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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传奇]一步登天
作者:汪 焰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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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一个豪华周末,踌躇满志的经贸厅长,风姿迷人的公司女老总,端庄雅致的法院女院长,灸手可热的金牌大律师,乃至公安厅长、市长,不约而同地来到一幢海滨别墅。这些举足轻重的人物,全都围着一位九十多岁的神秘老太婆团团转。沉郁的迷雾笼罩着别墅,一个个精心策划的密谋,在千丝万缕的人物关系网中无声地进行……而这位神秘老太婆,既是身世不同寻常的革命老前辈,又是拥有三千万英镑财产的巨富……
       “使人焦急,使人疑虑,使人惊奇”,这是著名的戏剧创作的“3S”秘诀。长篇当代传奇《一步登天》,在既紧凑又从容的讲述中,如剥笋一般,一面拨开层层疑云,一面又设置下新的悬念。它将传奇的人物,传奇的环节,传奇的故事精心组织在一个传奇的舞台空间,熔公案推理、都市言情、反腐题材于一炉,将历史镜头和当代现实巧妙剪接于一体,畅销书手法俯拾即是而又不露痕迹,达到了通俗小说精彩好读、寓教于乐的境界。
       这不仅仅是一场智力竞赛的游戏。有人说,大人物的贪婪可怕,小人物的贪婪亦可怕,由小人物而大人物的贪婪则更为可怕!因为前者私欲的满足只在翻手之间,后者却会铤而走险。
       美国小说《欲望三部曲》的作者德莱赛曾说过,只有社会对个人的财富的回报,与他所付出的诚实劳动大抵相符的社会,才是合理的社会。尽管社会生活中不乏“一步登天”的暴发户,人们对其合理性却大可置疑。作为通俗小说,《一步登天》对此作出的回答是否定性的,它既是一种现实,更是一种理想。
       一、经贸厅厅长的第二任夫人
       在省外贸系统八大公司, 除了老厅长的大名,再没有第二个比牟大嘴的知名度高了。牟大嘴名牟笑云。因其嘴大且喜欢瞎说,所以被同事们称为牟大嘴。论命,他的命算不赖的,生在省会大城市,出生于教师家庭;论运,他的运气也挺好,“文革”前的外贸中专生,一毕业就在外贸系统位居老大哥地位的土产进出口公司任业务员,在山珍海味堆子里打滚。
       然而,在外贸系统,他又是命运最不济的一个。同班同桌的同学已是堂堂厅长,同学中的留级佬也混了个副处。而牟大嘴还是经贸厅财务处的一个老科员,混了一辈子,只图了个嘴巴快活。他自己作了一个小结:外贸外贸,谁不捞够?只有老牟,光屁股过河。混了一生,一无所获。
       其实牟大嘴生得仪表堂堂,能说会道,老婆风骚标致,叫人眼馋。膝下独女,天姿国色。蛮好的一家子,都让他一张臭嘴给毁了。
       那天,牟大嘴起了个绝早,处长交待省里领导到厅里检查工作,大家做做卫生,把办公室弄得整洁一点。处里十几个同事七手八脚就把财会处给收拾得窗明几净。闲着无事,大伙在窗前观景,从窗下望去,见厅里停车场停了好几辆高级轿车,有的说是凯迪拉克,有的说是宝马。牟大嘴正沏了一杯茶,刚润了润嗓子,老毛病又犯了,喉咙痒,他凑近窗户,扯着嗓门说道:
       “各位同仁,这轿车有讲究,有什么讲究?且听我道来:我朝这高级轿车往里看,里面坐的是个王八蛋,拉出来赏他一颗子弹,枪毙之后再审案,保险没有一件冤假错案!”
       按惯例喝彩声立即应声而起,此刻却鸦雀无声,牟大嘴回过头,见厅长正陪着省领导站在他身后。幸好这位分管财贸战线的副省长只宽容地笑了一笑,同大伙打过招呼便离开了办公室,脸色神态一如既往,并无异常。
       老厅长召开了一个全体大会,讲了反腐倡廉的问题,要求大家对那些没有原则的政治民谣,要不听,不信,不传播,说得语重心长。不久,老厅长平调到商业厅,临走时没有忘记牟大嘴,单独找他聊了一会,“老牟,你吃嘴巴的亏吃得还不够?不要图一时嘴巴快活,不计后果,到头闹得哭都来不及。”
       老厅长一调走,二把手扶正,大刀阔斧进行人事调整,牟大嘴年近五十,无大专以上文凭,下岗待业。党委会上研究的意见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不公开的一条:闭上他那张惹祸的臭嘴!
       饭碗一丢,人就垮了。牟大嘴的嘴巴自然而然闭上了,他垂头丧气,闭门不出。女儿牟天姿即将大学毕业,远在北京,老婆成天不见人影。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好端端的一条汉子,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还有个豹子尾,怎么见花就谢了呢?这一病魔缠身,使他在老婆面前矮了一截。厄运还在后头呢。
       失业、离婚、阳痿的交替袭击,使牟大嘴彻底绝望。
       没有了强壮的身体和精神寄托,没有钱没有家室,此刻,牟大嘴已是万念俱灰……守了几个月与世隔绝的生活,他越发觉得自己没指望了。
       待他醒来的时候,女儿牟天姿正站在他的床前。牟大嘴还隐约记得纵身往悬崖下一跳的情景,他感到浑身疼痛难忍。
       “爸,你真勇敢!”
       这是什么话?女儿赞赏老爸跳崖是勇敢的行为。牟大嘴费力地睁大了眼睛,女儿的面容由模糊而逐渐清晰,真是一朵娇艳的红玫瑰。如果女儿在自己身边,绝对不会干自杀的傻事。他打内心感谢那棵从峭壁上长出来的歪脖子松树,如果不是那棵树挂住了自己,早就烧成一堆灰了。他记起自己被树桠挂住时的情景,绝对不是盼望那根树桠快些折断,让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恰恰相反,害怕那树桠突然断裂,简直害怕极了,人到死时更想活,他竟然不顾自己的体面,张开那引以自豪的惹是生非的大 嘴,拼着气力狂呼乱叫:“救命啊——救命——!”
       牟天姿摆弄着床头柜上堆满的食品:
       “医生说你能吃东西了,想吃什么吃什么。”
       牟大嘴死里逃生,立即感到腹中果然饥饿难忍。这时,他大脑也清醒了许多:
       “你毕业分配了吗?”
       “看你这记性,脑子摔坏了?几个月前就打电话告诉你,我正在干你未干完的事业。”
       “怎么,你分在经贸厅?”
       “经贸厅厅长秘书,这个职业没有给你老人家丢脸吧?”
       牟大嘴感到浑身发热,愤怒地吼道:
       “给那个赃官当秘书?那个经贸厅的大耗子?”
       牟天姿莞尔一笑:“老爸是个政协委员,平时什么都敢说。不过你看人也真准,大耗子厅长早被‘双规’了。本小姐是新任厅长方红军大人的首座秘书哟!”
       “方红军?外贸系统哪来这么个人物?”
       牟天姿没有忙着回答,只是专心撕掉一块进口巧克力的包装纸,将那块巧克力喂进她老爸的嘴里:
       “开开荤吧,牟爷,真正的比利时货。”
       牟天姿故意不回答老爸的提问,她在心里美滋滋地运思:光这方红军三个字本身就已经是一份不同凡响的答卷了。名字中带红字的大有人在,什么红星、红兵、红艳、红鹰,一看便知,均属老百姓小户人家为沾革命的光镀一层红色,而红军则与之有本质的差别。红军是什么概念?至少也是老革命,二万五,当马夫的也称正师级了。方红军还四十不到,自然不是红军,但只有老红军的后代才有资格给自己的子女叫上这么一个响当当的、光彩夺目的名字——牟天姿正入神地想到这里,新任经贸厅厅长方红军进了病房。
       方红军刚入不惑之年,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暮春天气,白衬衣外面一件米黄色茄克,衬衣领扣敞开着,显得很随意。高高的个子,身材很匀称结实,一副运动员的体格。
       “爸,你看谁来啦?方厅长!方厅长亲自来看你。”
       牟大嘴一生不得志,见官便恨,逢官必骂,有人问他,你的后台是谁?牟大嘴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后台不是别人,就是保尔·柯察金!”
       这位自称保尔的崇拜者,这会见了方红军,忍着浑身的疼痛,挣扎着坐起身来,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天姿,还不快给方厅长端椅子,倒茶!”露出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
       方红军伸手按了按要站起身来的牟天姿的肩膀,就势坐在床沿,温言问道:
       “牟叔,你受惊了。”
       接着人事处处长和一名干事提了装着水果的花篮和几盒点心进来,一阵寒暄之后,人事处处长说道:
       “牟笑云同志,你受委屈了。方厅长指示,人事改革,老人老政策,不能一刀切,切错了会出人命的——现研究决定,牟笑云同志恢复工作,调厅保卫处任副处长。”
       说毕,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红头文件,双手捧给了牟大嘴。
       牟大嘴敞开大嘴,捧着红头文件,呜呜地大哭。他做梦也未料到,一生吃了嘴巴的亏,正走投无路之时,居然逢凶化吉。
       牟天姿送方红军一行离开病房,转身进门,盯着牟大嘴问:
       “你还想自杀吗?”
       牟大嘴有些魂不守舍,他盯着牟天姿问:
       “丫头,你老爸真的也当上了处级干部?”
       牟天姿望着颇有范进中举味道的老爸,心里想:老爸在机关混了一辈子,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你是一名科员,任职副处长还差好几坎。何况副处长是领导干部,没有经过一番血与火的折腾,岂可如此轻易戴上这顶乌纱帽?保卫处不过是聘请的保安部门,叫保卫科、保卫处、保卫部都是一码事,什么级别也不是。但嘴里却说:
       “老爸,从今往后,你当了官,嘴巴这道门可要严防死守噢!”
       “丫头放心,保官如保命,这道理我懂!”
       官场的事,在老百姓心目中总是猜想的成份多,或者说猜想加上杜撰,认为当官就能随心所欲,吃了车票吃发票,吃了发票吃支票,打麻将玩女人,瞪起眼睛作报告。老百姓因身处官场之外,好比看人家结婚,不知新郎筹款购房、借钱购物、焦头烂额、身心疲惫的内情,也不知官场应酬、谨言慎行、四处讨好、八面玲珑、甚至低声下气的种种苦衷。当官的人也是凡人,凡人就有烦人的事。
       这就不难理解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汤影梅近来心中的烦恼。她能有什么烦心的事呢?老公方红军从京城部里外派本省,新任经贸厅厅长肥缺,以才而论,双双新贵;以貌而论,金童玉女。
       可是鬼使神差,北京经贸大学毕业的牟天姿同时也到省经贸厅报到,而且当了方红军的秘书。从此二人形影不离。而汤影梅落了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方红军有牟天姿,冷淡了青梅竹马的结发妻。俗话说,劝赌不劝色,何况谁又有胆子敢劝方大人?
       时来天地皆同力,方红军事事顺心,天随人意。养父方志坚,弋 阳横峰人,1927年入党的老红军,驰骋疆场,屡立战功,官阶显赫,门生故旧遍布军政各界。方红军原系弋阳横峰乡下孤儿,也是烈士的后代,为方志坚、杨卓如夫妇收养后,便定居首都,接受良好的教育,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部里工作,很快由副处、正处直到擢升为副司长,一方面是方红军能够把握机遇,自己勤奋努力,另一方面自然是不同一般的政治背景,命和运有机结合,就构成了方红军万事亨通、心想事成的命运。而且方红军又有一副健壮的体魄和讨人喜欢的英俊的面孔。前段时间经过一番策划,好不容易摆脱了汤影梅,娶了绝色美人牟天姿做第二任夫人。
       按理说方红军应该是天底下最爽的人了,当他在这个迷人的黄昏,从浴室里走出来时,他却感到一种心理上的压力。目前,经贸厅正处在对下属八大进出口公司进行改制的关键时期。体制的变革直接关系到每一个干部职工的切身利益。二十年前,曾作过砸破铁饭碗的尝试,当时,谁提出砸破饭碗,就砸破谁的脑壳。改制的根本目的就是端掉大锅饭,砸破铁饭碗。然而,这里面的学问深着哩。方红军感到不像是一种压力,更像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确实感到,这个怪异的阴影与自己寸步不离,他对改制成功是满怀信心的。如今,水到渠成,大环境对改制十分有利,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和社会功能的加强,不会再惧怕走夜路有人在后脑勺板阴砖。那么这个阴影是什么呢?使他如此烦恼,甚至无所适从。
       镶嵌着落地窗的宽大阳台上,牟天姿穿着半透明的淡紫色丝绸睡衣,斜卧在一张躺椅上,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吮吸着冰镇椰汁。
       他们已经结婚快一年了,牟天姿到经贸厅也来了三年多,现在才二十四岁,但她的魅力不在于年龄的优势。假如一群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同她混在一起,立判优劣,她就像一蓬野花中盛开的红玫瑰,光彩照人。牟天姿的身材是难以形容的妖娆动人,娇嫩的皮肤毋须需化妆品增色。至于那脸蛋嘛 ,正如厅里调皮的小伙子们说的那样:“别盯着厅长的新夫人,小心眼珠子掉在地上!”
       方红军随便找了一把圈椅坐下,“天姿,今天晚餐不会又是什么沙拉吧?”
       牟天姿放下了手中盛着椰汁的杯子,坐起身来,答道:
       “这次如果我坐不上董事长的位置,我让你天天吃沙拉。常务副总,我不稀罕!”
       方红军突然想到,是不是这件事使自己感到郁闷不快?外贸系统改制,厅里下属的许多进出口公司都将改制为股份制,国家不再背上这些包袱。但其中也有少数的公司并不亏损,而是与外商多有较密切的关系,订单多得做不过来。厅里头头脑脑谁不盯着这几块肥肉?谁不想安插自已的亲信来把持这几家公司?这是能一手遮天的事情吗?
       他瞟了牟天姿一眼,心里说:美则美矣,也狠则狠矣!
       牟天姿为了把方红军弄到手,可没有少耍手段,她击败的对手可是法院院长,大名鼎鼎的冷美人汤影梅呀!
       牟天姿虽然有本科学历,专业对口,但毕竟资历太浅。方红军将牟天姿的职务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办了个三级跳,由秘书到厅办副主任到主任,已经升到正处了。这在中央部里也是不多的,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大学毕业生,当上正处级干部,有那能耐吗?
       如果厅长兼党委书记说有,自然就有。不过,正处级拿的是国家的钱,而新改制的这几家公司可不一样了,挂的羊头,卖的狗肉,拿公家的订单,做私人的交易,挣的钱归自己的腰包,这董事长的位置谁能不争?
       方红军后台硬,厅里人都知道。
       但能在经贸厅站住脚的厅级干部,谁也不是白吃干饭的。
       因此,在厅党委会上、厅长办公会上,还在各种正式与非正式的场合里,扒来扒去,上下挪动,左右权衡,才敲定牟天姿出任国际东海贸易有限公司常务副总。这是目前经贸厅下面经济效益最好的国有公司,一旦时机成熟,即刻改制,其中奥妙无穷。
       方红军一扫心中的不快,说道:
       “伴着美人吃沙拉也没什么不好,洋味十足。”
       “红军,别跟我打哈哈,我可是认真的。”牟天姿一边说,一边娇滴滴地扭动着身躯。
       方红军望着牟天姿,忽然头脑里闪过几个字:美女蛇。他喜欢读书,“蛇毒毒有形”果然有些道理。女人为了达到目的,手段之狠毒也决不比男人差。
       牟天姿陪他倒了一杯法国格拉威干红,端来了一碟油焖笋,一碟小黄鱼,一碟菜心,清爽可口。方红军一边满意地用着晚餐,同时想到牟天姿像美女蛇这个比喻很荒唐,她是一个人精,像她这种年龄长得稍漂亮一点的女大学生,多数连碗面条也不会做。
       照方红军的意思,请个钟点工,做饭、搞卫生。牟天姿说:“你发泡,请钟点工的钱把我。”
       
       牟天姿将碗筷收拾完毕,拿来了晚报和几份新到的杂志。方红军喜欢晚饭后看看书报杂志,浏览一下国内外新闻,文史哲方面的动态,然后重点放在经济版面。
       而新夫人的兴趣完全不同,足彩、福彩、股票,她全都涉足,一夜暴富的梦做了不止一天两天了。手里的钱越玩越少,梦却越做越大。
       牟天姿在公司分管业务、人事和财务三大块,名义上是常务副总,实际上是执行总裁,其实一个企业的命脉都已掌握在她手中。而董事长兼总经理只是一个空衔,并且很快就要“着陆”了。
       牟天姿周一飞南非去做一笔生意。南非虽然富庶,但毕竟是非洲,哪有北美、西欧那么具有时代的活力,也没有北欧那么具有魅力,甚至也没有南美那么新奇。然而,她早已从方红军的家世中,受到了启发。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去实现她梦寐以求的心愿。
       方红军偶而东一点、西一点谈起过养父方志坚的传奇经历,1927年随方志敏在弋阳横峰起义,在工农红军第十方面军中任团长。1935年方志敏英勇就义后,方志坚带领余部北上抗日,中途遇险,在德兴县被南非华侨女儿杨卓如舍身相救,疗伤治病,伤愈后才知杨卓如母亲被土匪绑票。方志坚率领一个排的战士直捣匪巢,救出杨卓如的母亲。杨卓如投身红军,并且为部队资助巨款,偷购军火、医药,这一奇女子与方志坚结成革命伴侣。这位南非华侨的女儿就是目前仍健在的方红军的养母、革命老人杨卓如。
        这次牟天姿到南非出差,只带了公司公关部部长乔浪同行。乔浪算是她的师兄,年龄稍长,小伙子能说会道,脑瓜子灵光,长得帅气,是那种典型的奶油小生。
       二人飞到比勒陀利亚之后,全由乔浪在应酬外商。南非大量进口机器、纺织品和各种食品,合作项目很多。而且国贸公司远销南非的“枫叶”系列纺织品销路好极了。乔浪一口流利的英语,风流倜傥的仪表,很快便作成了一笔生意,牟天姿在华侨圈子里交了不少朋友。
       方红军养母杨卓如的父亲致富的传奇经历,牟天姿早就搁在了心里。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英国人约翰·佩斯先生在上海经营一家太古洋行,他收留了一个名叫狗子的学徒。狗子起初在洋行当杂役,手脚勤快,长相也可爱,不久便升为约翰·佩斯先生的跟班。狗子跟着混了几年,竟学会了一口英语,接着又学会了英语的阅读。约翰·佩斯先生有意栽培这个可爱的中国年轻人,有一天,他对狗子说:“我要出去几天,你替我打扫一下房间。”果然,约翰·佩斯先生几天未归。他是一个正经的生意人,年约四十,不知为何缘故,尚未娶妻。狗子在打扫他凌乱的房间时,发现墙角丢失一袋珍贵的钻石。
       几天之后,约翰·佩斯先生回来了,他看见狗子倒在房间墙角里,怀里揣着一袋钻石。原来狗子害怕自己出去吃饭,钻石被人盗去;若揣在怀里,又怕失落,差点揣着钻石饿死。约翰·佩斯先生立即将狗子提升为管账,替他管理太古洋行账目。狗子不但品行端正,又极有经济头脑,很得约翰·佩斯先生的欢心。后来,英国爆发了战争,约翰·佩斯先生将太古洋行交给了狗子经营,自己应召回到了祖国。
       战后不久,南非联邦通知狗子继承约翰·佩斯先生在南非的金矿业。狗子因是孤儿,从小无名无姓,自小跟着洋人,后来大伙就叫他小洋。狗子当了太古洋行的买办后,起了一个大号:杨约翰。才在江西乡下老家娶了一房妻室,生下一个女儿。
       牟天姿是在华人俱乐部听到这个传奇故事的,她四处打听杨约翰先生下落。知道这个令人羡慕的致富传奇的人很多,但却没人知道杨约翰。
       牟天姿也在心里默默盘算过,杨约翰先生是十九世纪末叶出生的人,如果健在,也超过百岁了。打听健在的百岁老人,应该不难,难就难在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们在南非已有半月,应到返程的时候,仍毫无头绪。牟天姿让乔浪先期回国,她是豁出去了。
       南非白金和黄金开采量居世界首位,大小金矿如恒河沙数。从何打听?她的美貌是万能的通行证,一位资深的英国律师,帮她在南非最大的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有关杨约翰的资料。
       原来,约翰·佩斯先生是奉召参加英国人对布尔人的1899-1902年的英布战争,英国人在南非赶走了荷兰人的后裔布尔人,侵占了南非全境,约翰·佩斯先生在战争中阵亡,但他留下了遗嘱,将自己在南非的金矿交杨约翰继承,他在遗嘱中写着这样一段话:“我庞大的家产:南非三座金矿在我死后,将由一个我认为人品至为高贵的中国人杨约翰先生继承。”
       牟天姿通过律师事务所,找到了约翰·佩斯先生曾经所拥有的金矿,矿主虽已几易其手,但是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杨约翰到南非之后,酷似约翰·佩斯先生作风,不近女色,独身一人,专心致志经营生意,不幸在开采新矿的一次事故中罹难。
       余下的最为秘密的信息,牟天姿三缄其口。当她走下机舱的时候,去接她的方红军简直不认识自己才分开了不到一个月的老婆。
       牟天姿放下手提箱,完全没有长途飞行后的倦色,神采飞扬。对这次南非之行,既不谈生意之成败,也不言非洲奇异的风光,连彼此相思之苦也只字不提。
       “这个豪华周末,看咱妈去!”
       “你这劲头,像做脑白金广告似的。”
       牟天姿这才一把掐住方红军的颈脖,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咱妈一人呆在别墅里,多孤独,多寂寞,不该去看看?并且,送礼还送脑白金!”
       牟天姿打开手提箱,取出了一个精美的匣子,从匣子里取出了一只白金钻戒。她将钻戒递到方红军眼前:
       “看吧!媳妇的孝心!”
       白金钻戒内圈镌刻着一行小字:
       祝红军妈妈长命百寿
       这只钻戒少说也值几十万,方红军脸上愁云顿起:
       “你敢扯这么大的一个窟窿?”
       牟天姿将白金钻戒戴在纤巧的手指上,旋转了一个舞姿:
       “一百万人民币,小意思啦!”
       方红军真的恼了,他瞪着眼睛吼道:
       “你竟敢动用这么大的一笔公款?退!退回去!”
       方红军哪里知道,胆大包天的夫人,将“枫叶”T恤的货款还贪污了一百万去送礼,用来探听她所需要的各种信息。
       牟天姿笑道:
       “我的方大人,你怕什么?我扯的窟窿我来填。”
       方红军愤怒地吼道:
       “你填?你拿什么来填?就凭你二十万的年薪也得五年。而且你未必能够完成指标,二十万年薪就那么容易拿吗?你若想什么邪门歪道,不仅毁了你,也毁了我!”
       牟天姿这才坐在沙发上,将钻戒收妥,放缓语气,说道:
       “行行行,听你的。不过,周末看咱妈去,这得听我的。”
       方红军皱起了眉头:
       “看咱妈去,看咱妈去,结婚的时候,要你去你推三阻四,现在又心血来潮。”
       牟天姿说:“你是革命的老妈妈一手拉扯大,又把你培养成人,安排你的前程,难道作儿媳的,连这点孝心也不该尽?”
       “好啦好啦!难得你这般心替我着想。不过,我可告诉你,这个周末,影梅也要去看望她老人家的,你不怕冤家碰头?”
       牟天姿愠怒地说:
       “你怎么就这样小瞧我的胸怀?我夺走了她的男人,是我心中有愧。我这次就是想同她好好谈一谈,难道我们不能成为朋友?”
       方红军沉吟了片刻,才缓缓说道:
       “不过,我得预先警告你,影梅是个恨心极重的人,又有一副铁石心肠,她恨你。况且养母疼她,也因此迁怒于你。你去,只会给自己招惹麻烦,你要小心了。”
       牟天姿闪动着长长的黑睫毛,娇媚的眼波流动着奇异的兴奋的光泽,语气坚定地说:
       “正因为这样,我才非去不可!我知道,老太太一个心眼只喜欢那个姓汤的女人,那个寡言少语、冷漠苍白的冷美人。我取代了她,取代了革命的好后代,好传人,老太太看着我横竖不顺眼。”
       方红军望着窗外的景色,心情似乎很忧郁:“你何必这么认真呢?老人家已经是八十开外的人,像她这样的年纪,对于离婚总是有偏见的。而且,她一直宠爱着汤影梅,你应该理解她对离婚的态度。”
       当方红军提到汤影梅的名字时,牟天姿分明感到他的嗓音都有些在发硬,这使她醋意顿生:“难道你亏待了她?那些字画,那些大首长的题字,还有你老爸留下的手迹,都是无价之宝,值多少钱?都让那个姓汤的拿走了。”
       “不,你不知道,她不是为了钱,她从来就不计较钱的事,那是一种感情。”方红军低声嘟哝着,声调里明显带着愧疚。
       “呸!别傻了,她肚子里的鬼点子比天上星星还多。哼,一个吃了原告吃被告的家伙,如果还有感情,只能是对钱的感情。”牟天姿动了气,言语也尖刻起来。
       方红军转过身,一丝嘲讽的微笑挂在嘴角:
       “牟大小姐,你忘了,你刚到厅里工作的时候,你是怎样巴结她的吗?我记得你曾当着她的面说过,‘汤院长,你是我见过的最值得尊敬的大姐’。几年工夫,你的眼光变化得真令人吃惊。”
       牟天姿脸涨得通红,她辩道:
       “谁叫她自己腐化堕落,这怨得我吗?”
       方红军惊讶地问道:
       “你疯了,在胡诌什么呀!”
       牟天姿也不示弱:
       “本来我不想说,是你逼的,你以为她同李市长的那些乱事能瞒得了我?”
       方红军吼道:
       “打住!她已经和我离了婚。何况,你从来就不了解她,没有真正了解过汤影梅。”
       “我承认我是不了解她。每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神情总使我感到高深莫测,让我心惊肉跳……”
       “小傻瓜,净胡说。”
       牟天姿也笑了:“真的,我怕她作什么?”
       “是嘛,你还不承认自己是小傻瓜?”
       他们相视一笑,心里的乌云散开。方红军走到她身旁,弯下腰,轻轻地吻了一下她那白嫩的后颈。
       周末,夫妇二人达成协议,不管汤影梅去不去别墅探视杨卓如老夫人,他们决定去那里——
       牟天姿心中的秘密还没有向方红军披露,她在南非已确知杨约翰将三千万英镑骇人听闻的遗产留给唯一的女儿杨卓如继承,而且,她还亲眼见到了杨卓如继承遗产的确认文件。
       这老太太够绝的,装着没事人似的,连对唯一的养子方红军也只字不露,风雨不透。
       这老红军富孀的遗嘱里写的啥玩意,牟天姿相信也不难弄清楚。百年前远在南非的秘密都被她挖出来,这么想也不无道理。
       二、公安厅副厅长的家庭公案
       袁镜低着他苍白的板刷头,津津有味地喝着玉米粥,这东西有营养、便宜,当兵时在方志坚身边喝惯了,一辈子改不了。
        他粗犷的下腭又狠狠咬了一口馒头,仿佛对老伴的哭诉一点也不在意。袁镜从部队转业到公安厅时,还是处长,厅里照顾他,让他妻子到分局干内勤,可是妻子才从乡下来,没文化,连自己的名字也凑合认不全,这照顾也没法落实,只好到厅里劳改局办的新生制衣厂当管理员。袁镜升副厅长那阵,提他妻子当副厂长,俩口子都不松口,就一直干到退休。
       袁镜长年在外当兵,后来又干公安,很少在家。等到相聚时,人也老了,膝下无儿无女。袁镜将牺牲的战友的女儿抚养成人,老妻也将养女视为己出。
       袁镜的养女读书忒厉害,算是给她妈挣下了大脸面,计算机博士,留学比利时。叫老俩口烦心的就是女儿带回一个法国女婿,在家呆了半个月,彼此说不上几句话,然后到比利时定居了。再后来就是送回了一个外孙女,那会袁镜出门不在家,女儿作主,将不到三岁的外孙女送到全托幼儿园,从全托幼儿园到初中毕业一直是外婆照料。自从外婆脑溢血后,外孙女就在一家据说是全省最好的封闭式振华学校念高中。
       他下班回来,老伴眼泪汪汪递给他一封信,当了几十年保管,粗通文化,现在读报写信已经难不住她了。
       袁镜用手抹净了嘴,然后全神贯注地读那封信。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喜怒哀乐全在肚子里,休想从他脸上探点什么。不过,他那张像橡木雕的脸,结实而又坚韧,正是当年老将军千里挑一的喜欢的模样。袁镜在老将军身边干警卫连长,后来作空降师副师长,直到负伤转业,他那难以形容的坚强性格和老根据地的山区农民的朴实,堪称官场一绝。
       袁镜的夫人啜泣着,撩起围裙揩着泪水:
       “打死我都不相信小雪会偷人家的东西。”
       这封信是外孙女袁小雪学校女校长寄来的。信是寄到新生制衣厂的,袁镜对外孙女教育一直很严厉,从来不让她在外面吹嘘自己的父亲是法国老板,妈妈是专家,更不准说自己外公是管刑侦的公安厅领导。袁小雪也习惯了。但她混血儿,漂亮得很,总会引起人们的关注,后来听说她外婆在新生制衣厂工作,劳改释放分子干活的地方;又听袁小雪说自己外公是扫垃圾清洁工,对她的兴趣自然淡了下来。不过,袁小雪能够读这么贵的封闭式学校,开始也引起她周围师生的一些猜疑。因为从未见过袁小雪父亲来校,总是一个乡下模样的婆婆来接送,猜想袁小雪多半是母亲遭老外遗弃,靠一笔可观的赔偿金才进了这所校门。总之,袁小雪衣着简朴,手头拮据,在这种校园里,仅靠成绩出色是结不上人缘的。
       这个学校的校长对每个学生家长的职业列为最感兴趣的一项。开装修公司没说的,请你周末回去时带个信,帮我卫生间吊顶。客运公司老总,太好了,给你爸打个电话,就说我们校长的亲兄弟想去一趟首都,搭个便车。哦,你爸开的那家鸿运大饭店,不错,我妈六十大寿就去那订十桌。学校清水衙门,我每桌不超过一百元,一桌十五个菜就行了,七素八荤。
       
