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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传奇]灞陵雪
作者:郑 晖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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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东海酒樽可散愁
       萦尘本是官宦家小姐,只因父亲怠慢了太监蒋士澄,被革职充军,萦尘年方十五流落教坊,若非云华夫人将她赎出,她已卖笑青楼。云华夫人认她做义女,与顾老夫人商议要将萦尘许配给顾师言。顾老夫人道:“萦尘是个好孩子,相貌既好,性情又柔顺,确是良配,只是我们顾家数百年来未与寒族通姻,云华你是知道的。”云华夫人甚是喜爱萦尘,一心要将她配与自己侄子,便道:“那便给训儿作妾侍亦可,以萦尘之温婉可爱,训儿便不会再到外面乱跑了,也免得嫂嫂整日为他操心。”顾老夫人连连点头。
       萦尘聪慧过人,府上原有顾师言的书房,只要听书僮说这是少爷以前读过的书,萦尘都一一细读。顾师言藏有不少棋谱,萦尘也一局局在棋枰上摆过。顾谧请紫云观的女道士白素来教萦尘弈棋,白素棋力颇高,但一听到顾府教棋,敬谢不敏,道:“贵府顾公子围棋天下闻名,女道岂敢班门弄斧。”顾谧厚礼相邀,并道明教萦尘围棋是为了日后系住其弟顾师言之心,白素客气一番便允了。
       萦尘幼时也随便学过一点围棋,略知做眼死活。起初白素授九子与她对弈,萦尘不能胜。三月之后改为授二子,白素竟然应对颇为吃力。白素曾对顾谧言道:“只可惜萦尘是个女子,不然以她的天分,日后又有令弟教导,博取宫廷棋待诏之位似乎也非难事。”是以顾府上下都戏称萦尘为女待诏。
       新年初一,顾师言拜会了一帮亲友,当夜秉烛与萦尘对弈,授萦尘三子。萦尘咬着嘴唇,心里憋了一口气,一定要打败公子爷,让他知道小女子不是好欺负的。
       顾师言与萦尘对弈时,顾府的丫环仆妇三五成群来窥视,窃窃低笑,直到夜深,才畏寒散去。二人足边炭火燃得正旺,一个小厮坐在矮凳上一边添木炭一边瞌睡。有一手棋萦尘足足想了一刻多钟迟迟不敢落子,早忘了用暖炉暖手。顾师言看着她凝神思索的样子甚是可爱,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道:“手冰冰的,给你暖暖手。”萦尘嫣然一笑,抽回手,继续蹙眉凝思。
       这局棋下了近两个时辰,萦尘以六子半告负。她那双柔若秋水亮若星辰的眸子里满是迷茫之色,望着顾师言呆呆出神。
       此后数日,顾师言闭户不出,终日与萦尘厮守。云华夫人甚是得意地对顾老夫人道:“嫂子,我可曾说错?训儿与萦尘如胶似漆,再也不提出去的事了吧。往年训儿在家里呆不了三天就吵吵嚷嚷要远游,这下子被萦尘收住他野马之心了。”顾老夫人也甚是欢喜。
       正月初四的向晚,顾师言与萦尘在后园漫步。顾府园林左傍甘棠湖,西望幕阜山,占地极广。园中亭榭楼台典雅精美,奇花异木争妍斗艳。江南初春,冬寒未消,报春花木却已抽青吐绿,含苞欲放。二人走到鸣鹤轩时,见鹤奴正抛食喂鹤,群鹤细细长长的鹤腿好似荷梗,羽翼微扬,不断发出“吭吭”的鸣声。
       忽听前面传来棍棒舞动的“霍霍”声,顾师言循声前往。
       舞棍者便是阿罗陀,他从东天竺来中原已历十五年,一直在这园中的万木草堂离群索居,每年只有顾师言外出时他随行,其余都在草堂中抱膝看天,或者练功舞棍,因言语不通,也无人与其说话,不过阿罗陀似乎不觉得寂寞,虽然相貌凶恶,但遇人总是露齿而笑,憨态可亲。这次回乡后,顾师言一直没看到他,这时听到他舞棍声,便过来看他。却见阿罗陀已歇手不练,立在一株柏木下看一顶藤篾帷帽。顾师言不禁一愣。
       萦尘冰雪聪明,见阿罗陀手里的是一顶女子的帷帽,心思一转,便已明白,她早已从泉儿口里得知衣羽之事,当下轻声问顾师言:“公子,这是衣羽小姐的帷帽吗?”顾师言看了她一眼,不答。
       当晚,顾师言闷闷不乐,强颜欢笑。萦尘道:“公子爷,你想进京参加元宵棋会是吗?”顾师言点点头,握了握萦尘的手。萦尘道:“可是,你得罪了宦官,如何能回长安呢?”顾师言一惊,忙问:“泉儿都说出来了?我交待过他不许说的,免得母亲担心。”萦尘道:“这须怪不得泉儿,是二姊夫先说出来的,江南西道接到刑部公文,要捉拿钦犯顾师言,解送进京。二姊夫说他已将公文私自扣下,宦官只在京中势大,你只要不回长安就无妨。这事我们都知道,只瞒着老夫人一人。”
       顾师言在室中来回踱步,道:“我已约好西川杜瀚章公子正月初十在襄阳相会,结伴进京,今若不去,岂非失信。”顾师言进京固然是因为元宵棋会,但寻找衣羽更是要紧,这事不好对萦尘说,心里颇为歉疚。萦尘过来拉着顾师言的手,道:“公子,你一定要去,萦尘也与你一道去,路上好服侍公子。”顾师言连连摆手道:“你一弱女子如何去得!”萦尘天真地道:“公子可以保护我呀。”顾师言“嘿”了一声,他对自己的功夫倒是有自知之明,若非阿罗陀舍命相救,他死了好几回了,京城险地,自身难保。当下坚决不允。萦尘却极是倔强,声称若是不带她一块去,她就让老夫人不让顾师言出门,还揭顾师言老底道:“你这么大了,总不能像前几年那样瞒着老夫人偷偷跑掉吧。”顾师言哭笑不得,道:“即便我要带你去,母亲也不让。”萦尘道:“我自去和老夫人说,反正要去两人一起去,要不都没得去。”顾师言暗暗叫苦,心想:原来天下女子都是一般的刁蛮任性,萦尘这小蹄子也知道要挟我!
       其实此番若非萦尘之力,顾师言又岂能再度远行!老夫人一听儿子又要远赴长安,执意不允。是萦尘竭力解说劝慰,说公子爷在家会闷出病来的。又请紫云观女道士白素来为顾师言占卜,白素掐算一番后便说顾师言驿马星动,利于出行,呆在家里反而有祸。顾老夫人最是信命, 命中注定之事岂可违抗!当下眼含泪花问白素道:“难道我的训儿总要在路上奔波?”白素心有不忍,道:“老夫人,这驿马星居于命宫,十年转一轮,女道记得府上公子十六岁始出游,看来要等到二十六岁才会收心不再外出。”顾老夫人心下稍慰,问:“这么说要到二十六岁后他才爱呆在家里?”白素笑道:“是,老夫人,到那时您老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了。”老夫人瞧了萦尘一眼,转忧为喜。
       顾谧得知弟弟又要远行,甚是不安,顾师言便说京中有白敏中与令狐绹从中斡旋,已然无事。顾谧听傅敬梓说过,江南西道接到刑部公文的同时又接刑部侍郎周墀的密信,要求将此事不了了之,这自然是白敏中与令狐绹之力了。顾谧也知道这个弟弟心如飞蓬,向来不肯安分的,只盼真如白道姑所言,两年之后收心才好。
       正月初六,顾师言洒泪辞别母亲,跨上黑骏马,带着萦尘、阿罗陀与泉儿三人启程赶赴襄阳。他原本担心萦尘不能乘马,若是坐马车那就不能在初十前赶到襄阳了,未想萦尘幼时随父在太原时便已学会骑马,骑术颇精,令顾师言大为宽慰。萦尘腰肢笔挺骑在马上,得意地道:“公子,萦尘可不会拖你后腿。”
       四人摆渡过江,南望匡庐诸峰云蒸雾绕,萦尘问道:“公子,这庐山你可曾登临?”顾师言摇头,心里也觉奇怪,这陶潜、谢灵运、李太白之辈推崇备至的名山他自小开门能见,却从未前去游览过。萦尘笑道:“公子常年出外猎奇览胜,却对自己家乡的好风景错过,未知何故?”泉儿替顾师言答道:“自然要先到外面看看才对,家乡的山水日后机会多的是,随时可以去游玩。公子爷,是不是这样?”顾师言若有所思。
       顾师言此番进京可以说是腰缠十万贯,除带去二千两黄金不算,顾谧还另备了好些珠宝让他相谢白敏中等权贵。顾师言意欲布施五百两黄金给吉备大师,用以重建佛崖寺。
       江南雨雪稀少,一过江北,气候便自不同,两湖之地,新年下了一场大雪,积雪阻路,不利急行。初八黄昏,四人才赶到孝昌县,此地属山南东道,位于江汉平原与大别山、桐柏山余脉交汇地带,距襄阳尚有七百余里,看来初十是无法赶到襄阳与杜瀚章汇合了。泉儿与阿罗陀的意思是让公子爷先走一步,黑骏马脚程快,定能在初十赶到襄阳。顾师言看着萦尘,萦尘满心不愿与顾师言分开,低着头不言语。
       泉儿道:“萦尘姐姐,公子爷到襄阳与杜公子汇合后自然会等我们的,不过暂别两三日而已。”萦尘却道:“我们连夜赶路好了,也能在初十日赶到襄阳。”萦尘体质娇弱,这几日长途赶路,颇觉疲惫,但若要她与顾师言分开,那她宁愿强打精神赶夜路。顾师言对萦尘笑道:“白道姑说我二十六岁之后驿马星退出命宫,不会再出远门,看来我得趁这两年多走走,这数月来我总是疲于奔命地赶路,原来早有先见之明。”萦尘一笑,道:“那是哄老夫人的,不然怎肯让你出来。”
       萦尘不愿让顾师言独行,顾师言也舍不得让她连夜赶路,只好命阿罗陀骑黑骏马先行赶到襄阳通知杜瀚章一声,阿罗陀却示意说他自己的马好,顾师言只得由他。阿罗陀在孝昌县客栈吃过晚餐后接过顾师言匆匆写就的书简,独个策马消失在茫茫雪夜。
       客栈里除了顾师言三人外再无其他客人,一般外出者总要过了元宵才启程上路,或谋官或谋财,无非为了种种欲望而奔波。忽见门外畏畏缩缩进来一个小贩模样的人,一脸孤寒之相,径直走到顾师言跟前,堆上笑,拱手道:“这位公子爷定是见过大世面之人,小人有一宝物,想请公子爷鉴定。”顾师言还未答话,一边的店家不耐烦地道:“汪骗子,你又来了!快走快走,回你的祠堂去,别在这里烦人家顾公子。”被称作汪骗子的这人睁着一双惶惶然的鱼泡眼,争辩道:“确有宝物,确有宝物。”手便到背囊中掏。店家走过来,“去去去”往外推他。
       顾师言见这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其状可悯,便问:“有何宝物,拿出来瞧瞧也无妨。”店家见顾师言发话,也就不再赶他,只是道:“顾公子,你别信他的,他要真有什么宝贝,还会流落在此,连家都归不得!”那人赶紧道:“小人汪三,维扬人氏,在长安经商,遭人坑骗,血本无归,连归家的盘缠都没有了,这一路从长安到此,无非给人做做小工,混一碗饭吃。目下也无法可想了,只有把这宝物出售,可叹又无人识货。”
       顾师言便让店家给他倒一碗酒,切一盘牛肉上来。汪三赶紧谢过,道:“小人并非骗子,这确是宝物,请公子爷赏玩。”说着,从囊中掏出一物,双手捧上。泉儿接过,道:“这不是一只木碗吗?又是什么宝贝了!”一旁的店家也笑了。汪三急道:“这并非寻常木碗,注水便可成酒。”泉儿孩子心性,便从桌上茶壶倒水于木碗中,还对顾师言笑道:“水若能变酒,那公子爷喝酒就方便了。”店家揭穿道:“定是在碗底抹些酒粬,倒上水晃晃荡荡自然有些酒味。”汪三心中忿然,却也不敢冲店家发火,只对泉儿道:“烦请小哥将这碗里水倒掉,看看碗底有无酒粬。”泉儿便将水泼于地下,就着灯火细看碗底,但见木纹弯弯绕绕,质地细密。一嗅,果有一股淡淡的酒味。泉儿呈碗给顾师言看,顾师言接过看了看,问汪三:“此碗何木所制?”汪三喜道:“公子是有识之人,酒味确由木碗而来,并非什么酒粬。公子可知东海有一种极为罕见的酒香木?”顾师言摇头说不知。汪三道:“酒香木生于荒僻孤岛,三千年方得成材,据说奇异之处甚多,不过那些传说之事小人也不敢乱说,只是酒香木制成之碗能注水成酒确然无疑。”说罢,从顾师言手中接过木碗,置于桌上,提起茶壶注入半碗水。少顷,见碗里之水不断冒出细小水泡,约有一刻钟,水泡消失不见。汪三道:“好了,成酒了。”店家凑过去闻了闻,道:“是有点酒味,不过这香味来得特别,能喝吗?莫要有毒。”汪三忿忿然,道:“我喝过多次,未见丧命。”店家道:“那你喝,那你喝。”汪三却又不喝,对顾师言道:“小人不是不喝,只是这酒一喝便醉,醉后便有奇梦,小人怕在公子爷面前失态。”店家此时也来了兴致,道:“没事,你喝,醉了我便让你在我客房中歇息便是,不要你半分店钱。”顾师言有心助他盘缠回乡,便道:“这碗我买下了,老兄出个价吧。”店家劝道:“顾公子千万莫上当,这酒他自己都不敢喝,如何买得?”汪三听顾师言愿意买下,精神一振,道:“既然有公子爷这句话,小人便喝给诸位看看,只是酒后失态,还请多多包涵。”顾师言怕那酒的确喝不得,劝道:“我既已答应买下,你也不必试了。”汪三诚恳道:“公子爷这话虽是一片好心,但还有怀疑小人之处,以为这酒喝不得,小人今日一定要试给公子爷看看,小人绝非骗子。”说着一仰脖将木碗中的酒水一气喝干,抹抹嘴,吃了几片牛肉,冲顾师言拱手道:“公子爷,这酒入肚便醉,小人也许会胡言乱语,如有冒犯之处,千万莫怪。”泉儿道:“你这人酒性不好,醉了便要撒酒疯。”汪三摆手道:“不是不是,只因醉后有诸多幻像,令我不能自主。”店家在一边冷笑道:“汪三演得好戏!”
       汪三饿得狠了,一个劲在吃牛肉,众人看了一会,未见他有何异常。萦尘一拉顾师言衣袖,示意要回房休息了。忽见汪三将筷子朝桌上重重一拍,离开桌边,朝大门外走去。泉儿道:“喂,怎么就走了?”却见汪三在门外转过身来,冲着客店内大声叫道:“小香,阿祺,我回来了。”大踏步进门来,两眼放光,神情激动,浑不似方才那畏畏缩缩的模样。
       
       汪三对店内众人视若无睹,自顾对着身边的一张椅子微笑,道:“路上也算平安,好歹在过年前赶回来了。小香,你别忙,让我好好看看你,一别三年,可让你受累了。是呀,我在北地对你们母子俩也是牵肠挂肚。对了,阿祺那小子呢,怎么还不来见爹?”
       顾师言等人见汪三举止如此怪异,状类疯癫,不禁大为诧异。
       汪三伸手凭空抚摸,似在爱抚幼童的脑袋,脸现慈爱之意,道:“嗯,长这么高了,还认得爹吗?叫爹。”又扭头对椅子道,“你看,亲爹都不认得了。唉,也难怪,三年前他才四岁,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爹也是为了日子能好过点不是?这次回来我不再出去了。小香,你看,这三年我省吃俭用,在外也积了不少钱,这大锭大锭的银子你可收好喽,明年开个杂货店。”
       店家见汪三从怀中掏出的所谓的大锭大锭的银子却是两个黑乎乎的馒头,不禁笑出声来。那汪三大模大样地坐到桌边,抽抽鼻子,笑道:“真香。”似乎满桌都是好酒好菜。汪三拿起筷子,这里夹两下那里夹两下,却就是不夹那盘牛肉,似乎那那些子虚乌有的菜肴远比这盘牛肉好吃。泉儿见他空口大嚼却是一副香甜可口的样子,走近去看,那汪三用筷子什么也没夹着,却递到泉儿口边,道:“来来来,爹喂你一口。”泉儿“呸”了一声,赶忙躲开,对顾师言道:“公子,这人失心疯了。”顾师言道:“他思家心切,醉后便做梦回家了,可叹。”店家道:“他装的,做梦哪有这样做的!”
