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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英才太监寇连材
作者:李元元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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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刀子匠”摸裆的手离开寇连材,然后郑重其事地问:“是自愿净身吗?”“是。”一颗泪珠却从孩子眼中滚了出来。须臾,屋里传出一声惨厉如鬼的尖叫。
       咸丰八年5月的一天清晨,北京朝阳门城根的一间破泥屋里,剃头匠寇秉合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去推醒在炕上仍在酣睡的一个孩子。
       “让他再睡一会儿吧,养足了精神……”孩子母亲话没说完,忽然哽咽了起来。自从全家决定了让孩子走净身去作太监的路之后,当娘的没有一天不哭的。从那天起,她每天晚上在夜深人静之后,烧上一炷香,求菩萨保佑。既保佑这孩子做出这个牺牲后将来能有前程,也保佑自己和丈夫,求菩萨原谅这一对夫妻没本事,为了勾销与村里财主的债务,下狠心让孩子走上这么一条路。
       “孩他娘,别让孩子看见你哭哭啼啼的。到厂子路远,该是动身的时候了。”
       他终于推了推寇连材,那个躺在炕北沿的孩子。这个约摸七八岁的孩子睁开眼愣怔了一下,马上懂事地坐了起来,小心翼翼钻出和弟弟合盖的破被筒子。
       用瓦盆里的水抹了几把脸,趁解手的工夫在院子里打了几个“飞脚”,回到泥屋里的孩子立刻透着精神。两只大眼睛清澄无邪,面庞周周正正,腰板挺得直直的。
       寇秉合一家本来都在昌平种地。咸丰六年时,老父母两个把好的吃食留给下地的孩子们吃,自己不知吃了什么野菜,结果不到一天竟相继身亡。为体体面面安葬两位老人,寇秉合借了钱又卖了几亩好地,剩下几亩交给弟弟种,他带着妻儿来北京混手艺,指望这样来钱快,能尽快还齐安葬父母时欠的钱。
       来北京,是远近农民们美丽的憧憬。
       那是皇上住的地方。做官发财尽管是穷人的梦想,但这梦想在穷山沟里只能永远是梦想。而在北京,在高官华胄的身边混事,说不定哪阵子会沾上点别人的绵绵荫福,摆脱与生俱来的穷命。他看村里大户人家,不是有人在北京开买卖,就是家里有人在宫里当差。
       谁家出了一个太监,那一个人的付出可以换来几乎全族人的饱暖。
       寇秉合并不羡慕太监,也并没打算叫孩子净身做太监,他只想拼命地剃遍北京所有人的脑瓜子,攒够了银子去还债。平日他挑起担子一出去就是一天,两个孩子由他妻子在家照看着。但这钱来得太慢,一家人的吃穿花销,赁房子的花费往往就花干了换来的每一个铜钱。他觉得背上了债,心太累。可谁让自己是长子呢?还债的事,人家就找你长子。
       他挑上剃头挑子出去绕世界转去了。家里小寇连材就领着弟弟,两个光屁股小孩在城墙下玩耍,在城门口看出来进去的人流、车马。
       守城门的清兵,百无聊赖,喜欢逗孩子玩。其中有个领头的,原来在善扑营供职,有一身摔跤的本领。他挺喜欢这两个每天都来“报到”看他撂跤的孩子。
       寇连材抱着这个五大三粗的士兵的腿,推着、摇着,间或还使个绊。那大兵呵呵笑着:
       “喝!想给我来个绰腿抓带!”
       “得,我给你来个跪退得合乐。”他把孩子快放倒时又给扶住了。
       寇连材聪明,看了几个月后,士兵们在一堆儿摔跤时,他竟能看明白一些具体动作。他和旁边的孩子争论一个动作的名称,往往是他对。
       城根下还有一些草台戏班子的演员和学员对着城墙吊嗓儿、压腿。人家打飞脚、踢旋子,他也跟着学。那动作做起来竟有些八九不离十。回到家里,他就演练给父母看,逗得寇秉合夫妻俩笑得合不拢嘴。
       寇秉合忽然觉得这孩子可能是块料。
       有一天,寇秉合走到景山北街一带,被一个宫里差役打扮的人叫到红墙里。原来,朝廷里的戏班十来个孩子该剃头了。他支上摊子,一边剃头,一边看那些小孩子们练功,也是那些基本功。
       “人家那两下子可比你强多了,那旋子一打跟在地上飞似的。从两个摞着的桌子上背着脸往下翻,一个比一个利索,那叫云里翻。” 寇秉合把他见到的练功场面讲给孩子听。
       寇连材的眼里竟是无比羡慕的神色。当时寇秉合没想到,这使寇连材小小的心灵里滋生起对戏班的渴望。
       终于有一天,寇连材问他:“爹,我去戏班子行不行?”
       寇秉合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蹲到孩子面前,拉着孩子的手说:“别,咱们不干那个,那可是受大罪的。”
       “那咱干什么?我不愿剃头,我也不怕受罪,您看——”
       “趴”的一下,寇连材在地上来了个劈叉。
       寇秉合拍拍孩子的头,站起身来,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他忽然预感到孩子似乎真要走这条路,越是想着不能让孩子去遭这个罪,那念头却执著地总来困扰他。
       在京城呆了近两年了,另一个念头更扰得他坐卧不安:他知道,朝廷有个规矩,凡是自阉当太监的,称为“天嗣”。这种人在乡里备受优待,各级地方官都要精心保护,像保护皇帝一样。凡是自阉的,有债务的,就免了债;有罪名的,也就赦了罪。这种人各级官府都要备案向上报,朝廷里也都登记在册,随时可能入宫当差的。
       寇秉合知道,凭自己孩子的相貌、资质,干别的不敢说,只要净了身,就会是个有头有脸的皇家小当差的。可自己哪里舍得?
       每次兄弟从昌平坐着驴车来北京,都是来要钱的。债主虽然也算本家,利钱也不大,可人家催得紧。父母刚去世时,人家也是热情相助,可时间长了,那脸色就不好看了。
       “哥哥呀,你是不知道我多难。人家都说你呐,说你是眼不见心不烦。可我成天看人家脸色。咱妹子十七了,你不给她攒嫁妆?”
       沉默。
       “要不,你看京里有什么苦力活,我也……可那几亩地也得种呀!”
       哥儿俩愁眉苦脸几个时辰,一筹莫展。
       撂下点白薯、玉米棒子什么的,弟弟赶着驴车走了。
       寇秉合心烦得连摊儿都懒得出。除了跳井上吊,他把所有的办法想了个遍。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清清白白,不欠不该人家什么就是咱穷人的福气。人生下来就是受罪来了,儿子呀,你能帮爹一把吗?唉!
       终于有一天,他把又来北京的弟弟劈头盖脸吼了一通,赶回了昌平。
       “还!还!这债你哥借了你哥决不让你为难!你回去告诉他们,我们一家做牛做马也不欠他们!我一准回去,我回去还账!”
       弟弟噙着一汪泪,又赶着驴车走了。
       晚上, 寇秉合声调颤抖,哆哆嗦嗦地把当太监的“美好”前程和要受的罪跟儿子说了。
       “咱家的债,也就都免了。”
       寇连材虽然小,但从爹讲话的语调里他意识到自己能承担一个巨大的担子。他愿意为成天操劳的父母分担些什么,他不愿辜负爹爹在油灯下那莫大的期望。何况,兴许能进戏班。
       “爹,我去。”
       日头高了。寇秉合借了一辆车,拉着寇连材。当娘的拐着小脚追着车送到官道边,往寇连材衣袋里放了两个煮鸡蛋。
       走了约摸一个小时,他们到了位于紫禁城西华门外的“厂子”。
       厂子,是一个简陋的小屋。寇连材下了车,看看父亲和一个短粗身材、满脸疙瘩的人在说些什么。
       那人走了过来,从寇连材衣袋里把那两个鸡蛋摸走了。父亲过来,说这两三天不能吃饭、也不能喝水,让儿子忍忍,过了这几天就好了。天气晴朗,周围柳枝摇曳,可爹的脸阴沉沉的。爹嘱咐了一些不着边的话,一步三回头地拉上车走了。
       寇连材进了那小屋,那小屋密不透风。三天没吃没喝,又渴又饿,但最难受的是想家,想爹、娘和弟弟。
       三天后,进来四五个人,他们让他躺在炕上。忽然,他觉得一只手在摸他的下处。一个声音传来:“别躲,这是摸裆。”
       那个刀子匠“摸裆”的手离开寇连材后,语气郑重其事地问道:“是自愿净身吗?”
       “是。”然而,一颗泪珠从孩子眼中流了出来。寇连材想起了母亲,她深夜里佝偻着身子跪在香前的身影。
       “假如你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决不后悔。”
       接着,担任介绍人的太监,那位南府戏班的一个管事的又念了一遍“自愿阉割书”之类的文书后,就出去了,剩下四个人。
       寇连材被蒙上眼睛,除尽衣裤,手脚被绑得紧紧的。还有人抓牢小辫子,抓紧他的肩膀,压着他的腰。
       须臾,屋里传出一声惨厉如鬼的尖叫。
       南府戏班在畅音阁排戏,一个明目皓齿的孩子扮《挑滑车》里的高宠,“登登登登”单腿跳退八九步稳稳站住,西太后情不自禁道声“好”,李莲英忙趋身上前:“这孩子叫寇连材,进宫才三年。”
       寇连材进宫后,果然留在南府戏班中。
       清朝自乾隆皇帝起,谕令织造所辖的老郎诸梨园总局选取伶人供奉清宫南府,各地优秀伶人入京均属于南府。但对宫内太监学生和宫外民籍学生,为便于管理和严格区别,分为“内学”和“外学”。
       寇秉合为之剃头的那班学员,就是外学学员,他们住在紫禁城外景山东北隅观德殿后所建的兵营。寇连材进宫才发现,同是学戏,原来自己的身份与父亲所讲述的那班人并不相同。
       戏班的总管,叫“总提调”。南府戏班总提调程春安时常来看小童监们练功、排戏。其余时间,则是忙忙碌碌和宫中保持联系,看皇上和后妃们有什么活动,排戏单。
       不久,他就注意到寇连材。这小家伙进步忒快,好像原来学过一样,劈叉、踢腿、下腰、身段,几乎是一点就通,就是有一点:不爱说话,平时寡言少语,但憨厚中蕴含着机灵、睿智。看他似乎喜怒不形于色,但剧情中该笑时则笑,该皱眉头就皱眉头。小小年纪,仿佛已经读懂了社会这部大书似的,但他最擅长的似乎还是武戏。
       “这小子将来备不住是块长靠武生的好料子。”程春安总提调有一天用烟锅子指着寇连材对总管首领说。
       每天早上练功后,这些学员们就是念戏本,寇连材平时不说话,但总爱问。念熟戏本后,老师就教他们白口、唱法、身段;纯熟之后,根据戏中角色,在师傅指导下,孩子们相互对白、对唱;然后,由师傅口念“锣鼓”带说过门,教导学生们在何种锣鼓点时出场,唱到什么时候做何身段,直至将此戏演毕下场为止。
       寇连材最佩服师傅演《挑滑车》时的那个动作:高宠挑起铁滑车,作负重状单腿“登登”后退的“跺步”。
       一天早上,总管首领早早来到操练的功房,刚来的几个孩子在压腿,可其中一个满脸汗涔涔,头上像刚出锅的小馒头似地冒着白气。他问:“你练功前干什么了?练功就是练功,一大早儿玩心可别太重,小心挨板子!”
       待孩子说他一早来练“跺步”时,总管首领不信。
       “你来一个我看看!”
       孩子口念锣鼓家伙,舞枪、亮相,“挑”起看不见的重物“登登登”后退时,总管首领高兴至极,走上前一拍寇连材屁股。
       “好小子,什么时候偷来的?”
       孩子只是腼腆地笑笑。
       咸丰十一年,寇连材赶上南府戏班最忙的一年。那时,他还在一些戏中跑龙套或演些侍童什么的。那年是他第一次去承德。他觉得承德比京里还好。“一片云”戏台在水上,水波潋滟,荷花亭亭;如意洲戏台傍水取凉,使人身心俱爽。可后来咸丰驾崩,赶上“丧礼承应”。大热的天,他们南府戏班的学生们要身穿孝服跪在几筵前,分四班轮流按早、午、晚“举哀”,举哀也就是助哭。这助哭一点儿也不好玩,可不好好哭不行。这都是平时训练过的。师傅要求大家举哀声音要和韵,达到“一人出于哀切,众人出于扬声”,丝毫不能懈怠。
       寇连材跟着众人“扬声”,可心里想的是只当哭爷爷奶奶。
       他从师傅们压低嗓门的交谈中,知道朝廷里正在发生着重大变故,似乎酝酿着一场风风雨雨。
       11岁的寇连材当然不知道,此时八个顾命大臣与那拉氏、钮祜禄氏和奕訢的政治斗争正处于白热化。9月30日,朝廷里将9月18日已在热河拟定的上谕宣示天下,宣告肃顺、载垣、端华之罪,解除了赞襄政务八大臣职务。随即是这三人被擒拿入狱,接着就是菜市口斩首的斩首,赐死的赐死。
       宫外来的师傅讲起菜市口杀肃顺时的盛况:人头攒动,观者如云,叫好、起哄声阵阵,而肃顺却满脸灰土,骂不绝口。老百姓们对这场血腥宫廷政变大都支持两宫太后。肃顺等人让咸丰耽于声色,弄得国家内忧外患,太平天国南征北战,多次危及京师,洋人的英法联军攻克天津,直指北京,搞得人心惶惶,赋税日重。据说这些大臣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凭什么想夺爱新觉罗的大清江山?
       现在好了,小皇帝同治名正言顺登了基,兴许大清国会再来一次“康乾盛世”?
       寇连材不懂这些,他只是觉得刑场杀人有些可怖。
       同治登基,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后,南府戏班各类承应接踵而来。
       清宫廷内戏台多。除了最著名的位于宁寿宫的畅音阁戏台外,还有宁寿宫花园北倦勤斋内西室小戏台,建福宫德日新殿小戏台等十余座。连日来,或是连台本的大戏,或是为亲王大臣们一块儿“风雅酬唱”的清唱折子戏,反正,戏班能拿出来的戏都轮流上过了。
       为了出新,经总管首领认可的一些戏,该由这些学员们出演了。寇连材声言可以上《挑滑车》,于是,师傅亲自给他的这个学生带髯口,穿靴子,手执刀枪、马鞭过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大内总管太监李莲英忽然驾临南福戏班,在程总提调的陪同下,看了看这些童监们的排练,边看边了解戏班的情况。他不了解不行,倘若太后问起戏班的情况,来巡视过的大内总管一问三不知,岂不是落个“疏于职守”的罪名?
       
       原来慈禧爱看戏,喜欢对戏班亲自指点,高兴时甚至不顾身份穿着戏装又喜游于宫内花园。她叫李莲英这次来戏班,是想让戏班子拉到畅音阁演一场,看看自己属下的皇家戏班子近来有什么新出息。咸丰丧期内多日未听戏,慈禧觉得这日子快淡出个鸟来了。丧期一满,她就安排宫外戏班演戏,宫外戏班比宫内戏班水平高,戏的内容也好看,不像宫内戏班“庆典应承”或“寿戏应承”程式化地演一些《群仙庆贺》、《人天普庆》、《万民感仰》,表现一番“歌舞升平”、“天平有象”的神仙境遇。这阵子过足了戏瘾后,她接受了李莲英的建议: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时间不长,频繁招宫外戏班进宫唱戏,难免会使人产生宫内过分玩乐,疏于政务的坏影响,不如暂停宫外伶人入宫,闲暇时看看南府戏班的新剧目。
       这天,寇连材随戏班来到宁寿宫畅音阁大戏台。南府戏班的小太监们排的新戏今天算是彩排,也是要走走台。畅音阁下层戏台四周有柱子12根,演武戏翻跟斗什么的要找准位置,否则要是撞到柱子上自己痛苦不说,惹恼了太后也吃罪不起。
       演员在台上做的做唱的唱翻的翻,乱哄哄的。寇连材忽然看见戏台对面的阁楼里,婷婷袅袅来了一群女眷,众星捧月般,中间是一位雍容华贵、相貌端庄的贵妇人。看来,这就是当今万岁爷的亲娘、圣母皇太后慈禧了。
       看见慈禧驾到,总提调一声号令,众童监都离开了舞台,演出随即开始。
       《白水滩》、《金山寺》两出文戏过后,轮到寇连材的《挑滑车》。
       当寇连材粉墨登场一亮相,慈禧眼中一亮,好一个英俊潇洒的小武生!当演到挑滑车情景时,这个小“高宠”动作逼真,“登登登”单脚跳退八九步稳稳站住,慈禧情不自禁道“好”!然后缓缓回顾。
       李莲英忙趋身上前:“这孩子叫寇连材,进宫才三年。”
       “倒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回头赏他20两银子。”
       “嗻!”
