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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西施入吴
作者:蒋胜男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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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耶溪边
       这一日,苎箩村东西头施家的女儿夷光提着重重的竹篮,走到若耶溪边浣纱。
       自从三年前吴越大战之后,作为战败国,越国百姓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了。自大王勾践与君夫人在吴国为奴后,越国每年的出产,都要先挑最好的送到吴国去。而今,越王虽得以回国,越国大部分男丁都战死沙场,依老弱妇孺耕作农桑。
       苎箩村以盛产苎麻而闻名,从山上采下的苎麻,先打散纤维纺成麻纱,村里的女孩子们,每天要提着十余斤重的粗麻纱到若耶溪边浣洗干净后,才能织成麻布作衣服。
       苎麻又粗又硬,浣纱的女孩子们,经常会被扎伤手,一不小心就是一道血痕。这些天秋风渐起,若耶溪的水一日寒似一日,冷得刺骨,洗了半晌,似乎手都麻得不是自己的了。
       这天气,太阳下山得又快,夷光站起身来,见天边一片晚霞,红得耀眼,映得她的脸也一片红艳。忽然一阵熟悉的痛感传来,她捂住心口下方,她自小体弱,浣纱等工作便慢人家一拍,经常浣纱完毕,便错过了吃饭的时辰,久而久之,便落下一个心口疼的毛病。
       若耶溪边,晚霞映着她的丽容,早已经落入有心人的眼中了。
       范蠡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姑娘小心。”这边已经帮着她提起了竹篮。夷光回头,不禁脸一红,眼前的锦衣男子这样的衣着,这样的容貌举止,她这样一个生于小山村的村姑,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吓得低下了头。
       范蠡伸出手来,托起她的脸庞,仔细地看着:“姑娘,你好美,叫什么名字?”
       夷光红着脸退了一步:“我姓施,名夷光,住在村西头,所以大家都叫我西施。”
       范蠡眼睛一亮:“西施——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美女。还有一位叫郑旦的姑娘,她在哪里?”
       夷光看着范蠡,这人的眼睛里有一种令她害怕的东西:“郑旦姐住在溪对岸,你是什么人?”
       范蠡微微一笑:“在下——越国大夫范蠡。”
       夷光顿觉耳边轰地一声,眼前的男子,身上顿时散发出一层层的光环来。范蠡大夫,越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来自楚国的奇男子,聪明绝顶的人,随越王入吴为奴三年,成功地使越王自吴国脱险回来,重建宗庙。想不到这个传奇人物竟站在自己的面前,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的年轻英俊,温文尔雅。
       一个浣纱女的命运,自此改变。
       土城受训
       范蠡带着自越国各地选来的百余名佳丽,回到了王都。
       勾践自吴国为奴三年,终于得以回国。他接受大夫文种定下复国七计。这就是其中的第四计——美人计:“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要想复国雪耻,就应投吴王夫差所好,衰其斗志。他亲下密旨,大夫范蠡亲自赴全国各地挑选美貌佳丽,准备进献吴王夫差。
       君夫人站在高台上,看着下面参差不齐站着的百名美女。她曾经美丽的容颜,已经在三年的奴隶生涯中,在痛苦和怨恨的煎熬中变得苍老而憔悴,她的声音变得粗哑,她的身形已经变成一个彻底的农妇。然而她的眼光依然尖锐,她的鉴赏力、她的教养,依然是君夫人:“粗、俗、土、笨,范蠡!你就拿这些村丫头去献给吴王?”
       范蠡微笑:“三年前吴兵入境,大肆掠夺,城中哪还有美女可寻?这山野村女,虽不曾精雕细琢,却也有丽质天生,只是欠缺一点调教而已。”
       勾践点头:“然而纵然是丽质天生,但是乡女粗鄙,也难以有大用。还得在城外设一土城,待调教训练之后,再看看吧!”
       君臣分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大夫范蠡负责练兵,文种管理国家政事,君夫人训练美女准备送去吴国。
       君夫人带着越宫旧妃及诸官之女,来到土城,巡视众美女。从民间选来的众女虽然大多数都是面黄肌瘦,手足粗砺,却是荆钗布衣不掩美色。
       君夫人一个个看过,不由得暗叹范蠡果然眼光之毒,竟能于一大堆灰头土脸的山女村姑中挖出如许潜质美玉来。
       战败之国百废待兴,物产极度缺乏。然而土城中的百余美女中却享有卿大夫也难得一尝的佳肴,且自此不必再做粗活,不必行于烈日之下。众女如登天堂,三个月后,皆已经养息得肌肤如雪,面若桃花。
       三月之后,淘汰二十余名肌肤无法改善者、手脚稍嫌粗大者、呆笨不堪教化者,被淘汰者思之从今以后须重回田间劳作,深受日晒雨淋之苦,再无鱼肉可食,无不放声大哭,如丧考妣。
       有幸未被淘汰者,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此时再紧缠帛布使之腰纤,头顶水缶使之颈美,置天足于鞋袜之中,改粗俗之举止,每日练歌习舞,识字读书。这一关最是难过,腰痛头痛足痛不说,且众女习艺若稍有懈怠,必遭荆杖之痛。众女大多来自山村,皆是粗材,习此细致之事,惨过饿饭,苦过劳作,白日咽泪习艺,夜间哭爹叫娘,呜呜咽咽之声长存。
       这期间每次考核,上上者皆是诸卿大夫之女。勾践得报心中嘀咕:“山野之女,固然丽质天生,然而不堪承教,莫非此计失策?”
       范蠡微笑:“大浪淘沙,方见金子。山野之女也并非尽是不堪承教之辈,比如这西施与郑旦二人,每次考核,都并列前茅。”
       勾践点了点头:“这二女容貌如何?”
       君夫人叹道:“西施、郑旦不但学习得快,而且长得最美。她们不但不以为苦,而且像是对于这一方面,有着特别的天赋和兴趣。不得不说,有些女人是天生要做美人的。而且……”她锐利的目光扫过范蠡,“若是范大夫多去几次土城,我相信那些丫头们会学得更快更有兴趣。”
       文种不解:“为什么?”
       君夫人淡淡地笑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呀!”
       勾践大笑,范蠡微笑不语。
       土城受训的人数渐渐减少,百名美女,现在已经只剩一半的人了,而课程更加紧张。
       两个月前,来了三个老嬷嬷开始教她们一种新的语言,那真是一种美女的语言,那语调软软的,糯糯的,说起来又轻快又温柔。但是学起来并不轻松,她们许多人一直是舌头转不过这个弯来。
       那天,她们五十来人排成队,三个老嬷嬷一个个地考核,轮到左大夫的女儿鲧娟时,这个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娇小姐,憋得胀红了脸也说不出一句来,嬷嬷要她跪下受罚时,鲧娟大声叫了起来:“我就是不会说,又怎么样?为什么要我学这个?这是吴语,这是吴国人的语言,这是杀人不眨眼的吴国人说的话。我们为什么要学吴语,唱吴歌,学吴国的采莲舞?你们是不是要把我们送到吴国去,送给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吴国人?”
       众美女都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给吓傻了,更被她说出来的真相给吓慌了:“什么,要把我们送到吴国去……”
       “我们学的是吴语?”
       “采莲舞是吴国的歌舞吗?”
       “我不去吴国,那些吴国人会把我们的头给砍了……”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要不要逃呀?”
       “妈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一时间,群雌乱成一团。那三个老嬷嬷被冲挤到了一边,连几个教习拿着荆条,都弹压不住这空前混乱的局面。
       一群美女,有哭的、有叫的、有闹的、有跑的、有的坐在地上,哭得昏了过去的……把平时所学的风度懿范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众教习惊惶失措地看着这一切,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偏偏今日君夫人又不在,若是等君夫人回来,这里只怕会是什么场面也未可知。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传来一声:“范大夫到——”奇迹似的,混乱的人群立刻静了下来,所有的女人都停下了哭、停下了叫、停下了闹,连躺到地上的都一下子爬了起来。
       只见范蠡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了进来,笑道:“出了什么事了,惹得各位姑娘这么伤心?”
       郑旦迎了上去,拭泪道:“范大夫,为什么叫我们学吴语,是不是要把我们送到吴国去?”
       范蠡微笑道:“学吴语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越国是吴国的属国,当然要会说吴语了。大王会说吴语,君夫人也会,我也会。要不要我说几句吴语给你们听听。”
       方才的一片愁云惨雾,顿时烟消云散,众美女不由得破涕为笑。
       鲧娟慌了,她不甘休地追问道:“范大夫,你还没说,是不是准备要把我们送到吴国去?”
       范蠡收敛了笑容,道:“你以为吴国是什么地方,你想去还未必去得了呢!吴国是我们的上国,姑苏繁华热闹,远非这里可比。我刚才在走廊上就已经听到了,什么吴国人杀人不眨眼,你们见过几个吴国人了,怎么就传出这样的谣言来?”
       一个少女怯怯地说:“可是,可是我们家乡都是这么说的呀!”
