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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精品]乱世游侠
作者:唐国兴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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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天王庙
       镇竿城南,护城河外,一向幽深肃杀的天王庙,今天显得格外阴沉。庙前的开阔地带,黑压压地站满了被反绑着双手的人犯。数十名刽子手一字排开,站在不远的护城河边,几十柄大刀寒光闪闪,杀气腾腾。护城河沿已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尸体,血流汩汩,腥风阵阵。四周高大浓密的苍柏树上,不住地传来寒鸦的“桀桀”怪叫。
       “下一个!”总兵杨让梨站在一张供桌边,大声叫道。在他身后一丈外的滴水檐下,坐着从道台到都司一溜官员。
       众人犯一阵混乱。两名兵勇上前一把扯了一个出来,解去绳索,重重一推。这人犯一个踉跄,站定脚跟时,已到了杨让梨身边的供桌之前。杨让梨瞧向他道:“轮到你了,求求天王菩萨吧。”这人犯面目焦黑,骨瘦如柴,一双细眼定定地盯着杨让梨,双手下意识地捡起供桌上面一对卦骨,捏在手内摇了几摇,往下一掷,“啪嗒”、“啪哒”,声音清脆入耳。
       这一声响,令滴水檐下那道台大人朱益浚也不由得心中一跳。昨晚那爆豆子般的枪声、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空中硝烟还未散尽,血腥气却实实在在就凝结在空气中。若不是自己刚好调整了全城驻防,若不是从沅陵前来请饷的枪兵队刚好住在东门客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说不定现在,在这天王庙前掷卦决生死的就是自己了。嗯,只怕连掷卦的机会都没有了呢!
       昨晚激战一整夜,“乱党”义军兵分三路猛攻西门、东门、北门,其中东门两度被义军冲开,又两度被守军关上,真真惊险之极。“乱党”义军在丢下一百七十余具尸体后,终于溃败而逃。朱益浚手下的道标兵丁、镇标兵丁也是损失惨重。待得天色发亮,朱益浚便下令同知张绍欣、镇台周瑞龙等,于城内大肆搜捕“乱党”。眼前这数百来人,便是抓捕而来的“乱党”嫌犯。按照镇竿惯例,也用不着审讯,凡是没有抵实人物说情,又交不出钱财赎身者,一律押至天王庙前卜卦。阳卦者生,阴卦者死,一概听候天王菩萨裁决。然而,眼下细细瞧来,这些衣衫褴褛、胆小怕事的“贱民”,哪有一丝“乱党”的样子?就算将他们尽数杀死,只怕也伤不到“乱党”的一丝一毫。而真正的“乱党”,却在城外厉兵秣马,说不定哪天又会卷土重来!他本想借着这般大开杀戒,来壮壮军威、鼓鼓士气,谁知越是虚张声势,自己心底越是惶恐不安。
       两块卦骨跳了几跳,终于静止不动。都将背面朝天,正是阴卦!杨让梨一声怪笑,把手一挥。那人犯恍然惊醒,急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声嚎道:“大人……大人哪!我可不是乱党……我上有老母……”两名兵勇冲上前,一脚踹在他后脑勺,嚎声立止。人犯瘫软下来,两兵勇一左一右,几步将他拖到护城河边。一名刽子手走上前,摸摸人犯后颈骨,大刀一扬,便欲斩下。
       城头百姓正伸长了脖子,等着那血花喷溅。突听得“啪”的一声枪响,那刽子手身子一歪,扑倒在地。接着“啪啪啪”一连串枪声如爆豆般响起,官员席上腾起几股青烟。众官员发一声喊,正没理会,同知大人张绍欣杀猪似地嚎叫了一声,双手捂脸,往后便倒。
       众人昨晚刚领教过革命党的厉害,个个正如惊弓之鸟,听得枪声,一下子乱作一团。杨让梨躲在供桌之后拔出连槽,一瞥间,望见河对岸城头上火光一闪,忙叫:“那里,在那里!”“砰、砰”打了两枪。众兵勇有些胆大者也举枪射击。城头上围观人群躲避不及,登时被射倒数人。众人犯一哄而起,乱哄哄地奔到护城河边,背着双手就往河里跳。杨让梨大叫道:“杀,快给我杀!”但一时之间哪里杀得了那么多?终究有不少人犯跃入河内逃走。
       城头上那人眼见兵勇四面打枪,伤及无辜,便呼啸一声腾空跃起,犹如一只大鸟般落在城楼顶上。这才看清他身着青衫,头裹绣帕,乃是一个道地的苗族小伙。这时节他露了这么一手,非但轻功卓绝,胆量也大得惊人。不少百姓大声喝起彩来。
       众兵丁忙乱一阵,看见那青年苗民只有一人,稍稍有些放心,便集中火力往他身上招呼。那苗民并不恋战,躲在挑檐之后打了数枪,忽地扯下头巾望空一抛,身子往后一滚,跃入城内,几个起落,便即不见。
       第二章 道台府
       天王庙前兀自乱作一团。巡防统领黄忠浩看见道台大人扑跌在地上,忙抢上前扶起。朱益浚强抑心中恐慌,问道:“那革命党……捉住没有?”旁边众位大人纷纷爬起,相互验看,亏得都没大伤。独张绍欣仍哼哼唧唧地,满脸污血倒在地上,却是被子弹打穿了耳朵。
       朱益浚待场面稍定,便召集众官员进入庙内,说道:“诸位大人!大家切莫惊慌。看刚才捣乱那厮,不过是孤身一人而已。料想乱党昨晚遭受我军重创,已然元气大伤,谅他们再也无力反扑。我镇竿城素来蒙受朝廷厚恩,从未被反贼、土匪攻破过。如今尚有道标兵丁六千余人、镇标兵丁五千余人,军粮三十万石,枪支弹药不计其数,难道还怕坚守不住?
       “昨晚交战诸位是亲眼目睹。我大清帝国之国运昌盛、皇上之洪福齐天,于此可见一斑。乱党贼子不堪一击。那些所谓之‘革命党攻占武昌’、‘长沙光复’云云,全是一派胡言,实乃乱党欲动摇我之军心,恶意编造之词也。诸位切不可轻信。我等守住城池,上可以匡扶社稷,下可以佑护身家。诸位大人务必齐心协力,共剿乱党!”
       众官员齐声答应。朱益浚重新部署了城池防御,又下令道:“如今非常时期,不必再循卜卦之例。捉住乱党,一律格杀勿论!”众官员听了,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原来这“卜卦之例”,在明清两代一直是湘西统治者大规模镇压反贼的主要手段之一。盖因这个地方民风悍勇,不服“王化”,贫民起义时有发生,各村村寨寨、山山岭岭间的土匪更是层出不穷。官兵前往进剿,通常不是吃了败仗,就是扑了个空。于是,有些官兵便就近捉些贫苦百姓邀功请赏,渐渐形成惯例。可以想见,倘若捉来的这些人都按“乱匪”处置,不消几年,附近百姓即使不被杀光,也会逃光,那时节又到哪儿抓“乱匪”去?于是,有人想出了这么个法儿,每回捉来的人,都有个“卜卦定生死”的机会,阴卦者处死,阳卦者放回。
       只不过这么一来,官兵虽然回回受奖,土匪、反贼却越剿越多。有些人卜得阳卦回家,不几日又被抓回。勾叭寨苗民吴老生居然连续三次被抓,次次都卜得阳卦回家。最后一次回到家中,忽然口吐白沫,指天画地,通起神来。一个原本“斗大的字识不得一个”的贫苦农民,忽然变得“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能识前生后世,能算阴阳八卦,画下神水神符与人吃下,不但百病祛除,而且刀枪不入。远近平民闻讯蚁附,很快就发展成一支无坚不摧的“神兵”队伍。这便是湘黔一带持续了数年之久的“神兵起义”。
       闲言少叙。且说道台大人朱益浚发下密令后,各营兵将当即在镇竿城内大肆捕杀“乱党分子”。在革命党光复军第二次进攻、镇竿城终告光复之前,短短七天时间,就杀人将近一千。当真是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朱益浚回到府中,已将近半夜。他来到书房,刚准备解衣就寝,隐约听得屋顶“咔哒”一声,似有夜行人光临。他心中一惊,忙侧身探出窗外,果见一条黑影无声无息一闪即逝。他大吃一惊,想起日间大闹法场的青年苗人,不由得心中发毛。当下不敢声张,悄悄去寻找护院家丁。
       那黑影掠过屋顶,伏在墙头四处观察了一会,飘身而下,来到一处浮雕窗花的木格子窗前,将鼻孔凑上去轻轻一吸,果有一股芳香脂粉之气。黑影暗喜,正欲撬窗,听得里面有人娇声叫道:“香草,你去吧,我要睡了。”香草应道:“是,小姐。我给你放下蚊帐就走。”
       黑影听得这么一说一答,早酥麻了半边身子。待那香草打开房门,他一纵身掩将过去,轻轻将她点倒,侧身滑入房内,反手将门带上。小姐听见声响,睁开眼来,朦胧中看见一条黑影来到床前,奇道:“香草,你又回来干什么?”
       借着微微烛光,黑影望见纱帐内那小姐面色晕红、双臂裸露,不由得心中狂跳,一招“野马分鬃”撩开蚊帐,伸指一点,正中那小姐胸口。那小姐还未明白过来,已然全身酥软,动弹不得。小姐正在吃惊,只见一个面目黝黑的瘦汉跃上床来,和身压在被上,俯在耳旁轻声道:“朱小姐,在下是松桃府原守信。前天在大街上目睹小姐芳容,今日得以亲近,真是三生有幸!”
