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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传说]“开眼”神医
作者:徐星明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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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张先生大名张子知。张子知是医生。乡村里,人们管医生叫先生,称他张先生,即张医生。敬重他的人,这是一种尊称;和他交往不多的人,就是一种很普通的称呼。
       那时候不比如今,乡野不通公路,不可能随便到哪儿都有汽车坐。先生出诊,就坐轿。张先生自个儿有轿,请他诊病,只需请两个轿夫空了手去接就成,管接不管送。不管送,说白了是你想送还捞不着机会——每回都一样,张先生的轿子刚在这家门前落下,别一家甚至几家接他的轿夫也同时紧贴着屁股跟到了,从没个空闲时候。赶上同时几家接,那些倒霉的轿夫就只好按先来后到排了顺序,如保镖一般前前后后相跟着他,从这个乡到那个村,一跟大半天。还有更倒霉的,因起初慢了几步,没来得及早些儿见上他老先生一面,往往就一路跑一路问,翻山过坳,紧赶慢爬,一口气追他几十里,还不一定顺利觅到他的踪迹——张先生名气大,接他看病的人太多了!
       医生治病不治命,张先生再怎么神,说到底,无非是一个医术相当好的医生,当然也有治不了的病。张先生的过人之处是,他治不了的病,你就别想再找到治得了的先生。别的先生治不了的,一般都很少有下文。他治不了的,却能准确地断定病人的死期。请他诊病,他问过病情把过脉,爽快地向主人要了纸笔开药方,你就大可放心,无论病人病势多严重也不会有危险的。反之,他把过脉后一声不吭,扭头就走,没必要多问,病人没救了,赶紧安排后事吧。追着求他,他也不肯回头,只是告知一些临时减少病人痛苦的方子,同时明白无误地告诉你,病人还有多少日甚至多少个时辰好活,没个说错的时候。
       断人生死,假如仅仅限于垂危病人,张先生也算不得张先生。张先生最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一招是,他说活不成了的,并不只是那种三五天内准定上阎王爷那儿报到的人,即使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他也一样说出病人的准确死亡日期。这绝招,还数他那次在东村露的一手传得最广、最神。
       东村离我们家五里地。那一年,村里一位名叫王天顺的才二十四岁的后生仔,生得虎背熊腰猛如黄牯一般个壮汉子,说生病就病了,病一上身全身瘫痪,茶饭不思,才几天工夫下来,就枯瘦得不成人形了。家里人就近找先生诊治,毫不见效,最后接来了张先生。张先生为王天顺把过脉,说了声这病不难诊,向主人要过纸笔,头也不抬,一口气开出三张药方,先吃哪张后吃哪张吩咐过,还郑重叮嘱病人:半年内莫沾女色,一回也不许,切记切记!
       王天顺按方服药,不到一个月,果然病好如初,犁田耙地,挑粪砍柴,起早贪黑忙忙碌碌,一如往常,也不觉得劳累。这身子骨强健了,就感到精力过剩,夜间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时望望躺在身边水嫩嫩的婆娘,王天顺就有些欲火难耐。起初,他还死记着张先生的告诫,强忍着不挨不碰,时日一久,耐不住寂寞,终于忘了先生的叮嘱……
       王天顺旧病复发,家里人又急火火请来了张先生。张先生来到病人床前,一把脉,那脸就勃然色变。他也不说话,一把抓过主人早已预备好的纸笔,像跟谁赌气似的,握笔点墨,几笔几画一挥洒,纸上就有了龙飞凤舞墨黑墨黑两行字。他的脸始终板着,一句话不说,写完掷了笔,也不等那一家人醒过神来,抖抖袖子,转身大踏步而去。那一家人被张先生这意外的举动惊得一个个目瞪口呆,也忘了请先生再坐坐喝杯茶,或者封了诊金恭送先生出门。大家都悬着一颗心,木呆了好一会,才争相取了纸来看,纸上是触目惊心的十二个大字:不遵医嘱,死于中元前一天!
