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双重背叛
作者:筱 凡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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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种危险在夜晚出现,但你事先并不知道。孙立松也不知道。否则,他不会答应去S市,尽管这趟生意可以挣500块钱。
L市长途汽车站。傍晚7点。
孙立松很舒服地斜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椅背的曲线设计得非常合理,使他因长年驾驶闹下的腰肌劳损得到有效的缓解,也使他那条伤残的左腿能够伸展得更舒适一些。
这是一辆八成新的2000型桑塔纳,在路灯的映照下泛着枣红色的幽光。孙立松喜欢这个颜色,稳重而不失年轻,隐隐透着诱惑的信号。
离这辆桑塔纳30米远的地方,站着三个人,他们隐藏在街角的拐弯处,也在欣赏着这辆车。长途汽车站前是一条窄窄的公路,路旁栽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几棵高大的桉树矗立在那里,树干上沾满了厚厚的灰尘,树叶茂密,枝桠交错,而那些不知名的花草则顺着草坪边缘的栅栏,恣意扩展着它们的生命。
孙立松的新婚妻子彦萍还没送饭来,他的肚子早就咕咕乱叫了。
突然,车窗“嘭”地一声,车外站着一个黑影,孙立松摇下窗户一看,不是一个,是三个。他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三个人已经身手敏捷地钻进车内。随着车门沉闷地一声响,孙立松把发动机点燃了。
“去哪儿?”他问。
“S市。”
还是个长途生意,看来今天没白在汽车站“钓鱼”,况且他们连价钱都不问,绝对是有钱的主,要知道在小小的L市,很难遇到这样洒脱的大款。孙立松决定敲他们一笔。
“去S市要500元。”
车内沉默着。
本来孙立松把车已经徐徐驶上公路,现在又突然把车停在路边了。
“怎么了?”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人问。
“500元。”孙立松特意加重语气,尤其500那个诱人的数字。
“开你的车,我们有急事。”那人冷冷地说。
看来价钱确实没有问题,孙立松拿出手机,准备给老婆打个电话。
“你怎么这么罗嗦?”那人突然不耐烦起来。
“我给我老婆打个电话,告诉她别给我送饭了。”孙立松带着歉意的微笑解释着。
“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坐在后座的一个人问道。
“这是常事,我们这些开出租的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孙立松说完这句话,连自己也觉得悲哀起来,跟车内这几个大款相比,自己顿时觉得猥琐许多,500块钱,在人家眼里根本就不是钱,自己却为了这500块,饿着肚子替人家服务。看来人真是分了许多等级,贫富之间的距离由老天决定,谁也别想胡乱超越。
给老婆打完电话,手机就没电了,孙立松还想给他的好朋友黎晓打个传呼,他想让黎晓陪他去S市,一方面,可以壮壮胆;另一方面,又可以增加一些安全系数,免得路上出点什么事,丢命倒不至于,丢车就可惜了。这可是他东拼西凑求爹爹告奶奶在亲戚朋友处筹的十几万块钱买的车,全家人可就指望着它奔小康呢。
“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吗?我想打个传呼。”孙立松嗫嚅道。
那个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从西服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递给了孙立松。
这是一款NOKIA8250,手感很好,孙立松来不及仔细欣赏,急忙拨号给黎晓打了传呼。可过了5分钟,黎晓一点反应都没有。车上的客人是到S市办急事的,耽误久了,人家肯定不高兴。
“你到底走不走?在这儿磨磨蹭蹭的,瞎转悠什么?”果然人家不耐烦了。
“要不咱们另外租一辆车,这小子贼眉鼠眼的,不放心我们呢。”后座的人提议道。
孙立松没办法,只得踩足油门,朝S市方向飞驰而去,顺便摸了摸插在腰间的匕首。
汽车在黑夜中飞驶着,借着仪表盘上的微弱灯光,孙立松悄悄观察了一下邻座这个人。他个头儿很高,从他翘着二郎腿膝盖的弯曲程度,就可以判断出,大概有一米八零左右。穿着一套灰色的西服,似乎是因为西服遮盖不了强健的肌肉,特意又披上了一件深色的大衣。一头黑发又密又浓,显得刚毅而倔强,眼睛透露着鹰一般的敏锐,有点像孙立松家里圈养的那条狼狗。他的脸颊很清瘦,没什么层次,尖角似的下巴和线条分明的嘴唇一直流露着自信的表情。孙立松又抬头朝反光镜瞄去,虽然看不清什么,但还是发现一对发亮的眸子贪婪地盯着他。孙立松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突然觉得车内的气氛特别压抑,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大哥做什么生意的?”孙立松极力想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除了发动机的响声。
孙立松回头一观察,后座的那两个人已经东倒西歪在舒适的座位上,只有邻座这位老兄始终睁着猎鹰般的眼睛,盯着前方的路面。
孙立松讨了个没趣,他摸出一支烟点上,准备独自享受两个小时旅途。
“放盘音乐听听。”旁边这人忽然建议道。
终于有人耐不住寂寞了,孙立松手脚麻利地按动播放键。
“音响很不错嘛!”那人夸奖着,眯起眼睛欣赏起来。
“是阿尔派的。”孙立松开始得意,“不过,我们这种开出租的,谁没事买这种音响,其实能听听普通的磁带就足够了。”
那人睁开眼望着孙立松。
“这辆车是在拍卖会上买的,大概是市里哪个贪官的,我买来的时候就有这套音响。你想听什么自己挑,有很多带子。”
走了大约十多公里,那人突然说:“我想下车方便一下。”
孙立松立即警觉起来,出租汽车司机被抢的案件时有发生,对方一般都是找这个借口,这种恐怖故事在司机中流传甚广,司机听到这个要求,一般都很警惕。孙立松边向路边停车,边回头看了看后座,那两个人睡得跟死猪似的。他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敏了,哪有那么多抢劫犯呢?
果然,那人解了手就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并且要求车速加快点,不然就赶不及了。孙立松挂上挡,右脚刚想给点油,突然觉得身旁一股阴森的寒气扑面而来。
那人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发出的:“你还记得我吗?”
