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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奇人]传奇女画家李青萍
作者:邱智军 崔和平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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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青萍,早在上一个世纪的30年代就已蜚声国内外画坛。她的画作奇想联翩,浪漫多彩,处处显露出独创的艺术魅力。这位传奇女画家,是坐在缪斯三脚座上的宠儿,她的才华像宙斯花园中的喷泉,才思泉涌,奔腾不息。画坛巨擘徐悲鸿亲自为她选辑、作序、出版《青萍画集》;丹青大师刘海粟赞曰:“今之西画引进中国,只有你与我为先躯!”白石老人为之题词称颂。她的画展轰动东瀛,以其绝妙奇特的泼彩画震惊中外,成为一代画坛女杰!这位生息于荆州古城的才女,是荆楚大地的骄傲!
       但是,历史的长河曲折蜿蜒,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惊涛骇浪。一个在艺术殿堂熠熠生辉的名字,突然间在大地上消失。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入另册,命运将她从人生的巅峰抛至谷底。正处在创作黄金时期的艺术家,变成了在凄风苦雨中卖冰棒、捡垃圾的社会弃儿。她的心灵忍受着煎熬,同时也受着艺术天性和人生哲理的引领,在巨大不幸的袭击下,心灵与磨难搏斗,艺术始终统领着备受磨难的身心。她的艺术才华因此而受到震撼和激发,高贵的情愫陪伴她渡过充满苦难的三十年!
       命运的大起大落,突兀其来的贫穷和岐视,常使人悲观厌世甚或堕落。李青萍却将不公正的待遇,极度的贫困,监狱的折磨,化为财富、动力和骨气。她从未停止过自己的艺术创作,即使挣扎在生死线上,她仍用树枝在地上作画、用捡来的废颜料洗出残留的颜色在废纸、香烟盒、木板、破布上作画。她的经历是一把血染的刀,但滴下的每点血却是艺术珍品。
       龙陷泥沙,花落粪溷;得时则达,失时则困。李青萍欣逢盛世,苦尽甘来,争分夺秒,泼墨如云,七十年艺术生涯作品不下数千幅。在物欲横流的时代,有的人可以将良心、名誉出卖以换取金钱;而她,虽然一幅作品动辄数万元甚至几十万元,她却将绝大部分画作送与他人或赠海内外艺术部门收藏,以致于晚年却没有能力出版自己的一本画集。她笑傲人生,视名利为浮云,她只为艺术而活着。
       沧桑百年,往事并非如烟。楚地奇才李青萍宠辱不惊,贫贱不移,矢志攀登艺术巅峰的一生,使人灵魂震颤,思绪万千!
       ——汪焰
       早在20世纪30年代,李青萍就蜚声海内外画坛。在南洋,徐悲鸿亲自为她选辑、作序、出版《青萍画集》;在上海,刘海粟对她寄予厚望:“今之西画引进中国,只有你与我为先驱!”在北京,齐白石老人为她的画展题词:“李青萍小姐画无女儿气”;在日本,她的画展轰动东瀛,被日本画界誉为“中国画坛一娇娜。”1949年后,她曾与田汉、徐悲鸿、梅兰芳等在北京共事,与郭沫若亦有交往。
       然而,这样一位画坛女杰1952年初却突然“失踪”了。在长达30年的漫长岁月里,她靠卖冰棒、售自来水、糊纸盒、捡垃圾维持生活,受尽了苦难。但她始终没有忘掉对艺术的追求,仍然不停地作画,用树枝在地上画,用捡来的颜料洗出残留颜色在废纸、香烟盒、木板、破布上画;甚至被批斗时,也将手背在身后在墙上虚拟地画……经过30年的痛苦与磨难,李青萍于1986年重返画坛。武汉琴台的一次画展,使她的名字和作品再一次轰动大江南北。最近几年,香港、台湾、上海等地又出现了一股收藏“青萍画”热,每幅画拍卖到数万至数十万元。
       李青萍的一生,充满了浓郁的传奇色彩,她数度红极画坛,又屡遭打击;她的作品热情奔放,充满人性,而她本人又奉行独身主义,终身未婚;她的作品被人高价收藏,而她晚年却为拿不出钱出版自己的画集而发愁……她那丰富、坎坷而传奇的一生,正是中国一段特殊历史的缩影。
       为逃婚走上求学之路
       李青萍原名赵毓贞、李瑗、李青苹。1911年11月生于湖北荆州古城一个渐至衰微的富户人家。先祖是南洋华侨,到她祖父一代才回国定居,入赘赵家,改姓为赵。毓贞的祖父和父亲擅长中国的泼墨画,耳濡目染,她从小就爱上了绘画。她的叔父赵鸾波先生是前清秀才,亦喜丹青,对毓贞幼年多有教诲。民国10年(1921年),毓贞10岁,入江陵县女子高等小学。1926年12月北伐军攻入荆州,赵毓贞参加了江陵县的妇女协会,担任了宣传员。她第一个剪辫子、留短发,在古城贴标语、画宣传画。1927年春末夏初,蒋介石发动“4·12”反革命政变,革命形势直转急下,宜昌所驻川军杨森部队开到荆州,查封革命组织,捕杀革命人士,毓贞被追捕逃回家中,先是躲在父母的一张大床下面,后又跳进一口水不深的井中。川军限令她家里人三天内交出毓贞。三天后,一个川军团长的太太上门劝说毓贞父母将毓贞嫁给川军连长刘云卿,可避免此难。父母为救女儿性命,只好勉强应允。毓贞为逃脱逼婚,便女扮男装,连夜乘搭小火轮,逃往武昌,投奔时任湖北省教育厅长的四叔赵季南,在蛇山脚下的荆南中学就读,改名换姓为李瑗。民国17年(1928年),李瑗转入省女子职业学校,学习刺绣、美工和音乐。三年毕业后,赵季南见她很有美术天赋,便建议她报考进入了武昌美术专科学校。校长唐义精是位著名画家,发现她很有灵气,担心她继续留在该校会埋没她的天分,民国21年(1932年)暑假,亲自写举荐信,将她介绍到上海新华艺专深造。
       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现上海美术学院前身),是一所以教授西洋美术为主的高等艺术学校,创办于1926年,校长徐朗西早年是孙中山先生的友人,热爱艺术教育事业,曾担任上海美专校长。教务长汪亚尘,早年留学日本,习西洋画技,曾在美国教授中国毛笔画二十多年,善画金鱼,人称“金鱼大王”,与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并称“三绝”。
       该校注重教学,广揽名师,除有潘天寿、周碧初、吴恒勤、陈抱一、丁衍镛等20余位名重一时的教授,还特聘游学欧洲及各派书画名家来校授课讲学。黄宾虹、徐悲鸿、张善子、颜文樑、李叔同(弘一法师)、吴湖帆、唐云等都曾担任过艺专的特约讲师。
       李瑗凭着唐义精校长的介绍信和自己精心绘画的一幅《山水芙蓉图》,经过严格考试,进入该校图音系。
       李瑗在新华艺专,先学国画,后转入西画。在学习中,她深钻西方绘画理论,并广泛涉猎西方各时期的绘画代表作品。达·芬奇、毕加索、梵·高、马蒂斯、高更等一代大师的经典作品,深深震撼了李瑗的心。她很快迷上了抽象变形、朦胧浪漫的绘画风格。野兽派画家马蒂斯的一句名言:准确的描绘并不等于真实。使她对于运用色彩的构成来表现情感因素以及彰显主题有了准确的把握和更深的理解,而终生受益。
       各项正规严格的基本功训练,使她的绘画水平得到长足长进,艺术上的锤炼培养了她那跳跃敏捷的思维,为后来形成她独特的艺术风格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李瑗在新华艺专学习三年,她的艺术才情得到充分展示,受到学校关注。1934年,邵力子先生主持征集举办“全国画坛名流作品展”,校领导推荐了李瑗的一幅山水画,该画技巧新奇,在展览会上大受青睐。
       1935年夏,李瑗毕业的前夕,学校举办了一次毕业生画展。徐悲鸿是该校的校董,又是特约讲师。恰好他当时从法国、比利时、苏联等国办展归来,被邀到艺专参观毕业生画展。他走到李瑗的作品前,指着一幅色彩鲜艳、联想丰富的画问道:“这是谁画的?”李瑗回答:“是我。”大师又走到另一幅画前,见其画立意创新,对艺术有独到的感受力,他又问起作者。李瑗得意地说:“还是我呀。”徐悲鸿看着这位站在面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郎,笑着连声称赞:“新派画家!新派女画家!”