       汪三胡吃了一阵,忽然头一歪,鼾声“唏唏呼呼”,趴在桌上竟睡着了。顾师言让店家扶汪三去歇息,房钱一起算。店家连连答应,也不提不要汪三店钱之事了。
       次日一早,顾师言等三人用罢早饭结过帐后便要启程,却不见汪三的影子。问店家,店家说他一早就起来出去了。顾师言摇摇头,心想:自己有心助他盘缠,他却踪影不见,只能怨他福薄。当下上马赶路,未出十丈地,却见路边一人拱手而立,正是汪三。
       顾师言便命泉儿取一锭五十两的银子赠于汪三,汪三跪下磕头,顾师言将他扶起,道:“赶紧启程回乡吧,以免家中妻儿盼望。”汪三感激涕零,哽咽道:“公子再生之德,汪三没齿不忘。”一边掏出那只木碗奉上。顾师言笑道:“这碗你自己留着吧,在下不缺酒喝。”汪三不肯,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将碗往泉儿怀中便塞,泉儿笑嘻嘻接过,道:“公子爷,就留着玩吧!”汪三又问恩人姓名,顾师言道:“四海之内皆朋友,何必问姓名,就此别过。”打马先行。汪三追着泉儿问。泉儿道:“围棋天下无双的江南顾公子你可知道?”汪三一愣。三人催马将他撇在路边,扬鞭而去。
       汪三跪倒在地,朝三人背影遥拜。
       初十日,三人因贪图赶路误了投宿,眼见暮色四起,寒鸦归巢,却依旧不见村落墟烟。道路两边古木森森,阴影幢幢,泉儿有点害怕了,道:“公子爷,这天晚了,不会出来什么歹人吧?”顾师言道:“再赶一程吧,前边应该便是枣阳。”三人催马疾行,又赶了一程。萦尘耳尖,道:“好像有钟声。”顾师言喜道:“这定是承恩寺晚课的钟声。”
       承恩寺在枣阳东郊,始建于隋炀帝大业年间,属禅宗寺院,主持僧法号水云,原是柴桑东林寺僧人,后入主承恩寺。水云禅师与顾师言乃旧相识,顾师言前年进京,曾迂道拜访,今日相见,各道契阔。水云得知顾师言赴京参加元宵棋会,道:“元宵棋会早已轰动朝野,各郡县均选送好手赴京,二品以上官员亦可举荐一名棋手参赛,据传京中已云集百余名各路高手,天下好弈者闻风而动,那棋力低微只为一睹盛况的更是不计其数,贫僧是出家人,遥想此棋林盛会亦不禁蠢蠢欲动。”水云也好围棋,棋力不低。顾师言道:“禅师便与我一道进京观摩此次棋会如何?”水云含笑摆手道:“阿弥陀佛,以贫僧之微末棋艺,岂敢与天下棋士争雄!公子乃我柴桑才俊,不世出的棋才,贫僧此后每日为公子念诵《金刚经》,保佑公子独占棋会鳌头。”顾师言合掌道:“多谢。”水云忽然记起一事,道:“枣阳城中前几日有一名叫冯渊的西川人在下赌棋,一律授二子,据说是为了筹措进京路费。接连三日,无人能过得了他二子关,棋力甚高,不知公子识得此人否?”顾师言奇道:“冯渊乃西川道选送入京的棋手,一切费用由西川都护府资助,如何会为筹路费而与人下赌棋?”水云道:“这个贫僧却是不知。好笑的是城中王员外知贫僧粗通弈道,竟派人来邀贫僧前去约战冯渊,赌金由王员外出,嘿嘿,和尚下赌棋,岂不被人笑掉大牙!”顾师言大笑。
       次日一早,顾师言等三人辞别水云禅师上路。水云道:“公子到了城中不妨去会会冯渊。”顾师言道:“何劳禅师吩咐,在下自当助其盘缠入京。”
       到了枣阳城中一问,却道冯渊已于昨日动身赶赴长安,想必是下赌棋挣足了盘缠,急赴元宵棋会去了。
       枣阳距襄阳尚有一日的路程,三人加紧赶路,总算在十一日黄昏来到襄阳城外。襄阳历来是军政重邑,城楼高耸,城池深峻,滔滔汉水绕城而过,其西羊祜山、凤凰山巍峨险峻,昔日蜀汉关羽曾在此水淹七军,生擒曹操大将于禁、庞德,至今遗迹尚在。襄阳城东门外有一瓮城,乃战时屯兵之处。顾师言三人从瓮城边上绕过时,就见城内冲出十余骑快马,为首者方面大耳,身躯肥大,骑一匹大白马,奔驰迅捷。泉儿叫将进来:“阿罗陀,阿罗陀。”果见黑炭也似的阿罗陀就跟在大白马后面。
       骑大白马的正是杜瀚章,他料顾师言也差不多要到了,便出城迎候。相见大喜。杜瀚章道:“我自成都来此,一路大雪,吃了不少苦头,昨日午后赶到此地,阿罗陀已先到了。”一见萦尘,杜瀚章一愣,私下问顾师言:“这又是谁?怎么天下的美女都跑到你身边去了!”顾师言忸怩道:“这是家母为小弟娶的妾侍,颇好弈道,一定要随小弟赴京观棋,只得带她出来。”杜瀚章笑道:“到了京中见到衣羽姑娘,我看你怎么交待。”顾师言尴尬一笑。
       杜瀚章随从甚多,有三四十骑之众,其中还有两位以勇武著称的参将,一位叫戚山堂,一位叫卞虎,俱是西川虎将,有万夫不当之勇,杜琮命他二人护送爱子进京。
       杜瀚章将襄阳城内最大的一家客栈水镜山庄包下,顾师言一到客栈,刚坐定喝茶,就见一脸有病容的中年文士上前拱手道:“江南顾公子,久仰久仰。”顾师言一看,不认得,赶忙回礼,道:“敢问先生尊姓?”
       一旁的杜瀚章道:“这位便是我西川道选送入京参赛的冯渊冯先生。”顾师言“啊”的一声,道:“在下昨日在枣阳城中四处打听冯先生,未想先生已到此间。”杜瀚章闻言哈哈大笑,道:“如此说,你也知道他下赌棋的事了?”冯渊一脸大病初愈的样子,也笑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事非得已乃出此下策呀。”杜瀚章替他说了:“冯先生年前赴京途中感了风寒,勉强挨到秭归城,病势沉重再也赶不得路,便在客店养病,岂料他那两个恶仆竟趁机卷了银两逃之夭夭。可怜我们冯先生身无分文,受了不少白眼,幸好病情稍缓,便挣扎着以下赌棋为生,一路向北,也到了襄阳。”冯渊道:“在下嗜棋如命,打定主意即便是乞讨也要赶去长安。”
       饭后,杜瀚章兴致甚高,命人摆下棋枰,请顾师言与冯渊对弈。未想那冯渊婉拒道:“冯某沉疴新愈,尚需调养精神,不愿在大赛之前与顾公子这样的高手对决,怕折了锐气,莫怪。”杜瀚章一笑而罢,对顾师言道:“顾训,你是精神如虎的,你指点我一局,上次在成都,你我都无暇手谈。”顾师言道:“小弟新收一徒弟,愿意代师出战,瀚章兄敢应战否?”杜瀚章“咦”了一声,方才他听顾师言说过萦尘喜好围棋,难道这娇柔女子棋艺当真不凡?杜瀚章虽算不上一流好手,但棋力着实不弱。
       萦尘本来是来看顾师言与冯渊对局的,闻言,顿时粉脸绯红,扯了扯顾师言的衣袖,低声嗔道:“公子,你要出萦尘的丑呀!”顾师言附耳道:“你的棋与他差不了多少,要紧处我会助你。”又朗声道,“瀚章兄与我情同手足,你也不必羞缩。”杜瀚章道:“正是正是,姑娘请。”萦尘只得含羞敛衽,坐于棋枰一侧。杜瀚章问顾师言:“怎么下?猜先?”顾师言点头道:“便下两局,各执一先。”
       首局萦尘执白先行,中盘时杜瀚章形势占优,萦尘蹙眉思索,苦无良策,俏脸胀得通红,扭头看顾师言,意在求助。顾师言却笑嘻嘻的只是点点头,示意萦尘继续下。那杜瀚章局势见好,来了闲情逸致,抬眼看纹枰对坐的萦尘,这娇美少女蹙眉思索的姿态令他心中一动,怜爱之念大起,又看了看顾师言,顾师言正细看棋局。不知怎的,杜瀚章竟对顾师言生出一丝嫉妒之意,此念转瞬即逝,不敢再往深里想,低头看着棋局。萦尘形势虽然不利,但她甚是顽强,四处搜括,官子捞了不少便宜。反观杜瀚章,却有点左支右拙,一味死守,终局竟以一子半告负。杜瀚章额头冒汗,连道:“厉害厉害,女子可畏”。顾师言笑道:“瀚章兄虎头蛇尾,一味求稳,以致于小败。”萦尘赢了棋,容光焕发,笑吟吟看着顾师言。
       杜瀚章显得颇为不服,道:“还有一局,再来再来。”于是,理好黑白棋子重新开局。此局棋势一直混乱,黑白双方数条大龙纠缠厮杀。
       忽听后面房中传来骇人听闻的狂笑,如猛兽夜吼、如狂风骤至,众人俱吃了一惊。顾师言听出是阿罗陀的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泉儿飞奔而来,一脸惊恐之相,颤声道:“公子爷你快去,阿罗陀发狂了!”
       顾师言赶到阿罗陀住的客房外,门却是关着的,听得房内阿罗陀“嘛里叭哞”的梵语吼声如雷,显得愤怒至极。阿罗陀一向温驯如处子,遇人只是露齿而笑,绝无恶声,即便遇到强敌也从未如今日这般狂暴。顾师言来到窗下,伸指戳破窗棂纸,凑眼去看。房内只阿罗陀一人,还有一把高背靠椅被结结实实绑在木柱上。阿罗陀一手执铁棍,一手戟指那把靠背椅,怒发冲冠,神情惨厉。只听他用梵语爆豆般怒骂,也不知骂些什么。忽然铁棍挥出,“啪”的一声,将靠背椅上部击得木屑纷飞。
       顾师言惊忧交集,阿罗陀怎会这般模样,当真发疯了不成?
       阿罗陀吼声不止,杜瀚章的随从俱闻声而至,那两员西川虎将一左一右护在杜瀚章身边,生怕有什么不测。顾师言回过头来,见摇曳不定的灯光下众人脸上都是惊疑不定。杜瀚章问:“怎么?阿罗陀有癫疾?”顾师言皱眉道:“以前从未见他如此。”泉儿在一边目光闪烁,欲言又止,顾师言看了他一眼,他突然哭了起来,跪倒在地,道:“公子爷,此事都怨泉儿。”顾师言命他起来慢慢说。泉儿抽抽噎噎道:“泉儿不该将那木碗化成的酒给阿罗陀喝,若是知道阿罗陀一喝便会变成这样,打死泉儿也不敢。”顾师言“啊”的一声,道:“我说不收汪三的木碗,你偏收下,还好阿罗陀只是砸椅子,若是冲出来伤人,那谁制得住他,岂不是要闯下大祸。”泉儿哭哭啼啼道:“泉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房内阿罗陀吼声渐低。顾师言去看时,见满地碎木片,那把靠背椅被砸得稀烂。阿罗陀似乎大仇得报,甚是解恨,“嗬嗬”而笑,一跤坐倒在地,靠在墙上便睡去了。
       杜瀚章得知木碗之事,大感兴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顾师言道:“此碗颇为诡异,不如毁去?”杜瀚章道:“海外奇珍,为何轻言毁去! 你不要便归我。”顾师言笑道:“我知你喜欢收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碗便送与你吧,只是莫要乱喝碗中酒,不然不知你会变成什么模样,也许做梦到南柯国当驸马去了,哈哈。”
       次日清晨,阿罗陀醒来,浑若无事一般,似乎对梦中狂态不复记忆。顾师言嘱咐泉儿不要多嘴。
       十二、元宵鸣棋宁虚日
       
       元宵棋会已迫在眉睫,路上再也耽搁不得。此后数日,杜瀚章、顾师言等人早行夜宿,经郧西入秦,十四日晚到达长安东南边的蓝田。
       这三日来每到客店投宿,杜瀚章总是棋兴甚浓,要与萦尘杀一局,因棋力相当,萦尘也喜与杜瀚章对弈。说起明日棋会之事,杜瀚章对顾师言道:“这棋会并不是谁要参加就能参加的,有一定资格,本来你是棋待诏,自然直接入选,但你现在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又如何能参赛?”顾师言道:“瀚章兄定然已为小弟筹划好了。”
       杜瀚章取出一道公文给顾师言看,却是杜琮举荐一位名叫阚人龙的棋手参加元宵棋会的公函。顾师言哈哈大笑,道:“好名字好名字,瀚章兄为小弟取的好名字。”杜瀚章叹道:“顾训,你果然聪明。”又道:“宦官们还揪着你不放,你畏祸远遁也就罢了,若是公然现身,虽然改名换姓,但谁又不认得你这江东孟尝!蒋士澄定然认为你公然藐视于他,岂非更加糟糕。”萦尘着急道:“是呀,这可如何是好?”顾师言一看杜瀚章那神态,知道他定然已有对策,便道:“瀚章兄,别再卖关子了,你有何良策就请赐教小弟。”杜瀚章笑道:“你厉害,什么都瞒不了你,可我现在偏不说,等明日到了长安再揭谜底。”
       正月十五,众人起了个大早,天还只蒙蒙亮。顾师言道:“前面便是曹家庙,我们赶到那里再用早餐不迟。”去年顾师言与万寿公主、郑颢三人自佛崖寺回长安便经过了曹家庙,还在镇上吃了一碗羊肉面,觉得汤味鲜美,这回领着这三十余人一下子把那家面馆坐得满满的。顾师言吃了一海碗羊肉面,见其他人尚未吃饱,便倚在窗边看楼下行人,忽见街道拐角处款款走来一白衣女子,身形极似衣羽。近前,却只是个容色平平的少女。心中忽然一痛,不知此番能否与衣羽相见?回过头来,未看到萦尘,问泉儿。泉儿说刚刚下楼去了。女孩子自有一些私事,顾师言就坐着又等了一会。这时,楼下上来一位瘦瘦小小的青年书生,径直走到顾师言跟前,抱拳施礼道:“阚人龙阚公子,可还识得小弟否?”顾师言一愣,这青年书生甚是面生,也不是杜瀚章的随从,却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假名?
       
       顾师言眨眨眼睛,起身还了一礼,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青年书生道:“在下姓顾,草字师言。”顾师言一脸的迷惑。那书生突然“格格格”娇笑起来,这下子顾师言听出来了,又惊又喜地道:“萦尘,谁给你扮成这样的?”就听得杜瀚章爽朗的笑声从楼下传来,随后楼梯“噔噔噔”,杜瀚章上来了,后面还有一个年约五旬的幕客模样的老者,这老者是杜瀚章随从之一。顾师言道:“杜兄,你果然好本事,萦尘这么一妆扮连我都不认得她了。”杜瀚章道:“此乃蔡先生的易容术。来来来,让蔡先生也给你变个模样,包管你站在蒋士澄面前他也认不得你。”
       不过半盏茶时间,顾师言从一个翩翩美少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顾师言借了一面镜子来看,当真神乎其技,那张脸竟找不到半分先前的模样。顾师言笑道:“我这扮相怎么有点像李义山先生?”杜瀚章拍手道:“正是,是有几分相像。”那姓蔡的老者却问:“李义山先生是谁?”原来他并未见过李商隐,也不知道他是当今有名的诗人。
       有了杜琮的举荐信,易容之后也无须担心被人认出,顾师言可以堂而皇之地参加棋会了。泉儿问萦尘道:“萦尘姐姐,元宵棋会你参不参加?”萦尘一笑,看着顾师言,道:“我的棋这么差,羞也羞死人了。”顾师言道:“也不差,我现在已让不动你三子了,去比试比试吧,这可是长棋的好机会,京中二品以上的官吏我也识得几个,等下我便去讨一封举荐书来。”萦尘甚是欢喜。
       当日午后,一行人进入长安城。杜琮在京中置有房产,有一管家和两个仆人看守着,距顾师言在桃园湖畔的宅子不过二里地,众人安顿毕,打听到元宵棋会定于正酉时在翰林院的国子监开枰。时候不早,当即派人将举荐公函送交翰林院,顾师言则领着泉儿往令狐绹府第而去。
       令狐绹接过门房递上的名刺一看:阚人龙。不认识,便道:“不见。”门房得了顾师言五两银子的好处,陪笑道:“大人,这位叫阚人龙的说他是由江南柴桑来的,有要事相告。”令狐绹沉吟了一下,道:“也罢,叫他进来吧。”不一会,那位叫阚人龙的中年士人来至面前,一躬到地。令狐绹坐着不动,开口便问:“阚先生从柴桑来,可识得贵乡顾师言顾公子?”那阚人龙踏前一步,语带感激:“有劳令狐大人挂问,顾训在此。”令狐绹“咦”了一声,站起身来,打量着面前这中年士人,一眼看到堂下拎着包裹的泉儿,令狐绹认得他,知他是顾师言贴身侍僮,便问:“你是泉儿?”泉儿赶忙跪下施礼道:“泉儿见过令狐老爷。”令狐绹问:“你家公子呢?他来京了?”泉儿含笑不答,指了指堂上的阚人龙。阚人龙笑道:“大人真听不出顾某的声音了!”令狐绹哈哈大笑,走过去重重击了顾师言一掌,道:“顾训顾训,你当真有神鬼莫测之能呀,我算是服了你。”命下人上茶。顾师言略略说了别后情况。令狐绹道:“昨日圣上还问你呢,说你不参加元宵棋会实为遗憾,圣上对你颇为挂念,只是碍于内官势大,不便下特旨赦你无罪。但明年便是皇太后七十大寿,那时大赦天下,你自会一并赦免,内官们也就无话可说了。圣上对你可谓是恩遇隆渥呀!”
       顾师言命泉儿将礼物献上,却是一对白玉花瓶,高约一尺,细腰阔口,线条优美之至,瓶上精雕细刻,晶莹剔透。令狐绹推拒道:“你我挚交,这样岂不是见外了。”顾师言道:“家母知在下在京中屡蒙大人庇护,甚是感激,大人是风雅之人,不敢以金钱亵渎,这对玉瓶不过聊表心意而已。”令狐绹平时极好收集玉器古玩,一眼看出这对玉瓶乃极品和田玉所制,实属无价之宝,顾师言的话又甚是中听,当即笑纳。顾师言又道:“还有一事相求。”令狐绹道:“但说无妨。”顾师言道:“在下有一朋友也想在元宵棋会一试棋艺,却无人举荐,烦请令狐大人写封荐书给翰林院,让他挂上个名才好。”令狐绹笑道:“此乃举手之劳,你随我到书房去,我立即便写。”
       顾师言让泉儿也跟着,二人随令狐绹来到书房。早有亲随磨墨侍候,令狐提起笔,问:“你那朋友何名?”“萦尘。”“哦,怎地像是女子的名字?”