       20两银子相当宫中赐给宫外知名演员的月俸了。
       拿到这20两银子,寇连材觉得慈禧皇太后真是可亲,慧眼识人,自己入宫以来下的功夫没有白费。
       卸装后,慈禧把几个崭露头角的“新秀”召到座前,勉励有加。
       慈禧赐寇连材平身后,问道:
       “你叫什么来着?”
       “回圣母皇太后,奴才姓寇,寇连材。”
       这个眉清目秀,看上去很憨厚的孩子使慈禧觉得很可爱。
       “寇连材,就叫你小寇寇吧。”
       寇连材没回话谢恩,但抿嘴微微一笑,更显得淳朴率真。老佛爷丝毫没见怪。
       “家里是干什么的,小寇寇儿?”
       “回太后的话,奴才的父亲是一个剃头的。”
       “噢——”慈禧若有所思,从那时,她就有了让这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童监随侍身边的打算了。
       “小寇寇儿,过来。”慈禧把小梳头匠揽在怀里爱不释手。“看来你梳头的功夫可不如你唱戏。”孩子只是笑笑,又呆头呆脑地沉默着。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宫内红墙黄瓦依旧,寇连材转眼14岁了。
       都知道寇连材是太后眼中的红人。宫中上至大总管太监,下至苏拉、宫女对他都十分客气。寇连材为人谦恭,一点没有红角儿的架子。人人都喜欢他。
       时间长了。寇连材可就领教了慈禧的专横跋扈。
       慈禧太后看戏,容易激动兴奋,甚至心血来潮地大肆修改不随心意之处。就连在场上站位、走场出式慈禧都要乱改,一次她下旨,“以后上角不准大岔裆,站住小八字,如有不遵旨者,拉下台杖责!”
       一天,南府戏班在畅音阁演戏,寇连材的一个朋友李溜子饰《下河东》剧中的欧阳方,唱做俱佳,“奸相”毕露。不料戏还未演完,慈禧太后已按捺不住满腔的“气愤”,下旨命人上台将李溜子痛打了一顿。
       打完后还当众问李溜子:“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李溜子忍住屁股的疼痛,跪答:“奴才愚钝,实不知何故受罚。”
       “我告诉你吧,你演的是奸臣,奸臣就该挨打。我打你是为了给朝里一些人提个醒儿,前朝的奸臣我尚且不能容忍,对今朝的奸臣我更不会放过!”
       寇连材一直为好友揪着心,听了慈禧这一番话,真是哭笑不得。笑的是好在毕竟没犯什么罪,哭的是天晓得自己什么时候也会无缘无故地开罪太后。
       回到后台,李溜子趴在角落里垂泪,寇连材过去想劝劝他。
       手刚一摸李溜子肩膀,就被他一把气哼哼地推开了:“你——你别劝我,我是奸臣,你可是前程远大,离我远点,别沾上晦气。”
       寇连材只好悻悻坐到一边的道具箱上。
       这么个反复无常,毫不讲理的皇太后,可两年来对寇连材却是恩宠有加。难怪连一些好朋友都有些嫉妒。就连李莲英也喜欢他,也许是爱屋及乌,太后宠爱的小太监,又威胁不到自己,李莲英总是叫寇连材去储秀宫、长春宫去玩耍、学习。
       慈禧见到寇连材,总是亲昵地唤他一声:“小寇寇儿。”
       有时,慈禧叫寇连材代替李莲英给她捏肩膀:“小李子,你教着点他。”
       李莲英确实喜欢寇连材,他有心把这孩子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将来也当大总管。因此李莲英不厌其烦地给寇连材讲述宫中的种种情况:宫中的各种规矩、太后的心性、皇家的各种礼仪、梳头的技巧。寇连材聪明好学,这些常识很快就都领会了。
       闲暇时,李莲英和慈禧手把手教他弹琴吹箫、演习作画、读诗书、临“四家”,寇连材进步很快,不到两年,粗通琴棋书画,能写会算。
       慈禧有心把这个英俊年少的小童监培养成第二个李莲英。一次,寇连材正在李莲英处临写胡公寿的山水画时,身后传来慈禧的声音:“你这儿就挺好,以后叫他排完戏就过来。你就是他师傅。将来你有事不在,我这身边也不能缺个伶俐的帮手。”
       李莲英对寇连材也确实尽了心。一天,寇连材在李莲英处写大字,李莲英回来歇息,寇连材连忙给他泡了一杯龙井。
       李莲英坐下后,满意地说:“连材呀,你还算伶俐。这是咱们作太监的本份。为太监者,不伶俐不能奉上。学写字呀、作画呀,那是修身养性。可咱们当太监的,用不着多聪明。奴才的心中,自己的智慧要永远不如主子,能力也不如主子,故只可在伶俐上用点心,要会哄主人,想着法儿来辅佐主子。”
       “是,连材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可寇连材不明白,如果主子昏庸无道,作奴才的怎么办?是帮忙主子一味昏庸,助纣为虐?还是认真为社稷江山、为黎民百姓着想,劝谏主子?
       这他不敢问。因为他不止一次看见太后无缘无故责打太监宫女。李莲英从不为挨打的太监宫女说话。
       李莲英教他全心全意、心甘情愿地学好作奴才,可寇连材内心充满了矛盾。
       晚上睡不着,他翻来覆去地想,慈禧和李莲英待他不薄,自己的那点儿聪明,自己演戏的那点儿本领得到了他们的赏识,可以说是知遇之恩没齿难忘。而且他们对他做人,或者说是作奴才的本质也是肯定的。不止一次,李莲英和慈禧责打好吃懒做的太监时,常拿他寇连材做正面典型,让他们向寇连材看齐。
       “他们对太监好比像对待家里的猫啊、狗啊,动不动就训斥、就打。难道我自己成了好狗、好猫?”
       几年来的南府戏班生活中,寇连材演了不少类似于岳云、高宠、赵云、林冲这样的一些英雄人物。在舞台上,在排练时,他都去揣摩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的自我感觉。这些英雄好汉一身正气,无半点儿媚骨,为人正派不近女色。几年来,寇连材心目中的道德规范,似乎就是这些英雄好汉的那番作为和行为准则。
       寇连材悲哀地想到:人家真是敢作敢为,路见不平拔剑而起,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我们当太监的,难道真就一辈子敛声闭气儿,把脑袋扎到裤裆里活着?
       14岁的孩子不知这算不算早熟,反正他变得益发不苟言笑。
       就在这年,寇连材正式调到宫中,在慈禧的身边当差了。慈禧打从知道寇连材出身剃头匠时,就有心让这孩子代替李莲英来给自己梳头。
       寇连材跟李莲英学的梳头手艺,也是清朝妇女传统的两把头。即把头发分成左右两把,把头顶端搭在一起,相交叉的地方和头顶的空间用头垫补上。后来李莲英又教他一些新的花样,利用安插簪环首饰的变化,使头型经常出新。
       寇连材知道,给慈禧梳头时是要格外当心的。他确实很精心,但从不在花样上下功夫,慈禧以为是这孩子初学,对这方面要求也不高,她只是喜欢这孩子的英俊、端庄和谦恭。寇连材则越来越不愿单独和慈禧在一起。慈禧对他的亲昵和她平时对下人的傲慢、乖张很难使寇连材产生信任感。
       时间长了,慈禧发现小梳头匠的手艺平平。其实,这是因为寇连材想疏远她。
       寇连材演过的不少戏中,都有劝诫妇女恪守妇道、不可淫乐的内容。但他惊讶地发现,身为皇太后之尊的慈禧,却原来也是好于声色的。
       有几次,慈禧太后招进梨园界各名伶进宫演戏,演完后,常留下一人,为其“说戏”。
       寇连材有一次和一位梨园名伶在长春宫走廊里撞个满怀。那人见了寇连材,忽然满面通红,失张失致。
       “这不是前门庆和戏班唱乱弹的那个刘桂仙吗?” 寇连材对这些京城名伶都比较熟悉。他问值班宫女。
       “嘘——”宫女要他噤声。“来给老佛爷说戏,说了好几个时辰,现在老佛爷睡了。”
       寇连材不明白,这个刘桂仙为什么那么慌慌张张。这家伙扮相不错,可会的戏就那么几出,他有什么资格给别人说戏?
       有一次,寇连材给慈禧梳完头,慈禧对镜自顾后,说道:“小寇寇啊,看来你梳头的功夫可不如你唱戏那两下子。”
       “奴才天性愚钝,还望老佛爷多指教。”
       “指教什么呀?来,给我捏捏腿。”
       慈禧坐在卧榻上,前面垫了个凳子。寇连材跪在地上,从脚踝往上轻轻捏着。
       慈禧眯着眼,享受着按摩的感觉。
       “使点儿劲。”
       “嗻。”
       “再往上捏,别停。”
       “嗻。”
       慈禧让捏的部位早就超出了捏腿的范围,但寇连材不敢违命。
       “小寇寇儿,过来。”
       寇连材抬起眼皮一看,慈禧眯着眼,满面绯红,出气也不十分均匀了。
       慈禧待寇连材走近后,把小梳头匠揽在怀里,爱不释手。用手摩挲着梳头匠纯净无邪的大眼睛和挺直圆润的鼻子。
       寇连材又羞又窘,但不敢脱身而走。直到慈禧发话:“下去吧。”
       那袅袅的箫声,悠扬婉转,宫商角徵羽中却透出一丝凄凉,令慈禧如痴如醉:“这孩子口拙,心可不拙。”
       比较起来,寇连材对慈安皇太后印象要好多了。
       慈安皇太后,即咸丰皇后钮祜禄氏,广西右江道穆扬阿之女。在咸丰继位之前她就成了咸丰的侧福晋,咸丰登基后,被封为贞妃,在孝德皇后去世后荣登皇后宝座;可是,那拉氏进宫后她便逐渐失宠。不久,那拉氏生下大阿哥载淳后,地位日渐上升,在辛酉政变中,那拉氏更表现出果断刚强、反应机敏的个性。在处理政务中,慈安皇太后与慈禧相比明显要逊色不少。
       作为贴身太监,寇连材在慈安与慈禧会面时,常常侍立左右。两位皇太后在一起表面上看是很融洽的,就像通常女人们相聚时一样。她们的话题天南地北,从衣食住行到宫内外轶闻。但慈安性情平和,温文尔雅,尽管没有慈禧那种遇事敢杀伐决断的魄力,但言谈、举止、处世都是劝说慈禧要以先祖创业时的勤勉和谨慎来行政。语言诚恳,发自肺腑。慈禧当面也都是“姐姐所言极是”,“姐姐多多指点”。
       等慈安走后,或是离开议事的坤宁宫,寇连材便看见慈禧的脸色又耷拉下来了。
       一次,两位皇太后在议政后又聊起来了同治皇帝的事。
       慈安皇太后自身无子,对同治这个唯一皇子十分爱护,关照备至。根据清朝宫规,皇子降生,由身居六宫之首的皇后奉养,因此,同治打记事,就先知道慈安是“皇额娘”。而慈禧却因为同治是亲生儿子,母以子贵,居功自傲,对同治的要求也比慈安严厉得多。因此,每遇大事同治总爱去找皇额娘,倒仿佛和慈安是真正的母子关系似的。
       谈话中,慈安劝慈禧对小皇帝不要滥施申斥,弄得同治屁大的事也不敢做主,先问过“皇额娘”后才敢定夺。
       “皇上也是十岁的孩子了,妹妹不要管束过于刻板。将来作为一国之君,时时要人辅佐,那怎么行?咱们总不能跟他一辈子吧?”
       “皇上年幼顽劣,此时不严加管束,将来何以掌江山社稷?”
       “管束固然应该。但皇上身为人君,事事须教他自立才好。每日操课不必过于严苛,以免他视书本、弓箭如畏途。”
       ……
       谈话不欢而散。慈禧为此把同治帝招来又大加训斥,话语中透露着对“东边”那个“皇额娘”的不满。
       寇连材趁梳完头给慈禧捏肩时,话赶话壮胆说道:“老佛爷不必过于动肝火,以奴才的揣测,东边的主子确实是为皇上好。老佛爷政务繁忙,一些浅显的奏折不如让皇上自己看着处理,您老人家也可以松松心,将来有一天皇上归了政……”
       “大胆!”
       寇连材心立刻提到嗓子眼。
       他哪里知道慈禧的权力欲有多么旺盛?她只要不死,这天下就是她的,寇连材竟敢提到归政,正是犯了大忌。
       “你算是什么东西,竟敢妄议朝政!”
       寇连材只好跪下请罪。
       “知道宦官妄议朝政是什么罪名吗?”
       清宫制度,不准太监干预朝政,凡干预朝政罪大辟(即杀头)。
       
       “奴才知罪,奴才只是看老佛爷终日为政务疲惫操劳,于心不安。”
       慈禧本想叫人杖责寇连材。但看他跪在脚下,俊俏的面孔毫无惧色只有忠诚,便又心软了。毕竟她一直喜欢这个年轻的小梳头匠。
       “还不给我滚出去!”
       慈禧和慈安的明争暗斗始终是十分激烈的,她发现寇连材对慈安的好感后,便不事事带着寇连材了。
       同治七年,慈禧又有了新的梳头小太监,叫做梳头刘。便安排寇连材去做会计房太监。毕竟寇连材做事一向精细,为人忠厚老实。而且寇连材还吹得一口好箫。在慈禧眼里,寇连材仍算是亲信的太监,而且他还有一点好:一点也不贪。
       慈禧常常在晚膳后,静听寇连材吹箫。
       随着乐曲表现的深幽哀婉,寇连材面孔显得出奇的圣洁冷峻,肩膀微微晃动,使乐曲更增加了无穷的表现力。那袅袅的箫声,悠扬婉转一去十里,令慈禧如痴如醉。
       她哪里知道寇连材在曲中寄托了多么深的对命运的慨叹和嗟伤!
       “这孩子口拙,心可不拙。”慈禧情不自禁对侍立一旁的李莲英说道。
       一曲终了,慈禧夸赞几句,叫李莲英赏寇连材20两银子,可寇连材跪禀道:
       “谢老佛爷恩典,奴才吹箫凑凑老佛爷的雅兴,原也是职内的事,于自己也是件乐事,赏银就免了吧,奴才但有机会再吹给老佛爷听。”
       寇连材不看账本却对答如流。慈禧当场赏他七品顶戴。“谢太后恩典。”但慈禧却听不出一点兴高采烈来。
       会计房,也即司房。司房是慈禧太后的总庶务处,专管金银珠宝绸缎的库房。司房也监管本宫太监、妈妈、宫女的迁升调补的花名档案,各殿陈设(相当今日的固定资产)、帐簿以及全宫出纳、戏剧、文墨等事项。
       寇连材在会计房经手的是上千万银钱和许多贵重物品。
       对太监来说,经管太后宫内账目,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差事。想发财是轻而易举的事。干上几年,就算吃点“银毛”(即回扣)置几百亩田地也是足够的。
       司房还管人事,免不了有些太监、宫女想换换工作,托司房首领太监帮忙,为此孝敬些银子。
       寇连材上任后,逐渐发现宫内各项开支管理十分混乱,漏洞百出。他为此去见李莲英大总管。
       一听寇连材的来意,李大总管便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寇子呀,宫里的事。你先别太认真,干上一两年,你就都明白了,有的事于法理不通,但都是自打开国皇帝就有了的规矩。说句不好听的话,太认真是要得罪人的,这叫做‘偶有耿介者,不得众人心’或叫做水至清则无鱼。依我说,你把银库管好,把珠宝、礼品清理好就行了。”
       李莲英说完,连在卧榻上打了几个哈欠,寇连材只好退了出来。
       不管不知道,一管吓一跳,清宫里的靡费,实在惊人。
       皇家用钱,自来是宽打窄用,绝不能打细算盘的。由内务府大臣向下说,大官使小官,小官使下人差役,一级级都要打出开支的敷余,不如此,就不会安心好好干。当太监的也是一样,由小徒弟熬上一个管钱物的差使,明知道用度富余,也睁一眼闭一眼,有好处绝不放过。
       寇连材很想量入为出,堵住花钱的漏洞,但想得容易,做起来难。
       他有一次根据太后食单开的各种菜、粮、肉的数量,于集市上算了算,实际价钱比买办处开到的费用预算便宜十倍。他回来后责问买办处管理太监,这预算怎么差这么大?
       买办处太监回答说:“寇公公,皇室用膳,自来无定数。名义是一个人的吃食,可你说不准太后进膳后要不要赏人。赏人的菜肴叫作‘克食’,说不定哪天看某样菜好,兴致一高,叫赏某王若干品,某大臣若干品,还有皇上的、后妃的,要是没有材料做,小的们岂不抓了瞎?”