       中元者,老历七月十五日也,那时候是四月初三日,距中元还差着三个月零十二天!张先生的话奇迹般应验啦,七月十四日夜间,王天顺带着满肚子遗恨,背负父母妻儿的无比哀凄,溘然与世长辞了。
       二
       张先生是地地道道的本乡本土人,离我们家也就二十来里远近,出身既非医学世家,更不是书香门第。相反,他自幼父母双亡,上无叔伯姑舅,下无兄弟姐妹,孤零零一个人,从小替一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先生(即医生)家放牛砍柴。只是那先生生性善良,看张先生小小年纪孤苦无依,人又生得聪明伶俐,心下怜悯他,夜间闲下时就教他认些字,念念医书。张先生之所以走上行医生涯,我们还得从另一件事说起。
       祖先传下的规矩,男人满十六岁,就成大人了,男人该懂的事要懂,男人该干的事要干,就要请村里辈份最高的老人举行隆重的仪式庆贺,选一位年轻的婆娘为他“开眼”。所谓“开眼”,就是要教会他下种养崽。十六岁的嫩伢子不懂事,需要嫁了人的婆娘领他上路。那婆娘在这一夜把“开眼”的伢子破了,就会显得很光彩,很受人夸赞。假如这一夜让人家挺过去了,“开眼”的婆娘就会被人耻笑、非议,她的男人也会觉得脸上无光,事后少不了拿她出出气,拳打脚踢一顿。过“开眼”的男人能硬着头皮不受诱惑,闯过了这一关,也会被人们认为他是条真汉子,就将受到全村人敬重。因此,“开眼”虽然是年轻女人一桩顶光彩、顶露脸的事儿,那些年龄偏大或者虽然年轻但模样儿不够俊的婆娘们大多不敢轻易犯险,免得到时候自讨没趣。因此,每逢“开眼”,敢于自告奋勇者,都是一些自信颇具魅力的年轻而又俊美的小媳妇。
       张先生是孤儿,日常有个大事小事的,身边没个亲人照料,往往就没怎么当成一回事,但这事不同一般,历来被看做是全村人共有的大事。张先生“开眼”这天,村里人丝毫没有马虎从事。一大早,大家就集合在一起杀了猪,宰了牛,剐了羊,还挑来几大缸米烧酒,全村男女老少爷儿们娘婆姨汉子姑娘伢崽就齐集在祠堂前的大坪里吃肉喝酒抽烟打牌说笑弹唱,吵吵嚷嚷一直疯闹到半夜,等待辈分最高的学良爷出来。学良爷这会儿已带着几分醉意,脸上难得多了几分微笑,举止却不失平日的尊严,他老人家伸手接过一边早已准备好的一大海碗生牛血,口中念念有词,祷告了天地,祷告了祖宗神明,这才把牛血送到张先生跟前。张先生按照人们事先的指点双手接过,恭恭敬敬捧着谢了天,谢了地,谢了祖宗神明,谢了全村长辈,这才一仰脖子把牛血喝了个点滴不剩,很男子汉气概地把碗一摔,跪在学良爷跟前。学良爷就一手撑腰,一手在张先生的光头上横来竖去、弯弯绕绕依老规矩刻画了一番,张开没牙的嘴,沙哑着嗓子唱开了:
       天上多了一颗星星来
       地下添了一名好汉哟
       一肩能挑两座山啰
       两口吃下一条牛也
       上山能打虎哎
       下河能捉鱼哟
       哎呀喂呀依子也
       上了床铺养得崽也
       ……
       歌声里,几个壮汉子就不由分说,把张先生全身上下扒了个精光,大家一拥而上,兜头盖脑把酒泼了他个满身满脸。然后,壮汉们齐声大喝,把赤裸裸湿淋淋一身的张先生高举过头,抬到屋里,往草席上一摔,几位年轻婆娘就跟着一路嘻嘻哈哈,将一个年轻女人搡进门来,荤的腥的说笑一番,反手带上房门去了。
       张先生人长得不赖,事先报名参与“开眼”的年轻婆娘就多。老规矩,由学良爷事先把一样小物件装在一个小瓦罐里,谁先猜中就选谁。一般说,那些敢于参与竞选的,不仅人长得俊美,脑子多半也转得快,当然也不乏一些脑子不够活泛却想碰碰运气的。今晚有幸被选中的是芬芳。芬芳人生得漂亮,脑瓜子也比其他人生得机灵。芬芳心里明白得很,光靠一味瞎猜,实在不是一件很明智的事,这两天就多长了个心眼儿,利用和学良爷是邻居的便利,紧紧地盯住了学良爷的一举一动。今儿一大早出门,她发现学良爷从不离手的旱烟杆破例没带上,心里就明白了几分,赶紧回头攀住学良爷的窗口一望,果不其然,摆在学良爷床前小桌上的旱烟杆少了一个铜烟嘴儿。因此,等学良爷拿出小瓦罐,她一猜就中。
       芬芳进门时,张先生已慌慌张张扯着床单盖住了下身。芬芳忍不住掩口一笑说:“兄弟,捂那么紧做啥,嫂子又不是母老虎,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芬芳一开口,张先生就觉得满脸火烫,他闭紧双眼,连大气也不敢出,全身紧张得抖个不停。芬芳又是一阵格格格的大笑,伸出温暖的双手在张先生脸上、胸上轻柔地抚弄一番。“兄弟,莫紧张,有嫂子陪着你,天塌下来也不用怕。”说着,满怀自信地一件一件脱光了身上的衣服,伸手来揭张先生的床单。张先生这会儿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本能地把床单捂得更紧。芬芳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口说手动,把床单这边扯扯,那边揪揪,还不时俯下身子,把一张漂亮的脸蛋往张先生嘴唇上凑。张先生哪里遭遇过这种场合,左躲右闪,手忙脚乱,这忙中一出错,就被芬芳很轻巧地掀开了床单。
       芬芳第一步得手,就把一个软绵绵的身子整个儿贴上了张先生,那张小巧的嘴巴还附在张先生耳边轻声软语:“兄弟,嫂子对你够好了吧?我跟你说,你敏达哥哥娶我那阵儿,哪是你如今这样?他呀,狠得简直就像一条牛,整夜整夜趴在我身上,早晨太阳都照得老高了,还狠着劲不肯下……”边说,一只手还在张先生身上轻轻游走起来,从上而下。张先生就狠狠地闭紧双目,心里拼命叫喊着:顶住!顶住!还试图把芬芳那只游动的手搬开去。很可惜,他的身子、手臂这会儿已完全不听使唤了,内心再怎么抵触也是枉然。最后,被芬芳轻轻巧巧一带,身子就不由自主翻了上去……
       大清早,芬芳一觉醒来,翻身爬起,舒心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正想穿衣下床,猛听得床那头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忍不住一怔:这伢子怎么啦?明明一个大好的喜庆日子,这么哭哭啼啼的可是很不吉利哩!她赶紧挪到张先生身边,双手扳住他的肩膀问:“兄弟,你这是为啥?”
