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传奇]孝文帝之死
作者:于云瀚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10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北魏孝文帝元宏,五岁登基,在位二十八载。因其英明果敢,文韬武略定国安邦而雄霸天下;又因励精图治,推进汉化锐意改革而彪炳史册。可惜天妒英才,一代明君却英年暴卒,探其究竟,原因却是后宫不肃……
一
北魏太和二十三年仲春,天好似发了邪,已经过了三月中旬,却忽然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花在呼啸的狂风中漫天飘舞,不足两个时辰,整座皇宫竟一片银妆素裹,成了白色的世界。
天阴冷阴冷的,反常的气候更是让人受不住。由于皇上御驾亲征,率二十万大军攻打南齐,离宫已经几个月了,宫中人人畏惧的皇后冯妙莲近日也忽然少见踪影,因而皇宫里当值的侍卫、太监们便少了些怕性。加上又碰到这般鬼天气,天刚擦黑儿,他们便三五成群地各自找地方避寒喝酒去了,偌大的皇宫显得空阔而冷清。
在皇宫西侧门的门房内,昏暗的灯光下,黄门太监刘腾与小太监侯刚此刻正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闲话,一边跺着脚取暖。天进三月,皇宫里的炉火照例收起,没想到遇上这么个鬼天气,把守西侧门的十几个侍卫、太监冻得实在受不住,便商议着轮流去喝酒取暖,可谁也不愿意先留下来守门,最后大家决定抽签,结果他与侯刚抽得了两支坏签。想想别人此刻正热酒肥肉地连吃带喝,而自己却要在此又冷又饿地守门,心里就感到气不顺,嘴里也就没了好话。
“喂,侯刚,万岁爷不在宫里,皇后娘娘也整日不见人影儿,听说是弄了个独自取乐的玩意儿?”说话的是刘腾。他约摸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材,微胖的圆脸白白净净,只是那双眼睛稍显阴鸷。
“可不!”年纪不足三十岁,黑红脸膛的侯刚正百无聊赖,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致,“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候的宫女艳红是小人的同乡。她跟我说,前些日子侍中高菩萨进献给皇后娘娘一个寸许大的水银球,说是前朝宫里留传下来的宝贝。每天夜晚打熬不住时,就塞进那私处里去,身子前晃后晃,屁股左扭右扭,球在里面动,球里的水银也晃荡。嗨,啥滋味咱没试过,艳红也不过就是个下等宫女,挨不上皇后的边儿,只是瞧着皇后美滋滋的模样,她们宫女的日子就好过,少挨多少揍呀!”
“瞧你话音儿,你猴崽子是不是也想试试?可惜只有个屁股眼!”刘腾淫笑着拍拍侯刚的屁股,“哎,你小子猜猜,方才彭城公主进宫去见太后,她年少寡居,是不是也想去试试这玩意儿?”
“不会吧?”这种玩笑宫里的太监习以为常,侯刚早已不在乎,只轻轻地拨开刘腾的手,接道:“皇后刚弄那么个好玩意,怎么会舍得给别人?再说,两人眼下正在斗气,皇后给谁也不会给她呀!”
刘腾双眼一亮,显然不肯放过这打听宫中秘闻的机会,紧盯着他问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俩娘们儿家斗啥气呀?”
侯刚自知失言,却已收不住嘴,便道:“刘公公,小的这也是刚听人说的,可不许再告诉别人。皇后和彭城公主都厉害着呐,传到她们耳朵里去,小的不死也得脱层皮!”说着向左右望了望,方压低声音道:“我告诉您,皇后想让寡居的彭城公主下嫁给她的弟弟北平公冯夙,偏偏公主眼高于顶,死活不肯下嫁冯夙那浪荡公子。其实,这事另有缘故——”他瞧瞧刘腾眼巴巴等着听的猴急样,禁不住有些得意,悄悄说道:“——那冯夙瞅着彭城公主有些姿色,仗着皇后娘娘的势,曾几次逼奸不成,发誓非要把她弄到手。你想那彭城公主如何能肯?皇后却不管她这套,径自以皇后的身份定下了婚期,要迫其就范,据说就在这几天。”
刘腾在宫里的地位虽比侯刚高一点,但也就是个小黄门,这等隐私寻常听不到,闻言不由心中一动,嘴里却激道:“这事儿朝野都传开了,谁不知道呀,还用得着这么神秘兮兮的?真是少见多怪!”
“别他妈装蒜了,你说——”直性子的侯刚说了这许多,没想到竟讨了个没趣儿,便有些着恼,声音不觉就提高了,“你知道彭城公主看上谁了?”
刘腾心里暗笑,正想凝神听下去,却听外面传来一声呵斥:“是谁在乱嚼舌头根子?”
两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当今皇上的幺妹彭城公主与一个贴身的丫环站在雪地里,那张俏丽的脸,不知是因天冷还是生气,此刻看上去有些白惨惨的让人害怕。侯刚吓得呆住了,刘腾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脸上满布着习惯性的媚笑,躬身行礼道:“公主恕罪!天冷得要命,奴才一时疏忽——公主先进房里避避风,奴才们这就去叫您的车马过来。”
“狗奴才!有你们这么当差的吗?”彭城公主好似根本就没听见刘腾赔罪的话,寒着脸斥道:“别以为皇兄不在宫里,你们这些狗奴才就可以无法无天任意胡为,还乱嚼舌头根子,小心我打烂你们的屁股、撕烂你们的嘴!”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天冷得很,请公主进屋稍坐——侯刚,还不快去传唤公主的车马!”刘腾一边躬身赔笑,小心地应付着,一边扯了跟在身后不敢吱声的侯刚一把。
“想溜吗?站住!”彭城公主瞧着侯刚想走,戳指怒问:“方才就是你这狗奴才,我倒想知道你背地里说我些什么?说!”
侯刚早已被彭城公主的气势吓傻了,支吾道:“奴才……奴才……”
刘腾偷眼瞅着彭城公主的脸色,断定前面的话她没有听见,便上前拉开侯刚,苦丧着脸,低声下气地接道:“——奴才们方才在说,公主人长得漂亮,脾气也好,不知道哪家公子能有福气……”说着,他拉侯刚一齐“噗嗵”跪倒在地,泣声道:“这都是奴才们的过错,不该私下议论主子的事,只因这大冷天冻得发慌,又闲得无聊,便东拉西扯个不住,请公主重重责罚!”
彭城公主刚走到门口,前面的话的确没听到,见刘腾说得中听,又认了错,便斥责道:“难为你还知道不该私下议论主子,若再有下次,必当重责——起来吧!”
“谢公主不罚之恩!”刘腾说着站起身来,顺势轻轻地碰了侯刚一下。侯刚一个激灵,想来此刻还是离彭城公主远一点好,禁不住朝刘腾感激地望了一眼,如蒙大赦一般飞快地去了。就听刘腾道:“请公主进门房避避风,歇息一下。”
彭城公主走进门房,看了一眼脏兮兮的桌凳,觉得实在难以落坐,只裹了裹身上雪白的小羊皮披肩。身后的丫环赶紧上前,掏出手帕将凳子擦了又擦,彭城公主方坐下来。刘腾暗自长吁了一口气,讪笑道:“宫里的奴才们都说公主玉面慈心,是转世的菩萨……”
“别提那两个字,听着就让人恶心。”彭城公主怒声打断他的话。刘腾一愣,不知是哪句话又触了忌讳。正惊疑间,忽然看见一盏宫灯从内宫迤逦而来,刘腾原以为是查值的大太监,雪地里仔细瞧时,却见只是一人独行,心下不免有些疑惑:这大雪天的,谁人在宫中独自行走?当下来不及细想,朝彭城公主施礼道:“公主恕罪,且容稍待,让奴才看看是谁来了。”说着,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此刻那人已行至近前,刘腾仔细瞧时,却是宫内副总管太监双蒙。
“参见总管大人!”刘腾知道双蒙是皇后娘娘的心腹,在宫里素来说一不二,自然不敢怠慢,上前行过礼,问道:“这大雪天的,您老这是——”
“不许多问!”五十多岁年纪、矮胖如球的双蒙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瞧都没瞧刘腾一眼,便喝道:“打开宫门!”
宫门其实没锁,那是方才侯刚出去传唤彭城公主的车马时开的。刘腾上前双手拉开厚重的宫门,双蒙一言不发地去了。刘腾瞅着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暗啐了一口,方转过身,却见彭城公主与丫环已从门房中走了出来,问:“方才过去的是谁呀?怪神气的。”
“是宫内副总管太监双蒙。”刘腾恭敬地答道。
“他不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吗?这么晚了出宫干什么?”
“奴才哪敢问呀……”
几句话没说完,宫门外传来一阵车马之声。彭城公主朝身后的丫环一招手:“车马来了,咱们走吧!”说着,莲步轻移,走向宫门,没料到门外有人急步而进,差点撞了个满怀。
“咦?怎么是公主?”彭城公主斥责声还没出口,对面的双蒙已略有些慌乱地惊叫出了声,“您还没出宫吗?”
彭城公主本不喜欢双蒙,却又不敢过分地得罪这权势熏天的宫内副总管,嘴里漫应道:“不知怎地,车马还没来,真烦人!”
“公主且在此稍候,奴才有事,先走一步。”双蒙朝彭城公主匆匆略一拱手,回首低声招呼一声:“快走!”
刘腾和彭城公主这才注意到双蒙身后还紧跟着一人,下意识地抬眼望过去,只见那人身材高大雄健,穿一件宽大的玄狐披风,连帽子都戴得严严的,背侧着身匆匆而过,竟看不清是谁!