       现在该轮到袁小雪了。女校长在信中写道,校方长期以来为在女生卧室里接二连三的失窃大伤脑筋,现袁小雪已坦白了,事情已水落石出,希望袁小雪家长速来学校处理有关事宜。
       袁镜把信折起来放进口袋里,对妻子说道:
       “老婆子,一切由我来办。”说完,绷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硬梆梆的脸走出了家门。
       他一夜未眠,也未归家,他是全省扫黄打非指挥部的总指挥。天明时,他在指挥部布置了任务:“今天白天全体休息,晚上六点集合。我不参加白天值班,有事打我手机。”因为近一个月来,袁镜一直在白天值班室值班,晚上参加行动,从未休息过。只有今天才回去吃了一顿饭,平常都在指挥部打滚。
       袁镜换了便衣,乘上郊外专线班车,径往袁小雪学校而去。
       曾彩虹在本省教育界很有些名气,她的一切都是异常时髦,异常新潮,而封建传统攀龙附凤、趋炎附势的腐败作风又是她的拿手好戏,对上阿谀奉承,对下哗众取宠。
       袁镜还是头一次到这所学校来,眼前一亮,教学大楼油着浅浅的奶油色,高贵、典雅,操场矗立着希腊女神的雕像,楼前花坛正盛开着稀有的紫袍金带、金盏银台。
       门卫将袁镜带进了曾校长别具一格的会客室。好家伙,袁镜一怔,墙上挂的高剑父的画、启功的字、刘开渠的雕塑摆在醒目的屋当中,简直是艺术珍品博物馆。而校长本人,看上去还很年轻漂亮,穿戴讲究,浅红真丝绸衬衫配一条浅蓝色裙子,脸上漾着过份的热情,那双猎犬似的眼睛,向外射出无所不知的锐光。
       她上下打量了袁镜之后,用手指了一下沙发,表示袁镜可以坐下。她心里在想,看穿着、看派头,这老头比一般捡破烂、扫垃圾的很有些不同,也说不定是卫管所的小干部。她没有多想,轻咳了一声,入了正题:
       “你的外孙女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很不容易。因为像你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拿这样一笔学费,她理所当然应该努力学习。不过,我们这所学校,不是一般的学校,这些学生的家长都是社会上的成功人士,他们出了高昂的学费,目的就是要将自己的孩子造就成优秀的人才,尤其是在品德方面。我们也分析了你外孙女这种行为的动机,可能出于两点:自卑和经济窘迫。我们能够理解这种年龄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在虚荣心的引诱下,会干出令她一生后悔的蠢事。不过,你不必过于责备孩子,对待这种事情,我的经验是千万小心,这就是我要单独先见你的缘故。这种事一定要妥当处理,于孩子,于全校名誉以及如何向其他家长们交待,都至关重要。”
       袁镜说:“我也正是为此而来。”
       他不动声色,声调平静缓和,眼睛仔细地打量这位女校长。
       曾彩虹竭力克制住对这位可怜家长的一点怜悯之心,严肃地说:
       “偷窃,严格地说,是一种犯罪行为。虽然我很同情你们的处境,但依照校规,是要作严肃处理的。而且我必须提醒你,有合同在先,学生因错除名,赞助费一律不退。”
       说到要害了,袁镜在想。他未置可否,只说:“我现在想见见我的外孙女,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曾彩虹又再次打量了一眼袁镜,心里不禁有些忐忑,光看袁镜那放在膝盖上又宽又厚的一双巨掌,一巴掌下去,恐怕会出人命,若发生在校园,惊动警方,波及社会舆论,岂不麻烦大了。于是,她慎之又慎地补充道:“教育孩子是一个很长的过程,不能操之过急,我们从心理学上发现,这种未成年的女孩子,尤其脆弱。”
       袁镜丝毫没有操之过急的样子,他脸上毫无表情,似乎犯错误的孩子与他毫无关系,他是专程来勘查案情的,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离开了阔绰的会客室,曾彩虹领着袁镜到校长办公室,在长长的走廊里挤了不少好奇的女学生,她们在窃窃私语,指指戳戳,议论着漂亮的袁小雪那卑微的清洁工外公。
       “老袁师傅,你等一下,我派人去叫袁小雪到办公室来。”
       曾彩虹说完准备离开办公室,但袁镜却叫住了她:
       “请稍等,曾校长,你和校方是依据什么来确认这桩偷盗案的?”
       “我们是根据最新的心理学成果,当然,这很深奥,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而且,即使对你作些解释,恐怕你这位老师傅也未必能够理解透彻。”
       曾彩虹说这番话的时候,流露出的优越感更增加了她本已很高傲的神气。
       袁镜却对眼前这些毫不理会,单刀直入地问道:“我想知道你们校方掌握了什么证据?”
       曾彩虹大吃一惊,这个袁老头很不识相,竟然不加掩饰地怀疑她的能力。她按捺着心中的不快,勉强答道:
       “我从事教育事业多年的经验以及对心理学研究的成果,使我具有不可怀疑的判断能力,希望你能理解并重视这一点。至于说到证据,事情的经过情形我也可以告诉你:近几个月以来,女生宿舍不断发生偷盗,有的丢失钱,有的丢失手机,甚至连一些并不重要的东西,比如,化妆品、巧克力之类的也不翼而飞。这种偷盗行为引起了同学们的恐慌,也引起了家长们的愤慨。我召集了全校的女生,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们,大家的目光全部盯在袁小雪的身上。我们反复找她交待政策,车轮攻心,袁小雪由于强大的心理攻势,以及迫于政策的感召力,终于坦白了这一切都是她干的!老袁师傅,你以为这还不够?”
       袁镜面色凝重地答道:“足够让我明白了。”
       曾彩虹鄙夷不屑地瞥了袁镜一眼,昂着头走出了办公室。
       不一会,袁小雪轻轻敲了一下校长办公室的门。
       站在窗前沉思的袁镜没有转身,只是说道:
       “好你个臭丫头,差点急死了你外婆,还不滚过来我瞧瞧,使这个鬼心眼掉了多少肉!”
       十六岁的袁小雪,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皮肤雪白,黑发蓝眼,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
       “我知道外公会救我脱离这无边的苦海。”
       袁镜将袁小雪拉到身边,逼视着她:
       “你不愿意在这所学校念书,看来你是对的。可是,为什么要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我不怪你,如果你用正规的方式提出来,也引不起我的重视,我也没时间管你的事情。我更没想到,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在学校里还有人采用这种逼供方式。”
       爷俩难得见面,袁小雪从外公的态度已看出,她想离开这所可恶的学校,大概不成问题了。这里简直就不叫学校,女生们比发式,比衣着,比身上的钱多,比腰细,比乳隆,就是不比学习。校长、老师变着法子讹学生家长,在外表高贵、典雅的校园里,到处散发着腐败的浊气。
       曾彩虹走出办公室,本想去几家用得着的家长那里走访一下。转念一想,这个姓袁的老家伙,不卑不亢,不哼不哈,寡言少语,生相瘆人,她觉得有点来者不善的劲头。她心中有鬼,因为小偷已被同学生擒,原来是市公安局杨局长的女儿,杨局长同曾校长关系非同一般,对学校多有关照,拉生源,派保安,排解黑白两道在校闹事的种种纠纷。所以,杨局长那位好吃懒学、中考落榜的女儿,免费进了这所封闭式学校,连伙食费也全免。为了平息学校因偷盗引起的风波,经过筛选,只有清洁工的外孙女来当替罪羊是万无一失的上上之策。于是,曾彩虹给杨局长打了一个手机:
       “哎哟,杨局长,您正忙吧?我是曾彩虹。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那个我跟您说过的袁小雪,她外公来了。哪里,她外公既不是大款也不是大腕,扫垃圾的。我是不怕,不过,这种人剐他无皮,杀他无肉,万一在学校犯横……哎呀,那就再好不了。您亲自来一趟?好好好……”
       杨局长的警车一路开着警笛,风驰电掣,迅速赶到学校。
       曾彩虹早已在校门迎候。
       杨局长后面跟着一名警察,手里拿着铐子,那架势挺吓人。
       他们跟在曾彩虹身后,跨进校长办公室就吼开了:
       “谁在学校闹事?”
       站在窗边的爷俩头也没有回头,因为袁小雪正问她外公一个问题:“外公,您抓过小偷吗?”
       杨局长抖露的威风没有收到预期效果,涨红了脸,对他身后的警察命令道:
       “把那个惯偷铐起来,带到局里去!”
       这名警察抢前一步,将手铐伸到袁小雪的手腕,突然一只铁掌抓住了这名警察的手腕,他立即动弹不得:
       “袭警!你敢袭警!”
       杨局长这下找到理由了,掏出手枪指着袁镜吼道:
       “放手!”
       袁镜转过了毫无表情的一张粗犷的脸。
       杨局长举着手枪的手闪电般缩到身后,腰杆以同样速度配合成虾米状:
       “袁厅长,我……我……她……”
       警察手中的手铐也吓得掉到了地上。
       市局局长见了袁镜,怎会如此惧怕?
       袁副厅长,清正廉洁,执法如山。并且执掌公安队伍人事大权。杨局长已被提名省公安厅领导班子人选。今日巧遇,光明的仕途眨眼间便暗淡无光。
       曾彩虹此刻亦大脑缺血,倍感晕眩,强忍不至倒下。她仍对眼前情景持怀疑态度,口中嗫嚅道:“扫垃圾的清洁工,公安厅厅长,我的妈呀!”
       袁镜没有理会眼前发生的事,他回答了袁小雪的问题:
       “我的职业就是同犯罪分子打交道,我对他们了如指掌。你外婆把曾校长的信交给我,哭诉着,我很清楚,你不是!这并非因为我是你的外公,而因为我是一个保护人民的警察。小偷一般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屈服于突然出现的强烈的引诱,但正常的正直的诚实的人,是具有抵抗诱惑的力量的;另一种则是好逸恶劳,自私自利而造成的偷盗成性的人。你是一个谦逊的正直的孩子。校方逼供,嫁祸他人,这里面定有隐情,我要调查。”
       垂手站在一旁的杨局长,应声说道:
       “袁厅长,偷东西的事是我女儿干的!同曾校长没有关系,同其他任何人没有关系。我想保住女儿的清白,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袁镜仍然是毫无表情的一张脸,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我不仅以一个学生家长的身份在这里说话,而且还同时以一个人民警察的身份。孩子无论成年与否,都应谨慎从事,依法办事。我认为办案的警察应该找到那些被偷藏起来的东西,并发现那些东西上面清清楚楚的指纹,学生偷窃是不会想到戴手套或盗窃之后去小心抹掉上面的指纹的。我现在就把袁小雪带走,我决定让她转学。如果警方发现了真正的证据,袁小雪与偷窃有关的证据,我会把她送到法庭上去,并且承担她造成的后果。”
       袁镜领着袁小雪离开了办公室。因为已临近假期,袁镜妻子去海湾别墅探视杨卓如老太太时,将袁小雪也带去了。杨卓如知道袁小雪是方志坚当年警卫连副连长烈士的外孙女,所以格外疼爱,硬将袁小雪留在别墅。袁小雪也非常喜爱这里的人和这里的景色,便住了下来,帮春雨姨做点照顾老太太的杂事,闲时便读书练字。
       杨局长不敢开口说用警车送他们。
       曾彩虹手足无措:“杨局长,怎么办?都怨我闯下大祸。”
       杨局长倒是一条硬汉,他没有责怪曾彩虹,反而安慰她:
       “放心,袁厅长不会报复任何人。”
       “那么这事就算了结了?”
       “没有了结。启动正常侦察程序,提取证据,找到犯罪嫌疑人,依法办事。”
       曾彩虹听懵了,“杨局长,有这必要吗?袁厅长不过打打官腔,当真办呀?”
       杨局长冷着脸答道:
       “我的曾校长,你在教育战线,不了解公安战线情况。袁厅长对任何案件的指示,没有只说说而已的。”
       袁镜凭着他坚忍不拔的性格,忠诚无私的品德,受人尊敬,作出令人惊叹的成绩。但他决非是那种头脑灵活、甚至才华横溢的人。因此,更不可能料事如神。他做梦都想不到,袁小雪牵连进来的这桩偷窃案,使曾彩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并且搞得神经兮兮,惊魂不定。
       曾彩虹坐卧不安,四处打听,想疏通一下袁镜的门路。甚至连她最瞧不上眼的表哥那里也屈尊去了一趟,还真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几年没有走动,表哥牟大嘴发了!
       看那德性,大盖帽,深蓝制服,腰里别着警棍,在家里都这身打扮。
       曾彩虹没有想到世事如此难料,一张只会惹祸的臭嘴,临了当了官。侄女摇身一变成了大公司常务副总,经贸厅厅长夫人,曾彩虹还从牟大嘴口里打听到了令她兴奋异常的消息,袁厅长当年竟然是侄女婿养父的警卫连长,还听说袁镜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只服方志坚一人,方志坚虽已仙去,但养母健在。
       曾彩虹一天两遍往牟大嘴家里跑,少不了烟酒什么的,牟大嘴答应了曾彩虹的请求,周末随女儿、女婿去海湾别墅看那老太太,瞅着机会进进言,求个上签,让袁镜饶了不晓事的曾彩虹这一遭。
       与此同时,在这座省会城市的一幢房屋里,所有的窗帘都已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每一扇门都反锁起来。静得怕人,这幢房屋里有一个人,这个人正聚精会神地伏在桌旁,一会儿凝思,一会儿又在纸上沙沙地写着什么,或者涂了再写,写了又涂。
       整幢屋子只能听见笔在纸上一行接一行写字时发出的窸窣之声。
       没有人能够够读到那些写出来的字,因为写在纸上的是一个在反复推敲修正的方案,直到这个方案实施起来天衣无缝。
       腐败就是腐化和堕落,利令智昏,权令智昏,官令智昏,理智昏厥,道德沦丧,这个坐着构思方案的人,正处于这种状态。这个人有一个冷静、聪明的头脑,这个头脑只有一个信念,一步登天!这个方案已经到了详尽得不能再详尽的地步。把设想的每一个突发事件或者出现的可能性都作了周密的分析。
       
       这个方案是很高明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的实践意义。而不是一厢情愿地去设想事情会如何发展。因为所有的人和事都处在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当中,如何恰到好处地应变,并能万无一失地达到目的,这才是方案的精髓所在。
       这个人非常清楚,当前反腐倡廉又上升了台阶,力度进一步加大,一手遮天,谈何容易?平民百姓以为当了官就可以为所欲为,官官相护,那是不谙官场之术。官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必须制定巧妙的对策,以防不测的风云。
       这个人终于满意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细心认真再次阅读了这份精心制作的方案。每个细节都想到了,包括对每个人的善良与罪恶的利用。
       现在只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这个人带着笑容在这个罪恶的——腐败的终极计划的末尾写下了五个字:十·一“黄金周”。
       随后,这份计划书或者方案,被慢慢地撕成碎片,扔进了早已备好的炉子里,化成了一堆灰烬。
       这份一步登天的谋杀计划,只存在于它的制订者的头脑里了。
       三、老红军遗孀的家规
       杨卓如床头柜上的一架红色电话机响了好半天,她老人家正在梦中炮火连天的阵地上厮杀,还以为是师部来的电话。方志坚师长率领余部突围,北上抗日,团部电话兵杨卓如已随团长在德兴县陇酋村阻击国民党军队三个昼夜。
       她迅速抓起听筒。
       “妈,您老还好吧,是我,红军。”
       杨卓如所有的功能都极度敏感,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真不多见。
       “我听着呐!”
       杨卓如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这样的梦境,正在使她如醉如痴之时,竟然被这浑小子不识时务地给搅了。
       “这个周末,我们来看望您……”
       “我们?我们是谁?”
       “我和天姿,还能有谁?”
       “你不知道影梅要来吗?”
       “妈,正因为影梅会来,我才让天姿同她见面……”
       杨卓如未听完方红军说的话,“啪”一声挂断了电话。
       老太太十多年前枪伤发作后,就一直缠绵病榻。她不愿意在干休所麻烦人家,又不同意住在老红军宿舍里,坚持留在方志坚生前离休时住的海湾别墅里。
       老太太愤愤地叱道:“红军这孩子简直是鬼迷心窍,气死我了!”
       负责照料老太太饮食起居的柳春雨是她的远房表妹,快五十了。自从十多年前当连长的丈夫在边防线牺牲之后*7*8寡居一人,便一直陪伴着这位瘫痪在床的大表姐。
       春雨替老太太脑后加了一个靠枕。这样,老姐姐发起脾气来,呼吸要顺畅一些。
       初见老太太的人,都会为她的严肃、冷峻的枯瘦面庞吓一大跳,特别是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虽然年逾八旬,却一点也不昏花,目光如炬,似可穿透人心。她有不凡的经历,十六岁随丈夫南征北战,在战争最艰苦的岁月,化妆出国,从海外筹巨资,扮作侨领,私购军火和医疗器械、药物,偷运至解放区。接着又打入蒋介石特务机关,截获了许多重要情报。
       由于疾病的折磨,她那极其旺盛的生命力已日近枯竭。可是,她的头脑里久经磨砺的活力丝毫未减。
       她的大床安置在别墅二楼的卧室里,床上堆着只松软的大靠枕,她半靠在枕头上,半眯着眼睛,正对着墙上一幅字,这幅字虽经装裱过,但成色已旧,两个大字倒是清晰可辨,“廉直”。四方四正,有形无体,一笔一划,认认真真。这是杨约翰的家训,也是杨卓如的家规。
       杨卓如严谨的家规,在这幢老红军的别墅已难保持它的权威,但在她居住的这层楼上,她仍像一个将军在坚守着自己这最后的一块阵地。
       春雨坐在她床边,喃喃自语:
       “这事也真怪。”
       “怪什么?荒唐已极,红军这孩子已经在领导岗位工作这么多年,还干这种伤人心的事情,简直是发疯!”
       春雨是个温柔的女人,不但性格温柔,一张脸也生得很细腻柔和,她将自己的所有的爱都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皱着稀疏的眉毛,满脸疑惑地说:
       “我想这不可能是红军的主意。影梅那孩子多好,在人家的心上戳一刀,又往人家伤口撒一把盐。这肯定是别人强加给红军的。”
       “你是说小牟的主意?”
       “他们结婚后就来过几次,我虽然只见过小牟那一面,印象很深,朱漆马桶外面光。说什么新娶的妻子和已离婚的妻子交朋友。真叫我感到恶心!”
       “大姐,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许现在就时兴这个。”春雨说。
       “我的家里不兴这个!”杨卓如老太太说,“答应那个脚指甲涂得猩红的妖精进我的家门,已经是一个错误。”
       春雨婉转地说:“但小牟毕竟是红军现在的妻子呀!”
       “谁说不是呢?正因为她是红军现在的妻子,我才觉得志坚的在天之灵会原谅这一切。志坚对红军这孩子爱护备至,总想让他把这里当作他自己的家,无论在哪里受了委屈,或在外栉风沐雨,这里都是他避风的港湾。因此,我才接受她。可是,我总觉得这个牟天姿不配做红军的终生伴侣。”
       “小牟不是名牌大学高材生吗?”春雨说。
       “你忘了?她不是有一个言行极端不谨慎的老爹吗?不谙世事的人以为他是愤世嫉俗,其实是匿影藏形。我瞧不起那种拿筷子吃肉、放筷子骂娘的伪君子。”
       春雨虽然只是杨卓如的一个远亲,可是自打她守寡以来,又兼无儿无女,陪伴大表姐十多年,又亲如姐妹,她早已习惯了把自己当作了这幢别墅的一份子,对于杨卓如的家规不但熟悉,而且模范遵守,时时谨记要廉洁正直,她也同样憎恶伪善的小人。
       方红军来探望杨卓如,也顺便探望春雨,称她姨妈,而且有些不方便对杨卓如透露的话,反而对春雨没有保留。他们来这里过春节,牟天姿来拜年,给杨卓如和春雨甚至都送了礼品,杨卓如却毫无表示,对新过门的媳妇竟然不打发红包。牟天姿当时还没有去南非,但私下揣度,老太太私房钱至少也有几十万,老俩口工资高,职位高,请托办事的,跑官要官的,联络感情的,感恩图报的,那外水还能少?牟天姿如意算盘落空,只有朝方红军撒气,方红军在心情不佳时,曾对春雨说过,牟天姿受过大学教育,却洗不脱她母亲的一身市侩气,她母亲爱钱如命,认钱不认人,好好的仓库保管员不做,专搞地下六合彩,做马庄,骗那些愚昧无知、妄想一夜暴富的傻瓜蛋的血汗钱,后来被抓进监狱,幸亏病死了。
       春雨没有把这些话向老太太禀报,她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不想老太太受刺激。春雨想到这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心里想,假若老太太那廉直之气一旦知道牟天姿母亲的事,岂不直冲脑门。
       春雨温婉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姐妹二人之间的政治空气是很民主的。
       “大姐,你也别只责备小牟的不对,我认为红军狠心抛弃影梅,也应该好好检查一下,我不喜欢这种喜新厌旧的品格,不像我们大姐夫教育出来的后代。”
       “对的。”老太太点了点头,“红军也应该受到谴责。你看影梅那孩子多遭人疼,她肩负繁重的工作,对红军也是无微不至,遗憾的是没有孩子。但这也不能全怪影梅,双方事业心都强,都身为领导干部,怎能为了这样的事就将美好的婚姻毁灭呢?”
       杨卓如说着来了气,伸手在枕边摸索,春雨早已弯腰将枕下的那本老太太爱不释手的《邓颖超传》递给她,杨卓如一生最景仰的女性就是邓大姐,她抚着这本传记的封面,感叹极了:
       “总理和邓大姐,廉洁无私,感天动地,为什么我们的下一代就不能思考一下?”
       春雨叹了口气,内心深处为大表姐难过,大表姐很迟才与方志坚结婚,因为他们常常天各一方,又处在极端残酷复杂的环境之中。而且大表姐的母亲也是弋阳横峰乡下的姑娘,狗子孩提时的好朋友,狗子流落上海,发迹后不忘旧情,后来他们有了杨卓如。
       杨约翰去南非继承约翰·佩斯的遗产,杨卓如便随母亲回到了乡下。直到杨卓如的母亲被土匪绑票,却被方志坚带领的红军解救,他们二人相识,成为革命伴侣。他们也努力效法革命领袖,廉洁奉公,无私奉献。直到解放后才有了自己的孩子,不幸在南非林波波河中溺死。
       “大姐,回顾往事令人伤感,责备这些年轻人也徒然无益。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应该面对现实,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老太太半睁着的眼睛这下全睁开了。若论生活琐事,春雨安慰排解她烦闷的语言,怎么听也令人舒坦。但在原则问题上,老太太绝不让步,她不认为像春雨这样一个乡村教师的观点是正确的。
       老太太指了指茶几上的玻璃杯,春雨会意,给大表姐倒了一杯开水,老太太饮了一小口,打起精神,认真问道:
       “你是说我们的家规受到了挑战?”
       春雨心里在说:不是挑战,而是已经战斗过了,你的家规败了。红军、小牟,甚至你看不上眼的牟大嘴,没有一个是按照廉洁正直的准则在生活。
       “大姐,别生气,别说大姐夫那样的大首长,就是大姐如果没有离休,这条家规肯定生效。”
       杨卓如不同意:
       “那说明这条家规缺乏生命力,缺乏独立的品格,需要监督和外来力量的干预。事实却不是这样;我父亲虽然是个商人,但他是自觉的,志坚的廉洁与正直同样也是自觉的。有一点你说得不错,具体问题需要具体分析,但传统教育不但不能削弱,还应该加强!”
       春雨举起了白旗:
       “你对红军他们的影响力是不可否认的,换了别人来监督、教育他们,未必可行。”
       老太太满意地笑了,“可惜我也不中用了。我的话也只在这层楼上生效。我岂能不知道那个妖精似的小牟,对我们的家规丝毫不放在心上。上次到这里来,还带了一个油头粉面的什么公关部长,你还记得那个人吗?”
       “怎么不记得,叫乔浪。”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红军的妻子怎么结交这样的人也就不足为怪了。他们成天在这里干了些什么?除了吃喝玩乐,谈了些什么?你看那个姓乔的像个正儿八经的干部吗?”
       春雨没有回答老太太,她下意识从窗口向外张望了一下,她们喜爱的汤影梅昨晚打电话来,可能就在这一两天到别墅来。
       这座海湾别墅座落在一个可以鸟瞰一条河的陡峭的悬崖上,河对岸是新开辟的避暑胜地银沙湾。在宽阔的沙滩上是美丽的海湾浴场,距离沙滩不远处,构建了一幢幢时髦的西式小别墅。在伸向大海的山岬上耸立着一座豪华的现代化的大饭店。
       春雨望了一眼正对着海湾别墅的豪华饭店,想起牟天姿拉着她去玩了一次的情景,至今还会心跳。幸亏老太太行动不便,已经不能亲自去视察,否则那家大饭店非遭殃不可。
       不过电视上也有些搂搂抱抱,嘴贴嘴半天不挪窝的镜头,也没见老太太发脾气。春雨暗忖,老太太见多识广,人性的东西或许可以考虑接受,那么,贪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否也有人性的成份呢?特别是对贪财好色,老太太绝不留情。
       改革开放之前,这里是一座风光独特、具有异域情调的小渔村,倚山傍海,宁静而又浪漫。
       “志坚住在这里的那几年,多么令人回味啊!”老太太仿佛又回到了刚离休时住进这幢别墅里的情景,她慢慢闭上双眼,脸上漾出真诚的笑容。“他活着的时候,这美丽的海岸充满了诗意,完全没有被人糟蹋。”
       这个观点,往常春雨已经与老太太争辩过多次,谁也说服不了谁。春雨知道,老太太并不是持保守观点的人,她支持改革开放,而且对海岸资源的开发也是打心眼里高兴的。但老太太对于海滩的开发,总有点感到好像是一个美丽的处女,把幸福的婚姻理解成糟蹋的味道。老太太心疼的大约是美丽的海岸被一些暴发户粗暴地蹂躏了。
       当然,春雨难以理解老人家的感情。
       解放前,杨卓如九死一生,从这里乘船偷渡到日本,绕道北美,在侨领的帮助下,去南非见到了生父。她说服了父亲,提取巨款,通过复杂的海外关系购置了解放区急需的外科医疗器械和药物,又从这片海岸登陆。在这里曾洒下过战友的鲜血,与杨卓如一道从根据地出来的乡亲们,只剩下她一人。解放后,她陪同方志坚来视察过这里的海岸线,那翻滚的银色浪花,让他们感到无比的亲切。
       方志坚曾说过:“我带领从一个师里精选出来的战士组成侦察连,通过重重封锁线,迎接你从海外归来。你带回的医疗器械和贵重药物拯救过许多重伤的战士宝贵的生命。但是,侦察连长和我的警卫员牺牲在这片海滩上,他们是我随方志敏同志横峰起义带出来的乡亲,是最英勇的工农红军第十方面军的英雄。我将来老了,就住在这山崖上,陪伴他们的忠魂。”
       方志坚离休后,组织上决定在海岸为他建一座别墅,方志坚指着墙上那两个大字:廉直。说:“卓如从国外带回的家训、家规,我这个作女婿的也同样遵守。如果卓如没有继承她父亲的遗产,我们原来打算搞一座渔棚,过一过最浪漫的晚年。卓如现在是革命的富婆,我沾沾她的光,党性民心两不耽搁!”
       方志坚病逝后,他的故旧门生以及杨卓如的朋友下属,都认为杨卓如会卖掉这幢海湾别墅,搬到老红军的干休所去颐养天年。然而出乎大伙的意外,她依然住在这幢海湾别墅里,直到腿脚不便时,从老家接来了寡居的表妹,彼此照应,婉拒了组织上给她安排的服务人员。省老干局的局长原是杨卓如的秘书,专程来这里,他按照习惯不称杨卓如老领导或老部长,都喊她做“大姐”:“大姐,您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杨卓如毫不留情地回答:
       “你的难题当我不知道?局里就那几个钱几个人支使得过来?同志,你打心眼里高兴还来不及,别在这演戏了。”
       从此,杨卓如就在这幢别墅住下来,一晃十多年又过去了。春雨想了一会,踌躇不决地问道:
       “我估计这次红军他们来,那个乔浪也会凑这个热闹,既然大姐不愿见到这种难堪的场合,我打个电话去说说?就说他的打算和你的想法不一致?”
       老太太显得有些无奈:
       “但是红军在电话里说,是影梅的意思,影梅自己想同小牟见面。”
       春雨说:“我真感到有些奇怪。”
       “我也是。”老太太在边想边说,“红军同影梅离婚,对她打击很大。影梅这孩子很上进,很要强,这场婚变使她感到痛苦,她已经向组织上提出调走的申请报告,她想回到老家江西去。还有什么必要与小牟见面?我倒以为是红军玩的把戏,他很清楚自己的行为严重伤害了影梅,他想使自己的良心少受一些责备,想找个机会来弥补一下自己的过错。”
       究竟有什么内情,老姐妹一时也弄不明白。
       汤影梅最先到达海湾别墅。
       其实她最忙了,眼前的一个大案还未开庭,当时公安部督办的东海集团犯罪团伙侦查工作已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其中关于市委常委、市公安局局长因与此案有牵连,而被专案组列入视线之中。不久,即被省公安厅刑事拘留;经省人民检察院决定,被依法逮捕。市法院正处在对此案的判决前夕。市长李振峰出面为此案说情,使汤影梅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本已心乱如麻,这样一来一时更委决不下,恰巧这时,杨卓如让春雨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要她到海湾别墅来一趟。于是,她顺势推托有病,便将万事置之脑后,去了海湾别墅。她也早有此意,见了杨卓如,好了却一桩她心中的疑问。
       汤影梅是海湾别墅最受欢迎的客人。
       她第一桩事自然是先去探望老人家了。
       在杨卓如宽敞的卧室里,总有一把圈椅是为汤影梅预备的。
       她打开点心盒,取出一块松子饼送到杨卓如嘴边:“妈,您先尝一口井冈山上的松子饼。”杨卓如闻了闻松子饼的香味,然后慢慢品着家乡的特产,显得分外高兴。
       “坐下,坐下,让妈好好看看你。唉,瘦了,真的瘦了。”杨卓如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汤影梅从来就没有胖过,她的身材像一个短跑运动员,匀称结实,但肤色却又出奇的白嫩。大眼高鼻红唇,应该是个美人,可是那严肃得令人生畏的眼神,寒光凛凛,使人不敢正视。
       她的嗓音带有磁性,优美悦耳,具有一种慑人心神的魅力。
       杨卓如老太太拍掉了手上的松子饼屑,又呷了一口水,直截了当地说开了:
       “影梅,这次周末,红军出了个荒唐透顶的主意,他要那个小牟同你见面,说什么交朋友,还说也得到了你的同意。”
       老太太希望听到“不”这个字,如果汤影梅嘴里吐出了这个字,她会立即打电话通知方红军,阻止他们周末的见面。
       汤影梅抬起那双闪着深不可测的光芒的眼睛,轻声反问一句:
       “您真的认为这个主意是荒唐透顶不可接受的吗?”
       老太太道:“孩子,我知道红军这种不道德的行为伤透了你的心,我也接到了李振峰的电话,说你想调回江西。我说什么呢?你也快四十岁了。已是一个成熟的领导干部,也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还有必要花精力纠缠在这样无聊的事情上吗?牟天姿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你们之间能有共同语言吗?”
       汤影梅柔声地说道:
       “妈,您一生总是为别人着想,这件事既然红军愿意这样——”
       “你不管他愿不愿意,”杨卓如打断了汤影梅的话,“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我想听你的真话。”
       汤影梅点头答道:“妈,请您谅解我的决定。”
       杨卓如闭上了眼睛,她感到有些茫然,有些不可思议,难道代沟就是这样难以跨越?
       “影梅,孩子,这事你应该慎重一些。我知道你曾经多么爱红军,以这种方式见面,会使你受到更大的伤害。”
       杨卓如的声调中既深沉又充满了关切。
       汤影梅低着头,她白皙纤长有力的手指紧抓住老太太这张大铜床的床沿。
       杨卓如明白了,汤影梅的心情是矛盾的,她同意与牟天姿见面,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隐情。老太太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话题转到了另一方面:
       “最近有些什么新鲜有趣的事,也让老太婆开开眼。”
       汤影梅替老太太掖好了盖在身上的薄毛毯,又将几只大靠枕调整好位置,使老人家能够舒服地半躺半靠在床上。然后,轻声说道:
       “您知道,我成天泡在法院,眼睛看到的都是社会阴暗的一面,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免疫力。”
       “说下去,你一定遇到很有些特别的案件吧?”阅历丰富的老人一下子猜中了。
       “是的。最近引起轰动的大都是一些官场腐败案。老百姓对官场的腐败深恶痛绝,这些案子的共性,基本上可以用‘金钱女色’来概括,无论是滥用职权,内外勾结,包庇怂恿,或者陷害谋杀,万变不离其宗,或者是为了捞取不义之财,搜刮老百姓的血汗;或者是为了满足一己之欲,色胆包天。但最近却有一宗案子,非常奇特,引人深思……”
       说到这里,汤影梅用眼角瞟了老太太一眼,老人家反应很敏捷,随即说道:
       “讲下去,我喜欢动脑筋的事情。”
       汤影梅动了一下身子,这样面对面可以望见杨卓如面部的表情,她讲得很慢,明显地有些字斟句酌:
       “这宗案子虽已定性,但在我心里却悬而未决。事情的经过就很值得思索。有两个未成年的少年,是很要好的朋友,平常在一起读书玩耍,打打闹闹,亲如手足。一个长得壮实,一个长得瘦弱。他们经常在山上摔跤,自然是壮实的孩子稳操胜券。有次那瘦弱的孩子被摔在地上,他们练习的是古典式摔跤,必须肩背着地才算输。正当那壮实的孩子用臂弯扼住那瘦弱孩子的颈脖往下压时,那瘦弱的孩子不知怎么却将那壮实的孩子掀翻了。可巧他们二人由于翻翻滚滚,处在山上悬崖的边缘,那壮实的孩子被掀翻之后,恰恰落下了悬崖。审问那活着的瘦弱孩子时,他神经错乱,吓得语不成声。”
       汤影梅突然打住不说了。
       老太太皱了皱眉:“往下说。”
       “完了,就这些,一次意外事故。”
       老太太似乎受了什么触动,她的眼神一下有精有神地闪动着:“另一面呢?一定还有它的另一面。否则,这只是一件令人遗憾的痛心的意外,而不是你开头说的奇特的事情。你还说,这奇特的事情引人深思。”
       汤影梅看出老太太思维还相当清晰、敏锐,这样,她就省事多了。
       “对呀,故事确实还有它的另一面。因为那瘦弱的孩子早已在健身房偷偷练习摔跤,许多成年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汤影梅又停住了。显然,她是要杨卓如自己领会弦外之音。
       “这可能吗?”饱经人世沧桑的杨卓如,喃喃自语道:“并非意外事故?”
       “我不能作出这种判断。因为许多同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的小朋友都证实,那瘦弱的孩子不会摔跤。”
       老太太陷入了深思,然后说道:
       “事实却是那个瘦弱的孩子早已是摔跤能手,故意被那壮实的孩子摔倒,然后翻滚到山上的危险地带,最后使出技巧,将那壮实的孩子掀下了悬崖。为什么呢?这样精心的策划一场谋杀,是一个少年能够设计出来的吗?又会有什么动机?”
       汤影梅听完了杨卓如的分析,说道:
       “这是精心策划的谋杀,这是深思熟虑的罪恶。一个少年,把杀人的企图深深埋藏在心底。然后找出一个共同挚爱的游戏,日复一日偷偷练习摔跤,测出自己摔倒的地方,选择好角度,在关键时刻使出绝招,表面上看来是因为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猛地翻身失手造成的灾祸。法庭上也毫无办法对这个犯罪份子作出任何不利的判决。”
       杨卓如想了好一阵才问道:
       “你怎么知道那孩子日复一日偷偷练习摔跤?”
       汤影梅脸上露出使人捉摸不定的神情,突然说道:“妈,我累了,想先回房去洗个脸,休息一下。”
       汤影梅下了楼。
       杨卓如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既有点失落,又有些惶惑,甚至还掺杂着一丝恐怖的余味。
       四、官场上的情敌
       牟天姿穿着雪白的短裤和一件橙色运动衫,显得朝气勃勃,楚楚动人。她坐在一张沙滩椅上,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则拿着一瓶柠檬汁在一口一口吸着。这是本省最好的一家俱乐部的网球场,她正在全神贯注观看方红军同李振峰比赛。
       这一对被公认为省、市官场正在崛起的新星,因为参加一家合资企业的开张大吉的剪彩活动,落了个忙里偷闲。这家企业的董事长来头不小,居然请动了中央和省、市的大人物,本来李振峰是溜不脱的,这家企业再大,毕竟落脚在他身为本市市长的这块地盘里。怪难为情的是,他在到场的领导当中,若电视台、大小报纸报导这则消息时,他的名字只能排在十名之后。方红军还要排在李振峰之后,但他是官场活跃人物,不仅能博闻强记,还能插科打诨。可是这次剪彩活动一结束,主要领导们并没有留下来参观,然后赴宴,而是去了省委。俱乐部的老板同这二位新贵甚为熟悉,乘虚而入,连带牟天姿一起拉到了这里。
       李振峰与方红军年纪相仿,清华博士,干什么都很厉害,单说打网球,常常发球就能置对方于死地。
       两人原来在工作上没有横的关系,也谈不上纵的关系,当时偏偏汤影梅作了他们的纽带,李振峰有意在方红军面前夸汤影梅,汤影梅无意流露对李振峰的欣赏。特别是传出经贸厅即将并入商业厅的消息,组织部门有关系透露,方红军有可能出任该市常务副市长,这二人碰面的机会与日俱增。直至后来方红军同汤影梅离了婚,过去那非常微妙的关系才日渐明朗:即李振峰正艰苦地走上离婚的征途,方红军的一腔醋意,也不至于酸得反胃了。
       而另一个人,乔浪又出现在牟天姿的身边。这时,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溜到了网球场,懒洋洋地望着这二人赛球,声调中不无嘲讽之意:“形影不离,双宿双飞!”
       牟天姿吃了一惊。
       “你这个鬼头鬼脑的家伙,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的?”
       “你以为只有你们才是这家俱乐部的贵宾,乔某人也是常客,出乎你意料之外吧?”
       牟天姿还实在没有料到,她手下这个公关部长果然有些神通。一张会员证,二十万人民币。乔浪年薪不过五六万元。她瞟了一眼乔浪,平心而论,这种奶油小生类型的男人,最令她中意,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加上甜言蜜语,确实有些使她销魂。
       他们是同学,而且是学生时代的情侣。
       轮到李振峰发球了,快如闪电,稳准狠,果然置对方于死地。
       这一盘很快就结束了,李振峰领先。
       两人走到网前,很友好地握手,方红军一边用毛巾揩汗一边由衷地赞叹道:
       “想不到日理万机的市长大人,球艺精进如斯。”
       李振峰答道:“我不能总是你手下的败将呀!”
       乔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到底是厅长,输都输得有风度。”
       牟天姿扭过头来,横了他一眼:
       “你很讨厌方红军,是吗?”
       “小人不敢,我还要在他名下讨一碗饭吃。”
       牟天姿语气软了:
       “别这样,他对你还是不错的。”
       他们心里都清楚,牟天姿所在的公司,没有背景的休想入门。
       乔浪心里仍不平衡,酸溜溜地说:
       “什么恩赐也抵不上你。”
       牟天姿赶紧堵住这个不知死活的乔浪一张放肆的嘴:
       “住嘴,不要自找麻烦!”
       说毕,朝乔浪娇媚地一笑,乔浪一张苦瓜脸又满面春风了。
       “这个周末去哪?”
       “海湾别墅。你呢?”
       乔浪故作惊讶地答道:
       “真巧,我也在海湾大饭店订了房间,想去那里休息几天,看看海,还可以天天看到你……”
       “又来了。不要胡说八道。看,他朝这边过来了。”
       李振峰同方红军一道朝牟天姿这边走过来。
       今天,李振峰的心情格外好,不仅是因为赢了球,还因为离婚的事进展意外神速,他老婆,那个曾经帮助他在宦海搏击的母夜叉,已知大势已去,终于摊牌,开价两百万元,一次性买断。李振峰出身平民。大哥李振邦是本市大牌律师。已答应借给他这笔巨款赎自由之身。不过,市公安局长一案,李振邦是其辩护律师,他要求李振峰出面疏通法院。李振峰为了同汤影梅的结合,已向汤影梅提出了这个要求。
       “老方,你的夫人真漂亮。”
       “别这么说,真正漂亮的女人是有气质的女人,你说呢?”
       汤影梅是厅局级干部中气质最佳的女性。李振峰正与汤影梅打得火热,方红军心里很不是滋味。
       李振峰没有回答方红军的挑衅,他没有方红军那样硬扎的政治背景,为官不易,只笑了笑,挥挥手中的网球拍,互道再见。
       方红军在更衣时,对牟天姿说:
       “我好像看见你的那条哈巴狗来了。”
       “你说谁?你身为一厅之长,这么糟蹋你的下属?”
       “你心疼了?”
       “你讨厌乔浪?”
       “你太小瞧你老公了。”
       “我看你是在嫉妒。”
       “我嫉妒乔浪?嫉妒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方红军惊讶之中颇有些愤慨。
       “乔浪是女孩子们公认的帅哥!”
       方红军放声大笑起来:
       “我倒是觉得围在你身边的男人太少了,你看李振峰怎么样?他看你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我的大美人,你的崇拜者越多,我越高兴。”
       