       范蠡淡淡地道:“吴越曾经交战过,那已经成为过去的事。现在吴越和好为一家,不分彼此。以后你们不要再信这种谣言。”他亲切的微笑,和蔼的话语,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力。
       在场的少女们,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关于吴国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鲧娟因为带头闹事挨了三十鞭子,众女看着鲧娟受刑皮开肉绽,听着那惨叫之声,吓得抱成一团,再也没有人敢问什么说什么了。
       此后,教习嬷嬷们便有意无意地说些吴国的事情,姑苏的事情。还有吴王夫差——一个喜怒会影响到越国命运的人;伍子胥——一个坏脾气的老头儿……
       大家的心中,对于吴国的认识再不觉得是个人间地狱,也开始一点点好奇起来。
       月夜诉情
       西施觉得很快乐,十五年来,她第一次尝到心动的感觉。范大夫,他从若耶溪边把她带出来,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走进了完全新的感觉里,她学着唱歌跳舞,学着梳妆打扮,学着傅粉施朱,学着弹琴画画。她穿上高高的木屐,梳起高高的发髻,穿着罗衣,披上轻纱,在月下婆娑起舞,在回廊中弹琴,引来鸟儿的相和。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这种生活叫苦,再苦也比在冬天里到溪边浣纱强啊!在于她,是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这种学习中去了。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做女人,可以做得这么讲究,这么美丽,这么动人。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天比一天亮丽,一天比一天妩媚,她觉得她几乎要爱上自己了。如果范大夫来了,看到我已经与过去完全不同,他一定会很诧异吧!他一定会说:“西施,想不到你这么美,你是所有的姑娘当中最出色的!”
       想到这里,她的脸也红了,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也闪闪发光。她吓了一跳,连忙用力把镜子扣下了。
       想到那天混乱的局面,只要他一来,天大的事也能够化解。想到他那温柔亲切的笑容,令她的心也暖了。
       转眼间,她们到土城已经半年了。
       这一天,大王勾践亲自来到了土城,众美女穿上新赐下的锦衣华服,歌舞蹁跹,展示才艺,土城一片乐声,而其中,又以西施与郑旦最为夺目,最为亮丽。
       勾践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如云的美女,一个个天香国色,多才多艺,美若天仙。他不由得呆住了,不敢相信这就是半年前灰头土脸的那一群村丫头。
       歌舞完毕,乐声停止,众美女盈盈下拜,勾践这才回过神来,他转过头去看着范蠡:“范大夫好眼光,我们越国的美人,简直可把各国的美女都比了下去。她们要是到了吴国——”他看着手中的酒爵,森然道,“绝对能够醉死夫差!”
       范蠡躬身道:“下臣不敢居功,真正能化腐朽为神奇的,还是君夫人呀!”
       勾践把手中的酒爵交给了身后的妻子:“不错,夫人,你辛苦了!”
       君夫人微笑着饮下了爵中之酒:“一切,都是为了大王的大业呵!”
       紧接着,大王勾践宣布,西施与郑旦收为王妹,赐以华服。这真是万想不到的荣宠,从浣纱女而为王妹,西施与郑旦惊喜地相互拉着手,简直不敢相信这从天而降的幸运。
       而其余的美女,勾践也下旨,前十名收为宗室之女,接下来的二十名由卿大夫将军收她们为义女。
       西施与郑旦率众美女盈盈下拜,勾践微笑着扶起她二人。
       西施是第一次与勾践面对面,她抬起头来,不由心头打个寒颤。勾践鹰目鸷鼻,面相阴沉,陡然见着他的笑容,显得十分突兀,她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将会因此而发生突变。
       她的预感很快地变成了现实,认亲的仪式一过,晚宴开始,勾践便宣布:“为表示对上国吴国的恭敬与诚意,越国决定与吴国结为秦晋之好。王妹西施、郑旦与十名宗室之女入宫侍奉吴国大王,二十名卿大夫之女,也同样匹配吴国的二十名卿大夫。”
       范蠡也笑着举杯道:“范蠡在此也预祝各位姑娘此去吴国一帆风顺,各位将肩负起和平的使命,从此吴越和好如一家。”
       像是空中陡然一个惊雷炸响,众美女都呆住了,关于去吴国的传说,今日终于变成了现实。然而有了鲧娟受刑的前车之鉴,有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洗脑,现场再也没有惊叫,没有纷乱的局面出现。
       此刻又是鲧娟率先站了出来:“臣女等谢大王恩典,臣女一定不负大王所托,完成吴越和好的使命。”与她一同站出来的,还有四五个出身高贵的美女。
       她们这一带头,那些惊呆了的美女们也恍恍惚惚地跟着跪了下来,跟着鹦鹉学舌地说了一遍。
       勾践满意地点了点头,率众先去了。
       君夫人与范蠡会意地点了点头,这次的局面,完全控制在范蠡的掌握之中,有了鲧娟的带头,一切都很顺利。
       夜深了,西施却仿佛还在梦中似的,一天之内,她的心情忽而直上九霄,忽而跌落谷底,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一天之内,世界都变了另外一个样子。
       
       范大夫,范大夫,你在哪里,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西施忽然站了起来,眼前出现了希望。对了,去找范大夫,他一定能救我的,他把我从若耶溪带到这儿,他也一定能够救我,把我留在越国的。
       吴国,那不可知的地方,那不可知的命运,令人不寒而栗。
       她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梳妆过了,披上今天大王新赐的华服。她走在长廊里,走在月光下,片片梨花飘下,洒落在她的身上。澄清如水的月光,纯白无邪的梨花,一如西施的心。
       “范大夫,我不想走,自从若耶溪旁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爱上了你。你把我从若耶溪带到了土城,不管土城的学习是多么的艰难,不管有多少人哭着想到回家,不管每一次的竞争是多么的激烈,我都咬着牙挺了过来,我争取做到最好,因为我希望我能够配得起你,不管站在哪里,我都是最出色的。
       因为你也是最出色的呀。从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了,每一次你看我的眼光是那样的温柔,你对我那样地关心,你是那样地了解我,随时在最混乱的时候,在我的心最害怕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知道的,你也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我不要走,不管她们现在把吴国说得多么好,不管我到了吴国之后有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不管大王会给我什么样的处罚,不管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只要我能够天天看到你,我什么都不怕!”
       西施惊愕地站住了,她的心声,为什么会在她的耳边回响?她已经走到范蠡所住的馆舍院中了。她沿着声音看去,月光下,小院中,一个少女伏在范蠡的怀里,低低地倾诉着,她穿着和西施一样的衣服,她的声音是同样美妙动听的吴语,她的身影同样的婀娜动人。
       她是谁,是另一个自己吗?是因为她太想太想范蠡了,她走得太慢,而她的心走得太快了吗?因为她犹豫紧张,她怯于出口的话,已经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了吗?
       月光下,范蠡的眼神依然温柔,他轻叹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又美丽又温柔,你爱上我,是我的荣幸。可是,我不能带你走,我是越国的大夫,你是越国的王妹,我们必须为越国而设想。吴国是我们的上国,越国的命运,决定于吴王的喜怒之中。为了保全越国,大王与君夫人不惜王者的尊荣,而在吴国忍辱负重,为奴三年。我寻访天下,找来你们,君夫人主持土城训练你们,大王收你为王妹,为的就是给你们一个尊贵的身份,跟吴国和亲。从此长长久久地保得我们越国太平。越国要把最好的出产献给吴国,你可知大王和文种大夫他们也要亲自下地耕作,你们在土城锦衣玉食,可知你们所食所用,每一点一滴,都是越国所有人的奉献……这家国大义,你就一点也不管吗?”
       月光下,那温柔的声音仍在低低地哭泣:“是的,我只是个小女子,你说的这些我不明白。可是,我不要背井离乡去吴国,我只想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我可以吃苦,我宁可不要锦衣玉食,我宁可下地耕作,我不要离开你……”
       西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忽然天地间好像出现了两个自己,一个伏在范蠡的怀中,低低倾诉着真情,另一个却灵魂出窍,躲在一边冷眼看着自己,看着范蠡。
       范蠡的声音依然温柔,可是为什么此刻竟温柔得毫无感情,毫无热度,是自己听错了吗:“不,你不只是个小女子,你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姑娘啊!我每次来到土城,看到你越来越美丽,看到那个若耶溪边的浣纱女变得知书达理,我真是很开心。现在,你又是越国的王妹了。你不能再当自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浣纱女呀!”
       那背影微微颤动着:“不、不!”
       范蠡轻抚着她的如云的长发:“我们是越国的子民,不为越国,不依照大王的吩咐,你以为我们能有幸福吗?离开越国,到处都是战乱,我们又能到哪儿去?”
       西施的心,渐渐变冰,难道说,难道说所有的希望都断绝了吗,难道说她的爱,错了吗?
       那声音颤抖了:“为什么要我承担起国家的命运,我怎么承担得起,我怎么承担得起啊!为什么,难道说我对你的爱,错了吗?”
       范蠡温柔地道:“把你的这份爱,带到吴国去吧,带给吴王吧!把这份爱,化作两国的友谊,我将会以你为荣!”
       那身影已经伏倒在地,嘤嘤而泣:“好,好,我听你的话,我去吴国。你、你会来看我吗?”
       范蠡缓缓地扶起她:“我会的,我一定会的,我怎么能够舍得你呢!夜深露重,你身子单薄,我送你回去吧!”他脱下身上的披风,温柔地披在对方的肩上。
       西施忽然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寒彻骨髓,她不由得双手抱紧了自己,退了一步,忽然间脚步纠缠,她踩到自己的裙裾,“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声音惊醒了院中难舍难分的两个人,那身影转过头来,那张熟悉无比的脸,竟是郑旦!竟是郑旦!
       范蠡也看到了她,他的眼神没有一点惊愕,没有一点心虚,坦荡温柔地一如对待方才的郑旦:“西施,是你,你怎么了?”
       郑旦有些惊愕,有些心虚:“西施,你怎么也来了,你来做什么?”