       泉儿在一边“嗤”地一笑,顾师言瞪了他一眼,对令狐绹道:“不瞒大人,确是位女子,不过已改扮男装。”令狐绹笑问:“是你的红颜知己吧?”顾师言笑而不答。
       元宵佳节,长安城就如一片灯海,家家户户门前都悬着各式灯笼,争奇斗胜,迷离炫目。翰林院下属的国子监也是灯火如昼,主持棋会的却是校书郎郑颢,现已升任翰林院大学士,他穿着二品紫色官服,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派头。杜瀚章对顾师言道:“顾训,你还不知道吧,郑颢已是皇帝的乘龙快婿了。”顾师言一愣,问:“他与万寿公主成婚了?”杜瀚章道:“已下过聘礼,婚期也已定下了,是八月十五。”顾师言想起原先郑颢总与他争风吃醋,如今总算如他所愿,然而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微有些酸涩,虽然他对万寿公主并无儿女情意。
       本次棋会云集天下各路弈道高手,共计127名,俱是各地成名好手,称霸一方,有独到棋艺。而顾师言最强劲的对手山湛源却不见踪影,一打听,才知山湛源因身份特殊,可直接进入第三轮。抽签过后,由国子监的太学生唱名。顾师言的对手是山南东道选送的董秋客。董秋客正襟危坐,手捻山羊胡,正眼也不瞧自己的对手。心想:西川除了冯渊难对付外,其余俱不足论,这阚人龙更是闻所未闻,无名鼠辈耳。
       正酉时分,只听“咣”的一声铜锣响,对局开始。猜先,董秋客猜到白棋,更是喜上眉梢,要知道前三轮对局俱是一局定胜负,猜到白棋的等于净赚一个先手便宜,董秋客自认已立于不败之地,不禁踌躇满志起来,心里已在筹划自己最不济也要杀进八强的好梦。
       国子监是太学生修习四书五经之所,屋舍宽广,其讲学大厅占地数亩,因穹顶跨度大,共立八根巨型木柱支撑,数百人济济一堂,竟不显拥挤。但听棋子敲击在棋枰上的脆响此起彼伏,乍听之下恍若冰霰夜降,又好比雨敲寒窗,颇有韵律。
       顾师言举目四望,见冯渊、杜瀚章俱已入座对弈,而男装的萦尘却是独坐一桌,正左顾右盼,不知所措呢。顾师言起身去问那位唱名的太学生,太学生道:“127号首场轮空。”顾师言走到萦尘身边,低声道:“你果然是女待诏,直接进入下一轮。”萦尘想对顾师言笑一笑,易容过后的脸却是不动声色,也低声道:“你好好下棋,别管我。”
       全场只有萦尘一人轮空,她也像监场的太学生那般四处走动,东看西看。大学士郑颢威严地请萦尘到外间等候,萦尘不敢说话,无法辩解,只得委屈地到侧厅呆坐着。过了一会,就有对局结束的棋手陆续来到,谁输谁赢一眼可辨,那赢棋的神采飞扬,输棋的面色如土。
       亥时,棋局已进行了两个时辰,绝大多数对局俱已分出胜负,冯渊、杜瀚章战胜各自对手,欣然而出。萦尘忙迎上去问:“杜公子,顾训怎么还没出来?”杜瀚章刚刚那局棋赢得侥幸,一直无暇他顾,闻言道:“是呀,他怎会到现在还未取胜,遇到强手了?”冯渊道:“顾公子的对手是董秋客,棋力还在我之下,应该轻松获胜才是。”
       杜瀚章道:“待我进去看看。”杜瀚章是镇守一方的藩镇的公子,郑大学士对他颇为相敬,太学生自然也不敢赶他出去。杜瀚章走到顾师言跟前看他与董秋客的对局,见棋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棋子,已至终局。杜瀚章粗粗数了数子,顾师言的黑棋有五子以上的优势,胜势不可动摇,难道这董秋客如此局面还想翻盘?郑颢也过来观局。整个讲学大厅就只剩这一局还未结束了,十来个监场的太学生一齐围过来看这一局棋。
       董秋客一脸的汗,他心里雪亮,明白这棋自己已然输定,只是首轮便大败于无名之辈,赛前的雄心壮志此刻涣然冰释,实在是难以承受,是以迟迟不肯认输。而杜瀚章等人的围观更是令他羞愤交加,无地自容,手中拈着的一枚棋子从指间滑落。董秋客起身离座,一言不发,踉跄而去。一个太学生还追着他问是不是认输了?
       首轮的捉对厮杀,64名胜者进入下一轮,而63名败者要么作壁上观,要么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那董秋客千里迢迢来京,只下一局棋便要打道回府,心里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了。棋局也如世事,胜者王侯败者寇,几人欢喜几人愁,得胜的杜瀚章当夜大开筵席,把酒庆功。
       次日,顾师言直到巳末时分才醒来,吃了点东西后忽然想到要到桃园湖畔的旧宅去看看,反正又不远。萦尘也要跟着去,顾师言便领着她和泉儿一道往桃园湖方向而去。阿罗陀因为长相太惹眼,鹘坊太监又是他出手打的,因此到长安后一直呆在杜府深居简出。
       三人来到旧宅一看,大门上贴着刑部封条,门前落叶成堆,随风盘旋,泉儿都掉泪了。顾师言道:“哭什么?我们人好好的。”泉儿哽咽道:“想公子爷当日在这里大宴宾客,好不热闹,现在这般冷清,泉儿忍不住伤心起来。”顾师言笑了笑,道:“傻孩子。”又道,“可惜我不会轻身功夫,不然可要逾墙进去,看看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全给抄走了?”话一出口,猛然想起衣羽,她可是身轻如燕的呀!当即就想去南梢门鬼宅寻访衣羽的音信,但时候不早了,怕耽误了晚上的棋赛,只好明日再去。
       当晚第二轮开枰,64位棋手捉对厮杀。顾师言的对手是中书侍郎崔铉举荐的,名方仲林。方仲林成名三十余载,如今年过五旬,因贪杯好酒以至于形容枯槁,整个一糟老头子了,下起棋来还念念有词,令对手不胜其烦。
       棋手激战方酣,来看棋的闲人也不少,棋待诏山湛源也来探虚实,下一轮他就将出战。山湛源很有耐心地一局一局看过来,大多数棋局都是稍一驻足,便移看下局,只有两局棋他看了好半晌,一局是泾原节度使选送的阎景实与右仆射徐商举荐的薛万奇之间的对局,另一局便是阚人龙与方仲林的对局。从对局显示的棋力来看,阚人龙与阎景实都高出对手甚多,山湛源心中暗生警惕。山湛源心想:原以为顾师言不能参赛,我无忧矣。但观阚人龙与阎景实之棋,实不在顾师言之下,这阚人龙尤为高深莫测,下棋举重若轻,无懈可击,极似顾师言之棋风,看来草莽之中的确藏龙卧虎呀,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那方仲林一张老脸胀成猪肝色,拈棋子的手抖抖索索,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已是强弩之末,越下越糟,看来是昏了头了。方仲林揉揉昏花的老眼,又下了几手损招,突然将手中棋子一丢,嘴里骂骂咧咧,虽然说的是难懂的方言,但看那样子就知道他是在骂人。顾师言也不与他计较,起身去看萦尘的棋,却见杜瀚章也在萦尘身后看棋,一问才知他已败于丹阳刺史窦贤。
       萦尘下棋极是专心,两眼盯着棋局,根本没察觉顾师言与杜瀚章来到她身边。顾师言细观棋局,见萦尘虽然也是执黑后行,但盘面竟然稍好。顾师言原担心萦尘一战即败,扫了她兴致,今见她后手能胜这济南名手,当真是喜出望外。杜瀚章用手肘顶了顶顾师言,意似询问形势如何?顾师言含笑点点头。杜瀚章大喜,刚才输棋的不快一扫而光。
       萦尘赢了棋,高兴得像个孩子,“格格格”的笑出声来,顾师言赶忙用眼色制止她,萦尘一惊,捂住嘴,那更是女子的娇态,好在对弈者无暇他顾,也无人理会。
       杜瀚章赢了棋要喝酒,输了棋也要喝酒,可谓胜固欣然输亦可喜。顾师言因为明日还有事,早早歇息去了。
       次日一早,顾师言赶到南梢门外的鬼宅,敲了老半天门也无人答应。一个挑柴禾的汉子从古巷过,好奇地打量着顾师言。顾师言问:“老哥可知这宅子里的人都去哪了?”那汉子反问:“你认得这里头的鬼?”顾师言道:“是人。”那汉子道:“最近一段时间,这宅子里的鬼闹得不怎么凶了,也许是怕了乘天门道观的老神仙。”“什么老神仙?”“老神仙就是老神仙,捉妖擒鬼,无所不能。”从这汉子口里问不出什么来。顾师言回到杜府,闷闷不乐。萦尘见顾师言独自外出,定是寻衣羽去了,她口里虽不说什么,心里却甚是难受。午后,萦尘一个人躲在房里生闷气。杜瀚章道:“顾训,你用情不专,不是伤了别人就是伤了自己,你以为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事,但痴心女子却不这样想。唉!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若有一位这样的红颜知己,心愿已足,夫复何求!”顾师言无言以答,只有苦笑。
       萦尘因为和顾师言赌气,懒洋洋倒在床上,饭也不吃,叫仆妇去请了好几回都不肯来,似乎晚上棋赛也不愿去了。顾师言正准备亲自去请。泉儿道:“公子爷,我去,萦尘姐姐最肯听我的。”果然,不一会,萦尘便随着泉儿来了,言笑晏晏,好像无事人一般。顾师言把泉儿悄悄叫到一边,问泉儿说了些什么?萦尘便回心转意了?泉儿觉得自己居功至伟,得意地道:“我对她说:萦尘姐姐,你要生气也不忙在这几日,等公子爷下完了棋,拿了桂冠再生不迟。到时候也许不生气了,只生娃娃了,哈哈!”顾师言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棋赛进入第三轮,山湛源参赛令其他棋手平添了一份压力,对阵抽签时有不少棋手心中惴惴不安,生怕抽上了山湛源,偏偏冯渊抽上了。
       这第三轮极为关键,若能通过此轮,那么从下一轮开始,将进行三番棋对抗,三番棋毕竟留有施展的余地,不会像前三轮稍有不慎就再无机会。顾师言也终于遇上了开赛以来最强的对手,渔阳郡选送的庞铮。庞铮五十余岁,一向出入各豪门教其子弟下棋,此人是前辈国手玄东唯一的弟子,棋艺深得玄东真传,当年曾与山湛源下十番棋,争夺宫廷棋待诏之位,庞铮四胜六负落败。从此,绝足不入长安城。此番来京看来是颇想有所作为的。
       
       庞铮猜中白棋,庞铮成名以来,他执白先行的败局屈指可数。
       杜瀚章虽已出局,却依旧兴致勃勃来观战,一来就站在萦尘边上,像是一尊守护神。萦尘的对手是余杭名手范无忧,范无忧这人脾气有点怪,他对局时不喜旁人在一边观看,他请杜瀚章走开,杜瀚章懒得理他。范无忧就找大学士郑大人评理。郑颢倒也客气,道:“棋会并无不许他人观看之理,范先生棋力高强,正好让大家一饱眼福。”官官相护,古来如此,又哪有范无忧说话的份!范无忧气鼓鼓地回来下棋,狠狠地把棋子拍在棋枰上,似乎要一下子把萦尘打垮。
       山湛源不过一个多时辰,就轻松战胜冯渊,悠闲地在大厅中踱步,走过来看阚人龙与庞铮的对局,发现庞铮一先已失,局面极其细微。庞铮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拈子之手微微发颤,但他毕竟是成名多年的老棋手,虽败不乱,全力收官,精确无比,终局不多不少输了半个子。
       庞铮长跪不动,挺直身子细细打量全局,白棋全盘没有明显败招,局部攻防妙手迭出,先师玄东当年也不过如此,但为什么这棋竟然输出去了?庞铮黯然神伤,叹道:“罢了罢了,棋界能人辈出,长安城已没有我这老朽的立足之地了。”说罢,缓缓起身,忽然问一边的山湛源:“山兄,听说江东顾师言因故未来参赛,顾师言的棋能强过这位阚先生吗?”山湛源道:“未曾对局,不好妄加评论。”
       山湛源细细打量这面无表情的阚人龙一眼,心里疑惑更深。当世若论对顾师言之棋所知最深的除顾师言自己外当数山湛源了,他虽从未与顾师言交过手,但暗地里收集顾师言的棋谱潜心揣摩,顾师言之棋气象高华,把握大局的能力极强,山湛源自知有所不及,奇怪的是这阚人龙的棋越看越像是顾师言的棋,况且以山湛源所知之博,竟全未听过阚人龙之名。汾宁阎景实虽然也不出名,但山湛源总还听说过这个人,只是未想到阎景实如此厉害罢了。不像这个阚人龙,直如从天下降下或从地底钻出来破坏山湛源的如意算盘似的,山湛源暗地里留了个心眼察看这姓阚的一言一行。
       第三轮对局有一局棋出现了罕见的棋形,魏国公马元贽举荐的终南山白云观的三痴道人与维扬名手秦照之间的对局出现了四劫连环,双方都不肯消劫,四个劫提来提去,没完没了。主持棋会的翰林院大学士郑颢也不知判谁胜谁负?便请棋待诏山湛源来理论。山湛源一见之下,喜道:“四劫连环无胜无负,此乃百年不遇之祥瑞之兆,实因皇上圣明,四境安宁之故也。”郑颢大喜,命三痴道人与秦照不要乱了棋局,他立即进宫面圣,报此祥瑞去了。
       萦尘与范无忧之间的对局是第三轮最晚结束的一盘棋,萦尘顽强地收完最后一个单官,终以一子半告负。范无忧棋力甚高,顾师言认为萦尘能下成如此结果实属不易,萦尘却差点哭出来。
       忽听外面足声杂沓,有人高叫:“皇上驾到!”讲棋大厅里立时鸦雀无声,数十名棋手个个原地站立,迎接圣驾。
       宣宗得郑颢禀报,龙颜大悦,不顾春夜寒重,亲临翰林院观棋。棋手们纷纷跪倒,山呼“万岁”。宣宗笑吟吟地让众棋手平身。郑颢引着宣宗来看三痴道人与秦照的四劫连环棋,宣宗道:“这棋果然罕见,是怎么一步步走出来的?”郑颢命三痴道人与秦照收掉棋子,重新摆给皇上看。宣宗赐他二人坐着摆棋。两位对局者一着一着摆来,107手成了第一个劫,一劫未消一劫又起,宣宗棋力不弱,也看得眉飞色舞,击节叫好,对随行的一个干瘦的老太监道:“魏公,你老也来看看这棋,果然下得好。”众人这才知道这老太监原来便是权势熏天的魏国公马元贽。
       顾师言杂在人群中冷眼看马元贽,这瘦如枯藤般的老太监眉毛甚长,干瘪的马脸满是皱纹。马元贽皮笑肉不笑地道:“棋分黑白,乃两仪之象,圣上英明睿智,泽被苍生,自然天降祥瑞。”那三痴道人稽首道:“皇上乃大德之君,上天借贫道之手下出此谱,贫道幸甚。”这三痴道人是个谄媚小人,把秦照撇在一边,似乎这棋是他一个人下出来的。马元贽对三痴道人道:“道长,你果然没给咱家丢脸。”又对宣宗道:“圣上,这位道长便是咱家举荐的,是终南山炼气士,道号三痴。”宣宗“哦”了一声,问:“三痴?哪三痴?”三痴道人禀道:“小道痴于棋、剑术和炼气,故号三痴。”宣宗点点头,道:“道长哪日有暇也到宫中为朕讲讲炼气长生之法。”三痴道人大喜,连连称是。
       郑颢禀道:“皇上,此四劫连环之棋既以和棋论,是否让他二人加赛一局以定胜负?”宣宗笑道:“两位棋手下出此棋实属不易,就一起进入下一轮吧。”三痴道人赶忙谢恩,秦照也跟着谢恩。
       次日上午,顾师言正与萦尘谈论棋道,忽听门外杜瀚章大声道:“顾训,今日春闱放榜,你可知廷试第一者是谁?”顾师言赶忙松开萦尘,迎上前去。杜瀚章大踏步进门来,道:“岭南可算是开天荒了。”顾师言问:“莫非状元是岭南人?”杜瀚章拍手道:“正是,是个叫莫宣卿的无名之辈,多少有名的才子都瞠乎其后。”顾师言心中一动,问:“莫宣卿?”杜瀚章问:“你认得这个人?”顾师言道:“一面之缘。”忽然想起一事,问:“不知温飞卿此次及第否?”
       杜瀚章摇头道:“你这位朋友温大才子恃才放旷,说什么‘中书省内坐将军’,你想想,令狐绹新任中书令,温飞卿这样说不是讥讽令狐绹像武将一般不学无术吗?据说令狐绹恼怒之极,没治他的罪总算是看在旧情面上了,进士及第那是休想。”顾师言叹道:“这个温飞卿,既要出来求功名,就该收起狂生的派头,不然就躲在维扬青楼看美人听小曲不就是了,何必如此折腾,明日我找他来喝酒叙话。”
       杀入十六强的棋手个个棋力高强,顾师言的对手就是上轮弈出四劫连环的秦照。四年前顾师言与温庭筠同游维扬之时,便与秦照对弈过数局,顾师言胜多负少。时隔数年,顾师言自问棋力有所增进,反观秦照昨日与三痴道人的对局,却是未见长进,比之庞铮,犹有不及。
       两日赛程波澜不惊,顾师言直落两局击败秦照,率先进入八强。有些棋手则各胜一场,明日还要下决胜局,而顾师言便可休息一日。
       当日对局还起了一点纠纷,败在三痴道人手下的是郓王李漼举荐的云两峰,云两峰输棋之后,大叫有鬼。大学士郑颢前去询问,云两峰神情激动,大声道:“昨日输棋之后我便觉得不对劲,明明要往这一路落子,但棋子到了棋盘上不知为何却往边上移了一路,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我原以为看花了眼,岂料今日又是如此,这棋决非出自我手。”三痴道人冷冷道:“这话稀奇,这棋不是你下的却是谁下的?”云两峰叫道:“定是你这道人使障眼法迷惑于我。”三痴道人冷笑道:“天下奇闻!没见过输了棋这般耍赖的。”
       云两峰是郓王府的清客,郓王是宣宗长子,入主东宫已成定局,但三痴道人的后台是马元贽,郑颢也得罪不起,便问身边的山湛源。山湛源道:“棋下成怎样便怎样。”三痴道人稽首道:“山待诏说了句公道话。”云两峰愤愤不平,一口咬定道人使妖法。郑颢道:“云先生或许是看错了棋,这也是常有的事呀。”云两峰道:“郑大人,这不是下错棋,在座都是高手,下错棋是指算路有遗漏,未料到对手的反击手段,而云某这棋根本错得匪夷所思。”三痴道人道:“这是你自个下出的棋,又不是贫道按住你的手硬叫你往那里落子,却怪得谁来。”
       云两峰越想越觉得这棋输得郁闷,气极反笑,道:“好好好,今日总算开了眼,见识了道家的高棋,原来凭的是棋外的招数,不然以这位道兄的棋艺如何能打进八强!”三痴道人大怒,怪眼圆睁,凶相毕露,蓦然大吼一声,宽敞的国子监讲学大厅竟然嗡嗡作响,棋枰上的棋子都颤动起来,众人只觉两耳巨震,好似半空滚落一声焦雷。三痴道人作色道:“再敢胡言乱语,休怪道爷无礼。”郑颢赶忙上前道:“两位切莫争执,棋会是奉皇上的旨意举行的,出了差错可无人担当得起呀。”云两峰见道人一副凶相,心生惧意,一边往外走一边道:“算我晦气,算我晦气,且看下一轮,我要看你凭什么赢棋?”又朝众人拱手道:“列位多多留心。”愤然离去。
       十三、门庭伏寇将无畏
       顾师言击败秦照,收拾好棋子正要去看其他对局,却听得国子监大门外有人吵吵嚷嚷要进来看棋。
       郑颢皱眉道:“哪个敢来此骚扰!”出去一看,灯影下见一青年男子脚步踉跄,嚷道:“你们谁敢拦我,我是温八叉,大才子,令狐绹献给宣宗皇帝的曲词便是我代填的。”温庭筠落榜之后,日日饮酒,指摘时弊,口无遮拦。
       郑颢认得温庭筠,上前道:“温兄,你喝醉了,还是回客栈休息去吧,别在这里说醉话了。”温庭筠一把攀住郑颢的肩膀,道:“原来是驸马爷,温七只想进去看看棋,却为何不让我进去?”郑颢道:“棋苑是清净之地,温兄如此大声喧哗,岂不扰了棋手们的雅兴。”温庭筠道:“我温七岂是这种煞风景的俗人?我是来找我好友顾训的,他围棋第一,这里没人下得过他。”郑颢压低声音道:“顾师言是待罪之人,如何能来此参赛。你还是回去吧,来人,送温先生回客栈。”两个国子监当差的,一左一右架住温庭筠双臂,问是哪家客栈?