彭城公主显然起了好奇心,低声吩咐身边的丫环道:“秀儿,快出去看看是哪个府里的车马——罢了,还是一道去吧,这会儿工夫,咱们的车马也该过来了。”说着,径直率丫环出宫而去。
望着彭城公主的背影,刘腾越想越觉得蹊跷,心里不停地盘算着:方才进宫的那人究竟是谁?不一会儿,侯刚回来,他简单地问了几句,知道彭城公主已回府,便找了个托辞,循着雪地上的脚印,进宫而去。
那两双脚印蜿蜒不绝,通向后宫。刘腾职在宫门,情知此事非同小可,越往内宫走,就越是心虚。但奇怪的是,心中的怯意增加一分,那好奇之心似乎就增加两分,双脚也不由自主地循着脚印继续往前走。不多久,已到尽头,刘腾抬头看时,映入眼帘的是皇上亲笔手书的“玉熙宫”三个泥金大字。他禁不住心头一颤,暗想:“这不是皇后娘娘的寝宫吗?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正疑惑间,身后不远处传来宫女的说话声,他心中一慌,瞧瞧四周茫茫白雪一片,没个隐身处,无奈之下急步登上台阶,藏到柱子后面。侧身看时,见两个宫女各提个食盒,渐渐走近前来。刘腾腹中早已饿极,看见食盒便禁不住馋涎欲滴,就着阵阵吹过的风儿,猛吸一口气,顿觉酒香四溢。他咽了一口唾沫,暗想:“这么晚了,皇后娘娘一个人要这么多酒菜做什么?难道要来个彻夜狂饮?”刘腾如此想着,忽然又一个念头冒出来:“该不是与方才那人共饮吧?那人是谁呢?夜晚偷偷溜进皇后娘娘的寝宫饮酒作乐,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他呆想了半晌,却实在想不出是谁竟如此色胆包天,瞧瞧宫外风雪中空无一人,再看看自己隐身的位置,与那窗户也不过就是一步之遥。他再也忍不住,跨前一步,朝手指上吐口唾沫,悄无声息地伸手戳了个小洞,然后将眼凑了上去。
二
宫内的旖旎温馨与宫外的冰天雪地完全是两个世界。里面是无边的春色:房内四角摆放了七八盆烧旺的炭火,妩媚艳丽、风采照人的皇后冯妙莲身着薄得几乎透明的亵衣,玉乳高耸,横陈榻上,一个体态健壮的男子坐在榻前,正一口口地喝酒,再口对口地给她渡过去——可惜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背影。冯皇后脸上荡漾着春意,一双玉手则不停地抚弄着那男子的私处。这种景象,饶那刘腾是个太监,也禁不住干咽了几口唾沫。过了一会儿,那男子大概再也抑制不住燃烧的欲火,腾地跳上榻去。就在这一瞬间,刘腾终于看清了:那是侍中高菩萨!
刘腾缩身蹲下,听着房内传出的忽高忽低的娇喘呻吟之声,心中阵阵发紧,禁不住暗骂:说什么送了个前朝的宝贝,原来是把自己的宝贝给送上了,怪不得冯皇后天天美滋滋的呢!只不知这般暗地春宵有多久了?正自暗骂着,蓦地一个念头闪过:偷窥了皇后的隐私,若被她知晓必是死路一条,须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向皇上去告发?可皇上能相信吗?若是皇上不信,我岂不还是死路一条?如此想着,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暗恨自己不该一时好奇,巴巴地来看这光景,到头来弄得进退两难!
正寻思间,屋内传出了低语声。刘腾忍不住起身再瞧,见两人已搭上了锦被,上身却赤裸着相拥说话。刘腾一不做二不休,侧耳凝听,却听高菩萨叹息着说道:“娘娘,不知皇上什么时候班师回朝,咱们这般洞天花月、暗地春宵,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时候知道怕了?”只听冯皇后轻笑一声,道:“方才怎地却似恶狼一般,恨不得把哀家吞进肚子里去?”
“谁让娘娘这般骚人心魄……”说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先别那猴急样儿。”是皇后娘娘的声音,“急不在这一时,哀家问你,你是想图个长久呢?还是老这么提心吊胆地偷情?”
“我当然想一辈子服侍娘娘,可是……”
“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另立新君,由哀家来临朝称制、总揽朝政!”
“娘娘不是在开玩笑吧?”高菩萨的声音略有些发颤,“皇上青春正盛,不过三十三岁,如何能够另立新君?再者说,即使是六岁的小太子元恪登基,毕竟还有一直照料他的冯媛嘛!”
“若他们突然都死了呢?”皇后的声音似乎从冰窖中传来。
“你……你是说……把皇上、太子,还有你亲姐姐都一齐杀掉?你……你不是在吓我吧?”
这次不仅高菩萨颤抖得厉害,连躲在窗外偷听的刘腾也是大吃一惊!他无意之间探知了这么个惊天秘密,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一不小心将头碰到了窗户上,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响动。
“外面是谁?”冯皇后惊觉异常,扬声问道。
刘腾头碰到窗户就知道事情要败露,听到皇后的声音,哪里还敢应声,扭转身撒腿就跑。
“奴才在!”守候在宫内房门外的双蒙以为皇后有事传唤,应声而入。冯皇后见双蒙进来,知道他会错了意,窗外又不见动静,愈感不妙,赶紧起身,一面胡乱地穿件衣服遮身,一面问道:“方才是谁在窗户外面?”
“没有呀!冰天雪地的,奴才们都在宫内把守。”双蒙一脸诧异,“娘娘听到什么动静啦?”
“方才我清清楚楚地听到窗外有人,还将窗户碰了一下。”说着,她走到窗前,仔细地观察着,“看,这儿有个刚舔破的小洞,刚才那人肯定就是在这里偷听偷看的!”冯皇后不知道那人在外面看了多久,想想方才两人欲火高炽、卿卿我我的模样可能落在那人眼中,禁不住俏脸一红,心中的怒火随之蹿得老高。她转过身,下意识地拉拉衣服,遮住修长的玉腿,怒斥道:“你们都是一群废物!别人都站在窗外了,你竟然一无所知。我告诉你,若有丝毫差池,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双蒙脸色大变,跪在冯皇后面前,一个劲儿地叩头谢罪。
“滚起来!”冯皇后踢了双蒙一脚,吼道:“好好想想今晚有什么异常没有?什么人会走露风声?”
“今晚守宫门的是黄门太监刘腾,进宫的时候,在门口还遇上了彭城公主,进宫后又遇上了小太监陈狗儿和王泌——”双蒙垂首细想,“不过他们都没看清高大人呀!”
“彭城公主?她不是早走了吗?”冯皇后惑然地问。
“奴才在宫门处遇见她时,她正在等自家的车马。”双蒙连头也不敢抬地解释着。
“她一介女流,谅也不敢私自在宫里偷窥!”冯皇后略一沉吟,迅速做出反应,咬着牙道,“——先别管她了。你赶快带人去关了宫门,再将路上遇见的那几个人全部拿下,查问明白,看他们方才都在做些什么,若有疑点,就地诛杀!”说完,见双蒙还跪在那儿发愣,她一个耳光就抡了过去,“还不快去!”
看着双蒙捂着脸出门而去,再瞅瞅冯皇后铁青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高菩萨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就是刚才在床上那妖媚风骚的娘娘。他没来由地打个寒颤,小心地问道:“眼下该怎么办?”
“窝囊废,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冯皇后瞧了吓得脸色煞白的高菩萨一眼,小声嘟囔一句,随即吩咐道:“赶快随哀家出宫一趟。”
“娘娘要到哪里去?”高菩萨想不出此刻她出宫能做什么,却生怕她狠下心把自己带到野外,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剁了,慌乱地问了一句。
“你放心,哀家还舍不得杀你呢!”冯皇后忽然“噗哧”一笑,伸手朝高菩萨的裆间抓了一把,又倏地将脸一板道:“穿上衣服,跟我走!”
“皇后娘娘,到了!”驾车的太监张胜,稳稳地停下车,低声朝车内禀报。
冯府中显然听到有马车停下,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子探头瞧了一眼,见是宫里的马车,连忙迎出来,不相信似地朝张胜问道:“是皇后娘娘回来啦?”见张胜点点头,门子不敢怠慢,将大门洞开,眼瞧着马车驶过,方摇摇头道:“这么晚了,该不会出了什么大事吧?”
马车直行至正房前停下。此刻冯府上下早已被惊动,冯老夫人常氏和冯皇后的弟弟北平公、卫将军冯夙率一家老小都迎出来。常氏一把拉住冯皇后,数落道:“天这么晚了,又冰天雪地的,怎地记起回家来?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先进屋再说。”冯皇后眼下没心思理会这些,伸手殷勤地搀起母亲,朝屋里走。冯夙在后面狠狠地瞪了高菩萨一眼,竟吓得他一缩脖子。
进屋坐下,冯皇后顾不上问候母亲,更顾不上再摆皇后的架子,朝冯夙肃拜一礼道:“弟弟救我!”冯夙心中一颤,慌忙避开身道:“在官是娘娘,在私是姐姐,你的大礼弟弟受不起!——出什么大事了?”
“此刻来不及细述,姐姐知道你手下的精兵大概足有几千人,留守京城的太尉李彪又是姑姑当年一手提拔的,你与他也交往甚密。姐姐求你,赶快让李彪下令封锁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城,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好!”冯夙料到事情紧急,也不加细问,“我去!”说着匆匆走出房门。不一会儿,即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冯皇后脸上紧绷的肌肉略略松弛。沉默片刻,常氏终于忍不住问道:“妙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母亲,您就别问了。”冯皇后脸一红,朝高菩萨瞟了一眼。
“唉——”常氏长叹一声道:“妙莲,不是为娘的数落你。当初你进宫的时候,娘就叮嘱过你。当时你姐姐是皇后,你丝毫不顾及姐妹情份,为了皇后的地位,整日价讨好、引诱皇上,结果让你姐姐被废为庶人,进瑶光庵做了尼姑,靠青灯梵钟度日。这也就罢了。皇上立你为皇后以来,对你怎么样你也应该心中有数,那可真是时时相伴、夜夜侍寝,算得上是宠爱有加。你可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母亲,事已经出了。”冯皇后知道不说出真相,母亲还会唠叨个没完,便道:“女儿做了对不起皇上的事,咱快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是与他?”常氏指指旁边一直就没敢坐下的高菩萨。见女儿点了点头,又急急问道:“让皇上知道了?”
“皇上御驾亲征,不在宫里。女儿就是怕走露风声才急忙回家,让弟弟封锁京城的。”
常氏用怨毒的目光盯着高菩萨看了多时,恶狠狠地道:“若我们冯家有个三长两短,我老婆子做鬼也饶不了你!”
高菩萨被她盯得脊背发凉,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敢说。
“现在不是怪谁的时候。”冯皇后适时地出来打圆场,“纸包不住火,这事迟早要被皇上知道。女儿记得母亲说过,洛阳大市上有个女巫十分灵验,女儿已将皇上的生辰八字带来,请母亲速速把那女巫找来做法。”
“你……你要做什么?”常氏闻言,一惊非小,良久,方苍白着脸问道,“难道你要咒皇上死?”
“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冯皇后眼中泛出狠毒的凶光,咬着牙道:“我就是要让他死!我要另立新君,我要临朝听政,我要让天下人都听命于我!咯咯咯……”
“放肆!这话是你说的吗?”内房传来一声沉喝,打断了冯皇后的狂笑。“我冯氏一门世受皇恩,你怎能生出这等恶念?”五十多岁年纪、白白胖胖的冯熙边说边在胡床上坐下,怒视了高菩萨一眼,转过脸冷冷地朝冯皇后问了句:“妙莲,这是什么人?”不等她答话,便高声吩咐道:“来人呀,把这个人轰出去!”冯皇后见父亲生气了,也不敢多说,向高菩萨丢个眼色道:“你先到马车里等着。”高菩萨在冯熙面前更是不敢多言,不待冯府的下人来轰,便低了头灰溜溜地去了。
“这个人不能留,留下就是个祸害!”冯熙望着高菩萨的背影,阴沉着脸说了一句,摆手止住张口欲言的冯皇后,道:“妙莲,你现在什么也别说了,听我的话,赶紧到悬瓠军中向皇上认个错,恳求皇上的原谅。皇上征战在外,你年纪轻轻的,一时冲动,这在咱们鲜卑人来说,倒也算不了什么——只是事不宜迟,今晚就赶紧动身!”