       西施缓缓地扶着廊柱站起来,缓缓地退后,我来做什么,郑旦姐,我要说的,要做的,要看的,你都已经代劳了,不是吗?
       她张口欲言,忽然只觉得说什么都没必要了,忽然间,她转身飞奔而去。
       郑旦惊叫一声:“西施,西施——”她再也不敢回头看范蠡一眼,她再也不敢在此地停留片刻,忙追着西施而去。
       范蠡的披风,并未系紧,自她的肩头滑落,月光下衣袂飘处,隐没在长廊尽头。
       范蠡轻叹一声,拾起滑落地上的披风。微笑道:“你看够了吗?”
       冷笑一声,从另一根廊柱后,又走出一个女子来,她轻叹道:“范蠡呀,一个晚上,你伤了两个女人的心。”她虽然在叹息,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是很冷,很冷。
       范蠡轻叹一声:“君夫人能够教范蠡更好的法子吗?”
       君夫人凝视着他:“我若是知道,今晚我何至还站在这儿。”
       范蠡躬身:“君夫人言重了。”
       君夫人轻叹一声,看着天上的月亮:“还记得吗?三年前,在吴国,也是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夜晚!我们在吴国为奴三年哪,范蠡!”
       范蠡轻叹一声:“君夫人,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君夫人惨笑道:“是的,过去的事,不堪回首!我也曾经青春年少,我也曾经貌美如花,三年吴国为奴,痛苦在我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迹,永远无法消褪,短短三年,我便苍老如此,丑陋如此啊!三年吴国为奴,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勾践的性子暴烈,他在吴国忍辱为奴,在吴国人面前受尽了屈辱,回到石室之中,就要把所有的屈辱和怒火发泄在我的身上。他在你面前,还要顾全为王的面子,还要笼络于你,可是对我,他是毫无顾忌呀!同样是吴国为奴,你们受的是一重的罪,我受的是双重的罪啊!”她的神情惨痛,但她再也没有眼泪,吴国三年,早已经将她一生的泪流干了。
       范蠡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也不敢再追忆那不堪回首的三年。
       君夫人看着天上的月亮,喃喃地道:“那天的月光也是这么美,我却要将自己永别这个世界。若不是你,范蠡,我早死了。是你劝我要忍下去,还有美好的将来在等着我,我会回到越国,我会再成为一国之母,我们会报这个仇的。到时候,我所受过的一切,都会十倍百倍地讨回来的。范蠡啊,若没有你,若不是你的关怀,你的安慰,我早就撑不下去了,那种日子我是连一天也撑不下去啊!”
       范蠡摇了摇头:“不,君夫人,你会撑下去的,因为你是越国的君夫人,你是一个如此坚忍而刚强的女人。我们会报仇的,吴越一统,你是万世懿范。你为越国所受的苦,会变成万世的怀想。”
       君夫人凝望着他:“你可知道,每天撑着我活下来的,是你温柔的眼光,是你永远会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就出现在我的身边那份关怀。而那种时候,勾践却永远不在,永远不在啊!”
       范蠡温柔地笑着,他的眼神温柔如月光,清冷如月光:“君夫人,范蠡所起的作用,只是微不足道啊!支持你撑下去的,还有大王啊!因为大王是多么地爱你啊,你若撑不下去,教他一个人如何能够撑得下去呢。你是他最亲的人,他的委屈,不向你倾诉,又能向谁倾诉呢?你与他同甘共苦,世上只有你最了解他的心、他的痛。正因为如此,就算将来大王到了兴越灭吴,称霸天下的那天,他的心灵上最大的倚仗,还是你呀!”
       君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说得对,我是勾践的妻子,勾践心中的倚仗。”
       范蠡微微一笑:“夜深露重,君夫人保重!”
       君夫人冷笑一声:“是啊,夜深露重,我是该走了。”她转身向外走去,范蠡抢上前一步,为她拂去挡在她前面的花枝,君夫人忽然回头,两人的相距如此之近,月光下,只见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范蠡啊,我真想看看你,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的心里有什么,连郑旦、西施这样的美色,你都无动于衷?”
       范蠡怔了一怔,君夫人却大笑着,自行分花拂柳而去。
       月光清冷,范蠡独立小院,他的心何曾不乱,他的心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这一个夜晚,阵阵香风,早吹乱了一池春水。
       他本是楚人,恃才狂放,人不能解其才,目之为疯狂。他游历中原各国,才不得用,术无人识。中原人才济济,百家争鸣,各执一见而奔走于诸侯之门下。范蠡纵能跻身一侧,亦只能施展小才,不得尽用。
       吴越争战多年,锋芒毕露,虽是东南小域,锋芒直指天下。于是他与好友文种,先来到楚,再来到吴,再来到越。入越之前,他在吴观察了许多。越国败后,他入吴为奴,伍子胥又盛意拳拳,请他留吴为官。
       然而,他仍然弃吴而从越。留在吴,留在伍子胥的门下,他穷其一生之力,最多只能做到伍子胥第二。要让天下知道范蠡这个名字,只有打败伍子胥,打败这个传奇人物,这个率吴这样一个小国,险些灭了楚这样一个大国,将楚平王鞭尸三百的传奇人物。
       范蠡的人生,才不枉度,范蠡的所学所能,才不空置。
       范蠡的心很广很大,他要的不仅仅是吴越的仇,他的对手不仅仅是吴王夫差、伍子胥,他的心要的是天下,是万世。
       西施也罢,郑旦也罢,君夫人也罢,在他金戈铁马一生的画卷中,只是几笔浓淡不一的艳色而已。阵阵香风,曾吹乱一池春水。但是风过后,水依旧是水。
       西施断缆
       越山青青,越水清清。
       大船扬帆待发,范蠡带着西施、郑旦等五十名入吴的美人,登船向吴国进发。
       闻讯赶来的亲人来到河边送别,船上岸边,手牵着手,泪眼对泪眼,依依不舍,含愁带怨,哭声一片。
       范蠡抬头看着日光,眼见时辰将至,开船的时间要看潮汛,此时水涨船高,正好行舟。下令道:“来人,解缆升帆开船了。”
       哭声更响了,有几个送行的老者,跳下水面,护住了缆绳。仿佛护住了缆绳,就是护住了自己的亲人,就能把她们留在越国似的。
       范蠡的手已经按住了剑,眼前的这个局面,只怕凭几句温言劝告,是无法阻止的。吴将王师雄亲来接舟,潮汛待发,时辰无法延迟,眼前的状况,必须由他来做一个决断。只是如今越王正全力在博取民心,这样的生离死别,他如何能够置民心于不顾强硬下令启航。
       西施静静地坐在舱中,听着流水声,忽然觉得心烦意乱。看着身边的郑旦依旧是离愁别绪满怀,可是她的心中,却希望大船早早地开,早早地到吴国去。范蠡、范蠡,既然心中无她,既然她已经回不去若耶溪,她只希望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切。
       她站了起来,走到船头。
       范蠡眉头深锁,手按剑柄,却迟迟难以下令。
       西施走到船头,淡淡地道:“早也是去,迟也是去,早去迟去,都是一样。”她的手按上了范蠡的手背,范蠡一怔,松开了手。西施拔剑而出,一挥——那剑本是极锋利的,缆绳便应声而断。
       那护着缆绳的人们,忽然扑了个空,跌坐在水中;那拉着亲人的手,忽然脱空而去,只余几方绢帕落于水面……
       眼见着风正急,水正湍,帆正紧,那船便如离弦之箭,顺风而去。
       西施将剑放回范蠡的手中,转身回舱,范蠡怔怔地看着她,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想叫住她,他想拉住她,可是这口却再难开,这手却再难伸出。
       勾践站在会稽山上,看着大船就要远航,忽然看见一个女子拔剑断缆,失声道:“此女子是谁?”
       君夫人的脸色变了:“是西施!”
       “西施?”勾践蒙蒙胧胧地想起那天册封时的两个美女,但是他此刻已经弄不清哪个是西施,哪个是郑旦了。
       船行行停停,日与夜的交错中,让人恍惚中,不知道这命运之舟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去。越山、越水,一日日远去,遥望岸边,总有越女的轻轻哭泣声,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重归故乡。
       除了离愁,除了别恨。还有晕船的,饮食差异的……这一趟漫长的船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或多或少的折磨。
       然而再长的路,也会走完。
       终于,船沿着苏州河,进入姑苏城中。
       经过一天的休息之后,大部份的美人已经恢复了身体,于是精心梳妆,巧事衣着,准备觐见吴王。
       走进守卫森严的吴宫时,越女们战战兢兢地低头亦步亦趋,不敢看吴宫的华丽,不敢看那亭台楼阁的美妙,不敢看水榭莲花开处,宫娥嬉戏,只觉得汗湿重衣,慌得抓不住哪怕是一根稻草。
       
       终于她们被引到一处高台前,跪下行礼,拜见吴王夫差。
       听说夫差喜怒无常,听说夫差谈笑杀人,听说……人到了这个时候,总会想起一些最害怕的东西来。
       夫差看着台下美女如云,微微一笑。勾践还算恭敬,虽然上报自诉说今年越国大灾,但总还是常进献珠宝巨木等,这一次,又送来了如许美女,倒也不枉自己放他回去。
       伍子胥这些年也是老了,老是担心这担心那的,勾践乖得像条狗,踢他两脚还是会迎上来摇尾巴,居然会担心这种人能有什么危险,还是伯嚭说得对,放勾践回去,越人更能心悦而诚服,以越人治越人,方是征服天下的心胸。
       昨日王师雄已经向他报告一路行来的状况,他有些好奇地问:“寡人听说,大船临发之时,是一位美人砍断了缆绳,她可在你们之中?”