       起初,任芬芳怎么追问,张先生老是流泪不吭声,后来被纠缠不过,这才嘟嘟囔囔说出了聪秀。
       聪秀是村里心眼儿生得最灵巧、模样儿长得最俊秀的一位妹子,年龄和张先生一般大,从小和张先生很玩得来。长大后,两个人虽然从没有相互向对方吐露过心曲,但彼此间那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却是表露无遗。张先生这阵儿没有挺过这一关,自觉对不起聪秀,也害怕聪秀从此看不起他,不再理睬他,因此忍不住伤心哭泣,埋怨自己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听完张先生这阵发自肺腑的哭诉,芬芳默坐着愣愣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狠劲一咬牙说:“兄弟,这事儿你就不用担心了,嫂子包你让聪秀欢喜,还不行么?”说着,勾下身子在张先生额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神色黯然地下床离去。
       很快,村上传开了张先生顺利挺过了昨夜那一关的消息。张先生每到一处,大伙儿无不竖着大拇指争相向他道贺,称赞他是条真汉子,真男人!尤其令他欣喜的是,他人还没出门,聪秀已赤红着一张脸站在他面前,羞涩地把一个绣花荷包塞在他手上……
       夜里,村那头传过来一阵撕心裂胆的惨哭声。不用细听,大家也清楚,那是敏达在揍他的婆娘。也难怪,婆娘让他丢尽了脸面,心里能没气?
       惨哭声持续得久了些,张先生在屋里再也呆不住了,他狠狠地连抽了自己几嘴巴,顾不及多想,就一路发疯般冲进了芬芳家,劈手夺下敏达又一次高高举起的大木棒。令张先生痛悔不已的是,芬芳的左腿骨这时早给她男人打断了。
       芬芳是因自己挨打的,张先生羞愧不已,晓得自己很对不住芬芳,就决心想尽千方百计也要治好芬芳的断腿。
       张先生当年放牛时,在主人家看过许多医书,多少学到些医术,医治伤风头痛之类的小病也能见些身手,眼下对付芬芳这样的重伤,就明显力不从心了。因此,他尽管是心急火燎绞尽脑汁没日没夜地东奔西走,拜师求药,但整整两个月折腾下来,芬芳最终还是变成了瘸腿。张先生终于明白,凭自己那点可怜的医术,要想把芬芳那条伤腿医得跟先前一个模样,压根儿就不可能,再怎么折腾下去也是白费劲,就寻思着另想法子。
       那一日,张先生来到芬芳家,跪在芬芳面前发誓说:“嫂子,我五年之内如找不到诊好你这条腿的药方,就自个儿提着脑袋来见你!”
       从此以后,张先生的身影就在村子里消失了。
       三
       张先生再次出现在村里时,那已是四年以后的事。张先生一回来,就径直奔了芬芳家。那时,芬芳的男人敏达掮了锄头正要出门下地,猛地看见张先生肩上背个木箱,手中还提着把光闪闪的斧子,直奔自家门前,就愣住了。
       对于当年的事,敏达过后也非常后悔,后悔自己事情还没弄清楚,就把婆娘往死里打,结果害惨了婆娘,也害惨了自己。敏达是那种心里明知错了嘴上却不肯认输的男人,后悔归后悔,临到最后又不得不自找借口,自我安慰,私下把这笔帐全算在张先生头上。这会儿见张先生提着凶器撞进门,哪还忍得住,就摆开架势,把手上的锄头一横,迎着张先生一声怒喝:
       “站住!”