       这时,出来一个面容清俊的中年人,对郑颢拱手道:“郑大人,我与这位温先生相熟,我送他回去吧。”郑颢一看,却是棋手阚人龙,便问:“阚先生棋下完了?”阚人龙道:“是。”便过去扶着温庭筠离开国子监大门。那温庭筠还在大叫“顾训,顾训”。忽听耳边顾师言的声音道:“飞卿兄,你看我是谁?”温庭筠侧头一看,不认得,道:“这可奇了,刚刚明明听到顾训在我耳边说话,怎么眨眼就没了!”顾师言一笑,心想:先送他回客栈再说,便雇了辆马车回日升客栈。马车一抖,温庭筠便睡过去了。
       到了日升客栈,顾师言见温庭筠的仆人元山在店门前唉声叹气,显然是寻主人不见,心中着急。顾师言心想:这元山一心想跟个当大官的主人,看来是落空了,不过他倒也还忠心。当下叫他一起扶温庭筠下车回房歇息,临走时对元山道:“我明日一早再来探望你家少爷。”
       第二天一早,顾师言对杜瀚章、萦尘说要去找温庭筠,也许很晚才能回来。杜瀚章道:“我派卞虎随身护卫如何?”顾师言道:“不用,我已易容,无人识得我。”萦尘道:“公子,我随你去。”顾师言欲去佛崖寺寻衣羽,怎会带萦尘去,道:“你一个女子,不好抛头露面。”萦尘道:“我已易容,无人识得我。”顾师言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突然翻身骑上黑骏马,绝尘而去,气得萦尘直跺脚,哭了起来。杜瀚章安慰道:“顾训他就是如此任性,萦尘姑娘别哭了,这样吧,我带你去寻他。”萦尘破啼为笑,道:“多谢杜公子。”杜瀚章搔头道:“却不知这温庭筠住在哪家客栈?”萦尘道:“去问泉儿便知,他去年一直在京。”泉儿果然知道。杜瀚章便领着萦尘去日升客栈寻顾师言,戚山堂与卞虎二人策马紧跟。杜瀚章让他二人回去,戚、卞二人却说奉都护大人之命要保护公子爷。杜瀚章道:“这里是长安城,我去去便回。”戚、卞二人只得勒住马。
       杜瀚章与萦尘找到日升客栈一问,店家把温庭筠的仆人元山叫了出来,元山道:“我家少爷刚刚和一个姓阚的先生出去了。”“去哪了?”“没说,还不是喝酒去了!我家少爷落榜后天天喝酒。”
       顾师言与温庭筠二人此时已出了宣平门,往潼关佛崖寺而去。午时,二人快马赶到松果山。佛崖寺已是一片废墟,焦黑的门窗横搁在断墙上,泥胎佛像碎落一地。顾师言道:“我欲重建佛崖寺,却不知吉备大师现在何处?”温庭筠自那夜之后一直对老僧吉备真备心怀芥蒂,道:“我也不知,先别管老和尚了,去寻你的衣羽姑娘吧。”二人穿过梅林,只见红梅凋谢,零落成泥,那轻盈的白衣女郎又在何处?
       山崖边那三间精舍空无一人,案几上积了一层薄薄灰尘,显然已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顾师言纵声大叫:“衣羽,衣羽,我是顾训,我回来了。”远山回声,久久不绝。
       温庭筠道:“衣羽姑娘定是搬走了,说不定还在长安城那大宅子里,你不是还没进去看过吗?找个功夫好的跳墙进去看个究竟便是了。”顾师言道:“我们到后山去看看,好像那边还有房子。”二人攀上松果山峰顶,果然见山峰另一侧建有十余间木屋。顾师言大喜,高叫:“衣羽,衣羽。”奔到木屋前,却见每间木屋都从外边锁上了,显然木屋里也没有人。顾师言颓然坐在一块卧石上,目视远方,心头茫然。温庭筠道:“我们现在赶回长安,我与你一道去那大宅看看。”
       二人赶回长安城,天已薄暮,在南梢门一家酒楼随便吃了一点酒肉,叫店家给马匹喂些草料,便往古宅而来。来到古巷口,见古巷两边高墙逼仄,比巷外黑得快,从巷口往里看,已是黑沉沉一片。顾师言道:“上次有小姑娘玉鬘提了灯笼来迎接我们,这回可得我们自己找灯笼了。”温庭筠道:“也真是奇怪,这些事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晚与你和云镖师一块喝酒,至于后来怎么来到这古宅,我是一概不知,我既未喝醉怎会昏愦如此?”顾师言突然用手肘顶了温庭筠一下,“你看!”古巷深处,现出一盏小小的碧绿色灯笼,照出执灯笼的一只手,执灯笼的人依旧隐在夜色里,看上去就好像那盏绿灯笼自个悬浮着朝巷口冉冉而来。
       
       顾师言叫道:“来人可是玉鬘姑娘?”那灯笼往后一缩,照出执灯笼者的上半边身子,一个少女的声音未语先笑:“格格格格,顾公子好记性,还记得小婢。”顾师言迎上前去。玉鬘将灯笼挑高,喜道:“温公子也来了!咦,这位先生是谁?顾公子呢?”顾师言笑道:“玉鬘姑娘,是我,我改扮了一下。”玉鬘听出是顾师言的声音,以手掩嘴,眼睛睁得大大的,道:“啊!真是顾公子,扮得真好,一点都认不出来。”顾师言问:“你是不是一直等在这里呀?不然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玉鬘道:“小婢怎么会知道两位公子要来!是国师吩咐的。”顾师言喜道:“吉备大师在这里吗?那太好了。”玉鬘提着灯笼碎步在前引路,扭头道:“顾公子不是来寻我们女主的吗?”顾师言一下子心跳加剧,喉咙发紧,问:“衣羽姑娘在吗?”玉鬘答道:“不在。”顾师言心一沉,问:“那她去哪里了?”玉鬘听顾师言的声音显得有点难过,便柔声道:“小婢不知,国师是知道的,公子等下问国师好不好?”顾师言谢了一声。
       依旧是从一扇似乎凭空开出的侧门进去,里边一个少女的声音问:“玉鬘,来了?”“来了。”玉鬘应道。这光景,这应答,和那夜一模一样,顾师言都有点疑似梦中,这宅子总有一种神秘气息,令人感到亦真亦幻。
       玉鬘频频回头看温庭筠,轻声道:“温公子好像不怎么高兴呀,一句话也不说。”顾师言道:“他怀才不遇,落榜了。”玉鬘道:“温公子是鼎鼎有名的才子呀,这太不公平了。”
       温庭筠不说话倒不是因为落榜,却是因为这古宅令他很不快,似乎隐藏着令他极端厌恶之物,若不是陪顾师言,他是决不肯来的,当下一笑道:“我是狗屁大才子。”玉鬘道:“温公子可不要这么说,你填的曲词流传甚广,那次小婢去崇红坊胡客那里买首饰,听到有人唱曲,小婢听了一会,唱了三曲其中有两支曲牌便是温公子填的词。”玉鬘说话婉转动听,温庭筠笑问:“玉鬘姑娘可曾唱过我写的曲子?”玉鬘微有些羞赧,道:“小婢唱得不好。”温庭筠兴致上来了,道:“姑娘声音甚美,唱起来一定好听,便唱一曲罢。”玉鬘道:“国师在等候两位公子呢。”温庭筠道:“你们国师等的是顾训,顾训是大财主,欲捐资重建佛崖寺。我却是一介落第书生,国师见我无益。这样吧,我就在这里等,姑娘先领顾训去见你们国师,然后来这里找我。”玉鬘道:“不行不行。”
       温庭筠却赖着不走了,坐在走廊栏杆上,道:“反正我是不会去见那老和尚的。”玉鬘着急道:“顾公子,你劝劝温公子吧。”顾师言知道温庭筠对吉备大师存有成见,道:“随他吧。”玉鬘没法子,只好道:“温公子,那你可千万不要乱走,就在这里等好不好?”温庭筠答应。玉鬘三步一回头看温庭筠,顾师言心里暗笑:“小姑娘给温七迷住了。”
       老僧吉备真备和上次一样在那小院庭前相候,见了顾师言易容后的模样,老僧丝毫不显诧异之色,开口道:“顾檀越好俊的易容术。”又问玉鬘,“温檀越为何没来?”玉鬘迟疑道:“他、他不肯来。”老僧也不再问,挥手让玉鬘退下。
       顾师言随老僧入室坐定,有小沙弥递上香茶,顾师言一看,正是佛崖寺的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和尚。顾师言道:“晚辈备了一些香资欲布施给佛崖寺,明日便派人送来。”老僧合十道:“阿弥陀佛,布施三宝,善莫大焉,顾檀越会有大福报。”顾师言也不绕圈子,直言道:“大师无所不知,想必知道晚辈的来意。”老僧微微一笑,道:“顾檀越是问衣羽之事吧。你二人既已分开,也没有到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那么就此不再见面最好,衣羽实非檀越的良配呀。”
       顾师言急道:“大师何出此言,难道非得要晚辈憔悴欲死那才是谁也离不开谁吗?”老僧吉备真备眼含悲悯之意,道:“檀越与衣羽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有些事老衲不便明言,衣羽不愿见你,她也不在长安,孽缘无益,不如早散,远离五欲,方得清净。”吉备大师是顾师言极敬重之人,不敢过分逼问,道:“晚辈有一事请教大师。”老僧道:“檀越请讲。”顾师言道:“那日在西川成都有一名叫轩辕集的老道说衣羽修炼东瀛忍术,衣羽就是听了这话才离我而去的。青羊宫的道人青霞子也说修炼忍术者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我欲问个究竟,贼道又不肯说。请问大师,何为东瀛忍术?为何衣羽一听此言便伤心欲绝?”老僧不答,却道:“那轩辕集也到了长安城,便在乘天门道观,老衲与轩辕集还有宿怨。”顾师言道:“那定是轩辕老道开罪了大师。”老僧一笑,道:“往日恩怨,老衲也不愿重提。檀越或许还不知道衣羽也与老衲一样乃是东瀛人吧?”顾师言道:“衣羽姑娘虽然没说,但晚辈也猜到了。”又追问道,“大师还未解开晚辈的疑问。”
       老僧沉吟片刻,道:“这事就算老衲不说,也自会有人对你说,东瀛忍术虽然神秘,中土大唐也不是没有人知道。其实这世间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更好。”顾师言道:“还请大师直言相告。”老僧饮了一口茶,忽问:“顾檀越,若是衣羽容貌极丑,你又当如何?”顾师言一愣,问:“大师何出此言?”老僧道:“易容术也是东瀛忍术之一种,比之檀越之易容术可谓远胜,不但容貌可以完全改变,就连声音态度亦可判若两人。”顾师言心里默想衣羽宛若清莲出水的模样,她那一颦一笑、她的娇嗔薄怒,又怎会是一副假面?吉备大师定是不欲让衣羽与自己相见,故出此危言,当下道:“大师是大德高僧,晚辈本不敢在大师面前说佛法,只是因晚辈爱衣羽极深,是以斗胆一言。”老僧微微一笑,道:“老衲不过痴长几岁,唯知诵经,禅宗讲顿悟,或许檀越旦夕所得便胜过老衲数十载清修,请讲。”顾师言道:“不敢,佛说一切有为法皆是因缘合成,当体即空,更遑论发肤皮囊!古来美女无数,而今只见黄垅白骨,容颜美貌也只是数年间的事,这世间又有谁能不老?红颜朱唇与鸡皮鹤发哪个才是假面具?”老僧“呵呵”笑道:“檀越说得好,却恐檀越只是口里说说,真要事到临头,红颜朱唇转眼成鸡皮鹤发,恐怕檀越就没有这般通脱。”
       顾师言合十道:“恳请大师告知衣羽下落。”老僧道:“也罢,待檀越夺得棋会桂冠后老衲再相告不迟。”顾师言道:“本次棋会高手云集,其余的暂且不论,棋待诏山湛源与泾原道选派的阎景实这二人晚辈便不敢说必胜,若想夺冠岂是易事!”老僧道:“檀越与庞铮一局精彩之至,钝刀无锋,伤人无形,可见檀越棋力已然尽复。”顾师言“啊”的一声,问:“大师也去观局了?晚辈为何未曾见到?”老僧不答,却道:“时辰不早了,檀越先回去吧,明日还有对局呢。”顾师言起身施礼道:“那晚辈就不打扰了,棋赛结束后再来叩见大师,一并将香资送上。”
       老僧命小沙弥去叫玉鬘送顾师言出宅。小沙弥去了好一会,才见玉鬘慌慌张张来到。顾师言辞别老僧随玉鬘出宅。走过一段回廊,顾师言问玉鬘,温庭筠在哪里?玉鬘道:“温公子在前边相候。”
       曲曲折折走过几道长廊,昏暗中见温庭筠斜倚在栏杆上,一见顾师言就道:“顾训,你与老和尚怎么说这么几句就散了,玉鬘姑娘正唱得好,却被小和尚搅了兴致。”顾师言笑道:“你那些香艳之词可不要教坏了小姑娘。”温庭筠跟着往外走,叫道:“岂有此理,玉鬘姑娘,你与他说说,我教你什么了?”玉鬘大羞,道:“两位公子轻点声。”顾师言问:“玉鬘姑娘,我问你个事,你可不要瞒我。”玉鬘道:“公子问什么?”顾师言道:“我刚刚问吉备大师衣羽小姐的下落,他怕我无心下棋,说要等棋会结束再告诉我,姑娘一定知道衣羽小姐在哪里,你就先告诉我吧,免得我焦心。”玉鬘迟疑了一下,道:“顾公子不是外人,便告诉你吧,不过小婢知道得不很确切,衣羽小姐好像是去了扬州。”顾师言记起当初衣羽与他一道出京时,也说过要去扬州,便问:“她去扬州做什么?”玉鬘道:“这个小婢就不清楚了。顾公子,有一句话小婢一定要对你说,望月尊者和小姐自西川回京后,小姐一直一个人躲在房里不吃不喝,只是哭,夫人劝了她好几天她都不听,最后是国师去劝才好了。又过了两天,小姐和夫人就悄悄走了,小婢本来也不知她们去了哪里,只是偶然听说是去扬州,也不知真不真?”顾师言默然半晌,道:“多谢姑娘。”
       玉鬘一直送二人到了古巷口,温庭筠道:“姑娘回去吧。”玉鬘看着温庭筠,欲言又止。温庭筠问她还有何事?玉鬘说没事没事,提着灯笼小跑着回宅子里去了。二人去酒楼牵了马,顾师言道:“飞卿兄,你与小弟一道去杜府如何?”温庭筠道:“不了,我又不识得西川杜公子,再说我那义仆还在客栈抓耳搔腮呢。等你棋赛夺冠后我来请你喝酒。”
       顾师言骑马回到杜府,却见杜府乱成一团,原来杜瀚章与萦尘出去找他却至今未回,戚山堂与卞虎听泉儿说顾师言或许会去松果山佛崖寺。于是,戚、卞二人又往松果山一路寻去,也还未有消息。顾师言吃了一惊,道:“我自有事,他们寻我作甚?早知这样,真不该带萦尘出来。”
       夜已深,长安城已然宵禁,杜瀚章他们若是在城外那是进不得城了。次日一早,戚山堂与卞虎二人先回来了,说是去松果山一路未见杜瀚章踪迹。正自慌乱,忽报杜瀚章与萦尘姑娘回来了,众人大喜,一齐迎出去。杜瀚章一见顾师言,就笑道:“顾训,你溜到哪里去了?害得萦尘姑娘好找,回来得晚了,进不了城,就在城外客栈歇了一夜。”顾师言道:“瀚章兄,你为何依着萦尘这女孩子心性,找我作甚?你们昨夜未归,搞得大家心神不宁,生怕你们出事。”萦尘一言不发,面有泪痕,显然还在生顾师言的气。顾师言也有点生她的气,也不理她,顾自与冯渊摆棋去了。
       棋赛已决出八强,至此才真正开始了龙虎斗,棋力稍弱的已尽数出局,余者个个是睥睨不可一世的棋豪。
       顾师言八强战的对手就是那个诡秘难测的三痴道人。这日午后,顾师言正与冯渊在琢磨三痴道人的棋,觉得道人的棋虽然杀力很强,但尚未臻一流境界,却如何能一路过关斩将闯进八强?莫非真有什么障眼法令对手屡屡出错?忽报令狐绹派人来请江东阚先生前去府上有事相商。顾师言不知何事,匆匆上马赶到令狐绹那里。
       令狐绹一见他,便拿出一封书信来,道:“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捷报频传,你义兄回鹘可汗那颉啜屡立大功,正月十一在河渭大破吐蕃论恐热,斩首数万,今已收复河陇八州,皇上大悦,命我拟旨嘉奖。这是你义兄写给你的信,他不知你已回长安,让我转交给你。”顾师言喜道:“那颉啜大哥回来了?”令狐绹摇头道:“没有,只派了信使来。”
       顾师言展信一看,见是一纸褚遂良体的工整小楷,他知道那颉啜不识汉字,这信定是书记官代写的,不过信上所言活脱脱是那颉啜口吻:“兄弟,哥哥我好生挂念你,也不知道你现在到了何处?是回江东了吗?不知找到山萝没有?尉迟玄追查朱邪元翼可有下落?我前日掳获一吐蕃卑将,却说朱邪元翼已然丧命,我也不知真假。你如有确信,可速速告知于我。最好你亲自骑着黑骏马来与我相见。瀚海风沙,草原无际,风物与江南殊异,却也大有可观。哥哥在天山南麓烹羊宰牛,专候兄弟与我妹山萝一道前来。”
       顾师言问:“那信使还在否?”令狐绹道:“尚在驿馆待命。”顾师言道:“那颉啜大哥让我去安西与他相见,可我棋赛未终,山萝至今未有消息,一时不能前去,我就写封信与他,烦令狐大人交与那信使。”当下便在令狐绹书房草信一封,道明朱邪元翼与朱邪长云毙命西川之经过,并说棋会结束后定去寻访山萝。
       令狐绹留顾师言在府上用过晚饭后,两人一道前往国子监。令狐绹道:“看来此番棋会的桂冠非老弟莫属了,只是得棋赛第一者要代表我大唐与日本王子对弈,老弟是待罪之身,这却是个难题。”顾师言道:“胜负难料。”
       郑颢一见令狐绹,便拱手道:“令狐大人好兴致。”令狐绹举手还礼道:“案牍成山,难得清闲,今夜抽空来看看,棋赛是越来越精彩了。”杜瀚章带着萦尘也来为顾师言助阵,昨日大骂三痴道人捣鬼的江两峰也来了,一来便立在顾师言身后,两眼盯着对座的三痴道人。三痴道人怪眼一斜,讥讽道:“可惜,只能在一边傻看了。”江两峰眼望别处,口里却道:“看你猖狂到几时!”