冯皇后听了父亲的话,沉吟道:“爹爹,这在咱鲜卑人来说,当然算不了什么。可皇上自登基以来就一门心思地遵从汉俗,受汉人毒害甚深,女儿真的去认了错,他能原谅女儿吗?”
“这……”尽管冯熙是看着皇上长大的,但他面对读汉书、遵汉俗的皇上总觉得捉摸不透,女儿能否得到皇上的原谅,他真拿不准。
“爹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冯皇后掠了掠额前散乱的头发,幽怨道:“皇上的心思把不准,冯氏家族的身家性命就不保,爹爹难道真的要等到大祸临头再想办法吗?当年,姑姑文明太皇太后不就是以母后之身临朝称制吗?姑姑能,女儿为何不能?女儿觉得,当务之急应该联络废太子及朝中反对皇上改革的王公贵戚,拥立废太子登基,然后再相机由女儿临朝称制。”
“哼,荒唐!时移事易,你以为当今皇上是可欺之主吗?”冯熙冷哼一声,不假思索地斥道:“皇上在悬瓠的大营,驻有近二十万精锐之师,吹口气儿就能把这一帮子人吹进十八层地狱!”
“那……那怎么办?”冯皇后这才感到自己原来的想法太过简单了,事态严重得出乎她的想象。
“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冯熙气鼓鼓地说,“冯氏一门生死难料,你舒心啦!”
“她恐怕也没想到弄成这样……”常氏在一旁解劝道。
“住嘴!”冯熙怒气冲天地打断她的话,“这都是你养的好女儿,还有脸说!”
“老爷——”常氏在女儿面前遭到抢白,脸上挂不住,掩面泣道:“天地良心呀,这怎么……怎么成了我的错?”
“爹爹,”冯皇后眼下顾不上安慰母亲,急急道,“您还是快想个办法吧!”
“洛阳大市上的那巫婆,据说灵验得很。”常氏在一旁听父女俩的话音,也觉得事非寻常,意识到眼下不是耍性子使气的时候,插话道,“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元宏咒死,岂不了当?”
“别说那些不着边际的屁话,人哪能就咒死了?”冯熙没好气地瞪着常氏怒斥了一声,随即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半晌,方重新坐回到冯皇后对面,压低声音道:“事到如今,咱也确实该想个自保之策啦!我想了又想,咱不妨三管齐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将有可能泄密的人抓到手中,然后派妥善之人到悬瓠军中去看看皇上的动静如何,再做定夺。过一会儿你回宫去,把这事办妥帖了。”见冯皇后点了点头,冯熙瞥了常氏一眼,又道:“方才我想了想,你母亲的话也有些道理,有用没用的,试试再说嘛!明天一大早就派人把洛阳大市上的那巫婆秘密接进府来,让她暗中做法,事情成与不成,都要将她就地处决,以免留下后患。再是,联络废太子元恂的事也应该立即着手进行,不过这事必须隐秘,也急不来,就由为父来办吧!”冯熙越往下说,越感到底气不足,长叹道:“唉,说到底这事儿毕竟太过冒险,冯氏家族的荣辱存亡……妙莲,你可让为父怎么说你呀,唉……”冯熙叹息着,转入后堂去了。
冯皇后却听得血脉贲张。只见她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道:“哼,就是将京城翻个底朝天,我也一定要抓住那个偷窥的狗才!”
三
刘腾跑出玉熙宫老远,方停下脚步。他找了个僻静的墙角,蹲下身来,脑子却急速地转动着。他想了又想,觉得此刻无非有几条道:一是故作不知,继续到门房当值。不行!他立时否定了,双蒙带高菩萨进宫时,只有他与彭城公主瞧见。彭城公主身份高贵,又是一介女流,于情于理都不大可能进宫偷窥,况且她出宫回府肯定有许多人瞧见。那么,皇后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自己,若此时回去当值,恐怕真个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还有一条道就是去告密。冯皇后说过要杀小太子元恪,若告诉废后冯媛,她也许能相信,可问题是,冯媛连自身都难保,去告诉她又有何用?而且说不定还会为她招去杀身之祸,那么唯一可行的,就是到军中直接禀报皇上。可皇上若不相信怎么办?他可对皇后一直宠爱有加呀!所以还是不行!他苦苦地思索着,头大欲裂,也没拿定主意。
忽然,刘腾听到附近传来嘈杂的说话声,立即意识到这是皇后下令展开了搜索。大雪天隐藏行迹不易,形势已万分危急,他脑海中蓦地一个念头闪过:左右不过一个死字,自已在宫中当了半辈子差,也不过混了个小小的黄门太监,何不到军中告诉皇上,或可死中求生,也说不定就是个进身之阶呢!主意既定,他反倒镇静下来,侧耳听了听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分辨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凭着自己在宫里多年对地形的熟悉,选了一僻静之处,翻墙而过,终于逃出了宫。
城内夜晚照例实行宵禁,大街上静悄悄的见不到行人,只不时地有巡夜的兵士走过。刘腾借着墙壁的暗影,加快脚步躲躲闪闪地向城门处疾行。走到一个拐角处,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慌忙隐起身形。探头看时,见七八名军士骑马“泼喇喇”呼啸而过。他情知事情有变,四周打量一下,知道此处离城门已是不远,可看此情形,出城恐怕不易,弄不好还会自投罗网。此念一起,他不敢再往城门方向走,可一时间又想不出这半夜深更的该到哪里去。他此刻又冷又饿,胡乱找个阴暗的墙角蹲下来,不住地盘算着。蓦地,一阵暮鼓之声传来。他不由得心中一动:去瑶光庵。
月黑风高,天阴冷阴冷的,地上的积雪却被渐渐吹散了。刘腾暗暗感谢老天护佑,不敢有丝毫的停留,找准方向,一路疾走,来到了瑶光庵。庵的规模并不大,可因为是皇家寺院,寻常没人敢来打扰,周围寂静得很。他不敢去敲门,沿着墙瞅了瞅,找个僻静的地方翻身而进。
庵内他来过多次,知道废后冯媛的庵堂所在,因而脚落地后,向四周略一打量,便悄悄地径直摸进。没走多远,刘腾猛地听到一声娇叱:“什么人?竟敢夜闯瑶光庵!”就见两个人影从路旁的竹丛中闪出。他情知躲不过,索性走过去,见是两位巡夜的女尼,便揖手一礼道:“小人是宫里的黄门太监刘腾,有机密大事须告知在此静修的冯皇后,烦请两位女菩萨通报一声。”一位粗手大脚、腰佩长剑的女尼上前一把揪住他,喝问道:“既是如此,为何不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进来?你鬼鬼祟祟地翻墙而入,定然有所图谋。说,究竟来干什么?”
“事情机密,不敢惊动庵内众人。”刘腾干脆放弃抵抗,平平地伸出两手道:“女菩萨,小人确实有机密大事禀报。若是你不相信,可先把小人的两手捆起来,然后再带小人去见冯媛皇后。这总该行了吧?”
“这……”女尼显然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手,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朝旁边的女尼询问道:“师妹,你说怎么办?”那师妹倒也干脆,掏出绳索道:“先把他捆起来再说!”师姐一笑,“师妹说的是。”
刘腾被这两个尼姑折腾得没法,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了想道:“你俩知道小太子元恪吗?”两位尼姑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这我们自然知道。他怎么啦?”刘腾瞧她俩一脸担忧之色,禁不住心中一宽,“如果有人要加害于小太子,我该不该前来告诉冯媛皇后?”
“有谁如此大胆,敢加害太子?”师妹气呼呼地问。刘腾乘机道:“赶紧带小人去见冯皇后,迟则生变。”两个人这下不再说什么,一前一后将刘腾夹在中间,急急走向后面的庵堂。
三个人在一片松竹掩影的庵堂前停下来,师姐上前轻叩木门。就听里面有人问道:“外面是谁?这么晚了,有事吗?”师姐忙恭恭敬敬地答道:“住持大师,宫里有位太监来到庵中,说有机密大事禀报。”屋内沉默了片刻,方道:“带他进来吧!”
昏暗的烛灯下,一位身穿缁衣、带发修行的女居士面朝佛像轻击着佛号,喃喃诵经。听到他们进来,头也未回。师姐上前一步,轻声道:“住持大师,那人带来了。”缁衣女居士仍未回头,只缓缓道了一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刘腾知是冯媛皇后,忙上前跪倒,口称:“奴才是黄门太监刘腾,拜见皇后娘娘!”
“我早已不是什么皇后了,你也不必自称奴才,我的法号慧清。”冯媛截口道。
“皇后……慧清大师,奴……奴才刘腾有机密内情禀报。”刘腾一时很不习惯,干咽了两口唾沫,方定下心来,从看到双蒙与高菩萨进宫说起,将在宫里所见的情形一一道来。冯缓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当说到冯妙莲与高菩萨说要杀死皇上与小太子元恪时,方见她的身子似是微微一震,随即问道:“她真是那么说的?把说这话时的情形,详详细细地重说一遍。”
“是!”刘腾答应着,于是,将那晚高菩萨与皇后偷情,事后担心被皇上发现,冯妙莲皇后便想先弑君再谋害太子,然后自己临朝称制等话细细叙述了一遍。
冯媛听罢,慢慢地转过身来。这是一张端庄文静、美若天仙的脸庞,而且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高贵而冰冷的气质,使人不敢逼视。
她是冯熙的正室博陵长公主所生的嫡亲长女,自幼熟读诗书,精悉礼仪,凡事循规蹈矩。她十六岁时,与同龄的妹妹冯妙莲一同入宫伴驾。初入宫时,皇上对冯媛很是宠爱,频频临幸,不久她就珠胎暗结,随即被册立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然而,她的异母妹妹冯妙莲却乘姐姐怀孕身子不便之机,想方设法地趋奉讨好皇上,并时常在皇上兴味盎然之际诋毁姐姐。终于有一天,为情欲所迷的皇上被说动了,下令废冯媛为庶人。冯媛情知是妹妹在背后搞鬼,但性情高贵的她没向皇上做任何争辩,反而主动请求皇上允许她入瑶光庵静修,不想这一住就是五六年。在这几年间,她除了晨昏念佛诵经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抚养太子元恪。按照鲜卑人旧有的习俗,为了避免后党干预朝政,皇妃一旦生下皇子,其母即被赐死。元恪降生之时,冯媛刚生下女儿不久。其母恭妃素与冯媛交善,临终前便将元恪相托于她。多年来,冯媛一直将元恪视如已出,眷顾有加,此刻骤听刘腾说冯妙莲要加害于他,她焉能不惊怒交加?