       他声音虽小,朱小姐却如遭五雷轰顶,“嗡”的一声,几乎晕厥过去。张嘴欲呼,却叫不出声来。惶急之时,眼泪便如泉水般簌簌落下。
       原守信瞧见,心中欲念更炽。他奸淫过不少良家妇女,从未见过这般貌美如花又气质高雅的官家小姐。当下狞笑一声,说道:“小姐莫急。待会儿销魂的时候,我会解开你的穴道,让你高声大叫的。哈哈!”伸手便欲往被褥里掏摸。
       突听得门外人声嘈杂,纷纷叫嚷道:“抓刺客!捉拿刺客!”“哐当”一声,房门被人踢开,数名大汉端枪冲入,当先一人厉声喝道:“兀那刺客!还不出来受死?”
       原守信吃了一惊,满腔欲火登时化为乌有。他见这些大汉俱是手持快枪,心中暗暗叫苦。不过他也算经历过不少险恶,这番陷入重围,也不惊慌。把心一横,展开双手将小姐连人带被抱了个结实,跃下床来,森然道:“小子,你家小姐在我手上。你们不要她的命了,只管动手便是。”
       几名家丁见到这份光景,也不敢轻举妄动。原守信将小姐撩在胸前,“喀嚓”一声,踹开窗户,跃了出去。
       原守信一到窗外,登时又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窗外也密密地站了一排人,俱是手持钢枪,将出路堵死。当中一位锦服老者——正是那道台大人,喝道:“何方鼠辈,敢到我府中撒野?放下我儿,饶你不死!”
       原守信哪里肯听,手中抱着小姐,冷冷说道:“我是革命党敢死队员。快些让路!我到了门外,自会放下你家小姐。否则老子拉动炸弹,大家一起炸死!”众家丁见他将小姐扬在前面开路,不敢硬顶,后退几步,便到了院墙之下。
       朱益浚见到如此光景,料想女儿纵然不曾受辱,传扬出去,也免不了受人笑话。何况,以他堂堂道台之尊,如何肯受人挟制?当下高声道:“冰儿,休怪阿爹无情了!”一扬手,“啪、啪、啪”数枪击出。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院墙上溅起数点泥团,刺客与小姐却均已不见。
       原来原守信见他开口,知情不妙,恰在他开枪之前提气一纵,霎时间飞上墙头。那几枪便尽数击在墙上。
       原守信暗道:“好险!”不敢停留,展开轻功,很快逃远。
       第三章 大街
       原守信几个起落,便将道台大人一干人等远远地抛在身后。他想起这位独揽湘西三府五厅十四县军政大权,号称“半边抚台”的道台大人今晚被自己着实羞辱了一场,眼下又有美人在抱,心中得意之极,几乎就要笑出声来。正寻思到哪儿找个僻静所在,去享受享受这难得的艳福。忽听有人轻轻叫道:“伙计,今晚收获不小哇。来来来,按道上的规矩,见者有份。分一半给我吧。”那声音不大,却是清晰异常,仿佛就在耳边。
       原守信心中一惊,刹住脚四下一转,方才看见对面瓦墙上斜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月光下,这人脸含微笑,长衫胜雪,左手持着一柄玉骨摺扇。
       原守信听他不是朱道台的人,稍稍有些放心,当下微一沉吟,便念江湖口诀道:“原来是江湖上的朋友!哈哈,‘通天彻地独行客,三江四海是我家’。请问仁兄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他报了身份来历,却没讲出姓名。那人尚未回答,他瞧着那人手中摺扇,猛地想起一事,脱口道:“你莫不就是……田三怒?”心中陡地一沉。这田三怒武功高强,既抗官府,又诛恶徒,在湘黔一带颇有侠名,随身常带的便是一柄摺扇。眼前此事,不知他会怎么处理?
       果然那人点点头道:“原来是松桃府哥老会的朋友。不错,在下便是镇竿城田三怒。如今兵荒马乱,伙计浑水摸鱼,这一着实在高明。只不过我镇竿地小人穷,不知仁兄取的是哪一家的不义之财?”他先前听见枪响,便悄悄赶来,看见原守信神色慌张,背上布包又隐然是个人形,心中已然起疑。
       原守信惟恐时间耽搁太多,给朱道台的人追上来就危险了,当即将脸一沉,说道:“我是革命党光复军敢死队员。昨晚的打仗你见到了么?今天天王庙前杀人你见到了么?你既是江湖道上的朋友,我看你还是别来搅这浑水的好!”
       田三怒更是起疑,微微冷笑道:“革命党?不会吧。我到常德府见到革命党造反,那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怎么会深更半夜掳人财物?你扛的是长枪么?是炸药么?都不像呀。”一言未毕,倏地跻身近前,左手一招“游龙戏水”点向原守信眼眶。原守信举手隔挡。哪知他这一招乃是虚招,右手早使一招“探囊取物”,夹手将布包夺了过去。
       田三怒触手便知布包里是个女人无疑。回身将布包放在瓦上掀开一角,果然一张秀丽的脸庞露了出来。他脸色一变,目光电一般射向原守信道:“咱们在道上混饭,劫夺大户那是替天行道,却是严禁淫辱妇女的。这规矩难道你不知道?”
       原守信见他一伸手便从自己手中夺了人去,知他武功高出自己许多,右手暗暗扣了一枚钢镖,口中说道:“田兄休要误会。这个女人乃是奸细,我正要拿她回去审问。快还过来,耽误了革命党的事,你担待得起么?”
       
       田三怒见他口口声声不离“革命党”几个字,心中暗想:听说哥老会全都入了革命党,莫非真有其事?说道:“这明明是个女子,怎么会是奸细?革命党昨晚吃了败仗,早已走远,怎么你还向城内走?嗯,她是不是奸细,我一问便知。”说着,便要替那朱小姐解开穴道。
       原守信大喝一声,右手一扬。田三怒只觉寒光一闪,利刃已到跟前,匆忙之中顺手一抄,将钢镖抓在手中。他怒喝道:“这种卑鄙小人,纵然是革命党,也留你不得!”将手一扬,也是一镖回掷。原守信侧跃避开,一招“举火燎天”便欲进击,突见一管黑洞洞的枪口顶住了自己的额头,冷嗖嗖的一阵阴气逼人。原守信一惊之下,顿时呆若木鸡——田三怒左手之上,那柄摺扇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支亮晃晃的勃郎宁手枪。原守信怔怔地对着枪口,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下跪求饶,还是下手硬夺。只见他双腿一晃,突然挺胸,竟是将顶门凑了上去,冷笑道:“原来你是靠这个家伙打天下的。别人都说田三怒是个英雄,今日一见,哼,也不过如此!”大声道:“你开枪吧。我若皱一皱眉,便不算好汉!”
       田三怒顿了顿,道:“我若就这么杀了你,谅你也不服……”收回手枪,正待再说。原守信哪敢犹豫?一个筋斗往后翻出,半空中扔下一枚黑点,“嘭”的一声,炸出一团烟雾。田三怒急忙后退,终究晚了一步,吸进了一大口。那原守信却已逃远。田三怒霎时只觉得口中发甜,一阵天旋地转,暗道:“不好!这烟有毒。”提起布包便往大街上跃下。
       这时已是深夜,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无。田三怒暗运内功将毒气压住,再来打开布包。只见那少女皓臂如玉、酥胸半露,一张俏脸在月光下看来,也依然是明艳动人。田三怒暗暗喝了一声彩。那朱小姐经过如许奔波,情绪已稳定下来,苦于穴道未解,无法说话。
       田三怒道:“姑娘,你莫害怕。我解开你的穴道,就送你回家。”说着倒转扇柄,在那圆润的肩窝上轻轻一点。朱小姐全身一松,忍不住喘了几口气。田三怒道:“姑娘,你家在哪里?你被坏人掳走,家里人肯定都急坏了。”
       朱小姐本已平静下来,听他提及此事,立时又脸色惨白,低下头,恨恨说道:“革命党!该死的革命党!”
       田三怒心想这事若张扬出去,恐怕对革命党不利,便道:“姑娘莫要误会。那人只是个寻常蟊贼,不是什么革命党。”
       “他是的,他自己说的。”朱小姐仍咬牙道,“还说叫什么‘原守信’!我一定要杀了他!”
       “什么?他是原守信?”田三怒大吃一惊。怪不得这家伙如此奸猾,原来便是松桃府有名的采花大盗原守信!早知如此,真不该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只是这人一向只在贵州活动,从不踏进湖南半步,这次却为何例外?