       张先生一看敏达那般凶神恶煞,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就赶紧停了步打招呼:“啊,敏达哥,我……我给嫂子来诊腿哩。”
       “诊腿?诊腿带这凶器做啥?”敏达依旧怒目而视。
       “啊,这个嘛,你听我慢慢说……”
       原来,张先生根据自己这几年在外学到的医术,这才明白芬芳之所以瘸了腿,全是因为自己当年医术不精,把她的腿骨给接歪了,要想恢复原状,这会儿就必须把那接歪的腿骨重新敲断、再续接夹正,然后辅以续骨生髓的药物 加以治疗。只是,这种诊治方法太过离谱,敏达一时半刻哪能轻易相信呢?张先生晓得以敏达那样的火爆性子,再这么耗下去,就算自己把口水讲干也白搭,沉默了好一阵,就很干脆地一拍脑袋说:
       
       “敏达哥,嫂子弄成今日这模样,全是小弟害的,小弟心中有愧呀!这样吧,如果依小弟刚才说的出了丁点儿差错,你手上这把锄头尽管往我脑袋上砸就是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敏达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恰好这时芬芳已在屋里闻声跛出门来。张先生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芬芳隔着房门已听得一清二楚。对这种离奇的事儿,芬芳也是将信将疑。不过,芬芳这些年被那条瘸腿已折磨得够惨了,不光下不了地干不了重活,家里少了一份收入,更让她难受的是,腿这么一瘸,她的身材形态也就扭曲变形,变得越来越丑陋不堪。好在这些年敏达自觉对婆娘有愧,嘴上不肯认错,日常却对婆娘百依百顺,什么事都顺着芬芳的心意来,多少给了芬芳一些心灵上的安慰,这才使她没有产生轻生的念头。芬芳这会儿听说还有这种诊法,即使是死马当活马医,即使是那条腿被连根截断,甚至是搭上一条命,她也愿意冒险一试。
       把腿骨重新敲断,有些变形了的地方,甚至还得敲成碎块,那年月乡村里没有麻醉药,手术时那份痛苦,敏达不忍想象,芬芳更是紧咬牙关。张先生一边吩咐他们心里不要紧张,一边用布绳把芬芳的四肢紧紧地绑缚在板床上,床板底下还用青砖顶得牢牢实实,又把一块特制的杂木头垫在芬芳的腿骨下,然后在她全身上下多处扎了银针。芬芳顿时感到全身酸酸麻麻没了知觉。张先生就不慌不忙,伸出左手拇、食二指,在断骨处捏压了一阵,右手反举起斧子,一斧砸下,只听得“咔嚓”一声,骨头的断裂声清脆可闻。敏达的心跟着一紧,仿佛这斧头是砸在他的心口上。惊魂稍定,再看婆娘,芬芳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依旧镇静地躺在那儿,敏达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就万分惊奇的地问张先生:“奇怪,这么重一把斧子砸在身上,怎么就没见她有一丁点儿反应!”张先生微微一笑,没有出声,只顾手上不停地拼骨接骨、敷药、上夹板、缠绷带,忙完已是满头大汗。敏达这时候早已消失了对张先生的全部敌意,殷勤地给张先生递上洗脸巾擦汗,又泡来一杯热茶,还执意留张先生吃饭。张先生一边擦汗一边说:“饭不忙吃,你先照顾嫂子躺好,我还得给嫂子买几副中药来。”
       在张先生的精心治疗下,三个月后,芬芳的伤腿已完好如初。
       芬芳腿好以后,两口子对张先生感激不尽,就特意选定了日子,准备了几样好菜,还买了几斤米烧酒,把张先生请到家里,算是表达自己的心意。在席间一起作陪的还有芬芳的亲妹子兰芳。兰芳当时十七岁,模样儿长得比她姐姐还耐看。
       张先生回家这段时间,已听说聪秀早在去年出了嫁,心里就感到空落落的不晓得是什么滋味。其实聪秀在内心上还是一直苦恋着张先生。按照聪秀最初的想法,无论张先生挺不挺得过那一关,她都不会丢弃他的。聪秀早听村上人说过,男人过“开眼”,本村还从没有一个伢崽挺过这一关,张先生不是圣人,挺不过去当然也不能太埋怨他。不过,聪秀当时又的确很气恨张先生,恨他欺骗了自己,还害得芬芳被男人打成残废,事后又不声不响地不辞而别!聪秀气恨张先生,又时时盼他突然在村口出现……就这样,她一直苦等了三年。后来,在父母的逼迫下,不得不放弃了这种漫长的等待。对于聪秀那种错综复杂的心路历程,张先生自然一无所知。张先生心中抹不去聪秀的影子,但并不怪罪她。张先生有心去找聪秀,当面向她表达自己的歉意,又怕这样一来,反而打扰了她正常的家庭生活,索性等自己娶了婆娘以后再和她见面。这样,双方的面子反而更过得去些。这会儿芬芳把她的亲妹子请到家来,安排和张先生坐到一起,用意再明白不过,加上兰芳坐在他身边,又不时有意无意拿眼瞟他。张先生一看她那俊模样儿,心里就有了几分喜欢,也不免有些脸红心跳,连头也不敢抬了。
       果然,酒过三杯,芬芳就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把妹子许配给张先生。张先生起初一直红着脸不敢出声,后来在兰芳那双美丽而热辣的大眼睛的一再盯视下受到鼓励,就大着胆子点了头。于是,没有经过太多的繁文缛节,张先生就把兰芳娶了过来。
