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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汉遥寄]“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
作者:王圣思

《收获》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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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这是父亲辛笛在异域写下的新诗《再见,蓝马店》中的最后一句,不少海外爱诗的人都能背诵。父亲曾解释它的含义是:在汉语中人们分手时说“再见”,本是一般用语,泛言希望再次见面而已,但本诗在这个特定的情况下肯定是不会再见的,就特别明白地道出这只是祝福的本意,赋予了一种低徊不绝的惆怅。而父亲病重住院之前所做的一些事情好像都是忙着在向友人说“再见”,也就是肯定不会再见的告别,实在也是他向人世作出最后的祝福。
       2004年1月8日父亲匆匆地走了,慢性子的他急急地去追赶母亲文绮。在他初恋时心目中的“蝴蝶”飞走的第一百天,他也飘然而去。他们又可以团聚了,从此长相守,永远不分离。父母亲相继病逝已一年,但他们好像并没有离开我们,他们最后的日子总在眼前晃动。
       母亲生病期间一向不愿去医院,她的生命之火跳跃得如此顽强,严重的骨质疏松造成脊椎多次病理性骨折,最终挤迫心肺。但是哪怕股骨颈骨折,无法行走,她还是始终坚持起床,自己吃饭,听读书报,光是杨绛先生写的《我们仨》她就听了两遍。有时她独自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微笑着,沉入回忆之中。但2003年9月30日早上,因心跳紊乱,呼吸急促,她主动提出要到医院去,她深信病情缓解后还会回来。父亲闻讯,让我搀扶着,走进母亲的卧房,两人相对一笑,千言万语尽在无言中。他坐到母亲的身边,左手握着母亲的右手,久久不愿移开。救护乍将母亲接走后,父亲一直处在焦虑的期待中。我和丈夫效祖轮流陪伴母亲,不论淮回家,父亲都会紧着问:“妈妈不要紧吧?”效祖以他惯有的直率问道,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当然要听真活!”但真听说母亲可能过不’了当夜,他神色有些黯然。那天下午五点零五分母亲在昏迷中平静辞世。母亲一辈子善解人意,走的时间仿佛都算好了,正是单位下班之后,第二天又是国庆节长假的开始,她可以不麻烦别人悄然而去。她在生前再三再四地叮嘱我们,让她尽快离去,不要增加她的痛苦,不举行任何告别仪式,直接火化人土。母亲一生爱美,不愿人们看到她最后的病容;她希望人们记起她时永远是美丽、开朗、快活的徐文绮。我们遵遗嘱办事,不敢惊动任何亲友和单位。