       西施深吸一口气,袅袅出列跪下:“臣妾西施,拜见大王。”
       夫差只见着人群中最美的一个少女走了出来,他不由地惊异了:“是你?”万没想到,断缆之人,竟是这样一个极美丽极娇怯的女子,但见她微微低着头,更显得娇柔妩媚,弱不胜衣,微风吹来,吹得她衣袂飞扬,仿佛就要被风吹去了似的。
       夫差缓步走下高台,微笑道:“真想不到,越国穷山恶水,竟也有如此绝代佳人。”
       西施抬起了头来,秋波流转,在场的男人,心都不由得跳动加速:“不,大王,臣妾不是越国人。”
       夫差怔了怔:“你不是越国人?你不是越国的王妹吗?”
       西施微微摇头:“臣妾曾经是越国人。可是……”她轻叹一声,这一声轻叹,仿佛似柳丝拂过所有人的心中,心中就有一种春天到了的痒痒的感觉,说不出的温柔,说不出的快乐。
       西施低低的声音,清楚地回荡在每个人的心中:“自臣妾踏上吴国土地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从现在起,我就是吴国人了。”
       夫差怔住了,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忽然,一阵大笑声打破了沉静,夫差大笑着冲下高台,一把抱起西施,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奇妙可爱的女子。你说得对,从现在起,你就是吴国人了,因为你是吴国的王妃,我的王妃!”
       郑旦之死
       西施坐在铜镜前,这时候她正在梳妆,鲧娟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梳头,两名侍女跪在地上,为她的双手搽上蜜油。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肤若凝脂,发似流云,戴着宛珠之簪,傅玑之珥,穿着阿缟之衣,锦绣之饰。她的房间涂着椒泥,挂着来自西蜀的丹青,壁上镶着夜明珠,上百个侍女服侍着她,为她穿衣傅粉,观察着她眉眼之间的喜怒。
       夫差——他是那么地宠爱着她,封她为妃,赐她珠宝锦锻,赐她侍女无数。
       她唯恐自己不能取悦于夫差,她用心观察着夫差一言一行,一喜一怒,夫差赐给她的珠宝,她都毫不吝啬地送给夫差身边的近侍。土城近半年的训练薰陶,让她在吴宫的岁月里受用无穷。
       而在她们到达吴宫之前,范蠡派来的人就已经把贿赂送到了各个应打点的地方,包括太宰伯嚭,包括掖庭令,甚至包括吴王后的娘家人。于是,宫里宫外,都盛赞着越女的好处,尤其是西施。
       在夫差的眼中,西施是楚楚动人的,西施是弱不禁风的,西施是善解人意的,西施是那么容易被取悦呀,赐她一座宫殿,与为她摘下一朵鲜花,她都会一样地高兴。她不管宫中的是是非非,不像宫中的妃子一样争宠争权争势,争着为自己的娘家打算。他更心疼她了,他一天比一天更宠爱她。他为她盖起馆娃宫,为她建起响屐廊,为她建起玩月亭,为她建起赏莲池。
       春天,他与她一起乘着锦帆去游湖;夏天,他与她在赏莲池闻着莲花的香气;秋天,他与她在玩月亭赏月;冬天,他与她在雪花飘飘中饮酒,看着侍女们堆雪人。
       西施渐渐忘记了越国,忘记了若耶溪,忘记了土城。因为吴国里,没有越国的声音,所有的越女,都在说着吴语。
       今天,天上飘起了雪花,西施看着窗外,依稀之间,记忆里曾经有一个女孩,她住在若耶溪边,赤足上山砍柴,寒冬溪边浣纱,鸡鸣烧火做饭,灯下织布纺纱……
       那是谁呢?那仿佛已经是前生的记忆,仿佛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样。所有的细节,她已经慢慢忘却。
       这一个早晨,她坐在镜子前,努力回想,所有的记忆,却渐渐淡出,好像不是她的经历,而是另一个人似的。而她,仿佛生来就是吴王夫差的妃子,她生来就在这吴宫里,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似的。
       恍惚间,窗外有个一少女的身影,西施的眼前,似出现她在溪边浣纱的影子。她皱了皱眉头:“外面是谁?”
       一个宫女忙跪行进来:“奴婢阿萝,拜见娘娘。”
       西施转过头去,鲧娟忙停下了梳子,唯恐弄疼了她,西施看着阿萝:“你在那里做什么?”
       阿萝看了看西施的身后,一名侍女忙跪了下来:“是奴婢请她去打听郑旦姐姐的病情,不想冲撞了娘娘。”
       “郑旦?”西施浑身一震,郑旦这个名字,像是一记响钟,敲响她沉睡的心:“郑旦怎么样了?”
       她有多久没见到郑旦了?半年?一年?自从搬入馆娃宫,她的世界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夫差。
       阿萝垂泪道:“郑旦姐病得很重,她、她快不行了!求娘娘允许我们去看望她。因为、因为我们都是来自若耶溪的同乡呀!”
       西施看着她,忽然想起这两名侍女,当年都曾是若耶溪边浣纱女。当年她们一起浣纱,亲如姐妹,如今却是主婢身份悬殊,人生之际遇,是那么让人无法想象呀!
       西施站了起来:“我也是来自若耶溪的,我也想去看望郑旦姐姐,阿萝,带路!”
       西施随着阿萝,经过重重宫室,走过弯弯曲曲的长廊,长廊的尽头,就是郑旦的寝居。
       西施走入房中,打了个冷战,环顾四周,这宫室低矮潮湿,而且寒冷黝暗,真想不到,吴宫中还有这么差的居处,连大白天,都要点着一盏油灯。
       西施走近床头,只见郑旦满脸病容,双目深凹,气喘吁吁的样子,眼见已经是不中用了,见了西施到来,忙欲挣扎着要起来,却是连动的力气也没有了。
       西施忙按住她道:“郑旦姐,你躺着吧!”她握住郑旦的手,心中打一个突,那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西施不觉垂泪道:“郑旦姐姐,你怎么病成这样子了。”拭泪问身后的侍女:“太医来看过了吗,怎么能让她住在这里,病成这样子,怎么还能住在这样的房间里?”
       阿萝忙回禀道:“太医看过啦,说是心思郁结,药石无力。”
       西施浑身一震:“心思郁结,郑旦姐,天大的心事,能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吗?你为什么这么看不开?”
       郑旦勉强笑了一笑,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西施,眼中的神情十分复杂:“西施,你好美,自入宫以来,你越来越美了,怪不得大王这么宠爱你。”她才说得这么几个字,便喘不过气来,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西施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郑旦,郑旦的身体很冷、很轻,她的眼泪不由流了下来:“郑旦姐,你也很美呀。记得吗,人们说西施郑旦,是若耶溪边的两朵最美的花。记得初入宫的时候,大王也很爱你,他封我为妃,封你作美人,是不是?”
       西施身上穿得很暖,郑旦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来,她微笑道:“是啊,可是从那以后,大王一天比一天更爱你了。”
       西施缓缓地道:“那是因为,大王在你这里,感受不到你的情意。你的心,永远和他像是隔了一层纱一样。郑旦姐,你为什么这样想不开呀!”
       郑旦轻吟道:“我心若石,不可转也!西施,我做不到,我忘不了他呀!我的心已经给了别人,怎么还能拿出第二颗心来,我的感情已经在土城用尽,哪里还有更多的感情,来讨大王的欢心呀!”
       西施脸色一变,挥了挥手,所有的侍女都退了下去。
       “难道你就这样,为他牺牲自己?郑旦姐,你知不知道,我们永远没有可能回去了,永远没有可能与他在一起了?郑旦姐,你就这么爱他,爱到连一点活路都不留给自己?”西施觉得心像是被撕裂似地疼痛。
       郑旦的泪流了下来:“我知道,可是我做不到。”她从怀中颤抖着取出一只玉镯来:“还记得这个吗?”
       西施扭过头去:“我不记得了。”
       郑旦微笑道:“这是范大夫在临行前送给我们的,你一只我一只,是不是?”
       西施看着玉镯,神情复杂:“这么多年,你一直留着它?”
       郑旦看着她:“你的那只呢?”
       西施冷冷地道:“早丢了,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看着玉镯,就是这只玉镯呀,害了郑旦的命。这只玉镯,她也曾经有一只,她入吴宫以后,是第一件拿来赏人的礼物。她是刻意的,刻意地丢弃,刻意地遗忘。否则,她就是另一个郑旦了。
       郑旦喘息道:“西施,我求你一件事。”
       西施抱紧了她:“郑旦姐,你说吧!”
