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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传奇]灞陵雪
作者:郑 晖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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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迷魂招不得
       天还是阴阴的,暗云低垂,山峦静穆。望月研一白袍在风中翻卷,瘦小的身子畏冷似的缩起来,牙关紧咬,眼睛眯起,那样子显得既愤怒又恐惧,过了一会才开口道:“有些事我至今还没有弄清楚,但我要告诉你,我们女主衣羽小姐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决不是什么老丑的怪物!至于当日在成都她离你而去,那是因为她自幼受人蒙骗,以为修炼忍术有朝一日会突然变丑,认识你之后她就非常害怕,所以当那老道看破她身怀忍术之后,她就不敢见你,伤心欲绝回到长安。又怎知……”
       顾师言“哦”了一声,还想再问,望月研一却不想多说,摆摆手,说道:“顾公子,你若想找回从前的衣羽小姐,这个,这个伊婆婆可以帮你的大忙。”顾师言喜道:“这么说,衣羽小姐是中了邪术,把以前的事都忘了?而这位伊婆婆能破解这种邪术,是不是?”
       望月研一不置可否。
       顾师言心中疑云尽扫,精神一振,问:“如此说是要把衣羽带到伊婆婆这里来?”望月研一点点头,面色凝重地道:“只是那个衣羽现在置身遣唐使团之中,更有白衣忍者暗中守护,如何能带得她出来!”
       顾师言振奋道:“总有办法的,我识得日本王子的未婚妻,那女子对衣羽极为妒忌,也许可以从她那里想办法。”望月研一点点头,但依旧忧心忡忡。
       顾师言道:“若是尉迟先生在就好了。”望月研一问:“是谁?”顾师言道:“大剑师尉迟玄,望月先生还和他交过手呢!”望月研一眉头一皱,意似询问。顾师言道:“就是那日在长安城桃园旧宅的屋顶上与你交手的那位尉迟先生,你的刀……”
       顾师言住口不言,生怕望月研一不悦。只见望月研一眉头紧皱,又逐渐松开,脸现喜色,道:“若得此人相助,救回女主或许有望。”仰头望天,似在回想当日情景,道:“此人是我生平仅见的高手,一招之间击落我的忍者刀,那迅雷一击实是惊人。”
       顾师言叹道:“可惜他现在远在天山,也不知他中的奇毒解了没有?”忽听杜瀚章“顾训顾训”的叫他,忙走过去问何事?杜瀚章指着身边一个壮汉道:“这位是我留在长安的随从,赶来报信,说家父传书命我五月十二日赶去郧县,迎接南诏国酋龙殿下,酋龙原定八月进京觐见天子的,不想现在就来了,也许急着要娶大唐公主吧!”顾师言一笑,心想:我也正要回长安,这样一来名正言烦,也免得和萦尘费口舌。
       午后,众人整装上路,玉鬘陪着伊婆婆坐马车,那望月研一也真的怪癖,给马他都不骑,跟在马车后,赤足奔走。
       戚山堂与卞虎二人夜里都不敢入睡,提刀巡夜,生怕那可怕的杀手再现。所幸此后数日平安无事,五月十日傍晚赶到了郧县。
       郧县古城,地接秦楚,是入关中的要道。杜瀚章等人一到郧县,立即包下城中最大的客栈,不准闲人进入,一边派人与当地官府联系。郧县县丞已接山南东道公文,要他随时恭迎南诏王子。得知西川杜公子在此,赶忙来拜见,商议迎接南诏王子事宜。
       五月十二日辰时,有快马来报说南诏使团已到城外。杜瀚章与郧县县丞立即出迎。顾师言去年与酋龙闹了点误会,本不想去,杜瀚章硬邀他一道前去,只好跟着去了。
       南诏使团车马浩荡,有二百余人,不过主要首脑顾师言都认得,酋龙、金锤将大繁树、大繁树的师兄苦楮、师弟杜存诚、鬼大将,还有几个文官。出乎杜瀚章和顾师言意料的是,东蛮国的璎珞鬼妹也跟在酋龙身边。
       酋龙见到杜、顾二人,甚是欢喜,酋龙为人豪爽,他对顾师言已尽释前嫌,还感激顾师言当日赠他棋谱,说是受益匪浅。杜瀚章又引荐温庭筠,说这是大才子,诗词双绝。
       璎珞鬼妹眼尖,发觉顾师言断了一臂,大为吃惊,扯着酋龙的衣袖告诉酋龙。酋龙这才看到,惊问何故?顾师言尽量平淡地道:“不慎斩断的。”
       璎珞鬼妹见顾师言不肯明说,愈发好奇,随后又在客栈看到萦尘,忙问杜瀚章这是谁?璎珞鬼妹一看到汉人美女就吃醋,生怕酋龙移情别恋。此次北上觐见大唐天子,酋龙原不打算带她来,她死活要跟着,说汉人美女都是狐狸精,会把酋龙的魂勾走,她得时刻提防。
       杜瀚章答道:“那是萦尘姑娘。”杜瀚章不想说萦尘是顾师言的侍妾,他现在颇为烦恼,相处数月,萦尘的温婉可爱令他心生爱慕,只是顾训是他好友,有些事他不敢想,黯然神伤而已。
       次日,南诏使团上路。顾师言骑着黑骏马跟在伊婆婆和玉鬘乘坐的马车后面,那璎珞鬼妹骑着匹红马故意落后,想问顾师言话,一眼看到马车边的望月研一,登时柳眉倒竖,尖叫起来。酋龙等人不知璎珞出了何事?赶紧掉转马头奔过来。
       璎珞鬼妹一张淡棕色的俏脸胀得通红,指着望月研一道:“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把我掳走的!”酋龙、杜瀚章等人一脸迷惑,不知璎珞鬼妹说些什么!顾师言心想:糟糕,去年在成都,望月研一为解衣羽的惊魂咒,掳走了璎珞鬼妹,害得我差点和酋龙斗剑,未想这番邦女子记性倒好,记仇!
       酋龙听璎珞鬼妹说了一大通,总算明白了,看了顾师言一眼,有点尴尬,劝慰道:“璎珞,此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璎珞鬼妹酥胸起伏,不依不饶道:“这个姓顾的也就算了,但这个小瘦子一定不能轻饶。大繁树,把他绑起来,让我抽十鞭子出出气。”
       大繁树跳下马,拿着绳索就要来绑,眼前一花,手中的绳索断成两截。大繁树嘟哝了一句,又拿了根绳索来,忽又断成三截,大繁树骂道:“妈巴羔子,这绳子谁买的,还能绑人吗?”
       苦楮瞧出厉害,心想:这小瘦子身手如此之快,真是闻所未闻,即便是师父亲自来,也不见得敌得过他。当下喝住大繁树,用生硬汉话说道:“尊驾好身手,是想作对我南诏国!”
       望月研一抱臂无言,冷眼相看。马车里的小姑娘玉鬘脆声道:“南诏国的人不讲道理的吗?是你们拿绳子要绑望月叔叔,人家不让绑就不行?非得束手就缚!”
       璎珞鬼妹怒道:“不绑我也照抽十鞭子。”挥起马鞭朝望月研一抽去。顾师言担心望月研一发起怒来伤了璎珞鬼妹,那就祸事了,右手一捞,想抓住璎珞的鞭子,功夫不够,抓了个空,那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他小臂上,鞭梢翻转,又在他脸颊上重重扫了一下,顿时血痕殷然。马车内的伊婆婆和玉鬘都惊叫起来。
       璎珞鬼妹果然刁蛮,并无半点歉意,叫道:“你拦我做什么,我不抽你算是好的了,你自己撞上怪得谁来?”坐下马鞍突然歪斜,若非一边的杜存诚眼明手疾将璎珞鬼妹扶住,她要摔下马来了。杜存诚忽然别过脸去,低声道:“鬼妹殿下,你,你胸口开了。”
       璎珞鬼妹低头一看,对襟袢扣不知怎么尽数开了,连贴身亵衣也敞着,项上银圈冰凉地贴在裸露的胸脯上,双乳颤动,起起伏伏。璎珞尖叫一声,丢下马鞭,双手扯着衣襟紧紧捂住,羞不自胜,但已有不少人瞧得两眼发直。
       酋龙忙跳下马抱起她坐进一辆马车,苦楮跟过去对酋龙说是那白衣瘦子捣的鬼。酋龙惊问:“这人有妖术?”苦楮摇头说不是,是真功夫,只是不知这功夫是如何练出来,实是惊世骇俗!
       杜瀚章、顾师言过来向酋龙解释,说望月研一绝无恶意。酋龙见璎珞鬼妹当众袒胸露乳,他南诏王子颜面扫地,甚是不忿,催马顾自前行。
       顾师言对杜瀚章苦笑了一下,道:“瀚章,给你添麻烦了。”杜瀚章看着他脸上一道鞭痕,道:“这番邦女子太过刁蛮,让她出出丑也好。”顾师言自觉不便再与南诏使团同行,与杜瀚章商议。杜瀚章也怕和酋龙关系弄僵,点头道:“也好,你们远远跟着便是,可不要走散,万一有事,好有个照应,我命卞虎保护你和萦尘。”
       此后数日,顾师言他们跟在南诏使团后面继续北上,五月十七日到了旬阳。宣宗派中书侍郎崔铉为钦差大臣迎接南诏王子,在旬阳正与使团相遇。过青铜关,经蓝田,入长安,自有鸿胪寺官员来安排南诏使团起居。顾师言等人还是住在杜瀚章府上,派人出去打探日本遣唐使团驻地,得到的消息令顾师言大吃一惊:源薰君等人竟然住在南梢门外那鬼宅里!
       顾师言忙去告知望月研一。望月研一似乎早有所料,声色不动。伊婆婆正执着一管中锋羊毫在写字,玉鬘立在一边看。顾师言走过去道:“婆婆好兴致,身子好些了吗?”伊婆婆一见顾师言,忙让玉鬘收起纸笔。这伊婆婆终日披着面纱,从不抛头露面,也很少听见她说话。顾师言问:“婆婆,你能告诉我衣羽小姐中的是什么邪术吗?不但把以前的事全忘了,性情也是大变!”伊婆婆侧坐着,但顾师言感觉得到伊婆婆一直在看着他。隔了半晌,伊婆婆问道:“顾公子,你为什么会喜欢衣羽?爱她貌美是吗?”顾师言道:“不瞒婆婆,起先确是被她美貌吸引,后来,后来……”
       伊婆婆问:“后来怎样?”
       顾师言道:“婆婆,你不知道,去年衣羽伴我入川,中了惊魂咒,不能安睡,只有握着我的手才能睡着,每夜我都坐在她床头,看着她甜甜的睡相,那时我就想我一定要对她好,照顾她一辈子。后来在成都她离我而去,为了找她回来,我对天发誓,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直至付出性命!婆婆,你一定要帮我。我与婆婆以前从未见过面,但不知何故,却觉得婆婆是我很亲近的人,有些话我不愿意对别人说,在婆婆面前却愿意说出来。”
       伊婆婆忽然站起身踉踉跄跄进了里屋,掩上门。顾师言忙问玉鬘:“伊婆婆这是怎么了?”玉鬘走到里屋门边听了听,过来道:“婆婆哭了!顾公子,你不知道,婆婆常常独自哭泣。”顾师言问:“伊婆婆是衣羽的什么人?她很担心衣羽是吗?”玉鬘道:“伊婆婆在我们宅子里好多年了,不过,以前我很少见到她,这次是为了我们小姐的事才跟着望月叔叔出来的,真不明白国师为什么要派人追杀我们!”
       顾师言一懔,心想:玉鬘天真无邪,岂会说假话,那些杀手果真是吉备大师派来的,吉备大师是有道高僧,为何行事如此乖张!
       望月研一忽然道:“今晚他们还要来!”
       “谁?白衣杀手?”顾师言惊问。
       望月研一有点心神不宁,道:“杀手并不可怕,就怕——”眼望顾师言,转而问:“顾公子,杜府中可有道术高深之人?”顾师言道:“此间好像没有,但我认得京中有名的术士柴神仙,我这就去请他来如何?”望月研一道:“好,速去速归。”
       顾师言见望月研一脸色凝重,知道事关重大,当即叫上温庭筠一起去请柴岳明,到其住处一问,应门的老仆说,柴先生一早去郓王府了。顾师言等了一会,看红日西斜,柴岳明还不见踪影,心中焦急。温庭筠道:“不如我们就去郓王府问问?”顾师言便大致说了自己中了马元贽之计得罪了郓王之事。温庭筠道:“这有何妨,我去问就是了,你在一边等着。”
       二人赶到十六院之郓王府,温庭筠自去叩门,谎报说柴仙师家乡来人,有急事相告。不一会,就见柴岳明匆匆而来,郓王李漼一直送他到大门外拴马桩畔。柴岳明认得温庭筠,奇道:“原来是温公子,找我有何事?”温庭筠道:“有急事,柴仙师请随我来。”柴岳明跨一匹大黑骡,跟着温庭筠转过出了十六院坊门,路边闪出一人,说道:“柴仙师,顾训有礼。”柴岳明见是顾师言,喜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柴岳明精于相术,看人很仔细,当即发现顾师言断了一臂,吃了一惊。顾师言道:“柴仙师,是我有急事相求。”柴岳明忙道:“山人自当效劳。”顾师言道:“好,此间不是说话处,到杜瀚章府上再说。”
       暮色中,三人回到杜府,顾师言不敢耽搁,领着柴岳明来见望月研一。望月研一开口就问:“请问先生,五遁大法可有破解之道?”柴岳明闻言顿起戒心,道:“五遁大法乃道家神术,据山人所知,当世精通五遁大法的只有一人。”
       “谁?”