       那朱小姐毕竟是到省城念过几年书的,过了一会,又平静了下来,抬头道:“多谢你救了我。你叫田三怒,是么?大恩大德,日后定当报答!”爬起身来,抱着双臂,便欲走动。
       田三怒脱下长衫披在她身上,心想这姑娘年纪虽小,处事倒很老练,忍不住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在哪里?”问过之后,却暗暗有些后悔。如此打听一个姑娘家的名字,似乎太过唐突。但见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答道:“我叫冰芝,我家在道……道门口。”
       田三怒一阵高兴,正欲再说,突觉一阵晕眩,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心知不妙,竭力调整了一下气息,说道:“冰芝姑娘……我中了那恶人的毒烟。现在毒性发作,不能送你回去了,待我叫两个兄弟来……”掏出一枚“流星”,擦了擦,往上一掷,“啪”的一声,半空中闪出一团火焰,星星点点,光彩夺目。
       不一会,街头转角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田三怒松了口气,立刻“哇”的一声,喷出一口甜水,晕了过去。
       第四章 野牛渡
       远远望去,那野牛渡确实像一只野牛伏在江边喝水。两条弯弯绕绕的小道一左一右,犹如两只牛角。牛头正中兀立着几间茅舍,顶上挑出一面风幡,写着“福临客栈”几个大字。一条拇指般粗的钢缆横过河面,拴在两岸的大树上,是牵引渡船用的。
       撑渡船的是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也许是常年在河面上漂泊的缘故,周身皮肤已黑亮如漆。老者今天清早起身,连续撑了几十个来回,坐船的人却一点也不见少。老者暗觉惊奇。以他的经验,只有土匪作乱或是穷人造反的时候,才有这样的情形。
       不独渡船老者心情有异,客栈老板更是惊诧莫名。整个客栈几天前便被人包下,吩咐除他夫妇留下照看外,其余伙夫、堂倌等全部放假回家。是谁包的,要包多久,来人不说,他也不敢问。今日看来,聚集而来的似乎三江四海的都有,口音各异,肤色混杂,同以往土匪过道是大不相同,至少从规模上看,就不知大了多少倍。
       中午时分,客栈外又走进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二十五六岁上下。男的穿一身棕色西装,头戴礼帽,拄着一根亮油油的文明棍子。女的剪着齐耳短发,面容姣美,身着蓝布旗袍,都是这山野之中难得一见的人物。客栈老板张大着嘴,呆瞧不已。
       先到之人有认得这两位的,抢上前抱拳道:“田先生,杜先生,你们来了。”回头吩咐:“快去禀报总舵主。”有人答应一声,飞步上楼。
       不一会,便听得楼板楼梯嗵嗵作响,一个圆头圆脸的大汉快步走下来,老远就抱拳道:“哎哟,田兄,杜兄,可把你们盼来了。前晚兄弟我吃了大亏了……”姓田的忙抢上一步:“唐兄,莫要高声。”姓杜的也道:“唐总舵主不必客气。”
       姓唐的稳稳心神,摇头道:“不妨事,这里都是自家兄弟。哎……”又是一声叹息,似乎很是懊丧。姓田的仍道:“上楼再说,上楼再说。”不由分说,拉着那姓唐的就上了楼。客栈老板瞧着这种场面,奇异之中,又多了些许仰慕。
       那姓唐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湘鄂川黔四省边区“哥老会”总舵主唐力臣,镇竿长宜哨人;姓田的乃贵州提督田兴恕次子田应全,同盟会镇竿会员;姓杜的叫杜月梅,同盟会常德会员。三人来到楼上,那些先行到达的各分舵舵主、参加起事的各村寨寨主纷纷起身相迎。唐力臣向二人一一作了介绍。田应全、杜月梅豪迈过人,同每人都热情地握手致意。这些义军首脑自上次攻城失利后,一直有些神情萎靡、意志消沉,现在见到田、杜二人,方才有些振作。
       众人安顿坐定,有小厮送上热茶热水,唐力臣道:“弟兄们,前儿咱们汇集了上万人马,居然打不下偌大一个镇竿城来。到底是何道理?说实话,兄弟我也很不明白。今天请田先生、杜先生来,先给咱分析分析,再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田兄,你看……”
       田应全道:“诸位兄弟,今天我们从镇竿过来时,那朱益浚、张绍欣又在砍杀被捕的兄弟了。到今天为止,包括松桃分舵主张子衡兄在内,被杀的兄弟已超过了五百……”众人登时喧哗起来,脾气火爆者更是破口大骂。唐力臣将手往案上一拍,喝道:“直娘贼!老子不将这姓朱的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众人怒骂一阵,渐渐止息。田应全道:“诸位兄弟,那姓朱的越是疯狂,就表明他越是害怕心虚。连日来,他不断派出快马前往长沙、常德、沅陵等地恳求支援。以为只要援兵一到,他这个镇竿城就可以固守下去。”听了这话,众人心中却又一沉——一旦援兵到达,这“光复”大计,可真就难上加难了!
       田应全道:“可是,他打错了算盘!这些地方早已宣布光复,早就在我革命党的控制之中了。来,咱们先请杜先生讲讲外面的形势。”
       杜月梅点点头,娇声道:“目前的革命形势,发展得非常顺利。自武昌起义后,10月28日,我革命党人焦达峰、陈作新率军攻占长沙,成立了‘中华民国军政府湖南都督府’,发布《讨满檄文》,号召全国民众推翻满清政府,并电令各道、府、州、县立即投顺。到本月初,岳州、衡州、宝庆、常德等地已传檄而定,宣告光复。目前湖南境内,就只剩下湘西这块地方还没有光复了。”
       众人松了口气,又纷纷小声议论起来。乌头寨寨主吴正明喃喃骂道:“姓朱的这直娘贼,恁地顽固!”唐力臣将手在他肩上一拍:“哎,革命若都这般顺利,那还要咱们这帮子人干啥?他不投降,老子将枪子打到他脑袋上,看他能捣腾得了几时?”众人一阵哄笑。田应全道:“正是!他如此顽固,正好让咱们兄弟显显手段。在座各位都是英雄好汉,难道这改天换地的大事,就不是咱们能做的?”这话说得颇有豪气,众人登时为之一振。田应全又道:“不过,那镇竿城墙高壁厚,又得朱益浚经营多年,火药局、军械局弹药充足,姓朱的手中还有各种兵丁一万有余,统兵将领黄忠浩、杨让梨也均非等闲之辈。这镇竿城么,要打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上次咱们吃亏就吃亏在急躁硬攻、缺乏内应几个方面……”当下将前次失利原因简要分析了一下,正欲提出下一步行动方案,忽听房外有人叫道:“喂,你磨蹭什么?还不快些进去?”
       有人应道:“是。”房门轻轻推开,一个满脸胡须的瘦汉手提茶壶走了进来,替众人一一续上热水。田应全心中一动,正欲发话。唐力臣一翻手,捉住那瘦汉手腕,厉声喝道:“你是哪位舵主手下?叫什么名字?”
       众人一怔。那瘦汉手腕一抖,一招“风摆荷叶”挣脱出来,身躯一晃,已到了门边。唐力臣正欲喝叫,他却在门边回转身来,说道:“唐总舵主好眼力。”伸手一捋,拔掉胡须,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众人醒悟过来,顿时拔枪的拔枪、抽刀的抽刀,一阵忙乱。田应全、唐力臣脸色一变,杀机顿起。须知这等机密会议被人混了进来,后果真是非同小可!
       那年轻人却似毫不在意,反身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朗声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镇竿城田三怒手下龙云飞是也。各位好汉请了。”
       吴正明却与他有过交往,当下说道:“禀告总舵主,这位确实是田三怒手下‘小飞龙’龙云飞。”龙云飞向他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唐力臣顿了顿,道:“我哥老会一向同田三怒井水不犯河水。你今天使这种下三滥手段混入本会,刺探我方机密,是何道理?”
       龙云飞道:“风闻哥老会全都加入了革命党,我不大相信,来看个究竟,成不成?”他年少气盛,说话也不多加考虑,“不过唐总舵主请放心,那朱益浚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反满兴汉’,我举双手赞成,不会泄露你们的机密的。可是,我大哥一向行侠仗义,与贵会并无过节。你们为何将他也捉了来,又藏在何处?倒要请教。”
       众人又是一怔。唐力臣道:“田三怒武功虽高,可是他一向自高自大。嗯,我唐某人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吴正明道:“龙兄弟,你大哥失踪了么?谁说是我们捉的?是你亲眼所见,还是听别人说的?”
       龙云飞道:“我虽然没有看见,却能推测出来。我在大哥失踪的地方找到一枚钢镖。吴兄,这钢镖上刻着一个鹰头,是你们哥老会的标志吧?若是他武功不如人家,我们也无话可说。但他却是先遭人暗算,中了‘云香散’的毒才被捉走的。我今天来,就是要向各位问个清楚。”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钢镖,“呛啷”一声扔在桌上,微微冷笑。
       众人见他拿出了证据,都有些惊异。吴正明将钢镖捡在手中,翻来覆去验看一番,再放到唐力臣跟前:“总舵主,你看……”
       唐力臣毫不理会,目光依然紧紧盯住龙云飞,冷冷说道:“我还是那句话,第一,我们没有捉拿田三怒;第二,你刺探我方机密,今天休想站着出去!”
       龙云飞仰望屋顶,也冷冷说道:“我也给你们留下几句话,第一,我大哥没有下落之前,我还会再来;第二,你们杀官造反也罢,反满兴汉也罢,我都不反对。但若是有人奸淫掳掠、骚扰百姓,我龙某人决不放他过手!告辞了!”一言未毕,将手一招,那枚钢镖似长了翅膀一般,倏地飞回。只听得“喳”的一声脆响,龙云飞身子一沉,竟平平从楼板上堕了下去。
       众人大出意料,谁也来不及反应。待醒悟过来奔到窗边,只见一条黑影飘然而去,眨眼间已到河边,竟不上船,径直跃上钢缆,飞一般掠过河面。单是这手功夫,余下之人便无一个能够做到。再来看他适才坐过的地方。却是楼板正中圆圆地破了一个大洞,想是他说话之时,脚下暗藏利刃,偷偷将楼板划破,自然稍一用力,就沉了下去。这手法固然匪夷所思,功力也高得惊人。众人面面相觑,都是骇异无比。
       唐力臣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田应全想了想,道:“众位兄弟,我想起了一件事。那天朱益浚在天王庙前杀害我革命志士的时候,有人大闹法场,搅得那帮狗官不得安宁。老百姓都说‘革命党真了不起’。呵呵,是哪位兄弟手下,让咱们见识见识,如何?”