       郑旦轻声道:“我是活不成了,西施,我求你帮我,在我死后,把我送回越国去,把这只手镯还给范蠡。”
       西施握着郑旦的手,久久无语。
       郑旦急切地看着她:“西施,我求你、答应、答应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她的喘气越来越急,她的眼神是如此无望地看着西施。
       西施紧紧地抱住了郑旦:“好,郑旦姐,我答应你,我会把你送回越国,我会代你亲手把这玉镯交给范蠡的。”
       油灯渐渐点到尽头处,闪亮了一下,就熄灭了。郑旦的气息,越来越轻,终于至无;郑旦的身体,越来越冷,冷得渐渐僵硬。西施抱着郑旦,独自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相见时难
       郑旦的骨灰被送回越国时,越国大夫范蠡也正启程向吴国进发。
       这次越国送入吴国的是两根参天的巨木,是为贺新年的礼物。另外,他还带来了还给吴国的粮食,去年越国大旱,向吴国借粮,今年越国加倍奉还粮食以谢吴国。没有人知道,这些粮种是煮过的,它们根本不能再种出稻子来。
       这也是文种七策中两计。送巨木,吴王必要大兴土木再造宫殿,来消耗吴国的财力;种子计,叫吴国颗粒无收,政局不稳。
       借粮,掏空吴国的粮仓,这一计瞒不过伍子胥。然而,今年越国还粮,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毕竟谁的心也毒不到这个程度,把粮种煮过后再送来,谁能想得到。
       但是巨木计,却被伍子胥识破了,他在朝堂上,尽数历代亡国之君,咎起大造宫室,越国送来巨木,摆明了是不怀好意,陷夫差为荒淫之君。伍子胥酝酿已久,识破越国私造兵器,训练甲兵,积蓄粮草,结交楚宋等国,密谋对付吴国等事。两人唇枪舌剑,各不相让。伍子胥今日早有准备,在昨日就以出巡城防的机会,调开了那贪鄙的伯嚭,让范蠡无可援助。
       夫差神色阴沉,听着伍子胥一一道来,范蠡反唇相讥。但是夫差并没有认真去听他们的话,在他的心中,以勾践的卑躬屈膝,未必有反吴的能耐。以吴国的兵力,越国纵有此心,也已经无此可能。可是吴越交战多年,若说越国之内,存有不臣之心的人,想着阴谋诡计,亦不是没有可能。
       他看着范蠡,范蠡气度不凡,当年宁可在吴为奴三年,不肯留在吴国为臣,勾践有何德何能,得以有这样的臣下。一个尝粪养马的勾践,他不信范蠡会忠心于这种君王,若非如此,则范蠡之居心难测。
       既然范蠡不能为他所用,那么,不管伍子胥所言是真是假,此人不可留。
       “好了,”他断喝道:“不必再争执了,伍相国,范蠡就交由你处置。”
       范蠡惊愕地看着夫差,夫差好大喜功,他的心思不难掌握。可是,他方才明明是心不在焉,为何忽然出此意外之言。
       伍子胥大喜:“来人,将范蠡拿下——”
       范蠡忽然哈哈大笑,伍子胥喝道:“范蠡,你笑什么?”
       范蠡大笑道:“臣在笑大王的怯懦。”
       伍子胥冷笑道:“大王如何怯懦了?”
       范蠡笑道:“越国早已经是吴国的手下败将了,这么多年一直对吴国恭敬有加,如今大王却无端加罪下臣,吴国要称霸天下,如今只收了一个属国,就不放心如此,将来怎么收纳更多的属国?”
       伍子胥面色不动,淡淡地道:“大王已经有命,将你交由老臣处置。范大夫,你就算有再多的理由,何必多说。带下去——”
       范蠡深吸了一口气,夫差果然喜怒无常,他自第一次入吴为奴时,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人生在世,不得五鼎食,便是五鼎烹,生死有命,不必后悔。
       想到这里,他哈哈一笑,向外行去,道:“大王无四海之量,如何做四海之主。”向外走了两步,忽然自殿外传来一声:“西施娘娘到——”
       一室皆静了下来。
       范蠡自从送西施入吴之后,虽然来过姑苏几次,但西施深居宫中,却从未再见过她,只是听说入吴的越国美女之中,只有她独自一人,备受夫差的宠爱,而郑旦却因失宠,郁郁而死。
       想不到一个若耶溪的浣纱女,有何能耐,竟得如此得天独厚?
       西施的得宠,已经渐渐地成为一个传说,不但是越国的传说,也是吴国的传说。
       所有的人皆屏声静气,只听得一阵悦耳的声音,由远至近传来,比银铃悦耳,比琴声清脆,微风过处,吹来淡淡的莲花香。
       声音停住了,一个绝色美女出现在殿外,微风吹着她的衣袂轻扬,她微微一笑,似百花齐放,秋波微微顾盼一周,所有的人,心中都不由地涌上一股激动:“她看到我了,她是在对我笑吗?”
       忽然间,所有的杀气机锋,一扫而尽。
       范蠡的心却急切地跳动,她是谁,是谪落九天的仙子,还是踏波而来的神女?西施——她是西施,她竟然是西施。此刻的她,竟似脱胎换骨,一洗若耶溪边的土气,一洗土城的胆怯,她美得成熟,美得优雅,美得炫目,美得倾倒吴宫。
       
       西施手执一支莲花,笑吟吟地向夫差走去:“大王,你看今儿这支莲花开得多好,这是今年馆娃宫开的第一支莲花呢!”她的声音,美如天上的仙韵。
       夫差的戾气杀机,在她的轻颦浅笑中,顿时消失,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道:“哦,今年的莲花这么早就开啦,叫人送来就成了,何必亲自跑来?”
       西施轻笑道:“妾身听说越国送来千年大木,好奇,就想来看看。”
       夫差哼了一声,道:“越国包藏祸心,寡人正要斩了范蠡。”
       伍子胥冷笑一声:“娘娘来得正是时候,是赶来救范蠡的吧!”
       西施妙目流转:“范蠡是谁?”她浅笑着缓缓跪坐在夫差身边,“大王的决定,永远都是对的,不是吗?”
       范蠡站在台下,看着西施的一颦一笑,突然间心中一阵剧痛,西施的一颦一言,都像是一根鞭子似地,抽痛着他的心。
       刹那间,过去的一幕幕闪现在他的面前。若耶溪边的相逢,晚霞映着她那轻颦的丽容;土城的长廊,她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快乐;临行前的夜晚,她惊愕远去的背影;兰舟待发,她挥剑断缆的决绝……
       那一刻,生与死都已经抽离,机锋与计谋都空空荡荡。此刻,他的眼中,竟只剩下西施一人。
       是他,他亲自把西施自若耶溪边找来,又是他亲自把西施送入吴宫,送给眼前的吴王。
       他是不是天下最愚蠢的男人?
       西施并没有看他,他甚至可以看出,她是刻意地不看他,然而他却可以看出,她背影的轻颤,她笑容的迷离,她的刻意疏离,更叫他相信她心中的激动并不少于他。
       西施说着娇娇糯糯的吴语,每一个字像是鼻子里轻哼出来的,却教人说不出的受用:“若是这人犯了大王的王法,任是神仙也救不得他。不过大王,若是因为他是越国人,送了东西来就杀他……”
       伍子胥冷笑道:“那就不该杀,是吗?”
       西施轻笑道:“该,怎么不该了?可是大王,既然越国包藏祸心,只杀他范蠡一个济得什么事哟!应该把越国来的人统统都杀了,把越国送来的贡物统统都烧了,这才一劳永逸,一了百了呀!咱们吴国,只用吴国出产的东西,把所有属国的君臣都杀了,伍相国,这格样子侬总该放心哉!”
       夫差正在饮茶,闻言一口水箭喷了出来,拍案大笑:“好、好、好,美人说得好,伍子胥你可听听,这叫成什么话啦!”
       伍子胥被他笑得狼狈,更被西施的话噎得转不回气来:“大王,这、这,荒唐、荒唐,这事岂能混为一谈。”
       夫差笑道:“你也知道荒唐得很,你们这些人呀,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真好笑。把范蠡放了吧,寡人也乏啦。来,西施,去馆娃宫看看今年新开的莲花。”
       说着,他大笑着站起来,搂着西施的腰,转身欲走。
       伍子胥急忙上前拉住了夫差的衣袖:“大王,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呀!”
       夫差不耐烦地拂开了伍子胥:“伍相国,你老啦,以后少拿这种事来烦我。”
       西施嘤咛一声,娥眉轻蹙,夫差忙扶住了她,急切地问道:“西施,怎么啦?”
       西施的纤纤玉手,捧住心口,楚楚可怜地道:“心口疼,这里好吵哦!”她的长袖垂下,露出了藕似的玉臂,那手臂上正戴着一只玉镯。
       范蠡心头狂跳,他认得那玉镯,那是临行前他送给她的。想不到西施竟一直戴着。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直戴着这只玉镯……
       夫差见着西施捧心的娇怯,心中更是大急,用力挥开伍子胥的手,吼道:“滚开——”这边忙亲手抱起西施,匆匆离开。
       伍子胥顿了顿足,怒道:“竖子不足与谋!”怒冲冲离开了大殿。
       众朝臣侍卫也纷纷离开,忽然之间,只余范蠡一人,独立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西施的俏语娇音,仿佛尤在耳边,大殿之中,仿佛仍留着那莲花的香气,西施的情意,西施留着的玉镯,这一切的一切,无不灼痛着他的心。
       就在这一刹那,他才明白,那一个月光下的夜晚,他错过了什么;他亲自把西施送到了吴国,送给了夫差,可是刚才那一刻,西施捧心皱眉时,该冲上去抱住西施是他,而不该是夫差呀!那一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没有冲上前去,控制住自己拔剑向夫差刺去的冲动。
       范蠡捂住了自己的脸,他听到了自己的冷笑声——
       范蠡,你的心很广很大,你要的不仅仅是吴越的仇,你的对手不仅仅是吴王夫差、伍子胥,你的心要的是天下,是万世。像西施这般的女子,在你金戈铁马一生的画卷中,只是几笔浓淡不一的艳色而已。阵阵香风,曾吹乱一池春水,但是风过后,水依旧是水。
       这是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可是此刻,他冷笑,对着自己冷笑:范蠡,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你做不到,你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西施,仅仅只是你一生的几笔艳色而已吗?西施,对你来说不重要吗?范蠡,你好虚伪啊!风已经吹乱了一池春水。风过后,水还能依旧是水吗,还能平静如初吗?