       “罗浮山人轩辕集。”
       顾师言惊道:“轩辕集?此人与马元贽、蒋士澄狼狈为奸,有不臣之心。望月先生,轩辕集也与你为敌?”望月研一木然道:“我不认得轩辕集,但精通五遁大法的决不止轩辕集一个人。”柴岳明“哦”了一声,道:“此乃罗浮山道派不传的秘技,自轩辕集的师父白石道人谢世后,只有轩辕集得此真传。若还有人习此大法,那可奇了!”顾师言道:“柴仙师,轩辕集有两个徒弟,其中一个仙师也曾见过,就是元宵棋会以邪术取胜的道人三痴,还有一个叫黄庭,或许他二人会五遁大法也未可知。”柴岳明摇头道:“轩辕集的弟子即便修习五遁大法,谅未精通,此大法没有五十年的功力不能运用自如。”
       顾师言看着望月研一,道:“望月先生,柴仙师是信得过的人,你有事尽管明言,是不是今晚会有人使用五遁大法来对付我们?”望月研一点点头,道:“是要取伊婆婆魂魄。”顿了顿,又道,“我早料到他们会使出这绝手!午后我见一群乌鸦自南向北呱呱飞过,就知道我们形迹已露。”
       顾师言不明白为何看到乌鸦飞过就是形迹已露?望月研一也无暇解释,看着柴岳明道:“柴先生是否有破解之道?”柴岳明手抚颌下三绺美髯,道:“我以诸葛马前课起一卦算算看。”当即掐指一算,凝思片刻,道:“果然有事,有魂魄离散之象,就在今晚子丑之交。”望月研一眼睛一亮,对玉鬘道:“去请伊婆婆来。”
       
       柴岳明见伊婆婆老态龙钟的样子,心想:这老婆婆是何人物,值得用五遁大法来对付?这两个人都是神神秘秘的样子,若不是看在顾公子面上,我实不愿插手此事。当下说道:“请问婆婆生辰八字,山人好有计较。”伊婆婆呆呆坐着不动,一言不发。顾师言道:“婆婆,这位柴仙师有大法力,可以助我们消除今晚之劫,婆婆告诉他生辰八字吧。”望月研一对伊婆婆低声道:“你不是乙卯年生的吗!”伊婆婆看着望月研一,望月研一点点头,道:“就说这个乙卯年的。”伊婆婆开口道:“乙卯、戊寅、乙卯、庚辰。”
       柴岳明随手一算,道:“伊婆婆今年七十九,高寿!”大拇指在指节上掐算如飞,忽然眉头一皱,掐指又算了半晌,正色道:“顾公子,你们既然请我来禳灾解患,又为何以假八字来哄我!五遁大法岂是儿戏,各位莫非是要看山人的笑话!告辞。”拱手负气出门。
       顾师言张口结舌,莫名其妙。
       蓦见一人跪在门口,双手合十,拦住柴岳明去路,道:“先生莫走。”柴岳明一看,跪着的是望月研一,此人明明在房里,怎么眨眼就挡在自己前面了?便道:“你既诚心相求,就不该对山人隐瞒。”望月研一长跪不动,恳切道:“先生,这生辰八字绝不会错,请先生照法施救便是。”柴岳明摇头道:“山人阅人无数,也算知晓一点阴阳五行之学,照此八字推算,绝无可能是这位老人家的!”望月研一甚是焦急,唯恐柴岳明不信,眼望顾师言,道:“顾公子,你也来求求柴仙师,不然今晚伊婆婆性命不保。”顾师言一撩长衫,也要跪倒,柴岳明赶紧过来扶住,道:“顾公子,不是山人不肯相助,山人要根据这位婆婆的生辰八字施行禳解,而这假八字如何使得!”望月研一还是跪着,道:“此性命交关之事,怎敢相瞒!生辰八字决不会错,万望先生相救。”柴岳明无奈道:“你先起来,山人便依此八字施法禳解,只是到时不能破解,不要怪山人无能。”望月研一大喜,连连称谢。那伊婆婆倒是安坐不动,似乎并不以自身安危为念。
       柴岳明一边摇头,一边吩咐准备铅汞、朱砂、铜铃、铁剑、雌兔等物,杜瀚章等人一直候在院中,当即命下人火速置办。
       已是戌末时分,杜府上下一片忙碌,在伊婆婆的房中筑起一大一小两座八卦圆坛,大坛直径三尺,小的不过一尺,圆坛周边以铅汞环绕,伊婆婆端坐在大坛上,手里握着一铜铃,好像是她要做法似的。那只雌兔被缚在小坛上,雪白皮毛上用朱砂写着“乙卯、戊寅、乙卯、庚辰”。更有一些奇怪的符箓。
       正亥时,柴岳明准备妥当,请顾师言等人退出,并嘱咐无论听到什么声响,万勿喧哗惊叫。顾师言正要随众人一道退出,八卦坛上的伊婆婆突然道:“顾公子,你不要走。”顾师言看看柴岳明。柴岳明看看伊婆婆,道:“也好,顾公子是修炼过抱朴子吐纳术的,或可助伊婆婆一臂之力,就留下吧。”
       柴岳明披发仗剑,绕着那座小八卦坛施法,口里念念有词,坛上那只雌兔起先蹬腿抖耳,急欲摆脱束缚,渐渐地安静下来,到后来就一动不动了,只有那对红眼珠偶尔转动一下。
       夜半子时,四周一片寂静,门窗紧闭,室内却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门上贴着的守魂幡沙沙作响,若非柴岳明吩咐房里点灯笼,房内恐怕已是昏黑一片了。
       柴岳明自言自语道:“来了来了。”叮嘱伊婆婆道:“伊婆婆,等下你若感到心里发慌,就不停地摇铃,千万不能昏睡过去,切记!”伊婆婆蒙着面纱,使劲点了点头。
       柴岳明又绕着大坛作法,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伊婆婆手里的铜铃骤然响了起来,静夜里铜铃声甚是惊人。与此同时,小坛上的雌兔瘆人地叫唤起来,四足乱刨,似乎极为痛苦。
       铃声越急,雌兔叫得越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在室内盘旋,灯笼不住晃动,柴岳明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也不知绕那八卦坛绕了多少圈。那雌兔突然脑袋一歪,四肢一阵抽搐,竟已毙命,奇怪的是,雌兔皮毛上用朱砂画着的那些符箓却消失不见了,伊婆婆手中的铜铃也缓了下来。
       柴岳明松了口气,抹了抹额上汗水,道:“好了,总算嫁祸于兔了。”一言未毕,猛听得铜铃声大作,伊婆婆全身也抖个不住。柴岳明大惊,仗剑捏诀,踏罡布斗,竭力换回。
       伊婆婆剧烈颤抖,忽然“铛”的一声,铜铃脱手,掉到地上。伊婆婆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再难忍耐,一手扼住自己喉咙,一手虚空乱抓,口里“嗬嗬”喘息,像个溺水者想抓住什么。顾师言眼看危急,跳上卦坛,坐到伊婆婆身边,右手握住伊婆婆望空乱抓的手,道:“伊婆婆,你不要慌。”屏息运气,要助伊婆婆镇定心神,起先觉得伊婆婆的心神急骤震荡,三魂六魄似欲破体而出,当即摒除杂念,内视丹田,一呼一吸,行气大周天。听得伊婆婆口里喃喃道:“顾训顾训。”扼着喉咙的手逐渐松弛下来。又过了半盏茶时间,才觉心神稍定,伊婆婆低声道:“多谢。”
       柴岳明喘息粗重,额头冷汗涔涔,道:“好厉害!好厉害的五遁大法。顾公子、伊婆婆,你二人起来吧,已过正丑时,不会有事了。”说着,去开门叫人进来。顾师言刚扶起伊婆婆坐到椅子上,望月研一、杜瀚章、温庭筠、萦尘等人已一拥而入。望月研一来到伊婆婆跟前,神情亦悲亦喜,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又向柴岳明合十跪谢。
       柴岳明命人撤去八卦坛,请伊婆婆好生歇息,便随杜瀚章到侧厅饮茶。
       众人坐定,柴岳明对顾师言说道:“顾公子,实未料到轩辕集之五遁大法如此厉害,若非得你相助,那位婆婆魂魄已散。”顾师言道:“柴仙师,听望月先生所言,要取伊婆婆性命的似乎不是轩辕集,况且……”
       柴岳明道:“当今之世,除了轩辕集还有谁能行此大法?”
       顾师言踌躇了一下,终于说道:“不瞒柴仙师,要取伊婆婆性命的,似乎是日本僧人吉备真备。”此言一出,温庭筠首先叫了起来:“啊!是这个老和尚,我早说这老和尚不是善类,顾训你硬不信。”
       “吉备真备?”柴岳明捻须思索,道:“此人是日本高僧,早年名头极响,据说有大神通,好像还是日本邪马台古国的国师。但五遁大法是道家秘技,素与佛法格格不入,吉备真备又如何会此?”
       顾师言常听玉鬘称呼吉备真备为国师,忙问:“柴仙师,恕在下孤陋寡闻,这日本难道也分好几个国吗?”柴岳明道:“现在是一国,好比秦始皇统一六国,这之前却也是小国林立。三百年前,这邪马台国一度强盛,称霸日本九州岛,魏晋年间数次遣使来朝,后被孝德天皇所灭。但其王室贵族却逃出了日本,经由高丽入我大唐,这吉备真备为何要当一个亡国的国师就不得其详了。此事山人也是听一位道家前辈所言,所知甚少。”
       顾师言心想:望月研一他们称呼衣羽为女主,莫非衣羽便是邪马台国的王室贵族?如此说,衣羽接近日本王子源薰君定有图谋,难道是想乘机复仇?
       温庭筠突然道:“柴仙师,我有一事相询。”柴岳明问:“何事?”温庭筠道:“去年,我与顾训、云天镜三人在湖州会馆饮酒,不知为何一觉醒来,却在南梢门的一座大宅里。那宅子正是吉备真备老和尚的住所,我茫然不知所以。顾训说我昨夜随他和云天镜一道来古宅拜访吉备真备的,可我却一点不记得,真是奇哉怪也!”
       柴岳明甚感兴味,道:“有这等事?若是山人所料不错,那夜温公子定是被人施了邪术。”温庭筠点头道:“是呀,我也这样想。我原来过目不忘,那夜之后,记性大差,杜工部一首《北征》诗,我竟然要读五遍方能记住,原以为是未老先衰,不中用了,今日听柴仙师所言,看来还是另有缘故。”柴岳明道:“是不是你那日在宅子里看到了一些什么,吉备真备不想让你说出去,所以施搜神术让你忘却当日之事?”又摇头道:“不对,搜神术也是道家秘技,莫非吉备真备手下有道家高手?”温庭筠道:“柴仙师,你术数通神,能否让我记起那天夜里发生之事?”柴岳明道:“不妥!人人心里都有一些隐秘,山人若施术助你记起当日之事,说不定无意中你会说出自己一些不愿对人明言之秘。”温庭筠笑道:“仙师多虑了,温七除了有些风流韵事外,俯仰无愧于天地,事无不可对人言,请仙师助我。”
       杜瀚章等人道:“那么,我等暂避一下?”温庭筠道:“但听无妨。”柴岳明笑道:“那好,且看你那日究竟看到些什么?”让温庭筠平躺在一张矮榻上,说道:“温公子,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就看着我的右掌。”温庭筠睁着眼看着柴岳明右掌一阴一阳地翻转,过了一会,温庭筠道:“柴仙师,我都想睡过去了。”柴岳明不答,手掌翻覆得飞快,旁观众人根本看不清他手掌是阴还是阳,而在温庭筠看来,那只手掌渐渐变得如车轮般大,有一黑一白两条大鱼首尾相衔,追逐游戏,眼前也越来越亮,空旷无边,仿佛独立于天地之间。
       柴岳明右掌疾探,在温庭筠额心一击,喝道:“起。”平卧着的温庭筠应声而起,坐在那两眼发直,死盯着柴岳明右掌,似乎那掌中风光绮丽,别有洞天。
       柴岳明问道:“那日你与顾师言、云天镜在南梢门大宅里见到了谁?”温庭筠一字一顿地答道:“那日我与顾师言、云天镜在南梢门大宅里见到了玉鬘、吉备真备、吉备真备的师弟。”
       一边静听的顾师言一愣,心想:温飞卿还见到了吉备真备的师弟,怎么我却没有见到?只听柴岳明又问:“在那宅子里,你是不是独自一人到过一个什么地方?”温庭筠道:“在那宅子里我睡不着,就走过一条长廊,到了一间有灯光的屋子。”柴岳明问:“在有灯光的屋子里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温庭筠如应声虫般答道:“在有灯光的屋子里,我看到了吉备真备和吉备真备的师弟,还有一个大黑影,大黑影正在说:‘顾师言此时心神俱疲,国师何不趁虚而入,夺其皮囊?’吉备真备说:‘此事不急,明年源薰君便要率遣唐使来朝,老衲另有打算。’大黑影说:‘此人一定不可放过,也不知偷听了我们多少谈话?’吉备真备说:‘老衲疏忽了,忘记将院门锁上。此事不可鲁莽,老衲爱才,温庭筠诗词双绝,毁之可惜,且无法向顾师言交待,顾师言是老衲手中一枚势子,留有大用,此时万万不可引起他猜疑。’大黑影说:‘那么国师的意思是?’吉备真备说:‘便请师弟小施搜神术,让其忘却今夜之所见所闻,如此则相安无事,师弟,你意下如何?’师弟说:‘师兄说得是’。”
       侧厅里有十几个人,但都屏气凝神,温庭筠呆滞的声音在静夜里有令人毛骨悚然之感。众人还在等温庭筠继续往下说,等了好一会,温庭筠却默不作声。柴岳明问:“后来怎样?”温庭筠道:“后来我醒了。”柴岳明手掌轻轻一击,道:“好,你现在也醒了。”温庭筠即如大梦初醒般眨眨眼,看着厅中人,问:“怎么?就好了吗?我方才说什么了?”顾师言便将其方才所言告诉他。温庭筠恍然道:“我全记起来了,那晚我新填了一阙词,急于对人吟诵,你和云兄都睡了,就出了小院想找个人拜听,不想着了老和尚的邪术。哈哈,怪不得我总觉得那晚丢了什么宝贝东西,却原来是忘了这阙词,这绝妙好词再无第二个人作得出来,即便我自己也作不出第二阙。”急索纸笔,将那首《菩萨蛮》词写下。
       顾师言问柴岳明:“柴仙师,吉备真备所言‘趁虚而入,夺我皮囊’是何意思?”柴岳明沉吟道:“这个山人却是不知,但这日本老僧对你不怀好意是确凿无疑的,那个对温公子施术的师弟又是何人?如此说,今夜施五遁大法的也是这个人。”杜瀚章道:“那老和尚说要等日本王子来朝时对顾训加以利用,现在日本王子已来了,并且就住在南梢门古宅里,看来那老僧诡计就要得逞,本来他们日本国的事犯不着我们去管,但若要伤害到顾训,那就决不肯与他干休!”顾师言道:“吉备真备能利用我什么?我今识破他奸谋,又岂肯为他所用!”
       一边的戚山堂道:“或许顾公子正被人利用而不自知。”顾师言心下一惊,知道戚山堂指的是望月研一他们,细细一想,自望月研一救他出宫,指点他去扬州,其后断臂几至于死,现在又带着个终日蒙面纱古怪神秘的伊婆婆来找他,从此祸事不断,且望月研一行事诡秘,言语吞吐,难免让人起疑,但若说是在欺骗他,又有何企图呢?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顾师言感觉得到,伊婆婆是真心想帮助他找回衣羽的,决不会欺骗他,虽然她有些事未明说。
       柴岳明问顾师言道:“顾公子,你可知今日郓王找我商议何事?”顾师言道:“应该是如何对付马元贽、轩辕集之事吧。”柴岳明一拍手掌,道:“说得是,你上次中了马元贽之计,差点害了郓王……”
       顾师言脸一红,道:“顾训愧悔无地。”柴岳明摆手道:“郓王非是凡人,见识高超,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日虞紫芝之事虽然凶险,但此后宣宗皇帝对郓王信任有加,马元贽一伙再无离间之计了,郓王岂非因祸得福。是以他现在已不再怪罪于你,还说你若来京,就要请你去相见,你明日便随我去见郓王。”顾师言道:“郓王雅量,顾训实是无脸见他。”
       说话间,不觉东方之既白。柴岳明用过早膳,便拉着顾师言去郓王府,顾师言推却不得,只好说去告知望月先生一声。望月研一淡淡道:“公子请便。”伊婆婆却是欲言又止。
       
       人生快意多所辱
       顾师言出了杜府,随术士柴岳明前往十六院。十六院是王室贵族聚居之地,当年宣宗未即位之先,也居住在十六院。宣宗大智若愚,韬光养晦,诸王以为其痴,常戏侮取笑。身登大宝之后,诸王恐惧,宣宗却毫无骄气,常至十六院与诸王燕谈游戏,众心乃安。
       柴岳明看来是郓王府常客了,竟不用通报,领着顾师言直接去元亨堂见郓王。顾师言一见郓王,当即跪倒请罪,郓王赶紧扶起道:“你一片忠心,何罪之有?你这断臂之痛想必也是马元贽之党所赐吧。”
       郓王请柴、顾二人坐下,王府侍僮送上香茶。郓王道:“顾公子切勿自责,即便当日你识破马元贽一党的奸谋,他们也会另寻事端与小王为难,小王服药冒死自明,使得父皇识破了马元贽一党的险恶用心,马元贽弄巧成拙,依小王看,顾公子非但无罪反而有功。”顾师言惭愧道:“王爷不怪罪已是在下之幸,若说有功,那可真要羞死在下了。”郓王一笑,道:“罢了,不提这些,不过小王确实找你有事商议。”顾师言忙道:“王爷吩咐便是,在下自当尽力。”
       郓王眼望柴岳明,道:“柴仙师,烦你将那日之事对顾公子说说,看看这伙阉竖猖狂到了什么地步!”柴岳明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有所不知,马元贽以‘虞紫芝丹丸案’陷害郓王爷不成,反遭皇上猜忌,轩辕集被驱逐出宫,派出追杀顾公子的神策军高手也毙命于洛水神祠,马元贽恼怒之极。对了,顾公子你也当真了得,连毙马元贽座下两大高手……”
       顾师言道:“那是望月先生杀的,我哪有这本事!”
       柴岳明“哦”了一声,道:“就是昨晚那位望月先生吗?厉害!王爷思贤若渴,顾公子可否将那位望月先生引荐给王爷?”顾师言面有难色,道:“王爷、柴仙师,这位望月先生是东瀛人,原是吉备真备手下,不知何故吉备真备要派人追杀他。说实话,他有点自顾不暇,昨夜之事也是柴仙师亲眼所见。还有,此人性情冷僻,颇难相处。”
       郓王摆摆手,道:“小王并无他意,只要听说是能人异士,就心生仰慕,希图结交而已。”顾师言道:“王爷美意,望月先生若大事一了,在下自当请他来拜见王爷。”郓王道:“好!顾公子,你若有用得到小王的地方尽管开口。柴仙师,你接着说。”
       柴岳明道:“马元贽陷害王爷不成,又生毒计,竟想让轩辕集施五遁大法取王爷魂魄。”顾师言笑道:“有柴仙师在,轩辕集的魍魉左道岂能得逞!”柴岳明道:“却也好生凶险呀!昨日那位望月先生突然问五遁大法可破否?山人当时吃惊不小,以为他是马元贽、轩辕集一党前来刺探的,若不是山人信得过顾公子,岂肯施法,只是,只是……”柴岳明脸现困惑之色。
       顾师言问:“柴仙师,怎么了?”
       柴岳明道:“昨夜施五遁大法之人,其功力似乎更在轩辕集之上,山人实非其敌,这等驱神役鬼的法力只有当年的白石道人才有,吉备真备的师弟究竟是何方神圣?王爷,若此人为马元贽之党所用,要害王爷甚至皇上,都不是难事,甚可忧虑呀!”顾师言道:“柴仙师不须多虑,我曾听吉备真备说过,他与轩辕集还有宿怨,并非一条道上的人。是了,他们今晚还会不会施法害那位伊婆婆?”柴岳明道:“顾公子放心,五遁大法极耗元气,七七四十九日内决不能施行第二次。”
       顾师言向郓王道:“王爷说有事吩咐在下,不知何事?”