       牟天姿噘起了猩红的嘴唇:
       “李市长论长相有长相,论地位有地位,听说他已经办了离婚手续,如果追我,你不怕?”
       “我以这样的情敌为荣。”
       “就这么自信?”
       方红军已换好了衣服,系上领带之后,顺势在牟天姿娇嫩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说道:
       “世上的事都讲个缘分,夫妻缘分尤其如此。部里原定我留京,是一个偶然的因素到了经贸厅,竟想不到的是一到经贸厅,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我一下车就见到你站在经贸厅好像在等什么,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这是命中注定的,我们之间将避免不了一种缘分。”
       牟天姿得意地笑了,她挽着方红军的胳膊,走出更衣室,边走边说:
       “你太自信了,没有什么命中注定,你看中我在次,我选中你在先。”
       “你认识我?”
       “我自然是有备有来。部里也有我的追求者,我好几个师兄都同你共过事,我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
       方红军有点恼怒地说:
       “你?”
       “才认识我?我从小就精于算计,世上的好事没有顺其自然会发生你身上,更没有命中注定一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一个周密的天衣无缝的计划,然后不择手段地让它付诸实现。这就是你眼中的小傻瓜的处事准则。一些事情的发生,看似偶然,其实我在很久以前就开始谋划了。”
       方红军瞪着眼睛,惊讶地问道:
       “你的小脑瓜会如此绞尽脑汁?”
       “绞尽脑汁算得了什么,为了一步登天,我可以舍弃一切!”
       方红军不愿意同她并排坐在副驾驶室的位置上,他推开后座厢车门,叉开腿躺在宽大的沙发上,心想:我太低估她了?
       牟天姿见方红军躺在后排车厢里,默不作声,问道:
       “红军,你生气了?”
       方红军淡淡地说了一句:
       “直接送我回厅里去!”
       李振邦大律师是一个可怕的大烟鬼,按他的话说,没有烟就没有生之乐趣,没有烟就没有忠实的伴侣。他甚至在工作室贴了一副极荒唐的字画:
       大律师左手拿放大镜看案卷,右手拿一支大雪茄,口里喊道:过瘾!补白处还有两句诗:一日不抽烟,心源如废井。
       他钱多,名气大,还是没有留住老婆。
       他正聚精会神翻看手头的材料,他的委托人正是那位原市委常委、市公安局长杨卫东。
       杨卫东因涉嫌徇私枉法和贪污受贿,即将开庭受审。李振邦要其弟李振峰出面,让汤影梅对此案手下留情,并非李振邦与杨卫东有勾结。而是由于杨卫东是杨卓如的远房侄儿,而杨卓如曾有恩于李振邦。
       李振邦并没有受杨卓如的嘱托,只是出于一种感情的支配。恰巧昨日,杨卓如打电话过来,请他抽空去一趟海湾别墅,他猜想大约就是关于杨卫东的问题。因此,他又认真反复琢磨案中所有细节。
       检察院那边他也托人在活动,如果不出意外,作有罪辩护杨卫东至少可以减去徇私枉法罪。这项罪名如果成立,可判有期徒刑十年。受贿罪看来很难推翻,证据确凿。但事在人为,若无罪辩护获胜,他李家还了杨家的大恩,他也可以心安理得了。
       李振邦嘴里叼着烟,收拾了卷宗,他的司机正在为他打点行装。
       他的老弟李振峰突然闯了进来。
       两兄弟出身贫苦市民家庭,患难兄弟,手足情深。
       “啊,大哥,都准备好了?”
       “我去去就回,估计还是为了杨卫东的案子。大妈的为人是轻易不会求人办事的,她只说这事很重要,不能在电话里谈,需要好好考虑一下。坐下吧,来,我新近搞了一点特好的茶叶。”
       说着,一边给李振峰沏茶一边聊道:
       “这可不是等闲之物,在封建朝代,仲春上旬,福建漕司向皇帝进的第一纲蜡茶,名叫‘北苑试新’。每盒仅方寸大小,裹上黄罗软缎。加封朱印,外罩朱漆小匣,上金锁,一两茶叶价值四十万两银子。”
       李振峰喝了一大口,笑道:
       “也不怎样,我反正不懂,喝了白喝。你辛苦赚的钱,花起来如流水,我真服了你。”
       李振邦虽然还不到六旬年纪,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天问律师事务所的后辈们称他是“临终前的总理”。周总理生前最后的一张照片,是老百姓最难忘的,他坐在沙发上,右手搭在扶手上,仍然那样英俊,目光炯炯,只是非常非常消瘦,却又具有非常非常的魅力。不过,大牌律师心知肚明,他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不足百斤。只是酷似总理的消瘦和病容而已。
       李振邦却具有一张智者的面容,一双眼睛敏锐、多思,满脸皱纹里深藏着无数他的委托人的隐私……
       李振峰又灌了一大口茶,李振邦没有说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如此牛饮,简直糟蹋御品。
       “大哥,这次你见了影梅,对杨卫东的案子你准备怎么说?”
       李振邦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李振邦早已认识汤影梅,因为杨卓如在解放初期救过李振邦的命,资助过李振峰上大学,他们兄弟二人是杨卓如家中的常客。虽然李振邦年长汤影梅十好几岁,却暗恋汤影梅那种高贵、矜持的气质。后来,汤影梅嫁给了他称作大妈的杨卓如的养子方红军,再往后汤影梅与方红军离异,再再以后,他的老弟猛追汤影梅,他自己身患严重的心脏病,很自然地退到远远的角落里,像欣赏《蒙娜丽莎》一样去看汤影梅。
       沉默了好一会,李振邦才开口:
       “你放心,汤影梅是有原则的人,我不会叫她太为难的。我原本就不想让你去做她的工作,其实……其实我也不是因为你离婚用的那笔钱,去让你做不愿做的事。而是,大妈的恩德太重。如今,她侄儿有难,我只是想尽一切力量去回报她而已。”
       李振峰突然说道:
       “大哥,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也喜欢影梅,我们兄弟之间有许多共同的东西,包括爱好。但是,爱情,或者婚姻生活,像你我在社会底层奋斗到今天的人,毕竟只是生命中的一小部分。我想,我们都不会为了爱一个人,或者因为其它什么原因去徇私枉法,那样做,至少是不值得。”
       李振邦并没有因李振峰这一番话生气,他年长这个小弟十几岁,两人从小失去父母,李振邦辍学打工,养活这个小弟,他甚至比李振峰更珍惜得之不易的今天的地位。
       “我不会给汤影梅施加压力的。这个案子是公安部督办的大案,杨卫东牵涉到里面,虽然他受贿金额不大,但徇私枉法,暗通信息,私放嫌犯,情节严重。况且,我们的法庭,并非取决于律师对法律的诡辩,像西方国家那样,去影响陪审团的裁决。如果一个律师没有法官的支持,是难以获胜的。案件的裁决在于法院的审判机构的最后表决,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你对汤影梅做做工作的原因。”
       李振邦说至此处,他皱着眉,端起茶杯,品了一小口,叫了一声“好”,方又说下去:
       “这个案子涉及金额特别巨大,如果换了任何人,我也不会去做他的辩护律师。你知道,我们出身弱者,我同情弱势群体,不喜欢替贪官打官司。但一想到杨卫东一旦罪名成立,他这一生只能在铁窗下苦熬,我就感到不安,我害怕老人家受不了。”
       李振峰的声音有些沙哑:
       “大哥,我们尽自己的力量吧。”
       李振邦耸了耸瘦削的肩膀,含蓄地说道:
       “你去忙你的,也别送我。再有名的律师,说到底也只是躺在各种法律条文编织的钢丝床上,全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混饭吃的家伙。”
       李振峰走到门口,回过头说了声:
       “代我向大妈、春姨问好。这个周末,我的确是没有一点空闲。不过,我真想去海湾钓钓鱼,洗个海水浴。”
       海湾确实是个旅游胜地。
       这几年,住在城市的穷人富人对于旅游的认识有了飞跃的进步。“驴友”声名鹊起,穷的背背包,富的开轿车,成群结队离开钢筋水泥构成的都市,逃到大自然森林里去,张开肺叶呼吸清新的空气,感受没有金钱的诱惑,权力的压迫,虚伪的应酬,看不见吹牛拍马,阿谀奉承,邪门歪道走不通,施不上阴谋诡计,也不需仰人鼻息,谄上欺下,赤条条的自我回归,发自内心的呼喊:“驴友”青春永驻!
       牟大嘴当上了没有级别的副处长,自然不会放过打家劫舍的机会。
       他原定计划是想在周末搞点外快,已经约好了几个保安在家里打麻将。虽然小打小闹,料想每日进帐百元不成问题。因为保安都是一年一聘,眼看再过两个月,又要重签聘用合同,他是厅长丈人,打麻将自然是一种“业务”性质,只赢不输。
       可是女儿牟天姿来电话,说要他也去海湾。
       他当时就告诉了牟天姿:
       “我约了几个人打麻将。”
       “跟哪几人打?”
       “还不是处里几个保安。”
       “他们乡下人赌博是祖传的,精似鬼,打得赢他们?”
       “你怕老爸是苕?包赚不赔,业务麻将!”
       “别只盯着那几个小钱。跟我去海湾,有大生意,大得不得了的一笔买卖!”
       牟大嘴这才咧开大嘴笑了:
       “怎不早说?老爸不听你的还听谁的?行行行,我去推掉。”
       几个保安听说牟大嘴不约他们打牌,而去海湾度假,心里别提多爽,嘴里却说:
       “我们老处长要去别的地方度假,打死我们也要阻拦。大伙想一想,老处长约我们去他家玩,多大的面子。可是,也真别说,那海湾真是好地方,听说这几年搞的花样可多了。嘿嘿,什么都有,跟到了美国似的,就那海湾大饭店,不去真是白活了。”
       牟大嘴的嘴巴岂肯饶人,他心里清楚,这一伙人,别看是乡下来的农民工,头戴大盖帽,挺胸收腹,别着城市腔,像模像样,一个精似一个。他们躲过了“业务麻将”这一劫,不知多高兴。但是,牟大嘴让他们躲过了初一,岂肯叫他们躲过十五。
       牟大嘴说道:
       “好吧,以后有机会再玩。”
       当他看见几个保安心已放宽,又补了一句:
       “其实我去海湾玩早都玩腻了。就爱这个‘二五八’,我手爪子痒,一摸麻将就好。再说我们相处的日子也不多了,再过两个月,还不知道能不能在一起呢!”
       几个保安的脸色即刻由晴转阴,心想:到底是在劫难逃。
       牟大嘴现在终于尝到当官的乐趣了,虽然他是个没有级别的官。可是,即使是这样的官,也有人拍他的马屁。
       其中一个保安献媚道:
       “牟处长,去年厅长去海湾大饭店开会,我跟着去了一趟,真叫开洋荤。那些小姐对我们这样的人都那么热情周到,无微不至,处长去了,那些小姐敢不围着您老转?洗头的洗头,洗脚的洗脚,洗澡还有小姐搓背,您老官这么大,对革命贡献这么多,也该去享享福,您老这个时候不享福还等到什么时候享福?话又说回来,您老什么时候回来打麻将,一个电话,我们立马奉陪。”
       牟大嘴被拍得很受用,决定结束猫戏老鼠的游戏,笑眯眯地说道:
       “好吧,依你们的建议,到海湾去休息休息,晒晒我这把老骨头。”
       李振邦没有乘他的“大奔”到海湾,他不想在大妈和汤影梅面前炫耀自己的富有,这两个受他尊敬和爱戴的女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崇尚简朴。
       李振邦是坐长途汽车到达海湾的,他没有想到一下车就看见了春雨,这么说是老太太派春雨来迎接自己。他在想大妈为人还是这么谦逊谨慎周到,那些新贵们同老红军的作风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自从李振邦名声大了之后,接的案子太多,就不大常来海湾了,这次见到春雨,已感印象不是很清晰。今日重逢,他猛然发现这位山村教师已变得很城市化,老练大方而且不乏机敏。
       “大律师,你好啊!有几年没有见面了。我真高兴能够见到你。”
       “谢谢你特地来接我,这次来又该给你添麻烦了。”
       春雨在海湾别墅照料大表姐的饮食起居,过着平静恬淡的生活,她甘于寂寞,生长在大山里,性格稳重,但内心仍旧感觉到有某些说不清楚的缺憾。对于李振邦的到来,她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她喜欢李振邦的文雅、有礼貌和对女性的尊重。并且李振邦还有一个过人的长处,极其善于听别人叙述,无论多么唠叨繁琐的小事,他都能够侧耳倾听,面带笑容,使讲述的人越讲越来劲。也许正因为李振邦有这种尊重别人的修养,才能挖到别人挖不到的秘密。
       春雨兴致勃勃地答道:
       “说到哪里去了,欢迎还来不及哩!来,旅行袋给我,到那边去,我叫了一辆的士,停在车站广场旁边。”
       行李放进了出租车后箱里,他们坐在后排。司机是个年轻人,在汽车里正放着刘德华的《相思成灾》:多少梦随风而去,石沉大海的是你,你带来花的消息,偏又凋零……
       汽车开动了,车站距离海湾别墅大约有10公里路程,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阵阵海风吹进车窗,令人感到快意。
       但李振邦看出春雨好像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你好像有心事?”李振邦随便问了一句。
       “哎,我能有什么心事?是大表姐有心事。”
       “大妈的心事就是你的心事,你们姐妹同心。”
       春雨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李,你真的来得正逢其时。”
       李振邦却没有表示什么特别的姿态,也不急于探听什么,使人产生一种感觉:天不会塌下来,塌下来也有人顶着。生活就是这么回事,什么都可能发生,因此才精彩,才使人相信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好,该发生的让它发生好了。
       “呃——大表姐正处在相当为难的境地。”
       春雨忍不住,说了这句话之后,瞟了一眼司机。因为到了海湾别墅,单独同李振邦说话的机会很难。她很想让李振邦先了解一下目前海湾别墅面临的窘境。她认为,李振邦是大表姐最得力的人。
       
       “影梅已经来了。”
       李振邦点了点头,表示他已知道。
       “而且红军和牟天姿也在海湾别墅,同时,还带来了那个令人讨厌的丈人。”
       李振邦扬起了稀疏的眉毛,好像在斟酌字句,过了一会才说:
       “有点怪。起码不正常。”
       “我也这样看。据说这次奇怪的聚会是影梅的主意。”
       春雨又停顿了。
       李振邦在思索什么。
       春雨试探地说道:
       “我觉得是那个牟天姿的主意。”
       李振邦没有深究这个奇怪的聚会是谁出的主意,他经历的各种各样人间奇事多了,每一个案件都是一个传奇故事,他相信这世上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李振邦好像随便地问道:“牟天姿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当然漂亮,电视里的女明星也没有几个比得上她。”
       “除了漂亮,还有呢?”
       “年轻,小红军十多岁。”
       李振邦若有所思地说道:
       “地位、年龄都有很大悬殊,怎么走到一起的呢?我只听振峰说了一点,不清楚这里面的内幕。”
       春雨转了话题:“振峰高升了,也不到我们这里来了。大姐常常提到他,特别夸振峰的勤奋和才能。”
       李振邦感动得竟然有些热泪盈眶,他真诚地说道:
       “干了我这一行,专门揭开别人的内心秘密的勾当,才更深切感到大妈的人品至尊至贵。现在的人早已忘了‘得人滴水之恩,应以涌泉相报’的古训,过河拆桥反成了时髦的性格。受人恩惠,过后便忘。”
       这番感慨发过之后,仍觉意犹未尽,又说:
       “勤奋者,有才者,比比皆是,但处在社会底层,挣扎于生存线,能有作为吗?振峰是幸运的,受大妈的器重、培养,才有他的今天,我更是幸运的,没有大妈大于天地的恩德,我早已夭折,死于先天性心脏病。”
       李振邦说完了这一番话,才觉得心里稍安。
       这样,他才将话题拉回到原来的题目上:
       “红军同他的新婚妻子感情好吗?”
       “应该好吧,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
       李振邦一双多思的眼睛打量着春雨,毫无疑问对这个回答不满。春雨赶紧补了一句:“其实我想说的意思与此相反。”
       “有依据吗?”
       “你呀,什么都讲证据。我们女人可与你不同,起码我看一个人或者判断一件事,往往依据的是直觉。直觉告诉我,红军和小牟并不是般配的一对,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简直是用放大镜也难找出来。”
       李振邦轻轻摇了摇头:
       “直觉是一种人生经验,判断一般事物,可供参考;但判断特殊事物,凭直觉就很危险。”
       春雨说道:
       “据我所知,红军一直很爱影梅,他们不仅是青梅竹马,还有许多共同点,包括学识、能力、地位和影梅的善良、高贵,都是小牟望尘莫及的。”
       李振邦点点头。
       春雨受到鼓舞,更进一步发挥她的论点:
       “我认为红军是在小牟百般纠缠下,才作出错误的决定,他内心仍然还在爱着影梅。那个小牟的品性是属水性杨花一类的。”
       李振邦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春雨。春雨说道:“这不是直觉,有证据。”
       李振邦对于案件之外的家庭隐私,自然是毫无兴趣可言。但大妈家里的事,在他看来,就如同自己家里事一样,甚至看得更重。而春雨从来都不是一个长舌妇,她特地来接自己,并且没有避开外人,这个出租车司机,有悖常理。显然,春雨认为有这个必要。而且,在她讲到这些看似情爱之类的事情背后,肯定隐藏着值得深挖细找的东西。
       春雨果然提到了另一个人:
       “小牟每次来海湾,都有一个长得很帅的年轻小伙子陪着她,红军不在场的时候,我无意中窥见他们二人搂抱在一起……大姐早已说过,同小牟在一起的乔浪,是靠女人吃饭的那种浪荡子。既然如此,小牟嫁给红军,为什么?我在乔浪的眼神中,也看出他仇恨红军,满眼都是看一个情敌的神情。他们共同从红军那里在捞取好处,然后呢?”
       李振邦似乎很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很明显,这类话他并不很爱听。
       “情敌方面的话题我们暂时放一放,好吗?我想知道大妈和你最担心什么?或者说最放心不下什么?”
       春雨脸上显出潮红,她无意中泄露了一个守寡女人心中对于感情的渴求,虽然改换了表达方式,但对情爱之事确实不该谈这么多,因为大姐同自己并不十分关心牟天姿同什么男人勾搭,他们关心的是共同喜爱的影梅的命运。
       “大姐最担心影梅。自从红军打电话来说,他约了影梅在这个周末同小牟见面,大姐就很反感,认为这是对影梅的伤害。但影梅却同意这次会面,使大姐很担心。影梅是提早一天到的,她同大姐谈了好一阵,我没在场。后来,我发现这次谈话后,大姐变得沉默寡言,脸上明显有流过泪的痕迹,我也问不出任何究竟。你知道,大姐是身经百战的人,断不会把芝麻大的小事搁在心里。过后不久,就打电话给你。大姐打电话给你,以前只有过一次,就是大哥去世那一次。这次大姐打电话让你来海湾,我就感到要发生大事了!”
       李振邦的神经也绷紧了:
       “为了影梅?”
       “我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越想越觉得奇怪,影梅在这件事上,怎么会不在意呢?由于红军干了这喜新厌旧的蠢事,影梅受到严重创伤,但也不至于使大姐如此担心……”
       李振邦似乎已感觉到,大妈的确有大事要同自己商量,肯定此事非同小可!
       李振邦估计老太太还没有向春雨露出口风,他也不便将自己的想法过早透露。
       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似乎已闻到了海的咸味,春雨伸手一指:
       “喏,海湾大饭店。”
       李振邦已从车窗外看到了海湾大饭店歌德式建筑的尖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先到饭店吧,我已在饭店订了房间。”
       春雨示意司机顺着林荫道直接驶向海湾别墅:“见了老太太,再去饭店,行吗?”
       “好吧!”李振邦也急切想见到杨卓如。他带的行李很简单,几件换洗衣裤,漱洗用具,一叠卷宗。海湾大饭店设施齐全,条件很好,呆会回来洗个热水澡,听听音乐,用不着再出门了。
       汽车拐了一道弯,驶入了专为通向海湾别墅修筑的一条柏油路。春雨想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对影梅的印象如何?”
       “一个高贵的女人,一个优秀的法官!”
       春雨似乎有自己的看法,她说道:
       “这也许是你以前对影梅的评价,或者你们在工作接触中产生的印象,这次影梅来海湾,我感到她的神情有些反常。你自己就可以看到,今天的海湾别墅已不同于往日的欢乐、融洽而富有生气,到处都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气氛。已来到海湾别墅的这些人。包括影梅、红军、牟天姿、乔浪,还有那个令人讨厌的牟老头,个个都心怀鬼胎似的,神经兮兮,让人心惊肉跳……”
       春雨见自己的这番话对李振邦作用不大,又加重语气说道:
       “我绝对不是神经过敏、疑神疑鬼。反正你来了,使我心里踏实许多,大姐也有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了。”
       出租车转了最后一道弯,眼前出现了海湾别墅。远远望去,海湾别墅就像伸进大海的一座城堡,三面悬崖峭壁,只有一条林荫道通向大门。而大门由方志坚第一任警卫连长吴超把守,现在吴超虽只一条腿,但半尺厚的铁门,五斤重的铁锁,铁拐吴毫不夸张地宣称:“来一个师的人马,也休想攻得进来!”这是当年方志坚夫妇花了不少心血建造的,这幢别墅矗立在俯视通向大海的悬崖上,里面有一座小花园和网球场,大门的另一边是车库和一排平房。
       他们下了出租车,春雨早已付了车费,让司机开车走了。她提着李振邦的旅行袋,说道:“对不起,大姐吩咐了,你先住这里,反正已经替你预备好了房间。先休息一下,我帮你把行李送到你房间里去。现在是老太太服药后休息的时间,到时候我会来请你。你是否愿意到花园去,见见先到的那几位?”
       李振邦已预感到这次行程非同一般,既然已经来了,只要是能够为杨卓如老人排忧解难,他义不容辞。况且,他也想看一看这些使春雨心惊肉跳的是些什么人物。
       他穿过楼下大厅,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眼前立即出现了两个女人的身影。
       汤影梅坐在阳台的一角,正在翻看一本杂志。在阳台的另一边,一个年轻的女人却目不转睛地在研究汤影梅。
       李振邦知道,那个年轻女人肯定是已如雷贯耳却从未谋面的牟天姿了。牟天姿不知道李振邦隔着落地窗在观察她,所以目前她流露出来的表情绝对是真实的。
       李振邦年老多病,对女色已无多大兴趣,这次早有思想准备,处处留神,甚至关注到忘了须臾不离的香烟。在车上忍着未抽,本想下了车狠补几支。不料又被安排在这个特殊环境里,眼前两个情敌,他一时也不便在此吸烟。而对于女人,他的观察力无疑是迟钝的,即使是这样,他这时也看出在牟天姿眼里露出的神情,充满了敌意。
       李振邦转头又朝汤影梅望去,汤影梅已合上了那本杂志,李振邦才看清楚并非一本杂志,而是一份案件的卷宗。汤影梅似乎已经看了一会,合上卷宗后,隔河眺望远处,似在调剂一下疲劳的眼神。
       李振邦每次见到汤影梅的时候,都是在法院,而汤影梅穿上法院西服,精干秀美,越发显示了她气质的高雅。今天她穿的是一套浅色衣裙,使她失去了往日的庄重肃穆,而变得优雅娇艳。但李振邦是阅历丰富的大律师,一双敏锐多思的眼睛,已看出了汤影梅与往常的不同之处。她的容貌、动作都暗示着一种变化。她身居中级法院院长要职,可以说掌握人犯生死予夺大权,绝对是法律天平上一颗份量很重的砝码。如今,她的表情明显在竭力压抑自己,或者说在掩饰某种感情。
       她有什么隐情埋藏在心底?
       李振邦将目光再度移向牟天姿。
       毫无疑问,牟天姿与她的名字一样,堪称天姿国色,美则美矣,但在李振邦眼里,这个美人前面需加一个修饰词:蛇蝎美人。为什么李振邦会得出这样一个毫无根据的印象?他也在凭直觉下断语,这不符合他的处事法则。
       依据就在于牟天姿那一双眼神,如刀的眼神,她为什么仇恨汤影梅?以情敌的立场上分析,她是胜利者,应该是骄傲才合乎常情呀。
       这时,从阳台转角处传来了方红军的声音,李振邦听出方红军对这次会面是抱乐观态度的,否则声音中不会如此兴奋,方红军正在高声喊道:
       “影梅,天姿,你们在干什么?到处找你们,快来尝一尝,正宗的京都蜜糕!”
       牟天姿在这边应道:“我正饿了,给我!”
       然而方红军转身到了阳台,第一眼就看见了汤影梅,立即将一小盘才出笼的黄澄澄的冒着热气的蜜糕递给了汤影梅。
       牟天姿见此情景,声调提高到近乎尖叫:
       “我说过,我要的,我早就饿了!”
       汤影梅手里拿着蜜糕的盘子,白皙的脸颊一下变得绯红,她将盛着蜜糕的盘子递给方红军,连连说道:“我不饿,真的,我一点也不饿,你快拿走。”
       方红军摆着手,说道:“影梅,你一向喜欢春姨做的蜜糕,你尝一尝吧。天姿要还多得很,我再去拿好了。”
       牟天姿粗暴地推开了椅子,恶狠狠地喊道:
       “乔浪!乔浪!你死到哪里去了?”边喊边转身向大厅落地窗冲过去,李振邦躲闪不及,牟天姿同他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李振邦很礼貌地连声致歉。
       “你是什么人?鬼头鬼脑躲在这里干什么?”牟天姿正好将气撒在李振邦身上。
       方红军和汤影梅都同时见到了落地窗后的李振邦,二人同时惊呼,不约而同上前来抢着同李振邦握手。
       牟天姿更生气了,她歇斯底里地叫道:
       “乔浪,走!我们去海滩!我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
       她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奔出了大厅。
       方红军同李振邦寒暄了好一阵,才去找他怄气奔走的娇妻。
       而汤影梅同李振邦很开心地在阳台上交谈着……
       春雨在客厅里吩咐袁小雪:
       “到花园去找找李先生,老太太醒了,请他上楼!”
       五、暴风雨即将来临
       方红军是在牟天姿的卧室里找到她的。
       这幢别墅在修建的时候,方红军尚未与汤影梅成婚,在二楼为他们各自准备了一间房,房与房相通,却隔着一道门。这是一套附有浴室的套间,在二楼是独立的单元。即便方红军成家之后,凡到海湾别墅来,仍旧保持着过去的生活习惯。一来他们晚间有些与外界的联络,或者各自批阅随身携带的材料什么的,可以互不干扰。再则,各自有自己的空间,保持距离,远胜朝夕不离的令人生厌的状态。外国人深谙其中之妙;中国穷,才搞什么三世同堂,同居一室。
       方红军穿过自己的卧室,走到牟天姿住的那间房里,见牟天姿正扑在床上。
       “出去!不要假惺惺来这一套。”
       方红军看见妻子娇艳如花的脸上满是泪痕,忍住心中不快,劝道:
       “一碟蜜糕,值得吗?这样大发雷霆,太失身份了吧?”
       “难道我会为这点小事大动肝火?”
       牟天姿说着爬起来,坐在床沿,余怒未消地说:“你看不出老太太心里在想什么?”
       方红军惊奇地问道:
       “是你坚持要来这里,也是你坚持要送那么贵重的钻戒给老太太,到头来,却怄了一肚子气,反问我看不看得出老太太心里在想什么?我真想问问你,你心里在想什么?”
       牟天姿拭着眼泪,抽泣着说:
       “老太太收下了这么贵重的钻戒,就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把我打发了。这次出差,花去了原来积积攒攒所有的血本,还扯了一个大窟窿,你的心还能平静得下来?”
       
       方红军正色说道:
       “咱妈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
       “不管是什么人,总不能没有亲情。何况她一个快见……马克思的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笑话,我的收入够花了。”
       牟天姿正想反唇相讥,突然见牟大嘴的身影在门外一闪,她像得了救星似的,赶忙起身追到门口,喊道:“老爸!我正找你。”
       方红军不想在此久留,趁势下了楼。
       牟大嘴被女儿喊住了,见方红军脸色不大好,不敢上前打招呼,便侧着身子挤进屋来。
       “老爸,你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不着。”
       牟大嘴见屋里没有其他人,连忙说:
       “我见小乔成天跟着你,怕你办不成正经事,就把他绊出去鬼混了一阵。”
       “老爸,我要你来,就是商量大事的。”
       “那可不,再糊涂的老爹也胜过最聪明的外人,不找你老爹商量能找谁?现今这社会,谁也靠不住。”
       牟天姿怕他扯远了,立即切入正题:
       “我们这次来是为了钱,一笔很大很大的钱。”
       “啊哟!多大?一百万?”
       “三千万英镑!”
       “啥?英镑比美金咋样?让我算算……”
       “算什么算,折合人民币几个亿。”
       “天姿,我的儿,你发神经,想钱想疯了?跟你娘一样……”
       “呸!”牟天姿最不喜欢提她那个死在监狱里的娘。“老爸,你只管听清楚了,再开口行不行?”
       “你说你说,我当厅(听)长。”
        “上次我出差南非,打听到红军的妈继承了一笔巨大的遗产,这事连红军也不知道。如今他妈已快九十岁了,这笔财产一定要想办法一个子儿不落地弄到手上……”
       “你怎么就知道红军被蒙在鼓里,难道他妈另外还有继承人不成?”
       “你不开口,成不成?”
       “成成成!我这臭嘴就是闲不住。”牟大嘴顺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这遗产继承人,无论在国内或国外,都是绝密的。只有受委托的律师在委托人去世后,按照委托人的遗嘱,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证人和继承人在场时才有权宣读,如果受委托的律师擅自泄露委托人遗嘱的内容,除了吊销律师执照,还会受到法律制裁。”
       “我就不相信还有花钱办不成的事……”牟大嘴又打了自己一耳光。
       “这句话没错。”牟天姿精神突然焕发地说:“我在南非靠了这一手才撬开了约翰内斯堡大律师的嘴巴。在这之前,我已经打听到了老太太在世上还疼着四个人,她第一心疼的是那个会哄她的汤影梅,其次才是红军,同时老太太还有一个侄儿,就是市公安局那个杨局长,再就是她的表妹春雨姨妈。而我在她心里没有一点地位。因此我才下了血本,花了整整这个数……”牟天姿伸出五根手指前后翻了一番。
       “买了一万块钱礼品送老富婆?”牟大嘴实在忍不住了。
       “打发叫花子吧。我花了一百万在南非买了一只极其贵重的白金钻戒……”
       “哎呀!傻丫头,搞到这大一笔钱,一辈子都够了,还犯得着求那个老不死的。”
       牟天姿哼了一声:“说了半天怎么就听不明白,我只要能够得到老婆子遗产的一半,不,一半的一半,立马到美国定居。不,到巴黎定居。或者先到全世界游一遍,再考虑在哪里定居。老爸,一百万能做什么?一只戒指,一条项链就完了。唉,我现在头疼的是,怎样讨得那老婆子的欢心,在她的遗嘱里明确写上我得的数目。老爸,你帮我动动脑筋,狠狠动脑筋。事情成功,我送你到美国养老。”
       “美国?我不去,东西吃不惯,行动不自由。你给我钱,只要一百万,叫我杀人也干!”牟大嘴贪婪的眼神凶光毕露,他真的在搞脑筋急转弯:如果干掉老太太心疼的四个人,那笔遗产岂不归自己女儿被窝里放屁——独吞!
       父女二人处于高度亢奋状态,人一旦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能释放的潜力大约是正常情况下的许多倍。
       被父女二人算计的杨卓如老太太,正在自己房里接待她最信任的朋友,大律师李振邦。
       李振邦见到杨卓如委实吓了一跳,只一年多时间未来拜访她老人家,怎么一下憔悴如斯,令人不敢相认。
       “坐下坐下,振邦,你应该知道一句老话:过了六十认年活,七十认月活,八十认日活。老天已待我不薄,没什么奢望了。今天见到你,我真的感到无比的高兴,没什么愁眉苦脸的。”
       春雨已将热茶和给李振邦准备的椅子安排妥当,带上门,下楼照应膳食,屋里只有杨卓如和李振邦。
       “振邦,你还记得那次南非之行吗?”
       “怎么不记得?历历在目,那个约翰内斯堡的律师是个很不错的人,我们还通过几次电话,为了一批保健品的官司。有什么不妥吗?”
       “不,一切都很妥当,太妥当了。你瞧,这是什么?”
       杨卓如抬手指了指茶几上的一只精巧的盒子,“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李振邦打开盒子,取出钻戒,对着窗户射进的阳光旋转了一下,再看看盒盖上那一行英文,惊讶地问道:“谁送的?”
       “红军的新媳妇!”
       “大妈,您怎么打算?”
       “振邦哪!他们竟敢贪污巨款,以此来博取我的欢心,作为诱饵,来钓那笔遗产。唉!”
       老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色十分难看。李振邦害怕她动气,生出不测,忙安慰道:
       “那也不一定就是贪赃枉法弄的钱,红军他们的收入很不错,应该送得起。而且,他们也不会了解那笔遗产的事呀!”
       “别安慰我了。那购货单上的金额是多少?我父亲经营珠宝的本领我早得了真传,他们的收入能有多少?骗得了谁?想不到志坚和我们这一代人拼性命打下的江山,下一代就是这样接班。”
       李振邦将钻戒放进了盒子,说道:
       “您老人家对红军他们说了这层意思没有?”
       杨卓如摇了摇头:
       “我当时很生气,让他们把戒指拿走,想一想墙上挂的那两个字‘廉直’的意义。他们把戒指放在这里。在等待我的反应。”
       李振邦没有料到方红军夫妇来这么一手,他原认为老人家是为了杨卫东的案子,这样一来,如果再说出杨卫东徇私枉法、贪污受贿的恶行,老人家风蚀残年,岂能受得了雪上加霜的打击?
       杨卓如的脸色已有所缓和,老人似乎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脸上露出洞若观火的神情,坦然说道:
       “振邦,我们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生活中的风霜雨雪还能压垮我吗?你可能不知道,我父亲远赴南非,母亲早逝,是卫东的奶奶抚育我到十六岁。卫东这孩子是解放后才出生的,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组织上重用他。你说,他为什么偏偏这么不争气?”
       李振邦愣住了,好一会才醒悟过来,嗫嚅道:“您老人家都知道了?”
       “假如我不提到卫东,你打算瞒住我?”
       “我……”
       “振邦,你虽不如振峰机敏,能说会道,但你心地好,正直,只是太不注意身体,听说抽起烟来不用熄火,一支接一支。你坐在这里,害怕影响我才忍着没抽,但你的手指和牙齿真难看。好了,扯远了,将卫东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他奶奶有大恩于我,我不能对他袖手不管,否则,有何脸面见我的恩人。”
       李振邦见老人家情真意切,也不再隐瞒,简明扼要地讲述了杨卫东的情况:
       1998年夏天,杨卫东任市委常委、市公安局局长,一到任就住进了市里档次最高的海湾大酒店。这家五星级宾馆由本市东海集团总裁曾彩钰出任总经理。而曾彩钰是非法骗贷4亿人民币的犯罪团伙首犯。
       曾彩钰清楚,宾馆的非法经营一天也离不开公安部门的关照。这年春节,曾彩钰让他的妹妹曾彩虹拿着5万元人民币来到杨卫东房间,说:“杨局长,这是你入股的分红,拿回去过年买点海鲜吧!”
       杨卫东客套了几句便收下了第一笔贿赂款。这之后,又陆续接受了曾彩钰的20万元和一辆轿车。又同曾彩虹发生不正当关系,就这样,曾彩钰犯罪团伙用金钱美色铺路,同市公安局长搭上了称兄道弟的关系。
       次年,曾彩钰兄妹的表叔因窝藏故意杀人犯被刑事拘留。曾彩钰向杨卫东说情,杨卫东命刑侦大队撤销了对曾彩钰兄妹的表叔的报捕意见。同年,又对曾彩虹的亲戚诈骗一案,网开一面,私下放人。
       “杨卫东已被依法逮捕,可能不久即将开庭审理。”李振邦结束了他的叙述。
       杨卓如静静地听完了杨卫东的犯罪经过,示意李振邦替她倒一杯开水。老人家一生不沾烟、酒、茶、牌,同杨约翰一样,无任何嗜好。
       她慢慢喝了几口水,润了润似要冒烟的嗓子,一直没有说话。
       李振邦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如果罪名成立,两罪合并执行,应该是……”
       “别吞吞吐吐,应该判多少年?”
       “十七年!”
       “卫东这孩子也是快奔五十的人了,他不该这么糊涂呀!”
       这一刻,李振邦忽然感到这位为革命献出一切,为别人献出一切,对自己有大恩大德的老人,命运不应该对她这么残酷。他原来还在犹豫的事情,现在他下了决心,想尽办法,对杨卫东实行无罪辩护,尽管难度很大,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万万料不到的,事情还未了结。
       杨卓如突然话锋一转:
       “振邦,这次我请你来海湾,既非叙旧,也非为卫东说情。影梅那里我只字不提,以免使她为难。如果问我的意见,我记得当时伍修权同志的侄子在武昌戈甲营,因流氓活动,被刑拘后,曾电示修权同志,当时我们正在开会,修权同志复电:依法严惩。我现在也是这四个字。闲话少说,好了,谈我请你来的正事吧。”
       杨卓如的声调很严肃,李振邦的心怦怦直跳,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正事,老太太会如此认真严肃对待。
       老人家一字一顿地说:
       “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是时候了。我要立遗嘱!”
       今天是豪华周末的第一天。清晨,晨光初露之时,汤影梅已同柳春姑及袁小雪,到渔村采购海鲜,再绕道超市采购其它物资,三个人背的背,提的提,满满实在。
       方红军起床之后,便到花园去散步,在那里遇见了李振邦,互相道了早安。
       “大律师好兴致。”
       “可不,这座花园的确很好,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遍植枯木奇竹,令居之者忘老,富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
       “大律师好学问,出口成章。”
       “哪里的话,我只是喜欢文震亭的《室庐》,苦于自己无法修筑这样的人间仙境。”
       方红军随李振邦身后,来到花园一座土冈上,冈上有一楼阁,四周围有朱阑。楼阁四面开窗,轩敞宏丽。
       李振邦坐定后,先点燃一支大中华,过足了瘾,满怀感慨地吟道:“当户种蔷薇,枝叶太葳蕤,不摇香已乱,平风花自飞。”
       “听振峰说,大哥近来感慨很多,是不是太辛苦了,劳累所致呀?”
       “是啊,我是有很多感叹,感叹人生易老,感叹人心不古啊!”
       方红军似也有同感:“真是易得混啊,你看妈的身体明显衰老了,我们工作又忙,没法照顾她老人家。你看这座园子,也比我上次来荒芜了许多,使人确实有些伤感。不过,刚才听你念那首《蔷薇》,我觉得好像是在指小牟……”
       “不……”李振邦刚说出一个不字,方红军立即打断了:“大哥别多意思,我是说昨天小牟在阳台的举止,不但有失检点,而且伤害了影梅,使我心里非常不安。小牟虽然年轻、漂亮,但却是一朵带刺的花,像蔷薇一样,浑身都是刺。我真的很后悔,我亏待了影梅,可她却宽宏大量地饶恕了我,她真是一个善良正派的好女人。”
       这时,李振邦似乎没有怎么认真听方红军在讲什么,而是接着又抽了一支大中华,并且看了看手表。李振邦偏爱软包装的大中华,虽然什么越秀牌、熊猫牌比大中华好得多,他也抽得起,但他只抽软包装的大中华,可能是他在上海度过了他最初的律师生涯,大中华是帮助他走向成功的有功之臣。
       “对不起,红军,我得先走一步,我有个约会。”
       “在哪里?我叫车送你。”
       “那就不必麻烦了。”
       李振邦匆匆走出了花园。
       方红军目送他出门,看见李振邦朝渡口方向走去,直至他的背影消失为止。
       方红军还站在土冈上的楼阁里。
       海湾大饭店与海湾别墅遥遥相望,中间还隔着一道河,不过有轮渡。方红军想不通,在这个清晨,这个神秘的大律师提着须臾不离身的便携式电脑,去约会?更令他奇怪的是,他的岳父,牟大嘴背着一架照相机,也朝李振邦转身的方向走去。
       一楼餐厅的早点非常丰盛,但少了李振邦和牟大嘴,春雨生气了:“这两个老爷子没有吭一声,就踪影全无,一点组织纪律性也没有!”
       方红军和汤影梅已先到了餐厅,方红军忙说:“小姨别生气,我老丈人那份我吃,保证不浪费。”
       汤影梅笑着说:“李大哥那份我包不了。”
       “砰”地响了一下,牟天姿用力推开餐厅的弹簧玻璃门,冲了进来,阴阳怪气地说:
       “怎么都不作声了?刚才说些什么,怪亲热的,说来我听听。”
       春姑笑道:“正说你哩!”
       “说我什么?一个被当官的欺负的生意人。”说罢,一屁股坐在圈椅上,接过春雨递过来的鱼片粥就吃起来。
       春雨说:“谁敢欺负你?你春姨第一个站出来帮你打抱不平。看你这小模样,又娇又嫩,爱还爱不过来。”
       牟天姿被哄得笑了起来。
       春雨又说:“你这个商可是个官商,听说你的编制还挂在厅里。”
       “小姨,那是暂时的。”方红军插了一句。
       