       父亲听到噩耗,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但从那天起,他就很少说话,只用点头或摇头来表示。他沉默寡言,茶饭不思,拥被而卧,不肯起身。我常坐在他的床边和他说说话,劝慰他,告诉他哥哥姐姐都回来了,大家可以陪伴他一段时间。他微微摇头,只说了一句:“没有人可以代替得了妈妈啊厂他的情况让我想起施蛰存先生,两三年前师母突然去世后,施先生也是不想吃饭,卧床不起,怎么也不相信师母会这么快走了。他的高徒告诉我,自那以后施先生的健康大受损伤。母亲去世对父亲的打击之大,是我们以前没有估计到的。他把悲痛和思念全部深埋在心里,发在《新民晚报》上的讣告是由他亲自拟定的:“爱妻徐文绮(原俄语广播学校教师)痛于9月30日病逝,享年九十岁,丧事已办。”当我们捧回母亲的骨灰,父亲为之变容,吃惊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这样一扦灰了?!”一首泣血的《悼亡》是他作为诗人的最后绝唱:
       钻石姻缘梦里过,如胶似漆更如歌;
       梁空月落人安在,忘水伤心叹奈何。
       以后无论我们或友人如何鼓动他再写诗吟哦,他都默然对之。他的诗情、灵感仿佛随着母亲而逝,从此再也没写一句新诗和旧体诗。回想起父亲一再说过,是母亲开朗乐观的性格使他走出内向和忧郁。这是真确的。父亲是有白知之明的,在七十年代干校时期写下旧体诗《六十初度感赋》中就有自省,“艰难不作酸辛语,自向溪桥听水声;到眼青山最堪恋,一生误我软红情。”父亲一生以情为重,最看重的是友情、诗情、故土情、爱情、亲情。母亲始终是他的精神支柱,一下子没有了依靠,他好像重新陷入了青年时代的忧郁,他曾自语道:“我觉得活够了!”而母亲健在时,他还曾乐观地与友人相约一起迎来二十一世纪,一起活到百岁,甚至豪言向…百二十岁进军。男性有时比女性更脆弱,多少恩爱的老夫妻,在老伴去世后,女性往往更有韧性,能挺过刻骨铭心的丧偶之痛,坚强地生活卜去。但父亲不能。近日整理父亲的文稿时发现,就在我们去安葬母亲骨灰的那天,他让陪伴在旁的效祖拿来纸和笔,写下一篇未完成的文章,可惜由于有人来而被打断,字迹已不太有力,但当时的心迹可见一斑:
       人的一生总摆脱不了情理两种境界。在少年岁月中,对父母不胜孺慕之情。然后随着逐渐成长,这种感情在潜移默化中逐步化成为对两性问题的强烈爱情。及至渐入中年,哀乐无端,由于人事多变,复杂坎坷,有如黑发人送白发人等等,就会成为裒乐百端,人随境老,难于自已。年岁渐久,感慨积成麻木,爱情又会化到老来越来越重的亲情。人事难言,往往心系生死情怀,难以自拔。虽非四大皆空,然亦心灰意懒,尽管情丝千结,无以剪断,终觉寂灭之境深啮心头,有如离岸之船,虽有锚绳相系,总觉摇揭欲坠。此时亲情百
       感交集,来日苦短,无以自解。英雄气
       短,儿女情长,子夜扪心,不能成寐。生
       死之隔有如一纸,然总妄想拖延时日,
       不思捅破。谜底已知,但又不愿自揭奥
       底,矛盾交加,自欺欺人……
       看来,与母亲永别牵动了父亲的文思,表达了他最后对生死的所思所怀。
       父亲这一生写给母亲的诗作不多,但首首都寄寓深情。六十年代后期母亲比他先去干校,他送度冬的棉衣到农村,看着母亲晒黑的脸庞、瘦弱的身体,心里难过。在“左派”的监视下,不许他进屋,只能隔着篱笆将衣服递进去,两人相视无言。回家后直到半夜也睡不着,叹长气,惦着母亲,怕她在乡下吃不消;想想这大半生,经历那么多战乱,盼来了和平的日子,本想顺顺当当地过下去,却不料风浪一波又一波,最后落到今天这地步,不知这个坎还过得去不?思绪不断,吟写七绝两首,题为《鸳思》:
       更与何人问暖凉,秋深废井对幽篁;
       簪花屡卜归期误,未待归来已断肠。
       篱边传语感凄惶,相见何曾话短长;
       珍重寒衣聊送暖,卅年鸳思两茫茫。此处化用了苏轼怀念妻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含义,生离就像死别一样。