“你有什么主意?”冯媛默视刘腾良久,方问了一声。
“小人以为——”刘腾显然没料到冯媛一下子就问他有什么主意,一边思忖着一边说道:“——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通知皇上知道,只有皇上才能救太子。”
“城门已封了吗?”冯媛又问一句。
“是的!”刘腾不得不佩服冯媛心思之缜密,只能实话实说,“冯妙莲皇后知道事情败露,已下令封锁了城门。小人迫不得已才来搅扰大师清修,求助于您的。”
冯媛听了,沉吟片刻,唤道:“仪真——”
一直站在刘腾身后的师姐答应着,上前一步道:“住持大师有何吩咐?”冯媛一指刘腾道:“先带他去用斋,然后送他到后院的知客堂歇息吧!”仪真躬身答应道:“是!”刘腾听了,急道:“皇后娘娘,不,慧清大师,你可不能不管呀!”仪真从后面推他一把,斥道:“少啰嗦,住持大师自有安排!”
四
位于皇宫之内的听政殿,此刻也是灯火通明。冯妙莲身着皇后服饰端坐殿上,侍候在旁边的是宫内副总管太监双蒙,阶下站立着留守洛阳的仆射李冲、太尉李彪,鲜卑贵族穆泰、陆睿,以及北平公冯夙和冯皇后的父亲冯熙。
冯妙莲扫视众人一眼,开言道:“皇上亲率大军进攻南齐,已经离京三月有余,军行顺利,连克新野、南阳、樊城,现驻军悬瓠一带。据太尉李彪报称,近来北方高车国趁皇上率大军南下之机,抗拒王命,颇有异动,大将军宇文福征战不利,形势已相当危急。更令人可惧的是,宫中也有人借机骚动,散布流言,蛊惑人心。哀家思虑再三,此刻皇上攻打南齐正急,不便乱了他的心神,以免举国震动,特传令镇北大将军元思誉率军南下,一则堵截高车国叛军,二则加强京城防卫。不知各位有何高见?”说罢,用眼睛紧盯着仆射李冲。
李冲夜半三更被宫内太监传来,便心怀忐忑。及至到了听政殿,见到已经先来的几位中,除了冯熙、冯夙父子俩外,还有因反对皇上推行汉化改革而责令在洛阳暂住的两个老顽固,他心中更平添了几分忧虑。此刻虽听出冯皇后话中有异,双目又盯紧了自己,便踏前一步,躬身道:“皇后娘娘,可否允许微臣问李太尉几句话?”冯妙莲面含微笑,点点头道:“问吧!”李冲随即转首面朝李彪低声问道:“李太尉,不知高车国之事何时得报,本官为何不知?还有,据说你下令封锁了城门,严禁任何人出入,究竟所为何事?”李彪冷冷一笑,答道:“午后方才得报,因事情紧急,又遍寻李大人不到,下官不敢拖延,便自作主张,进宫报告了皇后娘娘。娘娘认为军情紧急,便让下官封锁了城门。”
李彪家境低微,本是经李冲推荐提拔才得以位至太尉的,此刻竟狠狠地反噬李冲一口。李冲听了这话,禁不住怒气填胸,脸色骤变,声音不知不觉间抬高了许多,怒道:“李彪,你说这话究竟是何用心?午后本官一直在衙门内,何来遍寻不到?况且,留守京城洛阳,本以任城王元澄为主,以我俩为辅佐,你可曾将消息报告给任城王知道?”说罢,李冲朝冯妙莲大声道:“请皇后娘娘先治李彪欺瞒之过,然后请任城王一并前来议政。”
“哀家方才已派人去请,任城王偶感风寒,不便前来。”冯妙莲淡然说了一句,随即脸色一变道:“李大人,哀家倒要问一句,李彪寻你不到而进宫告急,何来欺瞒之罪?你难道还大过哀家不成?你面朝哀家大呼小叫,又该当何罪?”
李冲被冯妙莲一连串的责问,说得额头见汗,忙跪倒在地道:“请皇后娘娘恕微臣失仪之罪!”话音一顿,思及职责所在,又道:“微臣方才所言,虽稍嫌过激,可全然出于为国之心。微臣受皇上重托,辅佐任城王元澄留守京城,凡事便不得不问个明白,以便采取对策。眼下高车国军情不辨真假,就先行封锁了京城,恐怕此举会引起全城震动,实属不妥。再者,冒然令元思誉大将军率军南下拒敌,一旦中敌奸计,后果也将不堪设想。为今之计,微臣以为,一方面应先派得力之人探明敌情;另一方面应着即派人告知皇上,请示应对之策。请皇后娘娘明察!”
冯妙莲正襟危坐,一脸肃然朝李冲道:“眼下情况紧急,任城王元澄患病,京城防务又不可一日无主,哀家素知李大人深明大义,特与你相商,可否将洛阳防务交由太尉李彪全权处置?”
李冲闻言,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半晌方煞白了脸道:“微臣受皇上重托,辅佐任城王防卫京城,眼下既不见皇上明诏,又不见任城王元澄前来,恕微臣难以从命!”
“怎么,你难道想抗命吗?”冯妙莲见相商不成,勃然变色。
“先有皇命,然后才有娘娘之命。”李冲见冯妙莲已经摊牌变脸,心中反觉稍定,冷然道:“——既然娘娘所命与皇命相违,微臣只好以皇命为先!”
“不知死活的东西!”冯妙莲没料到李冲的骨头这般硬气,竟被他顶得一愣,迅即拍案而起,怒道:“来人呀,把李冲拿下!”
早已守候在殿外的御林军和众太监,闻声一拥而入,七手八脚地将李冲摁倒在地。李冲未料到会生此变故,强挣着抗声道:“皇后娘娘,微臣所犯何罪?微臣不服……微臣要到皇上面前申诉一切……”
“取下李冲的兵符,将他打入天牢!”冯妙莲恨声道。
左右答应一声,从李冲怀中搜出兵符,双蒙下去拿过来,摆手命令众人将骂声不绝的李冲拖了出去,然后媚笑着将兵符递向冯妙莲。她伸手接过,略看了一眼,吩咐双蒙将兵符交给李彪,然后含笑朝李彪道:“李将军,京城洛阳的防务重任,哀家就交给你全权处置,你可千万不能辜负了哀家及冯氏一门对你的信任啊!”
李彪自然明白,这一句话其实就是他一生的生死荣辱之所系,值此非常时刻,他也唯此一途而别无选择,想及此处,他“噗嗵”跪倒在地,双手接过兵符,道:“微臣即便肝脑涂地,誓不辜负皇后娘娘的信任!”
“李太尉请起!”冯妙莲伸手虚让一下,待李彪站起身,又朝他灿然一笑,方扫视殿中众人一眼道:“眼下李冲已经除去,剩下的眼中钉就是任城王元澄——李太尉,你以为应如何处置元澄?”
“皇后娘娘——”李彪朝上拱了拱手道:“微臣以为,眼下有两件事须急办:一是立即到李冲营中,接掌兵权。洛阳留守三人之中,以微臣所辖兵力最少,一旦情形有变,后果不堪设想;二是赶紧处置元澄,以免他登高一呼,乱了阵脚。”
“如何处置?”冯妙莲急问。
“像李冲一样,如法炮制!”在一旁憋了半晌,一直没机会说话的穆泰大声道:“派人唤元澄进宫,缚起来了事!”陆睿听了,也随声附和道:“对,对!这办法就好!”冯妙莲听了,一时拿不定主意,侧首看了看周围几个人,见李彪低头沉思,便问:“李太尉觉得怎么样?”
李彪抬起头,见冯妙莲只拿眼瞧定了自己,禁不住心中暗自得意,面色却极为恭敬,拱手答道:“微臣以为,任城王不同于李冲。当堂擒下李冲,对外可称他犯下了大不敬之罪,冒犯了皇后娘娘。当堂擒下任城王,别人问起来,如何应对呢?他是当今皇上的叔父,辈高位显,称他大不敬,恐怕难以服众。所以,微臣以为应用火攻。一把火烧起来,发生什么情况,咱一句‘救援不及’,便可推得干净。若能适时地把任城王从大火中救出来,恐怕他还会对皇后娘娘感激不尽呢!”
冯妙莲听了,连连点头道:“李太尉所言,极是有理。一切就依你所言,着即办理!”李彪恭施一礼道:“多谢皇后娘娘夸奖!不过微臣势单力孤,此行尚须借用北平公冯夙将军和双蒙大总管的大力,特恳请娘娘允准!”
冯妙莲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朝李彪投过赞许的目光,吩咐道:“冯夙、双蒙,你俩跟随李太尉前往李冲军营接掌兵权。记住,一切听从李太尉号令行事!”
冯夙、双蒙见李彪自愿将大功分给自己,禁不住都是大喜过望,也顾不得谁主谁从,上前躬身道:“谨遵皇后娘娘吩咐!”
冯妙莲朝两人摆摆手,抬头望了望天色,估摸着快交三更了,叹息着抚慰道:“李太尉,今晚就偏劳于你,即刻动身吧!”李彪躬身施礼,又一抱拳道:“得令!”说罢,朝冯夙、双蒙招呼一声,三人一前两后走出大殿而去。
李彪率二百余弓箭手到达城东的永康里时,已是四更天了。但见残月如钩,繁星满天,周围一片寂静。
李彪令军卒在远处下马,悄悄地将任城王府团团围住。他选一高处站定,仰望王府华丽的门楼和府内花楼上的点点灯火,心里一时说不出是啥滋味!
校尉崔岱见李彪急匆匆而来,却又迟疑着不下令,一时摸不着头脑,便问道:“大人,任城王犯了何罪?是不是该放火啦?”
“任城王犯了何罪?”李彪闻言一愣,喃喃重复着,想想此举确实太过阴毒,可情势迫人,不得不然,禁不住怒吼道:“不用你管!——给我点火烧!烧!扔火把!放火箭!见一个射杀一个,一个活口也不留!”崔岱被他吼得一愣,抬眼瞧时,见他的脸扭曲着极其恐怖,不禁打了个寒颤,忙喝令道:“快!快!放火箭!”