孙立松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急忙侧头仔细辨认,觉得面前这个人是有点面熟,但一时又回忆不起什么。这时,一根冰冷的钢丝猛地勒住他的脖子,他觉得后衣领被热气吹拂着,他的嘴巴像鲢鱼一样开始一张一合的,好像刚被渔民捞出水面似的,极不习惯岸上的空气。他想摸出腰间的匕首,但手臂根本不听他的使唤,反而软沓沓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仿佛那样可以舒缓一下突如其来的疼痛。他的喉咙不自觉地咕咕叫着,像只发情的鸽子,他开始晕眩了,一片白色的弧光污染着他的视力,使他的眼睛缥缈模糊起来,他的身子也莫名地向上飘着,越来越轻。
他发现邻座的人正在凑近他,手里扬着一个乌黑的东西,是榔头……
说谎的人总会附加一些你并不想知道的内容,若无其事地叙述给你听。王佳就是这样,平静而洒脱,她不知道陈曦东的心在痛。
陈曦东这几天特别疲倦,他带着刑警队的几个弟兄刚去青岛执行了一个追捕任务,案犯倒是安全稳妥地带回来了,但同时也把陈曦东他们折腾得够呛。
他是早上回到L市的,还没来得及回家,就接到局里的电话,叫他赶快带几个干警到西郊收费站,同交警排查一辆枣红色2000型桑塔纳轿车。车主是个出租汽车司机,昨晚拉客人到S市后就失去了消息,家里人觉得有点蹊跷,车主的手机也无法接通。于是,为了保险起见,赶忙到公安局报了案。
陈曦东是那种让人一看上去就觉得和蔼可亲的男人。没有棱角的脸颊,柔和的目光,身材高大但不强壮,甚至有点羸弱单薄。他的眉毛在思索的时候总是喜欢有节律地跳动,额头上堆积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皱纹。其实,他上个月才满32岁。他不像个警察,尤其不像个时刻在前沿用鲜血和生命谱写乐章的刑警队长,但每个被他绳之以法的罪犯都多多少少领略过他的厉害,他那不太张扬的身躯和大脑蕴藏着猎手的敏捷,该出击的时候,他会第一个跳出隐藏的身体。
傍晚的时候,他才回到了家,他感到浑身乏力,精神和肉体俱已疲惫不堪,他想洗一个热水澡,好让隐隐发痛的肩膀和颈部得到缓解,但他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躺倒在床上。
他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深夜11点了。妻子王佳还没有回来。
王佳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上班,一天到黑总是忙忙碌碌,好像买房子的人都排成长龙在等着她,手里握着大把钞票似的。陈曦东知道最近房地产有点死灰复燃,甚至可能东山再起,但也不能在夜里11点卖房子吧。况且……女儿珊珊也没有回来。
陈曦东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日,珊珊一定回她姥姥家去了,王佳说不定也在那儿,自己本来就没有通知她今天从青岛回来,她凭什么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
最近,他跟王佳之间的关系有点僵,谁也没做错什么,更没有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吵嘴,他总觉得他们之间已经竖起一道鸿沟,彼此看得见又彼此摸不着,曾经翻江倒海的悸动演化成平淡无味的白开水。结婚七年,正好是婚姻的疲劳期,山盟海誓开始被油盐酱醋所替代。陈曦东知道熬过这段时期就好了,他没有往深处想,他也不应该往其它地方想,他不能据此怀疑王佳背叛了他。
也许王佳根本不应该嫁给一个警察,尤其是陈曦东这种把家抛在脑后的工作狂。
他想给王佳的娘家打个电话,告诉她他已经从青岛回来了,顺便听听宝贝女儿珊珊的声音。
他刚拿起电话,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想按“重拨键”,听听王佳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谁的。
但是他还是犹豫了,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有点过分,这等于窥探妻子的隐私,等于怀疑妻子对自己不忠。
他的脸开始发烧,为自己刚才近似荒唐的念头而羞愧。
妻子不在她娘家,只有珊珊在,女儿刚刚写完作业,已经上床睡觉了。
陈曦东走进卫生间,先用淋浴器在身上喷了些热水,再抹上芬芳的香皂,本来汗腻腻的皮肤顿时变得滑溜溜的。卫生间里蒸汽弥漫,一股暖洋洋的味道浸入陈曦东的鼻孔,他深深吸了一下,随后抓起莲蓬头,让温热的水轻抚着他全身每一块酸痛的肌肉,使他疲乏的肌体和紧张的神经都慢慢松弛下来。
此时,外面传来一点动静,是开门的声音,陈曦东知道妻子回来了。他连忙擦干身子,穿上一件浴衣便走了出来。浅黄色的浴衣和他的皮肤很相衬,浴衣的前摆还绣着象牙色的刺绣,显得陈曦东很干净,甚至透明。
妻子看到他就笑了,很甜的那种微笑,温馨而且动人。
“你回来也不给我打个电话。”王佳笑吟吟地说。
陈曦东很想从后面抱住妻子,跟她温存一番,但不知怎么,自己却犹豫了,他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冲动。
“这么忙?才回来?”陈曦东点上一根烟。
“珊珊非要到她舅舅那里打电脑游戏,周末的作业又多,你又没时间辅导,还不是只有我去。”
“你一直在你妈那儿?”
“是啊。报纸上总说给学生减压减负,作业还不是一样多。对了,我们也该买一台电脑了,珊珊也长大了,她又喜欢那个玩艺儿,让她玩玩呗,省得老是到她舅舅那里捣乱。”王佳边说边进了卫生间洗澡去了。
陈曦东一时愣在那里,王佳显然在说谎,而且还说得那么轻松那么洒脱。陈曦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在梦里看见了王佳。
这是一个倾斜的河套,周围怪石林立,青苔密布,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王佳那双灼热的星眸死死盯着陈曦东,头发乌油油的,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满足”,陈曦东觉得只有这两个字可以描述他当时的心境。他感到有点昏沉沉的,身子轻轻被托起,如羽毛般的飘舞着,耳边荡漾着醉人的萨克斯音乐,两个人不免浪漫起来。陈曦东抓住王佳的手,另一只手靠在她身边的石头上,两个人的呼吸渐渐逼近了,一股暖流向他们袭来……突然,河上传来汽轮尖厉的笛声,一声、两声……陈曦东惊醒了,是电话在响。
“喂?”陈曦东睡眼惺忪地问道。
“陈队长,那辆失踪的桑塔纳有点线索了。”是局里的欣宁,一个刚分配来实习的小姑娘。
“什么线索?”