       寇连材只好把这事先放一放。
       寇连材知道,当太监者没有不想发财的。但是对皇室的靡费,他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而不是想钻这个空子捞钱。说他憨厚也好,说他迂腐也好,他反正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太后一顿饭,穷人半年粮。
       他也不愿干那种蝇蝇狗苟、偷偷摸摸的事。
       但凡遇节日或慈禧的“万寿日”,宫内外许多礼物源源而来。如果有些小小不言的值钱物件,他自己把礼单一毁,东西拿走,是无法查问的,皇家收礼又不打收条。但每逢有这样的活动,他就管理得井井有条,分毫不差。
       有一次,慈禧偶然驾临司房,想亲自选几样礼品。
       “寇寇儿,帐簿拿来我看看。”
       寇连材呈上清册。慈禧随手翻了几页,见上面的字写得工工整整,干净又毫无涂改之处。大到国外送的一人高的大座钟,小到芝麻粒大的钻戒,皆开列在上。
       慈禧有心考考这个司房管事的,她问:“我问你,和田玉葡萄盆景,是什么人何年何月送的?”
       寇连材稍一思忖,答道:“回老佛爷,和田玉葡萄盆景是新疆巴音郭楞蒙古鳌登亲王于道光十七年进贡的。”
       慈禧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咱宫中最大的水晶是什么物件,从哪儿来的?是谁人进的贡?”
       “回老佛爷,最大的水晶是镶玛瑙青铜座水晶镜,此镜从各处观照,人皆不变形。水晶高二尺八寸,宽一尺五寸,是弘历年间西藏六世班禅所赠。”
       接着,慈禧又问了他几个问题,都得到满意的回答。
       在寇连材等人的陪同下,慈禧挑了几件适中的礼物,兴致上来了。
       “到底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寇寇儿,你的辛苦我是看在眼里的。你还小,按说还不够个首领太监的资格,我今儿个赐你七品顶戴,关执守侍的饷银,今后还要恪尽职守,尽心尽力才对。”
       “谢太后恩典。”
       寇连材下跪谢恩,但脸上并没有诚惶诚恐感恩戴德的表情,慈禧听不出有丝毫的兴高采烈。
       日月如梭,光阴荏苒。寇连材在司房迎来了新年号光绪,二十多岁的青年太监却称得上“三朝元老”了。
       慈禧之子同治皇帝,因不满母后的专横和自己作傀儡皇帝的命运,以及慈禧竟禁止自己同皇后阿鲁特氏同寝,索性自暴自弃,耽于声色犬马。及至发展到常常在李莲英的徒弟李连玉的引导下微服出宫,去妓院鬼混。
       同治皇帝寻花问柳的事很多,但他毕竟是当朝的皇帝,若在京城知名妓寮纵淫,又怕碰上相熟的王公贵族子弟,尤其怕在这种地方见到臣下。因此,他从来不到著名的妓院去,而专门寻那些深巷陋市的僻陋妓馆或暗娼处取乐。这些卖淫者伺候这位年轻漂亮又有油水可捞的公子,当然十分愿意。
       同治十三年,这位年轻的皇帝竟染上了梅毒,下身生脓溃烂。
       同治病重期间,深感幼主受制于皇太后的苦恼,为了遏制慈禧的权欲,他在遗诏中写入国立长君以防止太后垂帘听政的决定。但这遗诏被暴怒的慈禧撕毁了,更加深了母子的矛盾。
       在这之前,同治会同慈安、恭亲王杀了慈禧的宠宦安德海,以及怀疑慈禧不是生母,并秘密派人寻找“生母”的几件事,都使慈禧对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大为不满。再加上为了朝廷的声誉,她坚持命御医按天花来治梅毒,终于使同治不治身亡。
       慈禧遂立4岁幼童载湉为帝,是为光绪。她由此开始第二次垂帘听政。
       乌云其其格趁慈安、慈禧交谈之际,瞟了一眼垂手侧立的寇连材,见他面露忧色谈吐不俗,不禁心中赞道:“满宫太监,惟此人还有些丈夫气。”
       寇连材在司房的日子里兢兢业业,慈禧对他依然很好。逢年过节,或遇有别的喜庆日子,慈禧还特别赏赐他比别人多几倍的银钱物品。
       李莲英在太后对寇连材赏赐有加时,也夸他:“这是个呆子,你让他干徇私枉法的事他也不干。”
       慈禧打人成癖,但从来没打过寇连材一下,大内二千多名太监,唯独寇连材没有挨过打。李莲英就此曾对寇连材说:“连材呀,你们看老祖宗待我天恩这样大,可我,还有安德海,都是他老人家用掸子打出来的。你看,”他指指脑袋上残留的伤痕,“所以咱们当差都要谨慎本分,我可是无时无刻不畏惧她呢。”
       由于太后拿寇连材当自己人,因此常常派他做一些极为重要的或秘密的事情,其中也有一些卖官鬻爵的勾当。这让寇连材很苦恼,尽管得来的银子入库后,照例有他一份。
       让寇连材气恼的事很多。最让他失望的是,他原来很尊重的内廷大总管李莲英,竟也干些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的勾当。
       他知道李莲英是太监中的巨富,由于太后对李莲英言听计从,宫外不少人为升官、赦罪等事情要打点李莲英。但这些不关他的事。李莲英在外面尽可以卖官鬻爵,广收贿赂,只要不向宫产伸手,倒也眼不见心不烦。
       宁寿宫西廊下,是李莲英的“大本营”,寇连材时常到那里去请教一些事务。久而久之,他知道李莲英的一个半公开的秘密:李莲英住屋的木炕内,是他的小银库。他一直把寇连材当做自己的小徒弟,是个孩子,所以有些事不避讳他。
       他当着寇连材就曾掀开木炕上的板子,从中取出方宝来(方宝是铸成小方砖形状的银子)。
       太后宫司房到腊月底,须向上奏明使用银两数字,要开银库取方宝若干两。方宝银子成色好,一般钱庄的银票是不能换成方宝的。而李莲英每到这时,总要有一把把银票拿来换方宝。这些银票再由司房利用日常花销花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利用银票和方宝在银子成色上的差异就又赚了一笔。
       寇连材恍然大悟,李莲英木炕里面的方宝,原来就是这么得来的。
       李莲英拿着大把银票来,寇连材也曾劝阻过:“师傅,您看这样合适吗?您可别让徒弟为难呀!”
       “放心吧寇子儿,这些方宝你拿出手来给买办去用,他们也得给换掉。在这里不沾白不沾。与其让宫外的人赚了去。不如咱们自己得一些。”
       换成了方宝以后,李莲英叫来南花园的花匠用花筐抬回他在西苑门外北夹道的私宅去了。
       光绪六年3月,又到了宫里换季采买出库银的时候了。当李莲英又拿来大把银票时,寇连材得罪了大管家。寇连材接过这些银票,对李莲英说:“师傅,您素知徒弟的为人。徒弟管这么个摊儿,自己身正才能约束下人。下边人中饱私囊,那是缺乏制约的法度,可咱们屡次这样的犯例,徒弟我无法向太后交待啊!”
       李莲英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寇子儿,别忘了你今天这个位置是怎么来的。你以为随便一个十岁小太监,一出戏唱红了,就可以骤然穿绸裹缎来侍奉太后?”
       “师傅,这些年您对徒弟的教诲,徒弟永世不忘。徒弟跟您学了不少规矩,可有的小规矩得让着宫内的大规矩。我看您这次找银票的差价也不过千把两,徒弟不才,入宫十年也攒了一点,徒弟情愿将这些孝敬您老,也算报答您老的知遇之恩。”
       李莲英抄起那叠银票,“腾”地起身走了。
       这天,慈禧传寇连材去储秀宫。进了正厅后,寇连材看见慈安皇太后在左首坐着,两位皇太后正掐算着去先农坛祭神农的用度。
       寇连材请安后,伫立一旁。
       慈禧见寇连材来了,便问道:
       “寇寇儿,礼部侍郎上来了个奏折,说这次祭神农氏宫内置装费用比上年少算了七八成。你是不是算错了?”
       “回老佛爷,奴才这次祭礼的用度算了不止一遍。三万两银子足够了。据奴才查证,去年和前年的仪仗和祭奠物品都还在,今年不必重置,参祭一应人等的礼服也无须重制。依奴才看,内务府造预算往往不体恤朝廷负担。但求面子上风光好看,久而久之,难免形成一些积弊……”
       寇连材只顾说,按规矩不能抬头,因此他看不见慈禧面色的改变。
       “慢!”
       储秀宫里的空气马上凝固了。
       “本朝各类仪式、庆典,自当尊奉先祖旧制。你胆子不小,竟敢挑起老祖宗的毛病来了!”
       这时,耳畔想起了东宫慈安太后的声音:“妹妹不必动怒,我看寇连材此话也并非是对这祖制来的,让他说完吧。”
       “好,你说吧,什么积弊?”
       “嗻。祭奠大礼本是马虎不得的。奴才只是记住了老佛爷不忘微时的训导。老佛爷的训导感人至深,每想起您老人家追忆往事,言及过去生活艰难,竟以龙凤之躯为他人代做针线的事,奴才就自觉生逢盛世,幸沾国恩,万不可忘窘困之时,无论家事国事均不敢挥霍无度,靡费钱财……”
       慈禧此刻心里百感交集,又悲又喜又气又窘,真可比翻倒了五味瓶。悲的是寇连材提起了那段幼时往事。那时家中老太爷无事可做,家中银两无多难以继日,当时的兰儿只好为人家代做袜底,得些零钱添补家用;喜的是原本就钟爱的小寇寇儿竟始终没忘了她的这段教诲;气的是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太监竟敢在两宫太后前无尊无长侃侃而言谈俭朴之道;窘的是,与贵为王家格格出身的慈安相比,自己那段卑微历史实在有点栽面儿。
       她胸前不住地起伏着,强压着一肚子气。
       “奴才所言积弊若不割除,则朝廷财物如涓涓流水淌走而终将入不敷出。再如大内之两膳房。皇上吃野意老紫米,每日绝吃不了一斤。每日外面买办交付膳房饭局掌局者多少,局外人不能知道。而掌局交掌案每日达25斤之多。此举米一项,以例其余。太后之份例,日用盘肉50斤,猪一口,羊一口。外人闻此,莫不惊骇,以为太后一个人何以食此巨量之物,不知所食于此者,尚超过几多倍也。只以鸡子一项而论,原额20个,而买办处每日交进500个,其他可知。依奴才看,这都是各关节过一处扣一处,始能到主子之口边。”
       
       寇连材哪里知道,他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和慈禧的出发点绝无共同之处。帝王将相讲排场穷奢极欲,哪管什么百姓疾苦,那讲什么量入为出?钱来得容易,又不是自己挣来的,自己不花,留给别人?
       慈禧早已听得不耐烦了。
       “寇连材,还不赶快住嘴!朝廷大内的开销,历代相传如此,此不过是帝德深如海而已,你休要多言!”
       然后,她转过身去,和慈安商议那份春天祭神农的奏折。
       低头垂手侍立的寇连材此刻不知道,有一双美丽的凤眼正打量着他呢。
       慈安太后身边有一个最宠信的宫女,叫乌云其其格。早就听说慈禧身边有一个多才多艺、待人谦和、不爱多言的贴身太监寇连材,平时慈安和慈禧在一起议事时,也曾见过这个模样英俊、不苟言笑的青年太监,近来未曾见面,原来去太后司房掌事去了。
       今天见了他,才觉得此人确实不一般。
       趁慈安、慈禧交谈之际,乌云其其格瞟了一眼垂手侧立的寇连材,见他面露忧色,想他刚才谈吐不俗,不禁心中赞道:“满宫太监,惟此人还有些丈夫气。”
       乌云其其格是蒙古镶黄旗人,这年刚16岁。
       古人云宫中是“三千粉黛”,其实,宫女中美女甚少。
       清朝宫女,都是内务府三旗的贫寒人家闺女,每逢春秋两季推选进宫,名为“挑秀女”。秀女进内应差,恐怕吃苦,有钱人家多买人顶替。事前商量好价钱,挑上了给多少钱,挑不上又给多少钱。选上的,由买者出钱置办进宫衣物。选宫女时,两个人坐一辆轿车,车上贴“秀女”二字,进神武门,在门外下车,排队步行,进顺贞门。每人衣襟前拴上一个木牌,上书某旗下某佐领某职、某人之女及岁数。然后在御花园,站立排齐请太后先挑。
       太后选宫女,那标准自然首先着重的是身体条件,粗壮耐劳的最易中选。至于长相,越漂亮越不易入选,太后怕进来个妖媚惑主的,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
       当然,如果是皇帝佬儿自己选宫女,那肯定就成了选美人了。不过以皇帝万乘之尊的身,这种小事由自己来做就有些丢70份了。
       乌云其其格14岁入宫,东太后挑她时,倒的确是看上她的容貌了。
       东太后本少妒心,为人又仁和,从不打人。受传统道德影响颇深,恪守妇道,寡居十几年来,为人极正派。因此,她挑选宫女的标准是,只要跟着自己体面,伶俐机智、勤快,就可以了。恰巧她看到待选的宫女中只有一个镶黄旗的,人机灵、漂亮,谈吐大方得体,就收用了。
       不幸,情窦初开的少女乌云其其格心中第一道温馨的光环,竟套在了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太监身上,尽管他很英俊,但毕竟是个太监。
       商议结果,慈禧把奏折交给寇连材时,要他根据奏折中所列大典缺项逐条落实。基本上采纳了寇连材的建议。
       在返回钟粹宫的路上,慈安皇太后以对晚辈说话的口吻教导身边的宫女说:“你们要记住寇管事今天的这一番话,治国、治家都是挺不容易的。这钱财都是黎民百姓供奉皇家的,皇族人应该勤于政务,让百姓平平安安,风调雨顺才是。祭神农的仪式只要心诚,真心求风调雨顺,万民富庶,又何必年年要靡费些银两呢?听先人讲,道光年内后妃们常穿的也都是些红绿粗棉布,还不如你们穿的呢。”
       乌云其其格拔出簪子一看,银簪顿成紫黑色,她不禁又哽咽起来。用衣襟擦了一下,那紫黑色丝毫未褪,便知慈安被毒死无疑。
       两宫皇太后原本面和心不和,光绪六七年间,有两件事极为触怒西太后,因此东太后成为慈禧处心积虑要除掉的人物。
       第一件是光绪六年东陵致祭的事。
       这年春天,两宫同赴东陵主祭,待到跪拜的时候,慈禧要将拜垫并设。慈安平日里虽谦和,但在礼仪上却不肯随意变通。两位太后各不相让,当着大臣们的面争论起来。慈安大声对恭亲王说道:“西太后在咸丰皇上的时候,只封了一个懿妃;她得升太后是在先帝殡天以后。今日祭先帝,在先帝面前只知有一个太后,却不知有两个太后。既是一后一妃,在祭祀的时候,照例妃子的位置应当在旁边稍稍下去一步。”
       东太后的几句话谁也无法批驳。慈禧听了这番话,又气又羞。她使出撒泼的手段来说:“我和东太后母仪天下也不是第一天了,从来不见东太后有何争执;如今为祭祀先帝陵寝,重又叫我做起嫔妃来,实在不合情理。如果东太后一定要争这个过节,我情愿今天死在先帝陵前。”说罢,嚎啕大哭。慈安到底是个忠厚人,便也只好让了步。
       第二件事是慈禧的亲侄子荣禄和慈禧宠爱的同治皇帝妃子懿妃行乱宫廷,被翁同龢上折子请两宫太后立交内务府明正典刑,被东太后送去刑部大堂。虽说刑部大臣的处理只是个“永不叙用”,但荣禄从此被革一切职务。而懿妃也自缢身亡,慈禧身边少了两个可以陪伴她的人。这也使慈禧对东宫太后耿耿于怀。
       其实,东太后活着时,最让慈禧忐忑不安的是慈安手中的先皇密诏。
       咸丰死时,曾密诏东太后慈安,授“御赏”与“同道堂”两枚印章。此二章是咸丰皇帝的随身私章。咸丰以它作为皇帝权力的象征,赐予皇后钮祜禄氏和独子载淳,以防皇权落于大臣和嫔妃手中。同时还密授慈安朱谕一封,上写“那拉懿贵妃如恃子为帝,骄纵不法,卿即可按祖宗家法治之。”
       这密诏一直被慈安缝于衣角之内,每当换衣服时,再拆下来缝于新穿的衣服内。
       但慈安万万料不到慈禧城府极深且工于心计。为了掌握慈安的一举一动,她早已让李莲英收买了慈安身边的一个宫女小凤。
       小凤在一次侍奉慈安入浴时,发现了这个秘密。慈禧当确信慈安手中确有先帝密诏时,自然是又恨又怕,恨不得立刻把慈安置于死地。
       从此她在表面上对慈安百倍的亲热和谦恭。慈安是个非常心软又比较厚道的人,慈禧的一番表演使她感动异常。为表现两人捐弃前嫌,共振朝纲的诚意,慈安当着慈禧的面取出密诏烧掉了。
       慈禧觉得干掉东太后的时机成熟了。
       东太后生平最爱吃小食品,不论到什么地方,总有一个宫女捧着点心盒子跟在后面,有时和慈禧说着话,随手拿着糖果点心吃着。西太后便有了主意。
       一天,正是召见军机大臣的日子,慈安太后早早起来先到了慈禧宫中。慈禧一面梳妆,一面和慈安说话,“忽然”想起东太后未曾吃早餐,忙吩咐宫女拿出几样精细饽饽上献与东太后品尝。那饽饽做得精细可爱,有做成八仙的,有做成鹿鹤的,里面是鸡丝火腿做成的馅子,东太后吃着,赞不绝口。
       这天议事完毕,慈安太后觉得头昏眼花,有些支持不住。急急回宫后,便在御榻上睡了。外面大臣们退朝后,在朝房里又商议一番政事,个个出午门正打算回家,忽然内廷飞报出来,说慈安太后驾崩了,传军机大臣们暂莫散去,速速进宫商议大事。
       诸大臣赶进东太后寝宫,见慈禧坐在矮凳上,宫女们正在替东太后小殓。大臣们忍不住个个掉下泪来。
       这时,西太后伏在尸旁呜呜咽咽痛哭起来。
       按宫廷旧例,凡是皇后殡天,所有药方医案,都要交军机大臣验看。但东太后死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延医服药,更无方案。后妃死后,照例也须召椒房戚族,进宫去看小殓,但如今西太后的主意,不去通报东太后的母家钮祜禄氏的族人,大臣们也没有人敢出面提这个建议。
       东太后被草草成殓,慈禧召集众大臣代东太后起草“遗诏”。一桩绝大的疑案被轻轻掩饰过去了。
       乌云其其格对慈安的死悲伤至极。她绝不相信慈安太后好好的身体,会突然死于暴病。
       趁夜晚守灵时,乌云其其格将一根银簪子插入慈安的喉头。拔出一看,银簪子顿成紫黑色。她不禁又哽咽起来。
       她退后几步,用衣襟擦擦那银簪子,那紫黑色丝毫未退,她由此而知,慈安是被人毒死的。
       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宫女,此刻真是乱了方寸,浑身抖个不停。
       她原来视为靠山和尊长的,唯有慈安皇太后。慈安皇太后对她极信赖,也拿她当了个知己,几乎从不对她掩饰她和慈禧之间的纠葛。
       她现在真是万分同情恩重如山的慈安太后。这么宽厚、豁达的好人竟死于非命,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乌云刚进宫时,尽管姑姑(指进宫多年的大龄宫女)讲了多少遍规矩,但毕竟年龄还小,难免放纵自己。慈安却事事宽容她,未有严词训诫,更无打骂现象。
       按规矩,宫女是绝对不许认字的,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制度。可慈安对自己身边的宫女却常常讲些诗文。乌云记得慈安还给自己念过一首唐人元稹写的诗:
       寥落古行宫,
       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
       闲坐说玄宗。
       念完后,慈安对乌云讲了这首诗的意思。最后说:“大清建国以来,就废了这不让宫女出宫的规矩。宫女也是人啊,也要行人伦。像你这么俊俏的小丫头,将来我可不能随便发放你出去。等你到了22岁,我得让你到个好人家,做个福晋去!”