       芬芳的瘸腿诊好了,张先生的名声也叫响了。一时间,上门找他诊病的人都挤破了门槛,一个又一个医疗奇迹就不断传遍四乡八邻。
       在乡村,人们终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患风湿性关节炎、腰腿痛的人相对就多,因风湿病瘸了腿、弓了腰的也大有人在,即便没有残疾的,那种没完没了的折磨也确实使人痛苦。风湿病,即使是医学技术发展到今日,也被医学界称之为“不死的癌症”。然而,在张先生手上,每一例此类患者都是治得那么得心应手,药到病除。张先生治风湿病,大悖常理,令人难以捉摸。风湿病属慢性病,根据医学界惯常的医治原理,采用方法总是慢医慢诊,每次用药剂量不大,大多是泡成药酒,少饮慢服。但是,过去不管是服药还是泡酒,即使是一年四季服用,一般也仅仅能减轻症状而无法根治。张先生反其道而医之,慢病用猛药,居然效果奇佳,再严重的风湿病一经他手,往往就五剂药,最严重的也不会超出十剂。那些药,全是他亲手在山中采挖回来的没有经任何加工制作的生药,每剂一大包,煎成几大海碗药水,你受得了就多喝些,受不了少喝。一剂药可以一天喝完,也可以分两天三天喝。你病情重,药物的反应就越大,服药后不到一支烟的工夫,病人就会浑身软绵无力,连上茅房都得有人搀扶着,全身从皮肤到内脏,每一处还会麻痒难熬,仿佛有千百条虫子在钻动。几天后,你的病症由减轻到根除,那种麻痒的现象也随之从减轻到消失。说也奇怪,一个没有风湿病的人喝那药,就跟喝着普通的白开水一般,什么感觉也没有。
       四
       张先生再次和聪秀见面的时候,居然是在聪秀的产房里。而那一次见面也使他名声大震。那天上午,张先生正忙着在家给人看病,对面大路上急匆匆跑过来几名抬着顶空轿的壮汉子,说是有一个产妇难产,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务必请先生放驾赶忙去一趟。
       产妇难产,很容易出人命的,救人要紧哇!张先生正在寻思,那几名汉子迫不及待地齐声哀告道:“先生,产妇娘家还是这村子的人啦!看在同村人的份上,这好事您一定得做啊!”
       “你说产妇是这村子的人?”张先生浑身一震,急忙问,“她叫什么名?”
       “聪秀。她叫周聪秀。”
       啊,聪秀,果真是你!想不到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会是这种方式……
       张先生进房后,聪秀正背靠着床架坐着,神色自如,仿佛常人一般。她回头一看是张先生走了进来,脸立刻就变得血泼一般红,头也不自觉地垂了下去。张先生正待发问,守候在床边的接生婆似乎盼来了大救星,连声说:“先生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老婆子放心了,放心了!”接着,一五一十把聪秀三天前开始肚子痛,之后破了水衣,到如今反而如常人一般的详细经过说给张先生听。张先生没等对方说完,就感到问题严重,赶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聪秀的大肚皮上仔细地听了一阵,接着又在她的肚皮上这儿按按,那儿捏捏,最后把两只手掌分按在聪秀肚皮两侧,一只手掌慢慢往下移动,一只手掌向上推送。临末,叫接生婆打来一碗凉水,张嘴喝了一大口。还没等接生婆明白是怎么回事,张先生猛地一跺脚,一口水朝聪秀兜头喷出,跟着一声猛喝,接生婆被吓得一跤跌倒在床边。聪秀更是全身一紧,就觉下体撕肝裂胆般一疼,一声惨号,昏了过去。几乎是与此同时,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张先生一口水、一声吼,就让聪秀顺利地产下一胖小子。经接生婆连比带划神乎其神到处一宣扬,人们对张先生就有了新的传闻——张先生会仙术,他那一碗水驱鬼镇邪,端的了得。那阵子医术还相当落后,妇女死于难产的事时有发生,人们普遍认定那是“血污鬼”找替身。所谓“血污鬼”,是指在难产中死去的产妇。因此,那阵子家里一旦出现女人难产的事,就会赶紧找巫婆神汉驱鬼镇邪。巫婆神汉讲究多,事先准备好三牲祭品,三斗三升米作“马粮”,还要三块三角钱银花边,要三尺三寸白布,要一大帮人打锣鼓,放响炮,把个屋里屋外闹得惊天动地,成功率却微乎其微。这回,张先生全然没费巫婆神汉那许多排场、讲究,仅仅是一口水、一声吼,就一举成功,能不使人打心眼里敬服吗?也就从那回起,远远近近的人们就开始习惯抬着轿子来接张先生看病。后来,张先生索性就自己买了轿子,凡找他看病的人,只要叫几个轿夫来就行。
       五
       有关张先生在外四年多时间里,到底有过哪些难得的奇遇,外面的传说很多,有说他是从武当山的道观里学来的仙法,有说他是经少林寺的老和尚指点的神术,也有人说他在终南山上得到了神仙指点……种种说法,不一而足,只是谁也拿不出哪怕一丁点令人信服的理由或证据来。对人们的各种猜测,张先生历来很少解释。不过,关于为聪秀接生时的那一口水、一声吼,他还是与人们作过说明。他说,聪秀难产是因为胎位不正,他首先推正了肚子里的婴儿,然后冷不丁一口水、一声吼,使产妇和她肚子里的婴儿同时冷不防大吃一惊,身子同时一紧一挣,力就正好使到了一处,婴儿能不出来吗?