       “好了,这些事我也不懂,也没资格管。倒是要问问天姿,昨天我已经安排了小乔的住处,这小伙子怎么又住到饭店去了呢?老太太发话了,今晚,所有来海湾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在这里举行咱家的传统家宴。天姿,你通知小乔,不准迟到,更不准缺席!”
       方红军掉头问牟天姿:
       “乔浪到哪里去了?”
       “他在海湾大饭店订了房间。”
       方红军说:“我们也可以去海湾大饭店,随便哪天都行,过去玩一玩,不过轮渡一般最晚到几点?”
       春雨答道:“一直到晚上一点才收班。”
       晚宴菜肴异常精美。
       “这么说大家都到齐了。”春雨代表杨卓如款待各位客人。她挨个数了一下:
       方红军坐在大圆餐桌下首,左边是牟天姿,右边是汤影梅,牟天姿另一边是乔浪,汤影梅另一边是李振邦,上首空着,方便之后来餐厅的牟大嘴一屁股坐了下去。
       开始大家还多少有点拘谨,牟大嘴伸出筷子首先戳了一块外观十分漂亮的鸭子:“不吃白不吃……呸!什么味!”
       春雨笑道:“忘了告诉各位,因为客人中有三位来自外贸系统,所以做了一桌中西结合的晚餐,增加了一些西餐项目。每天吃中餐,换换口味。刚才老牟同志尝到的是意大利桔子鸭,这是海湾大饭店的风味特馔。”
       牟大嘴摇了摇头:“把鸭子糟蹋了。”
       李振邦挨着牟大嘴坐,便劝他:“在饭店里这道菜20元,尝一尝,别浪费了!”
       “便宜,我们厅里食堂烧只鸭子也要这个价。”牟大嘴自己倒了一杯酒。
       “20美元,老弟。”
       牟大嘴对于1美元兑换多少人民币倒不外行,他在外贸系统干的就是记帐这一行,正想发表高论,一口酒吞下去,差点让他吐出来,他隐忍着,在心里骂道:比尿还难喝。
       李振邦是北大法律系高材生,并多次出差国外,英文很好,他见牟大嘴一脸愁容,知道又是土包子开洋荤。他拿过酒瓶,见上面外文商标是一种名叫“墨西哥太阳”的鸡尾酒,再名贵的洋酒,中国人若没有习惯,是觉得很难消受的。
       李振邦见大家都不能进入角色,他站起来给大家各倒了一小杯“金巴利”,自己举杯说道:“各位,人生在世,如白驹之过隙,而风雨忧愁,辄三之二。其间得闲者,才十之一耳。次知之而能享者,又百之一二,而百一之中,又多以声色为乐,不知吾辈自有乐地……非妙迹图画,奇峰远水,乃先饮开胃酒,再享美国兔翁鱼翅也!”
       春雨端菜进厅,听李振邦在发议论,笑道:
       “大律师口若悬河,在叽哩咕噜说些什么外国话?”
       “这里有专跟外国人打交道的大厅长,专做外贸生意的大老总,轮得上我吗?我说的是正宗的中国的劝酒篇。”
       牟大嘴喜爱的鸡翅鸭脖端上了桌,他忙着啃骨头灌茅台,方红军殷勤地向左右两位女士夹菜劝酒,乔浪也多饮了几杯,在云天雾地向春雨吹牛,独有李振邦在冷眼看待这一群人。
       他接受了杨卓如的委托,正在做一件平生最为难的事情:因为杨卓如不是一般的遗嘱委托人。作为律师,按照一般情况,他只要依照法律程序进行。但杨卓如向他讲述了许多他已知和未知的家世,并且透露出一种很可怕的想法,要求李振邦将这一切通盘予以考虑,代杨卓如草书遗嘱。杨卓如说:“我请你来,并不是因为你是律师,而是出于信任。在我身边这些人当中,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李振邦一夜辗转难眠,在饭店包房里工作了一天,考虑了好几套方案,但仍旧拿不定主意。
       在炫目的枝形吊灯下,李振邦正眼望了一下方红军,的确是引人注目的,外表气质都不错。再斜视了一眼牟天姿,他突然为她那绝顶的、放荡的美所震惊,这种年轻女人的美,艳丽,却不动人。他再把目光投向汤影梅,她一脸恬淡的表情,浅色的衣裙,仍然是一副高贵矜持的模样。他将牟天姿与汤影梅比较了一下,心里在说:红蔷薇与白玫瑰。
       李振邦品尝着昂贵的“些利大虾”,慢慢呷着意大利杏仁酒。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他暗恋着的人感到委屈。同时,也为牟天姿惋惜。他看得出,乔浪的眼神里满含着嫉妒、仇恨,而方红军的优越感尤其使李振邦忿忿不平。这些感觉纠缠在一起,使他头脑里慢慢勾勒出一幅幅想像中的图画。
       今天上午,离开方红军之后,李振邦就立即开始了紧张的工作。通过南非开普敦的朋友,不仅了解到牟天姿在南非的经营状况,还意外得到了一条引起他深思的信息。
       晚宴在酒酣耳热之中,大家都高兴地离席而去。
       乔浪受春雨的委托,让他送李振邦回饭店。
       “麻烦你了,反正你们都要到饭店去,我也不便强留。不过,老李身体不好,也喝得不少,只好请小乔同志顺便护送一下。”
       李振邦住在十一层,他想安静。乔浪住二层,他想热闹。
       乔浪陪着李振邦过了轮渡,进了饭店,一直乘电梯送李振邦到十一层的包房。
       乔浪知道李振邦是市里名人,首席大律师,而且还是市长的亲大哥。他一直想同李振邦套近乎,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今晚天赐良机,他自然格外殷勤备至。
       “小乔,你坐下。”
       这正是乔浪巴不得的一句话,如果李振邦轰他走,就惨了。
       “李……李大律师……李伯!”
       “好吧,我年长你二三十岁,叫一声李伯也受得起。既然是你老伯,那就不必拘束,随便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可要过过烟瘾了,同女士们在一起,憋死我呀!”
       乔浪也是一个烟客,二人首先吞云吐雾一番,提足精神。
       “李伯,我真羡慕干律师这一行。”
       “怎么?公关部部长这个职位不称心?”
       “唉,我也二十好几了,大学毕业几年,一事无成,寄人篱下,何时伸头啊?”
       “你不是当律师的料。”
       乔浪没有想到李振邦会这样不客气地拒绝他的试探。其实乔浪内心也并非真正想干律师,他何尝不知道律师资格考试有多难,自己无论如何也吃不起背那数不清法律条文的辛苦。不过是借此投石问路而已。
       “那依老前辈看,小侄适合干什么呢?”
       李振邦认真地端详了他好半天,才煞有介事地说:
       “小乔啊!你是一块玉,一块好玉啊!”
       乔浪受宠若惊,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命运命运,你在娘肚子里就已命中注定,你只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的儿子,但你又生着一副漂亮面孔和机敏的头脑。而运呢?就看你如何把握了。”
       乔浪果然头脑灵活,闪电般想到,看来李振邦对自己并不是不了解,他竟然知道自己讳莫如深的卑微的出身,此刻,时来运转,岂能坐失良机,乔浪竟双膝跪下,颤声求道:“求李伯成全小侄!”
       李振邦皱着眉头,有些不悦:“还是改不了乡巴佬的俗气。起来说话!”
       按照李振邦的安排,乔浪一大早即来海湾别墅向牟天姿辞行。牟天姿正在梳洗,轻轻推门出来,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
       “他呢?”乔浪用手往屋里指了指,轻声问道。
       “睡得像死猪,别管他。出了什么事?”
       乔浪见四下无人,搂着牟天姿的细腰亲了一口,抑制不住兴奋地说:“我有事先走,你等我的好消息。”
       这豪华周末的第二天,李振邦正在包房里运筹帷幄,门外有人在轻轻敲门。
       “影梅?”李振邦将汤影梅迎进房中,慌忙将凌乱的被褥、衣物收拾成一堆。
       汤影梅亲切地喊了他一声:“大哥,你真应该找个贴心人照料你的生活。”
       李振邦将窗户推开,让烟气散开,他知道汤影梅不喜欢烟味。
       “大哥,你吸烟多少年了?按说也吸够了。”
       “也还只有你劝我了。影梅,我们多久没有在一起不谈工作,只谈友情的事?”
       汤影梅对李振邦不是没有感觉,女人对男人爱不爱自己是天生的敏锐。可是,她先爱方红军,后爱李振峰。爱,是不能自欺或欺人的。因此,她总对李振邦感到有些愧疚,又无法弥补。
       汤影梅两只白净的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两只大拇指绕来绕去,显得心事重重。
       “唉,看来还是谈工作。”李振邦也坐在桌旁,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大哥,振峰向你提过卫东的事没有?”
       “提过。”
       “他的意见呢?”
       “不为难你。”
       “如果是我难为你呢?”
       “影梅,你怎么了?”
       汤影梅欲言又止,白净的脸上泛出两朵红云。
       李振邦在脑海里一下闪过了无数念头,他似乎捕捉到了汤影梅的想法,尽管他还分析不出汤影梅为什么要这样做。
       “影梅,你决定要帮卫东,是吗?”
       “是的。”汤影梅张着两只大眼睛。她脑海究竟在想些什么?
       “风险很大,难度也很大。”
       “我知道,但我有把握。”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是也在四处奔走,帮卫东吗?你又为了什么?”
       李振邦一时语塞。他为了还恩杨卓如,而汤影梅不是平民百姓,是法院院长。李振邦是律师,为委托人辩护是他的职责。而她是一个代表国家执法的法官,徇私枉法,罪莫大焉!
       “影梅,你不能!”
       汤影梅伸出右手,作了一个阻止李振邦往下说的手势,斩钉截铁地说:
       “别劝我,也别阻拦我!你可能已经听到妈妈对你讲了那两个孩子摔跤的故事,那个故事是我讲给妈妈听的,由于这个久已湮灭的案例,勾起了我们的许多遐想。而且我还知道,妈妈让你来海湾,是为了帮助她立遗嘱。你也许是第一次才知道,海湾大饭店是妈妈应市政府请求投资建造的。但妈妈当年的意思是无偿给市里,只要求每年将盈利的一部分捐给江西老区的孩子读书。但这一切都没有形成有效文字依据,既无协议,也没有签什么合同……”
       李振邦忍不住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道:
       “我懂你的意思,只要在大妈的遗嘱里写明海湾大饭店是私人财产,则卫东的受贿将变成私人馈赠,这一项罪名不会成立,但那更重的徇私枉法罪呢?”
       汤影梅露出难得的一笑:
       “曾彩钰已经咬定是求刑侦大队,而刑侦大队已经承认这一事实与卫东无涉。”
       “你什么时候搞定的?”
       “振峰向我求情,这是我们共同的需要,也包括感情的需要。”
       “你认为大妈会同意这一条吗?”
       “假如这座饭店是留给春雨姨的,盈利的百分之九十捐给老区,妈妈会同意。我已与春姨谈过了,她理解我们的心情。市政府那边有振峰,当然不必多费唇舌了。”
       周末第二天,先走了乔浪。接着,汤影梅又不辞而别。
       牟天姿让老爸跟踪李振邦,只偷拍到了几张没有多大价值的照片,虽然价值不大,但乔浪、汤影梅分别在饭店同李振峰秘密会见,一定有戏。她很自信,乔浪会告诉她的。因此,她也不急,下手的机会有的是。
       方红军原想让牟天姿同汤影梅能够和平相处,却不料汤影梅走得这么快。这个周末虽然谈不上不欢而散,但至少是没能尽兴。
       午餐后,李振邦邀方红军到花园去,告诉他杨卓如老太太遗嘱的基本内容:饭店归春姨,盈利百分之九十捐给江西老区。其余部分,方红军夫妇、汤影梅、杨卫东均有各自份额。具体数额,应在老太太规定的时间宣布。
       方红军并不感到意外,他是杨卓如养子,主要继承人。总之,这是一个令大家高兴的消息。
       过了周末,上班的第一天,乔浪向公司递了辞职信,语气坚决,无挽留的余地。
       国际东海贸易公司宋总经理和常务副总牟天姿还是为乔浪开了一个小范围的欢送会。宋总已近六旬,基本上拿干薪不管事,只等过60岁生日那天安全着陆。干了一辈子外贸,占便宜拿回扣之类的事还能没有?同外商打交道,还不就那么回事,国家吃亏,外商讨好,自己得利。要不,为啥外贸会亏得一塌糊涂。牟天姿从内心舍不得乔浪离她而去,不过,昨晚二人已暗通款曲,彼此心中有数。
       牟天姿先开口,她端了一杯茶,说:“这是给小乔同志的送行茶话会,以茶代酒,祝乔浪同志的环球公司生意兴隆。宋总,小乔开的公司同我们国贸大同小异。”
       宋总随声附和道:“好呀,以后相互多多关照。”
       只几天工夫,环球公司的启动资金到位,工商登记,税务办证,银行贷款,门面租赁等等,一路绿灯。环球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乔浪走马上任。
       他第一件事就是租了一间大仓库,然后同国贸签了一个合同。紧接着在全国各地撒下大网,将“枫叶”牌系列纺织品一网打尽,还嫌不够,又以重金贿赂国贸下属“枫叶”牌系列纺织品加工厂厂长和上上下下相关人员,“枫叶”系列产品以出厂价卖给环球。
       在此之前,“枫叶”牌系列纺织品是国贸经过苦心经营、重金设计和别具一格的广告宣传,远销亚非各国,特别是在南非。
       然而最近一段时期,畅销的“枫叶”产品,突然滞销了。仅仅只几个月时间,国贸就损失了数千万元。
       “枫叶”系列产品,包括背心、汗衫、T恤衫、衬衫,一直在非洲市场销售不错,特别在南非。然而,国外市场上近几个月来又冒出了一批又一批“枫叶”产品。这些产品来势凶猛,在消费者眼里,这批“枫叶”系列产品与原来的“枫叶”系列毫无二致,外表完全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些“枫叶”系列纺织品的售价低,比原来的“枫叶”系列便宜10%-30%。这些“枫叶”不进大商场、超级市场和专卖店,专在平民百姓购物的集市上销售,它的对象是非洲广大的黑人。
       
       黑人是非洲地区的主要人种,南非共和国的白人是非洲国家中最多的,也只有二三百万,仅占总人口的12%。
       在平民集市中热销的“枫叶”,严重打击了大商场的“枫叶”。国贸公司的销售合同已不能正常履行,南非客户纷纷退货。在非洲其它国家也造成连锁反应。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不测风云,震惊了宋总,在自己任上出现这样大的纰漏,虽然损失是国家的钱,但他也心有不甘,至少说出去不好听。年终评议,若评成不合格,对退休也会造成极不利的影响。
       宋总同牟天姿带了几员大将亲自去非洲各个集贸市场查看,并买回了许多冒牌“枫叶”系列商品。
       经过认真仔细查验,冒牌“枫叶”系列商品的商标,并非冒牌,商标显然是国贸的商标,产品也是自己企业生产的。经过调查,原来这些“枫叶”系列商品是环球贸易有限公司出口销售的。宋总立即在南非首府比勒陀利亚召集会议,销售经理报告,环球公司一个时期以来,买断了国贸公司“出口转内销”的货。国贸公司销售部门见公司销售形势大好,十分欣赏与环球公司的合作,并与其签订过一个协议,允诺环球公司销售其产品。
       得知这些情况,宋总他们一行才恍然大悟:环球公司显然在“高人”指点下,实施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他得到“枫叶”系列在非洲主要在南非花巨资打开了市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在国内买到并囤积的国贸产品一下销给非洲,主要是销往南非。
       这事汇报到方红军那里,方红军非常震怒,将宋总带回的“罪证”及相关材料批阅后,让国贸公司起诉环球,指责该公司盗用国贸公司注册商标,明显侵犯国贸公司权益。要求被告立即停止侵权行为,并赔偿损失。
       方红军盼望胜诉,目前正是经贸厅与商业厅合并的前夕,对于他的安置至关重要。若一旦败诉,官声受损,不但不能升任副省级,能否保住厅长亦成问题。
       他硬着头皮给汤影梅打了一个电话。
       “喂,影梅吗?我是红军。你好,快到‘十·一’黄金周了,有什么考虑?前不久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她老人家很想你……好好,这事以后再聊。我是为厅里国贸公司的官司……”
       汤影梅听完方红军介绍的情况后,说道:
       “你等一下,我让经济庭庭长直接同你谈。”
       陈庭长是才从内地调过来的,精通业务,为人圆滑。国贸起诉环球,他对案情早已摸透,因为国贸后面是方红军,环球后面是李振邦,他让副庭长接了这桩案子,自己却佯装不知。
       方红军在电话里又耐着性子复述了一遍。
       陈庭长满脸热情地答道:
       “方厅长,关于这桩案件的情况,我也是才听您介绍。不过就您所说的事实,这无疑是属于知识产权的案件。国际上关于知识产权案件的法律适用有两种主张:一是原始国法,即权利产生国和首次授予国法;二是保护国法,即权利实施地域侵权行为地法。而作为侵权行为引发的债权债务案件,国际上最普遍的作法是侵权行为地法。”
       方红军听到这里,心里老大不痛快,外贸系统打这种官司,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那时候他用不着操心,输也好赢也罢,有分管的副厅长去处理,高参在晚上就会拿出办法。如今,高参同自己离了婚,新娶的老婆惹的官司,又逢机构撤并,关系自己去留升降的时刻,他只有自己披挂上阵。
       国贸为什么不在南非起诉环球呢?他们向律师已经咨询过,没有稳操胜券的把握,方红军当然不会对陈庭长这样说,他听了陈庭长的一番话,答道:
       “陈庭长介绍的法律知识,我也听说过。不过,我们不远万里从南非返回国内起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想在南非打这场官司,不想让外国人看咱中国人‘窝里斗’。陈庭长,你是专家,按照本国法律,请你再考虑一下。”
       陈庭长瞥了一眼在办公桌后批阅文件的汤影梅,汤影梅没有抬头,但说了一句:“根据我国民法通则,我们可以受理。”
       陈庭长立即在电话中对方红军答复:
       “方厅长,我们汤院长已经发了话,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第146条规定,如果当事人双方国籍相同或者在同一个国家有住所的,也可以适用当事人本国法律或者住所地法律。你们国贸公司和他们环球公司两家都是中国公司,又同在一座城市。因此,可以适用中国法律。我们法院受理此案不成问题。”
       方红军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如此明目张胆侵权,不论汤影梅是否相助,这次定要把那乔浪臭小子罚个倾家荡产不可。他一想到牟天姿同乔浪眉来眼去的情景,一种无比的快意涌上心头。
       “谢了陈庭长。”
       “不客气。”
       陈庭长还拿不准汤影梅的态度,没有多说过头话,便挂断了电话。
       “汤院长,您还有什么指示?”陈庭长想摸一摸汤影梅对审理这桩案件的态度。
       “忙你的去吧。”
       这就是说,没有特别关照的暗示。一切公事公办,秉公原则办事。
       坐在高靠背旋转老板椅上的乔浪,正在神气活现地训诉下属:
       “一个个谈起钱来眉飞色舞,谈起业务来哑口无言,连几句英语都说不清爽,还争着要出国。到了国外,人家把你卖了还帮忙数票子,你们以为是吓唬人的?”
       俗话说财大气粗,一点不假,乔浪对几名经销人员正吼得起劲,女秘书将一张法院传票递到他面前。这个女秘书可不是乔浪自选的小秘,年约三十,高大肥硕,一脸横肉,两只隆起的乳房,远远望去像抱着一个孩子。乔浪接过传票,傻了。他在这几个月,还了李振邦的500万启动资金,还了银行贷款1500万,除开税金和人员工资等一应开支,仅在南非就盈利高达2500万人民币。另外非洲其它国家,也获利颇丰。他在潜意识里感到害怕,害怕这巨大的财富像一只美丽的彩色气球,正在越吹越大的时候,突然啪地一声爆炸。法院的传票就像一把火,正是他潜意识中的那个恶梦。
       “散会散会!”
       他赶走了经销部的人员,用惊恐的眼睛望着女秘书马三姐。环球公司上上下下称这位女秘书叫“三姐”,似乎连她的姓已经忘记了。“三姐”相貌粗俗,举止却不同凡响。平常不苟言笑,开口必一鸣惊人,乔浪在背后议论她说:“若老天给‘三姐’一副好皮囊,说不定天下大乱!”
       这个丑八怪“三姐”正是李振邦的得意门生。
       乔浪和马三姐出庭。
       国贸与环球在法庭展开了舌战。
       原告:堂堂国有大公司老总,德高望重的宋总;貌若天仙的牟天姿;从京城请来的气宇轩昂的金牌律师。
       被告是一名不见经传的私营企业主,奶油小生一个,另加一名一个粗皮老肉的大肥婆。
       如此双方,势不均,力不敌,审判长、审判员和听众感到无味,犹如看一场这样的足球:巴西对中国。
       宋总开球:首先向法庭出示了国贸公司在中国工商局注册商标的全部文件,法庭审验认可;然后出示了环球公司在南非市场“侵权”的相关证据。
       宋总义愤填膺地结束了他的发言:
       “请求法庭判处环球公司停止侵权行为,在我们指定的场合公开承认错误,并赔偿一切相关的经济损失!”
       令人诧异的是肥婆轻易地将猛攻过来的球接住。马三姐慢条斯理地说:
       “国贸公司确为‘枫叶’商标在中国的注册人。但国贸公司与*0*8球公司有过约定,允许*0*8球公司在购买他们的产品时,使用其注册商标。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商标法》第26条规定:商标注册人可以通过签订商标使用合同,许可他人使用其商标。因此,环球公司销售国贸公司许诺的商品,不构成侵权。”
       宋总、牟天姿和他们的律师紧张地翻阅了一阵文件,又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
       金牌律师梳着大背头,戴一副法国木巴里眼镜,他接这宗官司是冲这笔可观的佣金而来。在外地打官司,他一般都懒得费神去研究,输赢对他远在京都事务所名声谈不上影响。昨天飞抵海州,匆匆看了一眼材料,他到底是行家,一眼就看中了对方致命的要害。于是,他用一口京腔说道:
       “据我们在南非市场调查的结果表明,环球公司在南非销售的‘枫叶’系列商品的数量,远远超过环球公司向国贸公司购买的数量。这超过的部分,从何而来?请问,属于什么性质?”
       马三姐取出一份材料,送至审判长桌前:
       “谢谢您的提醒,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商标法》第38条第2款之规定:擅自制造或者销售他人注册商标标识,构成侵犯商标专用权的行为。请法庭审核,环球公司购买‘枫叶’系列商品与销售‘枫叶’系列商品数量是否相符合?”
       审判长及两名审判员将马三姐送交的材料审核后,审判长宣布:“环球公司在国贸公司及‘枫叶’纺织厂购买的‘枫叶’系列产品数量与在南非及其它地区销售数量相符合。”
       宋总惊呆了,他问牟天姿:“环球什么时候直接到厂里去进货?”
       “我哪里知道?再说我们也没有限制厂方的销售,我们不都是觉得销售得越多利润越大,还管厂里销售给谁?”
       大背头律师临门一脚落空,他斜刺里又向三姐飞起一脚:“我们并没有指控你们在国内购买我们的产品是侵权。我们只是追查环球公司未经我当事人许可,擅自销售我当事人注册商标产品是侵权行为。”
       马三姐旁若无人,以极蔑视的眼光扫了大背头律师一眼,以一个学者作报告的口吻说道:
       “各位,我现在就来专门谈一谈知识产权的问题。这个问题对很多人来说还比较陌生。知识产权有一个显著的不可疏忽的特征,那就是具有严格的地域性。”
       马三姐环顾四周,稍事停顿,看看效果如何。这样丑的人,声音却很美,富有磁性。她接着以演讲的姿势,两手分别轻轻按在被告席上,仿佛是按在大学教授讲课的讲台上:
       “严格的地域性这一显著特征已为世界各国学术界、商界、立法和司法的实践接受,并为《保护工业产权巴黎公约》所确认。其核心内容简而言之,即:一国成立的知识产权,不发生域外效力;也就是说,在中国注册的商标,在南非没有法律效力。当然,有国际公约或双边多边公约的特别约束的除外。”
       下面的听众窃窃私语:
       “国贸的老总是怎么搞的,做国际贸易却不懂法?”
       “那个律师看上去挺神气,我看也是驴粪蛋外面光。”
       “哟,那长得像母夜叉的女人,一张嘴厉害,真厉害!”
       审判长敲了一下法槌:“肃静!”
       马三姐结论似地说道:
       “综上所述,依据有关法律,环球公司在南非以及非洲有关国家销售其从中国国内购买的‘枫叶’系列商品,完全是合法的商业行为,没有构成侵权。”
       结果,一审法院判处国贸公司的诉讼请求不予支持。
       宋总向方红军汇报了败诉的结果,方红军拍着桌子吼道:“上诉!向高等法院上诉!”
       这时,汤影梅打来了电话:
       “还有必要再给高等法院交一笔诉讼费吗?抓紧时间在南非注册商标,不然将会招致更大的损失。”
       气糊涂了的方红军清醒了,立即指示宋总给驻南非经理打电话。驻南非经理带着有关材料火速赶到约翰内斯堡商会。
       环球公司抢先一步在南非注册,并与南非一家当地公司合作,专门生产“枫叶”系列产品。
       在临近“十·一”黄金周的时候,受到重创的国贸公司宋总下台,牟天姿被组合掉,国贸公司立即改制。方红军接到去中央党校学习的通知,国庆节后报到。
       9月下旬的天气,应该有些凉意,天道反常,极其闷热,牟大嘴索性赤膊上阵,穿一条休闲短裤,光着上身,站在经贸厅大理石的大门口放声叫骂:
       “经贸厅商业厅,阎王老子也不听!老子革命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什么下岗待业放狗屁,不把十万不下地!”
       原来两厅合并,牟大嘴年过五旬,解聘下岗。女婿去党校,前途未卜。靠山已倒,一股怒火冲天而起。
       牟大嘴当街臭骂了一阵,也没有人理他,倒是几个原来他瞧不起的农民工,陪他打“业务”麻将的保安,实在看不过意,架着牟大嘴的胳膊,将他弄到后街小酒馆,炒了几碟菜,要了一瓶二锅头,算是给他饯行。
       李振邦却在难得的清闲日子里,在他的书斋赏鉴清玩。海州像他这样名利兼得的人并不多,应该说是凤毛麟角。
       他孤身一人,官司之余,兴趣都搁在钟鼎卣彝、书画法帖、窑玉古玩、文房器具之上,他新近购得一幅当代大师的山水画,这幅山水是这位大师生前赠给他女婿的,大师的女婿也是一位大学问家,只是这大学问家为经济所困,被迫以40万人民币的代价将丈人的遗作出售。李振邦正看得出神,马三姐悄然入了书房。
       马三姐收拾得很时髦,从头到脚一色名牌,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再丑的人有一身好行头,也显得光鲜了许多。
       只有马三姐敢于随便出入李振邦的书房,并且还可以不请自来。
       李振邦没有转身,指着这幅山水画,说道:
       “过来看,笔力遒劲,立意高远,山环水蟠,树烟峦霭,墨汗淋漓,神气生旺,可称一代妙品。收藏画幅,山水为上,人物小者次之,花鸟竹石又次之,走兽虫鱼为下品。”
       “是。”
       “哦,我忘了,你是不喜欢焚香鼓瑟、栽花种竹之类好古之学,唐虞之训的。”
       “老师,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马三姐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得李振邦很不自在。
       “你看你,又来了,我爱吸烟,一天半条,你喜欢吗?好好好,我叫你来另有重要的事要交代。”
       