       七十年代前期,老两口先后从乡下回沪,终于在上海家中团聚,结束了那段聚少离多的日子。历经多年煎熬的离别之苦,患难相依的情景在父亲心上再也抹不去了,感慨之至,1975年写下《赠内》两绝句:
       怜卿怜我不为贫,且学行僧脚暂伸;
       一自连朝风雨骤,三分春瘦七分人。
       梁孟相庄卅五年,平时心意藕丝连;
       出门叮嘱家常语,话到唇边已惘然。
       八十年代初父亲出席加拿大第二届国际诗歌节,远离故土老伴,想家之情挥之不去。有加拿大年轻的华侨友人见证了他抒写晚年爱情诗《蝴蝶·蜜蜂和常青树》后两节的情景:“在几个星期的浪游中,辛笛早起晚睡前必在窗前低思诵吟,起初莫名所以的我后来才看出了诗人是在思念他的爱人,他真的到了坐卧不安的地步,我也看出了诗人乃真性情中人也!于是,我有幸听到了诗人按捺不住的吟唱:生活在一起了,/知己而体己,/心心念念于共同事业的一往情深。/你不止是一枝带露的鲜花,/而且是只蜜蜂栖止在颊鬓。/年华如逝水,/但总是润泽芳馨。/家已经成为蜂巢,/酿出甜甜的蜜,/往往更为理想而忘却温存。/……”①
       这首诗确实先完成的是第二三节,父亲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终于在有意无意之间,从招待他的华侨女主人举手投足之间,顿然想起了恍若隔世的初恋中母亲飘忽多姿的身影,于是一气写成第一节②。这一节使全诗平添灵动形象的真情:
       开始相爱的时候不知有多年轻,
       你是一只花间的蝴蝶,
       翩翩飞舞来临。
       为了心和心永远贴近,
       我常想该有多好:
       要能用胸针
       在衣襟上轻轻固定。
       祝愿从此长相守呵,
       但又不敢往深处追寻,
       生怕你一旦失去回翔的生命。
       父亲的眼前一定又闪现出在南开校园里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情景,她刚从南开大学图书馆里抱着一摞书走出来,在父亲的中学好友、母亲大学同学章功叙的介绍下,母亲很大方地同他打招呼,他却腼腆得红了脸;还有那成家立业走过的一幕又一幕,家从甜甜蜜蜜的蜂巢最终变成遮风挡雨的常青树。
       海外友人热爱辛笛的诗,他的《再见,蓝马
       ① 李怀国《一往情深》,《文汇报》2004年1月6日。
       ② 辛笛《忆(蝴蝶·蜜蜂和常青树)的创作背景》,《嫏姬偶拾》,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店》是他们耳熟能详的诗篇。当他们得知辛笛的“蝴蝶”--终身伴侣病逝后,立刻想到,“辛笛和文绮,六十三年共同生活的情谊,何等深厚?!如今,祝英台飞走了,梁山伯怎样活下去?能不叫人担心?”他们互相传递消息,急切地要“让他知道,他的蝴蝶,他的蓝马店的小鬼头们都要他活下去,要看他在巨变以后,用更动人更有感情的笔尖去讲着人间有情的故事!”父亲感谢他们的关切,只是他不再用诗句用文字表达他的情感,而是用他默默的行动讲述人间有真爱在。正如他在未刊涛稿里写下的:“无言的爱却有/碧海青天为证”。