       众人听了,更是面色尴尬。隔了一会,吴正明道:“田先生,大闹法场的那位,并不是我们‘光复军’人员。依兄弟之见,很可能便是刚才这位‘小飞龙’。他兄弟三人田三怒、龙云飞、任天侠都师从于巴斗山通天长老,武功超群,仁侠忠义。不过只有他是苗族,而且轻功……”
       唐力臣摆摆手道:“吴兄弟,他们三人虽然号称‘侠义’,不过杀得几个恶徒罢了,从不敢与官府公然对抗。这样的事,哪里是他们能做的?田兄,这龙云飞探听到了咱们的机密,你那镇竿城内的计划,我看就取消算了。嗯,都怪兄弟我疏于防范……”
       
       田应全朗声道:“唐兄莫要介意。如今的革命形势,正是上应天时、下顺民心,纵然是那清狗的千千万万人马,我光复军也踏之如同齑粉!谅龙云飞他们不过三人而已,哪里能阻挡得住革命的步伐?”这话说得依然很有豪气,众人均是点头不已。唐力臣一拍桌子,喝道:“正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田三怒、龙云飞若敢对抗革命,我也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是夜,野牛渡上灯火通明,众人秘密商议,直到深夜方散。
       第五章 病榻
       田三怒足足昏睡了两天,恍恍惚惚中听得不断有人为自己拿脉,胡诌什么“血气不调”、“肝火上扬”之类鬼话,也不断有人替自己擦汗、喂药。身边似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会儿他终于清醒过来,勉强睁开眼睛,还未看清周围景况,就听有人叫道:“哎呀,大侠醒过来了。绿茗,快去禀报小姐。”声音未停,一张老脸已映入他的眼中,谄笑道:“大侠,你昏迷了这么久!哎呀,可把我们给忙坏了。医药局、洋医所的人都来过,都没得什么办法呢。亏得小姐念的书多……”
       田三怒见她一张口就没完没了,便插话道:“这是什么地方?”他见这里布置奢华,不像寻常人家,是以有此一问。
       那老脸怔了怔,笑道:“哟,这个你还不知道么?这里就是咱们城里最贵气的地方——道台府呀。”
       田三怒心中一惊,刚想再问,门外有人叫道:“老爷来了,小姐来了。”门帘一闪,朱小姐微笑着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套素雅的学生装,乌黑的头发上束了一根绿色丝带。在她身后,是一名身材瘦高、穿着锦袍的老者,正是这湘西十四县的最高官员——道台大人。
       田三怒一阵血往上涌,但碍于情势,不得不欠身道:“道台大人,请恕小人无礼。”朱益浚抢上一步,扶住他道:“壮士休要多礼。壮士乃本府小女的救命恩人,那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冰芝姑娘本来走在前面,见到他后,便站住了,这时才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大人在床沿坐下,说道:“田壮士,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你曾孤身追敌五百里去诛杀恶徒;曾经独挑黄罗寨,将悍匪莫七元扔下万丈悬崖;又率弟兄铲除了欺压百姓的恶霸游少清。真不愧为一代大侠!当今世道纷乱,革命党借着势力庞大,四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正需要壮士这样的侠义之士来替天行道、伸张正义。本府一向求贤若渴,今天能遇到壮士这样的人才,真是本府幸甚!万民幸甚!”
       田三怒欠身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心中暗想: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和蔼可亲的老头,竟是那杀人不眨眼、双手沾满了汉苗百姓鲜血的恶魔!
       冰芝小姐插嘴道:“阿爹,说那么多干什么?”
       朱益浚呵呵一笑:“你看,我一见到壮士,就高兴得什么都忘了。田壮士,实不相瞒,我已经委任你为道标中营游击。我道台府直属兵丁五百余人全归你管,克日即可上任。你看如何?”
       田三怒微微咳嗽道:“小人……小人才疏学浅,实在不能担此重任。”
       朱益浚将手一摆:“哎,壮士不必过谦。大丈夫身处乱世,正当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当初包公手下有南侠展昭,施公手下有金镖黄天霸,俱是绿林豪杰出身,也都能为朝廷效力。田壮士身手不凡,值此朝廷用人之际,难道不想与展昭、黄天霸之类一较高低?”
       田三怒重重咳嗽几声,喘息道:“小人前日中毒太深,身体虚弱。请容小人将养几日,再行定夺吧?”
       朱益浚也不勉强,站起身道:“好吧。壮士请安心静养。本府军务在身不便久留。”转向陈嫂道,“陈嫂,要好好照顾田壮士,知道吗?”那陈嫂答应一声。他又回过头来,“田壮士,你且安心静养。本府诚心求贤,那中营游击正虚位以待,望你不要辜负了本府和镇竿城这数万百姓之厚望!”说罢,走出门去。
       朱益浚一走,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冰芝小姐道:“陈嫂,大侠的药熬好了没有?”陈嫂应道:“是,差不多了,我去看看。”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
       这么一来,房内就只剩他们两人了。田三怒更觉得不自在,刚欲说话。冰芝小姐道:“大侠,你……好些了么?”田三怒道:“好多了。这几天……”冰芝小姐接口道:“那算得了什么?我自小没了娘,很多事都是我自己做的。”田三怒心中一震,听她的口气,难道这几天是她在给我敷药擦身?这怎么可以?他身上一阵发热,口中却道:“多谢小姐挂怀。那陈嫂照顾在下……很是周到。在下再过一会儿,就可以走动了。”心想我假作不知,便可以蒙混过去。
       冰芝小姐嫣然一笑:“我在长沙念了几年书,这护理病人的事,只当作是小菜一碟呢。大侠,那‘中营游击’……”
       田三怒心道:嗯,原来她是将我当作普通病人来着,可不能误会了。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道:“小姐,你别口口声声叫我‘大侠’好不好?按江湖习惯,就叫我田兄好了。”
       冰芝小姐道:“陈嫂她们都说像你这种行侠仗义的人,就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大侠呢。好吧,我不叫你‘大侠’,你也别叫我‘小姐’了。那天你不是叫我‘冰芝姑娘’么,这也是江湖上的习惯,是不是?”
       正说笑间,陈嫂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看见他们聊得开心,不觉暗自惊奇。冰芝小姐叫道:“好呀,药来了。躺下吧,我来给你敷药。”
       田三怒再怎么洒脱,这时候也不能让她为自己敷药了,何况他毒性已然祛除,身体已基本恢复。当下将眉头一皱,说道:“这药方是谁开的?好像有点不对?这样吧,冰芝姑娘,你派人到水门口……唔,还是我自己去吧。我这毒中得太深,光敷药不能祛除,须得尽快服用解毒丹……”说着,挣扎下床,拔腿就走。
       冰芝小姐急道:“怎么这么急?你能行么?”
       田三怒笑道:“我已经好了,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这些天多谢你们了。”说着,提气跃了几跃,果然活动自如。冰芝小姐与陈嫂见了,都是惊奇不已。
       第六章 镇竿城
       田三怒出了道台府,就径直往家里走,心中暗暗回想:“那天我发信号叫两位兄弟来,却怎么又到了道台府去了?他们找不着我,定然焦虑至极。”果然,回到家中,两位兄弟正坐立不安。那龙云飞破口大骂着,又要去寻哥老会的晦气。田三怒叫道:“二弟,哥老会又碍着你什么事了?”
       听见他的声音,屋内两人顿时又惊又喜,立刻抢出门来,拉着他的手道:“大哥,这两天你到哪里去了?我们还以为那帮哥老会的蠢贼把你……”
       田三怒笑道:“哥老会?他们有这本事么?”
       龙、任二人咧嘴一笑。龙云飞从怀中掏出那枚钢镖:“还不是因为这个。”
       田三怒看见钢镖,登时脸色一沉,道:“此事有些蹊跷,咱们进屋去说。”到了屋内,他将那晚战退原守信、相救朱小姐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咱们在常德府见到革命党造反,那都是何等的英雄豪杰!正是师父所说的‘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了。这才回来准备助他们一臂之力。却不想革命党中也有这种奸淫掳掠之徒。二弟,三弟,你们有何看法?”
       二人听了,都是一阵沉默。龙云飞道:“那天我们在大街上找到这枚钢镖和‘云香散’的粉末,猜想必是哥老会的人犯了啥事被大哥撞见,然后使出肮脏手段捉了大哥。我们又探听到哥老会的人正在野牛渡聚集,就混了进去。三弟在外接应,我进了他们总舵。却听见他们正在商议什么‘攻城大计’,才没有把事情闹大。早知这样,真该让那姓唐的好好出一出丑!”