“是失踪车主的一个朋友,叫黎晓,今天一大早跑来提供的……”
“今天一大早……”陈曦东一看表,吓了一跳,都早上8点20了。
梦中的场景还没有挥洒完,最后的沙丘定格在陈曦东的脑海里。他看了看身旁的妻子,丝织的睡衣衬托着成熟而又迷人的曲线,一头乌发散落在枕头两旁,仿佛要把她那张美丽的脸淹没似的。陈曦东注视着王佳柔和光滑的下巴,爱抚的目光停留在那儿,他弯下腰慢慢靠近她,突然又停下来,仿佛在等待她的反应。
不。停下来不是等待她的反应,是因为昨晚她轻松的谎言。
男女之间有时会涌动一种莫名的暗流,这从对方的眼睛里就能直接看到答案。每当这种暗流悄悄滑过心房时,谁都会激起阵阵涟漪。陈曦东也不例外。
黎晓长得敦敦实实的,个子虽然不高,但显得非常精神。
“前天晚上我接到一个传呼,号码很陌生,当时我就没有回。”说着,黎晓就把传呼机递给了陈曦东。
陈曦东一看,是个手机号码,时间显示是前天晚上7点多钟呼出的。
“我听彦萍说,也就是我朋友孙立松的老婆说,前天晚上7点多孙立松给她也打过电话,说拉客人去S市,叫她别送饭,过了几分钟我就接到这个传呼,但是个陌生号码,我就没有理睬。现在想来,是不是孙立松的手机没电了,借车上的客人的手机给我打的?因为每次有长途生意他都要叫我陪他。”
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
“过后你再没打过这个电话?”陈曦东问。
“打了,是昨天晚上打的,这个号码还是个外地手机,对方是个男的,根本不承认打过我的传呼,但传呼机上明明是那个号码嘛。”
“孙立松平时跟别人没什么过节吧?”
“哪能呢?他可老实了,从来不跟别人红脸,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刚买了一辆2000型桑塔纳,这可是咱们这个县级市惟一一辆用这种车型当出租车的,可能会引起那些开夏利、奥拓的嫉妒。但L市就这么大,开出租车的也不多,大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开裆裤朋友,谁也不会开这么大的玩笑啊!”
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什么都有可能。
“我猜孙立松可能遭抢劫了,也可能命都丢了,不然早就有了消息。”黎晓眼泪汪汪地继续说着,“几个月前有个司机不就是这样的?他也是开车送人到S市,结果被人连砍了几刀,脚筋都挑断了。现在还在家里躺着,成了个废人。”
陈曦东还记得那个出租车抢劫案,至今仍没有任何线索,这次孙立松失踪,会不会跟上次那个案子有什么联系呢?
黎晓走了以后,陈曦东对欣宁说:“看来只有你能完成这个任务。”
欣宁问:“什么任务?”
陈曦东说:“一般男人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是不会马上挂断的,你试探试探对方,看能不能理出一点线索。”
“黎晓说他已经拨打过,我再拨打,对方肯定有所察觉,因为显示出的长途区号相同,我看还是先调查调查这个号码再说,免得打草惊蛇。”欣宁的心眼非常细腻,适合干刑警这一行。
陈曦东给市里的移动公司打了个电话,得知那个号码是S市的,一个距离L市200多公里的中等城市。看来很有必要去一趟S市,因为在当地的协助下可以马上调查出这个号码前天漫游到L市没有,以及机主姓名等等资料,还可以在当地由欣宁拨打这个号码,说不定真能搜索出一点蛛丝马迹。
只有一种可能说明他们枉费心机,那就是这个手机根本就是传错了号码,即使曾经漫游到L市也不能证明什么。不过,这是目前这个案子唯一可以追寻的线索。
陈曦东不想放过它。
陈曦东紧紧握着方向盘,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已经进入寒冬,气温非常低,车窗蒙上一层白色的雾气。车内有点憋闷,但在高速公路上又不能把窗户打开,陈曦东的烟瘾来了,但看看身边的欣宁,他开始极力不去想放在兜里的555牌香烟。此时,他们正驶入路面修整地段,原来的单行道和对面那条路并拢,用红色的隔离墩隔开,排成长龙的车子在一条狭窄的通道上缓缓对驶着,车速很慢,有时甚至像蜗牛爬行一般。
欣宁穿着一件褐色的夹克,下面是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包裹着一双浑圆健美的大腿。她的眼睛很亮,闪烁着迷人的光泽。陈曦东明显感觉到他和欣宁之间有一种莫名的暗流涌动着,如果说他们之间没有一点爱的暗示,那显然是不诚实的。根据他的经验,任何一对密切共事的男女,只要个人还有点魅力,那么,他们之间几乎总有那样的意思,无论他们本人如何辩解否认,都无济于事。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产生这种类似恋爱的感觉,他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有一个叫王佳的妻子和一个叫陈珊珊的女儿,既然他选择了她们,就应该对她们负责,任何接近背叛的念头都应该在摇篮里被抹杀干净。