       父亲终于愿意起来坐坐,从卧房走到客厅,我们在一旁搀扶的人总能感觉到,每每走到母亲的遗像前,他就会驻足几秒,看一眼,再迈步。每天来回几次都是如此,同时坚持不让我们拿开母亲的照片。精神稍好时,他坐在桌旁,要我给他念刚拿到不久的新书《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听着听着,他就会联想到现在,有些感叹。读到他在爱丁堡写下的相失》一诗(收入《手掌集》改诗题为《门外》)时,他要我连读两遍,然后轻轻地说:“那时就仿佛是写现在的心情呢。”我曾从非个人化方式写作的角度评析过这首诗,认为并不完全是他个人性的直接抒情,而是以种种象征物做中介,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和情感回旋的余地。诗正文前的题词引用了刘彻《落叶哀蝉曲》的前四句。汉武帝的诗是为怀念亡姬李夫人所作,抒发了人去闱空的寂寥和怅惘,孤单冷寂的怀旧恋情也由彼诗渗入此诗。而父亲当时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爱丁堡阴雨潮湿的天气、独自一人在异国的孤独激活了他的创作灵感,以一位访旧者的口吻,缠绵咏叹痛失恋人之后的心曲。彼时彼地的诗歌想象力竟能如此奇特,超越时空而在七十年后契合他此时此地的情感,难怪诗的魅力是永存的。
       待我渎完传记,他作出简短的评论:“你把我这个平凡的人写得不平凡。”我说:“这是因为你这个平凡的人还是有些不平凡之处。”他微昂起头哑然失笑。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平凡的人,因此他的心态总是很平和。他这一辈子坚持“做人第一,写诗第二”的人生准则,我曾怀疑他对诗歌的忠诚。但有一次他写道:“生平酷爱清人龚定庵的诗,常暗自背诵他的‘诗渐平庸人町想,侧身天地我蹉跎’诗句。及今不觉已届老境,每每写出自己不能满意的诗作时,我更不禁掷笔自叹道:‘人渐平庸涛可想!”我想,这是因为他感到诗是人写出来的,所以做人更重要。由此我更理解了他。
       渐渐地我们发现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原先可以扶着他在房间里走走,慢慢地只能走到卫生间,中途停顿的次数增加,问他有什么不舒服,总是摇头没有,就是感觉累不过;慢慢地必须两个人一前一后搀扶他走,他才迈得动步子;慢慢地在家里也要坐轮椅……
       10月底香港友人潘耀明(彦火)在老诗人黎焕颐的陪同下来家看望父亲。他们在八十年
       代初香港结识,彦火曾对父亲作过专访,畅谈三小时,整理记录为《王辛笛的诗歌造诣》。这次重逢,父亲很高兴,特地在日历上写下一笔。父亲还记起在此之前台湾诗人痖弦、张默先后来访,也聚谈甚欢。痖弦是在台湾介绍父亲诗歌的第一人,早在七十年代初,大陆文学在台湾是禁忌,他就冒着危险写下《开顶风船的人--{手掌集)的作者辛笛》一文,在文章中传递了台港读者误以为父亲当年已去世的消息,表示对父亲的惦念,并在中国新诗发展的背景下,联系台湾诗坛的现状分析了父亲诗歌的特点。这次把晤后他俩都有相见恨晚的浩叹。父亲希望我能写一篇《痖弦来访记》,遗憾的是,我忙于教学和照顾二老,尤其病重的母亲,竟无法静下心来写作,一直拖延着未能完成。