       说完她就“格格”地笑了起来。
       这曾是小宫女的一个美好的关于未来的梦,她相信东太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很可能成为一件真事。不管怎样,她打心眼里感激东太后对她这地位卑微的小宫女表现出的平易近人和慈祥。
       现在,乌云手中掌握着一件天大的秘密。也许,乌云能为慈安太后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把这秘密公诸于世。向天下讨个公道!
       可这是件弄不好掉脑袋的事。慈禧太后的狠毒,这不是刚刚领教了吗?
       偌大的北京,钮祜禄氏的族人在哪儿住?
       即使知道他们的住处,又怎么传这个信?
       看着慈安灵前摇曳的烛火。乌云又流下了眼泪。
       三天以后,慈安身边的小宫女小凤死于非命。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只是见两个太监用席子卷着一具尸体匆匆抬出了钟粹宫。
       “除了慈安皇太后,我最钦慕的人就是寇公公了。”头低下了,红晕却浮上了乌云的面庞。“乌云姑娘,我早就是废人了,姑娘的一片厚爱,心领了,可我无福消受。”
       照慈禧的意思,东宫没了,所有的宫女尽皆遣散。
       京城、外埠有家的,都叫领回去了。乌云没有家。她也不想即刻出宫。
       宫里还有个所在,即慈宁宫后边的冷宫。那里住着咸丰帝的遗妃祺皇贵太妃,还有同治帝的敦宜永庆皇贵妃、瑜贵妃、珣贵妃。
       冷宫里的这些老娘娘们生活十分凄惨。她们用的人,太监不老不到她们这里来,宫女不丑她们得不着用。而且监管门禁对这些老娘娘们是非常之严。她们生活的乏味、冷宫的清静孤寂是难以想象的。
       乌云便被发配到这里,服侍这些不幸而又性格乖张、脾气十足的先帝遗妃们。
       看管冷宫的总管首领太监是敬事房奉旨派来的,他们忠于职守,不敢有丝毫懈怠。万一哪位老娘娘出了什么事,失了贞节,丢了皇宫的脸,那他们一准要掉脑袋。
       贬到后宫的娘娘们总留恋往日得宠时的韶华年月,整日无所事事,除了拿几个体己钱玩玩摇宝、掷骰子的赌博游戏外,就是互相斗心眼、搬弄是非。
       有时候,这些老娘娘彼此间有了口角或心气不顺,就拿宫女们撒气。她们永远忘不了自己的“主子”身份,那点可怜的优越感也只能在宫女身上发泄,然后得到满足。
       乌云来到后宫,一开始干的是最苦的差事,擦地。
       宫里的地面用砖铺成。这砖是澄浆泥的砖,砖质非常细也非常坚硬,夏天这样的地面是不会起土的。到了冬天,砖的下面一生火,砖就发燥,浮土就会扬起来。这些心高命薄的妃子们就会让宫女用抹布来擦地。
       擦地的宫女们要趴在地上干活,钻在条几、条案的底下,用膝盖当脚,臂肘贴地。尽管膝盖都有毡垫子,可还是要磨出紫黑的血印,干活的时间又紧迫,活儿又要细致,又要当心别碰着桌上的陈设、古玩。
       每天擦完后,那地面就像一盆清水可以照见人影。这些擦地宫女早晨5点钟起来,干到9点钟还没吃饭。大冬天的,宫女们的脸上全是汗水。
       乌云打小没干过这么累的活儿。但她宁愿干这最下等的活儿,也不愿去服侍那几位老娘娘,在她看来,谁也比不上慈安皇太后的仁德。
       擦地的活儿虽然苦、累,但总比老在主子面前提心吊胆看脸色好。而且,上午干完这最累的活儿以后,下午的工作就相对松散多了。趁娘娘们午睡了,还有机会可以偶尔和太监们聊两句。
       乌云闲暇时,倒有时想起寇连材来。
       自从那次慈安说等乌云到了年龄可以出宫为她找婆家的事之后,乌云想象中的未来的夫婿形象,就是以寇连材为蓝本的。
       以前,陪慈安在宫外也见过一些王公贵族子弟。她印象中,那些王族贵胄不是骄狂自矜,便是色胆包天,甚至当着慈安的面,就敢色迷迷用贪婪的眼神紧盯乌云,恨不得一口吞下去似的。乌云看不上这些人。
       有一次,她在庭院里扫地,偶尔和本宫的一个老太监聊天。
       那太监说:“清苦些也好。咱们这个地场总还用不着典当过日子。你别以为珍妃、瑾妃她们的日子多好过。她们花销大,宫费不足,就常常把宫里的古玩什么的拿去典当。”
       “那她们有什么开销?何至于捉襟见肘?”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每年三节两寿,供老佛爷、万岁爷的礼不能少吧?对于各王府王妃命妇的交往,不也是正当的花销?下层女子做活买针线、条带、锦匣都得用银子,一位主子爵儿甭管多大,逢年过节,手下亲信太监、管事的不得有些赏赐?司房的统计,对于皇上、太后须月有月积,年有年总,寇总管总要按时奏报上去……”
       
       “寇总管?是那位寇连材寇公公?”
       “对,就是他。寇总管的奏报,皇上看了无所谓,可太后见了一定有说辞,反正总嫌太费。后来珍妃、瑾妃她们再报月积,明明不足,还要虚报盈余,月积年累,那帐上反而假存了上万的银两。这她们的日子还有个好?亏了寇总管,他对我说,你们后宫应酬别太多,让几个娘娘量入为出,千万别闹得寅吃卯粮。几个娘娘命苦,别再闹得为钱发愁。我跟你说还就是咱们这里帐实相符,太后什么时候查账咱们也不怕。”
       乌云说:“这个寇公公人怎么样?准是太后的红人儿。”
       “嗨,别提了,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一天到晚耷拉着脸,在钱上抠得紧。人是个好人,可这世界上,偶有耿介者,不得众人心呐。他可不像李莲英,变着法儿讨太后喜欢。可他办事牢靠,又不贪财,慈禧还得用他,他要是有李莲英一半的本事也就上去了。”
       “大内司房也是得有这么个办事精明的。”乌云说。
       那太监不满地挥挥手:“哼!他这叫不明智。你说你给谁守财呢?害得我们想弄点儿外快都那么难!”
       年底的一天,寇连材照例到各宫检点在册贵重物品,在慈宁宫,他遇到一件稀罕事。
       屋里,一个宫女拿着拂尘正打扫着房间。当首领太监邀寇连材进里三间查验,说了声“寇总管这边请”时,那宫女忽然回过头来,怔怔地盯着寇连材。
       这是个看着面熟的宫女。寇连材无暇回想在哪里见过她,便冲她点头微微一笑,进了里三间。等看完里三间的陈设,寇连材出得屋来。见那姑娘伫立在远处走廊里盯着自己看。寇连材本未在意。宫女在宫中,生活十分枯燥,但凡来个生人或差人,她们都当成稀罕物。这个宫女引人注意之处也就是有点面儿熟,而且在后冷宫内漂亮得有些出奇。
       几间正室、偏屋都查验完毕,当寇连才请首领太监留步,穿过东走廊,准备出院时,他看见姑娘站在拱门处,似乎在等人。
       按清宫规矩,“凡宫殿监等处,太监行路或遇各宫女子者,皆让女子走过再行,不许搀杂争路。” 寇连材有点踌躇,往前走还是不走?若不走可怎么行,只有出了拱门,才能去其它宫办差。
       他只好低头往前走,离那女子越来越近时,只听得一声莺啼燕啭地招呼:
       “寇公公。”
       寇连材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惊诧莫名地看着这个宫女。
       清朝定制,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太监与宫女不能随便说笑,不得无故交谈并立或耳语。冷宫里这些规矩虽有些懈怠,但寇连材不常来此,自然很有些惶恐,忙回头看看。
       好在冷宫里很少有人走动。
       “姑娘有何见教?”
       “寇公公,小女是故去的东太后贴身丫头,乌云其其格,有件事……有件事把小女快憋坏了。”
       乌云不知怎地,几个月来心中的憋闷,郁积的不快变成串串泪珠,她真想嚎啕大哭出来。
       “姑娘,您说呀,兴许我能帮你一下。”
       乌云知道,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摇摇头,急切地说:“今天不行,寇公公您走好!”
       说完,她拭拭泪,匆匆地走了。
       寇连材回到司房,心中一直揣测着这小宫女的话的含义。
       东太后殡天以后,在太监中间有种种传说。东太后平时在宫中脾气甚好,因此对她的暴死人们便产生了种种疑问。
       今天,这个小宫女是不是掌握着什么关于慈安死因的秘密?
       可她为什么要对我说,难道和我有什么瓜葛不成?
       寇连材百思不得其解。强烈的好奇心和对这个小宫女的同情使他彻夜难眠。他想无论如何,要找机会和这宫女再谈一次。
       第二天,寇连材又到慈宁宫后宫去了。他告诉首领太监,册上记录祺皇贵太妃处有一件玉蟾蜍衔珠,检点时没有。此宝物属皇产,不知祺皇贵太妃是否转手出宫?
       祺皇贵太妃矢口否认宫中有此物,寇连材要求对宫中所有人单独询问。如果所有的新旧宫女皆否认有此物,就可以洗刷祺皇贵太妃的不白之冤,祺皇贵太妃一口答应。
       为避内宫中男女大防之嫌疑,寇连材请首领太监在座旁听。
       “宫中规矩原是为不轨之徒定的,寇总管的为人谁不知道,在下如在场,恐怕有些下人知情也不敢讲,还是请寇大人一人查问吧。”
       寇连材煞有介事地逐个把宫女找来,一一询问,直到乌云其其格走进屋来。
       “姑娘,我今天设此计,就是要和你单独谈谈,有什么话,你尽快讲来。此宝物其实已随葬了,不要管这件事。我且问你,在下与你心事何干?”
       乌云其其格今天镇定多了。她先拔下头上银簪,把这不宣之密告诉了寇连材。
       “姑娘,倘有机会,我定将此事转告给钮祜禄氏族人。但当下慈禧太后权势盖天,恐慈安族人也奈何她不得。这件事还请千万缄口,一旦泄露,那是要掉脑袋的。此银簪还望姑娘妥为保管。慈禧对我可说是恩重如山,但她的为人我决不敢苟同。此人跋扈狠毒,权欲似海。大清要亡,恐就亡在她手里。连材命本不足惜,倘有机会便还要冒死劝谏。只是,姑娘,你为何偏偏信我?”
       乌云其其格知道这是一次很宝贵的机会,她没有权利也没有时间去考虑选择合适的词汇以及婉转的表达方式,更没有条件去含蓄去羞涩。她直截了当地说:
       “东太后在世时,对我盛赞过寇公公的才华和为人,我在两宫垂帘听政时恭听过公公痛陈宫中的积弊,辞严义正,不卑不亢,令人佩服之至。
       “小女年幼进宫,长期服侍东宫,如今靠山既倒,苦无知心良友。东宫的冤情唯小女了然于胸,却苦无人倾诉,积郁在胸已成块垒,长久如此,小女实在也承受不了。即便无法为东宫雪冤,也盼得一知音相互勉慰。”
       寇连材不禁肃然,好一个多情多义的女中璞玉!
       “除了慈安皇太后,我最钦慕的,就是寇公公了。”
       头低下了,红晕却浮上了乌云的面庞。
       寇连材心中涌上一股温馨和一阵苦涩。这小姑娘正是怀春的年龄,可惜,她竟把我当成……
       “乌云姑娘,我早就是废人了,姑娘的一片厚爱,心领了,可我无福消受。”
       “小女知道,小女只是钦佩公公的德才,还望寇公公今后多多指教。小女绝非要在宫里寻个‘对食’。”
       “对食”,指太监和宫女之间自愿结成的配偶关系,明朝以来即如此称呼。
       寇连才说:“乌云姑娘真是个情义如山,正直善良的女中丈夫。今日得识姑娘,也是连材造化不浅。我无以报答姑娘的垂爱,唯希望乌云姑娘早日能出宫,苦尽甜来。如有要连材效力的事,自当赴汤蹈火。今后如要见我,可在此宫大门外水缸前并排放三块小石头,我便设法来此见你。时间不早了,姑娘请回吧。”
       四目相对,微微一笑。乌云浑身轻松,婷婷袅袅地走了。
       装模作样又问了几个宫女,寇连材便回大内司房。第二天,寇连材禀明祺皇贵太妃,经详查,玉蟾蜍衔珠已随咸丰帝归葬,前任司房总管未及销账,以至昨日错怪宫中诸人,请贵太妃恕罪。
       “我就是要开这个规矩,康熙爷能做到,当朝皇太后为什么做不到?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再多嘴就打断你的腿!”慈禧强忍怒火,她心中还是喜欢这个昔日的“小寇寇儿”。
       光绪十年(1884年)慈禧太后逢五十岁寿诞。这一阵子,宫内十分热闹。从9月22日至28日在畅音阁演了七天大戏。10月8日到16日,又在畅音阁和长春宫同时演戏九天,每天长达六七个小时。
       10月10日生日这天。慈禧在畅音阁看戏,坐在畅音阁大戏台对面阅是楼正中。两旁是光绪帝和他的后妃,阅是楼东、西两侧坐满了内廷王公、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及内务府大臣等等。
       台上,《龙凤呈祥》正演得花团锦簇。看戏间隙,不时有太监端上面食、包子、寿桃、燕菜,让来宾们吃饱喝足陪伴观看。阅是楼及内外两厢挂满了福、禄、寿灯计四百五六十盏。畅音阁大戏台周围,整个宁寿宫鼓乐声喧,灯火通明。
       是时,清政府财政十分困难。云贵总督、云南巡抚等奉旨加速铜及各种稀有金属的开采,但资金紧张,频向朝廷呼急。
       慈禧为首的清宫保守势力,在国家内忧外患深重的情势下,也逐渐认识兴办工业、建造铁路的必要性。自光绪九年起,李鸿章、左宗棠等均屡上奏折,言明修铁路之必要。现代工业文明对大清帝国的渗透,使清廷财政穷于应付,捉襟见肘,在先后兴办铁路、电报、邮政、航运等事业中,已开始向外国借债。
       寇连材对清廷的经济拮据状况十分清楚。内务府拨付司房的数额依然足斤足两。但内务府官员可真是嘬着牙花子往外拿钱。与寇连材相熟的一位官员私下对寇连材咬耳朵说:“这次大内支走的银子,用的是漠河金矿的开采费,漠河金矿因此今年得少出两万两黄金。杀鸡取蛋呦!可皇上总得吃饭呀。”
       五十庆典过后,慈禧召见寇连材。
       “寇寇儿,这次做寿,听说各国公使夫人也都送了贺礼。你回去把她们的礼单和物品给我拿来看看。人家法国公使脱古利夫人送来了帖子,也是要过生日。咱们大清国是礼义之邦,这份人情是要还的。你看看法国公使上次的贺仪是多少,咱们别太小气了。”
       寇连材心想,这还得了!这么多国家送来些玻璃、瓷器什么的,中国人倒挺实在,一回赠就是玉石、玛瑙,宫内长此下去岂不要被骗光了!