       对张先生的这种说法,谁也不肯相信,说产妇吃惊的时候不知不觉使足了劲,道理还说得过去;婴儿藏在娘肚子里,能听得到张先生的吼声吗?大家就认定张先生是真人不露相,不乐意把自己的仙法宣扬出去。假如换了如今的人,张先生的那些话说不定会有人认为合情合理。据说,婴儿在娘肚子里还可以听音乐,张先生那么一声猛吼,婴儿能听不见吗?
       尽管事情已过去几十年,父亲至今对我谈起张先生,言词之间感情投入始终还是那么真挚,神态也总是那么恭谨虔诚。这事儿说来也不难理解,父亲那条命,当初就全靠张先生从黄泉路上捡回来的,不,应该说,由张先生恩赐更准确。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一命!父亲没法子不一辈子念着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父亲是祖父的独子,当时才十岁。那一回,父亲得了急病,全身乌紫,四肢抽搐。一家人心如火燎就不用说了。好在祖父晓得邻村有户人家是张先生亲戚,他一刻也没耽误,径直跑到那户人家打听张先生去向。正巧,那户人家也有一个与父亲年岁相仿的细伢子生了病,早已请了轿夫去接张先生。
       张先生最终被接进我们家的时候,至少已是三个时辰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我父亲已气息奄奄,眼球翻白变了相,谁见着都认为没救了。祖母守在病床边,早哭成个泪人儿,痴痴傻傻没了知觉。张先生急切地给父亲把过脉后,才轻轻嘘了一口气,不慌不忙从包里摸出几根银针,疏疏落落扎在父亲身上,从容地要过纸笔写药方。祖父守在一边,看他写起字来一笔一划,动作很慢,心一急,就颤着嗓子问:
       “先生,我这伢子还有救吗?”
       张先生把手中的笔一顿,停止了动作,正色道:“信不过我,请我来做啥?”
       祖父赶紧赔礼:“哪敢信不过先生!哪敢信不过先生!只是,这伢子病得太重……”
       “这种病,来得急,去得快,无非三副药的事,只是药钱贵点。”
       “这……这……该多少钱?”祖父结结巴巴问。听说药贵,祖父的脸都一下变得刷白。那年间,我们家穷得锅盖叮当响,吃了上餐愁下顿,莫说药贵,即使便宜,那钱也不知上哪儿弄去。起初一心想着儿子的病,其他事哪去细想。这会儿提到钱,能不让人傻眼?
       “三副药,也就四五块光洋吧。”
       “四五块光洋!”祖父重重地重复一声,再也没法说出话来。那时候一石稻谷才一块多光洋,五块光洋,至少也是三石稻谷的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哇!
       张先生似乎无意地瞟了一眼祖父的窘态,不再做声,又埋头写药方。写完,把毛笔轻轻一放,站起身,举起双臂伸展了一下腰肢,抖抖身上的长衫,伸手在怀中掏摸了一会,摸出五块白花花的光洋,随手往桌上一放,微笑着对祖父说:“还傻站着做啥?你不想要这伢子的命啦!”祖父见张先生与自己无亲无故,这会儿看了病不但不提诊金的事,反倒给他钱,不由得慌了神:“先生,这、这……”
       “不就几块钱吗?你今后有了钱,晓得还我就是。”
       祖父双眼含泪,“扑通”跪倒在地上。
       六
       张先生对穷苦人家慷慨大方,给人看病,你拿得出就多少付点诊金,拿不出也不勉强,一味穷得跟我家似的,就反过来给你药钱,不论亲疏,不分生熟。换了有钱人家,可就完全变了另一副模样。张先生诊病,从不固定诊金标准。你家道殷实,就视你家产大小,为人贤愚,每张处方三十钱五十钱一块两块三块不等。你家产大,又为富不仁,收费就奇高,并且说一不二,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离我们家八里路,有一姓李的大地主,人胖得像肥猪,因排行第三,人称三胖子。三胖子家业大,势力更大,他一家不足二十口,看家护院的家丁以及长工、奶妈、丫鬟加起来却一百多个。平日里仗着财大气粗,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什么时候都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保长乡长县长,惟独不敢得罪张先生——钱多,身子骨娇贵,三胖子一家个个多病多灾,一年四季离不开张先生,能得罪么?张先生给三胖子一家诊病收费最高,每张方子至少十块光洋。而每次只要张先生进门,那一家上下老少二十来口有病无病至少每人一药方。因此,张先生每去一回三胖子家,他那顶轿子就随着他手中满实了的钱袋而沉重许多。并且,这还只是最通常的。如果是重病急病,逢年过节,或三胖子家有个生日喜庆的时候请他,那就属另一番景象,非派长工专门送接不可。
       