       李瑗毕业后,经校长徐朗西推荐,入上海普爱小学补习班试教两月,于1935年9月就聘于上海闸北安徽中学教美术、音乐,正式开始了她的教学生涯。为获得深造,1937年2月,李瑗又回到母校新华艺专西画研究班,学习半年后,获得了美术研究生毕业证书。李瑗曾想去法国留学,寻求艺术薰陶,但她已家道中落,父亲无钱供养她出国留学。
       就在这时,有消息传来:英属马来亚(现马来西亚)政府请托我国教育部在上海招聘4名艺术人才,为该国华侨办学服务。其具体条件是:1、能教音乐、美术、工艺三门课程;2、有教中学一年的教学经历;3、旅费自备;4、未婚。李瑗这四个条件都具备。经过考试,李瑗在数百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被聘为吉隆坡坤城女子中学艺术部主任。
       1937年7月10日,卢沟桥事变发生的第三天,李瑗与其他三位受聘的女教师一起乘“杜美总统号”海轮,离开上海,踏上了她人生和艺术新的征程。
       在“杜美总统号”启航前,徐朗西校长,汪亚尘教务长,施振铎、周碧初、吴恒勤老师及同学们都来给她们送行。在送行的老师、同学中,还有一双炽烈的目光紧紧盯着她,他就是李瑗的湖北老乡、艺专同学钱远铎。
       在新华艺专求学时,李瑗因才华出众,长得又漂亮,曾有不少男同学追求她。但李瑗有自己的主张。她认为结了婚,有了家庭、儿女拖累就会受羁绊,为此她立下了终身不嫁,将自己所有一切都献给艺术的宏愿。李瑗别出心裁地画了一幅有七只脚爪的和平鸽挂在室内,面对众多的求爱者,她微笑地指着这幅画:“你们谁能将这幅画讲解得和我心中想的一样,谁就够格当我的朋友。但我只交朋友,不谈婚嫁。谁理解我的志向,谁就是我的朋友。”钱远铎也是众多求爱者之一,并多次向她作过大胆表白。李瑗也钦佩他的才华,但她不能违背自己定下的人生宗旨,总是十分抱歉地婉言谢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我要把所有时间都留给绘画,钱君,我真对不起你……”望着岸边向她频频挥手的钱远铎,想到他对她的一片真情和大哥哥似的帮助,她的眼圈红了。为了艺术,她欠下钱君一笔永远也还不了的情债。
       印度“红胡子爷爷”和他的泼彩画
       海轮经过近20天的航程,于月底到达马来亚首府吉隆坡。马来亚当时是英国在远东最大最富饶的殖民地,拥有33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1100多万人口。这里45%的居民是华人。李瑗任职的坤城中学,规模很大,设备齐全,全校拥有1000多名学生,全部是华侨子弟,是一所地地道道的华侨学校。李瑗为自己有了这样一个比较安定的工作环境感到十分高兴。
       踏入南洋的热带椰林,在绘画艺术上孜孜以求的李瑗,似乎寻觅到了艺术的融汇点。飘洒自在的风土人情和热带气候所特有的透明色调,与她本来就带有海洋情调的画风一拍即合。一到南洋,她就拿起画本,抓紧时间四处写生。茂密的椰林、无边的大海、盛开的杜鹃、土著的建筑、马来亚的黄昏以及街市巷陌、风土人情都一一收入了她的写生画本。她将这些作品作为教材,写进她的教案,她要让学生们懂得,艺术的生命在于价值,价值的存在在于生活。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师,要学好绘画,就要向生活贴近,始终不渝地向生活请教。
       李瑗对同学热情,教学认真,深受学生喜爱。
       有一天,她审视学生作业,发现有几幅画特别奇特,颇有一股南洋风味。同学们告诉她,这是学校里一位红胡子爷爷教她们画的。李瑗赶忙让同学们将这位“红胡子爷爷”请来。原来“红胡子”叫沙都那萨,40多岁,是流落到马来亚的一位印度画师,现在坤城中学当清洁工。李瑗说出了她欲向他学画的愿望。沙都那萨点点头,在地上铺了很大一方纸,又将各种色料分别倒在几个椰壳内,连同椰汁一同搅拌均匀,然后躬身将椰壳内的颜料向纸上泼去,一连泼了5次,又拿着一根细棍在画面上拨弄了几下……不到半个时辰,画面上呈现出一派奇妙景色:没有人物,没有风景,也没有她极力辨认的形体,但见无数根粗细不一的线条,纵横交错,设色凝重鲜明,造型扭曲夸张,形痕自然奔放,层次丰富生动,既像变幻无穷的云彩,又像水天一色的南洋,透出让人捉摸不定、梦幻般的神气和韵味。
       “啊!这是古印度画技中的泼彩图!”李瑗高兴得大声惊叫起来。这不是她多年寻觅的艺术之光吗?她转向沙翁:“您是印度画师,您画的是印度的泼彩图。我想拜您为师。”当沙都那萨得知她曾是西画班的研究生时,他深为眼前的这位女教师虚心好学的精神所感动,满口应允愿意教她学泼彩画。
       从此,李瑗找准了自己绘画的位置,将中国传统的泼墨画、学来的西洋画与泼彩造型语言有机结合起来,创出了中、印、西三者精神兼备、自成一体的绘画风格,这种风格成了她后来几十年的艺术走向。
       日寇在卢沟桥蓄意挑起事端,步步向华北进逼,中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争全面爆发。身在异国他乡的李瑗再也静不下来了。她参加了著名侨领陈嘉庚先生领导的南洋华侨总会,投身到支援祖国抗击侵略者的洪流。在课堂上,她一遍又一遍对华侨学生讲:“你们中国人,你们的故乡正遭到日本强盗的侵略。”她还编写了《春天的杨柳不发芽》、《冬天的蜡梅不开花》两个歌舞,教学生演唱,以表达南洋侨胞思乡爱国之情。
       1938年,李瑗被当地华侨办的《马华日报》聘为特约记者,为该报《妇女与儿童》专栏撰写了不少宣传妇女就业、适龄儿童上学和妇女参加抗日救亡活动的文章,并积极报道南洋华侨踊跃捐献支援祖国抗日的消息。此时她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李青苹。
       当时,马来亚各侨校之间组织有校联部,下设接待、游艺等部门,李青苹被推选为游艺部副主席。在此期间,她又与当地的尊孔中学艺术主任邓荷义等一起筹建了“筹赈祖国抗敌后援会”,并特请陈嘉庚先生任该会主席。为筹募捐款,李青苹带头将自己当月的薪水55元金叻币(1元叻币相当于当时的6银元)全部捐献出来,她还与同学们一起到街头、工厂卖“爱国花”。
       大师徐悲鸿为她改名
       李青苹在“筹赈会”担任艺术联络部副主席,经常接待许多国内到南洋的爱国劝募团体和爱国人士,她先后接待过由陈炳仁和夏之秋率领的武汉合唱团,以马俊为首的京剧团,以及徐悲鸿、刘海粟、沈仪彬、张丹龙、徐谦等上百人之多。
       1939年,刘海粟、勒贝尔、司徒乔、杨曼生在南洋举办“联合巡回义展”,李青苹也选出自己作品参加了他们的巡回义展活动,在马六甲、槟榔屿、暗邦,她的作品都受到好评。
       1941年1月,一位画坛巨子来到了南洋,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绘画大师徐悲鸿。
       徐悲鸿是应侨帅陈嘉庚先生的邀请,特从新加坡来到吉隆坡举办抗日筹赈画展的。受南洋华侨总会委托,“筹赈会”派出李青苹等人负责接待和安排徐悲鸿画展的具体事宜。5年前在上海艺专的那次毕业生画展上,徐悲鸿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这天徐悲鸿穿着浅色的西装,胸前打着黑色的大领结,还是留着当年那样潇洒的分头。她高兴地拍着手:“徐悲鸿先生,欢迎你!”徐悲鸿也记得那几幅独特的风景画:“你就是那个画风景画的女学生吧!”
       
       
       在李青苹等人的精心安排下,1941年2月8日,徐悲鸿画展在吉隆坡中华大会堂隆重展出,在当地引起很大震动。李青苹在筹办画展中,曾仔细看过徐悲鸿的全部作品。展览期间,李青苹在当地华文报纸《堡垒》副刊130期上发表一篇文章《观画展归来》,文章写道:“徐画师筹赈画展可说是一个空前伟大的画展,在社会意识和责任上都表现了它那严肃紧张和深刻的价值。我们除了欣赏他那超群伟大的真善美的艺术外,还可以从他作品的内容里知道他对人们的一种启示……我们的青年画师更应学效像徐画师这种伟大的人格。”
       展览期间及闭幕后,当地的中华女子中学、中华中学、坤城女子中学三所华侨学校,都通过李青苹邀请徐悲鸿去演讲。徐悲鸿在这三所学校分别发表了题为《艺术的意义与作画的方法》、《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画家的派别》等三篇演说,其中以1941年2月21日在李青苹所任教的坤城女子中学演讲的时间最长,内容最丰富。李青苹当即要自己的两位学生吴全意、连叶苏将其记录整理成文,交徐悲鸿过目后送当地报纸发表,并同时交班机送往新加坡,由郁达夫发表在他主持的“星州日报”文艺副刊上。
       在工作交往中,徐悲鸿发现李青苹有深刻的艺术见解,绘画艺术的造诣也很高。为感谢她的热情接待和对画展、演讲的精心安排,他特地到李青苹住处作了一次回访。
       一进屋,徐悲鸿就被挂在墙上的几幅风景画吸引住了:椰子树、水翁树在鲜明凝重的色彩中,葱郁一片,充满盎然生机。月色下的大海,远处是黛色的山脉、相连的是黄金般耀眼的波浪。强烈的光色对比,让人想到静谧夜中的热潮在涌动。徐悲鸿惊喜地看了李青苹几眼,激动地说:“南洋色调!你画出了南洋色调。你的青春在南洋没有白过,你是一个真正搞艺术的……”徐悲鸿又让李青苹拿出她在南洋创作的其它画稿,包括用作教材的画稿,共有数百幅。徐悲鸿极为欣赏,便对李青苹说:“你的画观察忠诚、取材新颖、作风雄肆、抉择雅趣。”建议她出版画集。
       在闲谈中,徐悲鸿好像陡然想到了什么:“李女士,你为什么改名李青苹呢?”“徐大师,‘青’字是别人的好意,希望我艺术上的成就能平步青云;‘苹’字是因我的乳名就叫苹儿。”李青苹又笑了笑说:“徐大师,尊夫人芳名碧薇,我可不是碧玉,而是四处漂泊的浮萍呀!”
       徐悲鸿也笑了起来:“四海为家,有何不好?那就将‘苹’改为‘萍’,你的画集就取名‘青萍画集’吧!”
       中午,徐悲鸿和李青萍应校长沙渊如女士之请,在她家吃了午饭。徐悲鸿兴致很高,欣然挥毫为李青萍画了一幅油画肖像,并拟题写“青萍小姐”四个字。
       “徐大师,真叫人不好意思。把我画得太美了。不过请你改个画名,或者把这幅画送给我,我太喜欢这幅画了!”
