话,他俯下身,慢慢地掰开丁棠紧握的拳头。一件器物立刻掉在了地上。
       这是件奇怪的器物,似铜非铜,似玉非玉,上面刻画了无数难以辨识的符号,一个人首蛇身的美女紧紧缠住一个赤裸的男体,反面刻了四行字:
       天皇地藏
       皆入我门
       一旦背叛
       永世沉沦
       熊天霸刀锋般的目光盯着柴屏,忽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柴屏摇头,没有人知道。
       熊天霸缓缓抬起头,出神地望着远方,他的眼睛空洞洞的,似乎在看着远方云深虚无缥缈处,似乎又在想起一段痛苦而又甜蜜的回忆。
       他喃喃说道:“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在遥远的极乐山上,有一座神秘的极乐宫,那里面的男女老少终年都赤裸着身子,无拘无束,自由地劳动、歌唱……宫里面虽然也有一些职位较高的人,但那也只是为了更好地协调、管理好大家的生活,没有欺诈,没有不公平……可还有人天生是不喜欢清闲的,于是,有人逃了出来……”
       听到这里,大家都已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了。
       熊天霸的目光凝视着远方,仿佛又回到那翠绿的山谷,如画的宫殿,目光中流露出来的,也不知是惋惜,还是懊悔?
       也不知过了多久,熊天霸才恢复镇静,他捡起那块神秘的牌符,沉声道:“这就是极乐宫执事——极乐魔神的令牌,是他们生死不离的生死符录。”
       萧西楼道:“丁七哥一定是发现了他们的什么秘密,临死前夺下了这块令牌……”
       熊天霸道:“你错了,没有人能夺下极乐魔神的令牌。”
       萧西楼奇道:“难道是他故意放在丁七哥手中,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这是他们的警告?”
       萧西楼长吁了囗气,他终于明白了稻草人身上“极乐叛徒,无心无骨”这张字条的含意,他知道熊天霸今后的日子一定不太好过,丁棠、狄寒影这些人本是他的羽翼,现在却已被折断,“极乐魔神”这样做,无异是要扰乱熊天霸的心神,它不但打击了熊天霸的信心,更摧毁了他的意志。
       萧西楼道:“不过,丁七哥还是带回来一句话。”
       熊天霸道:“哦?”
       萧西楼不再说话。
       黄昏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木板上丁棠的身上,他的前胸有一处衣襟,颜色已和别的地方显著不同,就像是秋天的树叶一样,已慢慢开始枯黄腐烂了。
       萧西楼忽然出手,一股凌厉的掌风拂过,这片衣襟就像秋叶般被吹了起来,露出了衣襟下的肌肉。
       这简直是午夜梦靥时才会出现的情形,这块肌肉已如焦炭般整个凹陷进去,指节犹现,拇指内拢,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把一只拳头砸在干泥上。
       萧西楼沉声道:“他的这句话就是说‘杀死我的人也就是把云天王击成重伤的人。’”
       云天王还活着!大厅里的人耸然动容。
       这本是萧西楼和熊天霸之间的秘密,他为什么要当众说出来?
       十八般兵器
       萧西楼和十八般兵器并肩站在高大的城垛上眺望远方,不由得感慨万千。
       十八般兵器用手指着道:“你看这连绵不断的灯海,凡是你眼光所能看到的地方,都是风雷堡的地盘,无怪乎别的帮派会对我们虎视眈眈。”
       萧西楼不由地叹了口气。
       十八般兵器转身道:“云天王还活着?”
       萧西楼道:“嗯。”
       十八般兵器道:“这是个极大的秘密,老爷子为什么只告诉你一个人?”
       萧西楼反问道:“帮中是否有很多人不服我?”
       十八般兵器并不否认:“我们都是跟老爷子在刀尖上拼死拼活,历经很多年才换来今天的地位,而你,提升得太快了,我真奇怪,老爷子对你似乎很特别……”
       萧西楼的脸上又涌现出那种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悲伤?
       十八般兵器道:“一拳就能把丁棠打成那样,这种人实在不多。”
       萧西楼叹道:“而且还震坏了内腑。”
       十八般兵器道:“凶手莫非是戴着铁手套之类的工具?”