       三痴道人鹰眼帚眉,和颜悦色时不觉得怎样,但眉头一皱鹰眼寒光逼人,便是一副凶狠之相,棋风也极为霸道,扭断拦镇,以弱攻强,简直是在下让子棋。而顾师言则飘逸轻灵,绵里藏针,三痴道人几次想揪住白棋扭杀,都被顾师言转身化解。三痴道人不知厉害,以为顾师言怕和他激战,行棋愈发放肆起来。江两峰冷眼旁观,瞧出白棋看似软弱,其实着着后劲十足,黑棋被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不自知,江两峰心想:贼道凭真本事绝对赢不了这个阚人龙,嘿嘿,有好戏看了。下到一百余手后,白棋的威力终于显示出来了,不仅实空领先,而且全局厚实,黑棋攻来杀去,却是一无所获,局面已呈必败之势。
       三痴道人看大势不妙,置中腹一条五十余子却眼位不全的超级大龙于不顾,自顾猛捞实空。顾师言一手飞点,击中黑眼形要害,三痴道人却还不慌不忙地应了一手,黑棋大龙提掉白三子做成一个直三大眼。初学下棋的人都知道,直三是死棋,三痴道人这条黑龙除了这个直三外再无其它做眼的地方。顾师言看了三痴道人一眼,见对手眼放异光,却并无认输之意,心想:道人太没风度,这直三还要我来点杀,也罢。拈子便要往黑龙大眼的直三居中处落下,忽听背后江两峰的声音道:“阚先生小心了。”话音未歇,就听对座的三痴道人喉管里低沉地闷哼了一声,顾师言蓦觉心头一震,右手拈子的食指与中指一颤,那枚棋子竟然要滑落到棋盘上,顾师言毕竟修习过十多年的抱朴子吐纳术,瞬间摄住心神,两指一曲,手掌一翻,将那枚即将滑落的棋子握于掌心。
       
       顾师言捏住那枚白子,盯了三痴道人一眼,将手中棋子缓缓落下。三痴道人面色铁青,眼睁睁看着大龙被点杀。
       局后,江两峰对顾师言道:“阚先生,刚才好险哪,幸好先生反应敏捷,不然又被道人得逞了。”顾师言拱手道:“多谢提醒。”江两峰还叮嘱顾师言明日再战千万小心,道人决不肯轻易甘休的,定有其它诡计妖法。
       八强战首局其它三盘棋的对局结果是:窦贤执白以二子胜殷仲子、阎景实后手中盘胜范无忧、山湛源后手三子半胜施怀仁。
       然而第二局风云突变,山湛源、阎景实、窦贤都是两胜对手进入四强,但顾师言却以一子半输给了三痴道人,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若论棋力,三痴道人与顾师言相差甚远,当在让先与二子之间,三痴道人若不是暗中捣鬼根本无法战胜顾师言,但此局三痴道人却是规规矩矩,也不吼也不叫,道貌岸然地下棋,观战高手也没见顾师言下出大漏手,可棋的确输掉了。江两峰极为诧异。三痴道人得胜后冷笑一声扬长而去。顾师言汗湿重衫,全身如虚脱般没有半分力气。
       江两峰道:“阚先生,此局你为何下得如此束手束脚!这棋并非道人下得好,而是先生你下得实在有点那个那个糟糕,与昨日判若两人,莫非那道人又施了什么妖法?”顾师言脸色蜡白,苦笑着摇摇头,起身与杜瀚章、萦尘二人乘车回府。萦尘早已有一肚子话要问,在国子监不敢出声,这下子叽叽咯咯问个不休,对顾师言输棋大惑不解。顾师言调匀内息,缓缓道:“这道人果有妖法,我与他对局时无端地觉得心慌恐惧,仿佛大难临头一般,该下的棋不敢下,若不是我咬牙苦撑,早已中盘投子了。你们看我这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这两个时辰中我承受压力之大,非身历者所能想像。”萦尘闻言失色道:“这可如何是好?明日还有第三局决战呢?”杜瀚章道:“决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败在这妖道手下,这妖道便住在乘天门道观,我们今晚去探个虚实,我手下能人甚多,自有应对之策。”
       “乘天门道观?”顾师言眉头一皱,道:“罗浮山人轩辕集也在乘天门道观。”杜瀚章道:“哦,轩辕真人也到长安了?”顾师言对轩辕集颇为厌恶,道:“轩辕集来长安定有阴谋,三痴道人想必是他的弟子,心术如此不正,老道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三人回到府中,杜瀚章命戚山堂与卞虎二人随他及顾师言一道前去夜探乘天门道观。顾师言与戚、卞二人都劝杜瀚章不要去,杜瀚章只得作罢。顾师言、戚山堂、卞虎三人换上一身黑衣,悄悄出门。萦尘倚门叮嘱道:“公子千万小心,不要给巡夜的发现了。”顾师言点点头。杜瀚章对戚山堂二人道:“两位将军一定要保护顾公子安全返回。”戚山堂抱拳道:“公子爷放心,小将理会得。”
       三人趁着夜色沿街边疾走,顾师言哪里有戚、卞二人迅捷,二人便各出一掌轻轻托在顾师言腰胁间,顾师言就觉两足生风,脚步迈得又大又快。因一向平安无事,长安城宵禁也颇松懈,巡夜兵卒隔半个时辰才出来走一趟,顾师言三人一路疾行赶到乘天门,路上竟没遇到半个巡夜兵卒。
       乘天门道观地处长安城西南郊的龙首山下,远离闹市,道观后院便是西汉未央宫废址,去年重阳顾师言曾与郑颢之弟郑颀来此凭吊过汉室宫殿之美,路长口干,还去道观讨了碗茶喝,那时的道观主持既不是轩辕集也不是三痴道人。乘天门道观在京城诸道观中只算是小道观,但因有唐代崇道抑佛,道士之地位在比丘僧之上,即便是这种小道观也是香火甚盛。
       三人来到道观大门外,戚山堂飞身攀上一株白杨树朝道观内张望,见道观西边殿堂隐隐透出灯火,跳下来低声道:“里面人还未安睡,我们这就进去看看。”顾师言见道观围墙甚高,道:“我不会轻身功夫,万一惊动了恶道脱身不易,戚将军先去察看一下吧。”卞虎“嗬嗬”笑道:“莫说这小小道观,便是千军万马,我二人也能护得公子全身而退。”说罢,单手托住顾师言后腰,身形一纵,直如腾云驾雾一般,眨眼便到了道观围墙内,戚山堂随后跟进。三人借着下弦月的微光,摸到西侧天王殿长窗下,听得殿内一个粗嗓门在说话,不是三痴道人却又是谁!
       只听三痴道人叹息一声道:“唉,那姓阚的好生了得,竟能撑到终局,弟子也只赢他一子半。”随后听得一苍老的声音道:“如此说,此人定与我道家颇有渊源,或是修习过我内家功法,不然又岂能与我无上三秘法之惊魂咒相抗!”顾师言听出这正是轩辕集的声音,“惊魂咒”一语更是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不禁怒火中烧,心想:恶道三痴果然是轩辕集的弟子,这师徒俩为赢一局棋竟然对我下惊魂咒,实在可恶。说不定当日衣羽的惊魂咒也是老贼道下的毒手,老贼道究竟有何居心?又听得殿内那恶道三痴说道:“师父命弟子定要夺取此次棋赛冠军,弟子实在有点勉为其难呀,只怕夺得冠军也难以服众。”轩辕集的声音道:“你是魏公举荐的,谁敢不服!魏公此次召我进京有大事相商,但事到临头却又犹豫不决,夺取棋赛桂冠乃是安魏公之心,让魏公知道没有我罗浮山人做不到的事。再者,你若夺冠,棋待诏自然非你莫属,日后出入禁宫也便利得多。”三痴道人道:“弟子明白。”
       顾师言越听越惊,心知这其中定有一极大的阴谋,当下蹑手蹑脚靠近窗下,伸指在窗棂纸上轻轻戳了一个小洞眼,凑眼去看,见天王殿上摆着三只蒲团,三个道人盘膝而坐,除轩辕集与三痴道人外,另有一中年道人,却是顾师言去年在成都青羊宫见过的那个黄庭道人。黄庭道人一直未出声,在抱元守一,闭目静坐,忽然双目一睁,朝顾师言藏身的窗外看过来。顾师言觉得黄庭道人的眼神宛若利刃般在自己眼前划过,心知不妙,抽身后退。就听得殿内三痴道人一声吼叫,随即长窗震裂,三痴道人破窗而出。顾师言三人此时已退至道观围墙边,三痴道人怪叫道:“何方鼠辈,敢深夜来此窥探你道爷,休走。”手执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飞步赶来。
       十四、道人争先仗鬼神
       三痴道人来势汹汹。卞虎抽出腰间佩刀,隔开三痴道人疾刺的一剑,扭头道:“戚哥,你带顾公子先走。”戚山堂道:“兄弟切莫恋战。”卞虎答应一声,手中刀已与三痴道人的长剑连绵相击十余招。恶道号称“剑痴”,剑术果然了得,寒芒吞吐,攻势极盛,卞虎舞刀奋力敌住。戚山堂右掌托住顾师言后腰,腾身跃上围墙,高高跃下,带着顾师言一气奔出三里地,在一牌坊下停住。戚山堂道:“顾公子在此暂候片刻,我去接应一下卞兄弟。”言罢,扭身往原路疾奔,数息间便到了乘天门道观外,听得观内兵刃交击声急促,恶道三痴粗声道:“快快投刃求饶,说出受何人主使,道爷或可饶你小命。”戚山堂心下暗惊,他素知卞虎之勇,徒手可毙狮虎,万军之中杀人如麻,今夜竟被困于一道观不能脱身!当即飞身跃上高墙,淡淡的月光下,只见卞虎遭两个道士围攻,轩辕老道立在大殿飞檐下袖手旁观。
       卞虎几次想要腾身跃上围墙,苦于被贼道逼得紧,根本无暇转身,两个贼道一刀一剑,招招凶狠,竟都是生平未遇的强敌。卞虎武功既高,心思也细,激斗中察看四周,慢慢往道观大门退去,想要反足踢开木门,那时脱身就容易了。岂料轩辕老道一眼看破,道:“黄庭,别让他往观门退去。”黄庭道人闪身挡住卞虎退路,与三痴成犄角之势,一步步将卞虎往大殿方向逼去。
       戚山堂觑准时机,一声大吼,跃起在半空,刀光如一道闪电,朝三痴道人脑门劈下。三痴道人见敌人刀势凌厉,不敢硬接,往后疾退。卞虎见戚山堂来援,猛攻数招逼退黄庭道人。戚山堂叫一声“走”!二人纵身跃上围墙,忽听“嗤嗤”声响,数枚暗器朝二人射去。戚、卞二人舞刀护住全身,翻身出了围墙外,全力奔跑,在乘天门牌坊下与顾师言会合,三人急急奔回杜府。
       杜瀚章与萦尘等人在厅堂上举烛相候,见三人平安归来,大喜,忙迎上问讯。顾师言刚要说话,身边的卞虎“啊”的一声,突然栽倒在地。戚山堂惊呼:“卞兄弟定是中了恶道的暗器。”细细察看卞虎全身,却又未发现任何伤口,而卞虎却已昏迷不醒。杜瀚章急命人去请封子期先生来。封子期是西川名医,此次亦随杜瀚章进京。封子期为卞虎搭脉后,又翻起卞虎的上眼皮看了看瞳仁,道:“卞将军中了一种奇毒。”戚山堂道:“我与卞兄弟跳下围墙时,卞兄弟说他右腿一麻,似被暗器射中,为何却不见伤口?”封子期闻言命人将卞虎下衣褪去,裸出右腿,卞虎肌肉强健,腿上黑毛长而卷曲,即便有细微伤口只怕也不易看出。封子期取出一瓶药水,抹在卞虎右腿上,腿上黑毛如刀刮般随抹随下,见小腿上有一绿豆大的黑点,封子期稍稍凑近嗅了嗅,道:“此乃阴风鬼箭,中者立毙。”
       众人大惊失色。杜瀚章急道:“封先生一定要设法救卞将军性命。”封子期道:“卞将军体质非比常人,本来不至于发作得如此之快,只是他中箭之后还全力奔跑,是以毒发昏迷。”顾师言道:“阴风鬼箭之毒可有法子解救?”封子期摇头道:“此毒是由内家真气聚集邪毒,凝结成细小针芒之状,遇血即化,腐肌蚀髓,须有内力极高者助其行气大周天,方能驱毒,实非药石所能化解。”杜瀚章等人面面相觑。封子期道:“我先以六味保心丹护住他心脉,可延三日性命,三日内定要找到内力高强者为其驱毒,不然性命难保。”说罢,取出一药丸撬开卞虎的牙关,就水喂服。
       戚山堂顿足道:“小将练的是外家功夫,不能助卞兄弟驱毒。”绕室疾走,束手无策。杜瀚章道:“父亲帐下内力高强者也有几个,只是此时远在西川,远水难救近火,奈何!”封子期道:“恐怕一般内家功也不顶事,此毒非比寻常呀。”顾师言道:“无妨,京中武林高手甚多,明日我去寻访一下。可惜尉迟玄先生不在此间,不然由他出手会省事得多。”
       此时已过子夜,杜瀚章让顾师言先去休息,决不能人被他伤了,棋又输掉。顾师言回到房中,宽衣解带,盘坐于床上,吐纳行气,一呼一吸之间,真气流转,未觉有何滞碍,看来惊魂咒对自己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当下打定主意与恶道下决胜局时便以抱朴子吐纳术来消解惊魂咒。
       五更后,天蒙蒙亮,顾师言起床洗漱,然后去见杜瀚章,说要去找内家高手来为卞虎驱毒。杜瀚章道:“你先不用急,戚山堂想起他有位朋友是衡山道院的大弟子,后还俗从军,现为右神策军统领。据戚山堂所言,此人内功炉火纯青,如能找到他,卞虎所受之毒无忧矣。”
       然而,直至午时还不见戚山堂回来。顾师言道:“我也出去看看,卞将军的毒可耽误不起。”萦尘问:“公子去哪里找高人来?”顾师言道:“我先到湖州会馆看一下云镖师来京了没有?他若不在,我便去找河东术士柴岳明,传闻他不仅术数通神,且善内家养气之功。”萦尘道:“公子千万小心,尽量不要抛头露面,被人知道你真实身份那可大大的危险。”顾师言笑道:“我可不是傻子,会在大街上大叫我是顾师言。”
       顾师言前脚出门,戚山堂后脚便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那位神策军统领真修静将军。真修静自幼入衡山修道,道号修静,俗姓真,还俗后便以真修静为名。四十出头,修习道家鹤翔功已有三十年,精光内敛,修为甚深,与杜瀚章寒暄一番后便一起到卞虎房中。卞虎两腿的黑斑越来越多,显然毒气逐渐发作。真修静搭了卞虎之脉,道:“此人阴风鬼箭好生厉害,非内功通玄者不能至此,可惜以如此纯正之玄功施此邪法,可惜可惜。”转头问杜瀚章:“杜公子可知是谁下的毒手?”轩辕集名头甚响,杜瀚章怕真修静或许与那轩辕集有甚渊源,早吩咐戚山堂不要提轩辕集之名,当下道:“是个叫三痴的道人。”
       真修静道:“三痴?在下倒未听说过。只是此人功力在我之上,能否驱除此毒,在下实无把握,尽力而为吧。”命人取一盘清水置于床头,扶卞虎盘腿坐于床上,真修静趺坐于后,右掌抵卞虎后心,取足太阴膀胱经之肾俞穴,右掌浸于清水中。过了一盏茶时间,只见那盘清水现出缕缕黑丝,转瞬消融。封子期脸现喜色,对杜瀚章低声道:“公子爷,卞将军有救了。”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那盘清水已黑如墨汁。真修静右掌离开卞虎后心,命人再换一盘清水来。这回真修静不再掌贴卞虎后心了,而是将双掌一起浸于水中,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一盘清水又变成昏黑。真修静净了手,擦干,下床。杜瀚章欣喜地问:“真将军,大功告成了?”真修静摇头道:“早着呢,似这般驱毒要接连七日,方可将体内之毒完全除清,只怕小将道行微末,支撑不了七日,还须再找一内力与我相当者轮流驱毒方可。”运功驱毒极费内力,真修静为卞虎驱了一个时辰之毒就觉得甚是吃力,若连日驱毒,只怕于已有损。忽听外边一人大声道:“瀚章瀚章,快来,看我把谁给请来了!”杜瀚章听是顾师言的声音,知道定是请来了高手,大喜,对真修静道:“真将军,帮手来了。”一边迎出房去。
       随顾师言一道来的有四位,顾师言一一引见道:“这位便是名震天下的大剑师尉迟玄先生,这位是他弟子云天镜云镖头,这位是术数通神的柴岳明柴神仙,这位呢,却是当今驸马爷郑颢——”那位面如冠玉的青年公子接口道:“之弟郑颀。”众人相见,少不了说一番久仰之类的客气话。
       
       高朋满座,顾师言极是高兴,道:“柴仙师与郑颀兄是一直在京城的,未料尉迟前辈与云兄也这么早便到了京中,今日群贤毕至,足称盛会。”真修静与尉迟玄有一面之缘,执后辈礼甚恭。尉迟玄道:“先去看看卞虎将军所受之毒吧。”真修静便略略说了卞虎的毒势。尉迟玄极是爽快,当即为卞虎驱毒,他的驱毒法门与真修静不同,双掌按住卞虎的前胸后背,也不盘腿趺坐,双足呈八字立在地上。真修静见尉迟玄竟然连清水也不要,大惑不解,心想:你不用清水,毒从何出?难道硬生生用内功化去?素闻尉迟玄内外兼修,武功盖世,但如此化毒似乎也有点逞强吧!