       “李女士,你不同意以你的名字命名,那就改为《南洋少妇》吧!不过画不能送给你,艺术不应藏在小姐箱底,而应到大庭广众中接受评议。”
       半个世纪来,这幅出自徐悲鸿大师之手的李青萍肖像油画,经过多次公开展出,并为各种画册、报刊所选用。2003年4月26日,《中国美术报》以半页彩版将这幅画刊于头条。现在这幅画仍珍藏在北京徐悲鸿纪念馆里。
       1941年5月26日,新加坡《南洋商报》刊发了一则由该报主编胡愈之先生亲自撰写的一则消息《女画家李瑗女士辑刊《青萍画集》》。文中介绍说:“我国名女画家李瑗女士蜚声艺坛已久,所作画品,极为中外人士所赞赏。女士现任职于吉隆坡坤城女子中学校,闻拟于最短期间辑其南来四载期中于课余所写之风景静物,辑刊《青萍画集》,以资纪念。该刊由画师徐悲鸿作序。”
       是年秋,《青萍画集》(第一集)由南洋商报编辑部正式出版,书名由徐悲鸿题签,扉页是徐悲鸿画的那幅李青萍油画肖像,接着是徐悲鸿书写的题词:“艺术第一”和他撰写的序言:
       青萍女士,既来南洋四载,辑其课余所写之风景静物凡若干图,将付印刷纪念。兹行不佞幸得见其原作,赏览赞美,并曾参与选辑之役。为弁一言曰:昔之鄙夫,皆以艺为小道,迨及近世……
       市上两毫一斤之苹果,时有酸甜之差,医生谓其中葆有某种肥塔命(今译作“维他命”)……芸芸众生之我,食苹而甘,于愿已足,不遑深究。吾之所惆怅者,乃见他人食之而甘之味,而我不可得也……惟在刊行之前,先发谰言,乃不佞对作者闻者,深致其歉哀与惶恐者也。
       卅年五月 悲鸿序
       出版的《青萍画集》为第一集,共收入了李青萍的《气象风图》、《海洋》、《系列猫》等风景静物画40余幅。这些作品是徐悲鸿从她的数百幅画中挑选出来的。与此同时,徐悲鸿还为她选好了出版画集第二、三、四集的作品共百余幅,因太平洋战争爆发,彻底破灭了她的美梦。
       日本:中国画坛一娇娜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了美国在太平洋的海空军基地珍珠港后,又兵分五路,很快占领了东南亚的大片土地,马来亚也被日军占领。学校已经停课,李青萍在南洋呆不下去了。1942年初,她含着热泪,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她从教5年的坤城女子中学,告别给了她艺术和生活营养、给了她色彩和情感薰陶的南洋。她带着装有《青萍画集》和部分画作的小箱子,踏上了回国的归程。
       他们原来是想从海路直接回国,但海上已被日军封锁,他们只得改为陆路,绕道由泰国、老挝到云南、昆明,然后奔向重庆。
       汽车在椰风蕉雨中行驶,在靠近泰国边境时,突然遭到日机猛烈空袭,司机在慌乱中把握不住方向盘,汽车冲入大海中。幸得附近泰国渔民将她救起,李青萍已奄奄一息。她装有《青萍画集》的小箱子也葬身海底。
       李青萍被同伴送到泰国医院,由于泰日联盟,遭泰方医院拒绝。情急之中,同伴佯称李青萍为汪精卫的家属,才进入医院。不想这一“佯称”,竟断送了她的大半生。
       李青萍在泰国医院住了4个多月,1942年5月,乘泰国运粮船回到上海。
       一到上海,她就赶往母校新华艺专,可新华艺专已被日军连烧三次,一片断壁残垣,学校已经停办。李青萍十分伤感,孤身一人,徘徊在大上海街头。后经多方打听,在法租界找到了刘海粟先生。李青萍1939年曾在吉隆坡接待过刘海粟,并一起办过巡回画展。刘大师听了李青萍路上的不幸遭遇,感慨万端。他给李青萍出具了一张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教授证。李青萍又找到当时新华艺专的留守人宋寿昌先生,请他为她办了一个“安居证”(即身份证),随即乘船溯江而上,回到了她久别的故乡江陵古城。就在她返回老家的途中,父亲病逝。李青萍回家扑在母亲怀中痛哭了一场。
       本来她想守丧三个月后到重庆去,以自己手中的画笔参加抗日宣传活动,无奈宜昌至重庆的水陆交通已被日军封锁,无法成行。她只好陪伴母亲身边作画,将其装裱后携往武汉,设展卖画。她曾先后在汉口画廊、工商联青年会等处办过画展,每次展出百余幅,每幅标价100元至500元,最高标到千元。
       在湖北老家生活了一年多,1943年秋,李青萍重返上海,再次拜见刘海粟大师。刘海粟仔细看了她带去的画,特别是那些西画,火焰般的色彩和动荡浪漫的构思,让大师赞叹不已。刘海粟问她:“你原来是学国画的,为何改学西画?”李青萍微笑回答说:“刘大师,学生认为中国传统国画固然很好,但也要从西方绘画中吸取营养,才能不断创新。大师当年从巴黎毅然回国,创办美术专科学校,不也是为创新民族绘画培养人才吗?”
       “对,中西结合,才能创新民族绘画!”刘海粟情不自禁地对李青萍说:“今之西画引进中国,只有你与我为先驱!”
       刘海粟对她提出如此厚望,令李青萍为之一震:“大师如此看重,学生实不敢当,今后只有在大师的鞭策下努力去做。”
       听说李青萍又回到上海,新华艺专的老师和旧日同学都十分高兴。为欢迎她的归来,特在大新公司画廊为她举办了个人展览,上海各大报也刊登了李青萍女士返沪举办画展的消息。同年,《李青萍旅行日记》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李青萍在上海名声大噪。
       1943年冬,李青萍应旅日同学会的邀请赴日本举办画展。她先后在东京、大阪、横滨等5个城市办了展览。展出的多是以泼彩形式表现的风景画。这些别具一格的绘画作品,使日本画界耳目为之一新,他们在日本“朝日新闻”等报纸上发表文章,赞誉李青萍为“中国画坛一娇娜”。
        从此,这一美雅的称号传誉海内外美术界,但也给李青萍埋下了祸根。
       1944年初,李青萍返回上海,继续以办展览卖画为生,她先后在上海、无锡、天津、北平等地一边旅行写生、一边作画,过着自由职业者的生活。
       命运将她从巅峰抛到谷底
       1945年日本投降,李青萍怀着人民大团结、艺术大振兴的喜悦心情迎接胜利。她依旧到各地去写生和举办画展。
       1946年秋,香山叶红时,李青萍来到北平,在六国饭店举办画展。展前,李青萍特地携画前往拜访了她仰慕已久的画坛泰斗齐白石老先生,请白石老人给她指点。齐白石见李青萍的作品画风浪漫恣肆、粗犷流畅,看不出是出自一个女子的纤纤之手,便欣然挥毫,写下了“李青萍小姐画无女儿气”10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白石老人还让她看了他1924年的旧作《铁拐李》。李青萍惊讶地望着这位画坛宗师,感到这位蜚声中外的国画大师的作品也有抽象变形处理,使画面人物更天真有趣。
       光复那年,李青萍已34岁,时届中年,人成熟,画也成熟,加之她又无家庭拖累,精力旺盛,她的创作进入了丰收期。从1945年秋到1946年秋的一年时间内,李青萍共创作作品800余幅。
       正当李青萍踌躇满志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她意想不到的事。1946年10月,正在上海新生活俱乐部举行画展的李青萍,突然被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逮捕,以“汉奸嫌疑”向上海高级法院提起公诉。李青萍在上海提篮桥监狱被关押了8个多月,直到翌年6月,才被法院宣判无罪释放。
       有关李青萍在法院受审和被释情况,当时的上海《申报》有过详细报道。1946年11月20日,《申报》在显著版面上刊载新闻《高院初审女画师,李青萍能言善辩》,披露了李青萍在法庭与法官答辩的情况。翌年6月17日,上海高院宣判“李青萍无罪”,《申报》也有过详细描述:“李青萍身着浅绿色女式西装,玉色丝袜、奶油色皮鞋,梳短辫两条。她站在被告席上,精神较上次受审为佳。”她“频频以手帕掩口,似不能掩其内心之欣喜”云云。
       李青萍出狱后回到自己的住所,发现自己的全部作品都被抄缴一空,她气愤地撕去了“查无实据,宣告无罪”的释放通知书。
       经过8个多月的铁窗折磨,李青萍十分憔悴,但从不向命运低头的她,稍作休整后,又重握画笔,在朋友的帮助下,回到新生活俱乐部再办画展。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李青萍除在上海、北平、南京、广州等大城市举行画展,还将她的艺术活动延伸到苏州、杭州、镇江、无锡、扬州、合肥、沙市等中小城市及港台地区。
       1948年夏,李青萍应香港《星岛日报》之邀,在香港举办义展,为宋庆龄发起筹建的“中国妇女福利协会”(后改为基金会)募集资金,所得20万元港币全部捐给了福利协会。香港报纸对此作了报道,并刊登了李青萍在展览会上与宋庆龄的秘书沈慧芙女士的合影照片。同年秋,李青萍又在香港永安堂胡文虎的安排下,赴台湾为修建孙中山先生纪念碑亭,在台北、台中、台南、高雄等地举行义展义卖活动。此次活动由台湾省参议会主办。回到广州后,她又为孙中山图书馆购买中外图书作了捐献义展。
       李青萍在上海时,曾与郭沫若有过交往。1949年前,因内战不休,到处都没有安定的环境,她曾向郭沫若透露过自己的心事:想重返南洋。郭沫若建议她留在国内,说“天快亮了”。
       1949年秋,重庆发生了“9·2”大火灾,大火从临江门烧到民权路。经郭沫若介绍,李青萍在重庆为“9·2”火灾和庆祝大西南解放义展义卖,卖画款悉数用于赈济灾民。
       新中国成立后,李青萍心中的激情在燃烧,她是多么渴望自由、渴望光明,她要用自己的画笔为新中国建设献身出力。
       1950年夏,李青萍在武汉信义大楼举办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画展。画展结束后,经徐悲鸿推荐,她被调到北京文化部艺术处,与田汉、徐悲鸿、梅兰芳、郑振铎、马少波等一起参加筹办全国首届戏曲大会艺术资料展览。展览设在北京中山纪念堂,筹备期间,她和田汉、徐悲鸿、梅兰芳等艺术家一起受到政务院总理周恩来的亲切接见。