       任天侠年纪虽小,但随两位兄长闯荡江湖多年,行事也颇有经验,当下想了想,道:“我们想哥老会里一般都是些贫苦百姓,现在又入了革命党,应该不会与大哥发生冲突,谁知……”言语之中,似乎对革命党颇为失望。
       田三怒道:“出了这么一个败类,也不能说革命党就全都不是好人了。那满清政府数百年来欺压百姓,所犯罪责又何止一件两件?在常德的时候我就想过,要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安乐日子,首先要打垮满清政府。咱们这些年来行侠仗义,又能杀得几个恶人?目前革命党势力强大,深得民心。当年‘吴王’(清乾嘉年间苗民起义领袖吴八月)、‘神王’(清末民初“神兵起义”领袖吴老生)未能实现的愿望,现在就全得靠革命党来实现了。”
       龙云飞、任天侠都点了点头。
       田三怒继续道:“至于革命党内部良莠不齐,那也是在所难免的。本来咱们只须将这些情况通报给他们领头人物,由他们内部自行处理就可以了。问题是:第一,那领头人物未必肯相信咱们;第二,那姓原的在我手中吃了亏,必然怀恨在心,说不定会想法报复;第三,二弟潜入他们总舵,已经引起他们的不满,若是有人乘机挑拨,势必会对我们不利。”
       龙云飞昂然道:“师父常说‘天下之势,应该让有德者居之’。大哥,我卧虎岗、黄沙寨还有数千人马。不如咱们自己打下这镇竿城来,你来坐镇天下吧。”
       田三怒摇摇头,并未回答。任天侠道:“要不然,咱们暂时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待他们两虎相争,局势稳定之后再回来。那时再相机行事,怎么样?”
       田三怒道:“当年师父传授我们武艺的时候,经常说‘侠义为怀,应该时刻关心百姓疾苦’。如今世道纷乱,百姓遭殃,镇竿城前途未卜,正是你我兄弟尽心尽力之时。逃避不是办法,出头露面也还没有必要。我们仍要帮助革命党夺取天下,但对于凶恶之徒,不管他是满清官员也好,是革命党也好,都要极力铲除!”龙、任二人点头答应。
       田三怒又道:“至于卧虎岗人马,暂时先不要动。如果革命党不行了,或者他们虽夺得天下,却没有解脱黎民疾苦,那时再动不迟。”
       当晚,田三怒依然四处巡游一番,看看夜深,便欲回家休息。行至正街街口,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是守城的兵丁巡逻到此。田三怒不想与他们碰面,轻轻一纵,上了屋顶。待这队兵丁走过,方才准备下来。忽见对面拐角处闪出一个人影来,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田三怒心中一动:好呀,那话儿来了。轻轻跟上。
       但见这人来到转角,从背后袋子内取出几张白纸,似乎是布告之类,飞速往墙上一贴,又急急溜走。
       田三怒心下大奇,掩过去偷偷一看,果是几张布告。中间一张标题部分写道“湖南军政府示”,下面方方正正盖着一块大印。田三怒一阵兴奋,也有些好奇。便悄悄跃上屋顶,又尾随那人而去。但见这人每转到一处路口,就拿出几张布告来贴。这样转了几转,来到一处死胡同。突听得“踏踏踏”又一队兵丁走了过来。那人无可逃遁,正没理会处。田三怒飘身而下,在他胸口轻轻一点,顺手又将他提上屋顶。
       待巡逻兵丁走过,田三怒反手解开那人穴道,轻声笑道:“伙计,你是头一回干这差使吧?”那人喘了口气,问道:“阁下是田三怒兄么?”田三怒大是奇怪,回头细看,登时认了出来,不觉诧道:“原来是田二公子。怎么,你……”田应全笑道:“久仰三怒兄大名,没想到今日有缘相见。三怒兄,若不嫌弃,请到舍下一叙如何?”原来二人俱是本地名人,相互间早闻大名,只不过一个是富家子弟,一个是绿林豪客,从未进行过正面交流罢了。田三怒也不推辞,拱手道:“如此甚好!”
       二人相互间心仪已久,很快熟络起来。来到田家大宅,只见偌大一个空宅,连一个下人也没有。原来田应全独自一人持家,周济穷人多半是一掷千金,这次为闹革命更是散尽了家财。当下田应全道:“我生性懒散,家兄又远在海外。寒舍蒙尘,让三怒兄见笑了。”田三怒对他的作为早有耳闻,见到如此情景,已隐约猜到一些,心中感动,正色道:“二公子仗义疏财,兄弟我一向钦佩。你我神交已久,客套话也无须多说。以后二公子但有所命,兄弟无不遵从。”他见田应全四处张贴革命党布告,已猜到了他的身份。他本来见原守信臭名昭著、唐力臣脾气古怪,对革命党已很有些失望。此时见到田应全光明磊落,英侠豪爽,对革命党又重新有了信心。瞬息之间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全力以赴,相助革命党完成光复大业。
       田应全道:“你我年纪相仿,又是同宗,就以兄弟相称吧。我有一事想请教一下,请三怒兄据实相告。”田三怒点头道:“请说。”田应全道:“上次朱益浚在天王庙前大杀革命党人的时候,是不是……”田三怒道:“‘大闹法场’那件事?那是我兄弟干的。我们本来想警告那朱益浚一下,叫他不要滥杀无辜。谁知他反而变本加厉,倒让许多好汉送了性命。想来真是惭愧。”
       田应全道:“三怒兄莫要过谦。你们这么一闹,那姓朱的以为革命党已混入城内,忙于清除内患,无暇顾及城外。让光复军获得了难得的休养、喘息之机。如今他困守孤城,革命党数万大军已重新集结,不日就可攻打进来。算来也有你们一份功劳呢。”他如此一说,等于是承认了自己革命党人的身份。
       田三怒早有准备,并不意外。楼上另外三个人却听得怦然心惊。原来这次田应全回城办事,除杜月梅同来外,还叫唐力臣挑选了两名轻功佳、枪法好的兄弟随同参与。刚才他本来是同其中一名弟兄一起外出的,不料黑咕隆咚的,转几个弯就走散了。这人已先他们一步赶回,眼下也在楼上,听见他们的说话,心中只是叫苦不迭:“怎么又碰见他了?我怎么这么倒霉?若是他们谈得兴起,上了楼来,岂不是要了我的命么?”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同田三怒会过一面的采花大盗原守信。
       
       原来这原守信臭名昭著、恶迹斑斑,在松桃就已经引起黑白两道公愤。正欲逃亡时,恰逢松桃哥老会首领张子衡应唐力臣之邀,招集兵马参与光复镇竿。他就化名原义,又找了个熟人介绍,才得以随同前来。后光复军攻城失利,松桃一路更在撤退时遭遇包围,自张子衡以下几乎全军覆没。他仗着一身轻功逃了出来,受到唐力臣的赏识。这次便被派来协助田应全行事。不料,田应全居然将田三怒带了回来,眼看田三怒也将成为革命党人了,怎不令他心惊肉跳?
       好在田应全并没将田三怒带上楼来。二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谈了约一盏茶时分,田三怒见夜色已深,便起身告辞,自去相会二弟、三弟不表。
       第六章 监狱
       田应全送走田三怒,兴奋不已,爬上楼来,却见楼上三人一个个脸色凝重,不觉笑道:“怎么了?闷在这里很不舒服,是不是?”杜月梅正色道:“田兄,我们此来负有重要任务。你如此轻信一个外人,就不怕泄露机密?”田应全道:“不妨事。他这个人一向正直,敢于同官府对抗,正是咱们要多加发展的对象。而且,我也并没有对他多说什么。”
       可是,那三人依然不放心。商议一会,原守信建议道:“田先生,杜先生,要不这样吧。干脆咱们换个地方。如果那田三怒告了密,也不容易找到咱们。”那二人都表示赞同。田应全沉吟一下,点头道:“好,为防万一,你们三个今晚就不要住在这里。这房子斜对面有一间空房,是以前我家管家住的。背靠着城墙,有事的话,凭两位的身手只要推开窗户,就可以跃出城去。不过记住,一定要保护好杜先生!”原守信与另一轻功好手彭舵主点头答应。
       田应全将杜月梅拉到一边,轻声道:“咱们加入同盟会时发过誓,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一切。现在事态紧急,但我相信革命一定会成功的。别说我过早地暴露了身份,明天我还要去说服那镇台大人呢,不暴露怎么行?那才是最大的危险呢。另外,若是我出了事,第二步计划就由你负责,明白吗?”杜月梅星眸含泪,点了点头:“你……你要保重!”
       将他们送出门,田应全走上楼来。想起即将到*9*5的胜利,情绪依然亢奋不已。便点亮蜡烛,伏案疾书。到天色大亮时,已起草完成了“湘西军政府咨政纲要”、“湘西军政府示”、“湘西军政府报中华民国军政府湖南都督府电”等文件。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田应全怀揣文件,敞开大门,到外面转了转,见没什么异常,才走到斜对面来。看见早餐极为丰盛,便坐下吃了一点,取出文件交给杜月梅道:“这些东西待会儿派一个人带回去给唐司令。要同唐司令保持密切联系。一切小心*5*2”杜月梅点点头,却无多话,看着他又走回了田府大宅。人人都知道,今天是极其重要也是极其危险的一天。
       田三怒回到家中,将与田应全交往的经过向二弟三弟一说,二人都是又惊又喜。第二天,三人一早出门,只见大街上百姓三五成群、议论纷纷。街头转角处更是挤满了人,胆大者早将布告大声念了出来。布告的内容,首先是“湖南军政府示”,号召广大百姓推翻满清政府,勒令各道、府、州、县立即投顺,宣布光复;其次是“湘西光复军总司令布告”,称光复军总司令唐力臣已传檄四方,邀集了凤凰、松桃、乾州、永绥四厅光复军五万余人,不日将兵临城下,“杀猪(朱)宰羊(杨)”,誓斩满奴朱益浚、杨让梨。并号召广大百姓、官兵揭竿起事,充作内应,城破之日,必将论功行赏云云。
       镇竿百姓受官府欺压已久,今天见到革命党的布告,个个都扬眉吐气。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练兵练勇,却一个个垂头丧气的,犹如斗败了的公鸡。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一队兵丁前来撕扯布告,驱赶人群。突然,不知哪里飞来一枚石子,“啪”的一下,正中那带队头目的额头。那头目大叫一声,捂住额头,回身急走。围观人群见了,都是哈哈大笑。田三怒看见人心所向,还未开战便胜负已分,心中不觉暗赞:“二公子此举,实在高明之极!”