背叛?这个突兀的词从陈曦东脑海里浮现的时候,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他从没有在心里储藏这种念头,从没有想过要离开那个还算温馨的家,更没有想过要让心爱的女儿流下伤心的泪水。他转过头悄悄望了一眼欣宁,脸顿时红了,难道这个荒唐的念头是由身边这个聪明美丽的欣宁而孳生出来的?是不是自己一直蕴藏着这样的情愫而根本没有察觉呢?他现在好像什么都明白了,正因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所以才莫名其妙地怀疑自己的妻子,这中间一定有什么特殊联系。
欣宁坐在那里,觉得有些尴尬,这种尴尬是她和陈曦东之间的沉默造成的。车窗的后方有个微微凸起的圆丘,她干脆侧靠在那里,聆听着车轮匀速的转动声,然后渐渐进入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她把头朝陈曦东那边微微偏过去,一种危险的感觉正降临在他们之间。
抵达S市的时候已是下午2点多,由于在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所以,本来不远的路程竟走了三个多小时,二人都显得疲惫不堪。
S市公安局刑警队长是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三十七八岁光景,身材魁梧,结实得像块大理石。他的头发又黑又密,简短的发型透射出他的刚毅和倔强,他的脸因为日晒而成为棕褐色,两道黑眉横在宽阔的额前,显得非常自信。
“我叫杨勇侠。”他向陈曦东伸出手自我介绍道。
“我叫陈曦东,这是小欣。”
“坐坐坐。”杨勇侠露出雪白的牙齿,客气地招呼着他们。
办公室显得有点局促,硕大的办公桌占据了房屋的一角,周围的空间就被挤压成变形的通道,靠在墙边的三人沙发委屈地缩在那里。不过,今天天气不错,一缕阳光从墨绿色的窗帘边透进来,把屋内映照得异常明亮。
陈曦东把这次来S市的目的一说,杨勇侠立即站起身,边向屋外走边说:“我马上找局里的小王带你们去,移动公司离这儿比较远,不过查个手机号码纯粹是小菜一碟,保证水落石出。”
杨勇侠倒是个雷厉风行的爽快之人,陈曦东喜欢这样的工作作风。
杨勇侠走到办公室的阳台上,大声冲楼下喊着:“叫一下小王,说有急事。什么?他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啊……不知道?下午?现在就是下午……”
杨勇侠在阳台上找小王的时候,陈曦东对欣宁说:“你就用杨队长办公室的电话拨打那个手机试试,这是当地座机,对方应该不会有什么警觉。”
欣宁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找到那个号码,开始拨号。她想,一定要换成嗲气的声音,稳住对方,最起码不能让对方马上挂断。
这时,杨勇侠从屋外走进来,笑呵呵地说:“两位稍微坐一会儿,先喝会儿茶,小王马上就回来。”
接着,他腰间的手机铃声响了。
“事情太多。”他边说边拿出手机,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他的眉毛开始跳动起来,他抬头不解地看着拨打电话的欣宁,问了一句让陈曦东和欣宁都大吃一惊的话:“是……是你在给我打电话?”
他一点一点接近目标,等对方发牌,他明显感到有一层隔膜把目标遮掩起来了。当然,梦中的呓语没有这么警惕。
陈曦东紧锁着眉头,觉得那个手机号码有点蹊跷,他不顾欣宁坐在车里,点燃一支香烟,饶有滋味地抽了起来。他的思绪非常紊乱,他一幕一幕追忆着杨勇侠所说的一切,仿佛记清每一个环节都将与某件事情密切相关。
当时的气氛确实有点紧张,这种少有的机会,把握不好便会溜走,再也不会出现。欣宁毕竟太年轻,她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不知道怎样回答杨勇侠,这种场景谁也没有料到。
陈曦东第一个镇定下来,他知道这个手机号码肯定隐藏着什么猫腻。
“这个号码……”他故意犹豫着,吞吞吐吐地等对方先出招。
“你们也认识他?”看来杨勇侠毫无防备。
“是啊。”陈曦东尽量稳定自己的情绪,猛吸了一口香烟,他准备等对方出牌。
“范海龙这小子交际真广啊,连你们L市的警察也认识他。”杨勇侠脸上泛起赞许的笑容。
“朋友介绍的……”陈曦东不动声色地说着,他脑子里已经牢牢印下“范海龙”这三个字了。
“那你们到移动公司……”杨勇侠突然疑惑地问。
“哦,我们只是想看看机主是不是他,毕竟我们对他也不是太了解……”
“机主怎么会是他?这是我的电话。咳,这小子怎么把我的手机号码随便留给别人?”杨勇侠用责怪的口吻说道。
“就是就是……”陈曦东频频点着头。
“你们放心,这小子还算比较可靠,他是我的朋友,平时给我提供一些案子的线索,也就是所谓的线人吧。”
“那……”陈曦东盯着杨勇侠手上的手机问。
“哦,他前几天把手机丢了,所以才临时借我的手机用用,所以……”
杨勇侠和陈曦东都笑了起来。
“那么,怎样才能找到他?”陈曦东开始接近目标。
杨勇侠脸上立即闪过一丝不安,他可能后悔刚才说得太多了,他不动声色地反问:“到底谁介绍你们认识他的?”
“我的线人。”陈曦东也学起杨勇侠的腔调。
杨勇侠明显有点失望。
“目前还真不好联系他,这样吧,我打听一下,如果找到他的联络方法,我再通知你。你们L市发生的案子找他来提供情况,我看他还没那么大的能量吧?”