       11月1日是早就定下举行《辛笛诗歌创作七十年研讨会》的日子。研讨会由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和上海作家协会等单位联合在上海举办。一些诗友得知父亲丧偶的消息,都有些犹豫,是否要推迟召开?他本人认为不用再麻烦改日子。我们做子女的心里很矛盾,既怕他过于劳累,又感到让他出席研讨会,多和友人们相处,可以帮助他从怀念母亲的心境中走出来,还是赞成研讨会如期召开。在开会之前的几天,有的与会者得知研讨会将赠送新书《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希望他能在书上给他们签名。他原先不太同意,对我说:“你写的书,怎么让我签名?”但得知是一些朋友的愿望,他不愿拂了他们的好意。那两天晚饭后,他不仅忙着签名,而且还写上所赠对象的名字;他不仅写给提要求者,而且写给所有的与会者,人们发现后自有一番惊喜。
       研讨会那天清晨,他早早地醒来,心跳又不太正常,和一年前参加上海图书馆为他举行的《诗人王辛笛创作生涯展览》时一样,他仍然认为不能不去,不能让大家失望,吃点药就行,于是我又带上了心脏病的备用药。上海诗人韦泱特地来家接他去南鹰饭店,并在开幕式前,为父亲与来自北京的牛汉、邵燕祥、屠岸,上海的黎焕颐、宫玺、吴钧陶、赵丽宏等诗友拍照留影。坐在台上的父亲明显消瘦了,但神情专注地听着开幕式上的发言,最后还向大家致谢。两个小时的开幕式他坚持了下来,和与会者一起合影留念。接下去的研讨他没有参加,但过后他在家里仔细地听了发言录音,眼睛微闭端坐着,几天内连听两遍,意犹未尽,又看了两遍录像。两天后他又应邀勉力出席了《上海文学》创办五十年的庆祝活动,碰到了老作家罗洪、徐中玉、钱谷融等老朋友,与久不见面的中青年作家简单交谈甚欢。
       11月18日施蛰存先生病危,父亲得知让我去探望。施先生住在华东医院,据说前一日已昏迷,我是中午赶到的,另有一位老师也刚到不久,没想到施先生竟然醒过来了,睁开眼,微欠起身,凝视了几秒钟,点点头,氧气面罩遮住了他大半个脸,使人听不清他说什么。他一直不断地想摘掉氧气面罩,他的长子不停地拦住他的手,在他耳边大声地说:“不好动的!”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趁人不备,又去拉扯面罩。看来,戴着面罩让他感到难受,他一辈子崇尚自由,现在被困在病床上动弹不得,是他最不能忍受的。看见我们呆的时间久了,他又像往常去看他时那样,挥着手,意思是你们回去吧。第二天2003年11月19日上午施蛰存先生与世长辞。父亲长叹道:“这条路我们都要走的!”正如他在“文革”期间悼念外公徐森玉的一首七绝所云:“许国何须惜此身,此身虽在亦堪惊。百年终是匆匆客,一例龙华道上人。”
       在巴金先生生日前夕,11月24日适逢《巴金百岁华诞图片文献展》开幕,父亲不顾我们劝阻,一定要亲自前往,表示祝贺。开幕式前他先上二楼参观图片,丰富的文献照片和实物展览使他目不暇接,在留言卡片上他毫不思索地题上“祝老友长生”--停顿了一下,又挥笔写下--“不老”,引得围在旁边的工作人员一片赞叹,认为他思维依然敏捷。这是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也是他最后一次题词。在此之前,他曾给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所办以中学生读者为主的刊物《中文自修》题词:“生活中不能没有诗”,还给老诗人圣野为爱诗的小学生自办小报《诗迷报》题名,表达了他对更年轻一代的学子和小诗迷们所寄予的期望。