       郓王道:“顾公子,你也不是局外人,马元贽一党久欲置你于死地,小王与你可说是同仇敌忾,只有扳倒马元贽,打击内官势力,才能整顿朝纲,为黎民苍生造福。”顾师言道:“是,内官仗势欺压百姓,民愤已久。”郓王道:“但马元贽之党其势已大,盘根错节,说不定除之不得反遭其害。”柴岳明道:“此事确须慎重,马元贽与夔王掌控神策军,一旦有些风吹草动,他们便会先发制人,当年‘甘露之变’酿成奇祸便是前车之鉴。”郓王道:“京畿驻兵是不能指望了,若从外地抽调府兵前来,却又太招人耳目,顾公子足智多谋,且为小王筹谋一良策。”
       顾师言道:“王爷过奖了,在下对朝中之事并不熟悉,也不清楚其中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既然王爷不耻下问,在下也就斗胆进言。请问王爷,除了皇上的信任,王爷还有什么臂助?”
       郓王看了柴岳明一眼,赞许道:“顾公子问得好,一矢中的!朝中文官大都与小王交好,只是刀兵一起,文官也没甚用,只有内枢密使王归长手里还有些兵马,王归长还秘密结交蒋士澄麾下神策军统领真修静,到时或可一用。”顾师言大惊道:“真修静?此人万万相信不得。”
       郓王忙问何故?顾师言便将当日真修静与蒋云裳诱他入马元贽圈套陷害郓王之事一一说了。郓王脸上变色,道:“如此说,卧底刺探是真修静拿手好戏,今日若非得顾公子提醒,那么我等死无葬身之地了!”顾师言道:“我总算明白马元贽为何要派人追杀我了,原来是怕我露了真修静的狐狸尾巴。”又道:“王爷,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下向王爷举荐一人,可敌万人。”郓王喜道:“请讲。”顾师言道:“此人柴仙师见过的,便是威震西域的大剑师尉迟玄。”郓王道:“小王对尉迟先生闻名已久,一直无缘得见,顾公子可知他现在何处?小王定当亲往结纳。”
       顾师言道:“二月间,尉迟玄与其弟子云天镜离京远赴高昌,不知今在何处?在下修书一封,烦王爷派人送与我义兄那颉啜,他定知尉迟先生下落。只是尉迟前辈一向独往独来,王爷要结交他还须费些心思。”郓王道:“高人自是不同等闲,只要得知尉迟先生下落,不管千里万里,小王定当亲往相迎。”
       顾师言当即给那颉啜写了一信,只是山萝与朱邪赤心之事真不知如何说起,心想:此事还得那颉啜亲来,便含糊说山萝无恙,请那颉啜哥哥有暇来接她回大漠。
       郓王接过书信,道:“小王即遣快马送到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帐下,不出半月,便有回音。”顾师言心里有事,不耐久坐,道:“王爷,敌强我弱之时,万不可轻举妄动,只有静观其变,从中寻找破敌之策,机会总有,就看能否抓住,这个真修静倒是一枚好棋子,王爷可以将计就计,可收奇效。弈道与兵法相通,在下所知仅此。”说罢,起身告辞。
       柴岳明留下与郓王长谈,顾师言独自回小雁塔下杜府,骑马经过万国馆舍时,正见大繁树在坊门前吆喝着什么,原来南诏使团就住在这里。顾师言怕惹事,催马快行,从大繁树身边奔过。岂料大繁树对宝马有天生感应,扭过大脑袋叫将起来:“喂喂喂,顾公子,慢走慢走!”顾师言没有缰绳,只是夹着马腹的双腿一松,黑骏马就知主人心意,停了下来。
       大繁树追上来道:“顾公子,你匆匆地往哪去?璎珞鬼妹可是恨你入骨呢,说你指使那小瘦个当众脱她衣服。”顾师言讪讪道:“误会误会。”大繁树道:“什么误会,就是有意!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我们殿下今天去大明宫了,皇帝要召见他。哎,你说皇帝会不会嫁个女儿给我们殿下?璎珞鬼妹担心得不得了,又骂又跳。”顾师言道:“酋龙殿下不见得会从一而终吧,日后承继王位,嫔妃自然不少,璎珞鬼妹又管得了?”
       说话间,就见璎珞鬼妹气咻咻走出来,正听到顾师言后面这句话,气得她腰肢乱扭,银圈银镯,环珮叮当。顾师言一见,赶紧催马就逃。听得身后璎珞鬼妹尖叫着命大繁树抓住他。
       长安城里跑马总不如旷野迅捷,顾师言催马跑了一程,觉得身后有人一路跟着他,以为是璎珞鬼妹派来抓他的南诏人,回头看,那人极是机警,一闪便躲了起来,看不清长什么样子,隐约好像是个披发头陀。顾师言暗暗吃惊,这跟着他的人是谁?南诏人也就罢了,若是马元贽的手下那可糟糕!当下在马背上一个转身,来个张果老倒骑驴,慢慢催马往小雁塔而去。奇怪的是,那个追踪者似乎更怕顾师言发现他,直至顾师言到了杜府,那人竟再未现身。
       杜瀚章不在府中,萦尘说皇上召见杜公子,至今未归。顾师言道:“是了,皇上今在大明宫召见南诏酋龙,自然要请瀚章去相陪的。”顾师言昨晚一夜没睡,颇为困倦,回到房中倒头便睡。
       醒来时见窗外日光斜照,已是午后,忽觉脚边似有一人,抬起身一看,却是萦尘踡缩着身子睡在那。顾师言柔情顿起,这些日子萦尘对他是百依百顺,明知他回长安是为了寻找衣羽,却无半句怨言。顾师言心里忽然一酸,伸手轻轻抚摸萦尘细腰,眼泪落了下来。
       萦尘醒了,笑道:“我本来坐在这里看公子睡觉的,不知后来怎么也睡着了!”一眼看到顾师言泪痕,忙问:“公子,你怎么了?”顾师言一把抱住她,痛哭失声。萦尘哄小孩子似的拍着顾师言背脊,柔声道:“公子爷,萦尘知道你心里很苦,没事的,你一定会找回衣羽小姐的。她也会对你好的。”萦尘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捧着顾师言的脸不住地亲吻。
       萦尘柔软温润的嘴唇贴在顾师言唇边,轻声道:“公子,萦尘为你生个孩子好不好?你不知道,我们这次出门时,老夫人对我说,要我早早的给你生个孩子。”顾师言忙问:“萦尘,你怀上孩子了?”萦尘俏脸通红,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是这样说。公子,你不喜欢萦尘为你生孩子吗?”顾师言在她樱唇上亲一下,道:“喜欢。”
       萦尘一下子热情如火,身子软软地粘在顾师言身上,舌头小鱼似地游到顾师言口里,欢快地游动。顾师言情欲大起,便去解萦尘裙带,手到处,萦尘便微微颤抖,身子变得滚烫。自出柴桑,顾师言一直未与萦尘有鱼水之欢,虽然在唐人看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事,但顾师言还是常觉内疚,因为萦尘实在待他太好,只是他的心还在衣羽那里。
       二人情动,正欲缠绵,忽听门外泉儿叫道:“公子爷,你醒了吗?玉鬘姑娘找你。”又听得玉鬘有点悲戚的声音道:“顾公子,望月叔叔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伊婆婆和我都很害怕。”
       顾师言应道:“稍等,我就来。”赶忙起身穿衣,在萦尘脸颊亲了一下,低声道:“对不住。”萦尘道:“没事,你去吧。”卧在床上看着顾师言出房去,幽幽叹息了一声。
       顾师言随玉鬘来到伊婆婆处,伊婆婆执着毛笔在写字,顾师言好几次来都看到伊婆婆在写字,一见到他就赶紧收起来,似乎生怕他看到。顾师言也不在意,道:“婆婆不用担心,望月先生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玉鬘道:“是呀,国师手下八大侍者就数望月叔叔最厉害。顾公子,你是自己人,我跟你说,那另外七个白衣侍者其实已有两个被望月叔叔杀死了,因为他们要伤害伊婆婆,你是看到的,那日三个侍者围攻望月叔叔,其实望月叔叔要逃,那他们也拦不住,他是为了保护伊婆婆和我,那日真的好险,你们再不赶来相助,可能真的要糟了。”
       顾师言道:“望月先生极有可能是去南梢门大宅打探衣羽的下落,我这就去看看。”伊婆婆道:“顾公子你不要去。”顾师言笑道:“婆婆放心,我虽然武艺低微,但我要大摇大摆进南梢门,保证日本王子他们对我恭迎恭送。”
       玉鬘奇道:“顾公子,你有什么法子?”
       顾师言道:“我请当朝红人令狐绹与我一道去,不论是源薰君还是吉备真备,哪个敢动我分毫?望月先生暗着去,我明着去。”
       顾师言想起从郓王府回来时有人跟踪,看来还是小心为妙,便找蔡先生为他易容,这回扮成个五十岁的老者。顾师言照照镜子,笑道:“怎么与元宵棋会的那个庞铮有三分像呀。也好,我今晚就扮庞铮,源薰君不是喜欢弈棋吗,我这就去试试他棋力。”
       天色已晚,杜瀚章他们未归,想必宣宗赐宴大明宫。温庭筠也是整天不见人,定是去青楼曲坊教歌妓唱他的绝妙好词去了。顾师言独自出了府门,也没骑黑骏马,叫了辆马车便往令狐绹府第而去。门前大槐树下闪出一人,披发跣足,相貌奇丑,戴金箍,挎戒刀,是个带发修行的头陀,远远跟在顾师言马车后到了令狐绹府第,看着顾师言进门。过了一会,便有一人随顾师言出来,带了几个随从,上了两辆马车,往南驰去。
       头陀迈开大步,一路跟踪。
       南梢门鬼宅变化之大令顾师言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红墙碧瓦,灯火如昼,原先那条窄巷竟成了通衢大道,顾师言两进古宅都是从角门进去的,现在院墙正中却有高大的门楼,兽环朱门、镇宅石狮、拴马桩,一应俱全。
       随从前去递上令狐绹的名刺,不一会,大门敞开,源薰君、藤原良房等人急急出迎,深深施礼道:“令狐大人光临,有失远迎。”三日前,宣宗接见日本遣唐使时,源薰君、藤原良房便拜见过令狐绹,知其乃当朝权臣,倍加结纳,实未想到令狐绹会乘夜来访!
       令狐绹介绍顾师言道:“王子殿下,这位庞铮庞先生是棋坛宿将,乃前辈国手玄东嫡传弟子,也是下官好友,得知殿下是东瀛棋道第一人,甚是仰慕,想与殿下切磋一番,不知殿下可肯俯就?”源薰君彬彬有礼道:“能向上国高手请教,小王幸甚,请。”
       令狐绹见回廊曲折,庭院深深,飞檐绘彩,栋梁雕花,精美幽深比之十六院王公贵族府第犹有过之,赞道:“难怪殿下不住万国馆舍,原来有这么个好去处,下官在京多年,对此处竟然丝毫不知,也算是孤陋寡闻了。”源薰君道:“这是五十年前敝国留学僧吉备真备募资兴建的,吉备大师得知小王率使团前来,特意修葺一新。”令狐绹奇道:“吉备大师是德宗朝的遣唐使,据下官所知,约有百岁高龄了吧,如此高寿堪称人瑞,下官倒想拜会,不知方便否?”源薰君忙道:“吉备大师正在府中,自当拜见大人。”
       
       进到大厅,分宾主坐定。顾师言头戴纱帽,身穿宽袍,装扮得像个隐士,袖子长,断臂接一假肢,作揖时右手伸入左袖,捏着木头做的假手施礼,令人察觉不到他的断臂,这都是蔡先生为他做的。
       派去请吉备真备的侍从回来禀道:“吉备大师说身体不适,不便见贵客。”源薰君、藤原良房脸现尴尬之色,担心令狐绹不悦。令狐绹笑道:“大师年事已高,倒是下官不近人情,不该夜里来求见,改日再来聆听大师法谕吧。庞先生,你便向王子殿下请教一局吧,下官虽然棋艺低微,却最喜旁观高手对局。”
       源薰君接下来说的一句话,令顾师言大为惊愕,只听源薰君对侍从道:“去取楸玉棋枰来,庞先生是高手,要用最好的棋具。”片刻,那侍从由侧门进来,双手平托,送上一座尺五见方的棋墩和两盒棋奁。顾师言一见这副棋具,登时站起身来。
       这棋墩色泽深黄,棋墩四腿雕刻成鱼兽图案,和顾师言在成都南诏酋龙那里见到的楸玉棋枰一模一样,酋龙的楸玉棋枰已被盗,莫非就是眼前这副棋具?却为何到了源薰君手里?
       源薰君见顾师言神色有异,便问:“庞先生是不是以前见过这副棋具?”顾师言压低声音显得沙哑苍老一些,道:“未曾见过,只是觉得此棋枰像是传说中的楸玉棋枰。”源薰君朗声一笑,道:“庞先生果然是高人,见多识广,这正是楸玉棋枰!”顾师言道:“故老相传,得此棋枰者便能无敌于天下。现这宝物归殿下所有,老朽岂敢与殿下争胜呀!”源薰君笑道:“岂有此理,若是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得此棋枰,也能天下无敌?来,庞先生,我们开局吧。”一边的藤原良房陪笑道:“不过殿下自得此棋枰来,倒真是从未败过。”顾师言问:“这传说中的宝物,不知殿下从何处得来的?”源薰君道:“是吉备大师相赠的,庞先生想必还不知道,吉备大师也是棋道高手,据说早年曾与尊师玄东前辈对弈过。”
       顾师言点头道:“这事老朽也听先师提起过。”心想:奇怪,这棋枰明明是酋龙的,怎么又成了吉备真备的了?酋龙的楸玉棋枰被盗,望月研一适在成都,莫非……
       源薰君与顾师言对弈,藤原良房陪着令狐绹一旁观战。藤原良房问:“令狐大人,敝国送到府上的东瀛美酒,大人可曾品尝?酒味如何?”令狐绹道:“下官公务冗忙,还未及畅饮。”藤原良房道:“不如就在这里小酌两杯,一边饮酒,一边观局,令狐大人以为如何?”令狐绹道:“如此甚好。”
       顾师言闻到酒香,咂咂嘴道:“好香洌的酒气!”令狐绹笑道:“庞先生莫不是酒瘾发作了?”藤原良房忙让侍从也给顾师言斟上一杯,顾师言向源薰君示意:“殿下,老朽失敬。”源薰君道:“庞先生请便。”顾师言酒到杯干,那侍从一见他喝完,就给他斟满。这庞先生与王子对局却饮酒自若,颇为不敬,源薰君表面上声色不动。
       顾师言执白先行,棋枰上疏疏落落布下二十余子后,源薰君知道遇上了高手,身子前倾,全神贯注盯着棋局。源薰君自来到长安,已与大唐多名棋手对弈过,从未落败,听说年初翰林院举办元宵棋会,以决出顶尖高手来与他正式对局,棋会第一的便是那个断臂的顾师言,却又听说此人罪大恶极,不能在长安容身,早已逃窜。源薰君现在倒有点后悔当初见到顾师言时没和他较量较量。源薰君自视极高,虽然翰林院已安排他六月初六与新补棋待诏阎景实正式对局,但未能与棋会第一的交手,总是憾事。
       顾师言轻敌了,开局之初,看错征子,左下两颗棋筋呈被征之势。顾师言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一边思谋对策,一着棋足足想了小半个时辰,然后置被征吃之子于不顾,而从左上落子。顾师言似乎全部想通了,落子如飞,十余手后却又有两颗子被征。源薰君长舒了口气,以为此局胜定,未料顾师言“啪”的一声落子于天元,源薰君定睛细看,大惊,此乃一子解双征之势,谓之“镇神头”,有此一子,非但一举消去白子被征之虞,黑棋原先为征吃白子而作出的让步全成了白送,且中腹白势陡然膨胀。源薰君瞠目缩臂,苦无对策,忽问:“庞先生元宵棋会第几?”
       一边的令狐绹道:“庞先生原本有望杀进三甲,无奈过早与顾师言相遇,以半子惜败。”源薰君叹道:“小王不能胜庞先生,那顾师言的棋岂非更是出神入化!”推枰认负。
       源薰君一向崇尚强者,今被顾师言击败,骄气顿失,变得极为恭敬,现在看顾师言饮酒弈棋非但不觉得不敬,反倒是魏晋风流,高人逸士应有的洒脱。
       顾师言连饮三杯,醉眼惺忪,道:“殿下,贵国美酒后劲十足,老朽失态了。”歪歪倒倒起来。令狐绹皱眉道:“庞先生贪杯了,时辰不早,还要回去呢。”源薰君忙道:“无妨,庞先生便在此间歇息,小王明日还要向庞先生请教一局。”令狐绹道:“也好,那就叨扰了,下官明日午后派人来接他回去。”
       源薰君、藤原良房送令狐绹出门,回来时已不见那个庞铮先生。问侍从,却说庞铮先生头晕目眩,急欲安睡,已扶他去侧厢房歇息去了。
       顾师言是海量,岂会轻易得醉!在床上躺了一会,起先听得外边还有人言语走动,后来就都安静下来。五月末的夜晚,天气燥热,顾师言脸上贴着胶皮面具,甚是难受,想撕下来,又怕被人发现。又等了一会,拿了把纸扇,悄悄出门,打定主意,若是碰到人,就说天热睡不着,到外边来乘乘凉。
       顾师言此番是三顾鬼宅了,对这里楼台庭院的方位大致有个印象,径往前两次见到吉备真备的那座院落行去。下弦月如钩,淡淡月光如水,四下里隐约可辨。顾师言转过一条长廊,忽听前面竹林旁假山畔有人说话,是藤原良房的声音,另一个好像是录事山田,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通,顾师言一个字也听不懂,心知他们说的是日本话。藤原良房似乎甚是烦恼,不住唉声叹气,录事山田像是在劝慰他。顾师言空有一双耳朵,却什么也探听不到,正准备退回去到别处打探,忽见小竹林中走出一人,开口说的是汉话。
       只听那人道:“左大臣阁下,殿下又到羽姬房中去了!”顾师言心头一震,随即心痛如绞,一下子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好一会才定下神来,藤原良房的声音才传入耳鼓,也说的是汉话:“你有没有看到羽姬和那个老和尚秘密会面?”那人道:“没有,羽姬一直呆在楼上。”
       山田录事说道:“大人,殿下痴迷于美色,且明知吉备真备是邪马台国师,却还一意孤行与其交往,您作为此次遣唐正使,您要早作决断!”