       李振邦枯着眉毛拉长脸的神情,好似一瓢水泼在马三姐身上。马三姐是为官司而生的人,第一记性好,其次口才好,最难能可贵的是她身上有根揪筋,一旦有事被她抓住便紧追不舍。不论李振邦如何声称自己年老体弱,甚至出具医院男科诊断证明,马三姐仍无动于衷,对老师穷追不舍。不过,只要有官司可打,她的第一兴趣仍是打官司。
       “老师,您真是料事如神。我最担心国贸拿出一份下属厂私自销售无效的文件,我就会陷入泥淖而难以自拔。您叫我放心,我当时还半信半疑。”
       “这是体制的问题,也是国有企业的通病。国贸老宋已到退休年龄,根本不会像私有企业那样,老板视企业如生命。何况公司与工厂之间,都是狼狈为奸的,打着公家的招牌请客送礼,公司领导不知得了多少的好处?公司会主动揭露工厂私自销售的问题吗?为了公家打赢官司而去揭露自己的腐败,岂不是天下奇闻?”
       马三姐一边点着头,一边从鳄鱼皮包里摸出一只金质打火机送给李振邦:“现在的老板都时兴这个,我还是从他们手里抢过来的。订做一只得很长时间。有些乡长也是人手一个,他们怎么买得起10万元一个的金质打火机?”
       李振邦把金质打火机拿在手里掂了掂,随便扔在书桌上,说道:
       “我爱的是有文化内涵的古玩,不是散发铜臭的奢侈品。这几个月委屈你了。我今天叫你来,是告诉你,你在环球作乔浪的秘书,指导他、监督他的工作已经结束。我想让你接替我的工作。”
       马三姐一怔:“老师,您要上哪里去?”
       李振邦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徐徐地吐出来,他望着淡蓝色的烟雾,若有所思,才慢慢说出:
       “我要打一场官司!”
       “同谁?”
       “同阎王!”
       “老师,您不是开玩笑吧?”
       “应该见阎王的却活得很好,应该活得很好的却见了阎王。这个官司同谁打?”
       马三姐从未见自己尊敬的老师、爱恋的李振邦,多思睿智的面孔会露出一副恶狠狠的近乎狰狞的表情。
       马三姐蓦地产生一种预感,她不顾李振邦脸上的表情如何难看,伸手捉住了李振邦细瘦的胳膊,用近乎哀求的声调说道:“振邦,你不爱我,这是我的命,我认了。但求你要爱你自己,留在这里,不要丢下我!”
       李振邦微微一笑,指着墙上那幅山水画说:
       “那幅画是我送给你的,望你在心无驰猎之劳,身无牵臂之役的时候,这幅画可以养性,可以悦心,可以怡生安寿。我们这一代人,只能羡纯真于雪白,叹壮志于血红。有些人,有些事,你想回避,胸腔中的这一颗心,却不答应!”
       忽然,开着的窗户刮进一阵狂风,将那幅山水画吹到了地上,一只供在架上的大兽面花纹周贯耳壶应声摔落……
       李振邦回头,脸色煞白,蹲在地上捡起古瓷壶碎片,喃喃说道:“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白如玉,声如磬。官哥窑中,一代绝品。去了也好,去了也好……”
       被异地关押的杨卫东,从看守所走出来,两腿发软,两眼发花,尽管他在牢里没有受罪,心上无疑被狠刺了一刀。因为他是从一名列兵一步一坎升到侦察兵连长的。大裁军的时候,转业到公安系统,在区分局刑侦队当一名副队长,从副队长升到队长,然后由区公安局领导升到市局刑侦大队支队长,又由市局副局长升任局长,直到市委常委,每升一级都付出了艰辛和血汗。他一直为官谨慎,廉洁奉公。他已经身居市委常委的显赫职位,老婆仍留在江西老家乡下。杨卫东从当兵起,就住集体宿舍,吃食堂,过得虽然清苦,却风调雨顺,一路升迁。调到市局的头几年,忙着侦破案件,也没感觉什么不妥,可是,一坐上市局公安局长的宝座,就发现浑身不对劲。
       首先是座驾不对劲,开常委会,常委们的座驾最差的也是几十万的蓝鸟,自己是十来万的桑塔纳,装廉洁还是故意给富饶的海州市丢人现眼呢?然后是窝子的不对劲,眼下房子装修热一浪高似一浪,自己连固定的窝子也没有。再就是口袋不对劲,别说常委了,厅处级的朋友之间官场应酬,自己一月的工资一不小心一顿大餐就搓掉了。这种种不对劲,办公室主任用不了多少工夫,一一化解,红颜知己曾彩虹又推波助澜。等杨卫东感到对劲的时候,大祸从天而降。
       来接杨卫东的小车一直将他拉到市府,市委副书记、市长李振峰受组织委托,找他谈话,传达了省、市委的意见:虽然罪名不成立,但错误总是有的。党内记过,行政降级,任副局长,分管刑侦。
       杨卫东从市府出来,叫了一辆的士,直奔李振邦的住处,李振邦是他这次化险为夷的救命恩人,他从座上客沦为阶下囚,又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客,这魔术般的转换过程,使杨卫东不仅要向李振邦表示感激之情,他还要向李振邦问明这究竟是因什么缘故?他与李氏兄弟并无交情,只有工作上的交往,并无私交。在未落马之前,他算得上是个铮铮铁汉,即使栽了这个筋斗,秉性难移,不愿欠下不明不白的人情债。
       李家别墅小楼座落在本市富人小区,美丽幽静的湖畔、错落有致的西式小洋楼,门前是绿茵茵的草坪。小区自动门拦住了杨卫东乘坐的的士,不锈钢的门柱上嵌着“谢绝外来车辆入内”的铜牌。
       杨卫东想进去,被门卫拦住:“你找谁?”杨卫东身着便衣,胡子拉碴,运交华盖之时,自然脸呈晦气。门卫如狗,眼光何等势利。
       “我找李振邦律师。”
       门卫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杨卫东,慢吞吞地问道:“找李大律师干嘛?打官司?”
       “不打官司。我是李振邦的朋友。”
       “朋友?你还没有说是老乡?”
       “也可以说是老乡。”
       “老乡?我正抓你们这些老乡,倒送上门来了。”门卫扯着喉咙喊“班长”,然后扯着杨卫东的领口说:“上月也是老乡,我让他进去了,搞走了李大律师一块金表和几千块钱。幸亏大律师大人大量,没有让我赔。差点炒了我鱿鱼……”
       班长走出值班室,吃了一惊,对那个保安吼道:
       “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放下你的爪子!”
       一面鞠着躬,向杨卫东赔不是:
       “杨局长,他是从乡下来才招的工,您莫见怪。您找哪个,我去把他叫出来。”
       “我找李振邦律师。”
       “唉呀,大律师上午坐他的‘大奔’办事去了,他还交代别忘了帮他院子几盆花浇水,大概十天半月不得回。杨局长,请屋里坐。去,给杨局长沏一杯好茶。”
       杨卫东钻进了的士,径直去李振邦的律师事务所。马三姐接待他,这位新上任的主任对市里关键人物无一不熟:“杨局长,微服私访呀?”
       “李律师呢?”
       “李老师去海湾别墅了。就是到杨局长姑妈那里去了。”
       杨卫东不再深问,他自己至少是目前无颜面见姑妈。
       因才离开是非之地,什么装备也没有,只得借了天问律师事务所的电话,打的到汤影梅那里:
       “我是杨卫东,我想见你。你什么时候有空?好,中午,在你们法院后面小巷那家‘天天见’小饭馆。”
       杨卫东到达小饭馆时,已近中午,他要了一碟青菜,一条鱼,一瓶啤酒,边吃边等。
       汤影梅准时到达,她已换了便服,因天气闷热,虽然是九月末了,仍然着的夏装。
       杨卫东见小饭馆生意红火,人声嘈杂,似乎不便交谈,但汤影梅说她只能呆半小时,因为许多事必须赶在今天办完,明天就是十·一“黄金周”了。
       “好吧,振峰已找我谈了话,降级使用,三个字(即“副局长”三字)。我很感激,内情不多说了。老李为什么冒这样大的风险?”
       汤影梅没有说,冒风险的不是李振邦,而是自己。她略加沉吟,很轻地说:
       “老李是个好人,为了老太太,他什么事也会做。因此,你不欠他的情。”
       杨卫东将杯中啤酒一口灌净,抹了抹嘴唇:
       “大恩必报。再见!”
       说罢,二人分手。
       他们二人怎么也料不到,李振邦正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死期……
       六、大律师猝死之谜
       老百姓除开春节就数“十·一”黄金周是最爽的日子。不上班,不上学,不起早床,不看上司脸色,不做做不完的作业;可以尽情跳舞、打牌、玩电脑,瞎吃瞎喝无人管。口袋里有俩钱,上山下海旅游玩个天昏地暗。
       最难得的是海湾别墅年高德劭的女主人,老红军、前省委副书记杨卓如老人,亲自打电话,让方红军、牟天姿、汤影梅、杨卫东、李振峰到海湾别墅度假。
       从上次豪华周末到今天的“十·一”黄金周,短短几个月时间,商场硝烟,宦海沉浮,不能不令方红军夫妇惊叹。
       去中央党校学习,好事!好事是好事,思想弄通了,可能官帽也摘了。
       这就是方红军接到通知后最近一段时间的主要心态。
       牟天姿还腾不出时间来安慰方红军。
       她在国贸任副总期间,贪污“枫叶”贸易款200万元人民币,按老百姓瞎传的行情:搞一万元人民币坐一年牢,牟天姿得坐200年牢。那就是说,她得用自己的脑袋来填这个大窟窿。无论这种说法是否适用量刑,反正这笔数目压在心上,也得窒息而亡。
       牟天姿再有倾国倾城之貌,在现实生活中完全不同于电视剧,什么大款一夜风流掷万金,牟天姿即使想出卖色相,价格也是随行就市的。连“香港炮队”都知道,大陆明星一炮也只几千元。
       钱好花,却难赚,牟天姿必须在国贸新领导班子规定的年内这段时间,凑足亏空的这笔款子,否则“不客气”。牟天姿曾动过脑筋去乔浪那里活动,但一想到为了这笔钱,自己得宽衣解带上床去求他,就憋得慌。何况,乔浪是个吝啬鬼,从来就没有看见他掏过腰包。
       牟天姿的智囊只有她老爸牟大嘴。
       “那老太婆不是打电话来了吗?我跟你一起去。她已经是黄土埋到眉毛巅上的人了,还不把钱拿出来大家分?即使没你的份,红军的一半也该属于你,两百万,算个屁!你愁啥?老子算是想通了,出门做官,为的吃穿。官不当不要紧,就是不能没有钱!这老婆子要是抱着钱不放,我掐也要掐死她!乖乖,几个亿。儿啊!咱爷俩弄个把亿就是天塌下来,这堆银子也撑得住。”
       这一路人马到达海湾别墅时,意外发现网球场上还有不速之客已先期到达。
       暴发户乔浪正在同李振峰打网球。
       乔浪自然不是李振峰的对手。
       方红军和牟天姿心里都不是滋味,方红军下车之后,侧着头对牟天姿说:“那条对你摇尾乞怜的狗,如今也登大雅之堂了。”
       坐在球场圈椅上的李振邦丢掉了手中的烟蒂,首先迎上来。李振峰和乔浪也都罢了手,一齐上前。
       客人们各自回房,洗脸换衣,然后都聚到大客厅,李振邦边说边清点人数:“不错,大妈请的客人,全都到齐了!顺便补充一句,乔总是经大妈同意特邀而来。”
       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李振邦怀着畅快的心情啜饮着李振峰带来的爱尔兰甜酒。晚餐不仅丰盛,而且精致。
       李振峰的秘书又从外面第三次进入餐厅,向大家作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到李振峰身后,小声说:“日本新大谷凯马奈集团总裁已经到了,下榻在白天鹅宾馆,约定接见时间是晚上8点。”秘书又抬腕看了看表:“还有两个小时。”
       李振峰用餐巾抹了抹嘴唇,首先向汤影梅望了一眼,然后向大家致歉:“我已经向大妈辞过行了。赶回市里还得一个多小时,只好先告辞。”
       李振峰是上午到达海湾别墅的,他是来主持海湾大饭店正式交接仪式,明确海湾大饭店由市政府三产业归还原主。当年杨卓如在市政府要求下,投资兴建了这座全市撑门面的豪华大饭店,已明确将收入的大部分捐给江西老区,但大饭店的产权归属一直未予明确,并没有作出法律形式的肯定。
       杨卫东出事之后,李振邦与汤影梅密谋,只有将大饭店产权划为私有,杨卫东的受贿才有可能辩解为馈赠。大饭店产权本来也是属私人所有,国家并未投资分文。但若杨卓如将大饭店捐给市政府,那么大饭店便是国有资产了。
       为了说服老太太,杨卓如的三个最信任的人:李振邦、汤影梅、春雨,轮番轰炸,只是不提杨卫东的事。后来,杨卓如表示,只要这座大饭店90%收入捐给江西老区,以法律形式固定下来,也未尝不可,不管属公家还是属私人,这一条不变就行。
       为了慎重起见,李振邦说服李振峰,特地在百忙中赶来海湾别墅,见一见老人家,说明前因后果,其中没有腐败,没有人贪污受贿,只是考虑到怕以后市政府换了领导,见利忘义,改变大饭店盈利的使用等等等等,当李振邦见到杨卓如终于在文件上签上自己名字的时候,他暗暗想道:我现在总算搞明白了,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那样圣明,到了晚年怎么也会犯错误的原因。
       李振峰见已大功告成,便功成身退,况且他真的是很忙,但身为市长,他真想将海湾大饭店办成一座全市最好的度假旅馆。海湾大饭店自然环境优美、诱人,四季常青,位于海滨,一望无际的大海滩,暖人的海水。他去夏威夷考察过,那里每年接待400万游客,每年旅游收入高达四五十亿美元。而海湾大饭店的设施、服务和特点还不够典型,交给春雨以后将何去何从呢?
       当官也身不由己,在秘书的催促下,告别了大家,收敛了天马行空的思路,钻进奥迪轿车,又开始了忙忙碌碌身不由己的市长生活。
       其余的人都还在留恋摆着美食的饭桌。
       
       李振邦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牟天姿。
       男人总是轻视女人,女人的厉害之处是男人只怕永远都学不到的。
       今天晚上,焦头烂额的牟天姿那份自制力,毋须修炼,浑然天成,看不出她任何的忧虑,她是海湾别墅的皇后,在辉煌的吊灯下,容光焕发,鲜艳夺目。
       她整个人像阳光一样灿烂,只要看一眼如此绚丽的生命焕发出的青春的美,衰老多病的李振邦也感到了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在涌动。只有老了,只有沉疴在身,才能真正体会到世界上最美丽的、最宝贵的是——青春!
       李振邦曾经对方红军遗弃汤影梅的行为非常憎恨,但也明白了,在牟天姿的石榴裙下,难怪方红军乖乖拜倒。
       李振邦情不自禁地瞥了汤影梅一眼,虽然在她身上已逝去了青春的光辉,但却有一种成熟的美的魅力,她从不显示自己的优势,总是很文静地坐着,永远都是一副专注思考什么的模样。他很想知道她正在想些什么。他年轻的时候,曾经迷恋过一本前苏联人写的书,应该是一本传记文学吧,书名他记得很清楚:《古丽雅的道路》,内容已模糊不清了。书中有一幅古丽雅的照片,短发、大眼、沉思,迷死人了。他在大妈家见到这“迷死人了”的古丽雅的时候,可惜自己已走错了人生关键的一步路。不过,即使他当时没有结婚,也不可能娶到这个中国的古丽雅——汤影梅。他比汤影梅大18岁。在他已年近六旬的21世纪,老夫少妻已是新时代的一种时髦,可惜晚来了20年。
       吃过了做工精巧的奶油松饼和各种水果,晚餐结束了。
       大家都进入大客厅,正好在播新闻。
       “除了体育新闻,都是假的,我从不看。”牟大嘴打着饱嗝,信口雌黄。
       牟天姿赶紧换了放碟的频道,她在DVD里放进了一张音乐碟片,是海顿的《四季》。
       她微笑着走到李振邦面前,说:
       “大律师肯定不会喜欢当前流行音乐。”
       李振邦当真没有料到,牟天姿对他也有所了解。他真的喜欢交响乐之父海顿的《四季》。海顿的父亲是车轮匠、家境贫寒的奥地利作曲家,凭他当厨娘的母亲酷爱音乐的影响,靠着自己不屈不挠的创作意志,挣脱了卑微的社会地位,就这首《四季》,已在世界文化史上留下了永久的丰碑。
       “像大海一样巨大和深远。”李振邦赞叹道。
       牟大嘴的卑俗与李振邦的高雅,给大厅里每个人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只有牟大嘴本人意识不到。
       “喂,乔总,你是大款了。还有大律师。你,春雨,正好一桌,打麻将打麻将!”
       牟大嘴很上心,前几个月周末来这里,没有找到麻将牌。这次他带来一副麻将,手里提着麻将盒子,大呼小叫地邀角。
       可惜反应都很冷淡。
       牟大嘴怏怏地溜了,他知道在对河大饭店里,多的是牌角。
       在大厅中央,牟天姿正旋律缓慢地在跳舞。她是那种极有某种天赋的女人,任何乐曲,她都可以用自己优美的形体予以配合,自如动人。
       她两眼闪闪发光,嘴唇微张,坚挺的胸部在起伏,红色的衬衣,红色的裙子,修长的双腿,独自旋转,如火焰,在爱慕她的、欣赏她的、嫉妒她的人心里燃烧。
       乔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心醉神迷。他这几个月变化太大了。一个小职员,在李振邦一手操纵下,摇身一变,成了海州大亨。他简直不敢放心睡觉,深怕醒来,不过是一场梦。
       这次,李振邦要他来海湾别墅,他没敢问为什么,在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李振邦面前,他只是一个听话的家奴。
       牟天姿旋转到了乔浪身边,张开手臂邀请他:“来呀,乔!”
       乔浪立即伸出胳膊搂住她。
       在大学里,他们跳国标,全校第一。而什么伦巴、探戈,无不精通。
       这会儿二人跳起舞来,摇曳旋转,如梦如幻,令观者惊叹不止。
       春雨脱口而出:“真是天生一对!”立即掩住自己的嘴,惊恐地望了一下四周,幸好方红军并未注意,他正站在落地窗前研究墙上一幅字画。
       她忙改口说道:“李大哥,你懂跳舞吗?”
       李振邦笑了笑:“我懂,却不会跳。”
       “啊?”
       “这就是说,我只能纸上谈兵。交谊舞的名堂不少,有‘布鲁斯’、‘福克斯’、‘华尔兹’、‘探戈’、‘伦巴’等等。每种舞步都有它的一段渊源……”
       当律师的与当教授的,都有一个共同点:嘴巴不肯闲。随时随地都准备打开他的话匣子,说起来滔滔不绝。不过,李振邦与众不同,男人大凡最爱谈的话题是权力和异性,而他却总是选择一些优雅的话题。
       方红军站在一幅油画下面,双臂交叉,用一种欣赏珍奇动物的神情在看穿着露背长裙的牟天姿,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话:“眼睫毛刷得像冠状病毒上长出来的小蘑菇。”这使他感到很快意。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走向立在窗前的汤影梅:“你不跳舞吗?”
       汤影梅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他们跳完了一只曲子,汤影梅从方红军的臂弯里脱出来,抱歉地说:“太热了。”说完便穿过敞开的落地窗,走到阳台外面。
       方红军随着汤影梅也走到了阳台外面。
       好一阵,李振邦停止了他的谈话,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四处搜索。然后,他的注意力落在沉醉在舞步中的那对年轻人身上。
       “用时尚的话说,那个小伙子酷毙了吧?”
       “李大哥,你听说过没有,那位非常时髦的小伙子,就是小乔,一下子发了大财?”
       “我不太清楚。”
       “你说他现在已经成了大老板,还纠缠着人家老婆做什么呢?”
       春雨的声音很轻,但李振邦还是听到了,他没有回答春雨的问题,而是神情有些古怪地说:“你是善良的化身,不懂邪恶。”
       春雨眼露惊异:“说实在的,你这次与往日有些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的眼睛像锥子!”春雨有些担心,还是说出了自己偷偷观察的结果。
       李振邦笑了:“你说得对,我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刃,会毫不留情地割开某些人伪装的面具。但这样的结果不知道会给谁造成不幸。”
       袁小雪也在帮春雨姨招待客人,她端着一个盛着冰镇桔子汁的盘子走了进来。她递给大律师和春雨一人一杯,走进大厅,将盘子放在玻璃茶几上。
       牟天姿正靠在乔浪肩膀上,二人如痴如梦地摇动着身躯。
       春雨对李振邦说:“我给汤影梅送杯桔子汁去。”
       春雨端着杯子走向落地窗,李振邦也站起身来,他呷了一口桔子汁,然后点燃了一支烟,也随着春雨走出小客厅。
       人老心不老其实是普遍规律,这阵子李振邦正丢开了人间利害得失,正放纵自己的感情在暗中欣赏意中人:在皎洁的月光下,汤影梅非常娇媚动人,侧面的线条优雅柔和,头部轮廓清晰诱人。这是一种气质上的美,年纪越大越成熟,这种美是不会消逝的。
       她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方红军站在她身后,也在无言地端详着她。
       春雨端着桔子汁走到阳台上,打破了宁静。
       “影梅,你坐在这里想什么?进屋去吧,来,这是你的桔子汁。”
       “谢谢小姨。”汤影梅接过装着桔子汁的玻璃杯,“我想还是进去喝好一些。”
       她们一同走进了大客厅。
       而方红军往旁边挪了几步,闪身到阳台的另一端,他凝眺着大海……
       李振邦也转过身去,看见牟天姿同乔浪已跳完了舞,正嬉戏着,谈得火热。
       袁小雪从楼梯上轻盈走下来,向李振邦恭敬地说:“奶奶醒了,向李先生问好,并请李先生上楼去坐一会。”
       杨卓如老太太怀着喜悦的心情接待李振邦。
       她虽然不如当年英姿飒爽,但睡足了觉,养足了精神,也决不亚于佘太君。有时候奉承她的人总拿她同佘太君比较,她会朗朗一笑:“别别,我差了一大截。佘老太婆是元帅,我还只是个少将。”
       他们很快就沉醉于愉快的交谈中。
       政治、军事、外交,甚至拉登、萨达姆,无所不谈。
       一个小时过去了,杨卓如老太太满意地长叹一声。
       “振邦,说真的,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没有比找到一个知己的谈话对手聊天更有意思的啦!”
       李振邦点点头:“现在大家感兴趣的就是捞钱,捞钱,再捞钱!若是谈到政治或者国计民生的大事,要么一问三摇头,要么滑不溜秋。许多人都认为,处世之根本无非二要素:离政治远点,免得引火烧身;离钱近点,免得资源流失。像我们如此忧国忧民之辈,已是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了。”
       杨卓如老太太严肃地说:
       “不对!振邦,你是个有学识肯上进并且正直的人。但是,你从事的职业看到太多阴暗面。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就是你的片面性。”
       老太太这样的经历和职位,已是国宝级,李振邦相信,杨卓如说的是肺腑之言,他红着脸,承认了自己的一孔之见。
       老太太转怒为喜,从严肃的话题跳跃到家庭琐事。
       杨卓如心目中的所谓家庭琐事,在常人眼中是比天还要大的头等大事。
       她带兵打仗,巧渡重洋,周旋于商贾大亨,遨游于惊涛谍海。因此,在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的人,视金钱如粪土应是顺理成章的。
       不过,杨卓如毕竟是人,而且还是感情丰富的女人,她在年迈九旬之际,想将自己的一生所作所为理清楚,大而言之,为国为民,问心无愧;小而言之,一拍两清,互不亏欠。
       苦于行动不便,诸多琐细之事不能事必躬亲,只有让她最信任的同时又具备条件的李振邦为之代劳。
       杨卓如喝了一口白开水,她一生只喝这种凉白开。“这么说,春雨的事已不必写进遗嘱了?”
       “从法律上讲,手续已很完备。”
       “卫东的情况怎样?”
       “这次教训够深刻了。”
       “不过,我听说你和影梅都出了面?你们出面是在什么意义上理解,我很想知道。”
       “没有徇私,公事公办。”李振邦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老太婆非比常人,若是查出了什么不妥,即自己的一番心血,反而恩将仇报了。
       他看见老太太脸上明显露出喜悦之色,杨卓如用手轻轻拍了拍床沿,似乎那是杨卫东的脊背:“杨家有儿仅卫东,孩子,要争气呀!过不了美人关的不是真英雄,过不了金钱关的非真豪杰!”
       “大妈说的是金玉良言。振邦亦当铭刻心头,永志不忘!”
       “好,好!振邦,你在代我起草的遗嘱上,也不要忘了对卫东的交代。”
       沉默了一小会。
       “你对目前这个三角关系有什么看法?”
       李振邦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
       “什么三角关系?中俄美的关系?”
       “让外交部去研究吧。我指的是红军和他的两任妻子。”
       “噢,您老人家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又有什么外交上的风吹到您耳朵里。”
       “三角变成四角了。”
       “怎么说?”
       李振邦没有将“枫叶”事件说出来,如果老太太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会迁怒于他,而李振邦努力去完成老太太交办的事,只是让老太太得到理想的答案。
       李振邦让方红军在关键时期出局,牟天姿下台并移情别恋,让乔浪乘虚而入,并非完全是引蛇出洞,一生都清高过来了,已活到六旬的晚年,何必如此呢?转念一想,还不都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大妈,牟天姿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说她又同别人搅在一起,那个乔浪?”
       杨卓如有些感情冲动,她叹息了一声:
       “我替影梅难过。她一直还爱着红军。自从红军为了那个女人丢下她,她就不愿再见到他。”
       李振邦探询地说道:“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影梅还是再次来这里同红军见面。”
       “你认为影梅还眷恋红军,藕断丝连?但影梅已申请调回江西,振峰告诉我的,让我劝阻呢。”
       李振邦沉思有顷,然后说道:
       “我们刚才谈到的都是一些表面现象。现在也有点像‘文革’时期,那时候的革命群众分成两派:造反派、保守派,现在也只有两派:权派和钱派。照我的看法,这次被邀请来的,还有不请自来的,他们已在权、钱二派的旗帜下准备好了,随时都可能进入一场生死搏斗。”
       “那么说,为了我的遗嘱?”
       李振邦在这一刹那,也许大脑如同地球一样转动飞快,却又令人感觉不到。
       这时的李振邦心里颇不是滋味,官场的腐败,说到底是人心的腐败,人性的腐败。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四十岁的男女官员,瞪着铜铃似的双眼,磨刀霍霍,去抢夺一个年迈九旬老太太的财富。方红军、汤影梅、牟天姿都是杨卓如的继承人,杨卓如授权李振邦去调查这几个人的一桩往事,令他惊奇地发现,滚滚红尘中的饮食男女,一旦权欲利欲薰心,就变成了魔鬼。只是还不到揭开底牌的时机,因为最关键的证据还没有找到。证据、证据,是司法部门也是律师的命根子。他相信只要死命地找,就能找到。除非人间就没有发生这档子事。乔浪就是他邀到海湾别墅来,专门完成这个使命的人物之一。李振邦为了不辱杨卓如交付给他的使命,他已经感觉到希望之光在闪烁,很快就会将证据取到手中。到那时,也许这件事会爆个惊天动地,也许会在悄悄的早晨淡成一道晨雾随风而去……
       杨卓如老太太半睁半闭着眼睛,突然问道:“你有什么瞒着我,是不是?”
       “绝对不是有意的。”李振邦佩服地摇了摇头:“您真厉害。”
       “喔,在敌特机关里养成的臭脾气,总是琢磨别人,怀疑周围的事物。我的直觉往往没错,一猜一个准。随便你吧,瞒着我的动机无非是让我这个老太太省心罢了。不过,我感到自己的健康似乎大不如前,我希望尽快得到结果。”
       
       李振邦见老太太将头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便小心翼翼站起身,轻脚猫手地带上房门,走下楼来。他在考虑事态的进程。无论如何在“十一”黄金周这段难得的时间里,他将了结这桩拖了几十年的和十几年的公案。
       李振邦发现所有的人都聚在小客厅里。
       牟大嘴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却没有忘记同乔浪在争论当官的问题:“我说当官为啥?权力是个什么东西?权力就是钱的象征……”他一抬眼,望见李振邦走下楼,记起自己来这里的一个附带的使命,见见老太太,替曾校长说说情,这个表妹少说也往自己家里跑了十趟八趟,烟酒也送了不少,还有现金,总得有个交代,哪怕敷衍一下,实际上牟大嘴拍了胸脯:放心吧,一次搞定!让袁厅长做你们学校的顾问,没问题。他想一个快死的老婆子,太好哄了。但时至今日,牟大嘴还没有见过老太太一面。
       “老天爷,你这大律师真能说,看看什么时候了?我还排着队等见老太君哩!”牟大嘴还不懂别墅的规矩,没有老太太的吩咐,她是拒绝接待的,一则是精力有限,再则她烦那些无聊交往。
       春雨拦住了牟大嘴,温和地劝道:“牟先生,很对不起,老人家已经睡下了。”
       “什么?他律师是人,我就不是人?才几分钟时间就睡着了?我说当官的都是见钱眼开吧。嫌我穷,不见?”
       牟大嘴扯着嗓子喊了这番话,仍坚持要上楼去,牟天姿深怕老爸闯出祸来,坏了她的计划,赶忙出面制止:“老爸,您又喝醉了,在说疯话,还不坐下,有机会我来进言,不就是姑妈那点心病吗?”
       春雨乘机建议大家玩玩麻将或者打打扑克,牟大嘴兴奋得直搓两手,就要挪桌子搬椅子上阵,然而,李振邦却婉言谢绝了,他说海湾饭店太吵,自己喜欢安静,这次换到一家小旅馆,那里关门早,该回去了。
       “我找了一家老式小旅馆,那里不兴夜生活,我不想影响人家,深更半夜喊门。”
       在场的人都想挽留这个海湾别墅的特殊客人,因为他不是杨卓如的继承人中的一个,但最受杨卓如的宠信,而且又是杨卓如遗嘱的执行人。他的好恶肯定会影响杨卓如的决策。他的建议极有份量。他在楼上谈了很久,对于巨大的财富如何分配,点滴细节都要斟酌。能够从他嘴里掏点真货当然最好,至少也要讨点口风,以便应对之策。
       李振邦见大家兴致挺高,均无睡意,便也在小客厅沙发上坐下来,享用憋了半天没有抽的香烟,这会,谁也不嫌烟呛人。
       春雨毕竟是准主人,她已去厨房张罗了宵夜,然后对李振邦说:“李大哥,你怎么不住‘皇宫’或者‘黑天鹅’?听说这两家饭店也还不错。什么银色旅馆,楼也太旧,样式难看,谁给你推荐的?”
       “银色,白发也。我的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朋友,每次都住这家旅店,到底是老字号,外观不起眼,却有它的绝招,干净、烹调手段高明。这就是老家伙都愿意住这家饭店的秘密。”
       春雨笑道:“那你昨天来的时候,还向我发牢骚。”
       李振邦有滋有味地抽着烟,徐徐吐出烟雾,享受着健康专家们痛斥的看不见的尼古丁给他带来的快慰。
       “我在十天前就已经给他们预订了我的房间,那是一套一楼靠近海滨的套房,窗口正面临大海,后院有一座小巧精致的花园,你知道我这受心脏病折磨的人,爬楼如爬山。谁知道他们给我的是一套五楼的什么总统套房,几乎把我气死了。可是,经他们一解释,原来十天前就准备离开的一楼的房客,是一对年约八旬的外国夫妇,因为生病而改了行期。他们谢绝了一位领导家属想住总统套房的要求,特意留给了我以示歉意,我才消了气。再说旅馆的电梯间还宽大、平稳,所以我也就没有什么不方便了。只是下次来,还非得住一楼那一套。什么东西习惯了,就是最好的。”
       坐在小客厅里一端沙发上的牟天姿,正在啜饮着正宗咪咪,她听了李振邦对银色旅馆的一番介绍,扭头对在翻一本画报的乔浪说:“乔总,你干嘛不住到银色旅馆来,免得回海湾大饭店还要坐渡船,多不方便。”
       牟天姿对乔浪态度的转变,并没有引起方红军的不快,他反倒从内心感谢乔浪代替自己,以免牟天姿时时纠缠。至于乔浪是依靠什么人发迹,将来是否会以金钱为诱饵让牟天姿上钩之类的事情,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
       他冷眼观望着眼前的一切。
       乔浪一身穿戴十分讲究,光那件梦特娇,就值几千港元。如果不是李振邦在场,他简直要狂上天。他听见牟天姿问自己为什么不住银色旅馆,感到是对他的侮辱,但不便发作,只是语带轻蔑地回答:
       “那家小饭店吗?我还没发现。”
       “乔总,乔董事长,那家小饭店,也的确不是你呆的地方。”李振邦虽然嘴里衔着香烟,说话仍很清晰。
       乔浪偷眼瞧了一下李振邦,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仿佛小鬼遇见了阎王。
       牟大嘴已憋了好久没有开口了,机会来了,岂能放过:“乔董事长是什么角色?海州商界大亨,放个屁胜过雷响。现在这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时代,你李大律师名气再大,乔总吹一口气,你的律师楼不倒也要塌半边……”
       “老爸,你瞎说些什么呀?”
       “我瞎说?你不是看在乔总有钱,跟他跳舞跳得那么带劲?”
       春雨见他们父女二人起了争执,牟大嘴越说越不像话,赶紧将话岔开,说道:
       “昨天的新闻快讯你们看了没有?真正气死人了。一个小学的教师,揭发了同事奸污好几个女学生。可是,这些被糟蹋的女学生的家长,反倒怪罪女老师多事,说她搞得满城风雨,害了那些孩子的名声。当警方来取证时,女学生的家长都拒不配合,致使对那个禽兽不如的强奸幼女的坏蛋不能定罪。”
       李振邦若有所思地说:“关键在证据!”
       春雨愤然道:“肯定可以找到证据。”
       李振邦望了在座的几个人一眼,说:“事实不是一种主观愿望,在全世界不知有多少人犯了罪,却仍然逍遥法外。”
       “那是因为没有被发现。中国有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得了吧,”李振邦打断了春雨的话,“中国有许多老话、俗话都是过时的、不科学的、唯心的,以此来检验或者指导二十一世纪的人们生活,何止失之千里!”
       接着李振邦讲述了一个案例,那个心机极深的孩子如何将自己妒忌的对手摔至悬崖深谷的故事。
       “真令人难以置信。”春雨的心在颤抖。
       牟大嘴大着嗓门说:“哼!法院只要有钱收,前门进,后门出。”
       一直坐在小客厅角落一张单沙发上的汤影梅,她扫视了一圈客厅的人们,大家都认为这位法院院长一定会以最严厉的口吻来驳斥牟大嘴的污蔑之词,然而,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坐在那里,出人意料之外,居然一言不发。
       牟大嘴很满意自己语出惊人,他见没有人接他的话茬,便又继续说:“假若我吃了亏,我是不会靠那些贪官替我主持公道的。”
       “那你打算怎么干?”
       “回大律师的话,该骂的我咒骂他祖宗十八代,该杀的我拧断他的脖子。”
       “那么受到法律制裁的应该是你了!”
       “大律师先生阁下,我去杀一个人,难道还会通知证人?还不是‘偷偷的,打枪的不要’,像鬼子进村那样。”
       春雨急迫地说:“牟先生,千万别这样,你将难逃法网。”
       “不,你们别争了,我知道有这么一个案子,很有趣,也很令人悲伤。”李振邦望了一眼在座的人,他的目光的确像锥子。他狠狠地吸着烟,将那甘醇的美味吸入肺部,虽然心脏因此而有些隐痛。他爱烟胜过爱自己的女人,人的感情是会变的,而烟却永远忠实陪伴他,这也就是戒烟万难之故。
       “请说下去,真的,我最喜欢重庆台每晚的拍案说法。不过,最近的案子不像以前那么精彩了。”春雨眼巴巴望着李振邦。
       “我经手的案子太多了,我也记不清有多少凶杀案。”李振邦似乎在捕捉被尘封的记忆中闪现的某些东西,“正如刚才牟先生所说,杀人犯都以为自己做得十分隐秘,自以为是,他们的狡猾往往使人毛骨悚然,但带有一个共同点:凶残!尽管如此,我却记得有一个案例,虽然是从外地发过来的资料,却很特别。”
       “求你了,李大哥,少些铺垫,快些切入正题。”春雨呆在别墅里,就需要刺激的东西,“我爱听凶杀案,不死人的电视剧我都不想看。”
       李振邦“咦”了一声,他没有想到像春雨这么善良的中年女性,会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们的影视作品。
       “这个案子的当事人,姑且隐去年龄和性别,以免对号入座。事情是这样的:有两个人,亲如手足,像兄弟姐妹,二人相约在一条河中游泳。其中一个会游泳,另一个不会游泳。不会游泳的人被河水冲到下游,会游泳的去救他,却被冲入了瀑布,坠入深谷;不会游泳的安然无恙。”
       他停住了。
       “怎么就完了?不精彩。”春雨语调中充满了失望。
       “事情经过就是如此,简单极了,表面上看似乎是一次令人扼腕的意外事故而已。”
       李振邦的兴趣在吸烟,他让一支烟在快吸到尽头时,又接着点一支。
       春雨满腹狐疑地追问:“难道还有表面之外的东西?”
       “这是一桩陈年积案,据那个不会游泳的人说,他们不知道那条河的一端是瀑布,会游泳的人是被河中的冲力冲下去的。”
       春雨有些明白了,她说:“事实是——”
       李振邦望了一眼听众,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那个不会游泳的人,其实在这次事故发生之前,偷偷练习游泳,并已练成了潜泳专家。”
       春雨“啊”了一声。
       在小客厅里的另外几位,屏气敛息。
       “女士们,先生们。”李振邦清了清嗓子,像演讲似的,“我认为这案子本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因为太简单了,太平凡了,掩盖了它的精彩的一面。这是一桩异常巧妙的谋杀,是一个人事先对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策划的谋杀。这个人,由于某种原因,这种原因嘛……好了,今天不涉及这个问题。这个人,把杀人的企图埋藏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出破绽。然后,在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人不会游泳的情况下,偷偷练习游泳。一旦时机成熟,就是说探明了河流的冲力、地势,然后相约去游泳,假装自己被冲到河流下游,靠近瀑布,会游泳的人去救他时,早已熟识水性的谋杀者潜入水中,将来救自己的朋友拖入水中,推下瀑布。这就胜过了刚才讲的摔跤的孩子的计谋,因为这种谋杀连失误的痕迹都不存在。”
       春雨喃喃自语:“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阴险毒辣?”
       “为了权,为了钱,这算啥?哪天没有*8*6人案?为几十块钱杀一个人的事还少?”牟大嘴总结似地说。
       李振邦掸了掸落在裤腿上的烟灰,站起身来,“不早了,我真该回旅馆了。”
       袁小雪却将宵夜的面点端上来,什么巧克力蛋奶酥、雪莉甜松糕、什锦冰淇淋,以及热气腾腾的虾仁云吞面。
       春雨倒了一小杯玫瑰酒递给李振邦:“把它喝了,好好睡一觉。”
       这时方红军走到汤影梅身边,俯身说道:“夜色多么好,出去走走吧?”方红军先走出了小客厅。
       汤影梅跟在他身后,走到大客厅落地窗前,望着外面洒满银色月光的阳台,内心里起伏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她掉转了头,回到自己的房间。
       宵夜的东西摆了一桌,可是大家都因为李大律师讲的案例而倒了胃口。
       袁小雪帮助春雨收拾客厅。
       牟大嘴往口里塞了几只小酥饼,顺手拿了一瓶桂花甜酒,也悄悄走出了客厅。牟天姿跟着她老爸出去了。
       小客厅里只剩下了李振邦和乔浪。
       乔浪恭敬地对李振邦说:“我到渡口去要路过银色旅馆,我来送您回去。”
       李振邦身子单薄,所以不怕热,只有他还穿着全棉的弹力长裤和一件长袖衬衫,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不能穿没有口袋的休闲服,须臾不离的笔记本、笔和香烟、打火机,都需要口袋。他收拾好了自己的那些随身携带的宝贝,向春雨道了晚安,在乔浪的陪伴下,离开了海湾别墅。
       李振邦见四下无人,便开了口:
       “乔总,别光顾跳舞,事情办得怎么样?”
       “老爷子,您饶了我,什么乔总,不过是您老人家的一个马仔罢了。我接到任务之后,哪有心思跳舞,已经有了些眉目。”
       “往下说。”
       “目前还不清楚他们父女二人的全盘计划,但我已发现老牟在跟踪方红军、汤影梅,还有您老人家的行踪。他拍了大量的照片,是用那种长镜头拍摄的。这家伙嘴臭,却鬼得很。而且牟天姿已被那两百万压得吐不过气来,他们父女肯定会孤注一掷。”
       “还有呢?”
       “暂时没有了。”
       “听着,只要拿到我需要的证据,一切费用我出!”
       “哪能呢?我的钱都是您老送给我的,办这点小事还要您老破费,我乔浪还算个人吗?”
       “不是小事,是大事!”
       银色宾馆位于海湾别墅通往大路的林荫道旁,一边是树林,一边是大海。这座宾馆早年是海湾的第一座饭店,改革开放不久,一位日本友人,原是反战同盟的战士,他视中国为第二故乡,便投资兴建了这家宾馆,并且对老年顾客实行半价优惠。后来这位日本友人染病去世,他的后人便将宾馆卖给了现在的中国老板。虽然取消了对老年顾客的优惠待遇,却保留了原有的经营风格:客房干净,菜饭可口。
       半里路的路程很快就到了。乔浪要去的渡口离银色宾馆也不太远。
       