       萧西楼道:“铁手套又怎能显示出指节,那一拳简直连左右手都可以看出。”
       十八般兵器道:“难道这人的手竟跟铁锤一样?”
       萧西楼沉思道:“比铁锤还可怕,这决不是铁沙掌之类的功夫。”
       十八般兵器苦笑道:“和他这只手一比,我的十八件兵器全成了一堆废铁,这只手真是可怕。”
       萧西楼忽然道:“除了柴屏外,江湖中还有什么人是以手作为兵器的?”
       十八般兵器沉吟道:“好像除了淮南鹰爪门外,练这种功夫的人越来越少了。”
       萧西楼道:“哦?”
       十八般兵器道:“要想把一双手练到无坚不摧的程度,要经过多少寒暑与艰辛,在现在人看来,那样做简直是愚不可及。”
       萧西楼冷笑道:“但你别忘了,任何兵器也没有手携带着方便。”
       夜深。
       熊天霸伫立在花丛中一动不动,仿佛已和黑暗融为一体,他的全身已被露水打湿,眼睛却亮如寒星。
       月西斜,花枝影像更模糊,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惨叫。
       熊天霸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叫声,他的刀砍在别人身上,总会听到这个人发出这种叫声。
       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萧西楼发出这种惨叫。
       这一声惨叫声赫然是萧西楼的声音。
       除了刀砍在身上之外,绝没有人会发出如此惨厉的呼叫。是谁的刀砍在他身上了?这个机敏灵捷、武功又高的青年,居然也会挨别人的刀?
       萧西楼已倒在地上。
       熊天霸道:“是谁干的?”
       萧西楼嘶声道:“快看云天王……”
       云变呼吸已停。
       熊天霸的心沉了下去,这本是他计划中的一环,现在,这只环却被人无情拗断。
       熊天霸脸色铁青,紧握双拳一步步退了出来。
       熊天霸扶起萧西楼,道:“你怎么样?”
       萧西楼想笑,笑容却因疼痛而僵硬:“我还死不了。”
       熊天霸道:“这究竟是谁干的?”
       萧西楼道:“我按计划在云天王这儿守候,柴屏走了过来,说你有机密事要告诉我,然后,他突然……”
       他已因愤怒说不下去,被人偷袭本就是一件让人愤怒的事情。
       熊天霸恨声道:“想不到他这么快就要杀人灭口。老五!”
       十八般兵器立刻出现了。
       熊天霸怒道:“你的‘飞狼堂’是怎样值班的?”
       十八般兵器垂手道:“他们都被人偷袭杀死了。”
       熊天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呼吸似已停顿。
       萧西楼了解他的心情。
       柴屏一直是他最亲信、最得力的助手,被自已最倚重的人出卖的滋味当然不会好受。
       过了好久,熊天霸的神色才恢复了平静,岁月也许会使他的身体变得臃肿迟钝,但也让他的思虑更周密、更严谨。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复了平静,他用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声音吩咐十八般兵器:“你去叫大郎和二郎到大厅集合!”
       每个人脸色都变了,“飞龙堂”堂主公孙燕云掌管风雷堡所有人员的编制,“飞狮堂”堂主韩峻掌管刑事,专一惩罚所有犯错的风雷堡弟子,他们二人联袂出动,无异是宣布柴屏已是风雷堡的叛逆!
       萧西楼道:“但柴屏却失踪了。”
       熊天霸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每个人都有他最后藏身的洞穴,一有风吹草动,他一定会躲进这个洞穴。”
       萧西楼道:“你已找到这个洞穴?”
       熊天霸傲然道:“这本是我故意留给他的,我可以给他这个洞,也可以把这个洞封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充满了一种绝望、悲戚的神情:“柴屏,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出手?”
       看着熊天霸高大的背影消失,萧西楼忽然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仿佛有些欢喜,又仿佛有些悲伤。
       整个事件已接近了尾声,这个结局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本应该欢喜才对,可他为什么看上去却那么无奈?
