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札记]从北京到南通(之二)
作者:曾昭奋
《读书》 2006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我国人口多,城市也多,城市问题成堆,有着太艰巨的城市建设任务。文化大革命中,原就少得可怜的城市规划人员流离失所,至一九七九年,据吴良镛先生估计,全国城市规划工作人员“从原有的五千人降到一千至一千五百人”。在相当长时间内,全国只有同济大学、重庆大学等少数大学设城市规划专业。清华建筑系一直只招收城市规划研究生,到本世纪初才开始招收本科生。
赵大壮
赵大壮,一九六七年毕业于清华建筑系,一九八一年起在吴先生指导下攻读博士学位,一九八五年完成《北京奥林匹克规划研究》博士论文,是新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位建筑学和城市规划学博士。像赵大壮这样的城市规划人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内真如凤毛麟角。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汉城奥运会(一九八八)尚未召开,但汉城为开奥运会所启动的建设工作已引起全世界的关注。当时,我国正积极准备在开好亚运会的基础上申办二○○○年奥运会,必须提前考虑奥运设施建设和北京的城市规划问题。
奥运会之举办,已近百年,但是各国有关奥运的研究,尤其是牵涉到城市规划、城市建设的研究成果,却近乎空白。实际上,许多国家承办奥运会,或临时抱佛脚,或自恃其已有实力,或是掺入浓浓的商业意念。如何结合北京具体条件,使奥运建设与整个城市规划建设相辅相成,的确是一个很大的课题。吴先生未雨绸缪,赵大壮锲而不舍。在有关部门和专家的启发协助下,经过对各国举办奥运的不同经历、经验的考证,和对北京城市发展的思考,赵大壮提出应该“把奥林匹克建设与城市建设统一起来”,采取分散建设的空间模式和长期建设的时间模式,使北京奥林匹克建设形成一个由三个层次(奥林匹克中心/分区体育中心/分散的居住区体育中心)构成的网络模式,形成分级的但是完整的体育设施系统,使之具有明显的结构形态,方便使用与参与(例如奥运期间的交通组织:一九七二年,慕尼黑奥运会第八天,全市公共交通量六十二万五千人次,其中与奥运中心相关者占百分之九十四,是一种持续的、高强度的、大批量的公共交通活动),并对改善城市环境起重要作用。
赵大壮的研究成果是对北京申办奥运会的有力支持,是北京奥运规划、建设理论与实践的可靠依据。但是,当北京申奥成功,他早已离开人世。
上海
上海,宋代建镇,元代设县,明代筑城,清初已成贸易港口。一八四三年开埠,一百年中,已发展成为远东一个现代化、国际化的大都会。
上世纪四十年代,上海、香港、东京和美国的一些大城市一齐进入了青年学人吴良镛的视野。吴先生回忆说:“当时的上海,就已经是一个现代化、国际化的大都会。改革开放以后,我跟汪道涵市长、朱基市长或倪天增(副市长)交谈时,都特别强调这一点。二十年来,上海的规划、发展,一直没有偏离这个大前提,大方向。”
一九八五年,吴先生在上海城市总体规划评议会上提到,上海的发展,已经落后于香港和东京,“住房缺乏,交通拥挤,城市设施落后,环境质量差,问题成堆,矛盾到了极其尖锐的地步”。在谈及上海的未来时,他再次强调“必须按国际城市的国际标准建设上海”,“综合开发新城,疏解、改造旧城,逐步形成新的城市结构形态”。
但是,解放后近三十年中,国家对上海城市建设不投资,而上海财政仍要上缴国库。当北京面临“三年经济困难”仍大兴土木大搞国庆工程时,上海只是小打小闹,盖了一些工人新村。精明的上海人到了北京,见到新修的大马路,会情不自禁地说:“这是用阿拉上海人的钱,修北京的路。”上海建筑学会理事长、同济大学建筑系罗小未教授曾借用鲁迅先生的话说,“上海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一直到一九八五年为止,上海没有过完整的法定的总体规划,城市建设处于停滞状态,无所适从。
目前,新的上海市总体规划(二○○○至二○二○年)已经开始实施。同济大学建筑系郑时龄教授指出,上海未来十年至二十年间,仍是城市经济和社会发展期,上海将“按照城乡一体、协调发展的方针,以中心城为主体,形成‘多轴、多层、多核’的市域空间布局”,成为长江三角洲以至整个长江流域的龙头。