       藤原良房“忽喇忽喇”扇扇子,苦恼道:“殿下被羽姬这个妖精迷住了,若非她怂恿,殿下又怎会住到吉备老和尚这宅子里来?这羽姬是吉备真备的学生,难道她也是邪马台国的人?”
       山田录事道:“极有可能!邪马台国人在大唐已有近百年,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处境对我们不利,以下官愚见,他们并不在于伤害我们殿下,似有更险恶的图谋!大人,《孙子兵法》有云‘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不如……”
       藤原良房来回踱步,突然将扇子在手上重重一击,道:“好,先除去那老和尚!山田,你让小佐佐木去办这件事,事成之后有重赏。”
       佐佐木三兄弟是日本国有名的武士,此次作为源薰君的贴身侍卫随使团来到大唐,直接听命于藤原良房。
       顾师言隐在角落里,心乱如麻,对衣羽是又爱又恨,思来想去,忽然又心灰意冷起来,心想:也许衣羽根本不是中什么邪术,而是自愿的。是呀,若能嫁与王子为妃,岂不远胜于自己这断臂之废人!
       藤原良房等人都已走了,四下里寂静一片。顾师言蹲在角落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听得有人走了过来,脚步轻盈细碎,听得出是女子的足音。顾师言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这会不会是羽姬?
       长廊转折处有月光斜照,那三个女子从月光下走过时,顾师言认出居前的一位是藤原空婵,后面两个身材略小,好像是侍女。藤原空婵怒冲冲似的走得很快,一会儿消失在长廊尽头。
       顾师言蹑足跟上,走过好几条回廊,来到一处精致的小楼,小楼门廊上悬着一对红灯笼。侍女正要叩门,门却开了,源薰君走了出来,盯了藤原空婵一眼,大步离去。藤原空婵追着他说话。源薰君停下来冷冷道:“你说汉话,别让下人们知道。”藤原空婵改用汉话道:“殿下,我是你的未婚妃子,你不能对我这么冷淡!”源薰君道:“我已答应你与你完婚之后再娶羽姬,你还要怎样!”袍袖一甩,径自离去。
       藤原空婵气得使劲揪着胸口,朝小楼上狠狠瞪了一眼,带着二个侍女往回走。顾师言藏身廊下小花圃里,等她们走远,才钻出来,站在小楼门廊灯笼下,只觉喉咙发紧,四肢发颤,因为他知道衣羽就在这小楼里,但他不知道就在他身后十余步的暗处,有一人抱臂冷冷看着他的后影。这人武士装扮,身子左右两侧各挎一柄长刀,只要疾冲上来,一挥刀就能把顾师言劈成两半。
       顾师言对身后的危险毫无察觉,迟疑了一会,踏上台阶去推小楼的门,未想楼门应手而开,原来源薰君出来时门根本没关上。小楼底层黑沉沉的,在黑暗里呆久了,隐约也可辨物,方才在外面看见楼上好像有灯光,便摸黑扶着楼梯到了楼上,且喜并未给人发觉,见右侧有一间屋子的菱窗透出亮光,轻轻走过去侧耳倾听,没听到什么声音,不管它,捅破窗棂纸看一看。
       屋内景象令顾师言心跳加剧,只见一背影婀娜的女子披着一件薄薄的轻纱坐在一面大铜镜前梳妆,铜镜里映出一张如花面容,瑶鼻樱唇,眉目如画,不是衣羽又会是谁!
       衣羽一手捋着长发,一手用梳子慢慢梳理,雪白的手臂半举,乌发如瀑,姿态诱人,映在铜镜里的面容也似笑非笑,原本略显稚气的俏脸竟有一种妖媚之色!
       蓦见衣羽脸色一寒,顾师言就知道不妙,赶紧一低头,就听“嗤”的一声,一物穿过窗棂纸从他头顶掠过,若非他躲得快,那么正中面门。顾师言赶忙叫道:“衣羽,是我,顾训。”
       门“吱”的一声开了,衣羽赤足走了出来,一见顾师言,娇叱道:“你是谁?”顾师言也不管那么多了,伸手将脸上胶皮面具撕下,夜风习习,脸上一阵清凉,恳切地道:“衣羽,是我。”
       衣羽睁着一双妙目,目不转睛地看着顾师言,嫣然一笑,过来拉住顾师言的手,道:“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别让人看到。”拉着顾师言进屋,反手掩上门。顾师言又惊又喜,道:“衣羽,你记起来了是吗?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的。”
       衣羽盈盈立在顾师言面前,脉脉含情道:“顾训,我怎么会忘了你?”扑到顾师言怀里嘤嘤啜泣,一边用手轻轻抚摸顾师言左臂,忽然“咦”了一声,撩起顾师言衣袖一看,却原来是假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你还疼吗?”顾师言热泪长流,轻抚衣羽近乎赤裸的肩背,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衣羽抬起泪眼望着顾师言,说道:“顾训,你怎么这么傻呢,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就真的砍了呢!”顾师言吻了一下她的眼睛,道:“为了你,我命可以不要,你不用多说,我不会怪你的。”衣羽环抱着顾师言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上,低声啜泣,道:“顾训,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顾师言道:“好,我带你走,望月先生就是想把你带到伊婆婆那里好让你记起从前的事,现在你已记起来了,这太好了!”衣羽道:“以前的有些事我还是记不得,你带我到伊婆婆那里去吧。”顾师言道:“好,我们现在就走?”衣羽摇头道:“现在肯定出不去的,你明日上午在门口等我好不好?”
       顾师言连连说好,高兴得语无伦次,实未想到如此轻易就能找回衣羽,真是老天不负苦心人!
       晓钗催鬓千里思
       顾师言迷迷糊糊下了楼,欢喜得想要纵声长啸,站在门廊下眼望楼上,希望衣羽倚在栏杆上看他一眼,然而楼上灯光迅即熄灭,寂无人声。
       顾师言独自站了一会,傻笑了一阵,贴上面具,循来路回去,且喜一路未遇人查问,摇着纸扇回到了侧厢房。
       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师言一夜无眠,早上却丝毫不见困倦之态。录事山田来请顾师言用早餐,并亲自作陪,山田很殷勤,话也很多。山田在扬州曾见过顾师言,因此,顾师言不敢多说话,怕被他看出破绽,只是饮酒吃菜。
       饭后,山田道:“庞先生,敝国源薰君殿下在‘一瓢阁’相候,欲就棋艺之道再向庞先生请教。”顾师言哪里还有心下棋,推托道:“老朽今日下不得棋了,宿酒未醒,眼冒金星,令狐绹大人还等老朽回去有事商议,改日再来向殿下讨教,烦录事大人代老朽向殿下告辞一声,失礼了。”
       录事山田见他用令狐绹为托辞,不好留他,恭恭敬敬送他出门。顾师言叫了辆马车,正要上车,见藤原良房急急赶来挽留,顾师言推托令狐绹找他有事,藤原良房只得作罢。顾师言坐上马车,拱手告别,忽听藤原良房道:“庞先生,下官好像在哪里见过你?”顾师言道:“大人说笑了。”
       车夫催动马车离开,一忽儿就将藤原良房等人抛在车后。顾师言撩开窗帷,朝古宅门口张望,心里思索藤原良房话里的意思,这藤原良房难道看出他什么来了?多想无益,就算藤原良房知道他是顾师言也无妨,除了源薰君,这些日本人都巴不得赶衣羽走,昨夜都还在密谋除去吉备真备。哎呀,他们会不会对衣羽也下毒手?
       
       马车一出南梢门,顾师言便付了车钱下车,在一家南货店买了两斤芜湖开心果,这是衣羽最爱吃的,赴川途中,这开心果衣羽吃了不下十余斤。然后另雇了一辆马车往回赶,驶到离遣唐使居住那古宅大门十余丈处停下,等衣羽出来。
       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不是官员就是和尚,偶尔见到一个女子,却又不是衣羽。眼看红日高照,衣羽还未出来,顾师言坐在马车上就像是坐在烤炉上,心急如焚。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见宅子里出来一个戴藤篾帷帽,黑绡遮面的白衣女郎,站在拴马桩畔左顾右盼。顾师言大喜,伸手出窗在车厢拍击。那女郎听到声音,当即快步走过来,来到马车边,撩开面纱,冲顾师言嫣然一笑。顾师言伸手拉她,道:“快上来。”
       衣羽轻盈盈踏上马车,坐到车厢里。顾师言催车夫快走,一边将她面纱撩起掖在帷帽上,在她樱唇上吻了一下,道:“我好担心你,可把我急死了。”衣羽神情有点惊慌,道:“顾训,你朝后面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我们?”顾师言探头出窗,朝后观望,未见有可疑之人。
       衣羽定了定神,问:“我们这是去哪?”顾师言道:“去杜瀚章府上,伊婆婆也在那里。”说着捧出一把开心果请衣羽吃。衣羽看了一眼,道:“我不想吃。”顾师言微感失落。
       马车停在杜府门前的大槐树下,衣羽却不下车,道:“顾训,等一下,我好害怕。”顾师言问她怕什么?衣羽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楚楚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怕见生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顾师言搂着她的肩,柔声道:“好好,我们不见生人,其实杜瀚章你是认得的,也许你忘了。”衣羽将头靠在顾师言肩上,道:“顾训,你陪我坐一下,让我好好想一想。”
       顾师言握着她柔软的手掌,道:“衣羽,你记得吗?去年我们赴川途中,经过营山的一个小镇时,你中了东蛮国鬼大将的惊魂咒,夜里睡不着,一定要拉着我的手才能安睡,那天夜里,我们也是在马车上,你还记得我们都说了些什么?”
       衣羽似乎在听马车外的什么声音,有点神思不属,支支吾吾道:“哦,是吗?说什么了?我有点记得却又记不得。”顾师言叹道:“我以为这件事你会记得,看来你还是忘了好多事。我们进去吧,伊婆婆就在里面,她可以让你恢复记忆的。”
       衣羽搂着顾师言脖子道:“再等一会吧。顾训,你亲我一下,我胆子会大一点。”嘟起小嘴,花瓣一般的樱唇半开半闭。顾师言怦然心动,正欲亲吻,忽听一阵“呱呱”乌鸦叫。衣羽身子一缩,道:“这老鸦叫得真讨厌。好了,我们进去吧。”
       衣羽放下面纱,跟着顾师言身后进了杜府,应门的老苍头道:“顾公子,我家公子爷在花厅,南诏王子也在。”衣羽轻轻扯了一下顾师言衣袖,低声道:“我不想见他们,你带我去见伊婆婆吧。”
       顾师言便领着衣羽直接去伊婆婆住的那个小院,进院门时顾师言说道:“望月先生昨天还去找你了,不知他回来了没有?”衣羽“哦”了一声,并不在意。
       玉鬘正在院里晾裙子,一眼见到衣羽,“啊”的一声,喜道:“小姐小姐,你回来了,太好了!”扭头冲左边一间房子叫道:“伊婆婆,我们小姐回来了。”
       衣羽快步朝左边那间房子走去,顾师言跟在她身后叫道:“伊婆婆,你看我把谁请来了?”
       衣羽急着见伊婆婆,腰肢扭得两扭,就已经到了伊婆婆房门口,就听得伊婆婆惊呼一声:“是你!”衣羽诡秘一笑,道:“是我。”突然从裙下抽出一柄短剑,朝伊婆婆逼去。
       顾师言大惊,叫道:“衣羽,你做什么!”伸手往她肩头抓去。衣羽反手就是一剑,朝顾师言面门劈来。顾师言急中生智,伸出假肢一格,假肢“嗒”的一声被劈落在地。衣羽愣了一下,随即裙底飞起一脚,将顾师言踢出门外,转身又朝伊婆婆逼去。伊婆婆不住倒退,一直退到墙角。
       衣羽冷笑道:“百日已过,我也用不着你了,你都八十多了,死不足惜,看今日谁还能救你?”尖笑声中,手中短剑猛地朝伊婆婆掷去,眼看短剑就要穿胸而过,将伊婆婆钉在墙上。蓦然瓦砾纷飞,有一人自屋顶疾扑而下,手中长刀一挥,将那柄短剑击落。衣羽花容失色,抽身便走。顾师言刚从地上爬起要进屋,见衣羽冲出来,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忙叫道:“衣羽。”屋里又有一人冲出朝衣羽追去。两人先后蹿上屋顶,衣羽手无兵器,被那人长刀指住,无法逃逸。旋听“蓬”的一声爆响,一股浓烈的烟雾迅速散开,将两人身影遮住。
       烟雾散尽,屋顶上那两个人影都已消失不见。杜瀚章等人闻声赶到,询问出了什么事?顾师言脸色蜡白,回头去看,见玉鬘扶着伊婆婆走到门外,那小姑娘吓得牙齿直打颤,说不出话来。
       大繁树也来了,上前拍着顾师言肩膀道:“天又没塌下来,看你吓得这熊样!跟我说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顾师言不答,却请杜瀚章多派人手保护伊婆婆,便跟着众人来到花厅坐定。酋龙坐在那饮茶,苦楮立在他身后。见到顾师言,酋龙略略欠了欠身。顾师言也无暇答礼,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状若痴呆,两行清泪流过双颊。
       萦尘紧紧攥着顾师言右手,问:“公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温庭筠也在,也来问。顾师言低下头,道:“衣羽来了,她要杀伊婆婆。”众人失色,面面相觑。
       杜瀚章道:“望月研一不是在吗?他今天早上回来的。”顾师言摇头道:“望月研一不在。”杜瀚章道:“奇怪!事情好像很复杂,我真是搞不懂,你说伊婆婆可以帮你找回衣羽,现在衣羽又要杀伊婆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师言揪着自己头发,涩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杜瀚章道:“顾训,我觉得望月先生和伊婆婆对你隐瞒了很重要的事,我们不知究竟,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助,是不是请伊婆婆来当面说清楚,我们也好一起出谋划策来应对?”
       顾师言心乱如麻,只好点点头,和杜瀚章等人来到西侧小院,见卞虎正指挥泥瓦匠修补屋顶那个大窟窿。伊婆婆在玉鬘房内,房门紧闭。顾师言来到门前,大声道:“伊婆婆,我顾训,我有些事想请教您老人家。”
       门开了,玉鬘探头出来道:“顾公子,你进来吧。”顾师言一进去,玉鬘又把门关上了。屋里相对阴暗,顾师言见伊婆婆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门。玉鬘端把椅子让他坐,问:“顾公子,你刚刚被、被那个踢了一脚,不要紧吧?”顾师言说不要紧,一摸胸口,摸到怀里一包东西,掏出来却是包开心果,随手放在桌上。玉鬘一看,说了声:“开心果。”
       伊婆婆闻声回过头来看了看,问:“你这是买给她吃的吗?”顾师言觉得伊婆婆好像什么都知道,便点点头。伊婆婆又问:“她吃了吗?”顾师言不作声,过了一会,突然大声问:“婆婆,您一定知道的,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衣羽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来杀你?”
       伊婆婆半晌不答。顾师言便问玉鬘:“玉鬘,你对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邪马台国的人?”玉鬘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吃惊不小,道:“顾公子,你怎么知道的?这个我不能说,说了我会变得又老又丑的,从小就立过誓。”玉鬘这么说等于承认了,只是不得其详。
       伊婆婆突然道:“我来说,我已经是又老又丑,没什么可怕的了!”玉鬘叫了一声“婆婆”。伊婆婆摇摇手,对顾师言道:“邪马台国二百年前就已亡国,邪马台国女王逃亡到了高丽,其后辗转来到大唐,那时是唐玄宗天宝十一年,女王求见玄宗皇帝,希望唐王朝发兵助其复国,并相约复国之后年年向大唐进贡,永世不绝。女王手下谋士也游说权相杨国忠,这杨国忠听说女王貌美无比,竟提出要女王陪侍他一夜,他才愿出力。邪马台国历代女王个个都是世间绝色,顾公子,衣羽就是邪马台国亡国后的第六代女王。”
       顾师言“啊”的一声,在得知衣羽是邪马台国人之后,他曾猜测衣羽可能是位亡国公主,万万未想到衣羽竟然是女王!
       伊婆婆喘了几口气,又道:“第三代女王含羞忍辱,以色相贿赂杨国忠,杨国忠倒也不是无信之人,竭力劝玄宗帝出兵东瀛,唉!若不是安禄山、史思明作乱,或许复国大业已成,也就用不着衣羽……”
       顾师言道:“这么说,衣羽也是为了复国才接近源薰君的?可她也用不着狠心来杀我们呀!”玉鬘脸现恐惧之色,道:“是呀,小姐她这是怎么了?”