       12月2日是父亲的生日,海内外有诗友早几天就给我们电话,要来家给他过九十一周岁生日,但在前一天,他忽然感到身体不适,立刻送医院急诊,血糖高达二十四点八,这是他爱喝雪碧的结果,同时肺部有感染。在急诊室他几次悄悄地问我:“再也不能喝雪碧了?”当然,只能得到“不行”的回答。当晚及第二天,父亲在加拿大结识的华侨诗友李怀国律师赶来探望他,特地买了蛋糕,为他拍生日照。当然,蛋糕是只能看不能吃的。在住院期间,他精神时好时差,以前总是不爱回信,喜欢以吴梅村的诗句“惯迟作答爱书来”作自我辩解,但得知臧克家先生病危,还叮嘱我写信给郑曼夫人;友人的贺卡也让我代他回复。不过,更多的时间还是嗜睡,还是默默无言,医生护士几乎没见过他的笑容,问他有什么不舒服,只是摇头。我在他耳边说:“您现在成了皱眉诗人、愁容骑士了!”他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在南京的杨苡老友,自己骨折躺在病床上还打电话来询问病情,也有的不顾年迈或工作繁忙,如李济生、赵长天、钟文诸友人,“忘年交”费滨海、韦泱、张烨、缪克构等文友诗人都来医院看望他,连同我的中学、大学同学,他都认得出,睁开眼,微点头,然后又疲乏地闭上眼睛。四十年代主演过《小城之春》的香港女演员韦伟也来到医院。这是几十年没见面的友人,她是我们阿姨徐文缃的中学同学,早年常来我家玩。她参加黄佐临先生的苦干剧团,韦伟这一艺名还是父亲给取的。那天他精神好些,见到韦伟满头银丝、容光焕发,调侃地说:“你还是那么漂亮!”韦伟乐得大笑。在国外和外地的儿孙也先后回到上海,去病房探望,给他很大的安慰。还有更多的亲友用不同的方式关心着他,人们都以为他会逐渐康复的。
       确实,在12月中旬他曾有过几天的好转, 能起来坐上半小时,胃口也比在家好些,他几次 向医生提出要回家了。实际上病情不够稳定,还 需要在医院继续观察治疗才行。果然,2004年 元旦以后,反复高烧,痰多,加上吞咽困难,呛咳 不断,开始鼻饲。令人痛心的是,吸痰的措施迟 迟没有跟上,效祖只好用手帮他抠痰,每当抠出 一口口浓痰,他就点头,感觉好过一些,睡觉安 稳一些。1月7日晚八点多看着他安然入睡,我 们才回家。1月8日早上,电话铃骤响,心头掠 过不祥之感,果然是医院电话,说父亲情况不太 好,要我们俩去一个。但我们俩决定立即同去, 刚要出门,医院第二个电话追来,说情况不好。 待我们赶去,已在抢救,痰吸出来了,但肺部的 功能已丧失。父亲的眼睛微抬了一下,没有痛苦 的表情,至上午九点二十,呼吸逐渐衰竭,心跳 逐渐停止,惟有两年前装的起搏器还在跳动。父 亲走了,走得平稳安静,他遂了自己的心愿,追 随母亲而去。不少友人间我,他是否留下遗言? 儿天前我们也曾问过他有什么要嘱咐的?他没 有回答。也许,他的遗嘱早巳写在二十年前的 《一个人的墓志铭》里:“我什么也不带走,/我什 么也不希罕;/拿去,/哪怕是人间的珠宝!/留 下我全部的爱,/我只满怀着希望/去睡!也许, 他觉得他该做的都已做了,他看到旧体诗集《听 水吟集》、中英文对照《王辛笛短诗选》、他的传 记《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等经他过目 都一一问世,他参加了自己诗歌创作七十年研讨会,出席了老友巴金的图片展览,而在医院炳榻上他还拿到南京凤凰出版社出版的、由他最后亲自审定的散文集《梦馀随笔》,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低语道:“出来了!”
       上海作家协会建议给他设计制作生平纪念卡,我在他的笔记本里查找可以用做手迹的诗歌,不是太长,就是内容不合适,翻到最后,冥冥中仿佛父亲在示意,又仿佛是天意,一张小纸片飘落出来,上面有他的字迹,一首未刊稿《听着小夜曲离去》,九行长短诗句,原来他的遗言悄悄留在了他的诗里,他已无须多说什么了!