       柴屏浸在浴桶里,一动不动。
       这是他一天中最奢侈的享受,只有在这狭小的天地里,他才能完全地放松自已。
       炉火正旺,室里暖气弥漫。
       五个人突然昂首走了进来,门也没敲,门已破,是被生生撞出五个人形大洞。
       最前面一位面如重枣,浓眉长须,正是风雷堡八大堂主之首——“飞龙堂”堂主公孙燕云。
       唐恨并肩走在他的右面,他的腰杆已挺直,这一直,他整个人竟似已完全改变,变得桀骜不驯,变得骄傲自大。
       唐天啸的右面是一个短小精悍的秃顶矮者,顾盼之间,霸气鹰扬,正是“飞狮堂”堂主——“夺命飞锥”韩峻。
       萧西楼和十八般兵器铁青着脸紧跟在后面。
       一股凌厉的杀气排山倒海迎面扑来!
       公孙燕云、韩峻、唐天啸、萧西楼、十八般兵器!
       这五个人已代表了风雷堡的实力。
       柴屏的心沉了下去,他发现自已落进了一个可怕的圈套。
       公孙燕云刀锋般的目光盯着柴屏,冷冷道:“极乐魔神,你好!”
       柴屏道:“公孙大哥,请你相信我……”
       公孙燕云截断他的话,用一种寒冰般冰冷的声音说道:“你不用再解释,云天王和狄四弟、丁七弟的血一定要用血来偿还!”
       柴屏叹了口气,他知道再解释也是多余,在某些时候,是必须用刀剑来说话的。
       他慢慢从浴桶站起,用一条浴巾围住下身,轻声道:“公孙大哥,你还是错了。”
       公孙燕云道:“我相信老爷子,我没有错。”
       柴屏傲然道:“你永远都错了,错在你今天带来的人太少。”
       公孙燕云冷笑。
       柴屏道:“你一定听说过‘大慈悲手 。’”
       公孙燕云失声道:“ 大慈悲手!”
       这是传说中的武功,已失传几百年,少林寺达摩院曾有一位高僧苦练四十年,终因资质有限,无法贯通“菩提指”和“舍身指”,最后郁郁而终。
       柴屏傲笑道:“不错,三年前我已练成。”
       柴屏的右手已慢慢伸出,本来就白净秀气的肌肤,此刻更是晶莹如玉,竟几乎是透明的,那已不再是人的手,是佛,是无所不能的拂尘,是无所不摧的降魔杵!
       柴屏微笑道:“请看乐善指。”
       他小指屈曲,又弹出,应声之处,浴桶周围的木片已被指气击穿,浴水汩汩而出。
       柴屏无名指斜挑,指向韩峻道:“这是渡难指。”
       指尖指处,漏水奇异般地汇集、束拢、凝聚,汇成一条白练,闪电般地刺向韩峻。
       韩峻急闪,脚踏九宫八卦步,锥影飞舞,舞龙般地护住全身。
       这奇异的水练竟比他平生所遇的所有对手都可怕,韩峻唯有自保。但水练突然间竟似有了生命,凌空一折,麻花般缠住韩峻的脖颈。
       韩峻惨叫!
       公孙燕云厉喝道:“围住他!”
       四人怒叱一声,各持兵器包抄上去,把柴屏围在垓心。
       长笑声中,柴屏陀螺地旋转起来,越旋越高,浴巾落下时,柴屏已不见。
       
       萧西楼叫道:“大家靠近,小心背后。”
       韩峻的尸体忽地弹起,快箭般地射向唐恨。
       唐恨倒下。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柴屏微笑道:“怎么样?三指二人,我准备用最后二指结果你们三人,可我还有一件法宝。”
       他扬起那只包裹得严严密密的左手,傲声道:“这才是我最后的、真正的兵器!”
       柴屏已竖起中指。
       菩提指!
       公孙燕云大喝一声,长须飘舞,威若天神,奇门兵器已霹雳般当头劈下。
       萧西楼的剑也同时动了,剑如灵蛇,刺向柴屏的腿部。
       这两个人虽初次联手,但一攻上一攻下,配合得珠联璧合,无懈可击。
       就算柴屏能避开他们的夹击,也避不开十八般兵器,他的十八件兵器已把柴屏的所有退路全部封死!