       然而还没到午时,忽见任天侠匆匆忙忙跑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哥,二哥,不好了!刚才街上人们纷纷传言,说贴布告的是二公子,道台大人已将他捉走了!”
       田三怒大吃一惊,皱眉一想,道:“肯定是二公子出事了。不然人家怎么说得那么清楚?二弟三弟,如今是紧要关头,决不能让二公子出什么意外。我现在去衙门探听消息,你们在此等候。最迟在今天晚上,就必须把他救出来!”
       田应全走后,杜月梅三人在房子里安静了下来。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突然,一直守在窗边的原守信惊叫道:“不好了!田先生被抓住了!”
       杜月梅心头一震,奔到窗边。果见一队清兵撞开大门,冲进田府。不一会,连推带攘地押了一个人出来,正是此次光复行动总策划人之一田应全。杜月梅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心痛欲裂。她用力抓住窗棂,紧咬下唇。原守信、彭舵主心头也是怦怦直跳,眼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原守信道:“是田三怒!一定是田三怒那狗贼告的密!”此时此地,再没有别的解释了!杜月梅脸色惨白,艰难地说道:“他……他被抓走了!这消息应该尽快让唐司令知道。你们两人必须有一个立刻出去,请他相机行事。……谁愿意去?”
       原守信心中暗喜,却皱眉道:“彭舵主,你是本地人,混出去容易些。出去后就不要再回来。这里有杜先生和我顶着,不会有问题的。你对唐司令说清楚,是田三怒那狗贼出卖了田先生,请他下令对田三怒格杀勿论!”
       彭舵主听了,觉得事关重大,瞧了瞧杜月梅。那杜月梅正在肝肠寸断、悲苦无极之际,无暇多想,点了点头。彭舵主得令,便藏好文件,挑副担子,趁着旭日高升人流如潮之际混出城外。
       田三怒得知田应全被抓,立刻想到朱益浚心狠手辣,若不早救,只怕一时三刻就被杀掉了。当下急急赶路。转过街口,忽见冰芝小姐东张西望地正在寻找什么。他心中一动,走上前道:“冰芝姑娘,你在找什么?”朱冰芝转过头来,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他,抿嘴笑道:“我在找你呀。怎么这么久还没来上任?是嫌那‘中营游击’的官太小了么?”
       田三怒一笑:“当然不是。你看,我这就准备去上任的呢。可是,做官那一套我不大懂,你可要帮帮我哟。”
       朱冰芝笑道:“我看你真不懂的很。喏,中营游击要直接听命于我爹爹。首先呢,得换上官服,带上……”
       “官服在哪儿?你早准备好了是不是?听说有人在道台衙门口上贴了布告,怎么你还有心思上街玩?”
       朱冰芝“噗哧”一笑:“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好吧,官服你跟我去拿。嗯,虽然是有人在衙门口贴了布告,但是我爹爹上午已把那人抓起来了。而且,那种事也不用我去操心,所以我就上街来玩了。”她一连串的“虽然但是而且所以”,语气中究竟转了多少个弯,旁人一下子也难以分清。田三怒却不去理会,轻声赞道:“你爹爹真厉害,那么快就抓住坏人了。这人现在关在哪里?”
       “我爹爹当然厉害。” 朱冰芝有些得意,“可是也听说是有人告了密。”
       “告密?是谁?”田三怒掩饰不住心中的惊讶。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在我爹爹吃饭时,有人扔了一把飞刀进来,插着一张纸条,写着什么‘贴布告的是田应全’几句狗屁不通的话。”
       田三怒更是吃惊不已,想起一事,心中陡地一沉。看看到了衙门口,便对朱小姐道:“咱们别走前门,从后面进去好不好?我想给你爹爹一个惊喜。”
       朱冰芝嫣然一笑,点了点头。
       来到后院围墙外,田三怒看看四周无人,忽然伸手托住她的手肘轻轻一跃。朱冰芝惊叫一声,就像飞在云里一般,悠悠落将下来,已到了院内。她睁开眼,田三怒已进了内室:“官服呢?在哪里?”
       朱冰芝心头“扑扑”直跳,奔进来打开衣柜取出官服,嗫嚅道:“你……你还有……一把扇子。”
       田三怒一下子将官服套穿在外面,说道:“好啦。我还想到营地去看看,带我去好不好?”
       朱冰芝见他不理会扇子的事,也就不再说。二人又来到中营游击汛地——其实就在道台衙门左侧,又来到人犯监狱。每到一处,朱冰芝逢人就介绍:“这是新任游击田大人。”众人见他是朱小姐亲自带来的,又穿着崭新的游击官服,更无怀疑,一个个毕恭毕敬。
       这样转了一圈,田三怒对周遭情形已了然于胸,想了想,道:“冰芝姑娘,这里是军营重地,你一个姑娘家呆久了不好。唔,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还有……扇子?”他这么说着,禁不住把脸扭向一边,——此时除了这个,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朱冰芝的脸色竟也微微发红:“就是上次你打坏人时用的那把呀。你走的时候,忘了拿……”
       田三怒望着她姣好的脸容,心底忽然升起一丝感慨:当此乱世,长得太美可不是什么好事!想了想,便道:“你去给我拿过来。我写几个字,然后就送给你,好不好?”
       既然要送给我,还写什么字?嗯,莫非他要题一首什么风花雪月之类的诗到上面?朱冰芝心中念头转了几转,终于喜滋滋地去了。
       众兵丁先前见他与朱小姐在一起,谁也不敢上前打扰,现在见朱小姐走了,登时围将上来,问候的问候,请安的请安,着意巴结。田三怒径直向副都司徐凤山道:“朱大人刚刚提审过的革命党呢?他要我先来看看,下午要拉出去示众。”那徐凤山受宠若惊,回道:“属下遵命。”随即当先引路,一边走一边又说:“那革命党早上押来,整整审了一上午。兄弟们手重了点,打断了一条腿,不知道这会儿醒过来没有。”
       田三怒哼了一声,来到最里面一间,说道:“我进去。你在这里等。”徐凤山答应一声,果真立住不动。
       牢房里阴暗潮湿,气味呛人。田应全四脚朝天地躺在门边,果然是遍体鳞伤,早已昏迷不醒。田三怒抢上一步,半跪在地,将他周身细细检查。摸到右脚时,只觉红肿发热。刚一触及,田应全已“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右脚必断无疑!田三怒压制住心中怒火,点了他大腿灵枢穴,使他不至于太过疼痛,又替他续好断骨,再俯下身子,低声叫道:“二公子,二公子……”
       田应全剧痛一阵,渐渐苏醒,轻声道:“是……三怒兄么?”
       田三怒道:“二公子,是我。我来救你出去。”说着,便欲扶起他。
       田应全却借着牢房里微弱的光,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很是惊讶。田三怒道:“你是说我这身官服?哎,那真是一言难尽!先出去再说。我现在是中营游击,要救你简直易如反掌。”田应全抓住他的手,艰难地说:“本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让你去做。可是,我也必须出去调度。时间紧急,来,咱们先想法子出去。”
       一走进牢房,田三怒就在盘算着救人的办法。想过几种,似乎都不大可行。可是时间太紧,不容多想,当下高声道:“徐兄弟,快进来。”那徐凤山答应一声,猫腰走了进来。田三怒道:“我看他撑不住了,你现在就把他背到衙门口去,挂牌示众。”徐凤山应道:“属下遵命。”
       不一会来到街头转角,田三怒倏地伸指轻轻一点,将那徐凤山点倒,顺手抓住,跃上屋顶,将他放在一座大宅子的瓦墙墙脚。然后自己背着田应全,展开轻功,一路蹿房越脊,很快远离了军营。
       田应全心宁神定下来,思虑再三,轻声道:“三怒兄,到镇台府去。”
       田三怒一惊,不觉停住脚步。进镇台府?那不是才离虎穴,又进狼窝么?田应全道:“那镇台周大人也是我们革命党的人。你想,现在除了那里,还有更安全的地方么?”当然,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他仅仅是同那周大人的儿子周赞相熟而已。他知道周大人在他儿子影响下,比较倾向于革命。现在革命党大军压境,正是劝说这周大人投诚起义的最佳时机。他不想过多解释,又不想让田三怒担心,便撒了个小小的谎。
       田三怒不再怀疑,便向镇台府方向走,却道:“二公子,你是被人出卖了!上次在我手下走脱了一个采花大盗,那手法……哦,你们内部是不是有个松桃人,叫做原守信的?”