       乔浪陪李振邦走进了大门,宾馆大堂只有一些顶灯在亮着,旅客们早已进入了梦乡。
       突然,李振邦恼怒地叫道:“搞什么鬼?”原来在他们面前的电梯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电梯已坏!
       “真奇怪,怎么连一个服务员也没有。”乔浪四处张望了一下,“还是大饭店好,这一阵海湾那边夜生活才开张,闹翻了天。”
       李振邦嘟哝着:“只有慢慢上楼了。记住我交待你的话。”
       “放心,明天就办。要不要我扶您?”
       “算了,你走吧,明天见。”
       李振邦一步步登上了铺着红地毯的楼梯。
       乔浪浑身轻松地走出了银色宾馆的大门,向渡口疾步走去。河那边的海湾大饭店灯火辉煌,隐隐传来令人兴奋的乐声。
       次日上午,乔浪提议到海滩去,除了大律师缺席,牟大嘴在睡懒觉,全体一致通过,到海湾别墅来度假,不去银色的海滩等于白来。
       春雨和汤影梅坐在沙滩上,这一大片海滩在河那边,富丽堂皇的海湾大饭店就建在沙滩旁边。
       汤影梅已换好了泳装,露出她白皙的皮肤,春雨不打算下水,只是尽主人之谊,陪伴客人。
       牟天姿已在海水中游了一阵,爬上岸来晒太阳。
       乔浪游得很远,他像一条鱼在海浪中上下翻滚,时而划水,时而侧泳。过不多久,他又游了转来,上岸之后便直奔坐在沙滩椅上的方红军:“你不想下水试一试?太舒服了,太浪漫了。没有同大海搏击过的男人,顶多只能是半个男人。”
       方红军不为所动,他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浓发,反问道:“你读过一本很不错的书吗?”
       “只要不是政治方面的书。”
       “书名就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读过吗?”
       “张贤亮的,在大学就看过了。”
       “喂,你们到海滩来别谈这些令人恶心的话题好不好?”牟天姿款款走来,一身泳装,犹如一尊象牙雕像。
       她瞪了方红军一眼,对乔浪说:
       “他呀,你别指望那一半了。他像林彪一样……”
       方红军和乔浪都同时用惊诧的目光盯住她。
       牟天姿噗哧一笑:“我们的方大人像林彪一样:怕水!”
       说毕,她拉着乔浪的手跑开了。
       在远处沙滩上的春雨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随口说道:“多般配的一对。”
       汤影梅答道:“不错。”
       “哼,这么两个人,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具有活力,也同样轻佻巧诈,爱慕虚荣……”
       春雨突然感到自己不该这样评价客人,尽管内心是由于替汤影梅不平脱口而出的。
       汤影梅没有说话,她慢慢走到浅海的海水里,适应了水温之后,便扑进银色的浪花中,如一条美人鱼,看得春雨眼花缭乱。
       汤影梅尽兴游了一阵,又回到春雨身边,春雨由衷赞叹道:“你工作那么忙,怎么有时间学游泳,游得太好了。”
       “我是在江西老家学会的,游泳如同骑自行车,只要学会了,终生难忘。”
       春雨见她心情好了,才小心翼翼说:“刚才提到小牟的那些话,我不是有意的。”
       汤影梅坐了下来,用手抓了一把亮晶晶的沙子,看着这白色的细沙从指缝中流下:
       “小姨,过去的事我已经不再想它了。我希望红军和天姿能够白头偕老。对于真心的幸福婚姻,地位、年龄应该都不会成为障碍。”
       “影梅,说真话,我总以为当警察的、当法官的,心肠都挺硬。”
       “硬的时候多。”
       “不过,你的心肠可真软、真好。”
       “小姨,这不是我心肠好的问题。其实,我心里……”
       汤影梅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她很想对某个人倾吐一下自己内心的苦闷,这种苦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理解的。一个女人,不到四十岁,已爬到了正厅的位置,而且担任的并非什么无关紧要的职务,可以认为是官场上红得发紫的人物。她非常明白,自己的学历和能力是提升的基础,可是“朝里无人”是轮不到自己的。方志坚和杨卓如的无声的影响,胜过别人十倍的努力。虽然老辈们没有施加自己的影响,但官场上观风使舵还需要天气预报吗?
       当法官容易吗?特别是担任几百万人口城市的法院院长容易吗?她出身寒微,自小受人白眼,特别是害怕凶巴巴的人横眉竖眼,也厌恶人类的这种表情。但是,自己一多半就得摆出一副“猴子不吃人”的生相,对疑犯、罪犯能眉花眼笑吗?这是一大累。
       她感到二累的是官场应酬,官场角逐。对说情的能严词拒绝吗?没有一定的地位会来说情?就这一项应酬也得以极高的智商来对付,既不得罪,又不徇私情。更别说相互见面,假话连篇、勾心斗角,相互算计。
       还有三累四累等等,汤影梅极力摆脱了对这些思绪的纠缠,将话题转到春雨身上:
       “小姨,干吗老谈我?一个离婚的女人难道比失去丈夫的女人更不幸?”汤影梅的话里带着极大的同情和几分凄楚的味道。
       “小姨,您生活得容易吗?守寡多年,青春虚掷,虽然大妈同你胜过手足,然而成天照料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生活,我觉得你真了不起。”
       “影梅,你也是出身老区的人,你知道老区有多苦。上月杨家湾子来了一位乡亲,说起老家里的生活,唉,不说了,我不愁吃不愁穿,心满意足。虽说寡妇有寡妇的苦,也少了多一个男人的麻烦。”
       春雨说到这里,一丝微笑掠过她的嘴角。
       “不过,影梅,你老是在想什么?你真的是我见过的唯一深奥莫测的人。”
       “也许吧。”汤影梅低声应了一句。
       春雨打一个寒噤。
       “小姨,你感到冷吗?”
       “我们到饭店去吧,在那里订了中餐。”
       春雨虽然已经在法律上是海湾大饭店的老板,但她根本没有当成真有这么回事。大饭店的经营和人事,仍然由区政府派人经管。不过,上上下下都知道住在海湾别墅的那位年近半百的女人,叫柳春雨,才是真正的老板。因此,对于她的一切吩咐均奉为圣旨。
       正当她们起身,准备邀约其他的人到饭店去进中餐的时候,看见远处一艘快艇急速向岸边驶过来,在快艇后面拖出一条很长的浪花。
       “呜喂……”坐在艇上的牟天姿挥舞着双手,大声叫喊着,一脸的兴奋。
       乔浪在开艇,他似乎很在行。
       当快艇靠岸后,他们跳下来,牟天姿拖着方红军,乔浪拖着汤影梅,强迫他们上了艇。
       “小姨,您先在饭店等我们!”
       乔浪一边喊着,一边发动引擎,将快艇驶向了大海。
       快艇如箭在海上飞驶,方红军和汤影梅都紧紧抓住船舷,只有牟天姿在大呼小叫,兴奋不已。
       突然,快艇在急转弯时,发生了倾斜,海水顷刻间灌入舱内。乔浪率先跳入海中,紧接着牟天姿和汤影梅也跳进大海。方红军张皇失措,两手抠住船舷,连呼:“我不会游泳,我怎么办?”
       这时快艇已在渐渐下沉,方红军虽然还抓住快艇不放,下半身已泡入水中。
       另外三人一面踩着水,同时放声呼喊:
       “艇翻了——救人啦——”
       渐渐地,水已淹至方红军的颈部,他已被海水压得喘不过气来。
       牟天姿想游过去,乔浪边划着水边喊道:“小心,艇四周有漩涡!”
       牟天姿喊道:“乔浪,你快去呀!”
       乔浪一个猛子扎下去,将方红军后背抓住,二人顺势沉入水中,然后乔浪又将方红军托出水面。接着打来一个浪头,二人又被淹没。乔浪一松手,方红军沉了下去。
       海滩游泳场的救险人员已驾驶快艇赶过来,牟天姿和汤影梅先后爬上快艇。
       乔浪正迎着浪头游过来。
       两名救生员已跳入海中,他们很快地将在海中垂死挣扎的方红军救了上来。
       当春雨闻讯赶来时,四人已更衣,恢复如常。方红军拍着乔浪的肩膀:“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大家在饭店里狠狠地美餐了一顿,以弥补刚才在海上受惊吓死去的细胞。
       当他们一行五人说说笑笑过了渡口,沿着林荫道走回海湾别墅时,面无人色的袁小雪,一见到春雨便大声喊道:
       “小姨!快。快!老太太叫您一回来,马上去见她,她老人家,她老人家……”
       “别急,小妹,你让客人到小客厅去。你去给客人们沏茶和准备些饮料。”
       本来大家都很想知道老太太出了什么事,想上楼去请个安什么的,但老太太是讲规矩的,她只吩咐春雨马上见她。在大家心里,春雨是这位离休的省委领导的贴身秘书。
       春雨急忙上楼,只见老太太脸色苍白,神色凝重,似乎在决策一场生死大战。
       “大姐,出了什么事?”
       “先告诉我,从昨晚到今天这个时候为止,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在春雨的叙述中,只有两件事引起了她的注意,并且增大了她心中的疑惑。杨卓如感到事态的严重性,开始动摇了她的信念。在她漫长的传奇的一生,她以自己人格的魅力曾经征服过敌人,也改造过许多恶人,善与恶之间,往往一念之差。因为她经历了太多的血与火,所以格外珍惜宇宙创造的智能生命,否则,共产党人还有什么必要去改造末代的皇帝,耗尽心力去改造那些双手沾满共产党人鲜血的战犯?在她负责统战工作期间,许多生动的例子说明,爱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
       这次,杨卓如失算了,她一直不愿意将自己的怀疑交给司法机关去解决,她太清楚,一旦将问题交付专政机关,性质就起了变化。可是,究竟是振邦过于心切,过早抛出了手中的杀手锏,还是高估了爱的力量?低估了人性中被腐败的程度?
       杨卓如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忠实的朋友,李振邦,李大律师死了!”
       “死了?李大哥死了?”
       “是的,这太残酷了。这么突然,振邦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倒在房间地板上。显然,他一进屋就倒了。”
       “天哪!那么睿智、那么满怀善心的人。”
       “可能振峰已经到了,你见到他,请他来一下。”
       李振邦的死讯是银色宾馆的经理,一个精于生意的温州老头亲自来告诉杨卓如的,宾馆的人都知道海湾别墅住着一位受人尊敬的老红军,而李振邦是这位老红军家的常客。
       杨卓如得到这一消息,立即拨通了李振峰的专线。李振峰正在“十一”黄金周接待来海州投资的外商。
       “大姐,你安心休息,有什么事我自会料理。”
       春雨离开房间,她走进小客厅向客人们宣布了这个噩耗:“李大哥,李大律师死了,他是昨晚回到宾馆去,一进房间就倒下的。”
       “太可怕了!”方红军惊讶地问道:“这怎么可能?”
       “李大哥吸烟太凶,又有心脏病,肯定是心脏病突然发作。”
       乔浪不同意春雨的意见:“迟不发作早不发作,偏偏昨天晚上发作,我认为是爬楼梯送了李大律师的命。”
       乔浪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既感到怅然若失,又觉得一种解脱的轻松。他靠李振邦的扶持,成了一个暴发户,他对李振邦的神通和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从他零星搜罗的小道消息分析,估计是李振邦借他打击国贸,从而动摇方红军的地位,使李振峰除去一个劲敌。细细一想,又觉得太悬乎。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他李振邦能够靠一条商贸信息,借精通法律之力,使他富,自然也可以使他莫名其妙的穷。乔浪真的很惧怕李振邦。
       “楼梯?什么楼梯?李大哥为什么要爬楼梯?”春雨大惑不解,两眼直盯乔浪。
       “就是宾馆的楼梯。我送他老人家到宾馆,见到他上楼时我才离去。”
       春雨愤怒地大叫:“怎么不乘电梯?”
       “电梯坏了怎么办?难道叫我背着他老人家上五楼不成?”
       春雨听了更加生气,“大姐还让我去一下银色宾馆,担心李大哥的突然去世给他们带来不便。哼!我倒要去问问道理,为什么电梯坏了不及时修理?”
       乔浪望了一眼牟天姿,牟天姿见方红军已回房,便示意乔浪留下来陪她。
       这样,汤影梅陪着春雨一道去银色宾馆。
       银色宾馆人群已经散去,这一切都由李振峰的秘书恰到好处地处理妥当。李振峰低调对待兄长的猝死,也是杨卓如在电话中对他的提示。
       李振邦的尸体已由警车悄悄送到市局法医那里去进行尸检。
       李振峰和随身带来的夏医生在进一步了解情况。他让秘书和司机都回避,叫司机开车回去,等他的通知。因为,他还想单独见见汤影梅。
       宾馆小会客室里,除了宾馆田经理,只有李振峰和夏医生。汤影梅和春雨被请进了小会客室,汤影梅与李振峰对视了一眼。春雨很久没有见到李振峰了,他们原本就很熟,而且关系不错,就没有客套。大家坐下后,夏医生先开口:
       “李振邦先生昨晚在你们那里吃的晚餐?”
       “是这样。”
       “他那时有什么不正常的状况没有?就是说精神和身体方面?”
       “没有,一切都很正常。昨晚李大哥兴致很好,还讲了不少故事。”
       夏医生是市里名医,他对大家说:“李振邦大律师得的是一种很危险的心脏病,我以前替他看过病,知道他的情况。不过,他一向十分注意,如果能听我的劝告,戒掉烟酒,还不至于突发。他这种心脏病,是不能超负荷的。”
       田经理插言道:“李大律师是社会名流,而且……”说到此处,偷偷瞄了一眼市长大人的表情,一切正常,便接着说:“还是市长的哥哥,我们能不当贵宾接待吗?”
       “田经理,我们不是在追究谁的责任。”夏医生语气很客观:“李先生的死恰恰是由于心脏超负荷所致,这一点,只要了解李先生的病情,都是一目了然的。”
       “比方上楼梯,爬五楼。”春雨在一旁提醒。
       夏医生露出困惑的神色,说:“假如李先生真的爬过五层楼梯,那就太危险了。”
       
       田经理说:“那怎么会呢?李先生当然是乘电梯。而且,每次乘电梯的时候,我们的服务员还特别照料他上下。”
       “不会吧?”春雨生气地质问道:“昨天晚上,电梯坏了,为什么不派人及时修理?”
       田经理大喊冤枉:“春雨大姐,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况且市长和市里领导同志也在这里,你这样说是不是冤枉人。我们的电梯已经正常运转一两年了,从来没有坏过。”
       春雨也急了:“田经理,你说得不对,我们的一位客人送李大哥回宾馆,亲眼见到电梯门上挂着‘电梯已坏’的牌子。你等等,我打乔浪的手机。”
       大家都感到事情蹊跷,急不可待地等乔浪的电话。
       接通了电话,乔浪证实了电梯门上确实挂上了“电梯已坏”的牌子。
       田经理紧张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等他回过神来,急忙喊来了大堂经理和昨晚的门僮。
       大堂经理证实电梯一直正常。
       门僮却神色有些异样。
       经一番盘问,门僮才讲出实情。
       “昨晚大约十一点钟时间,我正站在门旁,见一客人匆匆来到宾馆门口,问我往渡口怎么走。我告诉了他。这位先生说初到这里,人地生疏,请我带他走一段。我经不住这位先生的一再请求,就……就送了他一程……”
       田经理怒不可遏:“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门僮道:“个子很高,戴一顶我们这里很少见的礼帽,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看不出多大年纪,说的北方口音……”
       李振峰用手势止住了门僮的叙述,问道:“他给了你钱,你便带了一段路。等你回到宾馆的时候,看见电梯上的牌子没有?”
       门僮连忙点着头:“我不要他的钱,他硬塞给我。是的,我回到宾馆,看见电梯门上挂着那块牌子,那是一两年前修电梯时用过的,因为电梯一直很正常,那块牌子放在桌子下面也没人管它。”
       李振峰考虑了一下,然后对大家说:“都不要外传刚才谈的情况。田经理,请你派车送夏医生回市里去。”
       李振峰神情凝重,在场的人无一不感到大律师之猝死十分离奇。
       显然,酝酿已久的一场暴风雨,已经悄悄来临。
       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振峰的风格同他哥哥迥然不同,他不像李振邦那样锋芒毕露,而是为人谦和,从不生气。上上下下人缘极好,没有一点官气,更没有李振邦才华过人显示的霸气。但李振邦的头脑灵光的程度,却是李振峰望尘不及的。应该说他们兄弟二人都共享了父母优秀的遗传基因,又同时历经了社会给予他们的磨砺,以后又同时得到了杨卓如的恩泽。但人是在客观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律师之途与仕途区别甚大,中国的国情绝对不同于西方,律师克林顿可以成为总统,而律师李振邦却不能成为市长。
       李振峰没有特别嗜好,特别是二十世纪末至二十一世纪初,男人们风行的五大爱好:烟酒茶牌嫖,他一门都不沾。
       李振峰没有李振邦的能言善辩、口若悬河之才,为人处事低调,绝不崭露头角。他又如何受到上级赏识,从一个博导而走上市长的领导岗位?更多的因素是时代造就了他,时代呼唤需要具有现代文明的领导人建设现代文明,老红军打天下、老八路坐天下的时代,已在历史上固定了那光辉的篇章。历史是不可改变的,但重复历史就很难说是怎么一回事了。
       李振峰让春雨先回海湾别墅,请她转告老太太,他在回市里之前,一定去看望她老人家。
       然后,李振峰同汤影梅离开了银色宾馆。二人沿着美丽的海滩走去,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像雄狮状的岩石,与矗立在海对岸的海湾别墅遥遥相望。他们二人在石狮身上坐下来,两个人沉浸在很复杂的沉默中。
       汤影梅打破了沉寂:“振峰,我很难过。”
       李振峰用手摸了一下自己宽大光洁的额头,悠悠地说:“大哥遵照老人家的指示,在伦理道德的沼泽中突围,事实证明,他们失败了。我想,最伤心的应该是她老人家。”
       “你们都有事瞒着我?”汤影梅的声音很轻,却有些颤抖。
       “各人都在依照各人的行事原则在做,不存在谁欺骗谁的问题。”
       “我属于这个原则之外?”
       “是的。”
       “振峰,难道和我之间还有什么需要保密的吗?”
       “影梅,别一时激动,忘了你自己的格言。”
       汤影梅在同方红军离婚之前,曾向李振峰倾吐了内心的痛苦,在二人灵肉交融之际,李振峰曾问过她,是什么原因,真正的原因,使她断然背叛丈夫?汤影梅知道,在李振峰这样聪颖的人面前,编造任何一个高明的故事,都是自取其辱,她被逼抛出了自己的格言:“打听人家的隐私,无异于道德法庭的窃贼!”
       汤影梅也被逗笑了,她不再追问而想打听一下自己申请调至江西的问题。但她又有些犹豫,她知道李振峰不会告诉她。汤影梅认为这个李振峰,几乎就是一个完人,唯一的错误,就是与自己上了床。这个事在汤影梅眼里当然不是错误,汤影梅已与方红军分居一年,而李振峰的老婆到加拿大已去了八年,而且杳无音讯。但毕竟双方都没有履行法律手续,他们的行为只能用一个听来很侮辱人格的词定性,那就是“通奸”。现在双方都自由了,汤影梅对李振峰的求婚不予表态,却坚持要调走,李振峰已经考虑到了,这个答案很残酷……
       “影梅,你想调走,如果坚持,组织上会考虑的。你要求调走的真正理由,我理解为一次战术上的突围。”
       汤影梅没有料到,李振峰会主动提到自己想打听而又不便打听的问题。
       “但从战略意义上讲,不会成功。江西有多远?你想逃避的已超越了感情的范畴,你在逃避某种危险,你身为中院一院之长,我身为一市之长,都没有办法防范吗?”
       汤影梅也为李振峰的真情所动,李振峰是不轻易表这种态的,她想说,我已经厌倦了无休止地同罪犯打交道的生涯。她在为杨卫东开脱罪责的时候,与李振邦作成的交易之一,就是李振邦披露了杨卓如遗嘱中关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她若能得到那一笔巨大的遗产,远走高飞。但是,有一个影子在威胁她。影子,看得见,摸不着,一市之长岂奈影子何?
       “振峰,这些话题太沉重了。你看,妈妈的海湾别墅多么漂亮,仿佛就在眼前。”
       李振峰微笑着轻轻摆了一下头,他顺着汤影梅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海湾别墅,换了一种轻松的声调说:“我很久没有游泳了,我们游到对岸去怎么样?”
       李振峰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后,曾经在海湾别墅渡过了一个难忘的暑假,他每天都在这条河里游来游去,一晃过去快二十年了。
       “现在这样的潮水期,下水很危险。我听小姨说,老干局曾经派了一名工作人员来照料妈妈的生活,这个工作人员是个游泳迷。潮水适宜的时候,她总是在这里游过来游过去。潮水起落很大,退潮的时候,潮水就会把你冲到河口去,卷入到悬崖下面。有一天她就碰上了这种情况,在千钧一发之际,幸亏海滩游泳场的救生员路过这里,才免于一难。她吓得神经都有些异常,死活也不肯呆在这里了。”
       “我在这里游泳时,却没有听说有什么危险呀?”
       “不是在这边,危险是在那边,悬崖底下的水流又深又急。牟天姿的父亲下了岗,曾想在那里自杀,结果被悬崖中的一棵树挂住了,刚好我们来这里看望妈妈,在海边散步,才派人救了他。”
       李振峰问她:“你对牟天姿的印象怎样?”
       “年轻、漂亮。”
       “你又为什么来这里同他们见面?”
       “无可奉告。”
       李振峰尽管语气平和,但不无关切:“告诉我,你遇到什么困难?”
       “你指的是什么?”
       “影梅,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固执。”
       汤影梅一脸狐疑:难道振峰掌握了什么?转念一想,那不可能,李振峰的仕途上已经排除了出卖原则的障碍,他掂得出份量。
       汤影梅百感交集却又无可奈何,人,总是有弱点的,何况为情所困的女人,她声音有些发颤,这对于一个铁面法官,李振峰应该知足了。
       “振峰,你不了解,也不必去了解。”
       “不,影梅,大哥的死,是一个信号。你心里有很多解不开的结……”
       “振峰!”
       汤影梅尖声叫着。她用惊恐的大眼睛凝视着他,同时从岩石上站起来,急急说道:“你到别墅去,见见妈妈吧!我不可能告诉你什么……”
       她激动得很,原来他们是准备到渡口去,一同到海湾别墅。这时,她突然掉转方向,朝海湾大饭店的方向跑去。
       转过那块巨大的雄狮岩,汤影梅就迎面碰见了方红军。
       李振峰没有去追她,他脸上的表情是沉着、坚毅的,他深知汤影梅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女性,无论眼前她遇到多大的困难,她绝对不会出卖自己所爱的人,而且汤影梅又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李振峰认为,自尊心不能不要,就像一个人不能不要脸一样。但死要脸活受罪本末倒置就颇不明智了。他断定汤影梅此次到海湾别墅,肯定是有极明确的目的。就李振峰掌握的情况表明,这次“十·一”黄金周的相聚,是一场权与钱的较量。
       李振邦在来海湾别墅之前,同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李振峰曾有过一次密谈。
       李振邦披露了杨卓如的秘密,老人家要在权与钱的碉堡群中作最后的突围,她要求在她的继承人中寻找道德的回归,要将高尚与卑劣、贪婪与廉洁在实践中达到辩证的统一。她否认李振邦的观点:三千万英镑是一颗精神原子弹,足以将她的继承人的道德观炸得粉碎。
       杨卓如老太太认为,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它足以将魔鬼改造成人。
       李振邦本人,便是老太太塑造出的一件完美的作品,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宁愿牺牲自己最宝贵的生命,也要按照他的恩人杨卓如的指示去行事,去调查,去落实,去感化,去改造……但大律师却没有改变自己的观点,他怀着以死相报的心情,安排了后事:律师楼的主人换成了爱徒,马三姐。豪宅和古玩悄悄处理了,他将这一切给了李振峰,公证处里已放好这份遗嘱。李振邦知道,他这次去海湾别墅,必死无疑。
       在兄弟二人密谈的时候,李振邦除了自己“必死无疑”这一条秘而不宣之外,他已经告诫了李振峰:权一旦腐败,就演变成了钱的代名词。权与钱较量,权败,钱胜!在三千万英镑这座几亿人民币的金山面前,别说正厅干部,有几个人能够经受这个重量?
       李振峰在内心叹息,敬爱如父的大哥在突围中牺牲,汤影梅也被金子的光芒迷住了双眼。他悻悻地想到:上面发来的材料,咸安突围,用意在哪里呢?咸安的书记,向体制挑战,向传统挑战,提出在乡、县选乡官、县官,触动了一张可以吞噬一切的社会关系网,他没有畏惧上面的权贵,同僚的冷箭,下面的唾沫,但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举措,不考虑平衡发展,超前的意识一旦付诸行动,结果必然是折箭坠马。否则,只有突围。
       李振峰暗忖大哥的政治眼光真的很独到,他巧妙地用钱击败了方红军的权力,将方红军一下打出原形。假如在考察方红军的期间,他领导的国贸在非洲取得巨大的经济效益,并打开了世界级的市场,凭此政绩,不是上党校,而是上升,至少是与李振峰不相上下。
       权又怎能与钱抗衡?李振峰一边往渡口走去,竟抑制不住因大哥的猝死,而陷入一种纷乱的思绪状态。对于个人而言,权不过是一张纸,一纸调令,一份红头文件,它就决定一个人的升、降、调、撤、离、退;钱,一旦拥有了它,放之四海而皆准。官是好东西,钱是好东西。根本的区别在于:官帽是提在别人手中的,随时一声断喝:摘去顶戴花翎!便什么也不是了。钱是装在自己口袋里的,受法律保护,谁也夺不去!
       李振峰决定去见拥有三千万英镑的老太太,冒着被她老人家呵斥的风险,要劝止这种悖离时代思潮的道德突围。在李振峰看来,一场新的谋杀正在海湾别墅孕育。
       他还没有踏上渡船,秘书陪同杨卫东已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杨局长,有情况?”李振峰反应敏捷,他掉转头,迎着杨卫东走过来。
       三人都坐进了轿车,这是市长的座驾,海蓝色的宝马,高贵、庄重。
       “尸检报告出来了?”
       杨卫东点点头,从黑皮公文包里抽出李振邦的尸检报告。
       李振峰将目光疾速投向检验结果一栏:无异常死亡迹象。
       他用目光询问:这说明什么?
       杨卫东用手轻轻拍着膝盖上的公文包,眼光流露出猎犬般的凶光,他似乎已看见了猎物。也许是职业的特性,也许是李振邦之死的刺激,他要亲自抓住凶手。
       “市长,这说明对手比我们想象的要高明。他不仅善于精心策谋,而且拿捏准确,不留痕迹。”
       “门僮提供的情况你调查了吗?”
       “我就是赶来向您汇报,市局关于成立102专案组的情况。不过,请市长到市局去一趟,我们还有一些情况,需要向死者的亲属也就是市长您作进一步的调查核实。”
       “能稍迟一些吗?”
       “这……”
       “好,走吧。”
       李振峰知道,刑警是难得有整块时间休息的,特别是重案组。在国庆期间,大伙都在等他,他只有从车窗外望了一眼河那边的海湾别墅,盘算着什么时间能够同老太太见上一面。他只要一回到市政府那幢气派的大楼,他就不属于自己了。
       宝马向市区风驰电掣而去。
       方红军四肢伸展躺在沙滩上,似乎在忘情地欣赏着什么。汤影梅没有料到方红军在这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但她却有一种预感,因此,她在回答李振峰的问题时,不仅留了一手,甚至留了好几手。
       