       但柴屏根本不想避,也不想退,他突然身体疾进,竟用中指抵住萧西楼的剑锋!
       公孙燕云和十八般兵器的武功他能了解,唯独这个年轻人的剑,一直是他最感到难缠的。
       柴屏一呼气,手指却顺着剑锋滑下去,轻弹!
       萧西楼踉跄后退,剑掉,虎口裂!
       但与此同时,公孙燕云的一对奇门兵器忽然脱手,毒蛇般地缠住柴屏的肩膀,另一只闪电般地劈下。
       血迸溅,惨嚎声中,柴屏终于使出了他的大拇指——舍身指!
       公孙燕云还未抽出兵器,柴屏一翻身,拇指已轻轻在他头顶上一按,跃了过去。
       但这轻轻地一按,公孙燕云庞大的身躯竟如泥塑般地瘫了下去。
       十八般兵器暴呼,十八件兵器一齐脱手,飞击柴屏!
       但不管是那件兵器,总要碰上柴屏的舍身指。
       剑断!刀崩!枪折!锤裂!人倒!
       片刻之间,公孙燕云死,十八般兵器倒。
       ——好一个“大慈悲手”!
       满室杀气纵横,柴屏披头散发,仰天一阵狂笑:“萧西楼,看你还能不能接下这一招。”
       柴屏右手甫伸,五指齐出!
       这一刻,他已是无敌的战神。这世上已再没有任何人能接下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击!
       萧西楼忽然道:“你看这是什么?”
       他突然伸手,竟去拉墙上的布帘。
       柴屏瞬间情急起来,大叫道:“你不要动!”
       这是他的秘密,他的珍爱,他的全部精神支柱,他又怎能让别人玷污!
       片刻间,他已完全丧失理智,眼神无采,脚步凌乱。
       布已拉开,画像仍在,但更传神,更逼真,逼真得就和真的一模一样。
       一道淡淡的剑光亮起,淡得就像是黎明时天际那一抹曙光。
       然后,画中人的长剑已轻轻刺进柴屏的胸膛,像毒蛇逃进蛇窝,像鲜花插进花瓶。
       这幅画赫然就是真的熊天霸!
       极乐魔神
       柴屏怔怔地看着熊天霸,他的眼里忽然涌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哀伤与悲愤,然后,他才慢慢向后倒下去。
       熊天霸俯下身,慢慢解开柴屏用布块紧紧包裹着的左手。
       这竟是只断手!柴屏一直炫耀的厉害武器竟是只断手!
       萧西楼苦笑道:“幸好极乐魔神是个残疾,不然真不知要杀死我们多少人。”
       熊天霸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目光闪动间,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他终于涩声道:“柴屏不是极乐魔神。”
       萧西楼道:“哦?“
       熊天霸道:“伤云变和丁棠的是左手,不是右手。”
       萧西楼道:“哦?”
       熊天霸痛苦地握紧双拳,恨声道:“我错怪了柴屏,我中了别人的离间计。”
       萧西楼望着熊天霸,忽然大笑起来。
       熊天霸怔住。
       萧西楼道:“一个人被别人耍得团团转,还亲手杀死对自已最忠诚的手下,你说这件事可笑不可笑?”
       熊天霸的目光慢慢明朗,一字一顿道:“这个人就是你?”
       萧西楼笑道:“不光是我,还有他。”
       十八般兵器已站起,微笑着施施然走了过来,哪里有受伤的样子。
       熊天霸似被一记重锤击在脑袋上,重重地跌在地上。
       熊天霸瞪着十八般兵器道:“我真想不到你会背叛我。”
       十八般兵器恨声道:“在你眼中,我一直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人,我出的力不少,可我又得到了什么?如不采取点办法,只怕风雷堡富可敌国的财富我永远也分不到。”
       熊天霸点头:“你不是我亲手抚养大的,我也一直没有把你当作心腹,你的确有出卖我的理由。”
       熊天霸的目光转向萧西楼,涩声道:“可你呢?你难道真的不清楚我对你……”
       他因过分激动说不下去,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就吐出一口鲜血。
       萧西楼看着他,眼光中又露出那种无法形容的悲伤,他缓缓说道:“你对我怎样,我不是不清楚,只可惜,只可惜我的祖辈世代受过上官家的大恩……”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已是满脸的肃然与尊敬。
       熊天霸道:“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杀了上官小月?”