       寇连材心一横,跪下说道:“老佛爷在上,恕奴才直言。”
       慈禧面露不悦之色:“有什么要说的,你说吧。”
       “老佛爷这次万寿庆典,据内务府申报,共耗银子12万两。仅购置戏装、道具一项,即耗银11万两。相当于康熙爷六十庆典的规模了。大内司房现存银无多。依奴才所见,各国公使值老佛爷五十庆典送来的贺礼,虽造工精美、华丽,但所值未必高昂。因此我朝廷回赠礼品,以能工巧匠精心制做的各地土产,如宜兴、景德镇陶瓷,京都景泰蓝等物回送即可。”
       “寇连材,你是说咱们大清国拿不出好东西了?想那西洋诸国皆弹丸之地,人口稀少,我大清堂堂中央帝国,焉能与他们锱铢必较?我看,你是不是又操心过度了。”
       寇连材心想,说一句也是说,说十句也是说。
       “奴才不敢擅越职份胡言乱语,只是老佛爷对我恩重如山,为报老佛爷恩典,奴才愿陈明心迹。依奴才所见所闻,当下正是朝廷兴机工、办铁路、开矿造船的用钱之时。云贵各矿因经费拮据,已着手招商集资。天下百姓唯盼大清国财力鼎足,长治久安,更盼朝廷行检点,放开明,节资于兴土木。奴才跟随老佛爷多年,见老佛爷政务繁忙终日操劳,早就愿老佛爷归政于皇上,轻轻松松颐养天年了。各类礼仪应酬,既耗资又累人,莫如统由礼部自行处置。朝廷大内的日用开支,也宜精简,所余财力也可投资于铁路矿产……”
       慈禧的脸色早就由白变红,又由红变成青黄了。
       “寇连材,大胆!”
       寇连材停住话语,屏住呼吸。
       “你这个该死的奴才,你说谁该行检点放开明!是我,还是皇上?”
       “奴才不敢,奴才此说并非专指,也并非是奴才一个之企盼。天下黎民百姓安居守业,皆仰仗我朝君主勤勉兴业,励精图治,以浩荡皇恩润泽天下。朝廷举止,万民瞩目,奴才所言无非是指愿朝廷上至君主,下至命官谨言慎行而已。”
       “奴才,你敢言及康熙爷的万寿庆典!我就是要开这个规矩。康熙爷能做到,当朝皇太后为什么做不到?你在我面前妄议朝政不是第一次了,你长了几个脑袋?”
       “奴才跟随老佛爷多年,惟愿以一片忠心报答主子知遇之恩,肺腑之言不敢保留半点。奴才视职务、钱财如粪土。先祖基业能在老佛爷和当今皇上手中发扬光大,奴才死不足惜。”
       寇连材毫无畏惧之色,一句紧跟一句。慈禧虽说气恼,却不得不承认寇连材的耿直和忠诚。因此还是舍不得杀他。
       “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再要多嘴就打断你的腿!”慈禧强忍怒火,她心中还是喜欢这个昔日的“小寇寇儿”。
       寇连材还在地上跪着。
       “还不赶快给我滚下去!”
       寇连材还是跪着不动:“老佛爷交代的差事,奴才未得明示,不敢擅自作主。法国公使脱古利夫人于万寿庆典送的礼品不过一自鸣座钟而已,价值不过白银五十两上下,奴才是否可按此价准备物事?”
       慈禧心想,看来让寇连材管大内司房,实在是庸人自扰。
       今后再有开支难免他又来说三道四。给他另找个差事吧。
       “行了,这件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近日精神恍惚,鬼迷心窍,尽做些擅越职守的事。我看,你还是到太医院去休养一段时间吧。今天我且饶了你。等你出了医院,就不要回司房了。”
       在场的人皆如释重负,他们本以为今天老佛爷如此震怒,寇连材必死无疑,没想到只是免了司房总管太监的职务,还让他去太医院悠哉游哉了。
       慈禧为什么如此宽厚?皆因为她把寇连材看成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一个聪明、漂亮、多才多艺但有时有点桀骜不驯的孩子。他曾经给自己带来许多快慰,尽管他出言狂妄,但用心绝非故意犯上。因此,实不忍杀他。
       送他去太医院,让他去治治“心病”,让他自己扪心自问:免了你的职,显然是因为你有过失,但去太医院,不正是给你指了一条深刻反省、改弦更张的机会吗?
       没想到去太医院,更使寇连材认识了慈禧的奸诈和毒辣。
       在太医院,寇连材和一位御医交上了朋友。这位御医名庄守和,他们在一起常常倾心相谈,纵论国内外大事,十分投机。寇连材本来就没病,他去找庄守和看病,无非也就是天南地北地“侃大山”。有时谈起内忧外患,两人相对喟叹无言。
       
       一天,寇连材和他谈起药性来,问庄守和:“听人讲,民间有一奇案,苦主是个妇人,有一天早上吃了仇家辗转托人送来的糕饼,下午便暴死了。死前未曾听说有疼痛感受,倒是花容和悦,话语甚多,两腮红晕如同醉酒一般。妇人死后,她有一贴身丫环,晚间用一银簪伸入死者喉间,拔出一看,银簪变成紫黑色,这黑色竟拭之不去。敢问庄太守,这妇人是否系仇家所害?如是毒死,这毒药是何药物?”
       庄守和略一思忖,缓缓说道:“照寇公公说的这种病象,分明是砒霜致命。但砒霜服下后发作较快,何至于延误几个时辰?死前症状又像是服用春药的表现。依在下看来,可能是用春药和砒霜相合,春药使血脉舒张,内火升,可暂时抑制毒性发作,而一旦发作则摧枯拉朽,容不得疼痛挣扎则立时毙命。”
       忽然,庄守和面露惊诧之色。
       寇连材所述症状,怎么这么像慈安太后?
       慈安太后驾崩,太医院众御医前去会诊,但慈禧已命众宫女草草成殓,无法再作详细检验。尽管众御医头脑中疑团纷繁,但谁也不敢妄加推测。
       庄守和略一思忖,便问道:“寇公公所说这桩人命案,后来可经仵作验尸?”
       “咳!死者草草小殓。死者家属不忍这妇女再受屠戮之苦,便不了了之了。”
       庄守和把话题叉开,后来,临分手时,他说:“寇公公多才多艺,为人耿直,守和仰慕久矣。如不嫌弃,请寇公公晚间到舍间小坐,咱二人小酌两杯,不知意下如何?”
       晚间,在庄守和家里,两人推杯换盏喝下几杯酒后,庄守和笑盈盈地问道:“寇公公白天所说那屈死的妇人,可是公公的亲属?”
       “这个……这个……学生只是听人说起,心存好奇,随便问问而已。死者并非在下亲属。”
       “噢,在下遇到过一个病人,却与寇公公说的这位妇人,病症十分相似。”
       看到庄守和故弄玄虚的表情,两人心照不宣。
       “这位病人,是不是你我都熟知其姓名?”寇连材问道。
       庄守和笑笑,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写了个“东”字。
       听寇连材讲完乌云姑娘银簪试死因的事情之后,庄守和说了声稍候,便跑了出去。一会儿,拿着一双绣花鞋和剪刀过来了。
       看看寇连材莫名其妙的眼神,庄守和笑了一下,用剪刀剪开鞋边上的几根线,然后抽出了一叠纸来。
       “寇公公,你可知道同治帝是怎么死的?”
       “同治?同治不是患天花死的吗?”
       “唉!同治帝的病,是我和李德立李太医共同诊治的。我庄守和一生为人清正,行医严谨,人命关天的事绝不敢掉以轻心。然而,给同治帝诊病,却是件失德的事,可说是坏了一生的清名。”
       “这是同治帝的《进药用药底簿》,我还有一份应下的药方。”
       “同治十三年10月30日清晨,我和李太医接旨先后进宫,李德立先到即为皇上诊脉。我第二个去为皇上诊脉,当时见皇上仰卧榻上,面部及周身均出现红疹,疹中还夹杂痘粒,头面及颈部颗粒稠密,颜色赤滞,身颤口干,浑身发烧。
       “我和李太医都认为皇上得的是梅毒。当时我二人十分为难:实奏吧,说不出口;不奏吧,又失职。后来,见两宫太后时,我们只好奏道:皇帝的病从症状来看是天花,可又比天花厉害,我们担心皇上得了一种和天花类似的病。
       “慈安太后对性病知识很缺乏,而慈禧心中早已知道是什么病了。但她坚持要我们按天花下药来治。太后既然不让说出来是梅毒,那么谁敢说是梅毒?只好按天花下药。慈禧好面子,讲排场,把亲生儿子的命搭上也在所不惜,好一个狠毒的女人!”
       “庄太医,既知道是梅毒,你们应按病施治,又何必管太后懿旨呢?”
       “寇公公在宫中多年,怎么还这么糊涂?我们按梅毒治,已属抗旨不遵,况同治帝身体衰微,一旦殡天,我们自然是罪不容赦。”
       庄守和给寇连材看完两份药案,一边收着,一边说:“我敬重寇公公的为人,寇公公在大内当差,守着这么个蛇蝎般狠毒的妇人,可千万要当心才是。”
       寇连材没有说话,两眼怔怔地看着什么。突然他一拍桌子:“唉!你我人微言轻,只能作壁上观。我只气恨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大义凛然,犯颜直谏。”
       庄守和生怕寇连材意气用事招来杀身之祸,他忙说:“慈禧任性刚愎,冒失顶撞她实不足取。切不可一时冲动逞匹夫之勇。否则,充其量像肃顺那样,去菜市口途中骂个痛快,然最后还是引颈受戮,于民于国于朝廷均毫无裨益。寇公公,咱们还是忍了吧。慈禧的为人,并非他人皆醉你我独醒,只是现在谁也无力和她作对,为了乌云姑娘的安全,那银簪子的事也不要对钮祜氏家人说。世道如此,奈何奈何?”
       两人都为光绪的境地流下眼泪。雨声中,寇连材感到姑娘偎近了他的身旁,耳畔传来乌云轻轻的一声叹息:“咱们都是苦命人!”
       寇连材从太医院回宫后,被慈禧安排到奏事处任首领太监。
       奏事处虽无任何实权,但可在宫中任意行走。每天可向太后通报宫内各项事宜,所以各宫的太监甚至后、妃也都敬他三分。
       慈禧安排寇连材到奏事处,也还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奏事处太监每天可以见到慈禧。慈禧对寇连材仍抱有一线希望:让他熟悉宫中各项事务规矩,有朝一日备不住可以接大总管的班。
       奏事处的工作,给寇连材见乌云其其格带来了方便。寇连材每次来慈宁宫找乌云,慈宁宫里的首领太监便马上去喊乌云,给他们一起谈话的机会。这位首领太监一来也喜欢乌云姑娘,处处行方便;二来自然是有心巴结奏事处这位前程远大、很可能是未来大总管的慈禧红人。
       晚上,当乌云和一群宫女侍奉那几位老娘娘围坐一起玩名叫“梭子胡”的纸牌时,老太监进来,朝乌云使个眼色。乌云便悄悄退出房去。
       慈宁宫殿廊下有口铜铸的大水缸,乌云靠在大缸旁等着。
       上夜的太监过来,乌云姑娘朝他点点头,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笑笑就过去了。
       等上夜的太监过去后,寇连材便来到乌云身边。
       每次都是寇连材给乌云讲各宫的情况,听来的宫内外轶闻;把随身带来的衣物、袜子交给乌云,请她闲暇时补一补。在监狱般的深宫大院中,寇连材和乌云姑娘把彼此见见面,说些道听途说或亲见的宫内外琐事当作唯一的乐趣,时光就这样一年年地逝去。这其间,乌云已升至慈宁宫姑姑(宫女头)的地位。
       “咱们皇上是个很有出息的皇上。”
       寇连材对乌云谈起到毓庆宫的见闻。毓庆宫是光绪皇帝学习的所在。
       “听毓庆宫太监们讲,幼年时的光绪帝常常是睡意朦胧中就被太监送往毓庆宫。既入书房,每天都要读诗作文,除了汉文功课外,还有满族师傅教授满文以及练习骑射等事。一天也是忙忙碌碌。”
       乌云瞪大充满怜悯神色的眼睛说道:“也真难为了小皇上,那他能坐得住?”
       “皇上毕竟是孩子,枯燥乏味的书房生活他当然也有些受不了。只因贵为天子,平常人家幼年那种‘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的乐趣,全部被艰涩难懂的文章所代替。以这点说来,乌云,他还不如咱们。
       “据太监们说,幼年的光绪皇帝也有过不少次的反抗,有时竟闹到把书本扔到地上,半晌不开口念书。为此,慈禧曾下令皇帝生父醇亲王奕擐到毓庆宫照管。天长日久,皇上竟变得服服帖帖,对学习还有些着迷了。听说,自打光绪三年起,宫内逢太后的万寿庆典和自己的庆寿日,尽管宫内搭班唱戏,热闹非常,可咱们这皇上只略为应付一下,就回后殿读书习字。
       “听毓庆宫主管太监说,皇上虽然身在深宫,但小小年纪也知道体恤民情。有一次,在大雪纷飞、寒风凛冽的严冬,他坐在温暖如春的殿堂内,还想起了寒舍、茅棚中的穷人。他写了一首叫作《围炉》的诗句,诗句是这样的:西北明积雪,万户凛寒飞;惟有深宫里,金炉兽炭红。”
       乌云听罢这诗,说道:“皇上如此仁德,真难能可贵,他养尊处优,但不忘百姓,大清还真算是造化。”
       寇连材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养尊处优?不,皇上的童年其实很苦呢。”
       乌云不解地问道:“皇上幼年还受罪吗?”
       “可不是吗?凡人在幼年时,都能得到父母的疼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吃什么,父母就做什么;随着气候变化,增减衣服。可唯独皇上,无人敢亲近他,照料他。就连他的生母醇亲王福晋,由于名分关系,也不许亲近他。名分上可以亲近皇上的,唯有慈禧太后一人。”
       “那,慈禧太后待他好吗?”
       “唉,皇上见了她,必须叫声‘亲爸爸’,可慈禧太后对皇上没一点母子情分,有的只是呵斥和体罚。因而,咱们皇上从小就胆小怕事,性格懦弱。听说,醇亲王福晋每问及皇上生活就声泪俱下。那时,皇上每日三餐,虽然桌上摆了数十盘菜,可是年纪小,桌子大,离座位远的够不着,这次不吃,下顿饭重新端上,因而多已臭腐,不能再吃;临近座位的,又多是剩饭热过多次,且又不可口,所以每顿饭都吃不饱。有时想让厨房做一些可口的饭菜,如果得不到慈禧的同意谁也不敢做。如果谁提了这件事,慈禧必定教皇上要俭省,反而落不是。所以皇上从小不要求加什么菜。
       “听毓庆宫主管太监说,皇上10岁上下时,每至太监房时,先翻吃食,翻到个馍,拿起就跑。及至太监追上,跪地哀求,小皇上的馍已下肚一半了。”
       乌云心软,听到这里,竟已是泪光盈盈了。
       寇连材一见乌云伤感,竟不由得眼窝也湿了。
       寇连材把国家中兴的希望,寄托在光绪亲政上,内心对光绪也是充满同情。
       两人都为光绪的境地流下眼泪。仿佛这伤感传染了上天,下雨了。身边的一丛丛竹叶上传来“沙沙”的声音,他们移到回廊里。
       雨声中,寇连材感到姑娘偎近了他的身旁,耳畔传来乌云轻轻的一声叹息:“咱们都是苦命人。”
       “谁?”