       只见尉迟玄脸上逐渐罩上一层黑气,黑气越来越浓,到最后一张脸就如锅底一般,比阿罗陀的脸还黑。真修静不禁骇然,悄声问一边的云天镜道:“令师将毒吸入体内却又不排出,恐有后患呀。”云天镜面有忧色,口里却道:“无妨,吾师自有化解之法。”
       又过了一会,昏迷不醒的卞虎竟睁开眼了,说道:“好冷!”杜瀚章等人大喜。封子期道:“尉迟先生真神人也!卞虎之毒已基本除尽,再用几剂汤药便可复原。”尉迟玄松开卞虎,双掌互抱,哪消一盏茶时间,脸上黑气褪尽,更显精神奕奕。真修静暗暗称奇,见天色不早,便向杜瀚章告辞道:“杜公子,在下今晚还要值夜,先告辞了。”杜瀚章留他喝一杯酒,真修静谢道:“改日再来叨扰。”朝尉迟玄施了一礼,戚山堂送他出门去。
       因顾师言夜里还要与三痴道人下决胜局,众人只随便喝了几杯酒,吃了些鱼肉之类,便一齐随顾师言赴国子监。柴岳明道:“山人倒要看看那妖道有何高深法术,竟这等猖狂。”郑颀道:“柴仙师今晚可要捉鬼了。”众人大笑。
       来到国子监,郑颢见郑颀与这帮西川人在一起,颇觉诧异,问:“颀弟,你与杜公子相识?”郑颀笑道:“我识得这位阚人龙阚先生。”一边的云天镜扯了扯郑颀衣袖,示意他不要露了顾师言身份。
       今晚只有一盘棋,顾师言执白对三痴道人。三痴道人已然就座,闭目内视,看也不看顾师言一眼,似乎胜券在握。
       对局者虽只有二人,观棋者却有上百人,都是些王公贵族。这些富贵闲人棋艺不高,棋瘾却大,更好赌棋,阚人龙与三痴道人谁输谁赢实在扑朔迷离,只有各凭喜好胡乱押局。
       开局之先,顾师言调匀内息,只觉心无渣滓,神志清明,然后拈起一枚白子,“啪”的一声敲在棋枰上。三痴道人盯了顾师言一眼,应了一手。下了十手后,三痴道人却闭上眼睛,久久不落子。顾师言只觉得自己心跳声越来越重,简直震耳欲聋了,别的声音一概听不见,心知不妙,忙转头看柴岳明。柴岳明点点头,手指捏个印诀,喃喃念咒。似有一股平和之气灌顶而入,顾师言立时便安下心来。三痴道人猛然睁开眼,凶光毕露,恶狠狠瞪着柴岳明。
       这棋也的确下得稀奇,棋艺尚在其次,谁的道法高深才是关键,这也是尧造围棋以来旷古未有的奇事了。三痴道人见施术无效,心神稍乱,棋到中局,局面已然大差,还有两条大龙要谋活,可谓四面楚歌,穷途末路了。三痴秉承师命,一心要执棋赛之牛耳,自然要负隅顽抗了,只是他棋力与顾师言相去远甚,要拼命也无从拼起。
       顾师言自认为这棋无论如何输不出去了,然而,就是这么稍一疏神,三痴道人之障眼法就乘虚而入,顾师言只觉眼前一花,落子就差了一路,这一路可差不得,非但黑大龙一举活出,而且白棋四子棋筋要被吃,局势将会急转直下。观战诸人尽皆大惊。顾师言反应也算极快,棋子一碰到棋盘,立时醒悟过来,中指便按在那枚棋子上未提起,抬起头看了三痴道人一眼,中指微一用力,把那枚棋子上移一路。三痴道人登时大叫起来:“悔棋悔棋,有人悔棋!”
       三痴道人声若巨钟,讲学大厅百余人耳朵都快被他震聋了。郑颢赶紧过来问出了何事?
       三痴道人显得义愤填膺,手指都快戳到顾师言脸上来了,怪眼连翻,道:“禀大人,此人悔棋,便是这一手,原本在下一路,他却往上移了一路,请大人作主,判其作弊出局。”顾师言还未答话,早有人为他鸣起不平来,江两峰叫道:“落子无悔,乃是指棋子离手之后,这位阚先生手指并未离开棋子,自然可以随意移动,这如何算得悔棋?”江两峰之言引来一片附和声,看来三痴道人已引起众怒。三痴道人仗着嗓门大,据理力争。郑颢拿不定主意,想问棋待诏山??源,山湛源与窦贤激战正酣,三痴道人这边闹得不可开交,山、窦二人充耳不闻,自顾埋头苦思。忽见一太学生急急进来对郑颢道:“郑大人,郓王爷来了。”郑颢赶忙出迎,江两峰也跟了出去。
       不一会,一干人簇拥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大贵人进来,面白微须,头戴乌纱幞头,腰系红呈带,举止雍容华贵,正是郓王李漼,见众人欲跪下行礼,郓王摆手道:“毋须多礼。”径直过来看顾师言与三痴道人的棋。三痴道人也不敢大声嚷嚷了,只是道:“请王爷为小道作主。”江两峰将二人的对局一着一着摆给郓王看,直到最后那有争议的一手,侧头问三痴道人:“阚先生落子后又移动棋子,这期间手指并未离开棋子吧?”三痴道人看看四周围观的众人,知道隐瞒不过,道:“是又怎样?棋盘上移动棋子便是悔棋。”郓王点点头,道:“这也无明确规定,算不算悔棋只能存疑,本王有个解决之法,不知两位对局者肯听否?”顾师言施礼道:“全听王爷吩咐。”三痴道人隐隐感到不妙,却不敢反对,只得稽首道:“但凭王爷作主。”郓王道:“此局既然争议不决,便请两位再弈一局,为防再起争执,两位也不要纹枰对坐了,各处一室,落子后由太学生代传给对手,如此往来,一决胜负如何?”众人连连称妙,道:“王爷睿智!”
       三痴道人心知论棋力实非姓阚的对手,隔室对弈,一切盘外招俱无用武之地,纵然硬着头皮应战,徒受羞辱罢了。三痴道人呆立半晌,朝郓王施了一礼道:“既然王爷不肯为小道作主,小道认输便是。”说罢,掉头便走。江两峰愤愤道:“这道人好生无礼。”郓王淡淡一笑,道:“他是魏公的人,自然不同一般。”
       顾师言等人一回到杜府,杜瀚章便命摆酒庆贺。顾师言极是高兴,三痴道人铩羽而去,必大挫轩辕集锐气,虽不知其与马元贽有何阴谋,但也可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棋赛虽非国家大事,却也不是马元贽、轩辕集他们所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
       酒阑人散,顾师言回到房中正要解衣就寝,听得有人叩门,是云天镜的声音,尉迟玄也在,忙请进房中坐定。云天镜道:“顾公子,云某明日与恩师一道远赴西域,今夜先与公子辞行。”顾师言道:“两位昨日才到京,为何匆匆出塞?”云天镜看了师父一眼,尉迟玄点点头。云天镜道:“顾公子是好朋友,便直言相告无妨,当日你也是亲眼所见,吾师被朱邪赤心之妻安雪莲浸毒匕首所伤,那高昌大蝮蛇之毒果然奇毒无比。”顾师言日里见尉迟玄为卞虎驱毒神功无敌,可见未受蛇毒的损伤,便道:“高昌大蝮蛇纵然厉害,又岂能伤得了尉迟前辈。”尉迟玄面露苦笑,道:“我现在是奇毒缠身,有苦难言。”顾师言大惊,忙问究竟。
       原来,尉迟玄不慎为安雪莲所伤中了蝮蛇剧毒之后,强行运功逼住毒气不使蔓延,一路向东,到湖州与云天镜相见。原以为早已将毒逼出,岂料,每逢月圆之夜,全身关节便如僵尸般不能弯曲,要三日后才慢慢缓解。更为古怪的是,自此之后尉迟玄竟然嗜毒如命,每日须服用砒霜等剧毒之物才觉舒畅,日间尉迟玄将卞虎阴风鬼箭之毒尽数吸入自己体内,竟觉四肢百骸飘飘然极是受用,虽知这是饮鸩止渴,但却无法自制,不然全身关节乃至肌肉便会僵硬起来。尉迟玄一世英雄,岂甘心受制于区区蛇毒!此次由云天镜伴随北上,欲远赴西域高昌国寻找蛇毒解药,即便真如安雪莲所言高昌大蝮蛇之毒无人能解,但若能找到一条高昌大蝮蛇,以尉迟玄之能,或许能找出以毒攻毒之法。
       顾师言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道:“高昌大蝮蛇毒性如此之烈,或许很难一遇,我义兄回鹘王那颉啜目下正在高昌、龟兹一带用兵,前辈可去见我义兄,由他多派人手捉蛇,或许便省事得多。”尉迟玄点头。
       次日,顾师言与杜瀚章等人送尉迟玄、云天镜师徒二人出西城门,马上拱手而别,顾师言直到望不见他二人才打马回城。杜瀚章道:“顾训,你对朋友比对女人好。”顾师言笑问:“何以见得?”杜瀚章道:“你对朋友情深义重,可对萦尘这些日却颇为冷淡。”
       这几日顾师言专注于棋,一直没有余暇与萦尘单独相处。萦尘眼神幽怨,也没有了往日的言笑晏晏。顾师言道:“那是因为我这些日子一门心思在下棋呀。”杜瀚章便不再说什么,他这几日没来由的闷闷不乐,常常独自饮酒,也极少与萦尘下棋了,不知是自知不敌还是别的缘故?萦尘的聪慧美貌,令杜瀚章一见倾心,只是萦尘是顾师言的人,杜瀚章只有独自长吁短叹,搔首踯躅,自以为衣带渐宽相思成疾矣,照照镜子,白白胖胖依旧。
       四强之战顾师言遭遇窦贤,阎景实对阵山湛源。阎景实与山湛源二人此前都保持不败,此番矛利盾坚,是一场恶战。阎景实在首局中盘的攻杀中展现的精深算路令人生畏,执黑一子半力挫山湛源。第二局山湛源执白,局面一直极其细微,最终山湛源单劫收后,幸运地以半子之微胜出,决胜局山湛源再次不敌阎景实,失去夺冠的机会,颜面全失,棋待诏之位已岌岌可危。而顾师言则直落两局击败窦贤,夺取棋赛桂冠在望。
       阎景实在本次棋赛之前默默无闻,击败棋待诏山湛源之后一战成名,翰林院有意由他顶替山湛源为棋待诏,可谓春风得意。冠军争夺战前二局顾师言、阎景实各胜一局,局后二人惺惺相惜,互相佩服。
       二月十八,为便于达官贵客观战赌胜,决胜局白日开战,这是元宵棋会开赛以来最后一局,将决出天下第一棋士。
       当日观战者如堵,内官传旨,午后皇上会亲临国子监观战,闲杂人等一律回避。于是,杜瀚章、萦尘等人俱被请出国子监,留下的都是有官阶的。顾师言猜先落了下风,执黑,但顾师言的棋是遇强则更强,将自己厚实华丽的棋风展现得淋漓尽致,如船帆鼓风,顺流疾驶,可以说每一子都恰到好处。但阎景实确是令人生畏的对手,每一子都是攻守兼备,子子有情,前后呼应,形势一直咬得很紧,顾师言的黑棋丝毫松懈不得。
       至午时,二人殚精竭虑,着着精妙,共下了98手,封盘,用餐,续下。阎景实也许觉得四平八稳无法争胜,于是铤而走险,置中腹一条尚未活净的大龙于不顾,拼抢实地,在实地领先的局面下,赌中腹大龙死活。这种棋对阎景实来说固然风险极大,但对形势稍好的黑棋而言也是严峻的考验,若有求稳之心不敢放手一搏,那么气势上便被对手压倒,自然影响到棋力的发挥,阎景实此时放出胜负手正当其时。顾师言长考之后,决定痛下杀手,强攻白中腹大龙,弈道讲究一个气势,且不管结果如何,决不能势亏。
       如此一来,局面顿时陷入激战,观战诸人看得眉飞色舞,下了赌注的更是惊心动魄。阎景实第167手弈出求活的妙手,顾师言凝神苦思。忽听马蹄声、禁军踏步声响成一片,想必皇上驾到。观战诸人俱各弹冠理裳,准备接驾,只有两位对局者一心扑在棋局上。
       进来的却是魏公马元贽,身后跟着左神策军副使蒋士澄。
       郑颢迎上前去,拱手道:“魏公、蒋大人,您二位也有雅兴前来观战?”马元贽摆摆手,也不答话,与蒋士澄二人径直走到两位对局者跟前。棋局此时好比箭在弦上,黑方一心要杀棋,白方左右腾挪要冲开一条血路,两位对局者俱是全神贯注,竟没注意到讲学大厅突然鸦雀无声,其余观战者都已退开,只余一面容枯槁、一神色阴鸷的两个太监在棋枰边。
       蒋士澄盯着这位叫阚人龙的棋手看了好一会,见对方埋头下棋浑然不觉,眼角也没朝他二人看一眼。蒋士澄耐不住性子了,干咳两声,阴笑道:“江东顾公子,死到临头还下棋,当真好兴致!”此言一出,讲学大厅一片哗然。
       顾师言抬起头看了蒋士澄一眼,又埋头盯着棋盘,他此时的心神全部在棋局上,虽然看到了蒋士澄,但只是眼里看到心里却没看到,好似不认识一般。蒋士澄勃然大怒,尖叫道:“顾师言,别以为戴了一张面具就无人识得你,你胆子倒真不小,还敢在这里大大咧咧坐着下棋!不知死活的东西,来人,把他拿下。”
       话音刚落,讲学大厅一下子涌进一队神策军飞龙兵,领头的将官却是为卞虎驱毒的真修静。蒋士澄退后数步,手指顾师言,喝道:“将钦犯顾师言拿下!”真修静与顾师言一照面,吃了一惊,转身朝蒋士澄施礼道:“蒋大人,这位阚先生是小将的朋友,不知何事得罪了大人?”蒋士澄“嘿嘿”冷笑道:“真统领认得他?你可知他是谁?”真修静一愣,他与顾师言只一面之缘,确不知其底细。蒋士澄道:“他是在逃钦犯顾师言,还有谁敢认他是朋友的站出来,省得咱家多费心力搜查。”真修静哪敢再说什么,一挥手,两名飞龙兵上前把顾师言从棋桌边揪起,抖开绳索便绑。
       顾师言刚想出消解阎景实那着妙手的手段,正要落子,忽被飞龙兵揪住,可叹他还扭着脖子向着棋枰,叫道:“且慢且慢,待我下完这盘棋再绑不迟。”阎景实也惶惶然站起身退到一边。郑颢见这位叫阚人龙的却是顾师言所扮,心中暗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顾师言却是为棋而死,你既已逃出长安,又何苦跑回来下什么棋!这下子落到这些内官手里,看来是难逃一死了!
       
       忽听外边数十人齐声道:“吾皇万岁。”山呼万岁声中,身穿柘黄绫袍、足蹬乌皮六合靴的宣宗在令狐绹等人的陪同下进到讲学大厅。讲学大厅当即黑压压跪倒一大片,倒是被反绑着的顾师言因为捆得太紧无法屈膝,鹤立鸡群似地立在跪倒的人群中。宣宗皱眉道:“起来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好好一个棋会搞得这般剑拔弩张?”马元贽上前禀道:“圣上,这绑着的便是顾师言,四处追捕他不着,他却自投罗网来了。”宣宗“哦”的一声,目视顾师言,问:“你真是顾师言?”顾师言脖子勒得难受,叫了一声:“皇上。”蒋士澄命人撕去顾师言蒙着的面具,一个飞龙兵在顾师言脸上摸索了几下,果然撕下一张精致的面具,顾师言俊逸的面容显露在众人面前。
       “啊?顾训,真的是你!”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随后,从宣宗身后闪出一小太监,奔到顾师言跟前替他解绳索。蒋士澄三角眼一翻,正要出言训斥,却见那人是内官打扮的万寿公主。蒋士澄道:“公主,此人是钦犯,放他不得。”万寿公主道:“什么钦犯,犯了什么天条了?”一边给顾师言解绳索,飞龙兵绑人有一套,绑得极紧,万寿公主一下子哪里解得开。蒋士澄喝令飞龙兵将钦犯带走。顾师言一心还是想着这盘棋,大叫道:“皇上,让微臣把这局棋下完再问罪不迟。”宣宗问郑颢:“顾师言已下到决胜局?”郑颢禀道:“是,与泾原道的阎景实争棋会第一。”
       宣宗对一直默不作声的马元贽道:“魏公,为使这元宵棋会有始有终,便让顾师言下完这局棋再行问罪如何?”马元贽见皇上用商量的口气问他,心下颇慰,便道:“皇上仁慈,斩首的犯人还要给他吃顿饱饭呢,念在他曾陪皇上下棋的份上,便让他下完这盘棋也无妨。”令狐绹道:“待他下完这盘棋便押送京兆尹问罪。”令狐绹此言颇含深意,马元贽在此,顾师言想要无罪开脱是不可能了,现下只有将顾师言交与京兆尹,不要落入内官辖制的神策军手中,方不至于立即送命。
       顾师言松了绑,谢过圣恩,与阎景实续弈,下出那招深思熟虑的二路拖的妙手。阎景实本以为活棋无虞,却未料到顾师言这着棋,看来白中腹大龙想要尽数突围是无望了,只有就地谋活,就地谋活的苦处是非弃子不可,白弃子之后虽然妙手成活,但双方实空就相差无几了,而黑棋先手在握,依然掌握主动。阎景实在中腹放出的胜负手已被顾师言成功化解,只有另行挑起战斗。
       讲学大厅气氛凝重,近二百人默默观战不出一声,多数人对顾师言心存怜悯。顾师言神色凛然,下出的棋一招强似一招,此时,他已进入一种空灵境界,脑子里只有犬牙交错的黑白棋子,生死已置之度外,有一种无坚不摧的意念就是击败对手。昔日谢安与客围棋,闻谢玄、谢石于淝水大破苻坚百万之众,谢安不动声色,局终方道“小儿辈大破贼”,时人称其雅量非常。顾师言之忧非谢安之喜可比,只有临刑鼓琴的嵇康仿佛似之。
       宣宗一直旁立观战,郑颢命人端来绣墩他也不坐。皇帝不坐,其余人等自然个个站得笔直,只有两位对局者纹枰对坐,颤手苦思。蒋士澄干笑两声道:“圣上,围棋讲究澄心澈虑,顾师言现在胆战心惊,又如何下得好棋?”宣宗横了他一眼,没答理他。蒋士澄讪讪然。
       十五、自来积毁能销骨
       顾师言与阎景实之战乃旷古未有的名局,双方各出奇招险着,观战诸人起先还在为顾师言惋惜,但随着黑白双方的激战,精彩绝伦的棋局令人浑忘了身外之事。顾师言自觉生平棋艺发挥到了极致,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当此困境,顾师言棋力反而愈长,下到后来,顾师言不知为何眼里涌上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棋枰上。此时,顾师言黑棋的优势已然不可动摇。阎景实呆了半晌,将手中一枚棋子放回棋奁,起身离座,朝顾师言长揖道:“能与江东顾公子交手,阎某幸甚,公子之棋,天下无双。”
       顾师言笑了笑,起身束手就擒。令狐绹道:“且慢!”趋前一步对马元贽道:“魏公,顾师言虽然有罪,但念其围棋第一,并将代表我大唐与日本王子对局,魏公一向爱才,是否可网开一面,令其戴罪立功?”