       田应全一怔,霎时间醒悟过来,失声叫道:“哎呀,糟糕!”他这叫声如此怪异,令田三怒也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但见田应全一瞬间面如死灰,双眼愣瞪,显得惊恐至极,口中喃喃说道:“是他!是他!原来……是他!”言未毕,额头上已浸出一层冷汗。田三怒见他如此,也不禁担心起来。
       田应全全身发颤,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说道:“快!你现在一刻也不要停留,立刻赶到东正街83号。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说着,一阵悲情涌动,眼眶登时发红。田三怒心知有异,扶起他转身便走,道:“可我也得把你送到镇台府才行。要不然……”田应全道:“好,咱们边走边说。你把我送到镇台府后院,直接找大公子周赞,然后立即动身去东正街83号,不要敲门,先看清情况。若是里面有人,必是一男一女。女的叫杜月梅,男的很可能便是那已化名原义的原守信。你一定要先将他们制住,再向那女的传我的话,就说第二步计划由你协助立即进行。”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得不停下来,喘了一喘,又道,“若是房子里没有人,你就赶到西门火药局或北门枪械局去。我们的第二步计划,便是要炸毁这两个地方。哎……”长叹一声,心绪繁杂,虎目含泪。随即“嘶”的一声,撕下一片衣衫,咬破食指,就伏在田三怒背上写下“碧海同心”几个大字,交给他道:“你把这个带给她看,她就会相信你。”
       
       便是田三怒在江湖上浪迹多年,见到这几个血书的大字,也止不住触目惊心。当下加快脚步,飞一般赶往镇台衙门。
       第七章 东门客栈
       原守信待彭舵主一走,心里立刻就骚动起来,借着说话的机会,向杜月梅那张娇美动人而又英气勃勃的脸狠命盯了几眼,足足咽了几口口水。心中暗想,自己早上借着买早餐的机会向道台衙门掷镖报讯,真可谓是一石三鸟。结果田应全果然被道标兵丁逮走,决无生还希望;田三怒被唐司令下令诛杀,迟早也是死路一条;而眼前这娇艳欲滴的大美人,已实实在在成了自己的笼中之鸟。眼下只须再寻个什么法子,让她乖乖就范就可以了。如果能娶到这位才貌出众的义军首领为妻,以后必定在革命党中平步青云、官运亨通,到那时,就真是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了!
       原守信正美美地做着大梦,杜月梅冷冷地道:“原兄弟,为配合唐司令攻城,我们的下一步计划,是在今晚子时之前,炸掉敌人的火药局、军械局。这是这两处的地形图,你先看看。火药局在西门,地势险要,你会轻功,比较适合。军械局在北门,地处闹市,我容易混进去。我们俩就此分工。有问题吗?”
       原守信斜眼瞅瞅她鼓胀的胸部,呐呐地道:“哦,是这样呀。咱们……拿什么去炸呢?”杜月梅道:“炸药、雷管全都准备好了,还有最新式的引爆系统。”说着,拉过一口皮箱打开,里面果然摆满了爆炸用品。
       原守信又假意不懂得用法,杜月梅便悉心指点。两人一教一学,免不了挨挨擦擦。杜月梅毫不在意,原守信心头却火烧火燎,若不是考虑到将来的“平步青云”,早就要“霸王硬上弓”了。他不时讲些俏皮话,欲行挑逗。杜月梅却始终面罩青霜,毫不动容。
       到下午,原守信忽然紧锁眉头,长叹一声道:“哎,田先生智勇双全、仁义过人,也只有他才想得出这么绝妙的办法!”杜月梅听他忽然提及此事,面容一惨,转过头去。原守信又道:“若是他在这儿,革命还怕不能成功?他这么年轻英俊,怎么就……”他那表情凄婉哀绝,杜月梅登时泪如泉涌,俯下头低低抽泣。原守信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杜先生……”她果然丝毫没有反对的表示。原守信将手留在她的肩膀上,正欲加劲,杜月梅身子一缩,退开一步,转向窗外。
       原守信望着她匀称丰美的身段,心底不由得腾起一股酥意。走上前轻轻抱住她的双肩,入手只觉温润圆滑。正欲将身体紧贴过去,杜月梅已有警惕,一侧身,又已走开。原守信欲火上扬,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双手死死抠住她丰满的背部,口中直叫:“杜先生,我……”
       杜月梅大吃一惊,霎时明白过来,刚欲拉响绑在身上的炸药,却已被他点中了穴道,一下子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原守信将她一把抱起,摁倒在沙发上,伸手便去解她衣扣,口中喃喃低呼:“杜先生,杜小姐,杜美人……我自从见到你,就天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我想你都想得要疯了。”几手功夫,已将杜月梅上衣脱去,正待揉捏几下,忽听手感有些异常,闪眼一瞧,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但见杜月梅贴身内衣上,密密麻麻地绑满了炸药,上面用几根电线相互缠绕着,似乎随时都会爆响。只怕一个不留神,两人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原来,杜月梅见到田应全被抓,料想他生还无望,便也下了赴死的决心。悄悄在周身绑上炸药去施行计划,顺利则既成功又成仁;若不顺利,便要与敌人同归于尽。
       原守信吃了一惊,忙停住手。然而她内衣缝隙里露出来的无瑕肌肤,却如香饵一般逗引着他的欲火。原守信贪婪地瞧了一会,色欲又膨胀起来,再也忍耐不住,咬咬牙,便顺着电线来清理炸药。刚刚学到的一点爆破知识,现在全派上了用场。好不容易将杜月梅身上的炸药解完,他已是满头大汗。心中得意,欲火又旺,迫不及待地就将手伸入杜月梅衣内。
       猛听一声大喝:“狗贼找死!”一团黑影飞将进来,一脚踹在原守信身上。若在平日,田三怒这一招,原守信很容易便能躲过,可是此刻他正在魂销骨蚀之际,哪里能反应过来?这一脚便结结实实地踢在他脖子上。“喀嚓”一声,原守信脖子折断。田三怒怒火中烧,喝道:“姓原的,你作恶多端,今日再容你不得!”抽出匕首,一刀便结果了这淫贼的性命。
       这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杜月梅还没反应过来,衣衫已罩在身上。田三怒将刀子在原守信尸身上擦了擦,掉转刀头,在她肩窝上轻轻一点,说道:“杜小姐,在下田三怒,是田应全兄派我来的。”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幅血书,就在她面前打开。杜月梅刚觉浑身一松,看见这幅血书,立时脸色大变,全身又紧缩起来,颤声道:“应全!他……他怎么了?”田三怒将血书放到她手上,说道:“杜小姐莫要担心,我已经将他救了出来,他现在安全得很。你拿着我这块牌子找到酉水镖局,叫他们派人带你到镇台府去。那镇台大人也是你们革命党,是不是?应全兄吩咐,第二步计划须得立即进行,现在就由我去。”说着,掏出一枚铜铸的令牌,也放到她的手上。杜月梅还在发懵:什么?镇台大人也是革命党?他已快速收拾好地图、炸药,提起皮箱,道声:“杜小姐,请多保重!”一翻身,又是越窗而出。
       杜月梅猛然惊醒,急叫:“田兄,田三怒!”可是田三怒动作迅捷,早已远在数丈之外,根本听不见她的喊声。杜月梅颓然跌倒:“哎……说不定唐司令,已下了诛杀令了!”