       “你,我,还有光绪帝。”
       寇连材很想对这位姑娘温存一下,可他不愿意以自己的六根不全之身去占领姑娘的心灵。他只是拉拉姑娘的手,说:“乌云,别这么说,你还没有几年就可以出宫嫁人了。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虽从小进宫,但正所谓六根清静,无欲则刚,对将来也没甚么念想。当太监的,一门心思当好奴才,发点小财。眼前是芝麻粒大小的一点儿眼界,没什么出息。”
       乌云低头沉吟片刻,抬头说:“寇公公绝不是那种尸位素餐的行尸走肉。我就是不明白,难道你心中就不能有什么人吗?”
       寇连材忽然放开了姑娘的手,低下头去。
       “有。”他说。
       “谁?”乌云急切地问。
       “慈禧太后。”
       乌云惊愕不已。她推推寇连材,问道:“寇公公,你开玩笑?”
       寇连材淡淡一笑:“这绝非戏言。我从进宫以后,就与太后朝夕与共。她对我可说是恩宠有加。但我从小就自知太监不过是主子玩物而已。伴君如伴虎,伴太后尤甚。不错,我要感谢太后,宫中太监不少,她唯独敦促我勤读书、广学艺,使我明白了不少事理。可读的书越多,越憎恶她的品性。我每天都想着她,想着怎样在她身边逗她高兴,规劝她向善,同时保护自身的安全。
       “可我就是学不会这种本事,比如说像李大总管那样,全心全意取悦于她,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我每天要向她自称奴才。可我实在不甘心作她的奴才。
       “宫里,一个好太监必须是从里到外完全没有了自己的主见,甘心情愿当一条狗,没有了自己的人格。可我,总是觉得太后还不如我,我总想指着鼻子教训她一番。可有位朋友说得对,逞匹夫之勇对个人对朝廷都毫无用处。可我早晚得犯在她手里,我有个预感。我这辈子,生活中都躲不开她了。”
       乌云慢慢地把头靠在寇连材身上。
       “所以,我说我心里只有她。唉!我是又恨她、又怕她、又瞧不起她、又佩服她,也不得不让自己尊敬她。”
       光绪对寇连材说:“今日之事果然被你不幸而言中。朕素知皇太后对你不薄,你说,你是不是奉太后懿旨来左右朕的行为?”
       光绪十五年正月26日,紫禁城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大清门内彩棚林立,灯烛交辉。这天,是光绪册立、奉迎皇后的日子。
       寇连材此刻已奉太后懿旨到光绪身边侍奉。
       殿堂外面,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可是殿堂内的皇上却是满面愁云。按皇上的意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桂祥的女儿作自己的皇后。
       娶桂祥的女儿,好比吞下一只苍蝇。
       桂祥官职都统,是慈禧太后的弟弟。娶慈禧的亲侄女无疑是在亲政前给自己戴上枷锁,安上一只太后的眼睛。
       册立、奉迎典礼上,光绪脸色严峻。所有的笑容都是勉强的,这使他觉得十分疲累。
       按清制,典礼过后,皇帝还要在太和殿宴请皇后的父亲乃至整个皇后家族,由在京的满汉大员陪同庆贺。但光绪由于心绪不佳,竟然借口有病,将规模盛大的宴请取消了。
       寇连材知道皇上的心事,同时也很为皇上的这一冒失举动担心。
       寇连材还非常为难。
       慈禧把寇连材派到光绪身边来,实际上是想让他在光绪身边当自己的耳目,监视皇上的举止言行。晚间,寇连材必须要去长春宫,向慈禧汇报今日大典上光绪的情况。
       慈禧当然早就知道皇上取消太和殿宴会的消息,但令人奇怪的是,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她问寇连材:“皇上说自己身体违和,他怎么不好?”
       
       “回老佛爷的话,皇上今天面色不佳,可能是肠胃不适,奴才见他上午去下屋数次,可能是行大关防(大便之意)。”
       “面色不佳?”慈禧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慈禧今天对皇帝的反应,早有预料。皇帝没有做出更为激烈的反应,就算不错了。
       “你下去吧,这几天要多观察皇上举止言行。”
       慈禧心存侥幸,也许皇上皇后同房以后,感情日笃。那时也就遂了自己的心愿了。
       大婚后不几天,慈禧便颁布懿旨,宣布将政权交给光绪帝。但就在亲政典礼前夕,慈禧还同光绪帝的父亲奕擐暗中达成一项协议:在京各衙门每日具奏折件,皇上披阅传旨后,发交军机大臣另缮清单,恭呈皇太后慈览。每日外省折报,皇上朱批发下后,另缮清单,恭呈皇太后慈览;其简放大员及各项要差,由军机大臣请旨裁定后,再由“皇上奏明皇太后,次日再颁谕旨”。
       光绪的手脚,仍然被紧紧地捆住了。
       光绪亲政以后,知道宫廷内外均是皇太后的势力,他对身边的太监,亲近不得,严厉不得,均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只有朝廷大臣来了,他才如释重负地投身到政务中。置身在太监群中,他仿佛是茧中的蚕。
       一天,光绪带寇连材等四个太监去给慈禧请安。
       慈禧问完光绪的起居、身体状况后,说:“我身边有一太监,姓王,为了皇上的身体,从今以后,我令他常到你身边侍奉,以慰我心之愿。”
       寇连材知道,这王太监宫中通称“香五”,是慈禧身边很受信任的人。这家伙向以窥测别人秘密见长。
       光绪急忙说:“孩儿十分感激亲爸爸,还望亲爸爸保重御体。”
       自此以后,光绪身边每月中有十五天有这位“香五”侍奉。
       另外十五天,则由其他太监负责监视光绪一举一动。
       光绪十六年,慈禧住中南海丰泽园。寇连材经常要去向慈禧禀报光绪的一举一动。每当他回宫后,光绪便用鄙夷的眼光扫他一眼。他知道,身边太监一外出,时间稍长肯定又是去太后那里。
       对寇连材,光绪没有好印象。这个太监一天到晚眉头紧锁,沉默寡言,不像别的太监那样会献殷勤。而且,他早就知道这个前奏事处太监是慈禧十分宠信的人物。这个太监在身边,总是用一种古怪的、忧郁的眼神看着自己。光绪觉得此人够“阴”,深不可测。
       寇连材看到光绪勤于政务,与大臣的交谈中,处处表现出通达开明,对翁同龢等师傅彬彬有礼,内心十分尊崇这个年轻的皇帝。但他还不想和皇帝建立较密切的关系,慈禧身边的耳目对此是十分敏感的。
       有一天,光绪在看奏折,轮到寇连材和另一太监在旁侍候。那个太监受命去为皇上冲水。光绪忽然听到这个四十岁左右的太监说话了:
       “皇上在上,奴才有话要禀告。”
       “嗯?什么事说吧。”
       “皇上昨日一天召见长麟和汪鸣銮二人竟达三次之多。太后知晓后,说此二人‘挟制皇上、图谋不轨’,奴才恳请皇上,今后不要过多倚重某一二人。否则,既害己,又害他人。”
       光绪气得“砰”地把笔摔在案上。
       “是太后让你来说这种话的吗?”
       “皇上请勿多问,奴才不便多说。”
       光绪心中十分愤然。他有点相信这个太监说的话,只是,太后的疑心纯粹是捕风捉影。而且,如果因为听了寇连材的话便冷落长麟、汪鸣銮二人,自己不是落到了受宦官挟制的可悲境地了吗?
       他决定我行我素,为此继续和长、汪二人频繁接触,商讨政务。
       但是可悲的是,这太监的话是事实。过了几天,慈禧召见皇上。见面没两句话,就说道:“皇帝,我看长麟和汪鸣銮二人行为不轨,你还是把他们免了吧!”
       光绪听罢心一沉。
       但如果不遵旨而去争辩,谁知道会给那两位大人带来什么可怕的后果?
       光绪只好当即表态:“孩儿遵旨便是!”
       次日,一道上谕发出,朝廷竟将这两位颇有见地的官员以“迹近离间”的罪名革职,“永不叙用”了。
       光绪内心十分痛苦,但脸上不敢有任何表示。
       回宫的路上,后面跟着四名太监,谁也不说话,只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光绪觉得自己像一名囚犯。
       了养心殿,光绪说了声“你们各司其职去罢,”然后对寇连材说道,“你随我来。”
       进了南书房,光绪对寇连材说:“今日之事,果然被你不幸言中。朕素知皇太后对你不薄,你说,是不是你奉太后懿旨来左右朕的行为?”
       寇连材跪下说道:“回皇上,依奴才身份,皇太后不可能吩咐奴才擅议朝政。但皇上周围颇多耳目,今后还望皇上谨言慎行。今日之事,如果皇上依奴才所言自那日起就疏远长、汪二位大人,长、汪二位大人是不至丢官的。”他接着又说:“今日之事,皇上不必总挂在心上。皇上勤于政务不分宵旰,这是大清的造化,也是奴才的造化。好在来日方长,皇上有作为的日子在后边呐。”
       听着这话倒很入耳,但谁知道这太监安的什么心?
       光绪只是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哪!”
       寇连材说道:“皇上身边的人,没有说自己对皇上不是忠贞不二的。但这些人,包括奴才,都是芥微小人,不值得皇上多费心机去辨忠奸。皇上只须在政务上多花心思,便自然而然少了许多烦心的事。请皇上好自为之。奴才也该退下了,否则……”
       光绪只好挥挥手:“你去吧。”
       光绪十八年,慈禧移住颐和园。
       醇亲王顶住朝野压力筹资兴修颐和园,湖光山色,风景迷人,尤其是春季来临,谐趣园里繁花似锦,知春亭前垂柳如烟。奕擐的一片苦心在于用这风光绮丽的环境来转移慈禧太后对朝政的兴趣。但他太低估慈禧的权力欲了。
       每天朝中军机处、内务府、六部的人员络绎不绝,他们常常起个大早,快马加鞭到颐和园向慈禧汇报政事。
       寇连材依旧要常常见慈禧汇报光绪的日常起居和政务活动,因此,他可以在觐见太后毕回城的途中,顺便到白塔寺附近老太医庄守和家里去。在那里,他可以见到乌云其其格。
       乌云其其格已出宫。26岁的乌云此时已是个成熟、端庄、仪态万方的姑娘。庄守和把他视同自己的亲女儿。
       乌云出宫到庄守和处,是寇连材的主意。
       由于乌云在北京没什么亲属,那么,当22岁“退休”时,命运叵测,很可能被皇家随意打发嫁人。寇连材便叫乌云莫如认了庄守和为义父,那是在光绪十六年。
       每年正月初三,是宫女接见亲属的日子。这一天,庄守和来到神武门的接见处。听寇连材讲,乌云姑娘是高挑身材,圆脸大眼睛,手里拿一个蓝花包袱。
       上午的八九点钟,神武门内陆陆续续由太监领着,出来了一些打扮整齐的宫女。出来的宫女立刻就和家属揽作一团,或哭或笑。
       当一个姑娘走近庄守和时,庄守和不敢冒然去认。这个姑娘的确很漂亮。紫红色春绸丝棉的棉袄,高高的到了耳垂下的领子,外面是一件葱绿的大背心。梳着油光的大辫子,辫根扎着红绒绳。庄守和只能笑脸相迎。
       没想到这个姑娘却径直走到了庄守和的面前,亲亲热热打了个招呼:“干爹,您来得真早!”
       原来,宫女的家属大多是贫民。乌云出宫前寇连材已向她大致讲清了庄守和的容貌、穿着,所以,乌云一出宫门,便认准了那个气质不凡,颇具仙风道骨气韵的老先生。
       通过寇连材的介绍,两人已不陌生,今天第一次会面,难免谈得非常多。乌云像是刚出笼的鸟,一肚子话倒个没完。
       “庄伯伯,从此以后,我就管您叫爹了。”
       “乌云姑娘,真正是折杀老朽了。我庄守和何德之有,临近迟暮却得了个这么风光水灵的大闺女!”庄守和高兴得满面笑容。
       陪同后宫宫女出来的老太监看这一老一少谈得那么热闹,便也相信乌云在北京有这么一门绅士亲戚。
       乌云出宫后,便住到了庄守和的家中。
       几年来,庄守和想给乌云找个像样的婆家。但门第高的,嫌乌云是个宫女出身的丫头;门第低些的,庄守和又觉得对不起乌云姑娘,而且他很敏锐地发现乌云总是把寇连材放在心上,对庄守和张罗婚事,显得不感兴趣。
       庄守和也很为难,想劝她去了对寇连材的那份心思。但实在是难以说出口,便也只好听之任之。
       “一人庆寿,举国遭殃。大清要败,也就是败在她的手里。”寇连材说,“我就是要碰碰老佛爷!”
       光绪二十年,光绪亲政的第5个年头。
       受命于危难之际的年轻天子,受制于一个权欲熏天,又奸诈、刚愎、偏执的女人,真是空有一腔强国之志,却既无用人、也无独立理政之实。
       这一年,对外方面最大的事件就是中日甲午战争和《马关条约》的签订。
       来自北方的告急文书和奏折源源不断涌进紫禁城。
       5月份,朝鲜爆发了以崔时亨、崔福成为首的东学党起事。朝鲜王朝无力镇压,就向中国驻朝委员袁世凯求援。袁世凯报朝廷后,清廷派提督叶志超、总兵聂士成率兵进驻牙山,而早就对朝鲜垂涎三尺的日本马上也以保护日本在朝侨民为辞,派出混成旅团,从仁川直达韩京,与清兵相对峙。
       东学党起义被镇压后,中日战争也随之在朝鲜展开。日本军队首先偷袭了驻泊牙山外丰岛冲的清兵军舰,接着又向驻牙山的清军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8月1日,光绪颁布了宣战诏书“……着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迅速进剿,厚集雄师,陆续进发,以拯韩民于涂炭。”
       同日,日本也对中国宣战。
       北京城里,空气燥热。辽东半鸟的战火似乎也灼烤着紫禁城。
       养心殿内,空气沉闷。太监们个个噤若寒蝉。只有光绪在殿内走来走去,坐卧不宁,长吁短叹。
       在他的案头,摆放着频来的败报。
       首先是失平壤之报:“我师败绩,总兵左宝贵死亡。”接着,又有大东沟海战败绩之报:“与日海军战于大东沟外,我军败绩,管带邓世昌死亡。”
       平壤战后,战火很快烧过鸭绿江,中日展开辽东半鸟之战。清军连连败北,凤凰、旅顺、海城接连被占。辽东半岛之役中国又告失败。
       寇连材眼看光绪帝以羸弱之身躯,每天承受着沉重的军政要事,终日眉头紧蹙,时而激奋,时而沮丧,内心也同样焦虑。眼看着这个并不掌实权的皇帝,军机大臣们如坐针毡,愁云惨淡,他一个作太监的徒唤奈何。
       光绪二十年,又恰逢慈禧六十周岁的万寿庆典。
       寇连材记得,当慈禧五十岁庆典时,曾耗费52万两白银,而这次六十庆典,似乎规模还要宏大。
       为了筹办这次庆典,早在两年前的光绪十八年,就开始了准备工作。光绪帝为此发了上谕:“……所有应备仪文典礼,必应专派大臣敬谨办理……”并成立了庆典处。
       寇连材从在司房和升平署的老同事以及当年学戏的老同学处得知,此次庆典,宫廷大内和颐和园等处要唱戏多日,需制作大量的戏装、道具。升平署的提调太监给寇连材列了戏单。一看,所需行头、“节末”等种类之繁、数量之多、名目之杂、清单之长、耗银之巨,实在是举世罕见。在颐和园,要办福、禄、寿三台戏,置台衣三份。仅此项三份台衣,就需银八九万两。加上各色行头、服装、彩衣、彩旗……光用在戏上,就需要白银52万两。
       在此领土沦陷、重镇失守、人民遭难的危难时刻,慈禧却又要极尽骄奢淫逸之能事。
       在庄守和家里,寇连材才能把一肚子的火发泄出来。
       “辽东战火尚在燃烧,现在,山东一带沿海,倭贼又在寻衅。皇上现已是焦头烂额,可每天还要操劳那些乱七八糟太后六十大典的劳什子事项。有些事,其实根本用不着他来管,可是不经过他审阅,没有他的朱批,慈禧那里就要疑心生暗鬼,怕独自担个靡费国库银两的罪名。
       “昨日来个奏折,皇上一批又成了上谕,说是除了宫廷内外的修饰、陈设、点缀之外,连北京城内大小街道的商店、铺面也要进行修葺装潢。”
       寇连材从内廷出来,在乌云和庄守和这儿自然成了消息灵通人士。
       庄夫人和乌云其其格一边做针线一边听着。庄夫人问道:“民间为老佛爷作寿大兴装点,这钱从哪儿出呀?老百姓还得搭钱?”