       马元贽心知这是宣宗命令狐绹代言的,长眉不住掀动,双眼半开半闭,慢条斯理地道:“令狐大人,令一待罪之人与日本国王子对弈,岂不让蕃邦属国笑我大唐无人吗?况且此犯屡出狂言,其心叵测,殴打我鹘坊内官,深夜与那颉啜率金吾台禁军逼近玄武门,还鞭打我神策军将士,咱家即便想饶了他,奈何三十万神策军将士不答应呀。”左右神策军原不过六万人,但因待遇优厚,京畿乃至关中附近的驻军纷纷要求隶属神策军旗下,是以号称三十万。
       令狐绹见马元贽语带威胁,颇有不臣之心,暗暗吃惊,眼望宣宗。宣宗脸色一变,随即恢复如常,道:“魏公说得在理,顾师言果然罪大,今已归案,便任由魏公处置便是。”说罢,命驾回宫。万寿公主急道:“父皇,顾训他有什么罪呀!就算有罪,父皇赦他无罪便是了,又算得了什么。”宣宗怒道:“国有国法,大唐律谁敢不遵,再敢胡言乱语,回宫叫你母后重重罚你。”万寿公主委屈得要哭起来。
       令狐绹见皇上如此言语,心下也觉诧异,他是皇上心腹重臣,随即明白皇上的心思,皇上不愿为顾师言之事与马元贽等内官起正面冲突。在宣宗眼里,顾师言终究不过是一弄臣,无足轻重的。皇上都不敢得罪马元贽,令狐绹纵算有心相救,也是无能为力了。俗话说“不死也要脱层皮”,看来顾师言此回真是在劫难逃了。
       宣宗对马元贽温言道:“魏公,你老是随朕一道回宫,还是在这里?”马元贽道:“老奴自然随侍皇上,此间之事自有小蒋料理。”众人恭送皇上起驾回宫,万寿公主含着眼泪看了顾师言一眼,快步跟上,也走了。其余观战诸人见这里成了是非之地,一个个都走了。山湛源从顾师言身边走过时,低着头,面有愧色。顾师言心知定是山湛源瞧出了他的破绽去告的密,事已至此,顾师言竟不觉得山湛源有多可恨,他嗜棋如命,现在虽然落到蒋士澄之手,命在旦夕,却依然没有为自己冒险进京参加棋赛而后悔。
       京兆尹接到令狐绹之命派差役前来押解顾师言回衙,被蒋士澄喝退,蒋士澄道:“此犯知悉宫廷机密,应由我神策军带回审理。”命军士押着顾师言回朱雀门军营。杜瀚章、萦尘等人一直候在国子监外,见顾师言五花大绑地被押出来,大惊,萦尘哭叫着扑上来,被一名神策军士一把推倒在地。杜瀚章赶忙上前将她扶起,萦尘叫道:“公子,公子!”再看顾师言,已被禁军押上马,铁蹄杂沓而去。萦尘六神无主,执着杜瀚章的手流泪,央求道:“杜公子,你一定要救救他,你一定要救救他。”杜瀚章道:“姑娘放心,顾训是我好友,我自会竭尽全力相救的,神策军将官我也识得几个,我立即找他们去。”当即,命卞虎送萦尘回府,他与戚山堂赶往朱雀门外神策军大营。
       且不说杜瀚章等人为解救顾师言四处奔走。单说顾师言被遮住双目带到神策军大营,待到撤去面罩又可视物之时,却见身陷囹圄,手足俱被粗铁链铐住,稍一活动铁链便叮叮铛铛响,牢室之中只顾师言一个人,押他进来的军士锁上门走了。墙角有一盏油灯,不知能亮到几时?顾师言坐在草垫上思来想去,想不出谁能救他出去,又不知蒋士澄要如何处置他?杀头顾师言倒不是很怕,就怕被弄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心里打定主意,万不得已时便咬舌自尽,好男儿视死如归,决不能让蒋士澄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转念又想到萦尘、想到衣羽、想到乌介山萝、想到八千里外的母亲,顾师言心中伤痛渐生,觉得自己尚有许多事情未了,如何能草草毙命于斯!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墙角油灯暗而复明,有人开了牢门。顾师言坐直身子,却见蒋士澄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红袍客,其中一个顾师言认得,便是年前追踪顾师言到潼关附近的野店,却与南诏金锤将大繁树交手以至呕血而逃的那个。蒋士澄打个哈哈,开口却道:“给顾公子上酒菜。”牢门外应声进来一个提着食篮的军士,在顾师言的床前矮几上摆上一壶酒,四样精致小菜,然后一声不响地退下。蒋士澄做个手势:“请。”
       顾师言不知他有何诡计?以蒋士澄之狠毒,决不会因为自己明日要杀头而心生怜悯赏一顿饱饭吃的!那么是想收买自己?也许蒋士澄想求自己教授他围棋。哈哈,这就奇了!瞎猜无益,不如饮酒吃菜,当即拿起筷子,自斟自饮起来。
       蒋士澄负手而立,眯着一双蛇眼,见顾师言吃得香甜,还殷勤劝酒道:“这是江南梨花酒,顾公子多喝几杯吧。”顾师言忽然停杯不饮,道:“可惜可惜。”蒋士澄问:“何事可惜?顾公子有事尽管明言。”
       顾师言道:“蒋大人,在下是富家子弟,平日在家用餐那是女乐前陈,丝竹弦管,更有娇娥美婢浅斟低唱,这才吃得好吃得饱,似这般铁链加身实在是食难下咽。”
       蒋士澄尖着嗓门笑将起来,道:“顾公子家财万贯,咱家也有所耳闻,身处大牢也如此挑剔,好性子好性子,咱家喜欢。”顾师言心想:蒋士澄在说反话了,看来要翻脸。未料蒋士澄即命身边一红袍客为他除去手足上的铁链。那位当日遭大繁树金锤击伤的红袍客上前伸出骨节突出的大手,也不用钥匙,生生用劲把铁链扯断。
       顾师言吃了一惊,道:“这位红袍先生神力惊人,在下倒突然想到一事。”蒋士澄问:“何事?”顾师言道:“这红袍先生日后若是犯了事,那如何囚禁得住他!”那红袍客怪眼一翻,道:“胡说,我会犯什么事!”蒋士澄显得虚怀若谷,笑道:“顾公子说笑了,这两位都是我禁军高手,对魏公忠心耿耿,即便偶尔犯下些有违大唐律令之事,咱家也会替他们担待。”顾师言道:“哦,只要忠心于魏公与蒋大人,那么尽可为所欲为了?”
       蒋士澄像个老女人一样笑将起来,道:“顾公子果然是聪明人,咱家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好好好。”顾师言原以为蒋士澄还有话说,未想蒋士澄说完“好好好”后就带着两个红袍客走了,真令他摸不着头脑,好比下棋,知道对方有一步一击致命的好棋,但对方偏偏悬着不走,只顾在它处下棋,自己偏又腾不出空去补,不得不跟着应,感觉很别扭很难受。蒋士澄如此做作究竟为何?真是要自己效忠于他?我顾师言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有什么可利用的?
       墙角油灯也是古怪,灯油好似燃不尽,一直亮着。顾师言酒足饭饱,无所事事,先在心里将日间与阎景实的对局默想了一遍,然后盘坐练功,然后睡觉,很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超然意味。
       正在这时,牢门又开了,随着一阵脂粉香气,进来一女子,这女子身材高挑,小袖长裙,梳反绾髻,饰北苑妆,肌肤白腻,容色美艳,提裙蹑步来到床前,开口便道:“顾公子,怎么不等贱妾来服侍,独自先睡了?”顾师言原本和衣侧卧,一下子坐起身来,问:“你是谁?”女子笑而不答,双掌一击,便见几个婢仆络绎进来抬箱扛柜、铺床叠被,四壁俱用锦幕遮掩,转眼之间,把个牢房布置得好似洞房一般,更有一对龙凤红烛,喜洋洋地燃着。顾师言问:“各位这是给谁办喜事来着?牢房改洞房了?”那美艳女子娇媚地横了他一眼,嗔道:“傻瓜!”顾师言又喜又惊,喜的是大牢之中竟有此等艳福,原本准备熬苦刑的一腔正气忽被美色冲散;惊的是蒋士澄如此费心以美酒美色相诱,其图谋更令人难测了!
       东汉王充虽然把美色比作“四毒”之首,但总比被割成“阉人彘”好,顾师言也不是什么酸士腐儒,美色当前,他是装不来正经的。奴婢都退下后,顾师言问那女子道:“是蒋士澄叫你来的?”那女子很爽快地应道:“是。”顾师言看着女子皓腕如玉,十指纤纤,忽问:“你会武功不会?”女子掩嘴“吃吃”而笑,道:“怎么?天下知名的顾公子难道怕了我一个小小女子?”顾师言笑道:“嘿嘿,我喜欢对女人动蛮,你若是会武功我就要留点神。”
       那女子毫无怯色,娇声道:“贱妾任由公子摆布便是,何须动蛮!”腰肢轻摆,眼波欲流,媚态十足。顾师言笑着上前一把搂住她细腰,便去解她衣带。女子软绵绵地靠在顾师言胸前低声娇笑。顾师言解下那女子腰带,又将她双手反别在身后,用腰带绑住。那女子吃惊道:“顾公子,你绑住贱妾作甚?”却未反抗。顾师言道:“这样好玩。”说着将女子双腕紧紧反绑在背后,又抽出女子衣襟掖着的一方锦帕,将女子两眼蒙住。那女子只顾笑,笑了一会没听见顾师言动静,问:“顾公子,顾公子。”顾师言靠壁而立,一声不吭。那女子缚手蒙眼,在室里团团转,着急道:“顾公子,别开玩笑了,贱妾头都晕了,快来抱住我。”说着,脚下一个踉跄,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顾师言将鞋子脱下朝铁门扔去,铁门“呛啷”一声响。那坐在地上撒娇弄痴的女子闻声腾地站起身来,双臂一分,裂帛声中,坚韧的丝质腰带轻而易举地被她绷断,一把拉下蒙脸的锦帕,见铁门纹丝不动,顾师言却是坐在床上,鼓掌道:“美人好俊的身手。”那女子知道露了底,有点气恼,却依旧一脸媚笑,盈盈上前道:“人说顾公子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果然不假,什么也瞒不得你!不过,公子你想想,如我这样一个女子,若没有一点防身之术,不知要受多少男人欺辱。”顾师言见她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点头道:“这倒是,生为美女确实不易,世风日下,怜花惜玉者越来越少了,只知胡来。”女子嫣然一笑,道:“好男人是少,贱妾今日却有幸遇上一个。”顾师言笑道:“我可是坏男人,若非方才试出你身手厉害,早已对你动粗。”女子挨坐到顾师言身边,娇声道:“贱妾虽有防身术,却不是为了对付公子的,落到公子手里,贱妾可是半点力气也使不上了。”女子声音好生媚惑人,一手轻抚顾师言脖颈,将诱人的身子贴过来。
       
       顾师言总算是有点定力的,三痴道人的惊魂咒都吓不倒他,这回碰到这妖媚女子却比那些左道邪术更能勾人魂魄。顾师言道:“且慢且慢,在这大牢里寻欢作乐似乎有点不对劲。”女子道:“春宵苦短,及时行乐才是,管它天上人间。公子你看,花烛都燃去一半了。”
       美人在抱,顾师言不免色授魂与起来,正有点把持不定,忽闻远处隐隐传来芦管之声,幽幽呜呜,仿佛冷冷的月光穿窗泻入,这牢房虽被布置得好似洞房一般,却是没有窗户,锦幕后面是坚硬的石壁。顾师言心神一凛,推开伏在怀中的女子,站起身来道:“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那女子怔怔的,不知顾师言在说什么?那一刹那间,美丽的脸庞却现愚蠢之态。
       顾师言背过脸去,道:“姑娘别费神了,蒋士澄要我做的事我一定做不了,你请回吧。”那女子呆了半晌,道:“蒋大人只是叫我来陪公子,没有说别的。”顾师言道:“蒋士澄如此厚赐,在下消受不起,也委屈了姑娘。”那女子低下头,默不作声。顾师言道:“叫人送你回去吧。”说着,走到铁门前欲开口叫人,他知道铁门外虽然黑沉沉的好似一片死寂,但肯定有许多眼睛盯着这里。那女子道:“公子不用叫了,今晚我回不去的。”顾师言想了想,道:“也罢,姑娘便在这里歇一夜,明日代我谢过蒋大人美意。”说罢,席坐于地,闭目养神。听得那女子轻声叹息,顾师言起先还担心她再来纠缠,未料她独自坐了一会后,径自解衣歇息了,说实话,顾师言还颇感失落。
       半夜里红烛燃尽,墙角孤灯尚明,顾师言觉得背心有点冷,床上女子忽然开口道:“公子上床暖暖身子吧?”顾师言道:“用不着,不然前功尽弃。”那女子轻笑一声,不无幽怨道:“贱妾真的这么惹公子生厌吗?”顾师言道:“不是,只是在下不愿任由蒋士澄摆布而已。是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蒋云裳。”“姓蒋?”“贱妾是蒋大人府上歌妓,蒋府中从管家至伙夫都姓蒋,很多人原来并不姓蒋,入了蒋府就都姓蒋了。贱妾自小入教坊习歌舞,也不知原来姓的是什么。”
       蒋士澄四处搜罗美女用以贿赂高官猛将,顾师言早有耳闻,那些女子像货物一般被送来送去,想必也有很多伤心事。顾师言记起当年萦尘之父因怠慢了蒋士澄而被革职充军,若非姑母云华夫人相救,萦尘也已流落教坊了。顾师言不禁脱口道:“可怜可怜。”蒋云裳嘤嘤哭泣起来。顾师言道:“姑娘身有武艺,何不高飞远走?当年杨素府上歌妓红拂与李靖夜奔,后世传为……。”顾师言忽然住口不言,心想这不是明摆着自比李靖,要蒋云裳来救自己吗?居心可鄙!
       李卫公与红拂女之事天下知闻,蒋云裳在教坊中便唱过《红拂曲》,听顾师言如此说,又羞又喜,低声道:“公子固然可比李卫公,贱妾却万万不敢比红拂娘子。”顾师言颇觉尴尬,道:“云裳姑娘误会了,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蒋云裳并不理会,道:“云裳一定设法救公子出狱。”顾师言忙道:“此事非小,姑娘切莫轻举妄动,不然白白送命。”蒋云裳却痴心起来,道:“能为公子而死,云裳无憾。”顾师言倒无话可说了,只是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昏暗的油灯光影中,蒋云裳身着薄薄的贴身亵衣钻到顾师言怀中,这女子浑身发软,肌肤发烫,显然已情不自禁。顾师言这回可真是盛情难却了,蒋云裳愿为你死而无憾,你又怎能辜负如此深情?除了以身相许更无他途。
       待得顾师言醒来,见蒋云裳已先起床,正对镜梳妆,发长三尺,乌黑有光泽,蒋云裳反手梳理长发的姿态美妙之极。梳妆铜镜映出顾师言的面容,蒋云裳回眸一笑,道:“公子醒来了?”顾师言微觉羞涩,赶紧穿衣起身,就听得铁门响,却是神策军统领真修静在铁门外窥视顾师言。
       真修静脸有鄙夷之色,想必是见顾师言迷于美色令他不齿。顾师言也有点无地自容,搭讪道:“真将军。”真修静冷冷道:“足下在此大享艳福,不日将为魏公座上宾,杜瀚章公子为足下四处奔走求救,看来却是多余。”顾师言脸胀得通红,却无可辩解,只得老实道:“真将军教训得是,顾训知错了。”真修静见顾师言如此说,倒也不好过分深责他,道:“也难怪,谁能过得云三娘子的美人关呀!”听得蒋云裳轻咳了一声,真修静一凛,不敢多说,只是道:“杜公子让在下转告顾公子,他已请得白敏中相爷出面说情,或有回旋余地,望善自珍重。”真修静似还有话说,却终于没出口,叹息了一声,走了。
       蒋云裳问:“真统领是公子的好朋友?”顾师言道:“朋友的朋友。”蒋云裳喜道:“那么相救公子出狱便多了一份人手。”顾师言忙道:“不可连累真统领,他为我传信,已是担了极大的干系,你切莫对人说起此事。”蒋云裳乖巧地一笑,道:“云裳知道。公子你放心,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的,只是公子脱身后,不要忘了云裳才是。”顾师言“嘿”的一笑,却道:“你一孤身女子,此事太难为你,你帮我传个信便可,此人有神鬼不测之能,他若肯救我,或许有望。”蒋云裳忙问:“是谁?”顾师言环顾四周,没看到笔墨,道:“你等下出去后为我写几个字,到南梢门外找到那幢古宅,当地人称鬼宅,你把那信丢到围墙里便是了。”蒋云裳问:“写些什么?写给谁?”顾师言道:“便写‘顾训有难,恳请相救’八字即可,此人是一得道高僧,说了你也不认识,你照我说的做便是了。”云裳应允。
       铁门开处,蒋士澄带着那两个红袍客又来了。蒋士澄一脸坏笑,问:“顾公子,昨夜睡得可好?”顾师言被蒋士澄取笑,满不是滋味,拱手道:“蒋大人既然不计前嫌,便放在下出去,如此款待实难消受。”蒋士澄挥手让云裳退出去,对顾师言道:“咱家有要事与你商谈,你若识趣,便是魏公座上宾。”这话真修静也曾以讥讽的语气对顾师言说过。
       顾师言道:“蒋大人错认人了吧?在下不过是个下大棋的,虽说薄有家财,但在蒋大人眼里实在是不堪一哂的!无智无勇,百无一用,魏公与蒋大人不予追究在下之罪已是万幸,座上宾又岂敢奢望!”蒋士澄连连摆手道:“顾公子太谦了,江东孟尝名气大得很哪,你瞧,神策军一捋虎须把你抓起来,可捅了马蜂窝了,上至王爷公主,下至高官藩镇都出面为你说情,看来你这颗脑袋还真值得几个钱。”顾师言知蒋士澄脾气怪异,一意孤行,见有人为自己说情,说不定他更是非杀自己不可。
       果然,蒋士澄话锋一转,道:“不过咱家可不是怕事的人,你就是请得皇上来说情,咱家也不见得会买帐。”蒋士澄话虽猖狂,可也是实情,京畿戌军都掌握在内官之手,当年内官首领仇士良率神策军发动甘露之变,皇室贵族死伤甚众,宪宗以后的几朝天子都是内官拥立的,是以马元贽一直居功自傲,认为宣宗若无他一力拥戴,哪里做得成皇帝!