       在北京,当时李青萍轮换住在田汉、徐悲鸿家,与田汉的夫人安娥、徐悲鸿的夫人廖静文都很熟悉。多少年后李青萍还十分怀念他们。1990年,徐悲鸿的女儿徐静斐曾为李青萍画过一幅国画并题跋。徐悲鸿与廖静文的小女儿芳芳后来到荆州出差,也来看望过李青萍。
       
       
       1951年春,艺术资料展览结束,李青萍被分配到人民美术出版社,负责图片画册的编辑工作。李青萍散荡惯了,她坐不惯机关,主动要求到苏北治淮工地体验生活。第二年春天,她带着她在淮河的大量写生资料返回北京时,领导通知她调出美术出版社,回江陵老家接受审查。
       从此,这位蜚声中外的杰出女画家,一下子从人生的巅峰跌入谷底,在中国美术舞台上整整“失踪”了35年。
       艺术天才的磨难
       李青萍回到江陵,当地公安部门根据上级公安机关的指示,对她宣布了管制决定。罪名是“特务嫌疑”。一向孤高任性的李青萍又不服管制,跑到公安机关和县政府大吵大闹。公安部门索性将她关了起来。关了一段时间,因确实没有掌握她的罪证,又将她放了出来,交街道继续管制。
       1954年,李青萍被取消管制,她像一只出笼的鸟儿,飞向了自由的天空。她来到北京,想找她当年的画友徐悲鸿诉说,可是徐悲鸿已于先一年(1953年)9月辞世。李青萍十分伤悲。她想找昔日的其他朋友,但他们都经历过“镇反”运动,谁又敢与她这个海外关系复杂、有“特务嫌疑”的人接触呢?无奈之下,李青萍找到当时的文化部部长周扬。周扬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派人将她送回湖北,请湖北省文化部门安排她的工作。省里又将她送回江陵,安排在江陵县文化馆当了一名仓库保管员兼收发员。
       对一位早年大学毕业、艺术上很有造诣的知识分子作如此安排,显然是不恰当的。李青萍没有计较,两年的管制与拘留已磨去了她的“火气”,她已与世无争,只求过一个平淡太平的日子。
       但她“太平”不了。1955年,全国开展肃反审干运动,李青萍当然又成了被“肃”、被“审”的对象。1955年7月,公安部门又以“反革命”罪将她正式逮捕。1956年秋,又将她放了出来。据说是公安局内部 “清案”办公室干部胡述祖说了直话,说李青萍当年是艺术家,不是搞政治的,将她赴日办画展说成是搞特务活动没有根据;而且“特嫌”也不等于就是特务,不能老是将人家关起来。就因为他为李青萍说了话,后来胡述祖也被打成右派。
       李青萍出狱后,文化馆不肯收留她,还是有关部门做了许多工作,才勉强让李青萍在文化馆当了一名临时工。
       1957年反右运动席卷全国。李青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运动中一言不发。但她还是在劫难逃,单位竟以“用沉默对抗运动”,是“无声的反抗”为由,将李青萍划为右派。
       那真是一个发狂的年代。一个临时工,因一言不发而获罪,真是天下奇闻!但她又去向何人申诉呢?她过去不是没有申诉过,但申诉一次,就被说成“反攻倒算”将她批斗一次。她只好默默地承受着一切。挨过批斗回家吃饭,她用筷子蘸着菜汁在桌上画出一个耶稣受难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图像,以发泄内心的愤懑与不平。
       打成右派后,李青萍先后被押送到大冶铁矿去劳教,捶砖石、挖土、搬砖;被遣往湖北咸宁赵李桥茶场去种茶。1962年,李青萍从茶场劳教回来,文化馆连临时工也不让她做了。她曾想到重操旧业,到小学或幼儿园去教小孩画画,但她头上的帽子太多,谁也不敢要她。她只好到居委会办的一家小纸盒厂去干划线、摇马达等最脏最重的活。
       李青萍家原有一幢前后四进、面积1000多平米的老宅,1958年私房改造时被“改造”掉了,只给她母亲曹庆珍留下不到20平米的“自留房”。这年李青萍的弟弟李先成也回来了。李先成原是交通部公路勘查设计第三分院的桥梁工程师,在反右运动中也被打成右派,被送劳教。劳教期满后,因原单位已撤销,他只好回原籍江陵。母子三人相依为命,住在这间小房里苦度时光。
       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1966年,又刮起了一场红色风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李青萍又成了当然的受冲击对象,家一次次被抄,人一次次被斗,还将她再次投入监狱,关了整整一年。她年迈的母亲曹庆珍难经打击,1967年1月10日,在病榻上拉着儿子李先成的手,呼唤着李青萍的乳名“苹儿”,永远离开了人世。李青萍被放出来后,没有了母亲,也失去了纸盒厂的那份工作,家徒四壁,李青萍成了真正的“无产者”。
       为了活命,她向居委会干部苦苦请求,到街道放水站放自来水,一担水只收一分钱,她赚几厘钱。后来她又去卖冰棒。卖冰棒是有季节的,冬春季节她又只好去拾破烂、捡垃圾。李青萍臂上挽着一只大篮子,肩上背着个破麻袋,用枯槁的双手,到处去扒、去捡、去寻……被人鄙视、被人欺辱,任何人都可以给她白眼,都可以朝她吐唾沫。她没有单位,又没有职业,也没有朋友。那时与她亲近的只有弟弟李先成和一个叫宏法的孤身老尼。宏法老尼也是被管制的对象,靠种菜为生。有时暗暗地塞给她几把菜、几角钱,这就是她当时得到的唯一安慰。改革开放后,宏法当了铁女寺的住持、江陵县佛教协会会长,青萍也获得了自由。
       这是多么难熬的漫长岁月啊!李青萍被人彻底地忘却了。好像地球上原本就没有她。大海忘却了她,她却没有忘记大海。李青萍在风雨中坚强地挺过来了。她就像石缝中长出的一棵小草,没有人理睬它,甚至受人践踏,但却仍以旺盛的生命力茁壮成长。
       李青萍,这位终身未婚的坚强的奇女子,是什么力量支撑了她羸弱的生命呢?是艺术,是她视之为至高无上的艺术!就在她身处逆境、屡遭磨难时,她始终没有停止她的艺术追求、没有忘记她的绘画。在劳动工地上,她用树枝或木棍在地上画;在监狱,她用筷子蘸着汤汁画;在糊纸盒时,她用浆糊在纸盒上画;在捡垃圾时,她用捡来的颜料瓶洗出残留颜色在废纸、香烟盒、木板上画,在学生不用的作业本和糊鞋壳的破布上画。
       有一次开她的批斗会,她靠墙而立,任批斗者如何给她上纲上线,也任台下的人如何挥舞拳头喊“打倒”,她却始终微笑不语。主持者以为她神经出了毛病,其实她正浸沉在顿悟和灵感之中,背着手在墙上虚拟地描绘一幅泼彩图。
       有人分析,李青萍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能生存下来,而且活到如此高寿、有如此高的艺术造诣,是因为她的心已游离于不堪面对的现实,已从苦难不平和悲愤的漩涡中摆脱出来,而沉缅在自己幻想的七彩世界之中,从而在绘画中找到了心灵的慰藉,找到了对人生坎坷的解脱,进而抵达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艺术境界。
       艺术奇葩:生的回声
       经过寒冷的严冬,春天终于到来了。1979年8月20日,李青萍收到了错划右派的改正通知,并由民政部门每月给她20元生活费。
       由于当时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才召开不久,对她的平反和改正是不彻底的。“右派”的帽子摘了,而工作单位和生活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但李青萍毕竟看到了一道曙光。1981年,她拿起笔,向国务院侨务办公室写了一封长信,要求恢复公职,给她一份工作。
       国务院侨办在收到李青萍的申诉信以前,也曾接到过几人的来信,其中有原《马华日报》负责人、香港知名人士张曙生先生,原吉隆坡坤城女子中学校长沙渊如女士,还有李青萍南洋的学生陈秋华女士。改革开放后,他们曾到处打听李青萍的下落,先后找到10多个叫李青萍的人,就是没有找到他们要寻找的李青萍。国务院侨办也询问过文化部,得到的回答是:李青萍下落不明。
       直到这次国务院侨办找到她,李青萍才与散居在海内外的旧日朋友、同学、同事恢复了书信往来并相约荆州见面。
       “啊!李青萍还活着!”国务院侨办将李青萍的信批转给湖北省侨办,要求迅速调查处理。
       省侨办十分重视,决定由副主任代宏和侨办干部陈坚带着这封信亲往江陵调查。陈坚女士接过信一连看了三遍,感到这不是一般的申诉信,李青萍也不是一般的申诉人,更不是一般的问题,心里颇有几分沉重。
       1981年初冬,代宏和陈坚来到江陵城关民主街李青萍所住的那间小平房,一下子愣住了:“这就是从海外奔回祖国的老归侨画家吗?”他们低着头、猫着腰走进这间破屋。伸手能摸到屋檐,四周的墙壁有一半被水浸湿,本来就不大的房被隔成两小间。两张破床,两条破絮,分别用来绘画和吃饭的一口破木箱和一个土台子。一只被铁丝捆了又捆的小泥巴炉子上放着已摔得不成形状的铝锅烧着水……(引自陈坚:《我采写一篇新闻的前前后后》)
       李青萍从放水站被邻居叫了回来,见是省里来的同志,十分惊喜。但她没有向侨办同志过多诉说自己几十年所受的苦难,也没有抱怨,而是微笑地讲着她在南洋、在北京时的许多美好的故事。听着老人诉说,他们流下了眼泪。临走时,陈坚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硬塞给了李青萍。
       1982年元月,江陵县政府正式下文,认定李青萍的归侨身份,恢复她的公职,安排她在县文化馆作退休干部,定行政22级,按75%发放工资。
       这年,李青萍已71岁。从1952年她命交华盖到恢复公职,李青萍已在痛苦与磨难中整整熬过了30年。
       三十年,一万零九十五天,李青萍从41岁到71岁。这正是艺术家一生中最成熟、最能出成果的黄金时期。但就这样白白给折腾掉了。如果不是这人为的胡整乱来,李青萍,这位一代画坛女杰,也许已是世界级的艺术家了。这不仅是李青萍个人的悲剧,也是中国的悲剧!