       伊婆婆道:“衣羽她不愿意像前代女王那样以色相引诱源薰君,她、她喜欢顾公子。”顾师言痛苦道:“婆婆,您不要再说这些了,我已不再相信这些话!你只告诉我,她为什么非要杀您不可?是不是丧心病狂了!”顾师言越说越悲愤。
       伊婆婆默然无语,顾师言一再追问。伊婆婆终于开口道:“望月尊者一直在追查这件事,他会告诉你衣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顾师言黯然道:“其实,追查又有何益?我已不再想这些了。伊婆婆、玉鬘姑娘,你们两个随我回柴桑吧!我不想留在这长安城了。”
       玉鬘很愿意,眼望伊婆婆。伊婆婆问:“顾公子,你真的要抛下衣羽不管了吗?”顾师言愤激道:“我原以为她是中了什么邪术忘记了以前的事,哪知、哪知她根本就一清二楚,她利用我,让我带她来这里,差点害了婆婆性命。哦,对了,婆婆,那个救你的人是谁?”伊婆婆摇头说不知。
       外边杜瀚章的声音道:“顾训,有个日本人说要见你。”顾师言应了一声,对伊婆婆道:“婆婆,你还是随我回柴桑,这里太危险。我先出去看一下,过一会再来。”
       顾师言开门出去。杜瀚章道:“有个日本人说要见你,正在侧厅等候。”顾师言来到侧厅,见一日本武士腰挎双刀,抱臂而立,分明就是刚刚救了伊婆婆的那个人。顾师言正要言谢。那武士抢先生硬地道:“在下佐佐木,奉藤原大人之命请顾师言公子,有事相商,马车就在门外,请。”顾师言道:“好,我随你去。”杜瀚章命戚山堂保护顾师言前往。
       佐佐木冷冷道:“藤原大人只说请顾公子一人。”
       顾师言料知藤原良房对自己并无恶意,便劝住杜瀚章、萦尘,换了身衣衫,独自随佐佐木上了马车。
       萦尘急道:“杜公子,这怎么办呀,万一……”杜瀚章道:“不要紧,我派戚将军一路跟去。戚将军武艺高强,为人又极机警,有事他会火速回报的。”
       马车辚辚向东,并不是去南梢门。顾师言问这是去哪?佐佐木紧抿嘴唇,弹出三个字:“八仙楼。”
       八仙楼是长安城有名的酒楼,得名于杜甫《饮中八仙歌》。然而这日八仙楼却是门庭冷落,佐佐木领着顾师言直上三楼,就见五短身材的藤原良房笑着迎出来,道:“顾公子,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顾师言施礼道:“扬州一别,藤原大人近来可好?”藤原良房与身后的录事山田相视大笑。
       顾师言当面说谎,微觉赧然,问:“藤原大人,何故发笑?”藤原良房不答,只道:“请坐请坐。”顾师言这才看到筵席丰盛,便道:“大人召见,不知有何指教?请明言。”藤原良房示意他坐下说话。顾师言一看,这楼上除了藤原良房和录事山田之外,还有四个人,装束古怪。山田一一介绍道,这位是敝国遣唐使主神、这位是阴阳师、这位是医师,而对那个立在楼窗前一动不动的武士却未介绍。顾师言看这武士的侧影与佐佐木相像,回头看,佐佐木抱臂立在楼道口。
       藤原良房举杯道:“顾公子,请满饮此杯,此酒乃我东瀛美酒,昨夜顾公子想必还未尽兴,今日一醉如何?”顾师言心里“格登”一下,心想:昨夜之事这藤原良房都知道了!说道:“藤原大人既已知道,在下也不敢相瞒,只为羽姬,并无他意。”藤原良房道:“下官请顾公子来,也正是为羽姬之事。”顾师言忽然记起一事,离座去问佐佐木:“佐佐木先生,多谢援手,那个羽姬你可曾追到?”
       佐佐木抿着嘴不回答。山田道:“羽姬以忍术遁去,又回到源薰君殿下身边,令我等投鼠忌器。羽姬原名衣羽,是顾公子情侣,这些我们都已查明。然而我们殿下一到,衣羽就化名羽姬前来纠缠,同时性情大变,对顾公子恩断义绝,实是令人费解,顾公子可知其中缘故?”
       顾师言见山田说得头头是道,心想:你们肯定都知道了,问我做什么!
       山田看着顾师言脸色,道:“顾公子是否知道羽姬其实是邪马台国人?”
       顾师言道:“她就算是邪马台国人又能怎样?无非贪图富贵,想嫁与王子为妃而已,源薰君殿下又不是贵国的皇太子,羽姬又能有什么作为。”
       藤原良房细长的小眼眯起,道:“如此说,顾公子对这一切都是知道的了,看来你对羽姬依旧未能忘情,还在为她开脱。羽姬所谋绝不会如此简单,其幕后还有一个吉备真备,听说这吉备真备数次救过顾公子性命,下官敢说这老僧对顾公子未必安着好心。下官请顾公子来就想问一件事,这羽姬为何要冒险来刺杀那个伊婆婆?据下官所知,这伊婆婆似乎也一直居住在南梢门大宅里,此次突然出走,定是知晓羽姬的某些秘密,是以羽姬非要除掉她!”
       顾师言道:“这或许是她们私下的恩怨,在下确实不知,也问过几次,伊婆婆不说。藤原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大人只有力劝源薰君殿下以国事为重,远离羽姬和吉备真备,这才是釜底抽薪的万全之策。”
       顾师言说这话还存了一点侥幸的私心,希望源薰君离开衣羽,好像这样衣羽便会回到他身边似的。顾师言原是个有决断、有担当之人,但即便是古来的大英雄大豪杰,遇到这个“情”字也难免气短,他爱衣羽极深,虽遭断臂、欺骗,心犹未悔!
       
       藤原良房等人面面相觑。藤原良房道:“这是极明白的道理,下官岂有不知!无奈我们殿下是、是癞蛤蟆吃秤砣——铁了心了,不听我等忠言。”藤原良房突然说了一句俚语,顾师言颇感诧异,而山田、主神、阴阳师等人个个脸现钦佩之色。当时日本人以能说汉话为荣,方言俚语,越地道越显学识丰赡。
       藤原良房接着道:“那个羽姬好似千年妖精,极擅媚术,小女空婵哪里是她的对手!殿下已决定带羽姬回日本了,若不是我等竭力反对,竟要把吉备真备一并请回国,说这老僧佛法精深,医道高明,不亚于当年东渡的鉴真大师。殿下每日都要到禅堂听老僧说法,那些留学僧对这老和尚也是顶礼膜拜。”
       顾师言心想:吉备真备固然善解妙谛,但数次派人追杀伊婆婆,其慈悲心已失,纵然说法天花乱坠,也是枉然!
       肥头大耳的遣唐使主神哇啦哇拉说了一通日本话,一直面向楼窗的那个武士转过身来。顾师言一见之下,吃了一惊,此人和佐佐木几乎一模一样,神态服饰也是一样。山田道:“顾公子,这位是敝国武士小佐佐木,那位是大佐佐木,佐佐木三兄弟都是敝国有名的武士。”
       顾师言记起昨晚偷听到藤原良房与山田密谋除去吉备真备之事,执行任务的便是这个小佐佐木。
       藤原良房道:“不瞒顾公子,小佐佐木是我派去监视那老和尚的,不料早上他回来竟然丝毫记不起昨夜之事,真是怪事!”顾师言心中一动,明白小佐佐木也和温庭筠一样被施了“搜神术”。
       主神道:“小佐佐木有失神之象,似乎中了邪魔恶咒。”
       藤原良房问阴阳师有何高见?阴阳师额头冒汗,战战兢兢道:“主神所言极是,只是这中华上邦的道法高深,实非小臣所能破解。”
       藤原良房“哼”了一声,道:“你的职责是护佑使团上下不受邪法侵扰,今小佐佐木失忆,你竟束手无策,岂非失职?”
       阴阳师“扑通”跪下,道:“大人,小臣无能,甘领罪责。”
       小佐佐木沉声道:“左大臣阁下,请再给佐佐木一次机会,若再失手,提头来见。”藤原良房道:“罢了,你锐气已折,暂不能用,等你二哥来再说吧。”
       小佐佐木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抖,面上肌肉扭曲,显得屈辱痛苦之极。顾师言道:“藤原大人,吉备真备手下高手甚多,更有神鬼难测的邪术,何况贵国王子还与其交好,大人擅自撕破面皮与其正面为敌似乎不妥。”一旁的山田连连点头。藤原良房皱眉道:“顾公子说得是,依公子的意思,应当如何对付呢?”
       顾师言心下踌躇,他不想卷进这些日本人的争斗,衣羽既如此绝情,一心要做日本王妃,人各有志,强求无益,还是由她去吧,她也是为了邪马台国,我顾师言又何必从中作梗!口里说道:“源薰君王子之尊,嫔妃自然不会少,多一个羽姬又有何妨!邪马台国已亡国数百年,大人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多交朋友少树敌为好。”
       藤原良房脸色一变,强笑道:“如此说,是下官杞人忧天了!好了,不说这个,我们先来痛饮几杯。”顾师言无心饮酒,告辞道:“藤原大人,在下还有急事,这就告辞。大人只须保护好源薰君殿下,不要让他与吉备真备单独呆在一起,自然无事。”
       藤原良房留他不住,忽然笑道:“顾公子是大唐第一棋士,却假扮什么庞铮,把我们殿下打败,殿下甚是沮丧,上午还在与老僧吉备在复盘呢。”说罢,命大佐佐木送顾师言回去。
       顾师言回到杜府没一会,戚山堂也回来了,脸有忧色,对杜瀚章、顾师言道:“顾公子又有麻烦了!”杜瀚章忙问究竟。戚山堂道:“小将追随马车直至八仙楼,见那些日本人对顾公子以礼相待,我便放了心,却发现有个带发头陀也在跟踪顾公子,这头陀容貌狞恶,定非善类,莫不是那些阉狗的手下?”顾师言记起昨日从十六院回来好像也是一个带发头陀尾随,后来就不见了。
       杜瀚章道:“若真是马元贽、蒋士澄手下,那顾训就不能呆在这里了。”戚山堂道:“是,谨慎为好。”顾师言也担心又让蒋士澄给抓起来,那可真是死路一条,便道:“那好,我就暂避一下,只是伊婆婆她们……”杜瀚章道:“你放心,伊婆婆我会多派人手保护的,决不会有事。”顾师言道:“若不是要等那颉啜大哥的回音,我干脆就回柴桑了。这样吧,我先到郓王府暂避数日,没什么动静我再回来。”
       萦尘听说顾师言要去郓王府避祸,便说要跟着去。顾师言道:“我过两天就回来的,你跟着去怎么行,郓王会笑话的。”萦尘道:“笑话什么?郓王难道没有王妃吗?”顾师言没法,只好带她去,泉儿也跟着。
       顾师言去告诉伊婆婆他要到郓王府暂避数日,伊婆婆一声不出。顾师言带着萦尘和泉儿上了马车,却见玉鬘拿了一包东西追了出来,道:“顾公子,这是婆婆让我交给你的,是我们小姐去年从成都回来后躲在房里边哭边写的。”顾师言想忘掉衣羽,可这伊婆婆老是要提醒他,当下接过叫泉儿收好。
       玉鬘眼泪汪汪道:“顾公子,过两天你就回来好不好?婆婆和我都害怕得很。”顾师言道:“好!望月先生若是回来了,请派人告诉我一声。”
       驱车来到十六院之郓王府,郓王当即命人清出一个小院落供顾师言三人居住。郓王道:“我昨日即遣快马将信送往张仲武帐下,你便在我这里住几日,等候回音。马元贽即便猖狂,一时还不敢来搜我郓王府吧。这帮阉党近年来四处搜罗江湖亡命之徒为其所用,其中还真不乏高手。是以小王急需尉迟玄这样的大剑客为援。”
       顾师言回到房内,见萦尘对着玉鬘拿来的那包东西发呆。顾师言也不避她,解开那个蓝色的小包袱,见是一叠纸笺,有三四十张之多,每张纸都写满了字,果真是衣羽的那笔卫夫人簪花体,只是字迹有大有小,横写竖写,比较凌乱。当头一张写的是:今我往矣,杨柳依依,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十六个字,衣羽反反复复写满了一张纸。
       顾师言心中一恸,《诗经》里的这四句诗,是去年在成都时衣羽离他而去时留下的。又翻看下一页,却满纸都是“顾训”这两个字。再翻,纸上写着这样两句话:“我不要做邪马台女王,我要给顾训做妻子。”
       顾师言眼泪再也止不住,打湿了纸笺。萦尘站在他身后,也是珠泪直落,哽咽道:“公子,衣羽小姐对你是真心的,她肯定是中了邪术才会成现在这样子,你还是应该帮她。”顾师言喃喃道:“我怎么帮她?我怎么帮她?”萦尘道:“衣羽小姐现已迷失本性,只有把她捉住,请柴仙师或者哪个法师来为她驱邪,她才会清醒过来。”顾师言点头道:“听望月先生说,伊婆婆就能让衣羽清醒过来,所以,上午我带她来见伊婆婆,哪料到她竟要杀伊婆婆,这究竟是什么邪术,会让人变成这样子!”想找柴仙师来问一问,郓王却说柴仙师已于昨日离京,约要一月后才会回来。
       过了两日,杜瀚章来看望他,说杜府内外并未有任何异动,那带发头陀这几日也再未见到,虽不知其是友是敌,但并非马元贽一党是无疑的,请顾师言三人依旧搬回去住。顾师言去向郓王辞行,郓王却不让他走,说还有事要与他商议,等卢龙节度使处有回信后再说。又道:“再过几日就是六月初六,日本王子与阎景实要在大明宫沉香殿举行正式对局,到时小王带你去观局,这棋本该由你来下,只是马元贽他们还揪着你不放。”顾师言笑道:“好教王爷得知,在下前几日扮作庞铮已与日本王子对弈过了。”郓王忙问胜负如何?顾师言道:“在下险胜。这日本王子棋力果然不凡,行棋如奇峰突起,差点杀我个措手不及。不过大局观还是稍弱,不出意外,阎景实应该有胜算。”
       六月初六,天气炎热,大明宫沉香殿却聚集近百人,来看日本王子与唐宫廷棋待诏阎景实的精彩对局。顾师言扮作郓王的亲随,来到沉香殿看,南诏酋龙也来了,杜瀚章相陪。源薰君在藤原良房等人拱卫下恭恭敬敬侍立,等候宣宗驾到。
       辰时,听得后殿内官尖声道:“皇上驾到。”只见宣宗皇帝趺坐在步辇上,由二个大力宫女抬着来到大殿。施礼毕,宣宗道:“源薰君王子不畏风险渡海来朝,欲与我大唐棋手切磋棋艺,此乃雅事,朕命画师作画、史官作文,藏之名山,传于后世。好,开枰对弈吧。”
       源薰君身后的随从端出楸玉棋枰摆在棋桌上,一边的南诏酋龙登时眼睛鼓了起来,低声问杜瀚章:“瀚章兄,你看这棋枰像不像我去年被盗的那楸玉棋枰?”杜瀚章点头道:“是,这可奇了,怎么落到了这日本王子手里了!”酋龙显得愤愤不平,动心思要把这棋枰夺回来,扭头与苦楮、杜存诚二人窃窃低语。
       那边源薰君与阎景实已经开局。源薰君执白先行,下到二十余手,阎景实心里有了底,行棋张弛有度,攻如疾火,守如砥柱,大高手风范跃然枰上。顾师言在一边看得暗暗佩服,心想:阎景实之棋实不在自己之下。再看源薰君,始终面带微笑,显得成竹在胸。那日与顾师言之战,源薰君完全是力战棋风,但今日却攻守兼备,收放自如,棋形舒展流畅,下到五十余手,阎景实竟未占到上风。顾师言暗暗称奇。
       阎景实惧辱君命,汗手凝思,每一着都是思之再三,可谓谨慎之至。反观源薰君,却是落子如飞。百余手后,阎景实利用厚势,稳扎稳打,黑棋终于占据主动。旁观的高手如顾师言、窦贤等都舒了口气。阎景实把握局面的能力极强,一旦占据上风,对手极难翻身。宣宗一直坐在一边观局,窦贤侍立,低声为他讲棋,宣宗听到阎景实占到先机,龙颜大悦。
       源薰君下得极为顽强,但阎景实如老熊当道,无法撼动,棋至大子阶段,黑棋小胜似已成定局。但就在此时,原来一直盯着棋局的阎景实突然抬起头看着观局者,脸现茫然之色,使劲摇头,似乎想摆脱什么,愣了一会神,又重新凝视棋枰。然而,此后的阎景实像是个应声虫一般,源薰君下一手,他便跟着应一手,先手官子全部被白棋占去,局面越来越细,白棋后来居上。
       顾师言大惊,心想:阎景实这是怎么了?失心疯了?定睛细看源薰君身后诸人,蓦见一长眉老者赫然置身其中,颧骨高耸,容颜高古,竟然是南梢门古宅扫地的那个老苍头!