       顾师言横下一条心,道:“蒋大人有话便直说,顾训也只有命一条。”蒋士澄不慌不忙地道:“是呀,命只一条,很宝贵的,万万不可轻易给丢掉。”顾师言冷眼相看。蒋士澄道:“好,咱家也喜欢爽快人,便直说了吧,你也是在京中久住的,想必知道魏公一向爱惜人才,顾公子围棋固然天下第一,更难得的是交游广、人缘好,魏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顾师言还是猜不透蒋士澄想要他干什么,信口道:“是呀,在下倒是识得几个奇人异士,其中最有名的便是罗浮山人轩辕集,蒋大人可曾听说过这位轩辕真人的大名?”蒋士澄闻言面色一变,道:“轩辕真人乃武宗朝国师,谁人不知!顾公子与轩辕真人很有交情?”顾师言看着蒋士澄惊疑不定的脸色,心知抓到其要害,便道:“在下幼时体弱多病,蒙真人授以内家功法,从此百病不生。不瞒蒋大人,去年我流亡西川,轩辕真人适在成都青羊宫,言谈甚欢,真人说新年赴京将谋大事,邀我同行,我问是何大事?真人却秘而不言……”蒋士澄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顾师言接着道:“哦,是了,蒋大人莫非欲结识轩辕真人,这个容易,真人与其两位弟子已在京中,蒋大人若肯赦在下无罪,在下自当引荐效劳。”
       蒋士澄看了看身后两位红袍客,对顾师言道:“很好,你肯为咱家做事,咱家不会亏待你,咱家今日还有事,明日再来与你好好谈谈。”顾师言忙道:“那就不用再把我关在这里了吧?”蒋士澄心事重重,不愿在此多耽搁,道:“有美女相伴,你也不会寂寞,便多呆几日又何妨。”说罢,关上铁门走了。
       顾师言倒在床上独自发笑,心想:这事够蒋士澄忙乎一阵去了,太监们疑心极重,说不定会让轩辕集与马元贽、蒋士澄他们互相猜忌。那日顾师言与戚山堂、卞虎三人夜探乘天门道观,听得轩辕集说魏公召他进京有大事相商,这下子顾师言信口说出,看蒋士澄那副样子,看来此事非同小可,或许关系到社稷安危。顾师言虽猜不出马元贽、蒋士澄他们究竟有何图谋,但涉及宫廷权力之争是无疑的,对这些尔虞我诈之事顾师言向来不感兴趣,不论谁整谁都脱不了肮脏和血腥,对顾师言来说,有棋可下便是天下太平。姊夫傅敬梓曾讥笑他胸无大志,顾师言却自以为高人逸志非俗人所知,现在给投进大牢,哪里还风雅得起来。昔日秦相李斯临刑对他儿子哀叹说欲出上蔡东门纵鹰搏兔,其可得乎?顾师言也想起年初在柴桑与萦尘闺阁围棋,温馨旖旎,今欲重温,只有在梦中,思之伤感。
       一日三餐自有人送来,不知蒋士澄究竟要怎么处置他?顾师言有点后悔早间没让蒋士澄把话说完,看他究竟想让自己为他做何事?也许待蒋士澄查明顾师言完全是一派胡言之后,一怒之下砍他的头也说不准。杜瀚章虽然请出白敏中,但马元贽不买帐又能奈何。不管怎样,自己这条小命是捏在别人手里。又想起蒋云裳来,这女子容貌其实算不得绝色,然妖姿媚态,却非言语所能形容,一夜缠绵之后,顾师言还真有点想她,但指望蒋云裳来搭救,实在有点异想天开,只不知她今夜还会不会来?
       正这样想时,见铁门“咣铛”打开,蒋云裳翩然而入,满脸喜色,却是不言语,看着身后的铁门关上,方道:“公子,你有救了!”顾师言又惊又喜。蒋云裳道:“早晨我离开后便想着为公子传信,却遇见真统领,他问我何事匆匆出门?我本来不想告诉他,但转念一想他也是公子的朋友,便实说了,哪料到真统领受一位姓杜的公子之托也在想法子解救你,他叫我别去传信,人多手杂反而会出漏子,真统领似乎已有救你出去的良策。”顾师言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道:“真统领甘冒奇险救我,岂不是毁了他的前程?”云裳道:“真统领说这些年在神策军也不甚得意,欲回衡山修道,这回受西川杜公子重托,其意已决。”顾师言甚是感激。
       约莫戌末时分,真修静带着个飞龙兵前来,顾师言刚想上前说话,真修静冲他使个眼色,突然扭身轻轻一掌斩在身后那飞龙兵后脑上,那名飞龙兵哼都没哼一声,便栽倒在地。真修静道:“剥下他衣服换上。”顾师言赶忙脱去外袍,将飞龙兵的铁盔胄、明光甲、画兽衫尽数换上,转眼成了一名飞扬跋扈的神策军兵士。蒋云裳低声笑道:“好俊的羽林郎。”真修静一把抓起地上那个摘盔去甲的飞龙兵放到床上,一抖被子盖好,手一挥,道:“走。”拉开铁门,三人鱼贯而出。铁门外又是一间房子,有两名军士守着,见真修静出来,便过来将铁门锁上,赔笑道:“真统领这就走了?”真修静“嗯”了一声,领着顾师言与蒋云裳扬长而去。
       顾师言心中狂喜,实未料到如此轻易便脱身了。心想:此番脱险后,我再也不会留在长安了,日本王子棋艺再高也轮不到我去对付,只待找到乌介山萝,让她与那颉啜大哥团聚之后,我便隐居山野,以棋酒自娱,从此不问世事。蒋云裳碎步跟在他身后,还用手拽着他的甲胄,这令顾师言有点发愁,不知日后如何安顿她?
       三人转过一座军帐,却见迎面一串孔明灯,有十余骑从辕门而来,为首者不是蒋士澄却又是谁!蒋云裳慌了,道:“糟糕。”真修静沉声道:“不要慌乱。”径直朝蒋士澄他们迎去。蒋士澄骑在大马上,看到真修静,便问:“真统领,轩辕真人来了没有?”真修静躬身道:“回蒋大人,小将未见到轩辕真人。”蒋士澄道:“那好,你到辕门候着,等真人一到立即领他来见我。咦,云裳怎么也在这?”蒋云裳只好从真修静背后转出,敛衽施礼道:“回蒋爷,那个顾师言把贱妾给赶出来了。”蒋士澄尖声笑道:“你们昨夜不是玩得很痛快吗?一夜夫妻百日恩,姓顾的怎么翻脸不认人!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今个儿还胡说八道戏弄咱家,若不是现在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早给他弄成阉人彘了。好了,你们去吧。”一提马缰,领着手下十余骑向大帐而去。
       待得他们转过军帐不见,蒋云裳拍着胸口低声道:“可把我给吓死了。”回头看顾师言,顾师言盔甲齐整,头盔下拉遮住眉毛,再系上风扣,一张脸只露眼睛和鼻子,只有挑灯细看才会被人认出。真修静道:“快走,此地不可久留。”三人刚到辕门口,却又遇上了轩辕集与三痴道人。把守辕门的一位统领见到真修静,忙道:“真统领,你领二位道长去见蒋副使吧。”真修静推托不得,只好对顾师言道:“马齐,你送云裳姑娘回府。”又对轩辕集师徒二人道,“真人,请,蒋大人已在中军相候。”
       
       顾师言与蒋云裳欲出辕门。正这时,忽听身有人快马驰来,叫道:“云裳姑娘慢走,蒋大人命你前往大帐侍候。”蒋云裳既然走不成,顾师言扮的飞龙兵也就没了出军营的理由,只得随真修静一道前往中军大帐。
       轩辕集与三痴各跨一匹瘦马,轩辕集眯着眼,三痴道人虎着个脸,二人都是一声不出,似乎忧心忡忡。真修静领着轩辕集师徒二人来到大帐,蒋士澄迎出帐外,道:“真人鹤驾降临,咱家有幸,请。”进到帐中坐定,蒋士澄命云裳在一边侍候,又对真修静道:“真统领,你忙你的去。”真修静施了一礼,领着顾师言转身离去,却又被蒋士澄叫住,蒋士澄道:“这兵士留下,帐外听令。”真修静望了顾师言一眼,顾师言点点头,真修静把一块小铁牌悄悄塞到顾师言手里,便出帐去了。
       顾师言也无暇看那小铁牌是何物事,忙掖在腰间,笔直立在帐外,心中忧惧交集。听得帐内贼道三痴的大嗓门道:“原来与我下棋的那个姓阚的便是顾师言,这小子,下棋耍赖不说,还想挑拨吾师与魏公的交情,蒋大人还留着他作甚?依贫道的脾气,早已一刀砍了。”轩辕集道:“三痴,休得多言,蒋大人自有算计。”蒋士澄笑道:“杀他不过是捏死只虫豸!只是咱家还要落在他身上办成一件大事,是以让他苟活数日。云裳,给两位道爷斟酒。”轩辕集道:“那夜有三个不速之客夜探乘天门道观,偷听了老道的一言半语,却原来是这厮。”蒋士澄道:“早间他一番胡说还真把咱家吓了一跳,咱家想这是多大的事,真人又怎会对他推心置腹!现已查明,那夜除顾师言之外,另两人是西川杜琮的手下,顾师言便是与杜琮之子杜瀚章一道进京的,不过他们所知仅限于此,并不知真人与魏公所谋究竟是何事,真人也不须懊恼。”三痴道人心急,问:“不知蒋大人留顾师言这么个死囚又有何用?”蒋士澄洋洋自得地道:“三痴道长是棋中高手,想必知道死子亦有大用之理,顾师言便是颗死子,咱家却要让他为我所用。”三痴道人“哦”了一声,道:“愿闻蒋大人妙计。”蒋士澄道:“目下郓王李漼与夔王李滋都在争夺东宫太子之位,夔王得内枢密使王归长之力,而魏公与我则是郓王一派……”三痴道人奇道:“魏公与蒋大人拥戴郓王?这与外界的所传不符呀,都道郓王与魏公不和。”蒋大人嘿嘿笑道:“此乃迷惑人之策,是为了不让夔王之党有了防备。只是各藩镇有支持郓王的也有支持夔王的。这顾师言与西川杜琮关系甚密,卢龙节度使张仲武与那颉啜交情非浅,而那颉啜又是他义兄,咱家就是想借顾师言之力让这二方藩镇支持郓王。只是近日来夔王与王归长一党密谋甚急,似有先发制人之势,当年文宗时甘露之变是前车之鉴呀。”三痴道人问:“魏公与蒋大人有何对策?”蒋士澄压低声音道:“圣上近来颇好神仙,饵丹服药以求长生不老,郓王投其所好,引荐虞紫芝进宫为圣上炼丹。”三痴道人诧异道:“虞紫芝?”蒋士澄嘿嘿笑道:“这便是尊师与魏公、郓王所谋之大事呀。”三痴道人心领神会,干笑了一声,不再发问。轩辕集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开声道:“宣宗皇帝专宠夔王,郓王素怀不忿,若是夔王身登大宝,还有郓王的活路吗?这是你死我活之事,也怨不得郓王心狠,能留皇帝一命算是郓王尽孝了。”
       帐外偷听的顾师言大吃一惊,听这恶道与蒋士澄的意思,竟然想要对宣宗下毒手,那郓王李漼看起来一副忠厚相,却原来是狼子野心!
       蒋士澄那夜枭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虞紫芝七七四十九日丹成,定于明日正午时开鼎取丹,嘿嘿,只要圣上服下,那么无论咱们做什么,圣上都只剩点头的份了。魏公掌控北军,那时矫诏立郓王为太子,有谁敢不服,立斩!至于外邦藩镇,只要是李姓子孙当皇帝,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轩辕真人,圣上明日召见就是为了这服食丹药之事,大事一成,郓王自会封真人为国师。哈哈,真人是两朝国师,前所未有啊。”两个贼道、一个太监,都阴恻恻地笑将起来。
       蒋士澄手一拍,道:“夜深了,我派人送二位回道观吧,明日一早宫内会差人来请真人进宫,一切都不会有差错的。”轩辕集心思极细,道:“蒋大人,此事非小,这位女子暂不可让她出营,过了明日便无事了,人心叵测,不得不防呀。”轩辕集指的是蒋云裳。蒋士澄笑道:“真人所虑极是。云裳,你还是回顾师言那里,不信你这样娇滴滴的美人他会拒之门外。”提高声音叫道:“来人。”
       帐外的顾师言两边一看,只有自己一个兵士,还是个冒牌货,只得硬着头皮入帐,蒋士澄根本未抬眼看他,道:“送云裳姑娘回壬字号监牢,便是关押顾师言的那间。”云裳怕顾师言露馅,赶忙走了出来,顾师言便跟在她身后。二人出了大帐,急走了几步,离大帐远了,云裳拍着胸口轻声笑道:“好险,差点脱不了身。”又问,“我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回那牢房呆着吧?”顾师言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离开这鬼地方,宣宗一向对自己恩遇有加,决不能让他受害于乱臣贼子之手,当下低声道:“等那两个贼道离开后,我们也混出军营去。”二人找个黑暗处藏身,不一会就见轩辕集师徒二人辞别蒋士澄出帐,上马朝辕门而去。顾师言与蒋云裳远远跟随,眼见他二人出了军营,顾师言也壮着胆径往辕门闯去,却被守军拦住,喝道:“出示腰牌。”顾师言吃了一惊,心想:我哪有什么腰牌!猛然想起真修静临走时塞给他的那块牌状物,赶忙摸出来拿在手里一现,守门军士也未细看,便退后一步放行。顾师言还问了一句:“真修静统领出营了没有?”那军士道:“早出去了。”
       顾师言出了辕门,东张西望,未见真修静的身影,便与蒋云裳急急赶路。月色如霜,凉沁肺腑,从朱雀门到小雁塔杜瀚章的住处约有七八里地,此时已过了亥时,路上遇到两拨巡夜的禁军,顾师言出示腰牌,便通行无阻了,平安到达杜瀚章府第。却见杜瀚章与真修静正在门口相候,见顾师言安然脱险,大喜,忙进前厅叙话。
       却见萦尘哭成泪人儿一般,上前叫声“公子”,呜咽不成声。泉儿跟在萦尘身后,也哭,顾师言笑道:“我凭真统领与云裳姑娘之力,得脱牢狱之灾,你们应该高兴才是,哭什么呀。”泉儿道:“我们都担心公子爷在狱中受苦。”萦尘泪眼婆娑,眼圈青黑,显然整夜未睡,容颜甚是憔悴。顾师言轻轻拉了拉她的手,以示抚慰。四处看,未见阿罗陀,问泉儿,泉儿说昨日公子爷出事后,阿罗陀便不见了,想来是营救公子爷去了。阿罗陀忠心耿耿,顾师言有难他定会冒死相救的。顾师言皱眉道:“阿罗陀生就异相,太招人耳目击者,瀚章兄,请你多遣人手速速寻他回来。”杜瀚章道:“我得知真统领要仗义救你,已派人四处找他,却是踪影不见。阿罗陀勇力过人,也不必为他担心,倒是你自己还身处险地,明日一早蒋士澄他们便会发现你已越狱潜逃,那时全城搜查在所难免,我已命手下备好车马,我们明日一早出城,奔回西川。”顾师言摇头道:“我不能走。”便将郓王李漼与蒋士澄密谋毒害宣宗之事说出。真修静惊道:“郓王一向仁厚,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顾师言道:“自古皇位之争,不顾父子之情手足之谊互相残杀的屡见不鲜,本朝太宗皇帝便是在玄武门击杀兄弟李建成、李元吉之后才顺利登上皇位的。在郓王看来,或许他是不得已为之,不然夔王即位,想必也没有他的活路。”泉儿一旁插嘴道:“他们父子兄弟爱杀来杀去,公子爷你也犯不着去管,我们还是早早出京才安稳。”顾师言道:“宣宗对我有恩,知恩不报,何以立身于天地间!我一定要想法子给皇帝传个信。”真修静慨然道:“大丈夫正当如此!”杜瀚章本来也想劝顾师言不要搅到宫廷漩涡中去,见真修静也如此说,便不好劝阻,只是道:“这事极难处置,丹药尚在炉中,你若说丹药有毒,道士翻云覆雨,转眼就会弄出一颗无毒的丹药来,郓王与宣宗是父子之亲,你如何争得过他!”真修静道:“这事只秘密报知宣宗一人,待道士取药时当场揭露,逼那姓虞的道士自己服下,岂不是真相大白了。”顾师言点头道:“对,只是如何报知宣宗而不泄露消息却是件难事。”想了想,道:“令狐绹乃皇帝心腹重臣,我明日一早去见他,让他告知皇上。”真修静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顾公子想必还不知令狐绹与郓王关系大非寻常吧?”顾师言道:“这我倒是不知,此事确也不能轻易托人,时间紧迫,这可如何是好?”宫中都是马元贽的耳目,要单独面见宣宗实无可能,此事又声张不得,实在令人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