       听着小夜曲离去
       走了,在我似乎并不可怕
       卧在花丛里
       静静地听着小夜曲睡去
       但是,我对于生命还是
       有过多的爱恋
       一切于我都是那么可亲
       可念
       人间的哀乐都是那么可怀
       为此,我就终于舍不开离去
       1月17日为父亲送行仪式完全照着这首诗嘱办的,舒伯特的小夜曲在龙华大厅里盘旋,恍惚中竟一时分辨不清到底是艺术模仿了生活,还是生活模仿了艺术?父亲不要我们哭哭啼啼,而是希望我们在优美如诉的旋律中送他远行。他一生敏感于美,给人们带来诗的美,也在音乐美的感受中离去。送给吊唁者的最后纪念是父亲最新出版的散文集《梦馀随笔》和家里还存有的新诗集《印象·花束》,在这个浮躁喧哗的时代,父亲留下他对诗歌和文学永恒的爱恋和追求。
       第二天,我们捧着父亲的骨灰去上海福寿 园,他与母亲终于在中国新年春节前夕团圆,欣 慰地看着我们姐兄妹也和他们一起团聚。--本 打开的书形墓碑上刻着“父亲诗人王辛笛”和 “母亲教师徐文绮”及他们的作品。黑色大理石 底座上用魏碑体凿出父亲成名作《航》里的诗 句:“将生命的茫茫 脱卸与茫茫的烟水”。墓诸友人,“忘年交”费滨海、韦泱、张烨、缪克构等文友诗人都来医院看望他,连同我的中学、大学同学,他都认得出,睁开眼,微点头,然后又疲乏地闭上眼睛。四十年代主演过《小城之春》的香港女演员韦伟也来到医院。这是几十年没见面的友人,她是我们阿姨徐文缃的中学同学,早年常来我家玩。她参加黄佐临先生的苦干剧团,韦伟这一艺名还是父亲给取的。那天他精神好些,见到韦伟满头银丝、容光焕发,调侃地说:“你还是那么漂亮!”韦伟乐得大笑。在国外和外地的儿孙也先后回到上海,去病房探望,给他很大的安慰。还有更多的亲友用不同的方式关心着他,人们都以为他会逐渐康复的。
       确实,在12月中旬他曾有过几天的好转, 能起来坐上半小时,胃口也比在家好些,他几次 向医生提出要回家了。实际上病情不够稳定,还 需要在医院继续观察治疗才行。果然,2004年 元旦以后,反复高烧,痰多,加上吞咽困难,呛咳 不断,开始鼻饲。令人痛心的是,吸痰的措施迟 迟没有跟上,效祖只好用手帮他抠痰,每当抠出 一口口浓痰,他就点头,感觉好过一些,睡觉安 稳一些。1月7日晚八点多看着他安然入睡,我 们才回家。1月8日早上,电话铃骤响,心头掠 过不祥之感,果然是医院电话,说父亲情况不太 好,要我们俩去一个。但我们俩决定立即同去, 刚要出门,医院第二个电话追来,说情况不好。 待我们赶去,已在抢救,痰吸出来了,但肺部的 功能已丧失。父亲的眼睛微抬了一下,没有痛苦 的表情,至上午九点二十,呼吸逐渐衰竭,心跳 逐渐停止,惟有两年前装的起搏器还在跳动。父 亲走了,走得平稳安静,他遂了自己的心愿,追 随母亲而去。不少友人间我,他是否留下遗言? 儿天前我们也曾问过他有什么要嘱咐的?他没 有回答。也许,他的遗嘱早巳写在二十年前的 《一个人的墓志铭》里:“我什么也不带走,/我什 么也不希罕;/拿去,/哪怕是人间的珠宝!/留 下我全部的爱,/我只满怀着希望/去睡!也许, 他觉得他该做的都已做了,他看到旧体诗集《听 水吟集》、中英文对照《王辛笛短诗选》、他的传
       记《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等经他过目 都一一问世,他参加了自己诗歌创作七十年研讨会,出席了老友巴金的图片展览,而在医院炳榻上他还拿到南京凤凰出版社出版的、由他最后亲自审定的散文集《梦馀随笔》,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低语道:“出来了!”
       上海作家协会建议给他设计制作生平纪念卡,我在他的笔记本里查找可以用做手迹的诗歌,不是太长,就是内容不合适,翻到最后,冥冥中仿佛父亲在示意,又仿佛是天意,一张小纸片飘落出来,上面有他的字迹,一首未刊稿《听着小夜曲离去》,九行长短诗句,原来他的遗言悄悄留在了他的诗里,他已无须多说什么了!