       绝咽断骨叱凶顽
       年前,顾师言被蒋士澄的神策军所伤,望月研一将他救出,带进南梢门古宅,随后整个宅子的人走了个精光,只留这白眉老苍头在不紧不慢清扫庭前落叶,当时顾师言还问他话,老苍头指指耳朵意示耳聋听不到。
       源薰君带一个扫地的老苍头来做什么?吉备真备为何不来?这白眉老者究竟是何人?阎景实为何突然变得不会下棋了?莫非源薰君也像三痴道人那样以邪法取胜?
       解救之道是让棋局暂停,以便阎景实稳住心神,但沉香殿上哪有顾师言说话的份,郓王又陪在宣宗身边。顾师言焦急万分,就在这时,只见源薰君淡淡一笑,道:“阎大人,你输了。”阎景实面如死灰,拈子的手抖个不停,“啪”的一声脆响,棋子滑落到棋枰上。阎景实离座跪倒在宣宗面前,颤声道:“微臣有辱使命,请皇上治罪。”宣宗一直听窦贤说阎景实赢棋在望,怎么突然就输了,一时愕然,摆摆手示意阎景实平身,道:“棋局非胜即负,阎卿不必自责。”话虽如此说,心里着实不快。
       顾师言随郓王回府。郓王道:“阎景实失利有损我大唐国威,父皇不悦,我向父皇说你是棋会第一,是否由你与源薰君再战一局?父皇沉吟不决。马元贽听说阎景实失利,却举荐三痴道人应战,那三痴道人靠歪门邪道赢棋,让他出战,岂不是笑话!”顾师言道:“阎景实这棋输得很奇怪,我看这些日本人暗地里捣了鬼,以阎景实的棋力,怎么会变得全然不会收!马元贽说让三痴道人应战,倒是以毒攻毒的好法子,且看看谁的邪法更邪一点?”郓王笑道:“我泱泱大唐岂能与东瀛小国一般见识!我向父皇举荐你,让你戴罪立功,赢了日本王子就赦你无罪,不过你可输不得哦。”顾师言道:“源薰君今日之棋与上次我和他下那局有点不一样,但也并不足惧,只是不明白阎景实后来为什么那样下?这点不搞清楚,我也不敢说必胜。”郓王点头道:“局后窦贤曾问那阎景实,阎景实却说不出原因,只说有种心怯之感,感觉对手是无法战胜的。可惜柴仙师出京了,不然,他一定会有办法。”
       王府守卫来报,有个少女要见顾师言,出去一看,却是玉鬘。玉鬘道:“顾公子,望月叔叔回来了,他请你去有话要说。”顾师言当即随玉鬘回到桃园湖畔杜府,见卞虎领着几个健卒在伊婆婆住的那个院落守卫,便道:“卞将军辛苦,改日我请你吃酒。”卞虎抱拳一笑。
       顾师言已有十来天没见到望月研一了,一见之下,吃了一惊,望月研一双目深陷,瘦骨嶙峋。顾师言惊问何故?望月研一淡淡道:“我潜伏七日七夜,终于打探到一些重要之事,寻回女主总算有点头绪了!我马上还要走。顾公子,三日后你出朱雀门,到灞陵原上等我消息。记住,一日不见等两日,两日不见等三日,我一定会把女主带出来的!”顾师言心情激动,道:“好,望月先生,我一定等。”
       望月研一转身向伊婆婆跪下,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顾师言听不懂,只听伊婆婆说了一声:“望月尊者千万小心!”顾师言正待问他去哪里?是否要人相助?却见望月研一笔直站起身来,朝顾师言一点头,身子一纵,跃上屋顶,一晃不见。
       
       顾师言去见杜瀚章,见南诏酋龙也在,酋龙正面红耳赤说着什么,一见顾师言,便道:“顾老弟,听说你也去大明宫看棋了?”顾师言说是。酋龙忙问:“那你看那副棋枰是不是我的楸玉棋枰?我那楸玉棋枰你在成都见到过的。”顾师言点头道:“确是楸玉棋枰。”酋龙对杜瀚章道:“是不是?顾老弟也这么说,楸玉棋枰是我南诏之宝,今落到日本人手里,非夺回不可。”大繁树附和道:“是呀,怎么被他们盗去的都不知道,害得璎珞鬼妹拿鞭子抽我师弟。”顾师言心想:就让酋龙去和源薰君捣点乱,越乱越好,望月先生或可趁乱把衣羽带出来。只是不明白望月研一为何要他三日后在灞陵原上等,难道衣羽又不在南梢门大宅了?
       酋龙道:“我南诏先礼后兵,明日我亲自登门,就说这棋枰是我的,源薰君还我便罢。不还,那就不客气。”杜瀚章怕闹出事,劝道:“酋龙殿下,那棋枰没什么了不得,原先你也不怎么看重,怎么这下子当起宝来了!”酋龙道:“在我手里,当宝当草由得我,到了别人手里就非夺回不可,更何况这些日本人我看着就生气。”酋龙嫉妒源薰君风度翩翩,棋又下得那么好,相形之下,显得他南诏王子粗陋不文。
       杜瀚章道:“酋龙殿下,此事还须冷静,这里是长安城,万一闹出点麻烦来,皇帝面上不好看。”酋龙虎着脸道:“依你说这事就算了?我南诏酋龙可咽不下这口气,我宁愿把棋枰送给顾老弟,决不能让日本人得了去。”顾师言一笑,道:“多谢!”
       天色已晚,杜瀚章开宴请酋龙等人吃晚饭。忽见郓王差人来报,说明日由三痴道人约战源薰君,请顾师言立即回王府有事商议。酋龙道:“好,我明日便当着皇帝的面向源薰君要回楸玉棋枰,看他有何话说。”
       顾师言回到郓王府,去书房见郓王。郓王道:“马元贽这些人撺掇父皇让三痴道人出战,我看即使赢了也不光彩,输了更难堪。不过,父皇已答应若这三痴再败就由你出马,你还是扮作庞铮,源薰君是庞铮手下败将,一见你这庞铮,自然甘拜下风,哈哈。”
       六月初八,三痴道人与源薰君之战可谓一波三折。按正常棋力,源薰君实在三痴之上,但三痴有障眼法、有惊魂咒,可以在瞬间扭转败局。果然,棋至中盘,三痴见自己的白棋处于劣势,中腹一条大龙被追得疲于奔命,便使出他的障眼法,源薰君只觉眼睛一花,紧要关头却在闲处落子,被三痴轻松作活。三痴的白棋原本实空占优,现中腹大龙一活,局势当即逆转。三痴面有得色。但源薰君轻摇折扇,未见沮丧之态。转眼棋局又到了收官阶段,与昨日的阎景实一样,三痴也突然变得不会下棋了,大官子不收却收单官,这样下去,必输无疑。却见三痴身后观战诸人中,走出一个瘦瘦小小的青袍道人,顾师言一看,这道人竟然是轩辕集,想必是来为徒弟坐镇的。今见三痴危急,意欲援手。
       轩辕集走到三痴身后,伸出手掌贴住三痴后心,助其守住元神,无意间抬头一看,见源薰君身后的那个白眉老者眼光呆滞地瞪着他。轩辕集大吃了一惊,脱口道:“赵师兄。”白眉老者恍若不闻,依旧呆呆地看着他。轩辕集退后数步,向马元贽耳语几句,徒弟三痴也不顾了,仓皇而去。
       顾师言心想:轩辕集叫这白眉老儿‘赵师兄’,难道这老儿也是罗浮山道派祖师白石道人的弟子?柴仙师曾说,施法欲害伊婆婆性命之人其功力似更在轩辕集之上,难道就是眼前这呆若木鸡的白眉老儿?
       顾师言疑团难解,棋枰上却已决出输赢,三痴道人糊里糊涂就输掉了,回头想找师父轩辕集,却影子也不见。三痴道人不胜惶恐,生怕皇帝治他的罪,赛前他可是信誓旦旦,就差没立下军令状了。
       连败两场,宣宗脸面实在挂不住。忽见南诏王子酋龙上前施礼道:“皇帝陛下,小王有一事禀报。”宣宗问:“酋龙王子有何事?”酋龙指着那副楸玉棋枰道:“这棋枰是我南诏之物,去年在成都被盗,西川杜瀚章公子可以为证。未想时隔半载,却到了源薰君殿下的手里!”酋龙这话甚是无礼,其意直指源薰君偷盗,藤原良房等人无不变色。独源薰君神色如常,也不分辩,等候宣宗发话。
       宣宗心想:这倒是件尴尬事,这南诏王子也是好笑,你丢了棋枰找朕做什么,又说日本王子的棋枰是你的,难道让朕叫日本王子把棋枰还你?不过他既然求朕作主,总要给他个答复。
       一旁侍立的令狐绹见宣宗踌躇不语,忙道:“酋龙殿下,翰林院藏珍阁有不少精美棋具,其中还有当年大国手王积薪留下的棋枰。我们皇上知道殿下酷爱围棋,有意赐你一副棋具,你意下如何?”
       宣宗得令狐绹解围,点点头。哪料酋龙蛮劲发作,非要取回这楸玉棋枰,并说得此棋枰者棋艺无敌于天下。源薰君微笑道:“既然南诏王子相信这无稽之谈,那好,这棋枰就算是你的了。你我对弈一局,且看你是不是天下无敌?”
       酋龙登时脸胀得黑红。源薰君身后藤原良房等人“嗤嗤”冷笑。
       郓王岔开话题道:“源薰君殿下棋艺果然高明,连挫我大唐两位高手,明日将由棋坛宿将庞铮来向殿下讨教,殿下有暇否?”源薰君一愣,随即笑道:“郓王殿下,小王虽然是日本国棋道第一,但却畏惧上邦的两个人,自知不敌。”宣宗“哦”了一声,忙问是哪两个?源薰君道:“回陛下,一位是郓王爷方才提及的庞铮先生,另一位是人称江东孟尝的顾师言顾公子。小国第一,在大国只能算第三。”
       沉香殿上一片惊叹之声,有些大唐官员就飘飘然起来。顾师言却觉得奇怪,这源薰君心高气傲,为何会说这样的话?顾师言觉得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怪事、不可解之事太多,实在是大伤脑筋。
       源薰君既已??拜下风,也就不用再比了。宣宗心想:还是顾师言这小子厉害,没出场就把日本王子给镇住了,看来朕是要赦他无罪。
       南诏酋龙恨恨而去不提。顾师言辞别郓王回到杜瀚章府上,去问伊婆婆那个白眉高颧的老者是谁?是否就是吉备真备的师弟?伊婆婆道:“是听说国师有个师弟,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他姓什么。”
       初九日一早,顾师言在戚山堂的陪同下出朱雀门,过灞陵桥,来至灞陵原, 策马登上地势高旷的南陵。南陵乃汉文帝之母薄太后的陵墓,依山而建,可俯瞰整个灞陵原。顾师言、戚山堂二人立马山岗,纵目四望,但见灞陵原南连秦岭,北濒灞河,山丘起伏,俱是汉室陵墓。戚山堂道:“此处甚好,望月先生一出现我们就能看到。不知他何时才来?”顾师言道:“不知,只说三日后让我在此原上等候,也许要等好几日。”戚山堂道:“无妨,小将陪着顾公子便是了。”等得红日西沉,依旧不见动静。灞陵原向来荒凉,夕阳西下,更是人迹罕至。戚山堂问道:“顾公子,我们是不是先回去,明日再来?”顾师言道:“戚将军回去告诉瀚章他们一声,我就在这里守着,反正天热,露宿正好。”戚山堂答应一声,打马先回去了。
       暮色四合,一轮残月早早的挂在了天上,四野寂无人声,此处树木稀少,鸟鸣也很少听到。顾师言坐在祠堂前一块青石上,抱膝窥星,想到那日在扬州城北湖畔,望月研一也是叫他等衣羽,结果断了一臂。不知这次吉凶如何?望月研一能把衣羽带回来吗?衣羽能恢复本性吗?
       忽听马蹄声响,顾师言站起身朝山下看,月色下见两骑上山,这不会是望月研一,望月研一从来都是徒步的。顾师言叫道:“是戚将军吗?”听得戚山堂的声音道:“正是!温公子也来了。”
       戚山堂与温庭筠还带了酒来,三人围坐在地上,一边饮酒一边等候。后半夜,戚山堂道:“两位公子先打个盹,小将值夜。”温庭筠喝得差不多了,趴在青石上就睡了过去。顾师言因为有事,不敢多饮,靠在门阙下眯了一下眼,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明。
       初十日,三人又等了一日一夜,还是没半点音信。第三日上午,城中杜瀚章派人来报,说郓王找顾师言有急事,请顾师言先回去一趟。戚山堂道:“顾公子,你就先回城,这里我等着,望月先生我也是认得的。”顾师言道:“有劳戚将军!我午后一定赶回来。”顾师言要走,温庭筠也不想在这荒山呆了,和顾师言一道回城。
       顾师言回到城中直接去见郓王,路上他就想定是那颉啜大哥那边有回音了。果然,郓王一见他便笑道:“信使往返八千里,累死了三匹马,今日凌晨赶回来的。你义兄那颉啜给你我二人各写了一封信,我的已拆开看了,说尉迟玄已和信使一道启程,我问信使尉迟先生为何未到?信使说尉迟先生在瓜州有事担搁了,迟两日便到。”说着,把一封火漆封口的书信递与顾师言。顾师言拆信一看,那颉啜听说已找到山萝下落,大喜,说不日将亲来长安迎山萝妹妹回天山。既然朱邪元翼父子俱已毙命,大仇得报,他也可以一心对付逸隐啜和吐蕃论恐热了。那颉啜在信里还问顾师言有没有把宝石指环给山萝看?
       郓王问那颉啜信里有何事?顾师言道:“那颉啜大哥近期也将来长安。”郓王笑道:“回鹘王是凯旋而归了!顾公子,小王这就要出大散关去迎尉迟先生,你随我一道去吧?”顾师言为难道:“王爷,在下这几日守在灞陵原有重要之事,实在脱不开身。”郓王脸现不悦之色。顾师言忙道:“王爷,温庭筠是尉迟玄弟子云天镜的好友,便请他陪王爷去迎接如何?”郓王道:“也好,温庭筠现在何处?小王立即就要出发的。”顾师言道:“在杜瀚章府中,在下这就去请他来。”
       顾师言赶回杜府,对温庭筠说郓王请他一道去接尉迟玄与云天镜,温庭筠欣然而去。伊婆婆听说顾师言回来了,忙让玉鬘来请他过去说话。顾师言说还未见到望月先生,他这就再去灞陵原守候。伊婆婆显得颇为不安。
       用过午饭,顾师言正要出门,应门的老仆来报,说有个女子要找顾公子。顾师言出门一看,见槐树下立着一窈窕女郎,手里牵着一匹马,满面风尘,容色憔悴。顾师言抢上数步,叫道:“山萝,怎么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山萝大眼睛里一下子涌满泪水,腿一软,跪倒在槐树下,双掌合十,呜咽道:“顾大哥,你一定要帮帮我,救救朱邪赤心!”顾师言忙拉她起来,问:“出什么事了?朱邪赤心怎么了?你不要着急,慢慢说。”拉着山萝的手进到府中,在侧厅坐定。
       山萝丰盈的嘴唇干燥皲裂,一头的细辫也凌乱不堪,显然已有多日未曾梳洗,衣裙也满是尘土。接过顾师言递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顾师言把萦尘叫来,让她带山萝去沐浴更衣。山萝道:“等一下,顾大哥,你先答应我,救救朱邪赤心。”顾师言道:“好,好,你说,怎么回事?”
       山萝道:“那日我和朱邪赤心离开扬州,还是想出海,可安雪莲总是跟着我们两个。我们整天躲来躲去,就是摆脱不开。后来朱邪赤心说干脆北上沙陀国,沙陀国有他的好朋友。安雪莲没料到我们会往北走,所以就被我们甩开了。十日前我们到了瓜州,却碰上个死对头,两下子就把朱邪赤心给擒住了。原来,就是那个人杀死了朱邪赤心的父亲和哥哥。当时我吓坏了,以为他也要杀死朱邪赤心,还好,他没有杀,那人还问我是谁?我没敢说我姓名,偷偷跟了他们一程,听他们说是你写信叫他们回长安的,又说我哥哥那颉啜过些日子也要来长安,要把朱邪赤心交我哥哥那颉啜处置。顾大哥,那颉啜哥哥性情火暴,说不定当场就会杀死朱邪赤心,所以我没日没夜先赶来长安找你,你一定要救他。”
       顾师言实未料到方才郓王所言尉迟玄在瓜州有事担搁,原来是因为擒住了朱邪赤心。山萝抽抽噎噎道:“顾大哥,朱邪赤心对我说过的,他很后悔被逸隐啜利用,做了对不起我父汗和大哥的事,但他说他没有动手杀我父汗和温莫斯哥哥。他现在也是父兄双亡,有家难回,比我还可怜!”顾师言道:“我知道,我知道,等尉迟先生来了,我就去向他求情。”山萝心下稍安,道:“是,那个人复姓尉迟,顾大哥,你和他交情好不好?他会放了朱邪赤心吗?”顾师言安慰她道:“他会放的。你先去洗漱一下,吃点东西。这位是萦尘姑娘,她陪你,我先出去有点事,好吧?”山萝点点头。
       应门老仆来报,说又有一个女子要找顾公子。顾师言出门一看,见一女子手扶槐树,背对着大门。这女子身材高挑,小袖长裙,背影甚美。顾师言立在台阶上看了一会,那女子一直未转过身来,单看背影认不出她是谁。便问:“姑娘找谁?”那女子转过身来,顾师言顿时大吃一惊,这女子是蒋云裳!