随着这一声令下,一支支火箭“嗖嗖”飞进院中,大门处也堆放了柴禾、投上了火把。霎时间,任城王府变成了一片火海。
“起火啦——”
“快救火啊——”
“救人啊——”
不一会儿,院内传出嘈杂的吆喝声、哭喊声,院门也“咣啷”一声被打开,院内之人狼奔豕突地向外涌。李彪大喝一声:“放箭!”又劈手夺过崔岱的弓箭,抬手就射,正中前面一人的胸膛。那人手捂伤处,圆睁着惊恐的大眼,倒在地下。
一阵箭雨过后,大门处已射倒了一片。众人见状,赶紧关上大门,有的则试图翻越墙头逃命,但同样被围在墙外的弓箭手射倒。
火势越来越大,哭喊声震天动地,永康里的里正及里内百姓也都被惊醒。他们手持水桶、铁锨等灭火之物,抬着梯子,从不同方向纷纷围拢过来。李彪朝崔岱耳语几句。崔岱迎上前大喝道:“在下是洛阳守军千夫长崔岱,率军追赶盗贼至此,没料到他们竟逃进任城王府放了大火。你们回去,照看好自家的房屋不被延烧,这里危险,大火由我们来救!”
众人借着冲天的大火看时,见崔岱一身戎装,不似有假,便停下了脚步。他们眼瞧着火势凶猛,生怕烧及自家,听了崔岱的话,发声喊都各自散去。
这一会儿工夫,大门已被烧得倒塌,高大的门楼也摇摇欲坠。院内的人被大火烤得受不住,拚死地往外冲。李彪厉声喝道:“放箭!放走一个活口,杀无赦!”
听到如此的严令,分布在院落四周的弓箭手谁也不敢怠慢,见一个射杀一个,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大门口、围墙上尸体遍布。可怜任城王元澄英雄一世,却稀里糊涂地做了箭下冤魂。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就在这一夜之间,皇后冯妙莲已将留守京城的三位重臣一拉、一囚、一杀,从而把京城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她没料到第一步竟是如此顺利,欣喜之下,重赏了李彪。接着与众人商议下一步计划,很快便有了决策:李彪与冯夙负责京城洛阳的防务;穆泰、陆睿前往平城联络并迎接废太子元恂;冯熙前往迎接镇北大将军元思誉;双蒙前往悬瓠大营探听皇上的动静;再由高菩萨暗中筹措新皇登基事宜。商量完毕,已是旭日初升,冯妙莲伸了个懒腰,让他们几个回去稍稍歇息,然后分头行事,临了却又把冯夙喊住,让他亲自到城门处查看一下,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冯夙一夜没合眼,困乏得要命,可情势所迫,也不敢怠慢。他缓步走向宫外,一路想想皇上驻军悬瓠,若有人想出城告密理应走南门。他越想越觉不错,于是,出宫招呼几个随侍的亲兵,打马朝南门而来。
尚未走到南门处,却听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回首望去,见两骑马飞奔而来。他勒住坐骑,驻足观望,就见两位骑马的军士在不远处滚鞍下马,单腿跪地,急道:“见过北平公!”冯夙情知有异,问道:“什么事?”其中一人禀报道:“废皇后冯媛率瑶光庵中的尼姑要到城外的永宁寺进香礼佛,小的们拦阻不住,李太尉特令小人来请北平公前去东门处。”冯夙听了,暗道一声:大姐真是多事!然后拨转马头,扬鞭策马向东门而来。
渐渐行近东城门,就看到十几位尼姑口念佛号,盘膝端坐在城门处,坐在最外面的一人,却正是风华高贵的姐姐冯媛。他赶紧滚鞍下马,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过去,朝冯媛低声道:“大姐,你这是做什么?这几天封锁城门,你要进香礼佛,改天吧,改天小弟陪你一同去!”
“昨晚我梦见佛祖,说不日朝中即有大变,今日进香,正是为冯氏一门平安喜乐,是必须要去的。”冯媛头也不抬地说道。
“佛祖也说朝中将有大变?”冯夙心中一喜,低声道:“姐姐,我们冯氏一门自姑姑文明太皇太后去世后,虽说荣显,却已比不上姑姑临朝称制之时。眼下我跟父亲正策划让二姐重新临朝称制,一旦成功,冯氏一门将再振声威!”
“若无佛祖保佑,冯氏一门将死无葬身之地!”冯媛冷冷地说。
“姐姐,没来由怎地说这不吉利的话出来!”冯夙不悦地责怪道,“告诉你,任城王元澄已死,京城已在我们的控制之中,太子元恂也将不日南下登基。哼,死无葬身之地的恐怕另有其人!”
冯媛暗吃一惊,脸色却丝毫不变,略抬了抬头道:“我已遁身佛门,人间富贵与我毫不相干。请打开城门,我要到永宁寺进香礼佛。”
“不行!”冯夙断然拒绝,“二姐已传下懿旨,封锁城门,严查奸佞,我不敢做主!”
“那你就仔细查查,看瑶光庵女尼中有无奸佞。”说罢,冯媛垂首轻击佛号,口中念念有词,不再理他。
冯夙对面前这位不苟言笑的嫡亲姐姐一向怀有畏惧之心,此刻见她不再言语,倒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沉吟片刻,展目四顾,瑶光庵十几位女尼尽收眼底。再仔细瞧瞧,除姐姐是带发修行外,其余众人确实个个是青光灿然的光头女尼。他拿不定主意,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踱了半晌。冯媛始终一言不发,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如此僵持了约莫半个时辰,冯夙眼见冯媛绝无退缩之意,想想也实在无法,忍不住朝守门的军士气呼呼地摆摆手道:“开门,开门,放她们出去吧!”
待城门打开,冯媛方缓缓站起身来,侧首向冯夙瞧了一眼,便率众女尼出城而去。
冯媛率众女尼朝永宁寺的方向走出很远,方停下脚步,招手唤过一位肤色青黄的光头老尼,指指路旁沟壑中的积雪道:“难为你了,擦把脸吧!”那老尼依言俯身用雪把脸擦拭几把,渐渐现出真面目,赫然是太监刘腾。就听冯媛道:“为了能混出城,不得不出此下策,只是你头发恐怕得长一阵子啦!”
昨晚冯媛苦思出城之计,想来想去,觉得刘腾本就是半男不女的太监,不如干脆剃发装扮成尼姑。一早剃去头发后,仍怕别人认出来,又在脸上淡淡地涂了些菜汁,直到把那张脸弄得又青又黄,别人实在无法辨认,方才领众人出门。倒也多亏她思虑周密,方逃过了一劫。
刘腾“噗嗵”跪倒在地,拜谢冯媛的救命之恩。冯媛伸出纤纤玉手,虚虚一扶,道:“免礼吧!想必方才你也听到了,留守洛阳的任城王元澄已死,洛阳已在他们的控制之下。眼下形势相当危急,让皇上早做打算。去吧!”
“不知大师您可知道皇上究竟身在何处?”刘腾在宫里只是个低级太监,只知道皇上率军攻打南齐,却无从知晓确切的驻军位置,因而出言询问。
“我也不知。”冯媛身处瑶光庵,自然无从知晓皇上的确实讯息。抬眼见刘腾脸现失望之色,她暗自叹息一声道:“随缘吧,一切珍重。”说罢,朝永宁寺方向头也不回地去了。仪真递过一个小包裹,叮嘱道:“住持大师吩咐下来的,里面有你原来的衣服,还有几两银子,带上吧,珍重!”
刘腾听了,禁不住心中一热,朝冯媛远去的背影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便向南而行。此地离城不远,刘腾唯恐被人追上,不敢走大路,昨日刚下过大雪,沟沟坎坎的荒野又容易留下脚印,他只得找些荒僻的小径一路疾走,直到离洛阳老远,他方折回大路。恰巧遇到一个自南边而来的商队,他便上前询问。商队中人见是个脸色难看的老尼,也不疑惑它,将所知道的南边的消息悉数奉告,还给了些斋饭吃。刘腾索性装到底,一路扮成老尼,倒也方便。如此向南再向南,走了三四天,他终于探听到皇上的大军正驻扎在悬瓠一带,便匆匆赶去。
五
一路跋涉行至军营,刘腾已是饥寒交迫。他看了看漫山遍野的营帐,弄不清皇上的大营在何处,只好强自支撑着径直走向一座较大的营帐,声称自己是宫里的黄门太监,要守营的军士速去禀报,求见孝文帝。
那军士显然不相信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尼姑会是宫里来的太监,毫不客气地将他一把推开道:“滚开!你个臭要饭的,穿着尼姑的衣衫,却硬说自己是太监,凭你这副鬼样子,能见皇上?滚!”刘腾听了,哑然失笑,当着那军士的面,从包裹中取出太监的衣服穿了,道:“怎么样?这回像太监了吧?”那军士仔细瞧了瞧,点点头道:“嗯,现在倒还差不多,确实有点像了。”刘腾忙道:“我的确是宫中的黄门太监刘腾,有紧要之事密奏皇上,相烦通报一声。”
“就算你是太监,可你走错了地方,恕我无法通报。”那军士道:“这里不是皇上的中军大帐,而是清河王元怿的营帐。”
刘腾一听是元怿的营帐,禁不住喜出望外,连声道:“找他也行!找他也行!”
那军士满腹狐疑地瞅了刘腾一眼,道:“你到底要找哪一个?该不是个奸细吧!”
“清河王官拜侍中、领军将军,是当今皇上的堂弟——我说的没错吧?快去禀报!”听刘腾说得句句是实,那军士只好不再找碴,转身进了营帐。
不一会儿,里面走出一个身着盔甲的将军,约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相貌很是英武。刘腾见正是元怿,忙上前大礼参拜,口称:“黄门太监刘腾,参见王爷!”
元怿上前扶起他,上下打量半晌才认出来,惊问道:“刘公公,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啦?出什么事了?”