       寇连材惨然一笑:“此正所谓:一人庆寿,举国遭殃。”
       “司房太监告诉我,这几个月慈禧为庆典置办了大量的东西,光从江浙置办的绸缎达上千匹,她一个人穿十辈子也穿不完。本来宫里有不少珠宝首饰,听说她又从印度、缅甸等地置办了不少。现在辽东战线吃紧,前方将士的冬衣尚未完全置全,山海关总兵怕倭寇南下,近日上奏折要补充兵员、冬衣,那经费竟还没着落呢!光绪皇帝明知道边防经费尚有一部分,但不敢批,谁知太后的六十庆典的钱够不够?那是个无底洞。”
       庄守和也附和道:“是啊,听到太医院看病的六部侍郎私下议论,这次太后的六十庆典,确确实实都是用的国家的钱。听说,一部分是国库的银子,一部分是从军饷和边防经费中支取,已用去一百万两,从铁路经费中支取了二百万两。另外,外地督抚又都从民间搜刮了‘报效银两’数百万。”
       众人皆叹喟不已。
       庄守和叹道:“满朝文武大臣,慑于慈禧的淫威,竟无一人敢出面劝谏。”
       寇连材不胜感慨地说:“俗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朝廷里堂堂须眉不算少,可竟还不如我这一阉人。大清要败,就败在这个女人手里。和天下黎民百姓比起来,和满朝文武比起来,离慈禧最近的人,见慈禧最多的人,我们这些太监中,也算得上我了。我知道,我冒死直谏,无异于以卵击石,但造化神功把我安排在她的身边,我总以为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告诉我,我该做的事就是对付这个女人。”
       
       庄守和和乌云听出这话的含义,忙起身到寇连材的面前,庄守和拉起他的手拍着说道:“寇公公此言差矣!慈禧也是六十的人了。她自以为是,冥顽不化。即使公公有以卵击石的勇气,于国于民又有何益?无非是自寻烦恼而已。搭上一条性命,于我等是少了个知心的朋友,光绪帝身边少了个照拂他的佣人,划不来呀!”
       寇连材说:“都不敢碰老佛爷,我就是要碰碰老佛爷!我朝还未有冒死直谏的太监,倘一人流血能唤醒几个有良知的国人,我又何惜这半条性命。”
       暮色早早笼盖了秋天的北京,到了寇连材回宫的时候。
       庄守和和乌云怀着无限伤感的情绪,看着寇连材的马车消失在街角。
       《马关条约》令皇上和翁同龢及寇连材等人痛哭流涕。乌云对寇连材说:“寇公公为国为民的侠肝义胆日月可鉴,可倘若你舍生取义走了,这世上丢下乌云何其孤单!”
       慈禧的六十生日庆典,虽说隆重之极,但毕竟没能赶上乾隆生母的规模。
       乾隆生母六十寿诞,那是空前绝后的。史载其盛况“自西华门至西直门外之高梁桥,十余里中,分地张灯,剪彩为花,铺彩为路,铺锦为屋,丹碧相映,不可名状。每数十步,间一戏台,北调南腔,舞衫歌扇,后部未歇,前部又迎……”
       慈禧原本想达到此等规模,但朝廷今日之状况,岂能与昔日乾隆朝相比?虽欲为之,但朝中财力捉襟见肘,尤其是中日战争正酣,败报频传,朝内一些官员,公开要求“所有点缀景物,一切繁仪概行停止”,迫使她不得不放弃原来的打算,而装出忧国忧民的样子,把她的内帑未用于祝寿,而拨与前线的参战将士,而且也不得不宣布,“所有庆辰典礼,著仍在宫中举行,其颐和园受贺事宜即行停办。”
       中日战争局势依然严峻。
       对日本的战事,光绪毕竟过于单纯、幼稚,他对中日双方军力的对比,缺乏真正的了解,而掌握实权的慈禧更是迂腐、狂妄。她以为蕞尔岛国,难以与大清王朝匹敌。在她看来,只要天朝上国赫然震怒,区区小寇就会一鼓荡平。随着战事的发展,她又跳到另一极端,认为当初的主战是一种错误。
       12月,光绪的书案上又堆满了令人沮丧的战报。日军向威海卫发动了进攻,半月之内,威海卫被占领。接着刘公岛又被攻陷。洋务派苦心经营的海军舰队被摧毁,海军提督丁汝昌与全体官兵或战死或投降。至此,海军全军覆没。
       养心殿内,愁云密布。光绪接获这令他心碎的战报,坐卧不宁,五内俱焚。
       寇连材和一些太监都深深被光绪的痛苦所打动。尽管此刻光绪时而仰天长叹,时而伏案落泪,对一切劝诫都没有好脸色,但寇连材等人此刻对光绪的呵护格外精心。
       皇上用膳时几乎什么也不想吃。这时寇连材上前轻声说道:“皇上龙体安康与否,关乎国家大局,望皇上无论如何要进一些饭食。”
       光绪听了这话,才勉强吃了些东西。
       使他寒心的是,随着战报的传来,那些本来就不主张对日宣战的人又开始多嘴多舌了。那些冷嘲热讽,刺耳又刺心。
       光绪经历着人生最痛苦的抉择:是战还是议和。议和无异于投降。但在内外双重压力之下,他只能妥协了。
       初派张荫桓、邵友濂前往广岛会谈,遭到日方拒绝,说他们不是全权大臣,于是,清廷又派出了李鸿章。
       经过中国的妥协退让,终于在光绪二十一年3月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条约规定,一、承认朝鲜为自主国;二、割让辽东半岛及台湾、澎湖诸岛给日本;三、赔偿日本军费二亿两;四、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等处为通商口岸等。
       3月28日,《马关条约》文本送到北京,需要光绪帝在条约上“用玺”,再送往烟台与日方换约。第二天,在养心殿东暖阁,光绪与众大臣议事时,拒不接受,提出“请太后懿旨”。
       光绪帝请军机大臣向慈禧面陈和战利害,不料老于世故的慈禧却闭门不见,她叫内监传旨,借口感冒:“一切请皇帝旨办理。”
       光绪百般无奈,内心矛盾重重。有心毁约再战,慈禧不会允许;如果签约,则分明是掳肉补疮,饮鸩止渴。
       徘徊再徘徊,光绪皇帝一天下来,脸色憔悴异常。
       4月8日,由于慈禧与奕訢 “意有所归”决意签约,光绪只好颁谕,批准《马关条约》。
       寇连材等人随同光绪回到毓庆宫,见到已等候在那里的翁同龢时,师生二人抱头痛哭。
       寇连材和光绪帝一样,满以为通过对日作战,既可以扬国威于海外,又可以在朝鲜树立起皇上的威望。而这一切都将付诸东流,而且条约内容对中国的损害之惨重,实在是铭心刻骨。
       听着皇上悲切的哭声,寇连材知道,光绪在倾泻入宫以来的全部辛酸苦辣:身为一国之君,却木偶般任由人摆布,朝政腐败、国力的衰微……
       他陪着皇上和翁同龢垂泪,看着光绪和翁同龢抽动颤抖的肩膀,他真想为他们分担一些什么,可自己卑微如草芥,又怎么可能有丝毫的力量去帮助皇上?
       寇连材取了两块方巾,递到了光绪和翁同龢的手中。
       皇上接过手巾去拭泪,抬起头来看到这个太监竟也是泪水涟涟的脸。
       寇连材去庄守和那里,沿途见到北京的大街小巷也充满悲愤的抗议声潮。一些政府衙门口,站满了递交奏章、条陈的各界人士。他们泪流满面,大声疾呼。到处都有围在一起痛议国家积弊、声讨不平等条约的人群。一些街道上贴着标语,上面大字写道:“拒和迁都,毁约再战!”
       寇连材坐在马车上,心里如波涛翻滚:民心不可侮!中国人啊!此刻不是到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时候了吗?
       寇连材下定了决心,去面见慈禧,直言相劝。
       庄守和不在家,到太医院与那里的同事商讨草拟条陈去了。寇连材只好到乌云的房中。
       寇连材哽咽着,讲了宫中这几天局势急转直下的情况以及皇上伤感欲绝的痛苦。
       讲完后,两人相对垂泪无语。
       “乌云姑娘,皇上一心励精图治,可掣其肘者,唯慈禧也。皇上要有作为,慈禧不改弦更张是万难办到的。看来,我还须以卑微之身去找慈禧当面规劝。”
       乌云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寇连材。
       “寇公公为国为民的侠肝义胆,日月可鉴。”乌云缓缓说道,“可寇公公知道么?你倘若舍生取义走了,这世上丢下乌云该何其孤单。”说完,她竟伏在寇连材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寇连材抚摸着乌云的肩膀和油黑的大辫子,心中一酸。
       唉!这么多年了,她怎么对我一个阉人如此心重!
       这么多年来,他只是把乌云其其格当作一个小妹妹来爱。不敢有丝毫的非份之想。尽管他也欣赏乌云姑娘的美,但这种欣赏却无一丝一毫淫邪的成分。乌云姑娘在他心目中是颐和园湖中的莲荷,是御花园中的玫瑰。寇连材也是人,他常常想抱住乌云溜圆的双肩,摸摸她白里透红的香腮,去亲亲她那雪白的额头。
       但是他害怕。
       乌云有的不只是苗条秀美的身材和美艳如花的容貌,她还有一颗持重专一的心,有善良的秉性。她本应该有一个非常美好的婚姻,有一个充满幸福的归宿。
       他一直认为自己无权去占领姑娘心中那最隐秘的一方领地。他害怕他和乌云在宫中就形成的这种特殊的亲密关系被乌云以另一种形式固定下来。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乌云。
       庄守和回来,乌云哭着说了寇连材的想法,老御医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寇公公怎么如此糊涂?你在宫中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那女人的本性?”
       “可我和她关系非同一般。”
       “现在《马关条约》签订,朝野一片哗然,丧权辱国的后果和责任,她恐怕也不得不认识了。现在国内外舆论,颇多苦口良言。经此政局动荡,皇上也必定要检讨施政的通弊,再议兴国大略。这些,都是要规劝慈禧顺应时势,真正放权归政的。如果国家遭此重创,慈禧仍不能痛定思痛,那么,凭寇公公一人之力,是万难劝动慈禧的。眼下,正是举国上下静观朝廷作何举动的时候,岂能如公公这般如此冲动!”
       庄守和的话语,使寇连材冷静了下来。
       《马关条约》签订后,朝野反对浪潮汹涌而来。光绪皇帝看到一些大臣的奏章竟反复吟诵,多少扫除了一些沮丧。
       以张之洞、易顺鼎为代表的朝廷要员痛心疾首。两江总督张之洞致电总理衙门指出“倭约各条,贪苛太甚”,“若照倭索诸条,更是自困自危之道。”
       都察院监察御史易顺鼎上书万言谴责李鸿章,光绪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折子,几次念出声来:“……大约稍有心肝之人,皆必不肯为之;稍有知识之人,皆必能见及之,而不谓渥蒙国恩。深悉时务之李鸿章竟悍然不顾,莫然罔觉,行人之所不肯行之事,出人之所不忍出之言……恐宋臣秦桧、明臣仇鸾之奸,尚未至此也。”
       光绪长出了口气:“说得好,说得好啊!”
       《马关条约》签署后一个月的一天,寇连材见光绪在读一篇密密麻麻写在长达十余尺长奏折上的奏章。光绪看得十分认真。
       原来,皇上看的是康有为亲手撰写的奏章《上清帝第三书》。康有为的奏章像磁石一样把年轻的皇帝吸引住了。
       兴奋不已的皇帝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身,喊道:“来人。”
       “奴才在。”
       “把这份上书抄三份,一份送呈圣母皇太后,一份留乾清宫南窗备朕时时省览,一份交军机处存记。”
       “嗻!”
       寇连材接过这奏章出得门来一看,署名康有为。
       他心里一热:这不是5月2日联合各省应试举人一千三百余名联名上书的那个广东举人吗?
       寇连材看到光绪被立志改革变法的雄心激励着,又振作起来,也不由自主为皇帝高兴。他觉得,皇帝的思想冲破了紫禁城重重高墙的禁锢,开始同民间的先进思想相沟通了。
       寇连材觉得这世界仿佛变得充满生机了。故宫几百年的红墙黄瓦现在也变得真正明丽起来。庄太医说得对,时势在变,人,也会变。起码,几个月过去了,皇帝立志变法,慈禧太后也不置可否。她老人家毕竟老了,糊涂归糊涂,但精力毕竟不如光绪。也许她的思维跟不上了。于是,眼不见心不烦,索性就放手让光绪去收拾这摊子。
       寇连材期盼着局面如此发展。
       康有为等人的奏折,几个月来不胫而走,家喻户晓。寇连材和庄守和、乌云在一起诵读时,竟觉得铿锵有金石声“……窃以为今之为治,当以开创之势治天下,不当以守成之势治天下;当以列国并立之势治天下,不当以一统垂裳之势治天下。盖开创则变新百度,守成则率由旧章;列国并立则争雄角智,一统垂裳则拱手无为……不变法而割祖宗之疆土,驯至于危,与变法而光宇庙之威灵,可以强大,孰重孰轻,必能辨之者。不揣狂愚,窃以为皇上等自强之策,计万世之安,非变通旧法,无以为治。”
       庄守和读来摇头晃脑,且吟唱如歌,读罢叹曰:“好一个‘以开创之势治天下’!正所谓穷则变,变则通啊!”
        “老佛爷,我要让你知道,寇连材就是寇连材,他是他自己的。”寇连材对乌云说:“我又疼你,又想疏远你,左右为难,莫衷一是。咱们,是下辈子的缘分。”
       颐和园里,树叶落了,昆明湖结了厚厚的冰,冬日的阳光懒懒地洒在佛香阁的瓦顶上,反射出惨谈的白光。寇连材最近几次来到颐和园,总觉得不太对劲。
       好几次在觐见皇太后之前,仁和殿都停放着几顶绿呢暖轿。问问看门的太监,常常是刚毅或荣禄的。
       寇连材知道,这是两个顽固透顶的保守人物,他们多次上奏折给光绪皇帝反对变法,都被皇上驳回。看来,他们是找老佛爷给他们做主来了。
       寇连材见了太后,极力地称赞皇帝“临朝勤勉,不分宵旰”,积极投身于变法事业,一心富国强兵。
       太后敷衍了事地听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等寇连材说完,慈禧就一脸的不高兴。
       “寇寇儿,我叫你侍奉皇上,顺带给我捎点儿皇上的事儿。他脑袋热,你四十好几了,也算在我身边长起来的,你怎么脑袋也热?变法?祖宗成法几百年了,能随便变吗?我叫你留意他整日价说些什么,和哪些人来往。变法不变法的你不用管。变什么法?我朝成法尽善尽美,皇上亲政,首先应遵祖宗旧制。我看这皇帝耳根子也软,尽让人哄弄,一点儿主心骨也没有。听了点邪说淫辞,就人云亦云,流布中外。”
       还是那个慈禧,还是那副腔调!寇连材浑身像灌了铅,沮丧得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见寇连材长跪不起,慈禧问道:“你怎么不下去,你还有事吗?”
       “老佛爷在上,奴才有话要禀明老佛爷。依奴才看,皇上没有辜负您老人家教诲。他是个有为的明君,奴才看来,皇上能处理好江山社稷的大事。恳请老佛爷切勿掣其肘……”
       “寇连材,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如今世道艰险,不轨妖言四城流散,异端邪说充于市井,皇上年轻,最易受此诱惑,我要你们在他身边干什么?你们是我的人,我的人!知道吗?皇上如丢了祖宗之法统,干些不忠不孝违犯祖制的事来,你们就要及时报来。谁让你们也跟着他跑?”
       慈禧靠回椅子背,侍女递上茶杯。慈禧接过茶杯,沉吟片刻,又放下了。
       “你是本朝老太监了,念你在宫中当差多年,这次你擅越职守,妄语变法,本该重重杖责,我再饶你一次,还不快滚下去!”
       寇连材怏怏而归,心里沉得像压着铅块。
       
       慈禧只要还是这样顽固,光绪帝的努力就可能付之东流。
       慈禧今天这番态度,显然是又被荣禄、刚毅他们灌了一耳朵迷汤。
       回宫去,要不要把今天慈禧的态度告诉光绪皇帝?
       使不得。光绪皇帝对于慈禧,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惧怕,而且光绪性格懦弱,现在变法的劲头正高,怎忍心兜头一盆冷水把皇上这股劲头打下去?
       慈禧说我是她的人?
       是啊,从打小进宫来,我一直是她的人。为她唱戏、吹箫、梳头、按摩……可我不首先是自己的人吗?我在她身边每天战战兢兢,强颜欢笑,图的不就是保全自己吗?