       李青萍是个坚强的女性,她一生受过这么多痛苦,却从不轻易掉泪。这次,李青萍哭了,而且哭得很动情。这眼泪,是她30年饱含委屈的一次总的宣泄;也是她欣逢盛世、苦尽甘来流出的喜悦泪花。让老人哭吧,让她的眼泪畅快地流吧。
       这一夜,老画家怎么也不能入眠。她抑制着满腔的泪水,推开两扇破旧的门窗,遥望苍穹,夜幕中繁星点点,四周一片静寂。李青萍浮想联翩,顿生灵感,她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顺手拿起靠放在窗前的一块捡来用以遮风挡雨的三夹板,手握画笔在上面作起画来,画面上:一只眼睛,带着些许猩红,洞视着浩渺的广宇;漆黑的夜空,划出几圈桔黄色的行星轨道,末尾行星偏离轨道,似一幅松弛的闹钟发条;右下角,一株挺直的椰树,拼命伸向那既像云霞又像海潮的天空;圣母、亚当、夏娃——三个雪白的生灵,正率领着千万子孙在广宇中遨游。
       李青萍后来向人们讲解她的这幅画说:
       我这幅画名叫《生的回声》,是我恢复公职后凌晨的即兴之作。画中,我将过去与未来、世俗与宗教、现实与理想融为一体。橙黄色圆型象征太阳、地球与宇宙万物生灵的运转,椰树象征我对南洋生活的深情眷恋和我曲折而充满活力的一生。人的生命有如时钟发条总会终止,吾辈已老,更应珍惜时光。你们看那画面上空的晚霞,正是我生命的回声、艺术的曙光。
       《生的回声》,这是一幅用心灵、用血泪绘画出来的艺术珍品。这幅油画所表达出的深邃的人生哲理和丰富的文化内涵,受到美术界的重视。这幅传世之作被拍成照片,后来被中央美术学院艺术研究所调去研究收藏。
        心灵的呐喊和沸腾的热血
       有关李青萍的归侨政策还在进一步落实之中。1984年7月10日,江陵县政府为了改善她的居住条件和创作环境,也便于有人照顾她的日常生活,将她敲锣打鼓地送到江陵县社会福利院,并任命她为福利院名誉院长。县侨办和民政部门拨了钱为她购置了床、柜、桌子、被子等生活用品。1985年7月,中共湖北省委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领导小组又以“红头文件”向江陵县委发来公函,要求进一步改善李青萍的政治和生活待遇。江陵县委、县政府根据省委领导意见,决定将李青萍的工资调增为19级,按100%发放。
       太阳的光辉终于照到了老画家身上。在搬到福利院的当天,她就蹲在地上作起画来。在过去的30年里,李青萍长期受管制,她只能背着人偷偷摸摸地画,现在她能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画画了。李青萍“被多年压抑在心中的艺术激情和蕴藏在脑海锤炼已久的一幅幅画面,像火山般地迸发出来”,她是“何等的畅快,何等的开心”。李青萍每天无休止地画,她要“把失去的时光夺回来,这就是她的工作,她的生活乃至她的生命。”(引自李青萍《自述》)
       李青萍一般是在夜间作画,特别是泼彩图,更是要在夜阑人静,排除了各种干扰后,她才拿起画笔。现代派青年画家魏新先生,20世纪80年代曾向李青萍学艺,有幸两次亲眼目睹李青萍老师作泼彩画的全过程。时隔15年后,魏新向笔者讲述了他当年看到的李青萍老师作画的情景:
       桌上摆满了30多个大大小小的罐头瓶,瓶内装有她预先混合好了的复色颜料。她将画纸依次铺在地面上,共10多张,几乎将她那间小房的空间全部占满。她先在每张画纸上打好不同的底色,马上熄灯,在纸上进行“泼彩”,急速地用手浇、用笔掸……让色彩在纸上自然流动。然后闭上眼睛、凝神静气,使自己进入沉思状态和梦幻之中。产生灵感后,再开灯,对画纸进行再一次机械拖动。
       做完这些无意识、潜意识动作,接着有意识地去发现每张画的不同色调,有什么自然效果,再根据每张画面的审美角度,加入内容,进行调整,将自己的一种印象、一种感觉、一种记忆,用幻化、虚拟、象征的手法,通过手与笔和谐而急速地运动,把悟时的感受、心境,畅快而自然地表达出来。这样,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已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涂色纸,而是一幅幅具有深刻思想内涵和丰富艺术表现力,有神气、有韵味、有层次的泼彩画了。
       
       
       “看李老师作画,是一种极大的艺术享受,我的整个心灵深深地被撼动了。李老师的绘画作品,通常是在无意识与潜意识的快速描绘下产生的,多有泼洒、随意、自由的色调特征,这种画面构成了许多想象空间,有很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魏新说:“什么是天才?什么是艺术?我面前的李青萍老师就是抽象画派的绘画天才,就是艺术大师!”
       魏新还清楚记得当年他向李青萍老师学画时,李老师常常对他的教诲:“要用心灵绘画”;“世界上任何艺术都是真正进入了‘化境’,这种‘化境’深深植根于生活之中”;“一个艺术家的生活有多宽、多深,他的艺术就有多宽、多深”;“我喜欢跟着感觉走”。
       落实政策后这一段,李青萍的创作又进入了旺盛期。她争分夺秒、泼墨如云,似乎迫不及待地在用自己的画笔向人们倾诉。从1982年到1986年春的4年时间内,李青萍共创作出了《大海战》、《婚礼》、《葫芦胎》、《表妹》、《杂耍》、《天地之间》、《你们都是半神仙》等500多幅画作。她这个时期的创作题材十分广阔,作品中有对过去生活的回忆,有对南洋风光的依恋,有对真、善、美的歌颂,有对假、恶、丑的鞭挞,更有对祖国的热爱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新加坡风景》,几笔就勾出了新加坡的特征,但美丽的景物是用灰暗的颜色构成的。硝烟弥漫、弹痕累累,没有阳光、没有生气,这是作者对往事的回忆,追述着日本侵略者的罪行。《电子游戏》,画幅五光十色、粗犷豪放,运用浪漫的手法展开了神奇的想象,表达了作者对现代科学进步的欢欣和对新时代、新生活的赞美。《宫廷后面》,画中的他和她依偎在一起,尽情地倾吐内心的真情,享受着爱的温存,洋溢着作者对自由的追求。《遥》、《望》、《霞》,则倾注了作者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流露出作者对伊甸乐园净土的向往……这一幅幅画作,凝聚着画家的似海深情,洋溢着诗一般的意境,是她几十年生活的沉淀,也是画家内在感情于视觉中的结晶。
       人生的三个“7.10”
       1985年冬,李青萍有了一件喜事,有关部门按照政策补发了她应加的工资300多元。这对李青萍来说,该是多大的一笔钱啊!300多元,相当于她过去放6万担水或卖3万只冰棒的收入。
       “姐姐,用它买台电视机吧!”弟弟李先成说。他知道姐姐一生爱文艺,会画、会唱、会弹钢琴、会作曲。多年来她的文艺才能被压。记得平反那天,李青萍高兴得一连看了三场电影。
       “不,我的时间不多了,没有时间看电视。”
       “那就买台电扇吧!”
       “不,电扇吹得纸动,妨碍作画。”
       那究竟做什么用呢?姐弟俩合计来,合计去,李青萍忽然有了主张:“我们用这钱办个画展吧!”
       300多元办画展!弟弟感到有些好笑,但他拗不过姐姐,只好按姐姐的意思,买回了一些旧木料,请来一个土木匠,做起画框来。姐弟俩又一起动手,对画进行了一些简单装裱,在墙上挂了起来。李青萍被累病了,送进了医院,她心里仍然惦念着画展,不等病好和医生劝阻,她就提前跑了回来。姐?俩整整用了三个月时间,一切准备就绪。1986年3月8日,荆州古城的街头上贴出了广告:“归侨女画家李青萍西画展在社会福利院展出。”
       “不就是那个卖冰棒、收破烂的老太婆吗?她是个画家?还会画西洋画?”李青萍办画展的事成了江陵县城的爆炸性新闻。
       这的确是一个奇特的展览:《李青萍画展》的横幅就挂在李青萍床头上,展室设在她居住的那间10多平米的小房里。墙壁四周从上到下密密麻麻挂满了60多幅水粉画、油画、版画和泼彩图。房间放不下,又临时向福利院借了两间办公室,尽管这样,也只展出了她近几年创作作品的一部分。
       李青萍一生办过50多次画展,吉隆坡中华大会堂、曼谷《中原报》大楼、北京六国饭店、上海新生活俱乐部、武汉老璇宫、台北参议会室……一次比一次豪华,一次比一次隆重。但对李青萍说,唯有这一次使她最激动。她守候在门口,捧着簿子请每一位观众签名,用嘶哑的声音向每一个观众作详尽的讲解。有人被她这种执着精神感动了,在她展室门前写了一幅对联:老骥伏枥退休续谱青春曲,苍松傲雪终生永唱奋斗歌。
       古城震动了,又惊动了省城的美术界。
       江陵县文化馆美术干部黄猇受组织之托,从李青萍的作品中挑选了50多幅精品,携往武汉,以拜访的形式请省城的美术专家们鉴定。专家们看了这些画,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拍案叫绝。那燃烧的色彩,奔放的笔触,奇妙丰富的联想,深邃的意境,使人难以想象,这些极富现代感的绘画作品,是出自一个与画坛隔绝了三十多年,不曾看过一本像样的画集,不曾参加过别人的画展,更没有与同行进行过切磋交流的年近八旬的老人之手。他们真想不到,在荆州古城还深藏着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大画家。
       著名画家、湖北省美术学院副院长汤文选说:“李青萍我知道。几十年杳无音信,我还以为她不在人世了呢!”