“王爷,我已经两世为人了,一言难尽啊!”刘腾一口气松下来,眼瞧着就要晕倒。元怿一把扶住,“快进营帐歇息。”
一碗热腾腾的肉汤下肚,刘腾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他让元怿屏退左右,将宫里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元怿听了又惊又疑,沉吟良久方道:“刘公公,我不敢留你在营中歇息,也不敢与你一同去见皇上。其中的道理,我相信你能明白。吃过这顿饭,就权当咱们谁也没见过谁。失陪!”说完,站起身竟自顾自地走了。
“你……”刘腾想想自己千辛万苦赶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愤然而起,吼道:“王爷,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话,没你这顿饭,奴才也饿不死!”说着,气冲冲地走出营帐。
一阵凉风吹来,刘腾打了个寒噤,脑子随之清醒了许多:此事关乎皇上的颜面,又直接关系到内宫的权位之争,若与元怿一同前往,皇上难免会起疑窦,届时说不定会两人一同送命!想到这里,刘腾禁不住又佩服起元怿的心思缜密来。正寻思间,门口军士悄悄递过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出门向西约走二里即到。刘腾会意地一笑,却不言声,抬脚朝西走去。
行了约莫二里地,早见几座相连的大营帐。军士盔甲鲜亮,军容壮盛,自与别处不同。刘腾知道元怿所言不差,上前请军士通报:黄门太监刘腾求见皇上。
“你就是刘公公?”那军士将他上下打量几眼,见刘腾点点头,便道:“皇上正等你呢,请跟小的进营。”
“皇上知道我要来?”刘腾这一惊非同小可。
“已经等了你半天啦!”那军士答道。
“等我?”刘腾满腹狐疑地又念叨一遍,瞧着军士没有动粗拿人的意思,也就略略放下心来,亦步亦趋地往里走。
“在这儿等着!”转眼间到了中军大帐门首,军士吩咐一声,转身进去通报。
刘腾不敢有丝毫大意,也不敢东张西望,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苦等。过了许久,帐中走出一个军官,面无表情地吩咐道:“跟我走。”说着,便领着刘腾七转八折,走到一个戒备森严的营帐前,叮嘱道:“记住,一会儿见了皇上,说话要当心。”瞧刘腾点头称是,便掀帘进帐。
营帐里有些昏暗,刘腾看见皇上身穿羊皮大袄,正斜倚在软榻上。他慌忙跨前几步,翻身拜倒在地,口称:“奴才刘腾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罢了,起来吧!”孝文帝拓跋宏虚手一让,那声音很是虚弱。刘腾依言起身,他这才看清,一个月不见,皇上似乎老了许多,原本英武威严的脸上,此刻满布着疲惫与烦乱。刘腾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皇上就是出征前那雄姿英发,立志变夷从夏、变礼从华的孝文帝吗?他揉了揉已有些湿润的双眼,“噗嗵”跪倒在地,膝行向前,带着哭腔叫道:“皇上,你这是怎么啦?皇上离开奴才才几天呀,您怎么变成这样了?”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刘腾,快起来,朕这不是好好的吗!”孝文帝显然被刘腾的这番真情所打动,长吁一口气道:“难为你一个小太监还如此记挂着朕——说正经的,你老远巴巴地跑来军中,该不是有什么事情吧?”
刘腾朝左右看一眼道:“奴才有机密大事密奏皇上。”
“嗯!”孝文帝点点头,朝左右侍立的侍卫、太监摆了摆手,道:“你们都退下——刘腾,你说!”
“奴才遵旨!”刘腾也不起身,跪在那里,从他与彭城公主看到双蒙领着人进宫说起,将当晚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孝文帝越听,脸色便越是难看。他显然难以相信自己一直钟爱着的女人会做出那等事,更难以相信她会狠毒到弑君杀夫的地步。听刘腾说完,方喘着粗气,脸色煞白地问道:“皇后真的说过要杀了朕和太子?”
“奴才亲耳听到,皇后对高菩萨说,要另立新君,要临朝听政、要……”
“好贱人……好毒妇!”孝文帝怒发冲冠,已无心再听下去,他“唿”地翻身下地,方才煞白的脸色,突然涨得通红,呆愣片刻,猛然抓起榻前案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到地上,狂吼一声:“气死朕了——”吼声未绝,孝文帝一口鲜血喷出来,仰天倒下。
刘腾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一边将孝文帝沉重的身躯移向软榻,一边高声叫:“快来人呀!快来人呀——”
贴身侍卫、随行太监们应声而入,刘腾赫然发现,进来的人中竟有彭城公主。
整整一个晚上,孝文帝都处于昏迷状态。趁着彻夜守护皇上的时机,刘腾从彭城公主的口中得知,在这之前,她就影影绰绰地知道冯妙莲与高菩萨的事,那天傍晚在宫门外看到高菩萨府里的马车,她更起了疑心。就在那天当晚,京城洛阳被封锁,北平公冯夙和太尉李彪闯进彭城公主的府中反复盘问,她便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担心毒如蛇蝎的冯皇后会乘机加害于她。多亏了右卫将军奚康生的帮助,让彭城公主化装成军士,夹杂在护卫冯熙北上迎接元思誉大军的队伍中,才得以从京城脱身。她从京城出来的时刻应该比刘腾晚些,可她晓得皇上在悬瓠驻军,加之昼夜兼程,反而比他早到。她见到孝文帝后,便将冯皇后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及与高菩萨私通的传闻告诉了孝文帝,并郑重表示,冯皇后要让她下嫁北平公冯夙,自己誓死不从。殊料皇上尽管对冯皇后德行不端虽然早有耳闻,但对公主的话还是半信半疑。无奈之下,她说出了刘腾就是当晚守门的太监,皇后此刻在京城大搜捕,十有八九就是在搜捕他。再说,若没做下什么亏心事,干么要兴师动众地搜捕一个小太监?若是被搜捕之人逃出城,肯定会来军中告密,一问便知实情。得知了这一切,刘腾心头的疑惑消除了不少,也暗自庆幸见机得早,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孝文帝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他睁开眼睛,见刘腾和彭城公主在一旁伺候着,声音虚弱地吩咐道:“扶朕起来!”正感到有些犯困的刘腾闻声一个激灵,见是皇上醒过来,兴奋地叫道:“皇上醒啦!”说着,用手肘碰了一下身边还有些迷糊的彭城公主,两个人一齐扶孝文帝坐了起来。
彭城公主张罗着招呼皇上用参汤、奶茶,刘腾则翻身跪倒,仰脸道:“皇上,您可醒来了,吓死奴才啦!”
“一时半会儿朕还死不了!”孝文帝倚在软榻上,一脸病容,神志却已完全清醒。他接过彭城公主递上的参汤,道:“皇妹,瞧你这样子,似是一夜没睡,着实辛苦你了!还有刘腾,你也起来吧!你还是个有良心的,朕心里记着呢!从今天起,朕升你为冗从仆射,有事可直接向朕呈奏。”
“皇上,”刘腾没有起身,眼里含着泪水,叩首再拜道,“奴才不要升官,做小黄门太监就好。奴才心里想的,就是唯愿能尽早见到皇上横刀跃马的雄风,追随在皇上身边创我大魏盛世。”
“人只要有良心,什么也就有了!”孝文帝恨恨地说着。
“奴才不敢隐瞒皇上。”刘腾依然跪在地上,垂首道:“这次奴才能来到这里,多亏了冯媛皇后呢!”说罢,摘下头上的帽子,哭丧着脸道:“皇上你瞧,为了混出城来,我连头发都剃了。”
孝文帝一眼看到刘腾那副模样,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你怎么弄了这副鬼样子?”随即脸色一沉,问道:“冯媛还好吧?”
“她身子还好。”刘腾仰脸道,“可瞧得出,她对皇上很是挂念。为了送奴才出城,她不惜撕下脸,与冯夙在城门处对峙了半个多时辰。”
“唉,以她平日的性情,可真是难为她啦!”孝文帝叹息一声道,“说起来,倒是朕对她不起啊!”
“皇上,冯媛皇后还有重要消息让奴才禀报。”刘腾道。
“嗯?”孝文帝收起了思绪,转首看着刘腾,问:“什么消息?”
“冯媛皇后让奴才禀报,洛阳留守任城王元澄已死,京城已在冯妙莲皇后的控制之下,而且她已派人与废太子元恂联络,情势已相当危急。”
“啊?”孝文帝大吃一惊,“唿”地站起来,一把揪住刘腾怒斥道:“狗奴才,你怎么不早说!”
“奴才……奴才……”刘腾惶急之下,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外面来报:“宫内副总管太监双蒙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问安。”
孝文帝正在气头上,闻言怒气填胸,“叭”地将手中的参汤碗摔在地上,吼道:“刘腾,你去把这厮抓进来,剥皮剜心。朕要亲眼看看,这些个忘恩负义的狗奴才的心究竟是个什么颜色!然后再去传朕的旨意,班师回京!”
“皇上,不可!”刘腾话说出口,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来这么大的胆量,居然敢顶撞皇上。其实,他心里一直在担心孝文帝怒气冲冲地回去,若又被冯皇后的甜言蜜语说得回心转意,届时,他可真的就左右不讨好、死无葬身之地了!言为心声,情急之下,随口就说了出来。
“怎么?你敢抗旨不遵?”孝文帝不相信似地瞧了刘腾一眼,怒气上涌,吼道:“谁若再敢出言阻拦,朕就先杀……”但他大病方醒,身体十分虚弱,方才起身过猛,一句话没说完,立时又感到一阵眩晕。
“皇兄。”彭城公主赶紧上前扶他坐下。
“皇上,奴才再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抗命!”刘腾一会儿工夫已有了主意,膝行两步,扶榻泣声道:“可是,奴才以为,皇后在京城搜捕不到公主和奴才,定然已经引起了她的警觉,怀疑我俩是否已来到军中,这次派双蒙前来正是为了探探风声。若皇上把他杀了,率军回京,皇后惊惧之下,索性撞个鱼死网破怎么办?要知道,冯氏一门自文明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在朝中势力庞大、盘根错节,眼下京城又已被他们控制,闹将起来恐怕——”
刘腾说到这里,抬头偷瞧一眼皇上的脸色,见他虽脸色凝重,却并未发怒,遂大着胆子说下去:“最让人可虑的是,眼下太子爷还在宫中,皇后情知东窗事发,罪不可免,万一豁出去以太子相要挟,岂不让皇上作难?还有,眼下战事正酣,冒然撤军,恐对大局不利。因而奴才以为,不如先故作不知,稳住局势,然后再从容布置。”
刘腾提及太子,正是此刻孝文帝最担心的。他凝目沉思片刻,却仍旧心乱如麻。他想想自己年过三十,除了那不争气的废太子元恂,就只有小太子元恪这么个子嗣了,年方六岁,万一因此有个闪失,岂非后继无人?还有眼下的战局,还有……他真的不敢再想下去,加之大病未愈,头脑昏沉,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忍不住侧脸问刘腾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按兵不动,封锁消息。”刘腾察颜观色,知道自己说到皇上的心坎上了,内心禁不住一阵兴奋,却仍然不敢有丝毫大意,眼睛时刻注意着孝文帝脸上的表情变化,小心应对:“稍待会儿让双蒙进来,皇上就好似奴才和公主根本没来过这里,也不知道这事儿,借以稳住皇后,然后再作安排。”
“那太子岂不还是没办法保护?”孝文帝最担心的依旧是太子元恪的安危。
刘腾低头沉思片刻,说道:“奴才以为,废太子元恂一日不到洛阳,大局不能定下,冯皇后就不会冒险杀掉太子元恪。”
孝文帝听了,点点头,于是命令道:“来人!”外面侍候着的千夫长应声而进,“皇上,有什么吩咐?”