       杜月梅没有猜错,唐力臣得到彭舵主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情报,果然大发雷霆,立刻在敢死队里挑出八名枪法好手潜入城内,对田三怒实行追杀,下令“不管何时何地遇见田三怒,立即格杀勿论!”又顾虑到田应全的安全,在各路部队还没有全部到达之时,便下令先期集结的凤凰、松桃各部,于下午申时提前攻城。
       田三怒对此全然不知。他飞步赶回家中,召集龙云飞、任天侠道:“现在义军攻城已迫在眉睫。你们各自再找个帮手,立刻去拔掉火药局、军械局这两枚钉子。义军攻城能否顺利,全看这着。我先到城南闹事,引开他们的注意。”龙、任二人答应一声,分头而去。
       田三怒整整官服,骑上一匹高头大马,得得得,径直奔到城南大营,向门丁递牌子道:“我是新任中营游击田三怒,有急事要见总兵大人。”
       总兵杨让梨刚刚得到道台大人手谕,称田三怒私拐乱党要犯,令各营官兵全面搜捕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云云。不料这任务还没分派下去,田三怒已自动送上门来了。杨让梨心中暗喜:莫非这家伙还不知道搜捕他的事?当下叫过周围亲兵,如此这般安排一番,随即通报:“有请中营游击田大人。”
       田三怒一步跨进营门,就感到气氛不对,却也毫不在意,远远望见杨让梨迎将出来,抬手便是一枪。那杨让梨虽有准备,也没料到他一言不发就动起手来。子弹呼啸而来,登时将官帽打翻。杨让梨大惊失色,急忙趴在地上叫道:“动手!快动手!”身后数名亲兵端枪冲出,照准田三怒就是一阵扫射。田三怒在操场中央无可躲避,打了一枪后立即腾空而起,只听得手臂一麻,左手已然中枪。其余兵丁不明所以,纷纷拔出单刀、挺起长枪,却不知敌人在哪里。
       田三怒隐在屋顶,望见杨让梨连滚带爬欲逃回屋内,便掏出一枚炸弹,照准他的后背,一招“流星赶月”甩手掷出。当真是疾若流星、快似闪电,一道亮光闪过,正中杨让梨后背,“嘭”的一声,飞起一股浓烟。田三怒也不细看,立刻转身飞回,跃上马背,甩脱官服,一阵快马加鞭,又往东门而去。
       在镇竿城外,有两条护城河沿着城墙缓缓流过。大的那条叫沱江,从西北而来,绕过北门到达东门;小的那条就叫小河,从西南而来,经过西门、南门也到达东门。两条河在东门外汇成一条,再往东流。东门一带,便一直是镇竿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东门客栈则是整个镇竿城最高的建筑,比东门城楼还高出一截。
       田三怒来到东门,城门已然关闭。他见身后并无追兵,便缓缓走上东门客栈。这里的消息传播得太慢,南门那边乱作一团,这边却是风平浪静。田三怒来到顶楼,一来可以极目远眺,看看西面的动静;二来可以居高临下,若追兵赶来抵挡不住时,往后一翻,便可跃出城去。
       田三怒立在顶楼看了一会,又将左臂伤口检查了一遍,正寻思怎么还没有动静,身后突然“哒哒哒”一阵枪响,十数枚子弹呼啸飞来,两枚打在后颈,七八枚射入后背。田三怒“扑通”一声俯倒在楼板上,登时不动。隔了一会,有个人“咚咚咚”跑将过来,意欲察看。田三怒待他挨近,忽地翻身跃起,“啪”的一枪,子弹从那人左眼打进,一直穿颅而出。那人哼也未哼,就歪倒在他的面前。田三怒见这人身着普通苗民服色,甚感惊异。当下憋住一口气,一把将那人尸身拉过来。只见他左手套着的一枚银镯上,赫然雕着一个鹰头!田三怒一呆,一时不明就里。不料黑暗中还躲着一个人,“哒哒哒”又是一阵快枪打来,尽数击在他的前胸。田三怒再也支撑不住,“哇”地一声喷出了满口鲜血。他愤怒至极,大骂道:“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不上来?你……你丢了镇竿人的脸!”那人见他仍骂得出口,只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没命般狂逃而去。
       恰在此时,随着“嗵、嗵、嗵”数声巨响,四下里一片地动山摇,西北方、西南方各闪出一片夺目的红光。那是龙云飞、任天侠已分别得手了。紧接着,西南城外枪声如雨、杀声震天,唐力臣率光复军开始总攻镇竿了!田三怒看着这鲜血般的红光,听着那波涛般的声音,脸上神色平静了下来。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缓缓抬起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啪”的一声,扣动了扳机。
       第八章 古道
       唐力臣事先决没有料到,这番攻城会如此顺利。他下达命令之时,光复军集结人数还未到总数的一半。在先行清除城外据点后,光复军集中兵力猛攻镇竿城最薄弱环节:西门。那西门守军全是镇台周瑞龙手下镇标兵丁,一向被道标兵丁排挤歧视,早有不满。而周瑞龙在田应全和儿子周赞劝说之下,态度终于明朗。待见到火药局、军械局先后被炸,便首先在镇台府挂起白旗,宣布“反正”,接着通令手下兵将大开西门、北门,倒戈起义。
       光复军在镇标兵丁带领下,从西门、北门攻入镇竿,乘势而下,又攻占东门、南门,最后挥军进入城内,将中营道台衙门团团包围。
       道台朱益浚兀自率统领黄忠浩等挥军抵抗,欲作困兽之斗。双方倒也僵持了一会儿。田应全恢复了对义军的指挥,他看见道台衙门四周毗邻着无数民居古寺,便下令停止攻击。随后,义军在城内文庙举行地方父老大会,大乡绅聂仁德自愿出面劝降朱益浚,并带去最后通牒。田应全点头答应。
       这时,田应全正拄着拐杖指挥队伍,忽人群中冲出一名女子,正是杜月梅。两人历经过生死劫难,此番相见,真真恍如隔世。谈起一代名侠田三怒,又止不住感慨嗟叹。
       朱益浚眼见大势已去,深知自己身边纵有几人愿意效忠,众兵丁却了无斗志。考虑再三,便答复聂仁德,表示愿“洁身引退,交出政权”,随即在衙门外挂出白旗。镇竿城至此彻底光复。数日后,乾州、永绥及各厅县纷纷传檄而定,湘西全境宣告光复。
       又不知过了几天,残阳如血的南长城古道上,朱益浚一家分乘着两辆马车,在数名光复军士兵护卫之下,急急赶往老家江西。行至一处隘口,猛听得数声锣响,山前山后同时涌出数百名喽罗,将一干人等围在核心。众护卫士兵惊恐不已,当即缴械投降。
       不多时,喽罗中走出一老一少两名头领,先召集护卫士兵道:“各位兄弟,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找姓朱的出气。你们若不愿糊里糊涂丢了性命,请举手自便。”众士兵登时全都举起了手。两名头领果真退了他们的枪支,让他们回城。
       朱益浚心里早在“扑通”直跳,看见两名头领杀气腾腾逼将上来,立时面如死灰。那年老头领细细将他打量一番,说道:“姓朱的,我们这些兄弟,本来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实在是被你逼得没有活路了,这才上山当了土匪。今日老天让你落在我们手里,那真是‘老天爷有眼’呐!哈哈!”突然间脸色一变,回过头去,大声道:“众位兄弟,这就是那赫赫有名的道台老爷朱益浚。以前提起他的名字,连小孩都不敢啼哭。现在大家瞧仔细了,他还不是同样的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落到咱们手里,还不是吓得尿往裤子里流?可恨那革命党婆婆妈妈的,捉到这么一个恶贼,居然还放他过手。弟兄们,大家说,该怎么来处置这个老家伙?”众喽罗当即哄嚷起来,有的说“千刀万剐”,有的说“五马分尸”,众口不一。那年轻头领一直对着朱益浚怒目而视,这时方道:“老叔,他不是喜欢掷骨牌么?就让他也尝尝‘掷骨牌定生死’的滋味。看他自己选个什么死法。”年老头领哈哈大笑,说道:“这办法倒也别致。”转头对朱益浚道:“姓朱的,你听清楚了:咱们也给你个掷骨牌的机会。若得阴卦呢,就‘千刀万剐’;得阳卦呢,就‘五马分尸’;得顺卦呢,就痛痛快快板刀面。”猛喝一声:“来啊,摆上香案。”众喽罗答应一声,抬了张供桌过来,上面果然预备了一对卦骨。
       
       朱益浚脸色惨白,抖抖索索道:“大……大王,朱某该死,无话可说。只是我一家老小……”年老头领打断他道:“什么一家老小?全都该杀。唔,对,先处置他的家人。姓朱的,你既然挂念他们,就由你来判定他们的生死吧。哈哈!来啊,先把他最小的儿子拉出来。”
       众喽罗答应一声,奔到马车边就欲拉人。突听得一声娇喝:“且慢!”门帘一掀,露出一个美貌少女来。众喽罗“哦”了一声,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这少女实在美得可以,单是那年轻头领,就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
       美貌少女跃下马车,朗声说道:“家父前为朝廷命官,奉令行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家父已弃暗投明,同各位一样,成了一个普通百姓。现在,满清皇帝已经倒台,革命党坐镇天下,法度严明,人人都过上了太平日子。各位正可以趁此机会回家,侍奉亲人,安居乐业。难道为了一点往日恩怨,就要困死在这荒山野岭,而放弃与家人团聚的机会么?”
       不知是她说的真有道理,还是她本身就挺有说服力,听了这话,很多喽罗都不由自主地生起了回家的念头。年老头领哈哈一笑:“一点恩怨?那血海深仇就仅仅是‘一点恩怨’?亏你说得出口!好吧,看在你的面上,几个女人留下,做咱们的压寨夫人。这老贼么,无论如何也不得留下狗命!”
       那少女仍然镇定自若:“家父现在是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各位一定要与他为难的话,就由小女子代劳吧。”说着,将手上东西往桌上一放,“啪”的一下,供桌上多了一柄摺扇——原来她手上一直拿着一把扇子的。
       两位头领见到这柄摺扇,都是心头大震。眼见那少女拾起卦骨,年轻头领将手一摆:“且慢。姑娘,你这扇子从何而来?”他现在正面对着这位美貌少女,已无半点心慌。
       那少女道:“你认得这把扇子么?是我的……一位朋友送的。”
       年轻头领神色凝重:“请问,你这位朋友的……高姓大名?”
       那少女幽幽叹了口气,回顾远方,轻声道:“他是一位大侠,镇竿城田三怒。”
       年轻头领豁然变色,回头望着年老头领,便欲发话。那年老头领点了点头,干咳几声,道:“这个……咳,原来姑娘是……田三怒大侠的朋友。这个田大侠是我兄弟的救命恩人。你既然是他的朋友,咳,我们就不再难为你。你走吧,你们都走吧。”挥了挥手,众喽罗立刻闪开一条大道。
       那朱冰芝历经如许变故,已成熟了许多,见事已至此,也不再多说什么。当下拾起扇子,扶着父亲上了马车,回身拱手道:“告辞了。”
       两位头领望着马车渐行渐远,似有一阵失落,又有一丝欣慰。
       是的,如果天下太平了,做土匪的当然可以收刀回家。可是,天下真有那么太平了么?这少女此去路途遥远。一柄扇子,又能护送她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