       比她晚三年进上海新华艺术的老校友、湖北省美院教授刘依闻说:“我今年67岁了,到现在我的画没有什么变。我看了李青萍今天的画,有风格、有意境,表现自然,把抽象和国画的平面构思运用得很好。我们现在有些青年学西画,照抄、照搬美国或日本的,故弄玄虚,这不好。应该向李青萍学习,她的西画很好很自然,她是走自己的路啊!”
       “这些画是用心灵画出来的,很有个性,富有生命力,与现代美术潮流十分合拍。这是当今许多青年画家所望尘莫及的。”著名画家聂干因说得十分中肯。
       时在武汉的西安美术学院理论研究生李松也看了李青萍的画,他说:“李青萍的绘画技艺使我大开眼界,我认为她的抽象派绘画和印度泼彩图,把印象感觉、记忆及潜意识都巧妙地糅入到作品之中,形成了独特的风格,而这正是我们当今研究探讨的绘画方向。李青萍的绘画完全表现了她自己独特的心灵世界,并将她展示在我们的眼前。”
       专家们一致公认,这样高档次的作品,不仅湖北少见,恐怕全国也不可多得。
       于是,省美协决定,派副秘书长聂干因,美协干部、著名画家鲁虹一起赴荆州再作一次考察,然后在武汉为李青萍办一个画展。
       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筹备,1986年7月10日,由中国美术家协会湖北分会、湖北省侨办和江陵县文化局、江陵县侨办联合举办的“归侨女画家李青萍女士西画展”,在武汉市汉阳琴台文化宫隆重举行。
       1986年7月10日,这是李青萍49年前受聘启程赴南洋的日子,也是她两年前搬进江陵社会福利院的日子。不知是办展者的有意安排,还是时间的巧合,李青萍的画展选了这样一个好日子。
       为祝贺画展,《湖北日报》、《长江日报》当日均在头版显著位置刊登了展览会消息:40年代徐悲鸿题写的《青萍画集》饮誉海外,75岁高龄青春焕发,搁笔35年再现画坛。
       从7月10日至25日,在展出的半个月期间里,每天观展的人川流不息,李青萍画展轰动江城。
       7月25日画展闭幕,李青萍特地赶来参加了闭幕式。湖北省文联主席、著名画家周韶华一见到李青萍,就紧紧握着她的双手:“相见恨晚!相见恨晚!”他激动地对同行们说:“她的表现手法,她的艺术造诣,在全国也是第一流的。她的绘画展出,可以说是历史的骄傲!女性的骄傲!中国的骄傲!如果现在我们再不重视李青萍的艺术,我们就对不起全省的父老乡亲。”
       经过这次画展和媒体的宣传,一时间,李青萍成了有轰动效应的新闻人物,前来慰问的、参观的、求画的、拜师学艺的……络绎不绝。并惊动了高层,国务委员宋健、国务院秘书长陈俊生、湖北省委书记关广富都就进一步改善她的政治、生活待遇作了批示。
       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些戏剧性的变化,李青萍以一颗平常心来看待,甚至对其中的某些应酬活动感到厌烦。她不愿让自己的宝贵时间淹没在热闹和鲜花之中。她在一篇日记中写道:有人一生都在争名夺利,随时都可以找到捧场的人。我却不愿陷进名利场中,我只会绘画和艺术。
       九旬老太太的辉煌
       李青萍的传奇经历及艺术成就,经过一段时间宣传后,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又突然被冷落下来。原来,有人向政府有关部门反映,说李青萍“情况复杂”,“还是有问题的”,第一,1943年,日伪时期,她曾去日本办过画展,有汉奸嫌疑,曾被国民党以汉奸罪关进监狱;第二,有材料记载,她有特务嫌疑,而且她的上司就是她的大弟赵毓寿。因此,对她的宣传要“到此为止”。
       “这不是还在制造新的冤案吗”?当时负责具体落实李青萍侨务政策的省侨办干部陈坚十分震惊,6年来,她自始至终都在负责落实李青萍的政策,出自她手的各种报告、文件不下10份,又曾陪同国家侨办等组织的联合调查组进行过调查。她深知这些所谓“罪状”都是从未经核实的档案材料中抄下来的。这些材料早该销毁,不足为据。据她所掌握的情况:一、李青萍是个艺术家,推崇艺术无国界,1943年她到日本办画展,不能说就是汉奸;1946年被国民党以“汉奸罪”将她关进监狱,最后宣布无罪释放,这有当年上海《申报》的报道为据;二、李青萍被管制,审查了近30年,始终没有查到她的“反革命”证据,而且她的大弟赵毓寿早已平反,为什么还要给她留个“尾巴”,让她继续背这个黑锅呢!
       一向性格直率的陈坚毫不隐晦地向领导表明自己的观点:有人未经调查,这样向省领导反映情况是不负责的。为澄清事实,她说:“如果领导支持,我愿意同他们当面辩论,甚至对簿公堂。”
       为了保护归侨的利益,当天,她就以个人名义,给国家侨办侨政司司长李铭光写了一封信,请求国务院侨办再次调查落实。国家侨办根据陈坚提供的线索,对李青萍的问题又作了一次深入的调查核实,写出调查报告,并致信湖北省委,重申要彻底落实李青萍的政策。1987年3月,江陵县委、县政府决定,政治上为李青萍彻底平反,恢复政治名誉;工资定为文艺六级,每月170元;根据李青萍的要求,将其养女李美壁从云梦调到江陵工作,以照顾其生活;拨款2万元,为李青萍做房子,并任命李青萍为县文化馆名誉馆长,补选她为县政协副主席和推荐她为省政协委员。在党的政策阳光照耀下,在各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和陈坚等很多同志的共同努力下,李青萍的政策最终得到了彻底落实。
       一场风波宣告结束,但已经冷下来的事情,就再也难以热起来了。从此,在省以上媒体上再也见不到李青萍的名字,国内美术界也再没有给她办过较大展览,更没有对她的艺术成就进行过学术研究。甚至原拟定在北京、西安、广州、宁波等地举办画展和进行学术交流的事也都停了下来。
       李青萍并没介意这些事,作为一个已抱定将一生献给艺术的现代派画家,她始终只有一个信念:要为中国画从古典形态转变为现代形态,为复兴新的东方文化进行艰苦的探索。从1986年办展览到2001年,李青萍又创作了《两人情》、《花莲港》、《马来西亚的黄昏》、《延安印象》、《精灵之舞》、《采莲》、《窥视》等各种画作一千余幅。其间1986-1988年和1990年-1992年是李青萍绘画创作的高峰时期,基本上以水粉画为主,其中也有少量的油画。1996年后,她的油画作品的数量开始逐渐增多。1998年,李青萍油画创作达到了高峰。
       李青萍的后期作品不仅数量多,而且画风更加成熟、凝重和浪漫不羁,体现了东方写意与西洋画技巧的珠联璧合,热情奔放,挥洒自如,内涵深沉,更多地体现了人性,饱含着人生五味。用李青萍自己的话说,那就是:“一个艺术家要永无止境地去追求、探索,不但不肯重复别人,甚至连重复自己也是一种艺术的后退。”(李青萍日记)
       由于李青萍有这种永无止境的艺术追求,在她的后期,不断有新作佳构问世。
       1990年,李青萍用一块从旧算盘上拆下的底板,创作了一幅油画《富士山风光》。画面上洁白的富士山矗立在蓝色的天空下面,倒映在两旁树下繁茂的黑色河流之中,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高洁……充满了老画家向往大自然、向往伊甸园乐土的炽热之情。这幅画作的照片,同1982年她创作的《生的回声》一样,被中央美术学院艺术研究所调去研究收藏。
       现收藏在台湾卡门国际艺术中心、编号为“11010437”的一幅油画,也是李青萍晚年的杰作。这是她难得的一幅大尺寸的油画,全画为72×205cm,质地是粗糙的麻布,笔触浑厚苍劲。画面的主题是一位颇似高更(19世纪末法国印象派画家)的男子形象,周围散落着一些幽灵般的小人身影,沉郁的基底衬托出响亮的赋色。整个画面弥漫着一种神秘、浪漫、怪异的情调。
       李青萍的晚年喜作系列绘画,如《精灵系列》、《马来印象系列》、《富士山系列》,其中以《富士山系列》作品为最多。她曾对友人说,她要创作100幅富士山图。我国著名美术评论家严善錞曾评论说:
       
       她的《富士山系列》以后期的油画最为动人,画面浑厚有力,充满张力,其撼人的气势,直逼日本现代画坛泰斗梅原龙三郎。这些画着力夸张、响亮,白、黑、红、黄、绿五色浓烈而刺激。不拘一格的表现手法在与她同时期的油画家身上,是十分难得见到的。(严善錞《再谈李青萍》)
       李青萍的后期创作题材,除人物、风景、花卉、抽象、图案,也有关注当代社会、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如《98’抗洪》、《奥林匹克风》、《全世界人民热爱和平》、《旦》等。1998年,在长江洪水肆虐、广大军民奋起抗洪的危急时刻,李青萍不仅通过自己的画笔反映了当时波澜壮阔的抗洪抢险场面,还拿出了10幅作品到武汉参加义卖,杭州画院的一位西画教授用3万元将这些画买走。李青萍将卖画的钱全部交给武昌区政协,请他们转献给抗洪第一线。在此以前,她还将《全世界人民热爱和平》等10幅作品送给了北京亚运会。
       人生无常 艺术永存
       20世纪90年代末,李青萍已临近耄耋之年,身体日衰,精力渐感不支。当年她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湖北咸宁赵李桥茶场劳动时,左腿曾被车轮碾伤造成骨折,留下终身残疾,晚年又患了风湿病,腿脚疼痛,走路必须拄着拐杖,作画更是十分困难。李青萍这位心高气傲、从不服输的老人,也不得不发出“吾辈已老”的感叹!