       听着小夜曲离去
       走了,在我似乎并不可怕
       卧在花丛里
       静静地听着小夜曲睡去
       但是,我对于生命还是
       有过多的爱恋
       一切于我都是那么可亲
       可念
       人间的哀乐都是那么可怀
       为此,我就终于舍不开离去
       1月17日为父亲送行仪式完全照着这首诗嘱办的,舒伯特的小夜曲在龙华大厅里盘旋,恍惚中竟一时分辨不清到底是艺术模仿了生活,还是生活模仿了艺术?父亲不要我们哭哭啼啼,而是希望我们在优美如诉的旋律中送他远行。他一生敏感于美,给人们带来诗的美,也在音乐美的感受中离去。送给吊唁者的最后纪念是父亲最新出版的散文集《梦馀随笔》和家里还存有的新诗集《印象·花束》,在这个浮躁喧哗的时代,父亲留下他对诗歌和文学永恒的爱恋和追求。
       第二天,我们捧着父亲的骨灰去上海福寿 园,他与母亲终于在中国新年春节前夕团圆,欣 慰地看着我们姐兄妹也和他们一起团聚。--本 打开的书形墓碑上刻着“父亲诗人王辛笛”和 “母亲教师徐文绮”及他们的作品。黑色大理石 底座上用魏碑体凿出父亲成名作《航》里的诗 句:“将生命的茫茫 脱卸与茫茫的烟水”。墓地是在父母生前就做好的,他们喜欢书碑的朴素和大方,他们一辈子爱书,愿永远与书为伴。天上飘着小雨,墓碑上的字格外洁净,青青的松柏格外夺目,父亲1936年在异国写下的《挽歌》有诗句云:“声音自草中来/怀取你的名字/前程是‘忘水’/相送且兼以相娱/--看一支芦苇”。我的好友、香港女作家王璞说,你看,连死亡在你父亲眼里都是一首如画的歌,何况生之种种。父亲好像履践了他写下的诗句。在回家的路上,小雨顷刻变成了鹅毛大雪,密密静静地飘落下来,好似父母将高洁深厚的爱洒向人间……
       百日之间我痛失双亲,情何以堪。再也不需要注意父母房间的动静而半夜起床,再也不需要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再也不需要为他们读报读书讲电视(因耳聋眼花要我们转述电视内容),再也不需要每日奔波于去医院的路上……一下子心里空落落的。我的朋友曾和衣而睡达八年之久,悉心服侍她瘫痪在床的老父,她劝慰我,老父老母健在时,尽心尽孝,但他们总会先我们而去,我们的父母走的时候不会有什么遗憾,我们是他们晚年生活中的安慰和骄傲。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他们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是我们终生受用不尽的。
       我知道,当又一年的清明节来临时,父亲该惦着我们给他去扫墓了。早在2002年的清明,父亲看着我们为他和母亲所做书碑寿墓的照片,触动了诗情,幻想自己躺在墓地里发出声音:永远和时间同在“声音自草中来”
       --《挽歌》每到清明多谢每一位前来为我扫墓的人带来花环的一片深情看,青青墓上草呵那是因为我的生命已经融入到这方土壤中永远和时间同在你没有听到我轻微的召唤么请你轻轻地放下每一个脚步我不知你会惊动了谁那就是我以虔诚渴望的眼睛在迎接你的到来今天过去了但愿你明年能照旧再来墓碑上刻有我和老伴和我们子女的名字我们俩并不寂寞在晨风中我们唱起与子偕老之歌
       这是他对身后的想象,也表达了他眷恋人世的心愿,在他晚年的诗作中总是充满着温馨、恬淡、乐观的感情。当他离开丁人世后,我们才读到这首诗,不禁在心中默默应答:放心吧,父亲,我们和爱你诗的读者会常去探望您的。在这一年里我们数次陪同来自海内外的亲友去到他们的墓前,他们是不会寂寞的,墓前又新竖起一块刻有《手掌集》封面的印度红石雕。而我仿佛总是听到父亲以他惯有的哑嗓子向每一位探望者道谢,并不忘说一声:“再见!”
       “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父母把他们美好的祝福永远留在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