       不可能了,在他再次见到西施的这一刹那,他就知道,他的心永远不可能再平静了,他金戈铁马的画卷上,已经写满了“西施”这两个字了。
       血溅馆娃
       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越国上下同仇敌忾,天时地利人和俱备,终于起兵攻吴。
       吴王夫差,正于黄池会盟各国诸侯,闻讯千里赶回,兵马劳疲,再加上种子计使得吴国连年颗粒无收,民心浮动。伍子胥死后,国政混乱。吴兵与越兵初战于太湖,吴兵大败。
       两军休整,数月后二次交战,吴兵再败,此时已经是山穷水尽之时,吴王夫差,被困于夫椒山中,求和不得,拔剑自刎。
       越上将军范蠡,亲率五千剑士,攻入吴国的都城姑苏,攻入馆娃宫。
       范蠡直冲至宫中,他怔住了,馆娃宫的大门,竟被一把大铁锁锁住,那锁上落着厚厚的灰尘,蜘蛛结网,铁锈斑斑。
       西施,西施,你在何处——
       范蠡的心一直往下沉,他不敢想象那可怕的结果,夫差性情暴烈,越兵攻吴,难道,难道说,西施竟——
       他不敢再想下去,大喝一声:“来人,搜遍吴宫,谁能告诉我西施的下落,就饶他性命!”
       他转身冲向内宫,他疯狂地搜寻,疯狂地砍杀。
       西施、西施,难道我与你一步错过,竟成千古遗恨吗?
       “范大夫——西施没有死!”
       范蠡狂喜,一把抓住了那说话的宫女:“她在哪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的嘶哑而破碎。
       “她还在馆娃宫。”
       范蠡甩开她的手:“你胡说,馆娃宫已经被锁了。”
       “她就在锁着的宫里头,是夫差亲手将她锁在宫中的!”
       范蠡退后一步,忽然间再也支持不住,慢慢地坐倒:“为什么?”
       阿萝捂住了自己的脸:“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吴兵大败归来,我们在宫中,正为西施娘娘梳妆,夫差冲进馆娃宫,一路杀来,响屐廊上,都是姐妹们的尸体。然后,他的剑就指住了西施,那剑上,一滴滴血滴落下来……”
       范蠡听得双手冰冷,他自战场上来,那里杀人无数,血流成河,可是此时听着一个小宫女的叙说,竟令他如此地慌乱无措。只可恨他不能身临其境,不能在西施最需要他的时候,将她抱在怀中,为她挡去那杀机、那危险。
       他深吸了口气,道:“你说下去!”
       阿萝轻声泣道:“当时我吓昏了过去,醒来时,才知道夫差已经将西施锁在宫中了。说是吴国再败一战,就杀了她。”
       范蠡长长地吁了口气,夫差被困夫椒山,根本没机会再回姑苏来杀西施了。这么说,西施还在馆娃宫?他忽然跳了起来,一阵旋风似地向馆娃宫冲去。
       “咣——”一声金铁交错,范蠡已经一剑斩断铁锁,踢开门冲了进去。
       一路上的情景令人心惊,莲花池内水枯荷干,响屐廊中人声寂寂,一路进来,两旁皆是当日被夫差所杀的宫女,血流入长廊,已经干竭成紫黑色,尸体已经有大半腐烂,露出白骨,发出恶臭。昔日美如仙境的馆娃宫,如今已经变成人间地狱。范蠡虽经千百战役,见此地情形,也不由作呕。
       西施,她只是个弱女子,夫差何其狠心,将她锁于这人间地狱,她怎么能受得了,她怎么能受得了?
       “西施,西施——”他大声地叫着,声音在空空的响屐廊上一遍遍回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范大夫——”长廊尽头出现了一个宫女,行礼道:“娘娘有请!”
       范蠡随着那宫女向内走去,走过一重院落,那宫女推开门,范蠡走了进去。
       前面仍是一条曲曲的长廊,一直通向宫室之中。
       范蠡走在长廊中,不过几个转弯,便已经置身于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境界了。那尸体,那白骨,那地狱般的场景,不过一墙之隔,却已经完全看不到,闻不到了。
       他走到长廊的尽头,推门进去,眼前——是如七彩云锦般重重帷幔,那流云般的轻纱漫天飞舞,恍若置身于仙境一般。
       空气中,隐隐传来氤氲的香气,这香气慢慢地沁人肺腑,似人不由地放缓了脚步,慢慢地品味,忘记为何而来,忘记了自己的心事。
       帷幔一层层地在他的面前展开,又在他的身后一层层地合拢,范蠡一步步地走进去,帷幔的尽头,西施已经盛妆以待。
       “咣——”范蠡长剑落地,大步奔了过去。
       “范蠡——”西施轻唤着范蠡的名字,投入了他的怀中。
       “西施,西施——”范蠡叫着他心中叫了千万次的名字,忽觉这一刻,如梦?如幻?
       “范蠡——”西施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怎么到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了?难道是、是——越兵进入姑苏城了?”
       “对!”范蠡兴奋地拉起了她的手:“西施,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们的复仇,终于成功了!”
       西施的手是冰冷的,范蠡察觉了:“西施,你怎么了?”他环顾四周:“我都听说了,那日兵败,夫差提剑要来杀你,后来怎么样了,这几个月,你是怎么过来的?”
       西施全身冰冷,她的眼光看着门的方向,似又回到了那一日:
       那一日,夫差去了黄池,会盟各国诸侯,他要在这次的会盟中,成为天下的霸主。
       西施与众侍女在宫中,要在夫差回来前,为他绣好庆贺的王袍。那一条条龙绣出来了,栩栩如生,昂首的飞舞的行云的布雨的……众侍女展示着刚绣好的王袍,西施仰首看着,微笑着想象这王袍穿在夫差身上的样子——
       忽然,阿萝从宫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喘息着叫道:“娘娘——我听到消息,越国攻打吴国,已经打到太湖了。”
       西施站了起来,正午的阳光直射入她的眼中,她只觉得耳边突然嗡嗡作响。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西施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所有的侍女,围在她的身边轻轻哭泣。越国攻吴,第一个要死的,就是她们这些越女啊!
       西施强提一口气,问:“大王呢?”
       一名宫女道:“大王已经入城,一个时辰之后,就会到馆娃宫了。娘娘,我们怎么办,我们逃吧!”
       西施木然道:“我们能逃到哪里去?逃与不逃,都是一样的结果!”她忽然看到所有的人,都红肿着眼,蓬头散发地。她立刻坐了起来:“镜子呢!拿镜子来——”
       宫女们惊慌地看着她,以为她吓糊涂了,生死关头,一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要拿镜子?
       西施挣扎着自行走到梳妆台前:“替我梳妆,我就算死,也不能死得这么蓬头垢面的!”
       众越女相互对望一眼,四名侍女立刻走了上前,像平常每天一样,为西施梳妆打扮,其余人等,也忙着收拾好周围的一切。
       西施的手不停地颤抖,刹那间,犹似天塌地陷,多年挣扎得来的宁静,荡然无存。
       她忽然想了自己小时候,她花了十几天,用小木板精心做了一只玲珑的小船,她把小船放入若耶溪中,以为小船能带着她的心愿,航行到大海里去。可是只是一个转弯,一股激流就把那小木船打得粉身碎骨。
       小时候,她只知道哭。可是现在,她知道,哭是无济于事的。
       忽然她觉得一阵痒痒,她看着镜中,她看到为她梳头的宫女手在抖,为她穿衣的宫女的手也在抖,为她傅粉的宫女手也在抖。
       她深吸一口气,取过宫女手中的香粉:“我自己来——”
       她的镇定,让身边的四名侍女也镇定了下来,继续为她梳妆。
       而此刻,外面早已经天翻地覆。
       夫差快马加鞭,自黄池赶回来,未进姑苏城,就直奔太湖战场。
       而这一战,吴兵惨败。
       双方收拾兵马,暂时停战,夫差未及喘息,直回姑苏城,直奔馆娃宫而来。
       一路上,他急怒攻心,越国的背叛、勾践的背叛,不但令吴国的霸业功败于垂成之际,更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惨败。
       越国的卑躬屈膝,消除了他的戒心;越国的美人计,迷住了他的眼睛。而现在,他刚从战场上归来,他的剑上,犹滴着越国兵士的血。这血中,还要再加上越国女人的血。
       夫差闯进馆娃宫,一路直杀进来,响屐廊中,莲花池畔,处处娇呼,声声惨叫,如花美女,瞬间伏尸剑下。
       不过片刻,馆娃宫已成人间地狱。
       西施转过身去,夫差的剑已经指在她的胸口了。
       然而夫差却看到了,西施在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眼中竟有喜悦。是喜悦吗?夫差摇了摇头,他不会再心软了。
       西施看着胸前的剑,那剑上,是方才越女的血,正一滴滴地滴下。西施脸色顿时煞白,她直直地看着夫差:“大王,你、你总算平安归来了!”
       忽然间,泪水涌上了眼眶,她却不敢去拭泪,因为夫差的剑,更逼进了一寸。夫差的话语如冰:“你自然是希望寡人死在战场上,你就安全了。”
       
       西施连嘴唇都已变做煞白:“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曾对你说,自踏上吴国土地时,我就当自己是吴国人了。我是真心这样想的……”
       夫差的剑更近了一寸,已经刺破她胸前的衣襟:“事到如今,你竟还敢说这样的话?”