       蒋云裳提裙快走两步,珠泪纷纷,道:“公子,我可找到你了。”顾师言说道:“你还想来骗我,这也太小瞧人了吧。”
       蒋云裳娇媚的脸颊挂着泪滴,倒也是楚楚可怜,道:“公子,云裳从来没有骗过你,上次之事,我也是受了真修静的蒙骗,我只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就信他了,哪会想到他是在设套陷害公子!”顾师言心想:你把事全推到真修静身上,我还能找真修静对证吗?口里说:“你不用再煞费心思了,你说你找我做什么?”蒋云裳道:“那日公子随万寿公主进宫后,真修静便带着我离开杜府,一路上不住冷笑,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乘机逃脱了。后来,才听宫中传出你中计逼死虞紫芝之事。这数月来我东躲西藏,我一弱女子真是其苦难言。”
       顾师言看着她衣裙艳丽,肌肤白腻,哪像是其苦难言之人!说道:“你倒是好本事,神策军要抓你,你还能花枝招展走来走去。”蒋云裳急道:“云裳是知道公子你一定会回到这里的,所以,隔些日子便来探看,是冒了好大风险的。”顾师言心中一动,问:“这么说,那个带发头陀是你派来的?”蒋云裳闻言一愣,问:“什么带发头陀?”顾师言冷笑道:“不必多说了,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我还有事,先走了。”蒋云裳攀住黑骏马马鞍,哭道:“公子,我若是有心害你,既知你下落,就会领神策军来抓你,又何必与你说这些!”
       
       顾师言翻身上马,道:“谁又知道你想捣什么鬼!”催马要走。蒋云裳倒退数步,手里亮出一柄精光闪烁的匕首,锋刃指着心窝,悲声道:“公子,你既不信云裳,云裳只有以死自明。”顾师言蓦然想起自己断臂跌落草地的情景,万一蒋云裳是真心,那么一刀刺下,将追悔莫及。他神志清醒,不能犯衣羽那样的错误,忙制止道:“且慢!”
       蒋云裳咬着下唇,含着眼泪看着顾师言。顾师言跳下马,夺过她手里的匕首。蒋云裳一下子伏在顾师言怀里痛哭起来。顾师言有点不知所措,扭头看,那应门的老仆正站在门边呆呆的看着他们两个。
       顾师言心软,何况这蒋云裳还与他有肌肤之亲呢!但说要把她留在杜府,却实为不妥,毕竟他对蒋云裳还是心存疑虑。说道:“云裳姑娘,你暂且回你的住处,三日之后再来找我,我这两日确有急事。”说着,轻轻推开她,急急上马。
       蒋云裳满脸失望之色。顾师言掉转马头,道:“你先回去,小心一点。”说罢,纵马快跑,跑出十余丈地,回头看,槐树下已不见蒋云裳的身影。
       就在顾师言赶赴灞陵原的途中,望月研一却已身陷险境。
       灞河西岸,有一处庄园,望月研一已在此潜伏了五日五夜。他把全身都埋进土里,只留一只耳朵在地面上,方圆十丈任何一丝轻微响动他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他的身后有两株古柏,在他前面五丈地,三栋小楼成“品”字排列。望月研一正凝神倾听左边那栋小楼上那两个人的谈话。其中一人的声音他辨出正是吉备真备称作师弟的那个白眉老头,白眉老头极少在南梢门大宅现身,是以望月研一也不知他究竟是谁!
       另一人听声音显然是个年轻人,望月研一以前从未听过这人的声音,但这人说话的口气非常奇怪,他竟然称呼白眉老头为师弟!只有吉备真备才这样称呼白眉老头,然而此人又决非吉备真备。只听那人说道:“师弟,轩辕集既已认出你,我看你还是暂避一下。你在宣宗之父宪宗手里就已被杖杀,死了二十多年的人又突然出现,太过耸人听闻,轩辕集若向南衙告密,于我大事有碍。”白眉老头“哼”了一声,正欲说话。那人“嘘”了一声,道:“女王来了。”
       望月研一心头一震,慢慢从泥土中探出头来,想要看看这女王是谁?但就这么一疏忽,竟已被人察觉,只听一声冷叱:“有奸细!”
       望月研一头一晃,甩开粘在眼皮上的泥土,睁眼一看,就见两名白衣侍者迅速朝柏树方向冲来。望月研一知道躲不过,脚底一用力,整个人带着一团浮土突然从地底下冲天而起,身在半空,一转折,在柏树虬枝上一借力,箭一般朝庄园围墙射去。
       庄园围墙高达三丈,但这拦不住望月研一。望月研一疾奔至围墙下,瞥眼见墙根下有一石墩,当即右足踏上,正欲腾身而上,突觉石墩“嚓”的一声响,望月研一心知不妙,急提右脚,却为时已晚,石墩两侧翻起两具钢夹,猛地夹住他右脚腕,痛彻骨髓。望月研一用力挣扎,把整个石墩都拎起来,钢夹却丝毫不见松动,拔出忍者刀使劲去撬,“啪”的一声刀尖折断,足腕鲜血直流,钢夹依旧死死钳住他足腕。
       正惶急间,就听身后一白衣侍者冷冷道:“这是捕熊夹!”又有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望月研一,你敢背叛主人,你要下阿鼻地狱。”
       望月研一心知被他们抓到会死得惨不堪言,他自己就亲手处死过一个与婢女私通的忍者,将其身上皮肉一寸寸削去,叫“寸磔”。
       纵然自尽也决不能落到他们手里!望月研一大吼一声,带着那块重逾百斤的石墩腾身而起,半空中将忍者刀插进围墙,腰部用力一拧,右足一踢,石墩向上,巨大的冲力带着望月研一翻出围墙,“砰”的一声砸在围墙外。望月研一急急爬起,一脚踩着石墩跑了两步,知道这样逃不掉,眼光左右一扫,见前边数丈处有棵栎树,当下更不迟疑,掏出匕首,牙关一咬,朝左足腕部斩下,只觉身子一轻,已摆脱开捕熊夹的束缚,但那只血淋淋的左脚也一并留在了石墩上。
       三名白衣侍者轻飘飘跃出围墙,见望月研一挥刀断足,大惊。望月研一拎起石墩朝那三人砸去,随即单腿后跃,来到栎树下,飞身斩下一截五尺长手臂粗细的树干,当住拐杖支撑,行动依旧快极,往灞陵原如飞而去。
       三名白衣侍者互相看了一眼,随后追来。
       望月研一几次想停下用衣带绑住断腿,以免血流不止。但身后白衣侍者追迫甚急,无法摆脱。望月研一没有办法,只有咬牙苦撑。潜伏数日,他粒米未进,这一路逃命,血就流了一路,渐感头晕眼花。奋力又逃出一里地,远远的,高高隆起的南陵在望,顾师言在哪里?顾师言在哪里?他若带了帮手来就好了!
       忽然脚下一软,望月研一栽倒在地。三名白衣侍者风一般追上,将他围住。望月研一知道今日大限已到,扔开栎树干,双臂在地上一撑,身子弹起,单腿稳稳地站定,惨白的脸怒视着那三人,额头鲜血涔涔而下。
       身形高瘦的那白衣侍者森然道:“望月研一,你敢背叛主人,你要下阿鼻地狱。”望月研一凛然道:“我只认一个主人,那便是女主。”说罢,左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右手握着匕首,朝颈脖子划去,转眼身首异处,头就拎在他自己手里,身子却还不倒。
       三名白衣侍者骇然后退。
       就见望月研一拎着自己死不瞑目的头颅用劲一甩,头颅高高飞起,不偏不倚悬在左侧一棵白杨树的斜干上。然后,脖腔鲜血狂喷,无头尸身仆倒在地。
       那边南陵上,戚山堂远远看见一人逃、三人追,朝灞陵原而来。戚山堂虽是孤身一人,却毫不迟疑纵马下山驰援。斜刺里见一骑奔来,叫道:“戚将军。”戚山堂侧头看时,却是顾师言赶来。戚山堂马不停步,抛下一句话:“随我来,那边出事了!”
       二人催马往窦皇后陵方向赶去,顾师言马快,后来居上,奔出三里地,就见一人尸横在地。顾师言跳下马,近前细看,见这尸骸头颅已被割去,但那瘦小的身形极似望月研一,其右足齐腕斩断,左足不着鞋袜。顾师言瞧见这赤着的右足,大惊失色,悲声大叫:“望月先生!望月先生!”
       戚山堂随后赶到,拔刀四望,在南陵上远远望见的三个白衣人已踪影不见。忽觉有雨水滴在他后脖子上,心想:这青天红日怎会下雨!伸手去后脖颈一抹,却是血迹斑斑,急仰头看,见一株高高的白杨树上,赫然悬着一颗人头。
       戚山堂大叫起来:“头!头!”顾师言从尸身那边奔过来,仰头一看,“是他的头,是望月先生的头,望月先生他死了!”顾师言一下子跪倒在杨树下。
       这头颅高悬于离地面四丈处,戚山堂单刀脱手,盘旋而上,“嚓”的一声,将白杨斜干斩断,树干连着头颅一并落下。戚山堂半空中接住下坠的单刀,另一手抄住树干。顾师言上前解下望月研一的头,与尸身摆在一起,伏地痛哭,既伤望月研一惨死,又悲寻回衣羽已然绝望!气恨难平,大叫道:“望月先生,我绝不会退缩,我一定要把原来的衣羽找回来!”
       戚山堂四下里查看了一番,道:“顾公子,你来看,这一路的血迹,这里还有一根栎树干,一头有泥,显然望月先生的右足不是在这里断的。他是断足之后用树干支撑一路逃到这里,我们循着血迹,就能寻到他最先在哪里出的事!”
       血迹点点滴滴,一路不绝,顾、戚二人直追踪出五里地,依然见血迹在前。戚山堂扼腕叹息道:“望月先生一路流血,竟能逃出这么远!若是我早点来接应就好了。”顾师言自责道:“都怪我那日没问清楚他究竟去哪里!”
       穿过一片桃林,有座庄园前临灞水,后倚北山,四周高墙环绕,血迹到此为止。顾师言还想靠近去查看,戚山堂止住道:“顾公子,我们要小心点,先回城去,查一下这是谁名下的庄园,冤有头债有主,逃不了的。”
       红颜一夕憔悴损
       二人将望月研一的尸首运回杜府时,天已黑了下来。伊婆婆当场晕死过去,玉鬘也哭成个泪人。请仵作来给望月研一的头颅缝到脖子上,不至于死无全尸。
       伊婆婆醒过来后,问顾师言是谁杀死了望月研一?戚山堂答道:“小将远远望见望月先生被三个白衣人追杀。赶去援手,却为时已晚。”伊婆婆凄然道:“这些白衣忍者还是不肯放过我们,都是因为我,是我害死了望月尊者,我是个不祥之人!”说着,轻轻抚摸望月研一干瘦冰冷的脸颊,泪水滴在望月研一脸上,晕出一片血污。伊婆婆便用衣袖擦拭,忽然道:“顾公子,你来看,望月叔叔额头上划着什么?”顾师言忙凑过来看,竟没留意伊婆婆对望月研一奇怪的称呼。
       血迹拭去,望月研一额头上现出纵横数十道利器划痕,顾师言细细辨认,这划痕组成三个字:
       “山神庙。”
       这三个字显然是望月研一在逃避追杀时用匕首在自己额头刻下的,他怕尸首被敌人拖走,是以临死自斩,头悬高树,为的是让顾师言看到他额头留下的字迹。
       “山神庙?”顾师言道:“望月先生留下的这三个字定有深意,是不是衣羽已被他带出来,藏在一处山神庙里?”杜瀚章点头道:“极有可能,不过是哪处山神庙呢?”顾师言道:“应该就在灞陵原附近。戚将军,你陪我连夜去看看。”戚山堂答应一声。杜瀚章道:“灞陵原方圆十余里,是否多派人手去查看?”顾师言道:“不必。灞陵原虽大,山神庙想必没有几个。瀚章兄,现在可虑的倒是伊婆婆的安危,他们既已杀死望月先生,说不定便会来除掉伊婆婆。”杜瀚章道:“无妨,就请伊婆婆暂居地下密室,那密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绝不会有事。”
       伊婆婆对顾师言道:“顾公子,若真寻到那个衣羽,一定要制住她,她本性迷失,会做出意想不到的恶事!”顾师言道:“伊婆婆放心,我吃过教训了。”
       顾师言与戚山堂不敢耽搁,要赶在亥时宵禁前出城。
       明月半圆,清辉满地,空旷沉寂的灞陵原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顾师言与戚山堂纵马来到原上。四望黑沉沉一片,不见半盏灯火。顾师言道:“还得寻一户人家问问,会省事得多。”
       二人沿灞水行了数里地,月色下见前面数间茅舍,顾师言下马高声道:“我们是过路的,打扰莫怪!”
       茅舍中亮起灯光,一躬腰曲背的老农拉开门,来到院中。顾师言施了一礼问:“敢问老丈,这附近可有山神庙?”老农揉着睡眼,道:“没有没有,这原上都是平地丘垅,山神庙也不会修在这里。”顾师言急道:“烦老丈再想想,稍远一点的地方有没有山神庙?”老农打着哈欠道:“远的地方山神庙就多了,单说终南山就不下十余处。”
       顾师言与戚山堂对视一眼,都觉犯难,只得谢了老农,正要上马,又听老农说道:“靠渭水那边是有个山神庙,不过当地人都管它叫社公庙,哪像什么山神庙呀,山神爷爷看了都要生气。”顾师言大喜,忙问那山神庙离此地有多远?老农道:“不远,你们从这里往西,三里地便到。不过可要耐心点找,别错过了。”说罢,摇着头,自言自语回屋去了。
       二人往西来到渭水边,戚山堂骑在马上前后一望,道:“这哪有山神庙呀,庙影子也不见。”顾师言道:“我们仔细找找,听那老丈的意思这可能是个小庙。”
       二人分头去寻。戚山堂突然叫起来:“顾公子你来看,这里有个小庙。”顾师言赶过去,见河道曲折处,堤岸隆起如山,背水一侧有一小庙,庙高不过五尺,四四方方像个大柜子。顾师言哑然失笑,心想难怪那老丈说山神爷看了都要生气,这庙小得确实有失山神爷的体统。同时心也往下沉,衣羽怎么可能藏在这里呢!
       戚山堂点亮火摺,举到庙楣一照,道:“还真是山神庙呢。”燃起一段枯枝,伸到黑黝黝的庙窟窿里看了看,顾师言忽然指着神龛底座露出的木器一角,道:“那是什么?”戚山堂用单刀勾住木器,缓缓拉出,竟是一副棋墩。
       “楸玉棋枰!”顾师言惊呼,万万未想到望月研一藏在山神庙里的却是这楸玉棋枰。
       戚山堂又仔细搜寻了一遍,再无它物。二人带着楸玉棋枰赶到朱雀门,城门已闭,便在城外一客栈歇了半宿,第二日早起回到杜府。
       楸玉棋枰摆在大厅长桌上,众人围看,七嘴八舌。杜瀚章道:“初八日,源薰君还用这棋枰与三痴道人对弈,望月先生冒死将它盗出究竟是何用意?”
       泉儿见棋枰有些灰尘,便拿了块湿布来抹,忽然低头凑着棋枰嗅了嗅,道:“这棋枰有股酒香味,对了,很像上次汪三卖给我们的那木碗的味道。”
       木碗在杜瀚章那里,命人取出来看,木质纹理果然相似。顾师言道:“汪三哥曾说这木碗是东海酒香木所制,而楸玉棋枰相传取材于东海神木,照此看来这东海神木就是酒香木。”泉儿道:“是呀,这小小的木碗就能让汪三发痴,让阿罗陀发狂,那这么大块棋枰更是不得了了。”杜瀚章一拍泉儿脑袋,道:“你小子倒也机灵!”又对顾师言道:“泉儿说得不错,这棋枰肯定有古怪,阎景实和三痴不是莫名其妙输给源薰君吗?”顾师言皱眉道:“但望月先生用性命换得这副棋枰和衣羽又有什么关系?”心念一动,对泉儿道:“去请伊婆婆来。”
       伊婆婆和玉鬘自昨夜起一直呆在密室里,由卞虎守卫。伊婆婆一见到楸玉棋枰,如遭电击,身子发颤。顾师言扶她在椅子坐定,道:“伊婆婆,这棋枰就是望月先生临死留下的,婆婆你一定知道这棋枰的秘密。”伊婆婆喘了一会,道:“望月尊者取得棋枰,他肯定还想伺机把那个衣羽带出来,可怜他失手被害!”顾师言问:“婆婆,是不是这棋枰能帮助衣羽恢复本性?”伊婆婆点点头,却又摇头道:“还要一个施法的人,也就是国师的师弟,不然,还是没用。”
       
       顾师言一愣,问:“婆婆,不是说你能破解这个邪术吗?”伊婆婆摇摇头。
       杜瀚章道:“此事甚为棘手,要把衣羽和吉备和尚的师弟带来谈何容易!”顾师言忽问:“瀚章兄,你可知轩辕集是否有位姓赵的师兄?”杜瀚章当即道:“是呀,道士赵归真,白石道人的大弟子,当年很有名的。”顾师言喜道:“啊!真的是轩辕集的师兄,怪不得那日在沉香殿轩辕集一见到他师兄就退避三舍了。”杜瀚章奇道:“顾训,你说什么?赵归真是轩辕集的师兄没错,不过已死了二十多年了,怎么可能出现在沉香殿!”顾师言惊道:“那日在沉香殿,我明明听见轩辕集称呼那白眉老头为赵师兄,轩辕集很吃惊的样子,若不是赵归真又会是谁?”