       张先生给三胖子诊病,“杀”得最狠的一次当数民国三十九年腊月二十八日。那些日子天气奇冷,老北风在屋外一个劲嘶号,不时发出阵阵怪叫,让人听着心窝发毛。三胖子那阵子年岁已高,和以往比,越发经不起折腾。头天夜里一个人躺在暖乎乎的鸭绒被窝里,兀自颤抖不已。有心唤五姨太或者四姨太过来暖暖身子,又恐她们误会了他的意思,在被窝里一味缠着他撒娇献媚,弄得他到时候没法儿招架不说,还把男人的尊严给丢失得一干二净,实在是一件顶不合算的事儿。自己年过古稀,虽然平日里鹿鞭海狗没少吃,三胖子还是深知岁月不饶人的道理,对于这种事最好宁少勿滥,确保每战必胜。这样,他就可以在他宠爱的女人面前持久地保持他雄赳赳的男人形象,让她们时时刻刻感受他雄风犹在,从而不敢在内心上小觑他。于是,他就忍耐着一个人龟缩在被窝里,同时唤下人在床前烧一盆木炭火,借以提高整个房间的温度。可惜,他的这一决策并没能有效地阻止病魔对他那衰老躯壳的成功侵入——三胖子那天早上一醒来,就觉眼前云腾雾涌,金花乱冒,浑身软瘫瘫的如稀牛屎一般,任人怎么搬弄也起不了床。那样儿,怎么看也离阎王只差半步之遥了。这下,一家人全慌了,赶紧选了六个身壮力猛的长工,吩咐他们分三班轮换着抬轿,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把张先生接来。
       因为是年关,一般人有个小病小痛都强忍着不请先生,图个吉利,张先生因此有了一年以来难得的那么一点空闲,正在家闭目享受火炉的温暖。
       六个长工赶到,在大门口高叫“发财”,也不等主人答应,就鱼贯而入。
       这么个大冷天,又逢年关,见来了六个轿夫,张先生心知肚明:三胖子这回病得不轻。作为医生,救人如救火,换了别的任何一家请,他会二话不说跟了来人上轿,但眼下请他的是三胖子,他那先生架子还是很有必要端一端的。
       “就你们老爷那命值钱,我这命就不是命了?”张先生把头仰靠椅背,两条腿平放在火炉旁的木凳上,双眼微微一睁,又闭上了。
       六个长工一看张先生这架势,心里急了,赶紧你一言,我一语,软磨硬泡,把天底下能说的好话说了个遍。张先生看看也基本上够火候了,这才显得非常勉强地点了点头,慢慢腾腾起身,磨磨蹭蹭把身上的棉装裹了又裹,把脚上的棉鞋带扎了还扎。一切收拾妥当,又把家里鸡零狗碎的事跟婆娘交代过后,缓缓移着脚步上轿了。
       七
       张先生一出轿门,立马被早已迎候在大门口的三胖子的几位姨太太前呼后拥,直接送进了寝房。张先生刚进门,一股刺鼻的火烟味就直往鼻孔里钻。他忍耐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使劲揉揉鼻子,接过五姨太敬上的热茶,眼光并没有马上往病床上落。他瞥了一眼床前那燃烧得正旺的火炉,接着看看四壁门窗,听几位姨太太鼻涕眼泪一大把地争相诉说三胖子的病情,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脸上却始终不动声色,仿佛没事人一样,端着茶杯在房子里转悠一圈,还顺手打开两扇窗户门,也不提诊病的事,只是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叹息:“难哪,这年关,唉——”张先生坐着喝了一口茶,又叹息道:“诊病诊病,唉——自个儿的病都难诊哇。”
       “先生,原来您自个儿身子骨也不舒服?”大姨太人老实,随着年岁增长,多年失宠,人就变得更木呆,看问题实打实。
       “唉——”张先生顾自叹息。
       “先生……”乖巧的五姨太最早从张先生的话中听出话来,正想张嘴把话挑明,听得三胖子在床上几声干咳,晓得老爷这是要亲自发话了,马上知趣地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果然,一阵干咳过后,三胖子喘着粗气,声音微弱而断断续续地目视五姨太说:
       “先生家……年货……还没办好,安排人……办两担,再到帐房……取四百块光洋,等下……给先生送过去……”
       “这怎么成,让老爷如此破费。”张先生冷着脸,伸手拦住五姨太。
       “应该的,应该的!”三姨太说,“这么冷个天烦劳先生,我们表示个意思是应该的。”
       “应该的,应该的!”二姨太和四姨太也说,“假如先生不嫌少的话……”
       “老爷的赏赐,我怎么敢嫌少?”张先生端坐不动,脸始终冷冰冰的。
       “老爷,俗话说,要得发,不离八。依我看……”五姨太看着张先生那模样,就晓得他嫌少,只得咬咬牙,建议三胖子再加四百块光洋,免得张先生再拖,只是碍着三胖子的面子,话就点到为止,故意留着点尾巴让三胖子来补充。
       “就依你说的,八百块!”事情到了这一步,三胖子保命要紧,哪还敢一味讨价还价。
       “好,就按老爷的意思办!”五姨太答应了一声,走时还没忘了对张先生赔个笑脸,既算是向他表功讨好,也是催促他别再耽误时间了。“先生,别的您尽管放心,我会替老爷操办得让您满意的,只是老爷这病……”
       “只是让老爷这般破费,张某人真是愧疚。”张先生见好就收,不再拿腔作势,把坐凳向床边移了移,让三胖子伸出手,一手把脉,回头问:“老爷今日可吃了东西?”