       剑上的寒气,逼得西施的心也一片冰冷,她冷得上牙与下牙碰得咯咯响:“事到如今,我才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我终究、终究摆脱不了越女的命运。你、你要杀我,我无话可说,死、死在你的手中,也好,至少只有你曾经对我好过。”剑上的杀气,已经逼得她喘不过气来,逼得她连讲话也只能断断续续的,泪水迷蒙了她的眼睛,使她无法看清夫差脸上的神情,这样也好,至少她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大王,杀、杀了我,你还可以重新一战,将士,将士们还是会拥戴你的。到底、到底只打了一仗,你、你还有机会重来的,是不是?”
       朦胧中,她听到夫差在她的耳边说:“哼,这么说,你希望寡人赢,还是输?”
       西施绝望地闭上眼睛,大声道:“我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忽然听到夫差的大笑声,然后头顶似一道冷风吹过,她的长发披散了下来。夫差一剑,只不过削去了她一绺青丝,便转身走了。
       只听到夫差的声音自宫室外传来:“寡人与勾践之战还没完,不会现在杀你。若是寡人赢了,就把勾践的人头带给你;若是勾践赢了,寡人就把你的人头送去给勾践。”
       我心若石
       范蠡静静地听完,道:“夫差就这样走了?”
       “是的,”一个越女答道:“夫差出了宫门,就亲手把宫门锁上了,但是吩咐掖庭令把日常所用由后门的一个窗子中递进递出。而娘娘——”她看了西施一眼道:“自夫差那日去后,就再也没出过这个宫室。”
       范蠡松了一口气,他看着怀中的西施,这几个月,她是受着怎么样的煎熬呀!然而不幸中的万幸,至少使西施免去看到前面响屐廊与莲花池人间地狱的惨状。
       他不由得抱紧了西施:“西施,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有我在,再也不会让你有任何的危险和惊吓了。”
       西施抬起了头,看着范蠡的眼睛,问:“夫差怎么样了?”
       范蠡怔了一怔,心中五味交加,沉默了一会儿,道:“夫差被困山中,他、他自尽了。临死前,他说死后将他的脸蒙上白布,因为他无颜去见伍子胥……”
       西施沉默了,伍子胥一直劝夫差杀了勾践,却被夫差赐剑自尽。若是伍子胥还在,吴国何至于如此快地灭亡。
       范蠡犹豫了一下,道:“他临死前,并没有提到你。”
       西施微微一笑:“他自然不会提到我,我——只不过是个越女而已!”
       范蠡看着她的笑容迷离,心中一痛,紧紧抱住了她,道:“西施,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赢了!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西施惊讶地看着范蠡:“我、我们?”
       范蠡笑道:“是的,我们,我一直都爱着你啊,西施!不,我还记得,若耶溪边你对我说,你的名字叫夷光,对不对!夷光,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叫你夷光,别人都以为你叫西施呢。从现在起,你也叫我的字,少伯。”
       西施迟缓地看着他:“你爱我?”她的手颤抖了:“你既然爱我,为什么,当初你要把我送到吴国去?当初我不顾一切地去找你,你明明看见我了,为什么你毫无表示?”
       范蠡被她锐利的眼神看得有些退缩:“夷光——”
       西施淡淡地笑道:“哦,对了,我记得你表示了,你在对郑旦姐姐说的话,其实也是对我说的,是不是?把对你的这份爱,带到吴国去,带给吴王,把这份爱,化作两国的友谊,对吗?”
       范蠡微一犹豫,道:“不,夷光,当时对你们说明真相,有害无益,我只能这么说,否则我们的计划走漏,就难以完成!”
       西施浑身颤抖:“什么计划,我们不是作为两国友好的使者去的吗?你当时不是这么对我们说的吗?”
       范蠡转过头去:“夷光,不要逼我。”
       西施惨笑道:“范大夫,你一路行来,可看到响屐廊中的尸体了吗?入吴的越女,死得已经没剩几个了,难道我们还没有权利知道真相吗?知道我们为什么而死吗?”
       范蠡叹了一口气,道:“夷光,以你的聪明,其实你该已经知道啦!是的,美人计,是文种大夫灭吴七策中的第四计,美人计。”
       西施退后了一步,脸色变得惨白,低低地道:“是的,我早该知道了,我却到了这一刻才知道,我要亲耳听到你说,我才相信。”
       范蠡忽然觉得心一沉,像是有一件稀世珍宝,就要从自己的怀中消失:“夷光,不要再想这么多了,一切都过去了。送你入吴,我的心比你更痛,当我看到你在夫差怀中的时候,就像有一千把刀在刺着我的心,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是多么地爱你。我多傻呀,在土城,有那么多的机会,我竟不曾向你表白我对你的爱。在我的心中,一直以为自己是把兴越灭吴放在第一位。却不知道,你才是我心中第一位的人。”
       西施一动不动,她看着范蠡,眼中有无限怜惜,却有着更多的绝望:“爱?第一位?”她的脸上,一行清泪缓缓地流下,宛若花瓣上的露珠,显得那花朵更加娇艳动人,她在范蠡的耳边低语,她轻唤着范蠡的字,那声音是如此地动人:“少伯,你还记得吗,你把我从若耶溪旁带到土城,你选了近百名美女,对不对?在土城,就有人受不住训练之苦而自尽;去吴国时,有人不愿离乡背井而投江;在吴宫,有人因为放不下爱情郁郁而终,有人因为敌不过深宫暗斗含冤而亡……最惨的,还是那一日,夫差提剑一路杀进来,你一路从响屐廊来,你可看到了吗……”
       西施轻声宛语地说着,声音是那么地美妙,范蠡不由地手中一紧,道:“夷光,你不要说了。”
       西施用力挣脱了他,退了一步,倚着梳妆台,凄然一笑:“西施能够活到此刻,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呀!范大夫,倘若西施那时候就死了,难道你此时此刻,还能够对着一具白骨来倾情诉爱吗?”
       范蠡退后一步,痛苦地捂住了脸:“夷光,不要逼我。”他放下手,看着西施,艰难地道:“我知道是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范蠡,范蠡从来都是正确的,当年越国战败,勾践为不曾听从范蠡之计而悔之无地;范蠡挥斥方遒,兴越灭吴,从未失算;他何时错过,他向何人低过头来。
       可是,今日当着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他却艰难地说:“我错了。”
       西施的眼泪流了下来:“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范蠡上前一步:“不,夷光,不会迟的,夫差已经死了,吴国已经灭亡,再也没什么人、什么事能够阻止我们相爱。你是爱我的,夷光,从若耶溪旁,从土城的那个月夜,我一直知道的,那一日你赶来救我,我看到你还一直戴着这只玉镯,我就知道,你还爱着我,是不是?”
       西施轻轻地褪下玉镯,举到范蠡的面前:“你错啦,这只玉镯不是我的,是郑旦姐姐的。那一日,你要她把对你的爱,转去爱夫差,只可惜,她做不到,所以她死了。临死以前只说了一句话……”
       范蠡心中一凉:“不是你的?难道,你已经把这只玉镯……”郑旦说了什么,他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西施的反应。
       西施轻轻地吟道:“我心若石,不能转也!郑旦姐临死,让我亲手把这玉镯交还给你。”
       范蠡上前一步,柔声道:“夷光,玉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
       西施淡淡地看着范蠡,道:“我的心?对,我的心!少伯,你可知道,夷光此生,只爱过一个男子,那就是你,范蠡——少伯!郑旦姐死了,她至死都无法看得开,可是我必须转变我的心意。否则,我就是第二个郑旦。从那时候起,就再敢没有夷光,只有西施了。你叫我像爱你一样地爱夫差,我做不到。可是这十多年来,我确已经尽了我所有的力去做了。把我所有的温柔与热情都奉献给了他,我与他相依相伴十几年。他不及你英俊,也不及你聪明,更不及你懂得女人……可是他以倾国来宠我、爱我,若没有夫差,范蠡呀,今日的西施,你可能连多看一眼也不屑!”
       范蠡自心底发出一声呼喊:“不,夷光,绝不会的。”此刻,他的感情是绝对真挚的。
       西施看着范蠡:“你们告诉我,吴越要成为秦晋之好,我用我的一生来相信。我对夫差,虽无爱,可是他却已经在我的生命中十几年。这十几年,我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以为一生自此而定,而今日你却告诉我,一切都只是一个骗局而已,只是一个计策,一个美人计?”西施一字字地说着,一字字都带着血说着:“男人可以轻易地转换掉他们所说过的话,可是女人,却怎么能轻易地转换掉她的一颗心呀!”
       “夷光——”范蠡上前一步,抱住了西施,忽然觉得自己无比的害怕,无比的软弱。不知何时,自己竟已经泪流满面。
       “少伯,”西施淡淡地说:“你走吧,我累了!”她忽然觉得累极了,从骨子里发出的累,累得不想对眼前的人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
       范蠡松开了手,他一步步地退后,一步步地退后……
       他忽然站住了:“夷光,我不会放弃的,就算你的心已累,就算你的情已冷,那么从现在起,让我来付出吧。用我的爱,用我的热情,来让你的心重新活过来。”他冲了上来:“夷光,让我们再来一次!我会等,等到你重新爱上我的那一天。”
       西施抬头看着他,眼中不再有泪:“如果我的心已死,如果你永远不可能等到那一天呢?你也愿意付出你的爱,你的热情吗?”