       感叹归感叹,但她还是要作画。
       她在日记中写道:
       我撑着拐杖,总是顽强地去做。虽然我身体越来越不支,但我在一刻不停地追求,真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要求自己再严一些,不要浪费时间。
       人生是漫长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然而对我来说,在人生的长河中唯有画笔与我相伴。除了绘画,此生别无他求。
       我走后,不要给我送花圈。望大家在我有生之年,赠我一些纸笔油彩,比那五颜六色的花圈有意义。
       李青萍习惯将纸铺在地上作画,晚年她已蹲不下去了,她就跪在地上画。后来跪着也十分困难,她就坐着在画案上作画,她先让她的养女李美壁帮她将颜料挤在画布上,然后由她挥动刮刀和画笔。有时,李美壁上班不在家,她便将邻居请来,为她挤颜料。
       李美壁说,大爹(李青萍)虽为一代画坛大师,但她始终有一颗童真纯净的心,无论遭受多少苦难,这种童真都不曾在她身上消失。1951年全国开展大规模镇压反革命运动,对李青萍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但她却任性地拒绝参加“镇反”学习,背着画板到淮北写生去了。关在监狱时,她听到狱警在门外巡逻的脚步声,便对狱友说:“这些人是没事干!”被送劳教,她却认为这是体验生活,一有空就用棍子在地上画来画去。到了老年,她仍然童心未泯,像个孩子似的,常常弄出一些惊喜。有一次,李美壁从外面回来,李青萍笑着对她说:“你把眼睛闭上,把嘴张开。”一块软绵绵的东西塞进了养女口中,美壁嚼了几下没尝出味来。李青萍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笑,说,这是她亲手做的香蕉煮胡萝卜。还有一年冬天,李青萍突然要吃冰棒,美壁骑着自行车到处去找,当老人看到买回了冰棒,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美壁问她:“大爹,您怎么这么喜欢吃冰棒,不怕冷吗?”李青萍笑着说:“你不晓得,我当年卖冰棒,碰到变天卖不出去,又怕浪费了,就拼命吃,这样省下了一顿饭。”说这话时,李青萍脸上堆满了笑容,而李美壁心里却涌出了一阵酸楚。美壁知道老人爱美,经常帮她梳头打扮,还帮她打一点淡淡的口红,老人对着镜子仔细端详,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
       20世纪90年代,李青萍的家两次被盗,一次被盗走了一些钱物和一些画,一次被盗走了刘海粟亲自给她出具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教授证和义展义卖所得的奖牌。
       李青萍十分痛心。钱财倒不足惜,只是那些画,特别是那张教授证,是自己一生为艺术奋斗的见证,饱含着她的心血。现被盗走,无异夺走了她的命根子。徐悲鸿、刘海粟、齐白石、张大千是她一生最崇敬、最怀念的人,由物及人,她更感伤悲。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李青萍早已悟出“人世无常,艺术永存”的真谛。她联想到自己已是九旬之身,来日不多,应该有自己的一本总结性的画集。
       将印度泼彩图与中国画的技巧有机结合、融为一体,并创出自己的风格,在中国,李青萍可谓第一人。正如英国丹地大学艺术硕士赖新龙先生所说:“20世纪中国绘画史上,画抽象画成名的画家不多,而画抽象画成功的女画家更首推李青萍。”(赖新龙:《谈李青萍的艺术人生与绘画语言》)
       把抽象画、泼彩图传下去,这是老画家多年的宿愿。“我既不求名,也不图利,唯一的愿望是能在我有生之年出版一本像样的画集,留给后人一点启示。并将仅存的200余幅作品献给生我养我的祖国,此生足矣。”(引自李青萍《自述》)
       但出版画集谈何容易,一要钱,二要精力,李青萍二者都不具备。
       在人们眼里,李青萍作品的艺术价值这样高,她应该是有钱的。但是她没有钱。其原因有二:一是她重艺轻财,二是她不会理财。
       李青萍酷爱艺术,她对自己的作品看得很重。她曾对人说,我一生无儿无女,我的画就是我的儿女。她将自己特别心爱的画都藏放在她睡的床铺垫絮下,让她的这些“画儿画女”与她睡在一起。因她深爱自己的画,前些年她是不卖画的。
       有一年国庆节,李青萍的作品在沙市中山公园展出,有一幅画被一位外宾看中,愿出高价将这幅画连同《猿猴》、《佛山》两幅画买走,但她怎么也舍不得这几幅画,而婉言拒绝了。
       还有一位来自德国的康克平博士。在南洋时,他就看过李青萍的画展,也认识李青萍。有一年康克平博士来中国旅游,他得知李青萍现在荆州,便特地从上海赶到江陵看望李青萍,并看中了她的一幅名叫《休息》的油画,愿出一万元美金将它买走。李青萍微微一笑,指了指墙壁上挂的一帧《西画传友谊》的条幅,将此画无偿地送给了康克平博士。她认为只要是她艺术的真正知音,她并不在乎给不给钱。
       李青萍是个“画痴”,从来不会理财,更不会聚财。她曾多次笑对友人说:“我是从出金子的地方(南洋)走出来的,我对钱看得很淡。”从1996年后,她由以画水粉画为主转为画油画为主,需购买昂贵的油画材料,曾以极低的价格向画商出售了一批作品。这些画商都是一些识宝的精灵鬼,一转手就以数十倍、上百倍的利润赚了大钱,而她却同自己名字“青萍”的谐音一样,仍然清贫。
       有人为了得到她的画,争着上门为她打扫卫生,倒垃圾时也“顺便”将她的画一起“倒”走。一次,有人发现了一个偷画人,问李青萍如何处理,是不是报公安局,李青萍笑了笑说:“你就在他屁股上轻轻拍几下就行了。”
       由此种种,李青萍没有钱,出版画集的事便一直被搁置下来。
       2001年冬,李青萍在自己家里磁砖地上摔了一跤,导致左腿股骨错位骨折,瘫痪在床,经医生诊断,她因年纪太大,很难有康复的希望。她再无法作画了,要出版画集的愿望更加强烈。老人心里很清楚,她家里最后还保存有200多幅画,这是她的底线。如果将其中一部分作品印成画集,再办一次展览,然后将全部作品捐献给国家,她最后的心愿就全部实现了。
       16万与5千的震撼对比
       就在李青萍为无钱出画集而日夜发愁的时候,香港、台湾、上海的几家画廊和拍卖行却对她的作品炒得很热。从1997年开始,她外流的作品《绿色的梦》、《精灵之舞》、《节庆》、《灯火阑珊》、《故乡》、《儿时旧梦》、《岁月燃烧》、《森林》等多幅作品,先后出现在香港苏富比公司、台北甄藏公司的春秋两季拍卖会上,并拍出了高价。有一次,旅居珠海的荆州籍青年画家魏新在香港上年拍卖品的目录中,发现有三幅李青萍老师的作品,一幅拍到16万港币,一幅拍到8万元。
       与此同时,美术批评家严善錞先生也在台湾发现了李青萍的作品。
       那是2000年11月,严善錞应台湾卡门国际艺术中心之邀,赴台湾桃源整理和编辑著名画家沙耆文献。在观看沙耆原作和资料的同时,他无意中欣赏到了卡门艺术中心收藏的李青萍的数百幅作品。李青萍有如此之多的作品流到台湾,他深感吃惊。又有消息传来,台湾敦煌公司和上海某画廊也藏有李青萍的数百幅画,而且目前已停止出售,奇货可居,要等李青萍“百年之后”再以高价出手。
       尽管外界炒得如此火热,但画作的主人李青萍对外界发生的很多事都浑然不知。她长年躺卧在病榻上,只期盼着有人帮助她出版一本画集。
       2003年春节,魏新回荆州探亲,来到李青萍老师家。李青萍又向他絮叨她出画集的事。她颤巍巍地从衣兜里拿出了5000元钱,递给魏新:“你拿去作出画集的经费吧!”