       “哪还吃得下东西,人都这样了。”四姨太抢先呜呜咽咽回答,一副极伤心的样子。
       “不吃东西哪成?”张先生露一脸关切的神态,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老爷平素吃厌了山珍海味,你们就不晓得给他换换口味?快,去弄两个生萝卜,削成薄片,加点白糖腌一腌,让老爷尝个鲜。”
       三姨太闻声而动,扭腰摆臀,不一会儿就端来了萝卜片。张先生吩咐敞开大门,留下三姨太四姨太扶定病人起身坐好,其他人等一律退下。三胖子由两位姨太太使劲扳起身,勉强倚在她们臂弯里坐定,不停地喘息着,两眼黯淡无神,活生生一副垂死的老狗模样,用乞怜的眼光望着张先生。张先生不慌不忙,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萝卜片送到三胖子嘴边:
       “你尝尝这个看,这东西去心火,我平素就常吃。”
       三胖子正觉得嗓子干痒难耐,就地张嘴接住,慢慢地咀嚼,有一股清凉的汁液流入喉咙,这让他感觉很舒畅。
       “这东西味道还过得去吧?”张先生问。
       三胖子病恹恹地点点头。
       “来,再来一块试试。”张先生把第二块萝卜送了过去。
       “想不到,这么个贱东西,还真有它的味道!”吃完第二块生萝卜,三胖子有些感慨地说。此时,他的嗓子不再像起初那么干涩,说起话来也清亮了些。
       “好吃,多吃点。”张先生夹上了第三块萝卜……三胖子在张先生连哄带劝下,连吃了十来块萝卜片,精神明显有了好转,虽然头脑依旧沉重,但那种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的状况已改善了不少。只是,这会儿已觉得萝卜片不再如开初吃的时候味道好,说什么也不乐意再吃。张先生也不勉强,伸手拿过一个干净茶杯,倒出满满一杯萝卜汁,递到四姨太手中,示意她慢慢喂给病人喝。三胖子试探着喝了一口,果然另有一番滋味,比萝卜片强多了,就张大嘴巴连喝了几口,那杯萝卜汁就所剩无几了。
       “再喝点,再喝点。”张先生鼓动说。
       三胖子的嘴巴又伸到了茶杯边……
       “先生,年货都打点好了,请您过过目。”五姨太领着两个下人,把满满的两担鸡鸭鱼肉糖果糕点挑到了寝房门口,那八百块光洋就用红绸布卷成八个圆柱形长条,整齐地码在两担货物的顶层。
       “承老爷破费,承老爷破费。打搅了,打搅了。”张先生瞥一眼房门口的货担,双手抱拳,转身朝三胖子拱拱手,回头就走。
       “药方呢?先生,您忘了开药方哩!”三姨太四姨太急了眼,同时追着张先生问。
       “是呀,药方呢?先生,下人们还等着您开的方子买药呢!”精明的五姨太原本就因久久不见张先生开出药方来,估摸着他是故意拖时间,等她的钱货兑现,这才急匆匆领下人把东西送来,好让张先生放下心来开药方。眼下见张先生不开药方先走人,心里一急,也就不再转弯抹角客套了。
       “往后房间里生了火,注意莫把门窗关得太死。还有,等会儿,再给老爷吃些生萝卜片,多喝点萝卜汁。”张先生答非所问。
       “先生,我说的是药方!”五姨太杏眼圆睁,加重了语气。
       “我刚才不是全开过了吗?生萝卜是治你家老爷这病的最好药方;房里生了火,莫把门窗关的太死,也是防止和诊治他这病的最好药方。我把两个最好的方子全用上了,你们还要什么药方?”
       “啊!”三位姨太太大眼瞪小眼,相互对望着,一头雾水。
       后记:我第一次听父亲说张先生给三胖子治病的那个故事时,才十三岁。听完后,理解不透,就偏着脑袋一个劲追着父亲问:三胖子到底是什么怪病,明明病得那么重,怎么两个生萝卜就能治好?父亲就骂我脑子木,三胖子明明是煤气中毒,连这一点都听不出来。骂过,父亲又跟我耐心解释,那时候医药不发达,有了病不能打针输液,治煤气中毒,还真找不出比生萝卜更好的方子呢!父亲也是医生,他这话的真实性当然不用怀疑。听父亲说,张先生救了聪秀和她的孩子,两家人关系亲近,旧事却是不再提了。张先生对芬芳嫂子一直十分敬重,养老送终,都是张先生。张先生活到九十九岁,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