       可保全自己有什么用:保全自己难道就是苟活于世,当她的玩物、走狗、密探?
       我是她的人,可她哪天把太监当作人?小时候以及后来侍奉她的时候,哪天没有太监挨打?哪天宫院里不传出太监挨打的“老祖宗、老祖宗”的惨叫!
       寇连材决心真的“碰碰”老佛爷了。
       “老佛爷,我要让你知道,寇边材就是寇连材。他是他自己的。”
       寇连材用了十几天时间,写了《秘廷拾碎》的条陈十项,又抄了两份。
       他向光绪皇帝请了5天假,到昌平老家拜望了老父母。
       寇连材回京后,立刻到琉璃厂松竹纸店,把在纸店里当伙计的弟弟叫到僻静处,从怀中掏出《秘廷拾碎》和一套“大内日记”交给弟弟,并再三嘱咐一定要妥为保管。
       由于身边不知有多少皇太后的奸细,他把另外两本《秘廷拾碎》带到庄守和那里,放到一包袱衣物中,那衣物是准备交给乌云其其格,让她代为浆洗缝补的。在包袱里存放的这两份,一份准备面呈慈禧,另一份留给庄守和。
       过了正月十五,忙完了皇宫里繁琐的节日各类应承,寇连材又奉旨去采购宫中二月初一萨满祭神的一应物事,借这机会,他又去了庄守和家里。
       见到庄老夫人,他说起寄放在她那儿的包袱,准备要过来,让乌云其其格去缝补。庄老妇人说这包袱乌云已拿走了。
       寇连材心中不禁一颤,条陈!他担心乌云发现那条陈以后,会把条陈收走或干脆毁掉,便三步并两步赶到乌云其其格的房中。见到寇连材,乌云立时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手。
       “寇公公,你可把我想坏了!”
       寇连材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那条陈我看了。我和干爹都很难过。我们不明白,你何以如此固执。”话音中带着轻轻的啜泣。
       “乌云姑娘,我知道你和庄老先生对我的情分。但我置身宫中,每日在皇上身旁,见变法大业每有恶势力阻挠,便胸中义愤难平。我眼见皇上势孤力单,但职分所限,不能为他分忧,每忆至此,便心如刀绞。现在表面看,宫内外局势平稳,实际上顽固守旧者围住慈禧摇唇鼓舌,可变法维新人物谁也近不了慈禧的身边。如此下去,皇上的一番作为又将功亏一篑。你说,我不该去向慈禧进言吗?”
       “寇公公,大清祖训太监无权议政,尽管以前你多次侥幸未被处罚,但那都是在言谈话语中言及政事,和这次上条陈公然议政绝不相同,公公若一意孤行,怕这一次凶多吉少……”
       乌云说不下去了。
       “乌云姑娘,你说得对。不过我去意已决。”
       乌云双手蒙眼,低头哽咽。寇连材接着说:“我一个太监,人微言轻,但也许惟此人微言轻,才显出民心倾向。朝廷命官、封疆大吏们言变法,那只是他们的日常职责;而一介草民犯死言变法,则必引起世人瞩目。乌云,我知道你、庄老先生为我牵肠挂肚。可人活一世,总要有点作为,老天安排我在宫中,不人不鬼虚度了半生,现在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不是很难得的吗?”
       寇连材苦笑起来。
       乌云几次抑制住想抱住寇连材大哭的冲动,她知道,任何努力也拉不回来寇连材,只有最后的这一理由:“寇公公,我知道你去意已决。可你知道吗?乌云我今年可三十有一,矢志不嫁为的是什么?如果公公不明了乌云的这片心,不领受乌云的这份情意,那么你去赴死尽可以义无返顾。难道你真的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妹妹?”说着,乌云再也无法自持,她抱住寇连材哭了起来。
       寇连材初听乌云说起她的情感,本想声色俱厉断了这份情,可此时心一软,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沉默了半个时辰。寇连材抚着乌云的肩,说道:“乌云,好姑娘,我也是有感情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此生用情唯君而已。但这也无异于害了你。我真是心累,又疼爱你,又想疏远你。左右为难,莫衷一是。唉,咱们,是下辈子的缘份。”
       乌云把寇连材抱得更紧。她直呼其名:“连材,我等不到下辈子。”
       他们订了终身。两人换了婚帖,商定如果寇连材上疏之后得以不死,再正式完婚。
       晚上,庄守和设家宴为他们二人订婚致贺。酒席上却是一番庄严、肃穆的气氛。当庄守和再一次分析了上疏的后果时,乌云却没有再附和,她说:“干爹,连材与咱们相处多年,他的志向和性格你我都了解,让他去吧。”
       寇连材举起一杯酒,对二人说道:“连材一生不幸,从小便净身入宫当下人。蒙庄老先生和乌云姑娘不弃,结为挚友、爱妻。连材知足了。二位担心我此一去丢了性命,可我半辈子在宫中作牛作马,宫内外都很少像二位这样把我当人看的。活得不像人,若死得堂堂正正,大义凛然,这死又有什么可怕?如果真能死得如此磊落,谁能说不是件喜事?这杯酒,请二位同饮,倘若上疏得以采纳,连材完好无损,那是庆功酒;如果连材为此送了性命,就是送行酒,请——”
       庄老先生和乌云姑娘掩面唏嘘,把酒杯放下了。
       寇连材站起身来,整整衣衫要跪下,庄守和与乌云只好饮了这杯酒。
       《秘廷拾碎》条陈十项,项项震撼慈禧。“如果惧怕杀头,我就不上疏了。”寇连材镇定异常,目光灼灼。
       光绪二十二年2月10日晨,紫禁城内储秀宫。
       冬日的太阳还没有爬过高高的宫墙。值寝的宫女刚刚起身。寅正宫门已经下锁了。做粗活的宫女们从宫外抬来一桶热水在门外预备着。石灰木的炉子隐隐在西南角发出红光,老太监在为太后熬银耳。宫里的早晨一切有条不紊,秩序如常。
       太后还没起身,外面人不知道,只有当太后寝宫的门帘掀起半个的时候,宫女们才可以进寝室。
       寇连材来到寝宫前,宫女们没在意。这个太监是慈禧的常客,只是今天来得早了点。宫女们想不到的是,这个太监竟不等通报便径直进了太后的卧室,当值的宫女根本来不及阻拦。
       慈禧此时虽已醒但尚未起来,朦胧中听见有人大声道:“奴才寇连材给圣母皇太后请安!”
       慈禧一惊:“寇寇儿!你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问他呢,卧榻下传来痛哭声。
       长歌当哭,是在痛定思痛的时候,寇连材痛了几十年。此时,既哭国家、又哭光绪、还哭自己。
       “老佛爷在上,奴才寇连材一肚子话如梗在喉。今日斗胆必欲一吐为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连材不才,无以尽绵薄之力,只有尽忠朝廷效犬马之劳以报我朝浩荡天恩。今侥幸得以侍奉皇上左右,眼见圣主励精图治,昼夜辛劳,立志变法,富国强兵,实为朝野之楷模。皇上为国事呕心沥血,心力交瘁,见之者无不为之动容。但总有迂腐守旧不思进取者横加阻挠。皇上气之恼之却又无可奈何。”
       “那又要怎么样呢?”慈禧被宫女扶起身子来,坐到一矮凳上,照例开始用热水泡手。
       “依奴才看,皇上是一位英德、开明的君主。中日战事后,圣上广开言路,招贤纳士,致力于国家中兴,报仇雪恨。宫墙内外、朝野上下无不振奋,天下百姓皆寄希望于当今圣上。奴才恳请老佛爷为皇上作主,切莫听信奸诈邪佞之徒对皇上的诽谤。皇上是个有作为的君主,但军政要事皆不能独断,诸多因素掣其肘。长此以往,岂不于世界诸国中贻笑大方?万望老佛爷能真正归政于皇上。”
       一听到“归政”,慈禧脸就沉下来。但她还未发作。她觉得寇连材今日举动非同寻常,不会就这么两句话。
       “还有呢?”她边欣赏着铜盆里自己细腻、圆滑的手,边问道。
       “奴才知道老佛爷庶务繁忙,特拟一条陈今呈老佛爷御览。”
       慈禧没想到这个奴才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但又很想知道他写些什么。便吩咐宫女拿手帕来擦干手,接过寇连材双手高举的那奏折。
       慈禧逐条看了起来。
       “条陈”一,请太后反躬自省,以正其身,停止恣意游乐,少演戏。“条陈”指出,一个戏台花去近千万两银子,其中400万两被李总管和内务府等有关部院大臣私分。一场戏演三个时辰,花费达六七万两,百姓血汗,挥霍于一欢一笑之中。
       “条陈”二,请废颐和园。太后只想颐养天年,大兴土木,“敢不知时年正值水灾,洪波千里,民不聊生。”“条陈”中记载道:颐和园占地四千亩,耗银四千万两,而这钱是海军军费、刚毅南巡所刮,卖官鬻爵所得及内务府拨款凑起来的。寇连材动问“老佛爷”,何以对得住住茅屋、吞野菜的天下子民?
       “条陈”三,请太后勿再专擅,应将实权归政于皇上,至少也该效仿大王妃,委任大臣辅弼,不要再横加干预。
       “条陈”四,重战备、强军队、御外侵、去李鸿章、疏李莲英。寇连材追溯了《马关条约》前后的惨痛教训,列强如虎狼纷至,而国内赏罚、任用不明,如此下去,大清将解体矣。
       “条陈”五,太后也倡导奴才们节俭,叫宫眷、太监、宫女养鸡、作袜子、绣手巾。看见谁掉了饭粒,谁采藕折去了一个藕尖,你也要大加训斥。而老佛爷你却言行不一,除了宫廷应享受的之外,每年还加“胭脂粉银”10万两。每增封一字,便加一万两俸银。单一次做寿,便制135套衣服,耗银三万八千两,日费银四万两。将平时之所言的祖制、方圆抛之千里之外。
       “条陈”六是劝慈禧用清官、罢劣吏,绝卖官鬻爵,治贿赂恶风。寇连材举例:连皇上每日至太后宫请安,“必赂李总管五十银,否则不予禀报。朝廷尚且如此,底层又若何呢。”川陕闹灾,所赈之银款为贪官污吏吞去多半;山东闹灾,抚台丁宝祯数次奏请放赈,却分文不给,反说丁宝祯克扣赈粮。如此忠奸不分,是何道理?
       “条陈”七则要求慈禧善待下人,不能将宫女太监的性命视如草芥,以杖刑奴才为乐。
       寇连材在“条陈”中详细描写了慈禧的残暴。
       “条陈”第八条则云:太后若要富国强兵,万民安乐,应效尧舜禅让,择天下之贤者为皇太子,选天下能人辅弼朝廷,用天下之将才统领军队,把那些鲜血染顶、白骨为梯的污吏清除出去。
       第九、第十条言词更为激烈。
       《秘廷拾碎》条陈十项,项项震撼慈禧,慈禧尽管怒发冲冠,但几乎快晕眩了。她无力发作。读这十项条陈,仿佛是置身于刑部大堂听宣罪状。
       她怀疑这条陈后面有什么别的背景:“你这奏折,是你自己亲自写的,还是受人指使?”
       “是奴才亲笔所写,与他人无干。”
       “那么,你将条陈重述一遍。”
       寇连材心中一喜,太后没有震怒,说不定从谏有望,便从一到十一一重述。末了,还以孔子所言“政者政也,子正以正,孰能不正!而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所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以对慈禧。寇连材又说:“卑人鄙语,不成章体,渴望老佛爷三思、三思、再再三思。勒马悬崖,朝廷幸矣,万民幸矣,老佛爷幸矣,连材幸矣!”
       “好。”
       慈禧忽然声色俱厉:“寇连材,你知罪吗?”
       如果寇连材能当面认罪,向太后求情,或许慈禧还能饶他不死。毕竟寇连材的上疏只是在他二人之间,丝毫未伤及太后的面子。而且,寇连材几十年当差勤勤恳恳,为人清正,无懈可击。
       但寇连材毫无悔过的意思。
       “奴才无罪。”
       慈禧冷笑道:“难道你不知道祖制规定太监不准言政事吗?”
       “奴才知道。但在国家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我绝不为私利而忘国家大事,而且祖宗成例,也是为了国泰民安。”
       慈禧又问:“你知道这样做是犯下死罪了吗?”
       寇连材镇定自若,目光灼灼:“我是冒死上疏,渴望皇太后能采纳奴才良言。如果惧怕杀头,我就不上疏了!”
       慈禧沉吟片刻。这个寇连材反了。
       “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吧。”
       骡马市大街观者如云,一片肃敬,菜市口寇连材谈笑风生,初识作人之尊严。“寇公公,您走好。”刽子手手起刀落。紫禁城西角门燃起大火,乌云其其格以死殉情。
       寇连材先被押送至内务府慎刑司大牢,又转押刑部。刑部很快判“斩立决”。
       不是件疑难案子,也不是显赫的人物,所以判得快。罪名是依祖制:“太监言政者杀”。
       2月17日,寇连材被押赴菜市口。刑车辘辘走过北京大街小巷,不懂事的孩子追着跑,而成年人皆驻足行注目礼。
       途经骡马市大街。人头攒动,观者如云。寇连材坐车上,笑容可掬。
       一些市井无赖觉得无趣,本想听死者喊一两嗓子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云云,然后,大家起哄乐和乐和。但是,不知怎的,今天的人都这么肃敬。
       许多人奔走相告:“快!快,过来了,过来了。”
       许多人看见这个气宇轩昂,一副神色凛然的太监绑在囚车里,不由眼眶湿了。唉!奸臣当道,没人敢坦言国事,还不如个太监!看人家,舍命劝谏,视死如归。
       
       寇连材看到街上人流如潮,围观人群眼中那畏惧、敬佩、同情、悲哀……的各种表情,忽然觉得人之善良。
       这是当年肃顺也走过的路。那时,围观百姓投来石块、灰土,万民唾弃。而今天,他们却为我一个太监一掬同情之泪,足可慰吾心矣!
       他头脑中闪电般回忆着件件往事。他想起幼时净身那惨痛的往事。
       比起那一刀来,今天的这一刀算得了什么?
       唉!那一刀,我寇连材作为一个人就已经死去了。这些年来,我能算人吗?
       他忽然对还在宫中的那些伛偻着身躯,走路小碎步,说话声音男不男、女不女的同事们;那些朝夕相处,整日在主人面前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同事们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怜悯。是啊,这能算活着?这能算人吗?
       会说话的畜牲而已!
       而且你不能堂堂正正像人那样说话。但是我寇连材说了,我就是我,寇连材!
       车停下了,有人递上大碗酒。寇连材笑笑,摇头拒绝了。好心人,他想让我在微醉中少些疼痛。
       车又走动时,周围有人哭了。有人向他拱手致意,有人摘下头上的瓜皮帽。
       他觉得这些人对他产生了认同感。过去,寇连材在人群中是自卑的;今天,他算是找回了做人的尊严和体面。
       如果说,幼时的那一刀,寇连材已经死了的话,那么,今天这一切都是赚的。
       菜市口刑场。寇连材下了囚车,松了绑绳。他面不改色,与送行的宫内相熟的太监们谈笑风生。
       寇连材最后看了看冬日的北京,闭上了眼睛,脸上是一副圣洁的微笑。
       监斩官下了令,一个刽子手抻直了寇连材的辫子。
       “寇公公,您走好!”
       另一个刽子手喊罢,手起刀落,一代英宦魂归天外。
       当心腹太监送走了寇连材,回到宫里把菜市口的情况告诉了光绪之后,光绪第一次为一个太监的死流下了眼泪。
       半年多来,他已把寇连材当作了可以信赖的心腹。这个原本少言寡语的太监,谈起宫外老百姓对变法的期望和支持,却是口若悬河眉飞色舞,谈起那些黄昏的暮鸦反对变革的聒噪又是万分的疾恶如仇。在感情上,他几乎不把他当成一个奴才。
       和维新派人物的几次书信来往,他都是派寇连材去的。
       皇帝好几天吃不下饭。悲伤之余,他又感到了一种自信。变法是人心所向,他认为寇连材用死表达了一个奴才对他主子的忠心,也证明了维新变法的确是天下仁人志士的共同主张。
       为寇连材收尸的,是一位衣冠楚楚的老者和一位年轻的妇女——庄守和与乌云其其格。他们把寇连材的遗体护送到昌平,协助寇连材家属将其安葬。
       一个太监的死,在京城掀起一个小小的漩涡。京师仁人志士无不叹息。
       过了两个月,北京紫禁城外西角门处,忽然起了一场大火。那火起得蹊跷,当护军和宫内太监费了半天劲把火扑灭之后,发现火炭中有一具烧焦了的尸体。
       那是以死殉情的乌云其其格。二百米开外的城墙下面,有一辆车,卸了套的小毛驴在悠闲地啃着城根的青草。对火光和乱哄哄的惊慌的人群,它看也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