“传令——”孝文帝坐直了身子,“让双蒙先用饭歇息,就说朕身子不爽,过会儿再召见。然后去把清河王元怿传来。”那千夫长领旨,转身去了。
不大一会儿,清河王元怿来到帐中。他是孝文帝的堂弟,自幼聪明机敏,不仅外表气宇轩昂、英俊不凡,而且品德学识在宗室诸亲王中也实属出类拔萃,对孝文帝的“汉化”政策更是由衷地支持,因而很受器重。孝文帝见他进来,招手唤他到自己榻前的胡床上坐下,将彭城公主和刘腾所说洛阳的情形择要说了一遍,然后吩咐道:
“元怿,朕能将这些事讲给你听,足见朕对你的信任。眼下冯妙莲已派穆泰和陆睿这两个老顽固去联络废太子元恂,并由冯熙亲自出马联络镇北大将军元思誉,形势相当危急。朕命你率五万精兵,星夜兼程秘密北上,先分兵截断从平城前往洛阳的通道,并相机擒获元恂,然后以主力迎击元思誉的军队。记住,务必要抢在元恂之前占住要道,使元恂到不了洛阳,否则太子元恪性命危矣!”
“皇兄放心!”元怿自见到刘腾,就知道京城已陷入危急之中,早有心理准备,此刻见皇上托付以重任,翻身拜倒,立誓道:“臣弟必誓死完成皇上所命,否则甘当军令!”
“元怿,快起来,不必如此。”孝文帝伸手虚扶一下,随即吩咐道:“你去点齐兵马,即刻启程吧,注意,不要走露风声!”元怿答应一声,施礼而退。
刘腾望着元怿出帐的背影,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说道:“皇上,奴才有个主意可保护太子。”
“哦?快说来听听。”孝文帝脸上现出急切的神色。
“眼下双蒙来到军中,皇上何不来个将计就计?”
“怎么说?”
刘腾见皇上神情急切,忙道:“皇上身子不爽,可顺水推舟,冒称夜观天象,罪在太子,然后向双蒙下一道旨意,责令太子移居瑶光庵,为皇上诵经祈福,并委派一位将军与双蒙一同回洛阳,率皇上的御林军严加守护,不得妄通一人。如此一来,表面上是处罚太子,加上有双蒙在,绝不会引起冯皇后的疑心,结果却能使皇后再无理由接近太子爷和冯媛皇后,岂不保了太子和冯媛皇后的平安!”
“好!”孝文帝略一沉吟,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这奴才还智计百出。”说着,朝刘腾和彭城公主两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先躲避一下。然后又翻身卧倒在床,轻声招唤道:“来人呀!”
“皇上有什么吩咐?”一个随侍的太监急步而入。
“传朕的命令!”孝文帝一副病势沉重的样子,道:“全军上下,严格封锁彭城公主和太监刘腾来到军中的消息,谁若传了出去,杀无赦!——唤双蒙进来见朕!”
“奴才遵旨!”那太监答应着,匆匆地去了。
六
时光荏苒,转眼间已快到四月了。洛阳皇宫里的各种奇花异草竞相开放,显示出浓浓的春意。皇后娘娘所居的玉熙宫四周,更是到处鲜花盛开,春色烂漫。
清晨,皇后冯妙莲闲适地漫步在鲜花丛中,随手将中意的花草采摘下来,妩媚艳丽的面庞上也漾溢着春色。她近来心情很好,十几天前发生的那令人担惊受怕的一幕,经由她苦心孤诣的努力,看起来倒极有可能成为她临朝称制的契机。不久前,前去平城的穆泰有消息传来,联络废太子元恂及反对孝文帝改革的王公贵戚的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而且进展顺利。前往联络镇北大将军元思誉的冯熙则已经回到洛阳,报称元思誉不日即率大军南下。一直在暗中准备的登基大典,也已经基本就绪,只待元恂一到,便可择日登基。
更令她高兴的是,那个从洛阳大市上寻来的巫婆法术相当灵验,身子一向强健的皇上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另外,从双蒙带回的消息看,远在悬瓠军中的皇上对宫里所发生的事情非但一无所知,而且还对她思念有加。因为皇上特地问及她的起居,让她多多保重,并赏了十串珍珠。双蒙临回洛阳的时候,皇上还让他转告皇后,连年的征战使他感到十分疲惫,因此一旦战事稍缓,要在邺城休养几个月才能回京。这又为她安排一切提供了充足的时间。
唯一让冯妙莲略感不安的是,太监刘腾和彭城公主自出事那天晚上之后就似乎凭空消失了,不仅踪影没见,而且音讯全无,但那无关大局。“管他们呢,还能反上天去不成?”她心里时常这般安慰自己,此刻更觉坦然。
“娘娘!娘娘!不好啦!”是双蒙的声音。
“一惊一乍的,还有点规矩没有!”冯皇后正摘采鲜花,转首瞧着匆匆而来的心腹太监,脸上微现不愉之色。
“娘娘,”双蒙脚步不停,边走边道,“皇上突然回京了!”
冯皇后闻言浑身一颤,拈花的手僵滞在了半空。许久,她才回过神儿来:“不是……不是说过些日子才回京的吗?”
“奴才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些日子奴才见到皇上时,皇上病得明明连床都下不来,说几句话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亲口对奴才说了一句‘朕恐怕要休养几个月才能回京’!”双蒙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满脸惊慌地接着说道:“——可是,皇上确实回京了,眼瞅着就要进宫了。”
“不要慌!皇上回京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本就是他该回来的地方嘛!”冯皇后已稍稍镇定下来,“我问你,皇上是怎么回来的?带着多少人马?”
“具体多少奴才不知,听洛阳留守李彪派来的人急报,皇上是从洛阳北门进城的,因为冒称是元思誉将军的先头部队,所以守城的军队根本没加阻拦。据说大约有五千人,全是精锐铁骑。”
“上当啦!”冯皇后脸上似是挂了霜,低声自语着思忖:皇上率五千铁骑,轻装疾进,突然回京,显然是知道了什么,想杀我个措手不及呀!她断定事情已经败露,情势万分危急,眼下只有做殊死一搏。“哼,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以区区五千兵马回京,也真太小瞧我了,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她心中暗道。
“双蒙,我等也要有所防范!”她心中主意已定,脸上立时恢复了平静,轻掠了一下散乱的发梢,用坚定的语气吩咐道:“你赶紧派人出宫,无论如何要找到北平公冯夙,让他约同李彪,准备起事。”
“奴才这就去办!”双蒙回身就走。
“回来!”冯皇后张口又将他喊住,叮嘱道:“事关重大,还是你亲自去传信比较稳妥些——快去吧!”
瞧着双蒙远去的身影,冯皇后忽然想起,高菩萨刚离开不多一会儿,打扫屋子的宫女会不会偷懒?待会皇上万一来了,瞧出什么破绽来怎么办?她赶紧返身回玉熙宫,仔细地将屋子亲自整理了一遍,把高菩萨遗留下的一件内衣塞到衣柜的最底下,顺便取出皇上平时最喜欢的一套衣衫换上,又选了一串双蒙刚从邺城带回来的皇上赏赐的珍珠戴上。然后坐下对着铜镜瞧了半天,觉得满意了,方站起身来。
冯皇后正打算去迎候皇上,蓦地又冒出一个念头:高菩萨刚走,万一出宫时遇上匆匆回宫的皇上,情急之下说漏了嘴怎么办?双蒙出宫,若被皇上逮个正着怎么办?此念一起,便挥之不去,她又颓然地坐下,一时间心乱如麻。愣愣地呆了片刻,她猛地起身,翻箱倒柜地一阵乱找,找出了一把三寸长短的连鞘匕首,抽出鞘,冷气森森,寒光逼人,乃是一把削铁如泥的杀人利器!她“咔”地一声,将匕首插回鞘内,脸上现出一丝阴冷的笑意,自言自语地说道:“来吧!我在这儿等着!”
然而,她失望了。自晨至午,近两个时辰过去了,皇上没来玉熙宫。双蒙一去不回,连她派出去探听消息的宫女、太监也似乎一个个凭空消失了。剩下的宫女、太监都仿佛预感到大难即将临头,个个躲藏得不见踪影,玉熙宫内悄无声息。盛妆以待的冯皇后终于坐不住了。她难耐这死一般的沉寂,仔细地将匕首藏到伸手可及的左边衣袖中,又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妩媚娇艳的面庞,站起身,缓步走向宫外。
宫外依然是鲜花怒放,春光明媚,只是四周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冯皇后莲步轻移,似乎不忍心惊扰这静谧的满园春色。
“什么人?站住!”
随着一声沉喝,花丛下站起两个盔甲鲜亮、身佩刀剑的军卒,其中的一个跨前一步,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压着嗓子命令道:“玉熙宫内的人,一个也不能随处走动,你,跟我们走!”
冯皇后停下脚步,静静地、矜持地瞧了瞧面前的军卒,觉得面生得很,从来没见过,后面那人倒略有些面善。大概是从邺城带来的铁骑吧!她暗忖道。
果然,后面那军卒一拉前面那人,低声叱道:“你疯了,这是皇后娘娘!”那人闻言一愣,闪身躲到了后面。
“皇后娘娘,请恕小人戎装在身,不能大礼参见。”从后面上来的那面善的军卒拱了拱手,道:“皇上有旨,不得惊扰了娘娘的清静,请娘娘回宫休息!”
听了这话,冯皇后心中又有了一丝暖意,“皇上毕竟还顾念着夫妻之情啊!”她心中暗想,手却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袖中冰凉的匕首,问道:“皇上在哪里?哀家要见皇上,你前面带路!”
“皇后娘娘,”军卒站在道路中央丝毫不动,躬身回道:“小人奉旨在此守护娘娘静养,从未得到给娘娘带路去见皇上的旨意,小人敢请娘娘收回成命,回宫休息!”
“放肆!”冯皇后疾言厉色地呵斥:“我是皇后,母仪天下,你竟敢抗命?就不怕哀家诛灭你九族?——带路!”