       “这就是为艺术献身一辈子老画家的积蓄啊!”魏新一阵心酸。看着老师颤抖的手,他的心在颤抖。
       其实,李老师想出画集的事,他早就知道。对李青萍作品的艺术价值和出版李青萍画集的意义他更是十分清楚。他深知李青萍的现代画是当今流行的新潮和一代年轻画家所追逐的前卫趋势。早在上世纪30年代,她的抽象画就已引领画坛风骚,作品中所表现的超时代思维,比我国80年代才兴起的新潮画至少要提前50年,趁老师还在,将青萍画发掘出来,不仅有利于提高青少年的审美意识,也给中国画坛留下一份珍贵的艺术遗产。此次他返荆州,见老人确已风烛残年,“如不赶紧抢救李老师的艺术,将会遗恨终身。”
       为此,春节后他没有返回珠海,而是径直赶到深圳,找到旅居鹏城的荆州老乡周南海。周南海闻听此讯,当时便同魏新去拜访我国著名摄影艺术家张之先。张之先是我国著名国画家张大千先生的侄孙,他拍摄的各种千姿百态的荷花等作品饮誉海内外。当他听到李青萍为出画集遇到尴尬时,感到十分惊讶:“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他当天就去拜访了80年代在湖北工作,现客居深圳的原湖北人民广播电台副台长纪卓如和原湖北省美协副主席、著名画家鲁慕迅。向他们进一步了解落实李青萍的情况。得到证实后,张之先先生没有作任何犹豫,拿着鲁慕迅写给湖北省文联主席周韶华的介绍信,于次日(2003年2月21日)同魏新、周南海连夜赶往武汉,向周韶华表明:他愿意个人出资,为李青萍拍摄作品并出版画集。他说:“同张大千的艺术不是属于张氏家族一样,李青萍的艺术应该是属于全社会的,如现在不及时抢救,它将会被历史的烟尘所淹没。那时,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周韶华对张先生的义举十分敬佩,当即给荆州市的有关领导写信,请他们大力支持协助。
       2月22日,张之先一行来到荆州。张先生对李青萍说:“60年前,徐悲鸿大师为您出版了《青萍画集》;60年后的今天,由我们来帮助您出版一本精美的、够得上大师级的《李青萍画集》。”李青萍激动地握住张先生的手,连声说:“太谢谢您了。”她当即表示:在她有生之年,只要能出画集,能办一次展览,她愿意将她现存的作品,捐献给国家。并写了委托书,请司法部门公证,等着国家有关部门接受捐赠。老画家为承传中华文化艺术不惜奉献一切的精神,使张之先等人非常感动。
       在荆州市美协和摄影家协会的全力配合下,张之先经过一周夜以继日的紧张工作,完成了200多幅画作的拍摄工作。临走前,张之先先生见李青萍房间连台空调也没有,感到很心酸,便拿钱给李青萍买了一台空调,又为她出钱请了一个按摩师,还帮她安装了铁门,共花去了一万元。李青萍十分感激,要送画给张之先先生,张先生执意未收。他说:“我做这件事,不为名份,不为利益。我收了您的画,说明我有私心,以后我就说不起话。只要您的画集能尽快出版,能办成国家级展览,我的心愿就满足了。”
       就在李青萍的作品已经封存,准备随时捐献给国家时,有人找上门来对李青萍说,愿意出100万元收藏她的这批作品,遭到李青萍断然拒绝。她说,我的艺术是祖国、人民给我的,我要将它献给生我养我的祖国和人民。李青萍的养女李美壁也深明大义地表示:大爹的画不能将它看作是私人财产,应该像徐悲鸿、齐白石、张大千等大师的作品一样,交给国家收藏,使之千古留芳!
       张之先的热心助人和李青萍的高风亮节感动了在深圳的原湖北省侨办干部陈坚女士。陈女士在上世纪80年代曾不辞劳累,为落实李青萍的归侨政策四处奔走,并与老人结下了不解之缘。十多年来,她始终如一地以一颗火热的心,关心着老人的生活与创作,同李青萍保持着亲密联系。陈坚得知张之先先生出资为李青萍出画集、办展览的事,便主动提出愿与张先生合作,共同出资玉成老人办好这两件大事。
       她的艺术属于全人类
        李青萍从1934年在上海参加邵力子先生主持举办的“全国画坛名流作品展”就开始成名,整整70年的艺术生涯,创作的作品不下数千幅,但她保存下来的并不多。李青萍辞世前的意愿就是将仅存的作品全部捐献给国家美术馆收藏。但捐献给国家也非易事,因为这些作品要装裱,要有收藏保管的地方,还要开设展厅,这些都是要经费的,收藏单位也不一定能拿出这多钱来。又是张之先、陈坚、魏新等人四处奔波,他们上北京,奔上海,到武汉,代李青萍联系捐献事宜。最后感动了上海美术馆馆长李向阳先生。他答应先来看看李青萍的作品。张之先等征求了老人的意见,李青萍也愿意将作品捐献给上海美术馆。她说,上海是她的第二故乡,她曾长期在上海学习、生活和从事艺术创作。上海,培植了她献身艺术的崇高理想,也奠定了她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
       
       2003年11月下旬,上海美术馆馆长李向阳先生由张之先先生陪同,亲自赶来荆州,看望李青萍老人,观赏了李青萍作品。老人的画都锁在一个铁箱子里,用了三把锁,再加铁丝缠绕住,铁箱放在老人睡的床下。李青萍的家人当着李青萍和李向阳的面,打开了铁箱。这是一批什么样的画啊!除了几张还算是画在画布上,这些作品大部分是画在旧纸板、包装盒、泡沫板甚至烂塑料布上,有的已支离破碎,须小心翼翼方能保证它的完整。李馆长慢慢看着这些艺术珍品,简陋的材料,雄浑的画面;弱小的体态,博大的精神。这强烈的落差感,让李向阳这个曾是军人的硬汉子不禁潸然泪下。为了躲避众人的视线,他走到客厅,点上一支烟,试图平息一下心情。然后返回房间。他激动地说:“有些人吸着老百姓的民脂民膏,不为社会办好事;老人却把腐朽化为神奇,可敬!可敬!”他深情地亲吻了老人一下,承诺一定要为老人在上海美术馆举办一次高规格的画展,出一本馆藏《画集》,然后再到北京、武汉、深圳去办展,再让它走向世界。老人激动了,眼里闪着泪花:“我一定去,我做梦都想到上海去,想看一看我的母校,见一见我的老同学,到时我要坐轮椅、坐飞机到上海去。”接着老人笑了,脸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小酒涡。老人一生都在笑,尽管生活曾给予她无情打击,她总是笑对人生、笑对艺术,在她的作品中没有伤痕,奉献给读者的是喜悦、是一颗美好的心灵。
       签定捐赠协议时,李青萍见自己用心血画出的绘画作品有了归宿,十分激动,眼睛放出光芒,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眼泪流下来。
       李向阳等上海美术馆的同志当即将李青萍的这些作品装好箱,11月28日,由李美壁专程送到了上海。李馆长说:“我们要将老人的作品一一精裱,装好镜框,让它身上穿着最华贵的‘衣裳’,展示给人民大众。”
       已在病榻上躺了3年的李青萍老人,听了这番话,再也躺不住了,她想坐起来画画,可是当李美壁把颜料、纸张和画笔送到她床前时,她的手已经提不起画笔了,张之先又问她:“除了出画集、办展览,捐献作品,你还有什么要求?”李青萍说:“没有了,我就是想画画。”张之先等又一次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在张之先、陈坚、魏新等人的共同努力下,经过几个月的紧张工作,画集已于2004年元月由湖北美术出版社正式出版。这册《李青萍画集》共收入李青萍的画作104幅。画集由中国现代画理论家水天中和湖北省文联主席著名画家周韶华作序,并选入了我国著名画家鲁慕迅、著名美术批评家严善錞、著名书画家阎正等人的评介文章。序言说:“李青萍的画,属于意向性流变抽象结构,它以凝重瑰丽的色彩,丰富奇妙的联想,凭积淀于心灵的印象感觉,形成了泼彩图象所独具的浪漫情调。李青萍是一位极不平凡的艺术家,她的泼彩图是中华民族艺术殿堂的瑰宝,是中国现代美术史的瑰宝。”“她不仅是中国艺术史、女性文化史研究的对象,也是中国现代文化史、政治史、法制史研究的对象。作为一个被侮辱、被迫害的艺术家,她遭遇的每一片断都值得人们研究、追问和思考。人类文化史上,特别是现代中国文化史上,命运坎坷的文化人大有人在,但像李青萍这样的遭遇,确实使人叹为观止。通过研究李青萍,可以更深地了解20世纪中国政治、文化生活。”严善錞的评论说:“李青萍的画在用笔方面与德国表现主义画家诺尔德的手法有一定相似之处,图案画风与美国的波普画家琼相仿佛,抽象风格比较接近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霍夫曼、弗兰肯萨勒,色彩递进、衔接、层次方面颇有孔宁的风采。这位被誉为‘中国画坛一娇娜’的杰出女画家,在20世纪的中国美术史上,应当有她显著的地位。”鲁慕迅则这样评论:“从李青萍的身上,我们看到了艺术与人生的完善统一,她的人生与艺术堪与历史上的徐青藤、八大山人、凡·高等遥相辉映。青萍老人的艺术不仅属于中国,也是属于全人类的。”
       不知是否是上苍冥冥之中的安排,这本画集的出版抢在了李青萍辞世之前。2003年12月30日,张之先、魏新等将最先下机装订好的20本画集抢先托人用车急送荆州,直驶李青萍家门。李青萍伸出颤抖的手接过还散发着油墨芳香的精美画册,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摸了又摸,反复地说:“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老人眼眶涌出激动的泪花。她笑了,她笑得是那么甜。她那根紧绷着的心弦松弛了下来,没过几天,2004年元月3日半夜时分,老人感到身体严重不适,心慌气喘,养女李美壁、侄女婿江桑涛赶忙将她送到荆州中心医院。医生诊断为全身骨质疏松,内脏衰竭,并伴有胃出血,老人从此便一病不起。有人说,老人一生充满活力、争胜好强,生命力特别强,她是振作精神,等待着这本画集出版后再告别人世。
       2004年元月29日,阴历正月初八上午8时,这位饱经沧桑、终身未婚,在中国画坛驰骋了70多年,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了绘画艺术的画坛奇人,走过她璀璨而又坎坷的94岁人生之路,在早春的阳光里,终于告别人世,驾返天国。临终前,她对家人说:“如果有来世,我还要画画。”
       元月31日,是李青萍老人出殡的日子。老人头上戴着她生前最喜欢的花帽,脖子上围着李向阳带来的红丝巾,头下枕着新出版的《李青萍画集》,面容安详。本市及来自北京、上海、深圳、武汉的悼念者排着长队,默默地与这位世纪老人告别。
       李青萍老人走了,她给世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艺术财富和精神财富。“李青萍为艺术在煎熬中奋斗了一生,不亚于轰轰烈烈的英雄壮举。同是楚人,项羽一剑抹过,一切都结束了。李青萍茹苦含辛近一个世纪,把泼彩画艺术推向巅峰,她活下来就是个奇迹。她是任何天崩地裂都毁灭不了的伟大生命”。
       (引自阎正《李青萍画集》、《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