       萧西楼凝声道:“你知不知道樊子期的故事?”
       熊天霸道:“当然知道,战国时樊子期为复仇,割下自已的人头送于荆轲,才使荆轲骗取秦王信任,得以实施行刺计划……”
       他接着冷笑:“可一个才十六岁的孩子怎会懂得这些?”
       萧西楼的脸上突然涌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神情:“那种家破人亡,所有幸福一下子被毁灭的痛苦与绝望你永远不会懂,也不会明白……”
       熊天霸死了。他是用自已的剑割断了自已的喉咙,他只留下一句话:“没有人能杀死我,只有我自已……”
       血已流干。
       人也散尽。
       曲终人散的最后都是否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望着这个昔日的江湖第一大堡转瞬间就要灰飞烟灭,萧西楼不由得感慨万千,这世间又有多少人,多少事到最后都成了过眼云烟。
       萧西楼问道:“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十八般兵器忽然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去一个云深飘缈处,去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为避人世乱,隐居极乐山,除叛逍遥去,翱翔在云间……”
       萧西楼耸然动容:“你才是真正的极乐魔神?”
       十八般兵器傲然道:“不错。”
       萧西楼叹道:“我一直误认为柴屏是极乐魔神,你帮我合伙对付熊天霸,难道不是为风雷堡的财宝?”
       十八般兵器道:“风雷堡这些财宝,本就是极乐宫的,收回财宝,处死叛徒,本就是我的计划。”
       萧西楼愕然道:“计划?”
       十八般兵器道:“熊天霸当年从极乐宫叛逃时,带走了大批的金银珠宝,七年来,我一直忍辱负重,寻找最佳时机。与飘香门一战,我重伤了云天王,更利用你逐一除掉了风雷堡的八大堂主,瓦解了熊天霸的实力……”
       萧西楼沉默,没有人愿被朋友利用。
       十八般兵器盯着萧西楼,眼睛中竟似也有几分感伤,他缓缓地伸出左手,道:“你看看我的手。”
       手掌薄而宽大,手指很长,指甲剪得很短,保持得很干净。
       但萧西楼却看出了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这只手看来竟似完全没有筋络血脉,光滑细腻的皮肤,带着股金属般的光泽。
       这只手不像是骨骼血肉组成,看来就像是一种奇特的金属,不是黄金,却比黄金更贵重;不是铜铁,却比铜铁更坚硬。
       炉火正旺,十八般兵器缓缓把手掌伸向火炉,一块炙热的炭块奇异般地跳起来,十八般兵器握住,再摊开,炭已冷,萧西楼的心也冷了下去。
       十八般兵器凝视着自已的这只手,徐徐道:“你看清了,这不是手,这是真正的杀人利器。”
       萧西楼不能不承认。
       十八般兵器傲声道:“这就是我的第十九种兵器——黄金搜魂手!如不是为隐藏实力对付熊天霸,我真遗憾它未能与柴屏的‘大慈悲手’决一雌雄!”
       萧西楼道:“看来,快剑与魔手迟早都会碰到一块儿的。”
       十八般兵器盯着萧西楼的眼睛,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他终于缓缓说道:“顺着河边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五百米左转弯处有间石屋,墙厚一尺八寸,我在那里等你。”
       没有人知道石屋里的结局……
       内容提要:
       八方风雨起武林,天下第一大堡“风雷堡”堡主熊天霸,调集麾下四大天王,八大堂主,一举歼灭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飘香门”门主上官明月。可是少主上官小月却捷足杏踪。
       江湖处处有恩仇,为寻上官十月,真谓黄金万两一人头,追踪幽魂,洒下血雨腥风,虚虚实实,步步惊险。
       熊天霸增从萍水泡新交,快剑萧西楼献上官小月头颅。武林巨豪转忧为喜,谁知古堡怪事迭出,极乐岳叛逆泄露行藏,观风雨惊江湖。
       拂面阴风透骨寒,追魂煞星竟然是武林中闻所未闻的霹雳手段——黄金搜魂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