       杜瀚章对朝中掌故颇为熟悉,笑道:“你一定是听错了,当年赵归真私通嫔妃,秽乱宫闱,被宪宗下旨杖杀,家父那时还是大理寺小吏,亲眼所见。”顾师言道:“这可奇了,据柴仙师所言,施五遁大法欲害伊婆婆之人,其法力更在轩辕集之上,当时我就想,这会不会是轩辕集的师兄弟所为?现在冒出个赵师兄,却又不可能是赵归真,那么他是谁?”杜瀚章道:“除非赵归真能死后还魂,这也只有问轩辕集才清楚。”
       忽报南诏王子到。顾师言命泉儿将棋枰收好,不要让酋龙看到。伊婆婆和玉鬘退避。酋龙怒冲冲的大嗓门老远就传来了:“瀚章,我昨日登门去索要楸玉棋枰,岂料这日本人抵赖说棋枰被盗了,真是岂有此理!”杜瀚章迎出去,笑道:“酋龙王子手下能人甚多,就没探出一点消息?”
       酋龙身后跟着苦楮、大繁树、杜存诚,还有鬼大将。酋龙道:“苦楮统领和大繁树将军前天夜里去日本人那里打探过了,一无所获,还与日本武士交了手,幸好未吃亏。这事璎珞知道了,又在闹,说既然知道楸玉棋枰的下落,那还不去找回来!那是她送我的婚聘信物。”顾师言问:“酋龙殿下,那楸玉棋枰究竟有何奇处?东蛮国根本不知围棋为何物,璎珞公主又怎会有这棋枰?”酋龙道:“棋枰是南海冼岛主送与东蛮国大鬼主的,说是琉球王宫之物,能让人长生不老。冼岛主他们不知那是下棋用的棋枰,只当作是巫术法器。”顾师言道:“既是巫术法器,又如何作法以求长生呢?”酋龙道:“法术早已失传,我曾听东蛮国大巫师说过,若能学得移魂大法,再借法器之力,就能让人长生不死。”
       泉儿进来对顾师言道:“公子爷,玉鬘姑娘有事要对你说。”顾师言告退,随泉儿来到萦尘房内,山萝也在。玉鬘正和萦尘说话,见到顾师言,小姑娘悲戚戚道:“顾公子,萦尘姐姐叫我随她回柴桑,不知顾公子肯不肯收留?”顾师言道:“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你和伊婆婆一道去。”玉鬘欲言又止。顾师言问她是不是有话要说?玉鬘道:“顾公子,是伊婆婆的事,有些事太奇怪,我想说又不敢说。”顾师言道:“望月先生就是因为有事不肯明说,孤身犯险,以致丧命。玉鬘,你说吧,说出来我们才能想办法应对。”
       玉鬘点点头,问:“顾公子,那日伊婆婆让我交给你的那叠纸笺你看了没有?”顾师言点头道:“看了,是衣羽小姐的笔迹。”玉鬘表情很奇怪,问:“全是衣羽小姐的笔迹吗?”顾师言道:“是呀,有什么不对?”玉鬘吞吞吐吐道:“可是、可是,那里面有很多是伊婆婆写的!”
       顾师言吃了一惊。萦尘惊讶道:“伊婆婆的笔迹怎么会和衣羽小姐的一样!”顾师言让泉儿把那个蓝色的小包袱找来,取出那叠信笺,问玉鬘哪张是伊婆婆写的?玉鬘翻了几下,抽出二张,道:“这二张就是我亲眼见伊婆婆写的。”顾师言一看,其中一张是写满“顾训”的那张,另一张却是衣羽回忆在洛神祠和顾师言围着火堆说话的情景。
       顾师言心头一片茫然,喃喃自问:“那天夜里,只有我和衣羽两个人,没有谁知道我们说了什么,伊婆婆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萦尘揣测道:“公子,会不会因为衣羽小姐对伊婆婆很信任,所以把那夜的事也对伊婆婆说了?”
       顾师言看着玉鬘,玉鬘不点头也不摇头,却道:“伊婆婆知道衣羽小姐的很多事,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顾师言追问。
       玉鬘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道:“顾公子,这话我或许不该说,但还是说出来吧,我觉得,我觉得伊婆婆好奇怪!也许顾公子你没有注意到,伊婆婆言谈态度和我们小姐其实很像,就连字也写得一模一样。”
       萦尘忽然插嘴道:“伊婆婆是不是衣羽的祖母或者是母亲?”
       玉鬘未出言分辩,却是断然摇头。顾师言看着玉鬘,颤声道:“玉鬘,你的意思是说,伊婆婆其实、其实……”玉鬘明白顾师言要说什么,小姑娘很冷静地点点头。
       顾师言脸色煞白,不住摇头,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吉备真备是诓骗我的,衣羽不会真的变成这样!”突然往外就走。玉鬘追上去拉住他袖子,问他去哪里?顾师言道:“我要去问伊婆婆,她究竟是不是衣羽?”玉鬘道:“顾公子,你这样子会把婆婆吓坏的,她身体本来就不好。”
       顾师言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忽问:“既然伊婆婆是衣羽,那么源薰君身边的那个衣羽是谁?”泉儿自作聪明地道:“长得很像,是孪生姐妹呀。”顾师言瞪了他一眼,道:“少胡说!”玉鬘道:“小姐从小就是一个人,没有兄弟姊妹。顾公子,那个要杀伊婆婆的衣羽,外表象我们小姐,可是心不像;我们小姐虽然有时喜欢捉弄人,但她心里很善良!这伊婆婆虽然外表不像,可是她的心像。”
       顾师言道:“好,玉鬘,你与我一道去见伊婆婆。我会小心的,不会太激动,你放心好了。”
       杜府密室建在花园假山下,极是隐秘,以备万一之用。顾师言进入密室,见一排五间石砌房子,伊婆婆在最东一间。顾师言一进屋,就见伊婆婆执着毛笔又在写字,见他进来,慌忙放下面纱。顾师言抢上前去,道:“婆婆你在写什么?让我看看。”
       伊婆婆慌里慌张想要收起纸笔,顾师言手快,已将纸笺拿在手里,果然是卫夫人簪花体,写着这么几句话:“望月叔叔死了,再没有人能帮我了,我再也找不回来了!”
       顾师言热泪盈眶,丢下纸笺,抓住伊婆婆的手,大声道:“衣羽,你就是衣羽!”伊婆婆惊叫一声,使劲抽回手,双手掩面,身子缩成一团。玉鬘赶紧上前安慰道:“小姐,顾公子都已经知道了……”
       “玉鬘,你叫我什么!”伊婆婆惊恐不安。顾师言道:“衣羽,你不要再瞒我了,你说过的,要做我的妻子,你不能失信。”说着想去拉她的手。伊婆婆使劲摇头,叫道:“你别碰我,你别碰我!”泪如雨下,呜咽道:“顾训,你不要再提这话,我这身子连我自己都憎恶,若不是望月叔叔,我早已不想活在这人世。”
       顾师言见她终于承认了,心中悲喜交集,道:“衣羽,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相信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衣羽抬起头,眼睛透过面纱凝视顾师言,柔声道:“是,我知道,你为我吃了很多苦,你的手也断了。”说着,泣不成声。顾师言想要摸一下她的头发,但衣羽现在的头发是花白的,顾师言的手不敢落下,说道:“我说过的,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直至付出性命。现在你要告诉我,你从成都回到长安后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衣羽坐直了身子,道:“好,我说,全都说出来。”玉鬘端了把椅子让顾师言坐在衣羽身边。
       “南诏王子丢的那块棋枰其实就是望月叔叔偷的,望月叔叔在洛神祠见我执意要与你去成都,他连夜赶回长安禀报国师,国师听说楸玉棋枰在南诏王子手里,当即命望月叔叔一路尾随我们车队到成都。那时我因为那老道说出真相,不敢再见你,便随望月叔叔回到长安。顾训你已知道,我就是邪马台国女王,夫人和国师都劝我以国事为重,把你忘掉,并说源薰君就要到来,而我注定是只能嫁给源薰君为妻的。我大哭不允,国师威胁说:‘你若不为国效力,将会受到历代女王的诅咒!’我不管,我不要当女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国师说:‘等你变得又老又丑,就谁也不会要你!’我说,就是死也不要去见什么日本王子。然后,有一天晚上,国师带了个白眉老头来,国师说:‘你既不愿做女王,那么就退位好了。’我说好。国师说邪马台女王退位有个仪式,让我跟着白眉老头到了一间四面无窗的屋子,我只看到屋里摆着南诏王子的那副棋枰,而后突然就晕眩过去,做了好多奇奇怪怪的梦,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又老又丑了!”
       衣羽的手不停地抖,顾师言伸手握住她冰凉的左手,衣羽完全沉浸在恐怖的回忆中,没有抽回手,接着道:“国师他们把我关起来,说这是历代女王诅咒的恶果,修炼忍术者背叛故国,就会落得这个下场。我想寻死,奇怪的是国师他们那时却不想让我死,这样过了差不多三个月。直到有一天望月叔叔把我救了出去,我说:‘望月叔叔,我都成这样子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说带我去见顾训,我这样子能见他吗!’望月叔叔说:‘这是一种邪法,你原来的身体被另一个人占据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找回自己的身体,顾公子可以帮你,你没有选错人,他是可以依托终身的!’当时我将信将疑,便跟着他来找你。国师派人一路追杀,真不知道国师为什么那么恨我?他以前一直对我很好。唉!后来见到了你,听说你的手就是被一个长得和我原先一模一样女子砍断的,我非常伤心,同时,也终于相信了望月叔叔说的话,我的身体真的是被别人占去的!”
       顾师言如大梦初醒,道:“我明白了,他们用一老妇的身体换走了你的身体,这是一种什么邪法,如此恶毒!对了,就是说在源薰君身边的那个衣羽其实是个老妇。那么,这个老妇是谁?”
       玉鬘道:“小姐现在的身体是伊婆婆的,伊婆婆一直在我们宅子里,不过以前我没有见过她,好像伊婆婆地位也很尊贵。”
       衣羽喘了喘气,语出惊人:“她就是第四代女王鹎蜜!”
       玉鬘“啊”的一声,赶紧用手掩住嘴巴。顾师言也是大为诧异,问:“这是怎么回事?衣羽你是第六代女王,那第五代女王呢?鹎蜜不就是你祖母吗?”
       衣羽摇头,道:“邪马台女王自亡国后就废除了世袭制,每三十年从流亡贵族中选三名十到十二岁的聪慧貌美的少女,由国师亲自教导。五年后,再从这三名少女选其一,就是邪马台新任女王。顾训,第五代女王你也是见过的,就是佛崖寺后山的那位夫人。女王禅位后就称复国夫人。听望月先生说,夫人反对国师对我施行换形的惩罚,被鹎蜜下令处死了。”
       玉鬘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恐惧。衣羽接着道:“国师说,为了复国,一切在所不计!”顾师言道:“这么说,鹎蜜得到了你的身体,她岂非又可以活五六十年了。等过了五六十年,她又找个年轻躯体来换,原来长生不老就是这么一回事,可这也太丧尽天良了!”握住衣羽的手,大声道:“衣羽,你不要难过,我一定会帮助你把原来的身体夺回来,望月先生已取得了楸玉棋枰,那个鹎蜜我也一定要捉住她。至于施法之人,天下之大,高人甚多,不见得非要求那白眉老儿。”
       顾师言出了密室,径来见杜瀚章。酋龙已走,说明日领璎珞上西岳华山游玩散心。杜瀚章、戚山堂听顾师言说了衣羽之事,大为愤慨。杜瀚章道:“红颜少女一夕化为白发老妪,世间惨事,莫此为甚!顾训,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帮助衣羽姑娘。”顾师言道:“先要把那个占据了衣羽身体的老妖婆捉回来!我这就去南梢门大宅,藤原良房本就对化名羽姬的鹎蜜极为忌恨,若知她是邪马台女王,自然会全力助我。”戚山堂问:“顾公子,要不要小将随你去?”顾师言道:“不必!在那里暂时不会有危险。”杜瀚章道:“对了,顾训,我已派人查明,灞水边庄园是佛崖寺的田产,叫菊花山庄。”顾师言道:“果然如此!”
       顾师言去萦尘房里说一声,萦尘不在,只有山萝一个人,山萝道:“萦尘姐姐找衣羽小姐说话去了。顾大哥,你要出去是吗?”顾师言知道山萝挂念尉迟玄到京之事,便道:“山萝你放宽心,我一定会求尉迟先生放了朱邪赤心的,尉迟先生与朱邪赤心并无深仇大恨,就只怕那颉啜大哥来了就麻烦了。大哥说他近期也将来京,要接你回去。山萝,你要想清楚,你要和朱邪赤心在一起,以后就是有国难奔,有家难回了!”
       乌介山萝流泪道:“我对不起那颉啜哥哥,可是,我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办法了。而且,而且我也不想回头,命运是祁连山大神注定的。我只能这样,顾大哥,你会骂我是吗?”
       顾师言实未想到这冰雪一般纯洁柔弱的回鹘少女竟是如此的一往情深,想到衣羽,不禁心中酸楚,含泪道:“山萝妹子,这次你和朱邪赤心一定要逃得远一点,不要让安雪莲追到。那颉啜大哥那里,我会代你陈情的,你们好好过日子吧。妹子,你若愿意,就和朱邪赤心一道随我回柴桑,我给你们找个地方居住,这样我和那颉啜大哥都放心!”说着,一脸殷切地望着山萝。
       山萝低下头,道:“顾大哥,我很愿意,只是朱邪赤心说,不想呆在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他要找一个无人相识的蛮荒之地和我一起生活。顾大哥,你放心,朱邪赤心他待我很好的。”
       顾师言知道朱邪赤心不敢面对故人,道:“也好,那我先出去办点事,等尉迟先生一到,我立即去求他就是了。”起身欲走。山萝忽问:“顾大哥,那两枚指环你还带在身边吗?”顾师言道:“是呀。”以为山萝要取回去,忙掏出来递给她。山萝冲顾师言一笑,却只取了那枚小指环。顾师言道:“这枚大的正好给朱邪赤心呀。”山萝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替自己要的。好了,顾大哥,你把大指环收好吧。”
       用过午饭,杜瀚章命人备好马车送顾师言至南梢门大宅。顾师言向守门的阍者递上名刺,就听得大门内藤原空婵在骂人,不一会冲了出来,一眼看到顾师言,一愣,道:“唐傻,是你!”顾师言施了一礼道:“藤原小姐,在下要见令尊大人。”藤原空婵道:“见我父亲做什么!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你的衣羽。”顾师言又惊又喜,问:“在哪里?”藤原空婵面挟寒霜,道:“当然是和源薰君在一起了,你以为在哪?”
       一名武士过来道:“小姐,马车已备好。”藤原空婵逼视顾师言,道:“要不要随我去看一下你那个衣羽,她现在可不是你的了,她在和源薰君颠鸾倒凤呢!”一边察颜观色,看顾师言是不是痛不欲生,但顾师言无动于衷。藤原空婵诧异道:“咦?你怎么了?真的傻了!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顾师言道:“她不是我的衣羽。”藤原空婵更奇怪了,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唐傻,你真有气度!”扭头对武士道:“不去了不去了,免得生气。”又对顾师言道:“你不是要见我父亲吗?随我来,我领你去。”
       藤原良房听说羽姬竟是邪马台国女王,大为震惊,眼望山田,询问对策。山田道:“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阻止殿下把这妖女带回国。”看来山田是藤原良房的智囊。山田说道:“源薰君殿下既然一意孤行,大人也不便深阻,只有求天皇颁旨,命殿下不得带羽姬回国,才能防患于未然。”藤原良房连连点头,却又皱眉道:“此次遣唐使团暂定十月启程归国,只怕天皇的旨意未能及时下达。”山田道:“下官即日兼程赶回去,只求神明护佑,那么,百日之内可以讨回圣旨。”藤原良房道:“好,我即修书上奏,命小佐佐木护送你回国。”又对顾师言道:“顾公子,多谢了。下官少陪,公子便在此间用晚餐吧!”
       顾师言婉拒,录事山田送他出来,两人边走边谈。顾师言问:“源薰君殿下不在这里吗?”山田面有忧色,道:“殿下最近常到长安南郊的菊花山庄,与一个姓赵的道士相处甚密,却疏远我等,羽姬自然也在那里。奇怪的是吉备真备近来却是销声匿迹,也不知暗中在策划什么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