显然杨勇侠在保护他这个线人,也在试探陈曦东的口气。
陈曦东笑了笑,没说什么。
“车子失踪几天了?”杨勇侠把香烟递给陈曦东,边点边问。
“前天的事情。”
“哦。”杨勇侠好像舒缓了一口气,“事情可能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这类案子发生得太频繁了,说不定哪天司机又驾着车回来了,虚惊一场。”
杨勇侠的反思维让陈曦东警惕起来,杨勇侠轻描淡写地形容这桩案件,好像潜意识里在保护什么。
陈曦东风尘仆仆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尸体是一个叫刘冬的人发现的,现场在市郊的河边,是从上游冲下来的,而上游的方向正是S市。尸体歪躺在潮湿的河堤上,耷拉着脑袋,一缕头发遮住他的右眼,左眼则射出一股令人悚然的斜光,乜视着灰蒙蒙的天空。尸体头部的两个窟窿像被重物击打过的,凹凸不平,颈部也被勒断了,作案手法非常残忍。陈曦东和欣宁驾车到达的时候,法医已经简单验完了尸,现在还不能确定尸体是不是失踪的出租车司机孙立松,但从体形、身高、毛发、五官等特征来看,与孙立松家属提供的照片有点相似。
直到深夜12点,陈曦东才回到家。此前,他一直在局里开会。局里成立了一个专案组,由他来担任组长。死者的家属已经辨认了尸体,正是失踪的出租车司机孙立松。陈曦东的脑子里总也忘不了孙立松的妻子昏厥过去的场景,那场景是令人心碎的,不知怎么回事,当时他竟然想到,哪一天自己要是壮烈牺牲了,王佳也会这样伤心吗?当时,他特别想念妻子,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家。
他先是蹑手蹑脚走进女儿的房间,屋子里乱糟糟的:一个火车头模型,一个能摇晃的玻璃娃娃,一堆凌乱的积木。珊珊睡得很香,鼻子里发出轻微的鸣叫,被子早已经蹬开了,两条光光的小腿露在外面。他爱怜地帮她把被子盖好,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写字台上铺着一张大画纸,陈曦东拧亮台灯,看见画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爸爸,你的招式是电光石火,我的招式是恶魔之吻,你中了我的招,就要随我跳舞。
陈曦东笑了。
卧室里掩着窗帘,窗帘是单层的,质地很薄。借着从窗外滤进的微弱的月光,他看见王佳侧卧在粉红色的软缎上,仿佛一条曲线优美的美人鱼。她赤裸的身体只穿着一件短短的睡裙,光滑的大腿弯曲着,散发着热烘烘的气息。陈曦东轻轻揽过王佳的身子,温柔地吻了起来……
“Bin~~”王佳的嗓子眼儿突然滑出这个音。
陈曦东愣住了。Bin?是一个人的名字还是王佳漂在空中的呓语?
陈曦东的情绪一落千丈。看来,他和王佳之间真的出什么问题了。
男人有时非常脆弱,不堪一击,尽管他总是以保护女人的英雄形象出现在我们身边的,但有另外一种力量可以击垮他。
第二天一早,陈曦东就带着专案组的全体成员驾车朝S市奔去,他们必须先找到那个叫范海龙的人,这是目前唯一可以接近这起抢劫凶杀案核心的人物。
昨晚,他失眠了,当听到王佳湿润的嘴唇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Bin”时,他像一个被击中的靶子,颓然倒下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脆弱。
他穿上衣服,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点上香烟,陷入了沉思。柔和的月光透过植物的枝叶和勾花窗帘洒进屋里,
家完全陷入一种平和闲适的女性气氛中,突然冒出他这么一个大男人,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融合在这里,只是一个来去匆匆的旅客?
墙上有一幅颇有点感伤而浪漫情调的油画,用枫木镜框镶嵌着,画上是一个穿白裙的女人伸手捞取溪中漂浮的黄色花瓣儿,一个腋下生翼的天使尾随其后,目光虔诚而暧昧。这幅油画是上个月王佳买回来的,她很喜欢,经常痴痴地盯着它发呆,那种朦胧而游离的眼神令人生疑。
陈曦东和王佳是在中学时代相恋的。那时的王佳像个骄傲的公主,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脖子,柔和的下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可能是从小练芭蕾的原因,她的脚总是向外撇着,走起路来像鞋底安了弹簧似的。所以,同学们私下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弹簧美女。但美女的骄傲一般是和空虚相伴的,追求她的人越多,被她拒绝的人也就越多,男孩子的狂热可以滋养她的高傲,同时也滋养着她的失望。
陈曦东没有像其他男孩子那样给王佳写纸条,他对那些幼稚的小把戏不屑一顾,因为这只能增加王佳的反感——她收到这样无聊的纸条太多了。他没有躲在墙角觊觎王佳,他从来不躲闪她,既不正视也不斜视。他们见面的时候很多,王佳的家离陈曦东的家不远,他经常遇到王佳和她那个打扮入时的母亲挺着相似的胸脯在他面前骄傲地走过,那碎石般的高跟鞋声肆意研磨着陈曦东紧绷的神经,他不看她们,就当她们是透明人一样。有时他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了,很想深情地望上王佳一眼,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做。
他在另一方面悄悄努力着。
王佳是班上的文艺委员,能歌善舞,学校里逢年过节开展的文娱活动都是王佳组织的,这是唯一正当接触王佳的好机会。为此,陈曦东在一个吉他班报了名,苦练了一年弹唱。高三毕业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陈曦东报名参加了毕业典礼演出。这让王佳吃惊不小,学校里没人知道陈曦东会吉他弹唱,再说学校里有一个小型乐队,里面不乏吉他高手,王佳从来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陈曦东相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音乐,因为每个人的感情不同。那么,他倾注在每一个音符里的味道就不同,只有读懂了他的音乐,才可能读懂他的心声。否则,就是机械地模仿。
陈曦东演唱的歌曲是他自己创作的,很质朴很简单,平铺直叙似的,琅琅上口。他的吉他技巧很粗劣,笨手笨脚的,经常碰错琴弦,但台下的同学们没一个人笑他,都在屏气凝神地欣赏他的原创,包括王佳。
当天晚上,他就在家属区的路上碰到了王佳,这次他没有躲避,而是站在那里直视着她。
这一瞬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天上飞行的蠛蚊都定格在路灯周围。
“我喜欢你的歌。”王佳说。
“嗯……”
“是你自己创作的吗?”
“嗯……”
“你能为我再唱一遍吗?”