近年来,众多国际知名的大师和事务所,直接参与了上海的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工作。他们之中有:意大利的维多里奥·格里戈利(Vittorio Gregotti)、福克萨斯(Massimilino Fuksas)和斯加盖地事务所(Luca Scachetti Partners),德国的冯·格尔康(Meinhard von Gerkan)和阿尔伯特·斯佩尔(Albert Speer),法国的夏邦杰(Jean-Marie Chapentier)、多米尼克·佩罗(Dominique Penault)、保罗·安德鲁(Paul Andreu)、法国建筑事务所(Architecture Studie)和何斐德事务所(Fredric Rollard Interational),西班牙的马西亚·柯迪纳克斯(Marcia Codinachs),英国的理查德·罗杰斯(Richard Rogers)和诺尔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澳大利亚的菲利浦·柯克斯(Philip Cox),加拿大的B+H事务所和DGBK+KPF事务所,美国的菲利普·约翰逊(Philip Johnson)、约翰·波特曼(John Portman)、迈克尔·格雷夫斯(Miehael Graves)、墨菲·扬(Murphy/Jahn)、SOM事务所、Sassakki事务所、RTKL事务所和KPF事务所,日本的伊东丰雄、丹下健三事务所、RIA都市建筑设计事务所、日建设计公司和日本设计公司,还有美籍华裔建筑师贝聿铭和台湾建筑师李祖原等。这么多名家大师直接参与一个城市的城市规划、城市设计和建筑设计工作,为各国城市历史上所罕见,在上海是头一回,其人数和水平也大大超过了北京和广东。他们的思想和作品,使上海的规划、设计理念和视野产生了积极变化,使上海涌现了一批世界水平的建筑,如上海大剧院、金茂大厦、浦东国际机场和上海科技博物馆等,由他们提出的黄浦江两岸改造规划方案的实施,将使这里形成上海城市空间的核心,并成为二○一○年世界博览会的一处风水宝地。对他们和他们的作品的引进和接纳,是开放的上海自主的、主动的行为。他们的到来,理该为海纳百川的“海派”建筑文化,做出有益的贡献。
一九八三年,我曾将新中国三十多年间建筑创作成就比较突出的北京、上海和广州的建筑风格,分别称为“京派”、“海派”和“广派(岭南派)”。北京的建筑创作,“过于强调过去,少于憧憬未来”,“创新不足,鲜于探求”,与岭南建筑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较为自由、自然和符合人们活动规律的平面安排,明快、开朗和形式多样的立面和造型,与园林绿化和所在环境的有机结合”形成了一南一北的鲜明对照。在同一时期内,上海建筑创作偏少,但上海保有一支成熟而沉着的建筑创作队伍,他们“没有跟着‘京派’走,也没有被‘广派’所征服”。“海派”建筑风格所表现的是:“对环境、对生活的深刻理解和尊重”,“从实际出发,朴素无华”,“独立思考、精心设计的作风和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作风”。这些表现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曹杨新村、鲁迅墓、闵行一条街的设计中,也表现在一九八○年前后的龙柏饭店和上海宾馆中。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起,上海的建筑创作高潮和城市建设高潮持续不断。从华亭宾馆、上海商城、新锦江大酒店到浦东新城的高层建筑群,标志着“海派”建筑的新成就。
但是,在对“海派”和“京派”建筑的考察中,近年来却发现了一种新的态势:在各自几个标志性、阶段性的著名建筑中,上海表现了“传统”,“传统”的北京却走向了前卫。上海的“传统”有“三宝”:宝鼎(上海博物馆)、宝珠(电视塔和国际会议中心)和宝塔(金茂大厦)。北京的“前卫”有“三鸟”:鸟蛋(国家大剧院)、鸟巢(奥林匹克体育场)和独脚鸟(独脚鸡,中央电视台新楼)。
对传统形式的匆忙搬用,似与上海的现代意识相悖,表现着肤浅和急躁。金茂大厦纯然一座宝塔,宝塔身上的枝枝丫丫,让未受登高训练的人可以顺利登顶。上海博物馆的宝鼎(四条腿)形式,显然有碍于内部空间和平面的安排和利用。由国际俱乐部设计方案勉强修改而成的国际会议中心,从平面到立面都甚少新意,已遭非议。同济大学沈福煦教授指出,东方明珠电视塔的三条腿,从某个角度观察,呈现很不稳定的状态。