那军卒一下子被她镇住了,愣愣地瞧了她几眼,终于无言地转过了身去。
太极殿东侧的式乾殿内,孝文帝元宏正烦躁不安地急步踱来踱去,脸色光润潮红,目光阴冷可怕。高菩萨和双蒙两人半跪半趴地呆在屋子中央,脸上和赤裸的上身一块块乌青,屁股更是血肉模糊,显然两人都受刑不轻。冯皇后的母亲常氏则坐在一旁的胡床上,满面泪痕,垂首无语。
孝文帝其实三天前就到达了洛阳城外。当日他命令元怿率五万精兵出发后,在悬瓠军中休养了几日,却始终放心不下,身子稍见好转便亲率二万御林军赶赴洛阳。就在行军途中,元怿传来消息,报称元恂已被大军截住。孝文帝恼恨元恂一而再地图谋反叛,随即令咸阳王元禧与中书侍郎邢峦,奉诏赉鸩,迫令元恂饮鸩而死。与元恂同行的穆泰、陆睿都在审讯之后,被处以极刑。孝文帝与元怿合兵一处,北上迎击元思誉的军队,一战而击溃叛军,诛杀元思誉。然后,孝文帝亲率五千铁骑星夜兼程向洛阳进发。到洛阳后,他将计就计,夤夜假冒元思誉大军之名,赚开城门,迅速控制了京城的局势,并将京城防务交给随军而进的元怿全权安排,自己却径直率军进了宫。
侍立在一旁刘腾眼瞧着孝文帝情绪过于激动,略觉不安地看了身边的彭城公主一眼,开口劝道:“皇上,从昨晚起驾疾赶回京,到现在都六七个时辰了,您还滴水未进,也着实劳累了。依着奴才说,皇上该先吃点东西、睡上一觉是正理。”
“刘腾这话说得不错,皇兄病后初愈,身子确实不宜过分劳累!”彭城公主显然也觉得这般熬下去不是个办法,接口劝道:“再说,事情都问清楚了,高菩萨和双蒙都在这儿,冯熙已服毒自尽,京城布防这等军务大事也交给了清河王,李彪和冯夙都成了被看管的光杆将军,他们还能上天入地不成?这些人怎么处置是以后的事,并不急在这一时。”
“哼,树欲静而风不止!”孝文帝听两人劝得有理,但口气仍然十分气愤,“有人存心不让朕安生,有什么法子?”说着乜视一旁的常氏一眼。
此刻,孝文帝的内心可谓是极度的失落、痛苦和恼恨。在悬瓠军中养病期间,他在心里已经将皇后失于妇道之事不知寻思过了几百几千遍,鲜卑族人其实也不甚重视什么“妇道”、“妇德”,自己常年征战在外,皇后孤身守在宫中,一时难耐寂寞,只要不搞得满城风雨、秽声远播,说到底也没啥大不了的。
然而,当他审问过高菩萨和双蒙后,却感到了深深的震惊。自己一生所钟爱的女人,竟然要弑君杀夫,甚至要杀掉太子,另立国君,然后由她临朝称制。这一切,最终又在冯皇后的母亲常氏口中得到了证实。听了这些之后,他心中那原本存有的一丝原谅皇后的心意顿时烟消云散,他再也无法抑制满腔的愤怒,令人将高菩萨和双蒙两人打了个半死,又当着众人的面儿,将常氏狠狠地斥骂了一通。若不是念及文明太皇太后的抚育之恩及冯熙惊惧之下已经服毒自尽,他恐怕早将常氏斩了!这般心境,他又怎么能咽得下饭、闭得上眼?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侍卫掀帘起来,低声奏道:“皇上,皇后娘娘求见陛下。”
孝文帝一愣,随声吼道:“不见!”眼看那侍卫就要走出屋子,他的口气又软了下来,“回来。不召而至,见见也好。”说着,指指双蒙和高菩萨两个人,“去,把这两个人带下去,然后传她进来吧!”
七
不一会儿,门帘掀起,皇后冯妙莲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冯皇后进屋朝四周打量一眼,看到了坐在一旁、表情呆滞的母亲,也看到了半个多月不见踪影的刘腾和彭城公主。她朝两人投过怨毒的一瞥,心中却暗暗祈祷皇上千万别抓到双蒙和高菩萨两人,只要双蒙联络上冯夙,就还有机会!
“拜见皇上!”冯皇后定一下心神,微笑着朝皇上裣衽一礼,脸上随即涌现出淡淡的哀伤,“几个月征战在外,皇上可瘦多了。”
孝文帝背过身去,没吱声。
许久,冯皇后长长地叹息一声,凄惋地哀叹道:“皇上,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自己有失妇道,辜负了皇上的宠爱。皇上要打要罚,我毫无怨言,可是你就不能看我一眼,跟我说上一句话吗?”
孝文帝似乎微微一颤,却还是没吱声,屋子里一片沉静。
“皇上,你难道就如此绝情!”
孝文帝闻言怒气上涌,猛地回转身,喝道:“常氏,你问问你的女儿,这几个月来,她都做了些什么?她可曾一丝一毫地顾念到过朕!”
常氏颤颤巍巍地从胡床上站起,劝道:“妙莲,事已至此,你还不向皇上认错?都是你的不是,不该呀!”
冯皇后没理会常氏的话,反问道:“父亲呢?他怎么没来?”
“今天一早,皇上的兵马围了冯家,你父亲……老爷惊惧之下,已经……已经服毒自尽了!”常氏泣声道。
冯皇后娇艳的脸庞抽动了两下,没作声。
“你还不向皇上认错?”常氏忍不住再劝一句。
冯皇后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猛地扬脸,厉声喝斥道:“不用你管!”
“我是你母亲呀!”常氏几乎是带着哭声哀求道:“听母亲的话,为了冯氏一门,向皇上认个错。”
“哀家是天子妇,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与冯家有什么相干,哪里又用得着你来管教!”
“好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孝文帝狞笑着,恨恨地道:“朕今天就废了你!”
“哈哈哈……”冯皇后突地仰脸狂笑,“废了我?我犯了什么错?你怎么诏告天下?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你有失妇道,你……”
“那是汉人的习俗,可我是鲜卑族的皇后!”冯皇后粗暴地打断孝文帝的话,眼中闪现出泪花,“我们鲜卑人自古以来就是‘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你高高在上,像汉人的狗皇帝那样三宫六院、嫔妃成群,却要我死守你那套从一而终的汉家习俗,我为什么要背弃祖宗?”
“那不过是你不守妇道的托辞罢了!”孝文帝脸涨得通红,再怒声喝问:“难道说弑君杀夫、犯上作乱,也是我们鲜卑人的习俗?你让我们鲜卑人蒙羞!”
“我没有!”冯皇后尖声大叫:“那是奸人陷害、挑唆!”她的目光移向身着冗从仆射官服的刘腾,“就是你!你为了逃避惩罚而不惜陷害于我,现在你高兴了,你已经从一个小黄门,升任冗从仆射。不过,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会亲手杀了你、灭你九族!”她的目光再移向一边的彭城公主,“——还有你,彭城公主!你因不满意我迫你下嫁冯夙,就与刘腾串通一气陷害我,是不是?”
看到冯皇后至死不悟的模样,孝文帝感到一阵阵恶心,也彻底地绝望了。他闭上眼睛,朝刘腾摆了摆手。
刘腾会意,掀帘而出。不一会儿,带进了已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双蒙和高菩萨。
冯皇后扭转身,正看到高菩萨那乞怜的目光。就是这短短的一瞬,她便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也一下子凝结了。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耳边方传来孝文帝低沉的说话声:“你也许还在等着冯夙跟李彪率兵前来救你吧?告诉你,也好让你明白,他们已被生擒活捉,打入天牢了。哼,凭这几块料,就想颠覆朕的江山,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冯皇后伸手轻轻地掠了掠额前略略散乱的秀发,脸上重现出撩人心魄的微笑,一边缓步上前,一边轻声说道:“皇上,哀家知错了。汉人有句俗话: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过去的情份上,请皇上饶恕吧!”
或许是不忍心看曾经心爱过的女人受窘,或许是不愿意再看到她扭捏作态,孝文帝背转过身去。恰在这时,刘腾的目光忽然与冯皇后的目光相碰,他分明看到,冯皇后的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与仇恨!刘腾打了个寒颤,猛地意识到危险正在向皇上逼近。他大叫一声:“皇上闪开!”冲上去就想把孝文帝推开。
但是已经晚了。孝文帝听到叫喊声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回身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冯皇后顺势抽出藏在衣袖中的匕首,深深地插入了孝文帝的胸膛。
“你……”孝文帝手捂住鲜血直流的伤处,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愕,“你……好狠心呀!为什么……为什么?朕的身上,流淌的还是……咱们鲜卑祖先……祖先的血,本来,朕还是想……想原谅你的!”
“不……不……你骗我!”冯皇后看着孝文帝热血喷涌的胸膛,一下子松开匕首,颤动着双手,煞白的脸上露出说不清是哭还是笑的怪异表情,“得到的东西就不能再失去,我不能像姐姐那样伴着青灯古佛度过残生,不……不能……”
“朕……知道,这才是……才是你的真话,朕……就喜欢你说真……真心话!”孝文帝那了无血色的脸上反而露出了微笑,“这下好啦!咱们恩怨……恩怨两……”一个“清”字没说完,孝文帝已经晕厥过去。
“快传太医!快传太医!”刘腾和彭城公主几乎同时带着哭腔高喊,而一旁的常氏则吓得晕了过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孝文帝苏醒了过来。
“皇上醒了!”守候在孝文帝身边的冯媛握着他的手轻声道。
“冯媛,是你吗?你还好吧?恪儿呢?”孝文帝声音十分虚弱,尽力睁大失神的双眼四处搜寻着。
“恪儿,走近前来,你父皇叫你呢!”冯媛回身招呼一声,长得眉清目秀、年方六岁的太子闻声走近前来,但看到躺在床上的父皇脸色苍白得可怕,胸膛的伤口处也渗出斑斑的鲜血,显得有些害怕,战战兢兢地往冯媛的怀里靠着,低低叫了一声:“父皇!”
“恪儿!”孝文帝吃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断断续续地说着:“……父皇一生纵横天下、驰骋万里,改易旧制、推广汉俗,自已觉得没有辱没我们鲜卑的祖先。这次受伤,自知不起,你要进学修德、用贤使能,不许荒怠,以保住我大魏基业。”
太子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孝文帝大张着嘴喘了几口气,又续道:“……恪儿,你要记住,要像父皇一样,推广汉家儒学,学习汉人的习俗礼制、语言服饰。否则,是会亡国的,毕竟……毕竟还是汉人多呀,切记!切记!”
孝文帝看着元恪点了点头,又侧脸面朝冯媛及旁边的元怿叮嘱道:“冯媛,朕平日冷落了你,不要怪朕……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今日朕将他托付给你和几位王爷,你等一定要齐心协力辅佐太子,教之以正道。若能使他成为一代明君,朕泉下有知,也自当感念于心!”
连续说了许多话,孝文帝喘息已相当费力,但他稍一停顿,默默地望了冯媛一眼,又继续说道:“……后宫久乖阴德,自寻死路,但文明太皇太后及冯媛皆有恩于朕,朕不忍加诛冯氏一门。朕死后可赐皇后自尽,葬用厚礼,庶可掩冯门之大过。”交代完这些话,孝文帝精神一松,很快就陷入昏迷,呼吸渐弱。
孝文帝元宏于当夜驾崩,终年三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