“没有吉他……”陈曦东为难地说。
“不,我喜欢你清唱。”
陈曦东不知道当时怎么那么自信,他站在那里开始给王佳清唱。其实,离开了吉他伴奏,那首歌曲的曲调实在不敢恭维,陈曦东发挥得也不好,嗓子有点僵硬,但这一点也不影响王佳欣赏。王佳当时也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偏偏喜欢听眼前这个有点木讷的男孩子唱歌。
“这首歌是为你写的。”陈曦东鼓足勇气把心里话掏出来了。
可能是王佳听这种话听多了,她没有感动,而是平静地望着陈曦东,这句话没有拨动她的心弦,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掀起来。
“我可以保护你。”陈曦东突然说。
王佳转身走了。
陈曦东有点懊丧,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冲动,但当时他并不知道,正是这句话决定了他的爱情。
后来,王佳才把这个秘密说给陈曦东,当时他要是说什么“我爱你”、“我喜欢你”之类的套话,王佳倒也不会有较大的反应,因为这类的甜言蜜语已经让她麻木了。而陈曦东当时却别出心裁地说了个“我可以保护你”,当时的王佳感动得有点手足无措,她之所以选择走开,是因为害怕自己投进陈曦东的怀抱。她清晰地记得,当时她的腿都软了……
“队长,想什么好事呢?梦里还笑?”身旁的欣宁笑吟吟地问道。
陈曦东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这才发现自己有点失态,他整了整衣服,望着车外飞驰而过的树木,心里竟然涌起一丝淡淡的感伤。梦境和现实的距离竟然这么近,他可以自由地踏入梦中享受腾空而起的飞翔,也可以马上跌落到现实品咂苦涩的沉重。
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王佳,这种念头让他有点惶恐不安,从昨晚王佳嘴里无意识冒出那个“Bin”开始,他就觉得事情一定非常严重了,而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发觉。一种屈辱感包围着他,让他无法自拔。
昨晚在客厅里的时候,王佳也从卧室走了出来。她披了一件毛衣,乌云似的头发蓬散着,遮住半边发烫的脸,她两眼放着光,轻轻依偎在陈曦东的怀里,并用嘴唇蹭着他的肩膀。显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嘴里说了什么,她只是惊讶陈曦东为什么突然离开了。
“你怎么了?”王佳喃喃地问。
怎么回答她呢?他心情复杂,把王佳揽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发梢。
“没什么,可能是我工作太累了吧。”他试图撒谎,但心上一阵揪心的痛。
王佳显然没注意陈曦东脸上的变化,她翘着嘴,问:“我在你心目中还是那么重要吗?”
其实,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她已经不止一次问这个问题了,每次陈曦东给出的答案都不一样。而此时他听王佳这么问,突然领悟出其中暗藏的东西,他猛地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好丈夫,他没照顾好妻子,只知道每天埋头工作,所以……
也许一切都是误会。
他什么也不想说,默默抱起王佳,向卧室走去。
月光还是那么柔和,照射着床上凌乱的褶皱,那里曾经记录着今夜的激情。
他们默不作声地再次脱去衣服,爬进柔软的被子,他们都很冷,紧紧抱作一团,身子马上就暖和起来……
其实他也想把自己轰击成失忆的碎片,了却一切烦恼尘根。只要把车交给那个人,他就可以万事大吉。
与此同时,陈曦东要找的范海龙正在他的姘头孙苑苑这里喝酒,他已经接到杨勇侠的电话,正是那个手机惹了祸。自己的手机前几天刚刚丢,所以去L市的时候,就顺便拿了杨勇侠的手机。当时,他俩正在酒吧里喝酒,杨勇侠喝得有点醉,说要把那部NOKIA8250摔了,准备买一部新的。范海龙说,要是真摔了,还不如送给他玩,反正自己的手机刚刚丢,通讯很不方便。杨勇侠当时二话没说,就拿给了他。谁知昨天他又专门打电话要了回去,说他很怀念那部手机,因为那是他老婆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现在想来真有点荒唐,就为了一部破手机折腾来折腾去,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当初马上到街上买一部,要知道,一个微小的疏忽完全可以惹来杀身之祸。范海龙有点后悔,当时怎么轻易把手机借给那个出租车司机打什么鸟传呼呢?
那天的行动算是一次完美的谋杀了。那个司机只稍微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就被范海龙的榔头解决了。兴许是下手有点狠,温热的脑浆喷了他一身,他没有呕吐,而是微笑着朝着司机的脑袋又来了一下。开始他本不想打死他,只想把他敲昏再玩弄玩弄他,但他看到康波的铁丝已勒进了司机的脖子,反正是个死,还不如让他死个痛快。旁边的驼背儿吓得浑身直哆嗦,他只是象征性地往那个司机的后背捶了两拳,表示自己不是孬种,但尿湿的裤子暴露了他的胆怯。他一个劲地催促道:“行了,行了,别打了,快点撤,越快越好。”
范海龙和康波把司机的尸体搬到河坝上,扒光他的衣服,绑上石头,丢进了湍急的河水中。弃尸的地方有一片乱糟糟的枯黄荆棘,枝条上布满黑压压的芽苞,把范海龙和康波的手臂划出几道血口子。此时的河面散发着水气和泥土混合的气味,幽闭、阴湿,加上河水咕咕地咬噬着堤壁,令人不寒而栗。范海龙的心里也有些发毛,他的额头已渗出一层虚汗,尤其是尸体那只苍白的手在空中划着慢慢被河水吞噬的时候,范海龙吓得差点"哦哦"叫起来。其实,他不自觉地叫出来了,为了制造一点声音增加一点胆量。
他想把这几天积累的恐惧发泄在孙苑苑身上,想让她呜咽似的呻吟缓解他的不安,他想摇撼她柔软的腰肢,把她的身体轰击成失忆的碎片。他喜欢孙苑苑,喜欢她朦胧的眼神以及撩人的笑靥,但他不能爱她,因为她只是一个供人玩乐的风尘女子。
刚才杨勇侠的电话彻底扫了他的兴,看来那部手机真的出事了,这意味着他将逃离这个城市,暂时避避风声,但他非常眷恋目前的生活,不想轻易离开,他出狱一年以来精心营造的一切,不能这么白白放弃,他更不想返回到以前的日子,那种像蚂蚱似的在草丛里蹦来蹦去的日子。他坚信,就算天塌下来,杨勇侠都会为他顶着,况且刚刚抢来的2000型桑塔纳的归宿也是一颗巨大的定心丸。