北京几个大建筑选择了前卫,是一种失职与无知。外国人不敢用的“独脚鸡”方案,在中国找到了销路。它们在投资上所造成的巨大浪费,却曾是“京派”建筑的痼疾。在北京,我没有遇到过一位土木工程师,对奥林匹克体育场和中央电视台新楼的结构表示理解和支持。
无论是传统的“三宝”还是前卫的“三鸟”,它们在艺术的追求和创造中,都显示着惰性和虚弱,幸而它们还没有成为“海派”和“京派”的主流。
倪天增
吴先生谈上海,情不自禁几次谈到倪天增。
倪天增一九六二年毕业于清华建筑系,在上海华东建筑设计院当了二十年建筑师,一九八三年起任上海市副市长,一九九二年病逝,时年五十四岁。
倪天增当上海副市长,正是上海开始大忙碌大变化的时候。上海有这样一位既熟悉专业又忠于职守的副市长,真是上海之幸。十年中,从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的修编,到上海图书馆、上海博物馆、上海火车站、浦东国际机场,从外滩的改造工程到浦东新区开始起步,从城市交通到居民区的生活环境,都耗去他大量心血。他的政绩和人品,在政界、建筑界和老百姓中有口皆碑。居民中开始使用罐装煤气,副市长倪天增家却由他自己买煤挑煤。一次在火车上,一位中年人主动帮着同济大学的罗小未教授把行李搬上行李架,后来,罗教授才知道他就是副市长倪天增。倪天增逝世后,同是清华校友的朱基同志亲题挽词:“市民公仆,汗洒浦江。”吴先生以行草书挽诗一首:
清华多俊彦,君子众所推。
一生献建设,不惜鬓毛衰。
居功不自傲,艰辛为人民。
谦怀虚若谷,美誉满春申。
协和欢聚日,花木宏图挥,
昊天胡不吊,英年竟西归。
华厦万间立,坦衢百里通。
浦江新貌改,应可慰忠魂。
倪天增在京时,吴良镛先生正住在协和医院。他到协和拜望吴先生并向先生辞行,说几天后就要返回上海。但是他没有回到上海。他突然病逝于北京。他太累了。
二○○二年,在倪天增逝世十周年的日子里,在浙江嘉兴地区千年古镇西塘,我参观了倪家祖屋中的人民公仆倪天增纪念馆。精神宛在,绿水长流,忠诚的共产党员倪天增,为这江南名镇,添增了不灭的光辉。
厦门
自清康熙二十二年(一六八三)开放海禁起,厦门就开始发展,成为近代中国的一个国际性港口城市。一九八四年,吴先生第二次到厦门调研时,曾对福建省和厦门市的有关领导说,“厦门很有希望成为东南沿海的中心港口城市”,“是东南沿海最具有发展潜力的城市之一”。三百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也过去了。除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一段严峻肃静的时间外,厦门有的是自由和舒坦。一个圆形大岛,还留下大发展的余地。这里有亚热带的骑楼,有陈嘉庚式的学府,也有新时期建设起来的高楼大厦。城市的不断发展,建筑的拔起生长,显得无拘无束。隔海相望的鼓浪屿,钢琴的乐音伴奏着欧洲建筑艺术所抒发的异国风情。位于东边的会展中心,与小金门隔海相望,既洋溢着时代风采,又传达着浓浓的故里同胞情怀。整个厦门展示着最宽容的胸怀和最开放的前景,吴先生当年所提出的建议和预见,已经落实在规划中,或者已经变为现实。山海花树,闽南秀色,风光旖旎,白鹭齐飞……
赵克明
赵克明一九七○年毕业于清华建筑系,是新时期到来之前最后走出清华园的毕业生之一。他是一九六四年入学,基础课还没学完就开始了“文革”浩劫。他在工作中所以能够胜任愉快,全靠毕业后的自学和实际锻炼。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有三次来到厦门。第一次,他是城建部门的一位局长,年轻有为,意气风发,厦门城市建设所取得的成就,有他的一份功劳。作为清华建筑系中的一员,我深感欣慰。第二次,他已经是一位副市长,内行管内行,厦门出现了新的街道,新的大厦。他的言谈和笑容,真个是辉映着朝气蓬勃的厦门所特有的风采。第三次,却没有见到他。人们告诉我,他已经进了班房。有人说,他曾抵制过贿赂和腐蚀,但最后仍逃不脱被糖衣炮弹击倒的命运,成了人民的罪人。
城市建设中有败笔,人群和官员中有败类。
腐败,贪污,受贿,使多少本想洁身自好的学子、干部、党员,最终仍难免灭顶之灾。
厦门岛,鼓浪屿,涛声依旧,一叶扁舟,何以顷刻覆灭?走上仕途的清华士子,可引以为鉴戒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