       “噢,影梅,是你?”
       “噢,红军,是你?你躺在这里干什么?在思考去中央党校之前该作些什么准备工作?”
       方红军苦笑道:“我去当学生,带耳朵去就够了,有什么好准备的。倒是有些后悔,留在部里也不至于落到今天上不巴天,下不沾地的尴尬处境。”
       方红军坐了起来,他语气中明显含着抱怨的情绪。当初他征求汤影梅意见的时候,汤影梅的确说过:“下来吧!我们老这样分居两地,至今连孩子都没有。再说我调京几次都没有成功,只有委屈你了。”
       汤影梅靠在岩石上,说道:“我真怀念我们当年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
       “别跟我提当年,什么叫无忧无虑?十年寒窗,大学毕业,两手空空,两眼茫茫,那就是你怀念的东西?”
       “别争论了,我们还没有争够吗?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我不稀罕那些虚妄的东西。”
       “感情是实在的吗?你以为爱就能代替一切?院长同志,你身上还残留有哪怕一点点往日所具有的爱心,也不至于变得像现在这么冷酷!”
       汤影梅生气了,但却忍耐着。
       “你生气了,我看得出。别人永远也猜不透你,但我不是别人,是你的丈夫。”
       “前夫。”
       “难道我们之间不是很好的朋友。”
       “当然。”
       “振峰来过了?”方红军突然问道。
       “他唯一的亲人去世,能不来吗?”
       “他对这不幸的消息反应似乎并不强烈,他们兄弟之间很少往来。市长嘛……”
       “不!”汤影梅忍不住打断了他。
       “不?他们兄弟不是一路人,一个是工于心计的恶讼师,一个是笑面虎的政客。”
       “你不应该这样侮辱他们!”
       “好了好了。”方红军晃着手,“我没有心思去评价别人的好坏,我只在乎你对我的看法。”
       方红军热切地看着她,使汤影梅十分局促不安。一阵沉默,汤影梅像得了救星似的,她指着海滩远处:“看,她来了,正向你招手。”
       “谁?”
       “牟天姿,你的妻子。”
       方红军朝远处瞥了一眼,果然是牟天姿同乔浪并肩向他们这里走过来。他眼睛盯着汤影梅,说道:“影梅,我爱的是你,不论你做过什么背叛我的事,我都不在乎。”
       汤影梅慌张地离开了,她的心在怦怦乱跳。
       方红军望着汤影梅的背影,想了好一会,他沿着海滨朝牟天姿走去。
       十月三日清晨,乔浪起了个大早,昨夜一夜难眠,这对于他是绝无仅有的事。自李振邦猝死之后,他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大而言之,目前一个已拥有亿万资产的环球,除了南非的生意,还在非洲几个国家注了册。但下一步如何运作,他根本未加考虑,因为考虑也是枉然。环球的资本除了盈利的部分,其余融资渠道全掌握在李振邦手中,几个大股东全都是李振邦的死党,他乔浪是当然的傀儡,不折不扣黑哲明导演的影子武士。小而言之,下一步自己该作什么,他向谁去请示?或者作何打算?都颇费思量。
       他怀着这种心情踱到客厅,见春雨正在收拾房子。
       “你早,乔总。”
       “别别别,春姨,我哪是什么乔总,就叫我小乔,叫乔浪也行,听着踏实。”
       春雨笑了:“睡了一夜,变成谦谦君子哪!”
       “哪里哪里。”乔浪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才说道:“春姨,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搞的,感到别墅里隐藏着什么东西,随时可能引起震动。”
       春雨拉开了落地大窗帘,晨曦透进来,照在乔浪苍白的脸上:“我也感到奇怪,大家为什么都这么心神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唉,我一想起李大哥,心就疼……”说着,春雨掉下了眼泪。
       “说去说来,都要怪我们方厅长出的馊主意,他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洗刷喜新厌旧的恶名,让已经离了婚的妻子同现在的妻子同居一楼,说什么交朋友,岂不是荒唐?”
       乔浪不住地埋怨,若不是方红军出这个主意,李振邦也不会安排他到海湾别墅来,自己除了担惊受怕,还要扮演间谍的角色。这下好了,导演自己莫名其妙死了,这出戏怎么收场呢?
       春雨也同意他的观点:“红军也真是的,当了这多年的领导,竟会做一些连老百姓也不可能去干的事。这别出心裁的主意不是落空了吗?我们影梅,怎么会同那个小妖……啊!同那个成天只知道享受打扮的人成为朋友呢?”
       “春姨眼光厉害,我也注意到了,其实天姿的心里也不好受。”
       “乔总,噢,小乔,你注意到了没有?红军看影梅的眼神,他仍然爱着前妻。自然是他们般配,论年龄,论地位,多好的一对呀!怎么搞成了目前这个样子,真可悲!”
       “你们在背后说谁的怪话?”牟大嘴一边扣着衣扣,一边走进客厅:“有什么可悲的?婚姻就是桩买卖,咱们天姿卖什么价钱都值。”
       春雨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祷告,快些度过这个黄金周,在她眼里,牟大嘴就像一口粪缸,走到哪里便臭到哪里。
       方红军在花园的冬青树后面踱来踱去,他的情绪焦躁不安。尽管这座花园种有奇花异草,又修剪得十分美观讲究,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受用之感。
       他的目光捕捉到了在焦急等候的目标,粉紫色的上衣衬着她白净的皮肤,眉宇间透着公主般的高贵气质。他不觉想到:组织部也真能挑人,挑上一个这样的人当法官,魔鬼也难与之抗衡。这时的汤影梅走到花园的尽头,站在悬崖边望着海湾别墅下面流淌的湍急的河水。
       “影梅,我们昨天的话还没有谈完。我一大早就在这里等你。”
       汤影梅旋转身,脸上的表情是木然的,木然之中略显不安。
       “我想春姨会招呼大家吃早点了。”
       “不要找借口,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既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还有说的必要吗?”
       “影梅,你知道,我正处于非常关键的时刻,朝中有人好做官,我们的高压线已经停电了,退朝了。仅靠我们自己的拼搏,在这小人载誉、君子受辱的官场里,部省级的红门是紧闭的。”
       汤影梅上下打量着方红军:“我们?红军,你指的是你自己吧?我不想触高压线,虽然我并不反对朝中有人官好做的观点,但我更愿意奉行朝中无人做好官的做官准则。况且,我不认为载誉的就是小人,也不认为受辱的都是君子。”
       方红军冷冷一笑,他将胳膊扭成麻花架在脑前:“这么说,你是不想和解了?”
       “别忘了,你的娇妻就会出来散步。”
       “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我对自己的这一步棋是如何悔恨交加吗?”
       “老天没有赐我一双这样的慧眼。”
       “影梅,”方红军的一双眼睛定格在汤影梅的脸上,“我现在才发现,只有你和我配合,我们就能无往而不胜。牟天姿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
       这时候那个无足轻重的牟天姿已出现在他们身后,她两眼喷火。而两位厅官深知一个嫉火中烧的女人,杀人的心都有,不觉胆寒。
       “谈哪!怎么不谈了?昨天在海滩还没有谈够?”牟天姿今天穿得很时髦,从颜色到款式都是最新潮的。忽然,牟天姿笑起来,笑得他们二人毛骨悚然。厅官见多识广,见解绝对不同凡人,他们知道女人恨女人,眼睛先冒火,脸上再冒花,恨之愈深,笑之愈灿。这大起大落的五官之变,便完成情杀大周天。
       汤影梅隐忍着,很有涵养地对他们说道:“你们谈吧,我进去了。”
       牟天姿恨的就是她这无可挑剔的修养,使你的一腔愤怒,还没有来得及发作,便扼杀在孕育之中。她这样年轻,又这样漂亮,又没有正儿八经受过官场磨练,哪里真懂修养是怎么一回事。汤影梅等她还没将战术调整过来,已与她擦肩而过,袅袅婷婷向大客厅走去。
       牟天姿立时收敛了作戏的笑容,恶狠狠地对方红军发泄:“你们重修旧好,却打着要我同她交朋友的旗帜掩人耳目。你认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那个女人是老太婆的心肝宝贝,你想笼络她,替你在老太婆面前求情,因为你同她离婚惹恼了老太婆,再没有人替你说话。哼!只要进党校,不是升就是降,这些日子,你钻天拱地也没有找到上天的梯子。”
       方红军放低了声音,似乎很内疚:“天姿,你懂什么?不要把感情问题扯得那么无边无际。这不关影梅什么事,她一直在背后称赞你。”
       “住嘴!”牟天姿见方红军还在维护汤影梅。刚泄了一点火,又被猛烈地煽起来:“我当然不懂。你忘了追我的时候,先封官后许愿,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现在官位动摇了,又想同那个女人搞到一起……”
       “牟天姿,你才是个下贱的女人!”
       “好个姓方的,你以为这是你可以耀武扬威的经贸厅?你敢骂我下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方红军极力压下一腔怒火,尽量使自己的意思能够表达完整一些,平心静气地说:“好吧,天姿,我们都冷静一些,理智一些。我承认,由于你在南非亏欠的巨额经费以及在国贸的失误,使我在关键时刻丢了分,丢了票,我对你的确有些看法。”
       牟天姿在国贸的问题,如果不是方红军至今还在扛着,早已被拘禁了。她这一阵子被嫉妒的魔火烧昏了头,一经方红军温婉提醒,不禁冷静下来。她内心害怕失去方红军,因为一旦方红军真同自己翻了脸,自己死着脸皮投在乔浪怀里,估计弄出两百万抵自己戳的大窟窿,兴许可能。不过,她敢贪那两百万,不就为的是挖空心思将那三千万英镑搞到手么?自己惹了一身骚,而羊肉却落入汤影梅之口,这就是她越想越生气的根本原因。
       自从“十·一”黄金周来到海湾别墅,她让老爸跟踪目标,已拍到许多方红军同汤影梅幽会的镜头。而汤影梅又同李振邦兄弟来往密切。试想,李振邦兄弟在老太婆眼中是啥地位?如果方红军同汤影梅复婚,这太可能了,他们岂不是权与钱高度完美的结合?而且牟天姿还在南非就以重金打听到,当时老太太在办理接受杨约翰的遗产时,就曾在答谢宴会上发表过一篇感人的演说,她要将父亲留下的这份巨额财产,留给她最爱的人。从法律的角度,杨卓如财产的第一顺序继承人自然是方红军,如果李氏兄弟加上汤影梅合力改变杨卓如的思路,留一半或留下更多给汤影梅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杨卓如的遗嘱早已交给了李振邦,当时汤影梅尚未与方红军离婚。
       现在李振邦已死,又不知遗嘱是否作了重大变更,在这个时候同方红军闹翻,岂不是到头来扫地出门,颗粒无收?只要方红军将遗产全部继承下来,然后,最理想的是他出车祸或像李振邦一样猝死,退一步,他福大命大,一时半会死不了,再离婚不迟,分一半,也足够了!足够了!
       电光火石般的念头,已在牟天姿头脑里转了一个大圈。
       方红军见牟天姿似乎已平静下来,才接着说:“天姿,我爱过你,不假,那也是我一片真心。不过,我们毕竟年龄悬殊,爱好不同,兴趣各异。我希望彼此能就此解脱,好合好散。”
       牟天姿一脸的天真,问道:“你说的话我一点也不懂,你都说些什么呀?”
       方红军的心也像脚下河水的波涛,汹涌澎湃,他凝视着流向大海的河水,猛然下了决心:“我们离婚吧!”
       牟天姿扳住方红军的肩膀,两人面对面,她说:“红军,你听好。我嫁给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包括南非之行。我不希望应该属于你的财产有一分钱流入他人之手。不论那个女人手段如何高明,我也不会让她得逞。我已经作好了准备,请你不要逼我,逼急了,海湾别墅就会变成一座坟墓。为了爱,为了自己的尊严,我有理由去捍卫,我是弱者,只有以死相拼!”
       牟天姿最后一句是歇斯底理般喊叫出来的,她有女人的狡黠,深谙弱者斗强者的辩证关系,当一个乞丐不怕死的时候,皇帝老子也得让步。为什么人肉炸弹这么既遭恨又遭惧?
       “求求你,别这样胡闹下去了。”
       春雨听见牟天姿的尖叫,从客厅探出头来,向他们喊道:“请二位用早点,边吃边聊吧!”
       这一天,倒是在无惊无险中降下了夜幕。不过,天空乌云翻滚,好端端的大晴天,看来要变了。
       晚餐时终于下雨了。
       春雨拉上了餐厅的暗花窗帘,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灯光明亮而又柔和,菜肴丰盛,只有牟大嘴在无所顾忌地享受着美味。其他的人都感到神色极不自然。而乔浪又在下午回海湾大饭店去,他有许多心事需要独自一人去精心梳理,而且,他更迫切需要的是找到新的靠山。否则,他坐在环球这把交椅上,不啻于坐在火山口上,猛不丁被岩浆熔化都不是吓他的。一旦拥有太多不属于自己的钱,那肯定是穷人不能理解的心态。
       牟天姿在拣味道刺激的菜,她没有胃口,而方红军却不断地给自己杯中倒酒,他本来有很好的酒量,但却喝得不多,喝得很文雅,沉闷。牟大嘴似乎有些醉意了,其实他喝不惯昂贵的人头马,但听说一瓶好几千块,岂不是不喝白不喝!不过也真是喝了也白喝,倒真不如他那阵下岗时,每天喝的两块钱一斤的高粱烧过瘾。
       牟大嘴半醒半醉:“吃呀!喝呀!吃他娘,喝他娘,死了有街坊!”
       牟天姿也懒得制止,现在还讲什么形象,已经到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
       汤影梅简直就没有吃什么东西,她总是那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春雨看看她,真有些心疼*7*8在心里嘀咕:这孩子,当法官害她的。春雨想气氛活跃起来,讲点什么能够引起大家兴趣的话题,先提到某些大腕明星的趣闻,其实她也是在小报上看到的。在座的却一点也不给面子,在方红军、牟天姿眼里,大腕明星不过是变相卖肉的。再扯到某某杀人案,在汤影梅面前,谁还能谈案子,也都缄默不语。谈电影明星不行,谈谋杀案也不行,谈国家大事吧,春雨倒真有几把刷子,她这十几年来,在老红军高干的眼皮底下耳濡目染,还真有不少真知灼见,但唯独这种内容她不肯说。而恰恰在座的人,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一条。不谈别的,就杨卓如老太太收藏的照片,拿出来都会让人吓一大跳,若哪家报刊搞到手,再配发那么几段煽情的文字,包装一下,那发行量就如失火遇北风,呼地蹿上几倍。十方面军的老红军老战友,上至中央下至地方,一品大员、封疆大吏,都有哇!且不谈故旧门生,下级的下级什么的,若将那张网张开,铺天盖地,绝不夸张。春雨却显示无可奈何的表情,因为她不能打开这些人的话匣子而十分自责。
       
       晚餐就在这充满火药味的气氛中进入尾声。这几个人都知道,只要一言不和,立刻就有掀翻桌子的可能,只是看谁先放第一枪,日后追究起来,该这个倒霉蛋领一个元凶巨恶的罪名。
       就在这种难堪的气氛中结束了晚餐。晚餐后的例行节目还是到客厅喝茶,看完新闻联播后再各行其是。
       牟大嘴自然是从不看这个节目的,他准备离去,而打扮得色彩艳丽的牟天姿也失去刚才的激烈之情。今天她耗损了不少元气,感到力不从心,直打哈欠。汤影梅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似乎她永远都有思考不完的问题。
       作为主人的春雨觉得不好意思,提议玩玩牌,还未走出客厅的牟大嘴立即来了精神:“这个决定太英明了!哪有放长假不打麻将的道理。在延安连毛爷爷都打麻将,还作了最高指示:麻将十三张,主要靠手气。来来来,快些摆桌子。”
       牟天姿在她老爸熏陶下,对麻将也颇有研究,但汤影梅却素不识麻,春雨只好权充一角,硬拉方红军坐下凑成一桌。
       四圈下来,牟大嘴瘾大却手气特臭,竟输了上千元。春雨才学,却火旺如炽,牟大嘴哪里肯依。结果春雨赢的全部吐出来,还倒输了几百元。
       方红军见汤影梅已经离开客厅,他也把牌一推:“算了吧,我对麻将没有兴趣,还是到海湾大饭店约乔浪打打台球、保龄球比较适合我的爱好。”
       牟大嘴心满意足:“收收收,明天再玩。”
       牟天姿上楼睡觉去了。
       春雨一面收拾一边问方红军:“在下雨呀,你还去?”
       “没关系,穿雨衣就行了,反正离渡口又不远。”
       方红军看了一下表,女厨师丁肥子正给杨卓如送一碗莲子羮,丁肥子下楼来时对方红军说:“老太太请你上楼去一趟,有话对你说。”
       方红军上楼进了老太太的房间。
       杨卓如最近食欲不振,几乎没有什么胃口,她考虑的事很多,毕竟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加上行动不便,这才迫不得已吃了半碗莲子羮。
       方红军进屋的时候,杨卓如那气撼五岳的架势让他吓了一跳。
       杨卓如脖子后仰,眯起双眼对方红军端详了一会,虽然如此,谁说老眼昏花,在方红军的感受中,可谓目光如炬。
       “听说你又要打算离婚了?”
       “感情问题不是政治问题,离婚不是变节。”
       “背叛感情也是一种变节!”杨卓如厉声说道。
       方红军知道老太太属于政治巨人一族,在政治家眼里,变节与自首是同义词,定性:叛徒。
       但今天他不想屈服于这雷霆之怒:
       “笑话,这早已不是上纲上线的年代了……”
       “闭嘴!你真是欲壑难填……”
       方红军走到杨卓如的床前,提高嗓音吼道:“我的私事,你管不着!”
       “不许你对我这样大喊大叫,你应该好好反省了!”
       楼上走廊突然传来“砰”一声响,显然是关门的声音。
       方红军随着也怒气冲冲出来了。他换了一套T恤衫,夹着公文包走到大门口,铁拐吴替他开了门,问他:“啥时回来?”
       “啊,说不定,别等我,我去那边玩个通宵也有可能。”铁拐吴打开了五斤重的将军锁,送走方红军,又来了牟大嘴。“老伙计,也去过过夜生活的瘾?”牟大嘴笑笑说:“再不抓紧时间潇洒潇洒,命就是阎王的了。”铁拐吴送走他们二人,看了看桌上的闹钟,自言自语:“都快十点半了,还不睡觉,真邪门。”
       丁肥子在向春雨诉苦:“家里一下来了这么多客人,上次有大饭店厨师帮忙,这次……”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现在大饭店已不归政府管,自负盈亏,我们不好再去麻烦人家。你不是说一点问题也没有吗?”
       “哎,我不是那意思。”
       春雨不解地问:“那是什么意思呀?”
       “小雪,小雪早就睡了,我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刚才,莲子羮煮好了,我去叫她跟老太太端上去,她还在蒙头大睡……”
       “你叫醒她不就得了,年轻人,瞌睡是多一点的。”
       “唤不醒哟!像喊渡船的,也喊不醒,啧啧啧,这么大的瞌睡。”
       “不会吧,小雪一向挺精灵的,哪能睡得这样死?我去看看。”
       袁小雪的父母来信,要接她去比利时,正在办出国手续。而袁小雪已对海湾别墅产生了浓厚了兴趣,尤其是对受人尊敬的杨卓如老奶奶。所以,在临出国之前,她坚持在老奶奶身边,为她老人家送茶送水,而且还不许别人代劳。春姨也只好依了这个逗人疼的小姑娘。
       春雨好不容易喊醒了袁小雪:“都十一点钟了,还不去替老太太打洗脚水。”
       小雪揉了揉睡眼惺忪的两眼,便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上了楼。穿过走廊,来到杨卓如门前,在门外按规矩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她只好用胳膊肘将门顶开,老太太迷糊一阵是常有的事。帮老太太洗完了脚,才返回阁楼上倒头睡下。这时,闹钟响了,十一点正。
       次日六点,袁小雪给老太太送洗脸水,一进门脸盆落在地板上,发出哐啷响声,水流满地,袁小雪呼天叫地,连滚带爬,几乎是从楼上滚到客厅。
       春雨听见小雪发出尖厉的惨叫:
       “杀人啦……”
       袁小雪吓掉了魂,再也喊不出第四个字来,便瘫倒在地上。
       八、谁敢身负如此惊天大案
       老红军、省部级离休干部杨卓如老太太,在自己的别墅被人谋杀!
       杨卓如的头部为钝器所击,血流四处。
       在第一时间里,刑警大队大队长严骏封锁了现场。
       省、市领导来过之后,神色凝重,立即上报中央。
       刑警们都在看严骏的脸色。严骏敦实的个子,虎着一张脸,浑身都是一股杀气。他表情激动,却很镇定,明白这件案子的严肃性、严重性。这件大案要案,还不能排除它是否涉及政治,如果加上这层因素,将使案情更为复杂。一个这样高级别的干部的意外死亡,本身就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他必须尽快理清头绪,不能使身负惊天大案的要犯旷日持久地对峙,必须速战速决。他明白目前的要害部门都神秘地充满无间道,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几乎到了无密可保的地步。何况他也从李振峰那里了解到,杨卓如的死会牵涉到一笔三千万英镑的遗产。这笔巨大的财富,在物欲横流的今天的世界里,黑可以变成白。一旦凶手逃到了南美,望洋兴叹已不仅仅是一句成语了。
       法医的验尸报告已在严骏的脑海里画出了一个清晰的轮廓:头部受钝器猛击,颅骨破碎身亡。
       死亡时间:晚十点——半夜两点。
       但有一件事看来很清楚,这件谋杀案决非蟊贼所为。没有丢失任何财物,也找不出任何破门撬窗的痕迹。而且死者脸上明显流露惊讶的神情,没有丝毫企图反抗的迹象,这说明凶手与死者是相识的,并且关系不一般。
       严骏有过人的胆识,也具有过人的魅力。他命令刑警将别墅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大客厅来,他不管其中有两名正厅级领导干部。他来到大客厅之后,别墅里的人都已到齐。
       严骏的眼光像刀片一样锋利,他阅犯人无数,他将在座的人一一打量。此刻,在他眼里,善良、厚道的春雨;执掌海州百姓生杀予夺大权的汤影梅;死者的儿子,政坛新星方红军;天姿国色的娇娘子牟天姿;从海湾大饭店叫来的环球暴发户乔浪;还有袁小雪以及烹饪高手丁肥子,甚至看门人铁拐吴,他都视为疑犯,一个都不能轻易放过。
       有经验的独断专行的严骏,在把别墅的人像羊群一样赶到大客厅里来的时候,他已经像猎犬一样开始了搜查,只不过是他那训练有素的警察在进行而已。
       他用目光一个个搜寻完毕,然后分别将他们带到隔音效果很好的一间会客室询问,这不仅是例行公事。虽然他知道这个对手敢于作下如此惊天大案,计划也必定周密,但侦察工作往往就在百密一疏的“一”字上下功夫。
       厨师丁肥子的话引起了严骏的注意。
       “我累了一天,按往常习惯,我早已呼呼大睡啦。可是我真倒霉,偏偏往常都是小雪干的事却落到我头上……”
       “停,说清楚,小雪上哪去了?”
       丁肥子没好气地又将袁小雪睡懒觉的事重复了一遍。
       “接着说!”
       “我还要给大伙送开水。除了老太太不需要,我得一间间房送。在往春姨房间送水的时候,那当然要经过老太太门前,我可没有偷听什么……”
       “停!我肯定你没有偷听,只是路过老人家的门前,偶然听到的。说吧,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我听到他们母子二人在争吵……”
       “说具体一点,在争吵什么?”
       “我真的没有偷听。”
       “偶然路过,这一点我已经很清楚了。不要怕,你听到什么说什么。”
       丁肥子想了一会,才说:“老太太好像说‘闭嘴,你真是油壶难填’,方厅长叫什么‘这是我的私事,不要你管。’老太太还说‘不准你对我大喊大叫’什么的……”
       严骏等不到下文,问道:“还有呢?”
       “完了,就这些。”
       “那是在什么时候?”
       “十点钟刚过。”
       一个刑警探进头来,向严骏递了一个眼色。
       “好吧,谢谢你,想起什么,找我或者在这里的其他警察都可以。”
       “严队,过那里去。”刑警指了指西边的一套房间。
       严骏指着放在地上卷成一团的衣裤:“在哪里找到的?”
       “方红军的卧室。”
       刑警将其中一件上衣抖开:“血迹,溅满了整只袖子。”
       严骏带着刑警们在方红军住的房间仔细查看,只见卫生间里到处溅满了水。
       严骏在脑海里迅速勾勒出一幅生动的画面:凶手仓皇逃入室内,急急忙忙脱掉身上的血衣,打成一捆,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然后惊恐万状地将血衣塞进以为保险的位置,拼命用水冲洗溅在身上的血迹……
       严骏将初步结果用手机报告了杨卫东,语气很兴奋:“杨局,根据已经掌握的线索,可以肯定疑犯就在这座别墅里。”
       杨卫东指示:“搜!不放过一寸的地方,不放过一根头发丝!”
       在贮藏室又搜查到一件可疑的物证,使刑警们松了一口气,快水落石出了!
       杨卫东亲自到了海湾别墅。
       他已得到省、市委的批准,就地办案,特许他关于在黄金周期间将海湾别墅住的人,包括乔浪作重点调查对象的报告,而这些人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突然离开。那就是说,黄金周还剩下三天,若不能破案,一旦放虎归山,就不知道会生出多少枝节。
       杨卫东听取了严骏的汇报,看了那些物证:血衣和一根铁棒,铁棒上面的血迹和沾着的几根白发,以及提取的指纹。
       这一切证据都指向一个人:方红军。
       位于大门旁边的一排早已废弃的客舍,那是当年方志坚健在的时候,专门为许多来探望他的老部下准备的。方老去世后,那一排平房有的放工具,有的作贮藏室。现在已被收拾出来,作为特案临时指挥部。在案情分析会上,杨卫东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本来他应该回避,领导考虑他是这方面的顶级专家,何况他从座上客沦为阶下囚,而又从阶下囚变为座上宾,无论组织或个人,都给予杨卫东特殊的期望。
       杨卫东潜意识里面,希望严骏将此案一撸到底,捉住这个不可一世的方红军。但他多年的丰富经验提醒他,谨慎再谨慎,一切迹象表明,太轻易的东西,必定隐藏着什么。
       他首先单独见两个身份特殊的人:一个是别墅的主人柳春雨,她作为女主人,出于需要,她能准确掌握其他人的行踪。
       另一个就是“大将军”吴起,别墅的铁拐吴。他处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入”的位置,他的忠诚、尽职和军人的天赋,最能精确掌握在别墅进进出出的每个人和每一个人进出的准确时间。
       他筛去了繁琐的细微末节的叙述,找出了值得记住的东西:
       方红军在10月3日晚10:29分走出别墅大门,10月4日晨6:05分进别墅大门。
       牟大嘴在10月3日晚10:35分走出别墅大门,10月4日晨6:15分进别墅大门。
       然后,他又仔细翻阅了严骏对别墅其他人的讯问笔录。
       从目前掌握的证据,可以对方红军实行刑拘,进行突审。但如此轻易破案未必合乎常理,若一旦在复杂的起诉、庭辩、审判过程中,有一个链条脱了扣,整个案子就会出现极严重的后遗症。也有一种预感,感觉到这桩案子远比表面上看到的要复杂。
       至少他不能相信像方红军这样一个职位和级别的干部,会去干这种残忍的谋杀,而且手段这样幼稚。从动机上讲也说不过去,子弑母的案件也不是没有,但没有可以令人信服的动机。
       杨卫东认为,像方红军这种经历的人,只有权力与金钱的诱惑才可能使他铤而走险。权力的确可以使人丧失理智和人性。可是这与谋杀杨卓如却没有任何关联。杨卓如是一位老红军、老领导,她如果健在,只能对方红军的仕途带来庇护和好处。当然,杨卫东也考虑到金钱的因素,初步调查表明,杨卓如的遗产确有一笔惊人的数额,只因她的委托律师李振邦猝死,那一笔骇人听闻的遗产,倒的确足以使人丧失人性,神魂颠倒,做出禽兽之举。经过缜密分析,这一点也未能说服自己。杨卫东的看法,严骏和其他专案组的刑警也无法辩驳,杨卫东用铅笔敲着临时搬过来的一张写字台,皱着眉说道:
       “这不是抢劫,将人杀死,劫去遗产。而必须通过严格的法律程序,按照遗产继承法,根据通过公证处公证过的死者遗嘱,由委托律师宣读才能生效。而且启动这一笔巨大的遗产,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还有一系列的检验手续。作为死者的唯一儿子,通过谋杀母亲去劫夺遗产,你们认为这合乎情理吗?”
       
       经过讨论,一致通过立即调查方红军的经济状况,是否因不可知的原因欠下巨大债务。
       调查信息以极快的速度反馈过来:方红军本人因新婚购房,在去年将其收藏的一幅南唐后主李煜的《林泉渡水人物》卖了500万人民币,除去购豪宅及其它用途外,在银行尚有存款200万元。通过进一步调查,方红军还藏有相当一部分古玩字画珍品,这些珍宝来源于杨约翰在上海时的藏品。杨约翰去南非前将这些宝藏移至江西老家。至于方红军是如何从方志坚夫妇那里获得,因他父母已故,无从调查。再则,儿子拥有父母的藏品,应属合情合理合法。倒是牟天姿在南非时,侵吞“枫叶”产品销售款两百万元,至今未予退赔。但由于当时方红军系国贸主管单位一把手,未将此事定为贪污。
       在分析上述情况时,大家感到奇怪,为什么方红军宁愿让他的妻子顶着一个非法占取200万元人民币的恶名,而不帮她。
       严骏回答了这个问题:“从对别墅的所有人的调查中,综合了有关情况,我们了解到方红军又想与牟天姿离婚,重新与汤影梅复婚。”
       案情如一匹骏马在大道上飞奔,一路风驰电掣,眼看就要跑到目的地,却突然在路上出现了一道墙,既跳不过去,又不能绕道而行,一时僵持下去。
       打破这个僵局的是杨卫东。
       他仔细分析了讯问笔录,发现忽略了一个不平常的情况。
       柳春雨被传到了临时指挥部。
       杨卫东问她:“袁小雪以前出现过晚上八点钟就上床睡觉,并且昏睡不醒的状况吗?”
       春雨摇头:“从来没有。她是个很乖的好孩子。她来别墅这段日子里,每晚在十一点伺候老人家洗了脚以后才休息。从未耽误过一天,老人家的生活习惯是很严格的。”
       杨卫东吩咐唤袁小雪。
       哭肿了眼睛的袁小雪,抽抽搭搭地回答了杨卫东的问题,她说:“我……我也不知为啥,昨……昨晚上,就是睁……睁不开眼……”
       杨卫东命令法医陪同袁小雪立即全面检查身体,重点检查胃部是否残留使她嗜睡的化学品。
       检验结果使刑警和严骏都大吃一惊:袁小雪胃中残留麻醉剂!根据医生分析,量不大,使人昏昏欲睡,但在三四个小时之后,有连续的响声,比如闹钟即可使她惊醒。
       这一点杨卫东料到了。
       他再次询问袁小雪:“你是怎么醒的呢?”
       “春姨唤醒的。”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间吗?”
       “快十一点钟了。”
       “你怎么知道快十一点钟了?”
       “我上的闹钟,春姨唤醒我的时候,我赶忙给老太太打了一盆水送上楼。我下楼刚躺在床上,闹钟响了,我还看了一眼。”
       杨卫东双眉紧蹙,满脸怒气,手中铅笔咔嚓一声断为两截。袁小雪哭道:“杨叔,你不能放过凶手……”
       杨卫东一肚子不高兴。因为袁小雪一句话,已将方红军排除了杀人凶手的嫌疑,而且铁证如山。
       铁拐吴的证词:方红军在10月3日晚10点29分走出别墅大门。10月4日晨6点05分进别墅大门。
       袁小雪的证词:她在10月3日晚11点端水上楼,替老太太洗脚,老太太还说了一句:丫头睡去吧!你脸色很不好。
       而海湾别墅坚如城堡,五斤重的铁将军把门,四周悬崖峭壁,正如铁拐吴的口头禅:“来个把师也别想攻进来!”一夫当关,万夫莫入的海湾别墅啊!
       杨卫东的心在下沉。铁证已将方红军、牟大嘴和乔浪三个最有可能是凶手的嫌疑给排斥了。余下的就是柳春雨、汤影梅、牟天姿、袁小雪、丁超男五个女人和一个方志坚司令员在淮海战役中的警卫连长、八十三岁的铁拐吴。
       他的经验告诉自己,军令状立得太早了。
       这时,公安部来了电话,询问破案的进展。
       黄昏时,公安部特派员专员袁镜到达海湾别墅。袁镜才从南非飞回海州,他没有回家,根据公安部指示,直抵现场。
       袁镜即将离休,没有想到自己办的最后一桩大案是这样令人震惊。
       袁镜魁梧的身躯像一座铁塔,可是一见到铁拐吴却弯下腰,低着他的板刷头,向这个独脚守门人鞠了一个躬:“老连长,您好!”
       铁拐吴取下架在鼻子上的老花镜,他正在不知是第几百遍读《诸子集成》中的吴子。见到了袁镜,伸出他宽厚粗糙的手掌,紧紧拉着袁镜的手说:“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性狐疑。政委心太善了,我的大门也没有守好。”
       袁镜拍着铁拐吴的肩膀,说道:“老连长,你在四十年前就借吴起的名言教导我:用兵必须判敌虚实而趋其危。我将选锐分兵而击。”
       袁镜没有进临时指挥部,他不想听汇报,想用自己的眼睛先看,然后再听。
       他带着杨卫东、严骏一行人,去全面观察一下他久违了的海湾别墅。
       袁镜已经记不清他最后一次来海湾别墅时的情形。自从老首长去世之后,他每年必来一次。后来,他肩负全省大案要案的领导工作,实在分身乏术,一晃三年,已经没有造访这块他视为圣地的海湾别墅。他首先到大客厅在方志坚的遗像前毕恭毕敬地鞠躬,然后上楼观察了现场,并向杨卓如的遗体和挂着“廉直”的横幅敬礼。
       袁镜才转身对杨卫东说:“请通知杨卓如同志治丧委员会,现在已可以安排杨卓如同志的殡葬仪式。”
       他带着下属从别墅的顶楼开始逐间检查。
       顶楼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时的破旧衣物和坏损的用具。袁镜在内心里掠过一阵叹息,当年老首长退下来之后,经常同袁镜在这顶楼瞭望辽阔无垠的大海,老首长总是默默无言地凝望着浩淼的大海上的波涛……
       渐渐地,袁镜摸到老首长的心思,他为什么不愿意住在京都舒服的首长大院,也不愿意住在四季温暖如春的花城别墅,而选择了伸在大海中的一面悬崖,一座石堡。
       在顶楼里堆放着成堆成捆的书,政治的、军事的、文化的,什么都有。老首长不但在读,还写了一本又一本笔记。
       袁镜读过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他在方志坚身上看到从江西弋阳老根据地走出来的前辈们,对祖国之爱,胜过己辈千,胜过后辈万,他们对祖国的绵绵无尽的被侵略史、被殖民史、被歧视史那种痛彻肺腑的感觉,使他们成为无畏的勇士,同时又成为智者。
       老首长用粗大的红色铅笔,在纸上写道:“东方能倚仗文化与军事的优势,同西方列强一争高下,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几次?”
       袁镜曾试探问过老首长。
       答曰:“小子,两次!陀里格,你知道陀里格吗?”
       老首长没有讲陀里格是谁,袁镜查阅了许多书,只在一本杂志上看到,陀里格是东方阿拉伯的一个穆斯林,他率领几百名壮士,攀上天险直布罗陀,一气攻下半个西班牙,开创了东风压倒西风的八百年辉煌的文明。
       老首长望着大海,沉痛地说:“甲午海战,中国军舰一半击沉,一半被掳。两万多侵略军,远渡重洋的疲惫之师,从南打到北,夺香港占南京!”
       袁镜同老首长的思路仍然保持高度的一致:这仍然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时代。
       他还同老首长在这阁楼里聊天,喝酒。
       这一切都被眼前厚厚的一层灰尘湮灭了。
       在这里发生了犯罪,不管是为了什么,罪犯的终极之罪,就是危害国家利益。
       我们需要国富民强,立于世界强国之林,再也不能忍受外敌的欺侮。
       袁镜认为,罪犯妨碍了上述目标的实现。
       这不是大话,也不是空话,这种观念已融入到他的血液之中。
       袁小雪、丁肥子就住在顶楼这一层。
       袁小雪的卧室就同她的人一样,干净整洁,任何床上和柜子里堆满了书,十几个平米的房间空落落的。没有像她这种年龄的女孩子喜爱的奢侈品,甚至连新衣裳也很少。孩子就要走了,袁镜轻叹了一声。
       丁肥子房间堆满了东西,连床底下都塞的是一些旧衣服。刑警们扯出来抖开,这些衣服帽子鞋袜之类的旧货,老人小孩穿的都有。丁肥子的丈夫是在越南牺牲的,她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家大口阔,政府的抚恤哪能解决一家子的温饱。春雨奉杨卓如之命,将家乡烈士的遗孀送到海湾大饭店培训一年,然后到海湾别墅来做厨师。每月薪俸丰厚,使丁肥子乐不思蜀,但她也忘不了往老家捎钱的同时,还要寄回去衣帽鞋袜。
       在三楼东头的第一间是汤影梅的卧室,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犹如法官的外表,整洁严肃,唯一引起人们注意的是浴室里有一瓶香水和一瓶护肤霜,告诉人们房间的主人是一位女人。袁镜仔细看了看香水和护肤霜,并打开香水瓶盖,闻了闻:“真香!”
       袁镜命令:“这间屋谁也不许进来,派一名岗哨!”
       然后就是柳春雨的卧室。
       这是他们目前看到的一间最舒适、最温馨的房间。但却没有一点女性化,也没有化妆品。袁镜感到柳春雨为了老太太,已经牺牲了一个女人能牺牲的一切。春雨真是来自老区的朴素而高贵的女性。
       袁镜在方红军住的套间也只呆了一会。
       他将临着河水那边的窗子打开。伸出头看了又看,窗下是陡峭的岩石,成直角,光滑如镜。这面窗与对面海岬高耸的悬崖遥遥相望。
       朝里面的一间是牟天姿的卧室,衣柜和床上胡乱放着不少名牌衣裙,浴室里化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袁镜也打开了她的香水瓶盖,闻了闻:“法国货!”
       接着,他下命令:“把这间房监视起来,不准任何人接近!”
       杨卫东和严骏对视了一下,他们同时在想:凶手就在方红军的两任妻子当中,二者必居其一。
       杨卫东向袁镜请示,是否需要动用其它侦查手段,比如警犬什么的。
       袁镜说:“让方红军到我这里来!”
       虽然方红军已被排斥在疑犯之外,但却没有任何人泄露。
       在临时审讯室里,却没有布置成审讯室的格局,只是围着一张桌子放着几把椅子。
       袁镜请方红军坐下。他们曾在中央党校同过三个月的学,在正厅级短训班的学员中,他们是年龄的两端,袁镜最大,方红军最小。不仅如此,在袁镜担任方志坚警卫连长的时期,方志坚回到江西的时候,袁镜就认识了方红军。不过,那时方红军还不到十岁。
       “厅长亲自出马了。”方红军搭讪着说。
       “你还好吗?”
       “你都看到了,陷在这种局面里,能好得起来吗?”方红军的表情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和忧虑,就像一个人刚从大悲大痛中苏醒,又发现自己陷入了苦海。
       简单的寒暄之后,袁镜将谈话引入了正题。
       方红军点点头,答道:“你就是不来找我,我也应该讲清楚昨天晚上我的一切情况。我愿意回答任何问题。”
       袁镜看了一眼杨卫东,示意可以正式开始询问了。
       杨卫东语气虽然温和,但听上去却很严肃:“方红军同志,你所说的话都会记录下来的,将在法庭上当作证据。”
       “这是审讯吗?”方红军有些愠怒地望了袁镜一眼。
       “这是必要的例行公事。”袁镜插了一句。
       “好吧,你们问吧。”
       “请你告诉我们,从昨天晚餐开始直到今天早晨,你的活动情况,并列举相关的证人。”
       杨卫东和严骏分别坐在袁镜的两旁,方红军隔桌而坐,严骏担任记录,由杨卫东询问。
       “饭后打了几圈牌,我对此素无兴趣,因时间还早,我也不想睡觉。何况来到海湾,我还没有去过饭店那边,我一向比较喜爱台球或保龄球。因此,决定过河到海湾大饭店去。再说乔浪也在那里,我们经常在一起打球。”
       “其他人呢?”
       “其他的人……让我想一想,在我们开始打牌的时候,汤影梅已经先走了,她从来不喜欢打牌。在散场时,我先去换了一套衣服……”
       “别忙,你打牌时穿的什么衣服?又换上一套什么衣服?”
       “晚餐时我穿的一件红色的T恤衫,一条深灰色的休闲裤。因为过河去,肯定会玩得比较晚一些,这样说吧,我已经打算玩到天亮,一年当中难得有这样消闲。我换了衬衣,外加一件薄型西服。”
       “你就出了大门?”
       “不,我在出门之前,丁姐告诉我,老太太要我上楼去一下。我去了之后,谈了一会儿。”
       “能告诉我们谈的什么吗?”
       “可以。老太太不同意我与牟天姿离婚,我弄不懂她老人家是怎么想的,我与汤影梅离婚她反对,我想与影梅复婚,她也反对……”
       “谈的结果呢?”
       “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只好走了。”
       “没有什么异常?”
       方红军略显不安地说:“你们怀疑我?”
       杨卫东仍然保持着他那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我们只想知道你同老太太的谈话有什么反常现象?”
       “笑话,我同自己的母亲谈论婚姻问题,这再正常不过了。我之所以对她老人家说这件事,也只不过是我对老人的一种尊重。各持己见或认识一致,这是讨论问题的必然结果,我看不出有什么反常之处。”
       “你们争吵过吗?激烈吗?”
       方红军被问得怔住了,似乎流露出十分悔恨的情绪,低下了头:“是的,我们发生了争吵。但我绝对不会因她反对我复婚,因将自己的母亲当头一棒!我不是疯子。”
       严骏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面容严峻,寒着脸问道:“在杀人的凶器上发现了你的指纹,你对此作何解释?”
       方红军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事态会这样发展,自己的指纹怎会出现在凶器上面?他的脸色由激动的潮红而转为惊恐的苍白。
       “这不可能!”
       “但是事实!”
       “那……那难道就没有戴着手套拿那件凶器?何况……何况杀我母亲的凶器是什么,我还不知道。”
       