这两天必须把车交给那个人。
几年前,范海龙刚刚转业,在一个大型超市当一名普通的保安。如果那时候杨勇侠早一点到公安局任刑警队长,他后来也不会出事,这个非常赏识他的指导员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他调到刑警队去。可那个时候没有杨勇侠。所以,他每天的任务就是盯着出手阔绰的老板或者斤斤计较的家庭主妇在那儿挑选鲜货。他在这个城市没有人缘没有关系,想要混出个名堂确实难上加难。范海龙每天都被失意、愤懑、惆怅笼罩着,有时他真想放弃这个城市,回到偏僻的家乡去,就算当一个乡镇派出所的联防队员也比在商场低眉顺眼看老板的脸色好几倍。但是,都市的生活极大地诱惑着他,他已经习惯眼前的繁华,他不愿再重复童年的梦魇,他真的被贫穷吓怕了,当初从大山沟里走出来,不就是为了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吗?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噩梦似的下午。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喝得很多,长期的郁闷压抑在酒精的燃烧中终于爆发了,他高声谩骂着,把满地的啤酒瓶摔个粉碎,他想要借酒消愁,痛痛快快发泄一番,谁也拦不住。那天下午,在超市抓到一个小偷,听到这个消息时,范海龙眼里开始发光,他可找到一个目标了。超市经理本来要打110报警,但范海龙及时阻止了他,他要求先处理后再送派出所。本来小偷也没偷到什么东西,经理也就没坚持。范海龙差点没笑出声来,急忙把小偷关进值班室,用拇指粗的麻绳把他捆了个结实,就像抓捕到一头满意的猎物一样,他总算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
第二天早上,小偷已经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皮肤乌青。范海龙正准备逃离这个城市,被赶来的警察抓个正着。
天气很冷,风也很大,被扯碎的云片掠过黄昏的天空,在灰蒙蒙的田野上曳下浅浅的阴影。
路旁是一排整齐的白杨树,枝叶葳蕤;疏疏落落遮蔽荒野的一片灌木丛,病恹恹地散落在那里。
康波驾着那辆抢来的2000型桑塔纳已经在这条乡村公路上转了好几圈了,同时在车上的,还有范海龙和驼背儿,今晚他们要把这辆车交出去。
范海龙点燃一支烟,忧郁地望着窗外,他从拂扫他头发的阵阵疾风中,嗅出一股燃烧木柴而散发出来的浓郁的松香味,这股味道让他想起四年的劳改生涯。那时,也是这种味道每天伴随着他,在每场缠绵的淫雨中,在柴火上烤着从林子里捕捉的野鸡、麂子,红红的火焰映着每张馋涎欲滴的脸。他现在仍记得,每当雨点落在吱吱燃烧的松木上时,散发出来的香味特别诱人。
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仿佛在寻找记忆中的味道。
狭窄的乡间公路在山林中蜿蜒穿行,两旁的草木把路面映衬得有点刺目,翻过山坳,景色就会豁然开朗,山那边是一望无垠的丘陵。他突发奇想,假如轮下的道路变得笔直坦荡,无需一个转弯那该多好,他可以闭上眼睛,忘却人生的所有挫折与烦恼,裹着寒风的气息,在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儿可以一劳永逸地掸除他脑海里的浮尘,洗净他眼中的忧愁。
“范哥,我们什么时候行动?”开车的康波问。
“天黑以后。”范海龙不想睁眼。
“范哥……”是身后的驼背儿叫他,有点怯生生的。
“什么事?”
“我们……不会有什么事吧?”
范海龙把眼睛睁开,回过头,他发现驼背儿的脸色有点苍白,一绺头发晃晃悠悠耷拉下来,眼睛里已经不是什么胆怯,而是惊恐。
“你怎么这么没用?我带你出来就是让你感受气氛的。”范海龙冒火了,“不然,我让你坐在车里干什么?难道为了让你跟着兜风?”
驼背儿哭丧着脸不吭声了。
“范哥,差不多了。”康波提醒着他。
范海龙拿起手机,这是今天才从商店买的,和杨勇侠的那部NOKIA一模一样。
“喂,是顾队长吗?哦,你已经到了路口了?好,我马上就到。”
“怎么样?有问题吗?”康波问。
“没问题的。我们看见他们设置的路障就直接冲过去,别理他们,然后弃车逃跑,就这么简单。”
“他、他、他们要是开、开、开枪,怎么、么办?”身后的驼背儿战战兢兢地问道。
范海龙不满地盯了驼背儿一眼,不耐烦地说:“你怕子弹啊?我真不知道带你来干什么?真他妈没用。”
车子开到距离那个约定的路口两公里的地方,范海龙突然叫康波把车停住。
“驼背儿说得也对,我先找个车过去看看,观察好逃跑路线,他身边的人不知道内情,万一子弹给你射过来,那可是不长眼睛的。”
“就、就、就、就、就是。”驼背儿慌忙点着头。
败类是以背叛为代价的,他们不怕让当初的誓言咬噬他们的尊严吗?也许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才胆大妄为。
范海龙下车拦了一辆出租车,朝约定的路口慢慢驶了过去。
老远他就看见路口影影绰绰的,一定是顾队长他们。等出租车驶过那个关卡时,范海龙发现顾队长的警车正好把一条机耕路堵死,而那条略显泥泞的机耕路,可是他们逃跑的最佳路线,因为前方最多100多米就是个垭口,翻过那个垭口就是一片树林,穿过树林就是公路,随便拦一辆车就可以逃之夭夭。加上夜幕的掩护,非常保险,万无一失。
范海龙对这个路口并不陌生,上次他利用过一次,没出半点漏子。
“喂!”他拨通了顾队长的电话。
“是,怎么还没过来?”顾队长的声音很小,嗓音也压得很低,生怕被旁边人听见似的。
“你的车不能停在那条机耕路口,你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好好,我马上退后一点,你快点过来,夜长梦多啊!”顾队长的语气有点焦急。
“我再声明一次,一定要保证我们的安全,别把我们当成车贼一锅烩了。到时候,你把车子拿去了,我们倒进了监狱,我们可是第一次打交道,别不守信用!”
“咳呀,你怎么这么罗嗦?我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吗?杨勇侠该了解我啊,你难道没向他打听打听?”