       范蠡仰首笑道:“在我范蠡的人生里,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
       西施一动不动地站着,范蠡微微一笑:“夷光,范蠡会在此听候你的处置!”他放开西施,转身而去。
       西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范蠡的身影远去,忽然转身扑倒在桌上,整个人似已经崩溃。
       她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西施、西施,你该作何选择,作何决定?
       佳人千古
       选择?决定?
       西施看着镜中盛妆的自己,忽然冷笑,她的人生中,何时轮到她来选择,她来决定?可是为什么,一刹那间,似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面临她的选择,她的决定?
       也只不过是这短短三天的工夫呀!
       勾践进入姑苏城,第一件事就是驾临馆娃宫,看一看那倾倒夫差的美人西施,他怀着好奇而来,却几乎就此无法再走出去了。
       卧薪尝胆多年,咬着牙只为报仇而活的勾践,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已经把他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变成了战士与农妇。他胜利了,进入了姑苏城,进入了馆娃宫,那七彩织锦的重重帷幔中,在那流云般的轻纱漫天飞舞中,在那隐隐带着氤氲之香的空气中,在绝代佳人的丽容秋波中,猝不及防地跌入温柔乡中,只愿长醉不复醒。
       西施可以轻易地将勾践哄走一次两次,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拒绝多少次?
       最后一次,若不是文种闯进宫来,大喝一声:“勾践,你忘记了会稽之耻吗?”才使得勾践扫兴而去,她不知道盛妆笑容下的自己,是否已将近崩溃。
       决定?选择?
       只不过,她能选择仅仅是:被勾践带走,还是被范蠡带走,还是被任何一个男人带走?
       当年入吴国,她与郑旦,是选择作活下去的工具,还是死亡的工具。
       今日,她选择作勾践的战利品,还是范蠡的奖品,还是如文种所暗示的,作夫差的殉品?
       轮得到她选择吗?轮得到她选择吗?
       夜深了。
       忽然自宫外传来一声:“君夫人到——”
       今天真是热闹啊!
       一队娘子军刀枪剑戟齐齐出鞘,如临大敌冲进馆娃宫,将宫中内外包围个严严实实,侍女们成两队排开,肃然而立。
       君夫人盛妆而入。
       西施端坐不动,只是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君夫人。
       恍若隔世啊,昔年的村姑,已经变成风华绝代的王妃;昔年的王妃,却已经变成粗手大脚的老妇。纵然是珠翠满头,难掩她一头白发;纵然是脂粉厚施,难遮她的满脸深深的皱纹;纵然有前呼后拥,也难以填满她眼中深深的怨毒。
       君夫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西施,久久地看着西施,久到几乎所有的侍女都几乎要变成石头人了,她才缓缓地开口:“西施姑娘——好久不见了!”
       西施淡淡地道:“是的,很久了,久到天荒地老,久到我以为此生,都不可能再见到君夫人了。”
       君夫人面无表情道:“你为国家立了大功,越国会记住你的。可是……”她顿了一顿,看着西施的神情却毫不动容,君夫人的脸色微微一变,缓缓地道:“你本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我一向都很疼爱于你。可是你太美了,自古——红颜祸水,你这样的尤物,岂是凡人能够消受的?你的美丽已经倾了吴国,当日夫差为何留你不杀,就是要留着你再倾了越国啊!我身为越国的君夫人,只有为了越国,而对你另作安排了。”
       西施的眼睛,一直看到君夫人的眼中去:“但不知君夫人要给西施怎么样的安排?”
       君夫人的眼神冰冷:“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过惯吴宫享乐的日子,再回到若耶溪去浣纱,实在是难为你了。”她走到窗边,将窗推开,缓缓地道:“从这里看出去,是一望无垠的太湖,多美啊!我备了一条船,可以载着你,到湖心慢慢地沉没,你身边的两名侍女,可以侍候你上路,为你殉葬。你死后,越国将永远记住你的贡献,你将作为一个圣女,一个功臣,被载入史册,流芳百世!”
       
       西施缓缓地站起身来,忽然她笑了,这一笑如百花盛开般明媚动人。这一笑,笑去了所有的心事与烦恼。
       选择?决定?
       命运已经帮她作了选择,作了决定。
       西施微笑着盈盈下拜:“多谢君夫人,给了我一个最好的结局!”
       君夫人看着西施的笑容,竟不由得退后了几步,脚下竟也一软,幸被众侍女及时扶住,她那自百万杀场中训练出的铁石肝肠,竟也被这一笑,笑得胆寒。
       西施淡淡地笑着,自她的面前仪态万方走了出去。那背影看上去,仍然是风华绝代。那天在场的侍女们,至死都无法忘记,那一刻西施的美丽。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西施更美的女子。
       长夜漫漫,终于到了尽头。
       天亮了,今天空气中笼着一层淡淡轻雾。
       君夫人怔怔地站着,自窗中看去,白茫茫一片太湖,一叶小船缓缓向湖心驰去。
       湖心,一个绝代佳人,白衣飘飘立于船头,慢慢地消失于茫茫太湖之中,消失于淡淡轻雾之中。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绝代佳人,不但要生逢其时,有一段王朝的兴亡,来映衬她的故事,还应该在最适当的时刻死去,才能倾国倾城,光照千古。
       尾声
       关于本故事的其他人——
       在同一个凌晨,范蠡也是一夜不寐,白天他带了文种闯宫,他看到了勾践眼中的杀机。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立刻带走西施。他坚信,西施是爱着他的,只要假以时日,西施就会接受他们中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并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他的作为。兴越灭吴这等天下大事,尚可由他努力而成,更何况两个人的感情。
       可是就在这一刻,消息报来:“西施被君夫人沉江!”
       范蠡震惊过度,跳了起来,撞翻了书案,就要向外冲去,侍者道:“大王已经赶去了,可是——来不及了!”
       范蠡慢慢地坐了下来,挥了挥手令侍者出去。他低下头来,慢慢地拾起方才书案倒下时,落在他身上的一片竹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夫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今吴病矣,大夫可虑乎!”
       这是吴王夫差临死前写给他的信,当日夫差被困山中,以箭射下此信,当日他看了,只是一笑置之,可是,可是此刻,这竹简上的字,看起来竟是如此地触目惊心。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竹简上的字,似乎一个个活了起来,在朝着他笑。
       忽然间,范蠡站了起来,哈哈大笑,他终于明白了。
       夫差,他与勾践斗了一辈子,先是大胜,后却是大败而亡,可是他临死,仍然对勾践反手两招:一是送来此信,这封信,就是在越国君臣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虽然未必立刻见效,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颗种子迟早会生根发芽啊!
       二来夫差曾说过若败了必杀西施,他虽然败逃夫椒山,若是要西施的命,只须派一名兵士即可,为何西施仍能够活到现在?他留下西施不杀,就知道这绝色佳人,能把过了二十年乡下人生活的越国君臣纵不弄得神魂颠倒,也会方寸大乱呀!
       果然一切如他所料啊,范蠡看着手中的竹简,哈哈大笑,这样一个乱世,又有哪一个男人是简单角色。
       只可惜西施,却注定了牺牲,不管是在越王的手中,还是在吴王的手中。
       范蠡看着手中的竹简,夫差,我还是低估了你,我虽恨你的遗计之毒,却也佩服你,勾践已经照你的设计走下去了。
       而现在,西施死了。这越国,我再无可留,我也不得不照你的设计走下去啊!
       范蠡在竹简上添了几句话,取来一只皮筒,将竹简放了进去,叫来侍者,道:“明日一早,将这只皮筒交与文种大夫。”
       文种接信,赶至范蠡府中时,勾践也赶到了。而此时,范蠡早已经人去楼空了,他之所以叫侍者迟一天把信交给文种,正是为自己留下出逃的时间。
       勾践,正是要杀了范蠡。然而,他迟了一步。
       范蠡去后,勾践使良工依范蠡之形铸金像,置于王座之侧,以示对范蠡的思念。
       范蠡浮舟出海,自名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后改迁陶地,经商致富而甲天下,世称陶朱公。
       范蠡的信,落到勾践的手中。
       文种虽然接信,但他却不甘心就此离去,他的雄心犹在,他自信还可辅佐勾践登上天下霸主的位置,成就姜尚、管仲这样的千古大业。
       这一日,越王勾践赐宴。宴罢,单独留下文种,将一把剑赐给他:“可记得,大夫昔年教寡人伐吴七策吗?寡人只用其中三策就已经灭了吴国。现在还有四策无用,就请大夫为我带给先王吧!”
       剑,是属镂剑,是昔年吴王夫差赐于伍子胥自刎之剑。
       文种伏剑而死,越王勾践葬文种于国之西山,此山后易名种山。
       勾践会盟诸侯,称霸春秋,诸国送来美女,皆为君夫人溺毙。
       一年后,君夫人无故暴病而亡。送葬之礼,空前盛大,越王勾践抚棺痛哭,见者无不下泪。
       越王勾践飞鸟尽,良弓藏,功臣离去,数年后,在山东与齐国交战时,死于战场。其子迁都山东琅琊。
       多年后,楚威王兴兵灭越,杀越王无强,尽取故吴地至浙江。越王卧薪尝胆复仇之事,已成春秋史话。楚国因此深惧越人再起,于是毁其宗庙,挖其祖坟,将尽迁越国之民,一把火将越国旧都烧成白地。
       过数十年,秦灭楚,一统天下。
       再过数十载,陈胜吴广揭竿起义,秦亡。
       此中数百年战乱,阴谋与战争并行。那一双双手中,设计着送出多少女子,如西施入吴一般离乡背国,到头来,谁也不是最后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