       杨卫东又说道:“你刚才已经说过了,你穿的红色T恤衫和灰色休闲裤上楼。我们在这件T恤衫和休闲裤上发现的血迹是怎么一回事?可以告诉你,衣裤溅的正是死者的血迹。”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方红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袁镜开口了:“方红军同志,虽然我们已经掌握了许多你无法否认的证据,但我们并没有下定论,你还有机会。”
       “袁厅长,我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已经是杀人的罪犯,只是没有足够的理由能证明我的杀人动机。这简直是荒唐,我不明白得罪了谁,给我制造这样一个阴谋的陷阱……”
       袁镜突然两眼放光,十分兴奋,他竟然脱口而出:“你说什么?陷阱?”
       袁镜让方红军离开了这间房,让一名刑警带方红军到客厅去休息。
       “截至目前为止,别墅里的人是否都已隔离?”
       “当然。”严骏回答了袁镜的询问,“每个人都有一名刑警陪伴,以免串供。”
       当牟天姿被带进来时,她仍然收拾得美丽动人,也没有任何的悲伤与不安,仿佛昨夜发生的惨剧与她毫不相干。
       她一坐下来便说道,方红军晚餐后在玩麻将,接着去了海湾大饭店,而她的老爸兴犹未尽,也到那边玩去了。只有汤影梅一人,很早就没了踪影,直到今天早晨……
       杨卫东很有兴趣地问:“你怀疑是汤影梅干的?”
       “不是怀疑,简直就是她。”
       “啊,牟天姿同志,这是杀人案,说话要有证据。”
       “这事是明摆的,我和红军结婚,她就怀恨在心,她一直在寻找陷害我们的机会。是她出的主意,让我们都到这里来度假,而红军却害怕伤害她,硬说是自己的主意,以此来安慰自己的良心。却不防这个女人比谁都精,她能够在不动声色之间抓住方红军的心。再说,狡猾的女人掌握男人的心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既然如此,这与杀害老太太有什么关系?”
       “你们男人太不了解女人了。女人爱起来像瞎子,不是有女人在恋爱时智商最低的这句话吗?而女人恨起来像疯子,什么事也干得出来的。老太太反对红军同她复婚,她一怒之下,怎么不会动杀机?何况,老太太一死,她立即可以分得一大笔遗产。”
       杨卫东紧接着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死者遗产的分配情况?”
       “这别墅里的人谁不在私下谈论这件事?老太太的父亲是大富商,老太太对她收留的这些人,每人都有不少的馈赠……”
       袁镜笑笑说:“据我所知,不是每人都有。”
       牟天姿望了一眼威风十足的袁镜,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小心翼翼问道:“您是……”
       严骏说:“公安部派来的领导。”
       牟天姿睁大眼睛,极想追问一句:“我有吗?”但她不敢。
       但大领导是不会随便说话的,既然开口说“不是每人都有”,就肯定有老太太不喜欢的人被可怜地排斥在继承人名单之外。天啊,我还来得及大展身手,自己究竟是排在什么位置……袁镜的话,已像一把刀子刻在她心上。
       春雨被询问时,与前者都不同。
       她镇定、朴实,整个人都是那样自然,没有偏激的情绪,也没有半点矫揉造作。
       春雨在照例回答了昨晚的行踪之后,十分真诚地固执地谈到了一个令人感动的话题。
       她说,昨晚在别墅过夜的人,全都是老太太的亲人或者是她收留的烈士遗孀和遗孤。怀疑这些人杀害老太太,使她痛心,老太太的在天之灵也会得不到安宁。
       杨卫东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因为他也在此之列。他不得不对春雨的怀疑多说了几句:“春雨同志,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事实却是谋杀发生在昨晚十点至午夜之间。这段时间,外人不可能进入,这一点毋须我多说。血衣和凶器已经找到,证据确凿。而且袁小雪是每晚侍候老太太的人,她被麻醉。麻醉她的手段,据我们调查,也只有知情人才知道,哪一只杯子是袁小雪的。所以肯定不是外人所为。”
       这时奉命去海湾大饭店调查的刑警返回。
       他们送走了春雨,根据调查表明,昨夜方红军、乔浪先在玩台球,后来有一个美国金发女郎黛茜来邀乔浪去室内游泳,方红军不会游泳,便坐在游泳池边喝咖啡,在池边遛达。接着他们二人又同美国金发女郎黛茜一起泡音乐吧,午夜时便到迪吧去跳舞。
       而牟大嘴却在大厅打牌。牌局散了以后,也去游泳池、音乐吧、迪吧四处乱转。但却找不到相应的证人,因为他在大饭店不如乔浪的熟人那么多。
       袁镜对杨卫东和严骏说:“抓紧时间,在天黑之前我们必须做好一切准备。”
       他和杨卫东等人换了便衣,一行人先到渡口,然后去海湾大饭店。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五星级饭店。多数游客是慕这银色海滩之盛名而来,目前虽与夏威夷或黄金海岸相差甚远,但仅就这家饭店的“硬件”设施服务项目,同世界发达国家的任何一家五星级饭店相比已毫不逊色。
       他们认真地看了游泳池、音乐吧、迪吧和方红军、乔浪、牟大嘴去过的场所。
       尤其是迪吧,灯光炫目,音乐声沸腾,人如潮水,各色人种应有尽有,他们聚在一起,唯一的理由就是狂欢狂欢狂欢!忘忧忘忧忘忧!也就是忘掉自己。
       袁镜在人海中穿来穿去,他也过了一把瘾。
       然后,他带着这一行人到饭店下面的海滩,爬上靠近河边的悬崖,又择路而下,站在汹涌的河水边上,凝视着对岸的高耸的城堡,那座海湾别墅。
       他看了一下手表,说:“回吧!”
       夜幕低垂,晚风习习,但仍像夏日一样,使人感到有些闷热,也许会下雨。袁镜说:“去听听天气预报!”
       然后打电话到公安厅,要他们立即找几名潜水员火速赶到这里。
       刑警们都在银色宾馆包饭,临时住在那一排平房,一律地铺,袁镜也不例外。
       他的时间很紧迫,倒不是什么军令状的压力,他没有立什么军令状。因为天气预报说明天,也就是十月七日会有一场自北而南的降雨过程,雨还很大,那么他必须很漂亮地回避这一场雨。大雨可以洗净心间的烦愁,却又可以制造麻烦。
       袁镜养足了精神,他想在这种特殊情形下,先见汤影梅。
       他们都是司法界的精英,也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公检法三家,虽然职责各一,相互制约,同时又都是国家机器的重要齿轮。
       出乎杨卫东、严骏意料之外,甚至也出乎汤影梅的意料之外,袁镜见到汤影梅根本不提别墅发生的谋杀案。
       “曾彩钰兄妹的案子检察院提出抗诉了。”
       “我知道。”汤影梅很平静地回答。
       “你能预料会有什么结果吗?”
       汤影梅望了一眼杨卫东,这不合乎原则,袁镜怎么会当杨卫东的面谈这桩案子,莫不是……
       “高检已经插手。”汤影梅说了一句。
       “这桩案子是我侦破的。”袁镜也只说了一句。
       “你不觉得我们在这种情形下谈这件事不妥吗?”
       “那你就认真想一想,一个老公安怎么会这样出格?”
       他们之间的交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汤影梅离开袁镜之后,她回到了临时的住处,一间一楼的客房。她完全明白袁镜的用意,但她不想同李振峰联系,她有同外界联系的自由,有手机也有电话。但她更懂得袁镜这只下山的猛虎,仅仅只是考虑到她是烈士的遗孤,是党多年培养的干部,才给她最后一点机会。不过,一旦被这只猛虎盯上,钻进地洞里也是白搭。
       杨卫东也同样感受到了这种威胁。他以为省、市领导特批他来此办案,早已将旧案了结,网开一面。杨卫东毕竟是一条好汉,拿了冤枉钱,上错了床,还躲个屁!
       “十·一”黄金周是属于平民百姓的,国家机关一秒钟也不能停止转动。袁镜已掌握了明天的日程,他只能对昔日的战友以这种形式送别。
       九、谁也预料不到的结局
       这是极其难熬的一夜。谁也不愿意在法定的假日里提前溜走。借口很容易找,心里都雪亮,走不得,电视剧《风雨丽人》不就有那经典的一幕:出去屙了一泡尿,大家就“推举”他当了右派,后来伐木死在山上。在这种时刻,宁愿把尿撒在裤裆里也不能动。
       半夜里,按照袁镜的指示,四名最好的潜水员和一条省厅的警犬悄悄到达指定地点,他们遵照袁镜的安排,各自去自己的岗位。
       天一放亮,方红军便被一名刑警叫起来,带到了一夜未眠的袁镜面前。
       方红军脸色苍白,似乎睡眠不好,而袁镜眼睛虽充满血丝,却精神百倍。
       他请方红军坐下之后,直截了当地问道:“好好想一想,在别墅的这些人当中,有没有对你怀有不满或者仇恨之类的情绪?”
       “噢,这……我倒没有想过。要说当了这些年的官,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但在这幢别墅里,应该没有同我发生利害冲突的人,也就谈不上什么满不满了,更没有可能产生仇恨。”
       “这样说吧,在有意无意之间,伤害一个人也是可能的。刀剑伤人创愈和,言语伤人恨不休嘛!”
       方红军愣在那里,好像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犹豫了好一阵,伤感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只是随便聊聊,不要有什么顾虑。”
       “我知道,你我不仅在党校同过事,你还是我父亲的老战友……”
       “老部下!”袁镜插了一句。
       “你这是为我好。我真不知道怎么讲这样的事情。唉,人哪,我算理解了色令智昏这句话的背后多么可悲。由于我的轻率,确实非常严重地伤害了影梅,但影梅是一个人品高尚的女人,只有离开她,失去了她,才使我醒悟。她对我一直是持原谅的态度,并且,还爱着我。而直到现在才令我折服那句说滥了的名言:外貌的美是暂时的,心灵美才是永恒的。”
       袁镜摇摇头,好像并不赞同这种观点似的。不过,他内心在想什么与他要说的,往往令人难以猜透。比方说,清晨派人将方红军叫到这令人心情紧张的“指挥部”,竟会说出一番这样的话:
       “调查已经结束。我正式通知你,由于袁小雪的证词,她在前天晚上十一时替杨卓如洗过脚,而你已于晚十点二十九分离开别墅,即没有作案时间而被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方红军激动得一时忘了说什么才好,由于这两天来的紧张情绪陡然松弛,还有些不敢相信:“那血衣和凶器是怎么回事?我的衣服还有我的指纹?”
       袁镜没有理会方红军的询问,只是说:“我是来通知你,本案将在今天了结。受害人的律师,也就是受害人遗产执行人将在今天,向她的继承人宣读遗嘱。好了,请回房休息。这样律师来了之后,经我的同意,可能会同你接触。”
       方红军正走出门,迎面奔来一只高似小马的警犬,它的嘴里衔着一只绿色手套,显示无比的得意,显然,它依照驯犬员的意图,寻觅到了重要证据。
       杨卓如遗嘱执行人是天问律师事务所新任主任马三姐,当她的高档红色奔驰跑车开进别墅大门,也着实叫人眼馋。
       在方红军眼里,马三姐简直比牟天姿还受看,特别是马三姐夹着的那只鳄鱼皮公文包。
       “你就是方红军先生?”
       “是的。”
       彼此介绍了身份之后,马三姐开门见山便说:“你是我的委托人遗嘱中提到的主要继承人之一,我的委托人生前曾对她的遗嘱有附加条件,即先得征求继承人的意见,是否愿意接受我的委托人的馈赠。那么,方红军先生,你愿意吗?”
       方红军答道:“愿意。”
       “那么,请到这上面签上你的名字。”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因方红军已解除了监视,他应声喊道:“请进。”
       进来的是袁镜,他向马三姐作了自我介绍后说道:“请问马律师,杨卓如的遗嘱还提到一些什么人?”
       “还有柳春雨、袁小雪、丁超男、吴起……”
       “有汤影梅吗?”方红军迫不及待地问道。
       “有。是主要继承人之一。”马三姐答道。
       方红军听后,十分兴奋:“那太好了。影梅同我离婚之后,不知是什么缘故,听说借了不少债,这下她的问题迎刃而解了,我真为她高兴。”
       袁镜对马三姐说:“马律师,你在这里等方红军签了名后,其他人还需要等候我们通知再行接触。”
       马三姐等方红军签了名之后,便随袁镜去临时指挥部休息。
       上午出奇地平静。
       午餐的时候,柳春雨得到通知,大家可以到小客厅就餐。春雨让丁肥子搞了一大桌菜,这个消息不仅使春雨兴奋,可以说就没有不兴奋的人。牟大嘴一走进餐厅便掀动着鼻子:“什么都可以坐,就是不能坐牢。这两天快把人憋死了。”
       他们是杨卓如死后第一次聚在一起就餐,似乎还不大适应,才隔了两天,犹如两年一样长。不过这餐饭是否意味着案子已经了结,凶手是否另有其人,虽不得而知,但都感到比较轻松。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让凶手与守法公民同桌就餐吗?
       可是,袁镜可不是吃素的,他是下山猛虎,在追踪目标时,那就难说他是采用什么手段了。正像猛虎扑食,纵、扑、剪、跳、撕、咬、摔、踩,无所不用其极。
       严骏进来了,他手拎着一只绿色羊皮手套,说道:“各位,十分抱歉,打扰你们就餐。但事情紧迫,我有些事要请你们配合。”
       他扬了扬手中的手套:“每个同志都认真看一下,这只手套是谁的?”
       春雨从严骏手里接过手套,摸了一下,似乎有点眼熟,却摇了摇头。牟天姿拿过来试戴了之后,说:“我没有这种手套,样式过时了,再说我戴上去也嫌小了。”
       严骏冷眼望着汤影梅说:“汤院长不想试一试?”
       汤影梅摇了摇头,脸色十分难看。
       
       “没关系,试不试都无所谓,我们已从手套里面提取了指纹。”
       袁镜神色庄重地走进来,对在场的人扫视了一遍,然后用冰冷的口吻说道:“汤影梅,你出来一下,大门外有人找你。”
       汤影梅默默地从餐厅走出来,她整理了一下衣衫,今天,她穿了一身深色衣裤,比往日老气多了。
       方红军、牟天姿等吃午餐的人,都怀着好奇的心情跟在汤影梅身后。
       半尺厚的大铁门已经大敞着,门外林荫道上停着一辆警车,一辆白色面包车。面包车前面站着两男两女,面无表情。他们见汤影梅走出大门,两位女士一左一右押着汤影梅上了面包车。警车拉响警笛,在前面开路,面包车里还坐着警察,押着汤影梅呼啸而去。
       院子里出奇的静,静得让人不知所以。
       还是牟大嘴嘴快,一语道破大家想说而不便说出口的话:“原来这个女人堂堂的*0*1长是杀人犯,害得我们好苦,跟着遭了几天洋罪。”
       一时间,院子里热闹起来。
       柳春雨流下了眼泪,她心疼汤影梅。
       独有方红军对袁镜喊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严骏伸手让大家平静下来,说:“既然案子已破,大家都可以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了。”
       柳春雨突然像疯子似地,一把抓住严骏说:
       “你们一定搞错了!*8*6
       袁镜的脸上也展现了笑容,他对柳春雨说:“别激动嘛!也许大家都有相同的想法,既然如此,严骏!”
       “到!”
       “你就将真相告诉大家吧,我看也没有什么值得保密的。”
       “是!”
       严骏让大家回到大客厅坐下,他将案情的侦破作了一个简要介绍:“我们在血衣上提取了两个证据,即三根女人的头发和血衣衣领上残留的香水痕迹,经鉴定表明,汤影梅曾穿过方红军的那件红色T恤和深灰色休闲裤,因为那三根头发和衣领上的香水均属汤影梅所有。你们刚才也看过我拿来的手套了。那就是汤影梅的手套,那是一只右手的,左手一只在这里。”
       严骏从他的公文包里取出另一只绿色羊皮手套,这只左手套满是皱褶,并且上面沾着一些斑痕,像是泥巴或者铁锈之类的东西。
       “死者是右太阳穴被猛击致死,可是床的位置告诉我们,这必须是左撇子所为。而我们注意到汤影梅的左手用起来丝毫不亚于右手,她常常用左手拖椅子或端茶杯。她窗外草丛下面掩盖的手套,血衣上的头发和香水痕迹,这一切都合理地吻合在一起。而开始显示的证据,全都是伪证。”
       方红军跳了起来,他叫道:“你是说汤影梅费尽心机做的这些事情,就是为了能捞一笔遗产,而残忍杀害收留她、栽培她的恩人?这能让人置信吗?”
       严骏苦笑着说:“也许你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情令智昏吧。这桩谋杀案,自始至终冲着你这个情圣来的。自从你同她离了婚,她就一直在寻找机会报复,一个女人为了情,比男人更疯狂。她早已准备好,选择你同老太太发生争执的晚上,她趁你去海湾大饭店时拿走你换下的衣裤,并在你用过的铁棒棒头上弄上死者的头发和血迹。”
       方红军用手捂住脸,痛苦地说:“影梅的为人正如她的职业,公正、忠诚,她虽然同我离了婚,但我们结婚多年,她决不会因此对我下这样的毒手!”
       “算了吧,你还在替那个杀人犯喊冤,你差点被她害死。不是袁厅长亲自坐镇指挥,挨枪子的兴许是你了。”
       “闭嘴!”方红军吼住牟天姿,他真的忘不了前妻。
       网球场旁边旗杆上的国旗已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起风了,风一停就会下雨。
       袁镜的人马已撤出别墅,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牟天姿缠着马三姐,问这问那,马三姐向她讲述了继承法种种条款。牟天姿想套一点口风,自己可分得多少?因为袁镜曾在无意中谈过“不是每个人都有”这句话,她曾经想过讨好杨卓如,但感觉上告诉她,那枚白金钻戒没有击中老太太。
       马三姐有一句没一句的,让她摸不着要领。她想同方红军去商量,一时找不着方红军去了哪里。
       马三姐已经成了别墅最受关注的人。她东转转西转转,看了看表,又在花园遛达了一圈,又看看表,才对跟在她屁股后面的人说:“全体注意,跟我走!”
       包括看门的铁拐吴在内,都跟着马三姐去了渡口。大家议论纷纷,估计是到大饭店去宣读遗嘱,因为海湾大饭店也是遗产的一部分。
       大家都在找方红军,方红军却失踪了。他正迈着轻快的步子,到了对河的悬崖下面,他朝后看了一眼,然后将手伸进悬崖的夹缝里,取出一套包裹在塑料袋中的衣裤,里面还有毛巾、小镜和一把梳子。
       “真难为你,也只有你才能想得这样周密!”
       方红军听见背后有人说话,他转过身来,看见说话的人如同白天看见了鬼,手中的塑料袋啪一声掉到了河边上。
       “去,拣起来,弄湿了取证时又是个麻烦。”
       一名刑警奉袁镜之命,立即拣起了塑料袋。
       “干了那事,潜游过来之后,弄干头发,再梳整齐,然后混进迪厅,我昨天来这里计算过,也顶多不过二十分钟。”
       方红军已经失去抢回那塑料袋的勇气和智力,因为袁镜后一段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但袁镜又加了一句:“我刚从南非回来……”
       方红军惊愕之极。
       “你还记得林波波河吗?你还记得方赤卫吗?他临死前在你背上挖掉的一块肉,我想再高明的美容师也不能恢复到完美无瑕的地步。”
       “他是因救我在慌乱中误伤的。”
       “那么你也是在慌乱中捏碎了他的睾丸?”
       方红军退后一步,纵身跳入河中。
       马三姐正领着那一批人按指示准时到了河边。牟天姿大惊失色,急呼:“快下水救他,红军不会游泳。”
       大家朝河水望去,在方红军跳下去之后,河水溅出了一片浪花,随即便恢复如常。
       袁镜指着牟大嘴,声色俱厉地喝道:“你与方红军沆瀣一气,谋杀杨卓如,现方红军已畏罪自杀,你还想负隅顽抗!”
       牟大嘴脸色惨白,双腿颤抖,吓得说不出一个字。牟大嘴已经从马三姐口里挖到了她需要的信息:杨卓如的遗嘱,只字未提牟天姿。牟天姿与方红军结婚不到三年,若离婚,不存在财产各半的判决。若方红军亡故,妻子作为第一顺序继承人,可继承遗产。
       当她想到方红军已畏罪自杀,心中一阵暗喜。可是,牟大嘴叫了起来:“方红军会游泳,别让他跑了!”
       他不了解牟天姿此时的心里,而是要洗脱自己。万一方红军跑了或者死了,他的嘴再大也说不清,他奉女儿之命,跟踪方红军,掌握他的动向,没有料到鬼鬼祟祟的举动,被警方视为同谋。
       “老爸,你说红军会游泳,那他死不了?”
       “他游得像鱼一样快,还会潜水,我有证明,老太太是他方红军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杀害的!”
       袁镜见时机已经成熟,伸出手一声喝道:“拿来,胶卷!”
       牟大嘴哆哆嗦嗦从裤裆抠出一卷胶卷。
       袁镜皱了皱鼻子,“你这人,什么地方不好放。”然后,他一挥身,“都回别墅!”
       人们脑子里被弄得云天雾地。
       只有牟大嘴心有余悸,害怕方红军一旦脱身,杀他一个回马枪。
       根据袁镜的安排,所有的人上二楼杨卓如生前的居室。
       等大家落座后,袁镜指着墙上挂着的“廉直”二字说:“廉与直,是老前辈杨约翰以及老首长方志坚、杨卓如的一对眼睛。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就因为离开了这一双眼睛的光芒。而且,这桩谋杀案在很久以前就拉开了序幕。”
       铁拐吴将他粗大的铁拐敲在地上“咚咚”乱响,他粗大的嗓门连叫:“可恨哪可恨!”
       柳春雨和丁肥子、袁小雪挤在一张长沙发上,三张脸布满惊惧。
       牟大嘴父女心怀鬼胎,在盘算交出胶卷之后,利弊如何。唯有乔浪是局外人,心情较为轻松点。
       马三姐稳如泰山,一副肥臀压得可怜的沙发弹簧失去了弹性。
       “这个谋杀是‘一步登天’计划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很久以前,当方红军还在孩童时代,他同自己的一个朋友,都是江西老区烈士的后代。他们学习成绩总是并列前茅,受到来校视察的省委领导杨卓如的好感,她准备收养其中一个。不久,这两个好朋友在山上游戏,其中一个不幸坠崖身亡,这一个便被杨卓如收为养子。”
       铁拐吴叹着气。“嗨,我当年就力劝老首长,这孩子善使鬼域伎俩难以成材。”
       “老连长,当时方红军成绩也确实好,他同李振峰一起读完高中,一个进北大,一个进清华,也难怪首长那么疼爱这一对烈士的后裔。不久,李振峰的哥哥李振邦当了职业律师,名声大噪,他们兄弟二人就单独生活了。而首长的儿子方赤卫远在南非工作,首长对方红军更倾注了全部心血,直至他到部里工作,一帆风顺。也就是在这个期间,他出差到南非,从方赤卫口中才知道杨卓如在南非拥有一笔巨大的财富。他又故伎重演,日复一日练习游泳、潜泳,正像他在孩童时代日复一日练习摔跤一样。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口称同方赤卫到林波波河学游泳,而制造出他不慎遇险,方赤卫奋身救他,他趁势将方赤卫置于死地假象。而且不留一丝痕迹,不留一点证据。从此,他便认为自己成了三千万英镑的唯一继承人。他与汤影梅的联姻,虽然也有首长的意思,但对于一个在法院工作的妻子,他有理由视为一种心理安慰或在‘一步登天’计划中的重要助手。情况却朝相反的方向发展,首先是他对背上的伤疤编造的故事遭到汤影梅的怀疑,因为汤影梅学的法律专业,又长期在司法系统工作,不但有经验,还有一种特殊灵敏的嗅觉。在夫妻共同生活中的某些细节,比如在观看电视的时候,方红军对摔跤在行以及浓厚的兴趣,引起汤影梅的关注。在她阅读各种案例的资料中,发现了方红军在任何人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厌恶摔跤之类的暴力的事实。与那个案例中的孩子有很多相似之处。当时,她内心感到空前的恐惧,又不能轻易声张,便在日记中宣泄了这种情绪。某天,方红军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偷看了汤影梅的日记,发现她已移情另外一个男人,心中又恨又妒。从此二人同床异梦。就在这个时候,方红军在酝酿他的计划,将汤影梅的手套、头发以及同型号的香水都一一作了必要的收藏,备日后之需。离婚之后,汤影梅将自己的怀疑吐露给杨卓如老人,老人家便召来李振邦,协助调查一些事实真相,并考虑立遗嘱的问题。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方红军的视野。他开始策划另一个谋杀计划,将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反复推敲,并且在十·一‘黄金周’的前几个月,还作了一次实地考察。观察了在十·一‘黄金周’时来的人住房的位置,渡口摆渡的时间,海湾大饭店的游乐场所,老太太的饮食起居规律,直至重要的证人袁小雪每天的作息安排等等,对照他的计划都一一加以研究、修正。他的目标不是老太太,那只是他整个计划中的一个平台,他将站在这个平台上射击他的终极目标。他必须置汤影梅于死地,否则迟早会将他两次谋杀的秘密泄露出来。”
       当然,袁镜丰富的经验和破案的手段不会随便披露在大庭广众之中。他讲这些话的目的,是出于一个廉洁、正直的老警察的良知,只是想告诫人们,人心不能因贪婪而变质,后果便是人性的堕落、腐败!
       他在搜查各个房间时,就已经知道方红军半夜返回的唯一途径必定是他自己的卧室的窗口。他早已调查落实了方红军的摔跤和游泳的能力,他当然不会讲,这是李振峰在自己的兄长被方红军巧妙杀死后而提供的。
       当他了解牟大嘴尾随方红军去了大饭店,并且搜查到牟大嘴有一架性能很好的安有长镜头的照相机,他就知道该如何取到那关键的证据——胶卷。马三姐自然是聪明绝顶的角色,知道该怎么配合公安局的工作。
       在这所有错综复杂的情况面前,袁镜理清了内在的关系,将纠缠不清的辫子理顺,然后通知了省纪委,因曾彩钰一案适时地带走汤影梅实行“双规”。使方红军有时间放心地去取过河时换下的服装。而且他也料到了方红军一旦被指出身负三条人命的血案,必定不会束手就擒。方红军会仗着早已苦练好的潜水本领,顺河水潜出河口,一旦游进大海,极可能逃出法网,他自认为还有本钱卷土重来,因为方红军还用手段攫取了不少的不义之财,他不会将老本放在国家控制的银行里。那么早已等候的几名潜水员,不得不一展身手。
       袁镜大有深意地望了望门外。
       不一会儿,牟大嘴偷拍的照片已经冲洗出来了,并且已经放大。一张张很清晰地展现在大家面前:方红军匆匆离开饭店,从悬崖夹缝中取出潜泳工具,两只大蹼,跳进河中,冲击水面,爬上对岸,爬上他从自己卧室窗口早已垂下的绳子……再出窗口钻出来,甩手,一件铁锤似的黑物在半空,入水,冲击水面,爬上岸,从悬崖夹缝中取出衣物,梳头……每张都有准确的时间,共计14张照片。
       “老牟,干得好!看不出你还有照相的专长。”铁拐吴满意地擂了牟大嘴一拳,牟大嘴被打一个趔趄,却得意地张开大嘴呵呵一阵傻笑。
       潜水员领队上了二楼,他已脱下潜水服,海魂衫绷着一身浑圆的肉疙瘩,他向袁镜敬了一个礼:“报告首长,那把铁锤已经捞出来了,遵照您的指示,已派人送到杨卓如同志治丧委员会。”
       “好!他们会委托厅里的专家作尸检鉴定。杀害杨卓如同志的凶器终于找到了;谢谢你们。”
       
       “报告首长,企图潜水逃跑的疑犯已交严大队长拘押!”
       “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圆满,谢谢你们。请转告张司令,明天我去司令部当面致谢!”
       原来潜水员是海军部队特别派来支援的战士,大家都感到兴奋不已。
       袁镜送走了海军战士,对楼下喊了一声:“把方红军带上楼来!”
       英俊潇洒的方红军,身居厅座的高级干部,一旦被剥去了漂亮的外壳,那就没有什么看头了;或者反过来思维,那就太有看头了。
       大家都怀着不同的心情争睹不可一世的方红军。不少人在心里暗想:这几天方红军的表演才能,真的不亚于影视圈中任何一位大腕。
       袁镜自己拣了一把椅子坐下,对马三姐说:“你的压轴戏该上场了!”
       马三姐也不谦虚,摆起金刀大马的架势,嗽嗽喉咙,便开了她的金口——除了方红军,都视马三姐之口如金。
       “在我宣读我的委托人杨卓如的遗嘱之前,先说几句题外话,这本应该是袁厅长讲的话,袁厅长看在我是李大律师徒弟的份上,让我讲。我的老师李振邦大律师,根据委托人杨卓如的意愿,认真调查委托人杨卓如遗产继承人的情况,并根据委托人杨卓如的意愿,对其继承人之一予以法外施恩,不点名地揭露了他的罪行之一,望其有悔改之心,赎罪之意。但竟因此而惨遭毒手。我的老师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献身精神,早已作好了准备,故而在他讲述那件隐秘杀方赤卫的事件之前,已将委托人杨卓如最后审定的遗嘱,交由我去公证处公证封存。”
       我杨卓如此时此刻头脑清醒,意志独立,不受任何人左右,因考虑到自己年迈,且卧床多年,并涉及遗产之特殊,特立遗嘱如下,以便我见马克思时,不至无颜,也不至于让活着的人闹剧不断或悲剧重演。现在,我受杨卓如老人家的委托,宣读并监督执行她老人家的遗嘱:
       1、海湾大饭店按与海州市政府签署合同不变。
       2、海湾别墅改为烈属休养所。由柳春雨负责管理,吴起、丁超男、袁小雪为休养所工作人员。经费在海湾大饭店盈利的10%中列支。建所原则及具体办法由汤影梅协助柳春雨制订并实施。
       3、大家关心的三千万英镑,我已另作处理。已按我之夙愿,“给我最爱的人”。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最爱的人是谁,他们就是那些不是幸存者的烈士!顺便说一句,幸存者的提法有愧于先烈英魂!
       4、我留给方红军的没有一分半文,只有两句话:若守“廉直”二字,可保一生无虞!妄想一步登天,必定一败涂地!
       立遗嘱人:杨卓如
       见证人:汤影梅
       宣读并监督执行遗嘱律师:李振邦
       马三姐
       千禧年国庆之夜
       大家都愣了,不知在想什么。
       牟天姿躲在一旁嘤嘤地哭,坐在她身边的丁肥子同情地想到:三千万英镑眨眼间化成一道青烟,搁在我身上也挡不住要大哭一场。
       吴起问:“怎么没有提到她老人家的侄子杨卫东?咦?他人呢?”
       袁镜道:“他已经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还是牟大嘴嘴快:“哼!方红军那小子还想一步登天,登到阴国去!”
       柳春雨猛醒过来,接着说道:“就是他得到了那三千万英镑,凭他造的孽也莫想到英国!”
       牟大嘴横了柳春雨一眼:“他方红军害了三条人命,不去阴国,难道还能留在阳国?”
       乔浪忍不住插了一嘴:“牟爷,你这张臭嘴就这句话还有点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