“好,我信你一次,开枪时小心点。”
范海龙挂上电话,叫出租司机把车子倒回去。司机显然把他们刚才电话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有点害怕了。
“哥们儿,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怎么还、还、还开枪?”
“你别问那么多,你开车挣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
“可、可、可是……”
“听我的没错。快点,把车开回去,时间来不及了。”
司机心里发怵,加大油门,朝刚才来的方向驶了回去。经过那个路口的时候,范海龙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顾队长的警车已经乖乖退了几米,让出了机耕路,看来一切准备就绪,好戏该隆重上映了。
他可真听话,当初在派出所扇我耳光的时候可不这样。哼,人啊。范海龙心里嘀咕着。那天晚上,他的心情很不爽,很想找个地方发泄一番。于是,他想起刚认识的孙苑苑。可是,这个性感小妞不在工作岗位,听服务生说被一个工地的包工头包夜了,范海龙只有沮丧地随便点了一个。
由于包间里的灯光很暗,他根本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长相,只觉得很合他的胃口,因为他看见那对硕大的乳房马上要把短短的T恤撑破了。鲜血倏地涌上他的脑门,他像个发情的公鸡,身子倾斜着,嗓子里也莫名其妙地咕噜起来,他一把将那个女的推倒在沙发上,一个饿狗抢食扑了上去。他本来还想说点撩情的话,挑逗挑逗那个女人,哪想到那个女人比他进入状况还快,只几秒钟就伏在他耳边娇滴滴地哼唧起来。范海龙在这种声音的刺激下,开始在空中漂浮。正在这时,“砰”地一声,范海龙顿时从空中跌落下来,酒也吓醒了一大半。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包间的门被一脚踢开了。门口站着几个脸色严峻的人,是S市南区刑警队的,为首的正是他们的队长顾凡。
“我什么都没干。”范海龙一进派出所,就开始狡辩。
“没干?”顾凡冷笑着,嘴角叼着一支圆珠笔。
“真的没干,你们也看见了,不像你们想像的那样,我只是有点亲昵的举动,还没有构成事实。如果非要算我嫖妓的话,也是个未遂……”范海龙把在劳改队里学到的“滚案”伎俩搬了出来。
这次,顾凡什么也没问,站起身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范海龙两眼顿时冒金花。他知道这点“滚案”技巧在这个黝黑的刑警队长面前根本发挥不出威力,如果一味这样狡辩下去,只有自*0*7吃亏。于是,他搬出了杨勇侠。
“我是杨勇侠的朋友。”他抹掉嘴角的鲜血,亮出他的底牌。
“你是他的朋友?”顾凡又是一耳光,这种无赖他见多了。
“我真是他的朋友,不信,你打他的电话。”范海龙哭丧着脸哀求道。
看着范海龙那张欲哭无泪的脸,顾凡将信将疑地开始拨号,接通电话后,脸上立即堆砌起无数层皱纹。
“是杨队长吗?哈,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就是就是,好久都没在一起喝酒了,改天我请你。上次那个案子多亏你帮忙,不然要费多大的周折啊。哦,就是。我跟你说哈,我这儿刚薅到一个,嘿嘿,你知道的,现在不是正扫黄吗?你们还不是今晚要行动,战果怎么样,几个?十个?你发了……”
顾凡就这么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压根儿把范海龙晾在那儿不管了。最可气的是,今晚的行动怎么自己没听到一点风声呢?往常杨勇侠可是要提前通知的,大概是他疏忽了吧,害得他栽在这个顾凡手里,还干挨了两个响亮的耳光。
“你叫什么?”顾凡移开听筒回头问他。
“范海龙。”
“他说他叫范海龙。是的,好,好,没事。”
顾凡放下电话,暧昧地看着范海龙,他可能已经相信范海龙刚才说的话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丢给范海龙,说:“抽根烟吧!”
看样子自己已被证实是杨勇侠的朋友。所以,范海龙的脸色平缓了许多,不像刚才那样诚惶诚恐了,他甚至有点愠怒,怨面前这个鲁莽的顾队长不问青红皂白就赏了他两下。
“你就叫范海龙?”顾凡问。
“是啊。”范海龙昂起头,不卑不亢地答道,仿佛他不是从刚才那个女人身上抓来的,而是刑警队请来的贵客。
“你的名气有点大哟!”
范海龙不知道顾队长的话是什么意思,是指他判过刑还是指他在南区开的秘密赌场。不过,他知道不能跟这个人过不去。否则,就只能自吞恶果。如果有他罩着,可比杨勇侠管用。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嘛。
“顾队长的意思是……”他开始投石问路。
“我听说你给杨勇侠杨队长找了辆车子?”
范海龙点了点头。
“我们也缺车啊,有时候办案真不方便,如果还有什么贼车的消息,也透露一辆给我们,好不好?”
范海龙就知道顾凡要提起那件事,现在那辆车已是杨队长的私车了,整天在S市开来开去的,肯定引起一些人的嫉妒。现在,社会上都知道他范海龙能搞到贼车,已经有人托他帮忙了。不过,这件事的内情只有范海龙自己知道,他哪里有什么贼车线索,他是打脱牙齿往肚里吞,那辆车还不是靠抢劫得来的!不过,既然为杨勇侠抢过一辆,再为这个顾队长抢一辆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关键还是要等机会。
“听说杨队长给了你1万块钱的奖金,我现在可以承诺,如果你给我们搞到一辆,我们可以马上兑现2万块,怎么样?”
“有这样的机会我会通知你的。”范海龙没有山盟海誓,他知道这种事急不得。
双方在互留通讯方法的时候,杨勇侠进来了,他和顾队长拍肩捶胸亲热了半天,好像八辈子没见面了似的。
“我的事帮我记着点。”临出门时,顾队长没忘了叮嘱范海龙一句。
“什么事?”杨勇侠把车开上公路后问道。
“咳。”范海龙叹了口气,“他羡慕你有这辆车,让我也给他搞一辆。”
“你答应了?”
“我能不答应吗?他可是专管我们南区的,如果把他惹毛了,还不三天两头找我麻烦,我喝西北风去呀?”
“我劝你别搭理他,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我也知道,只要别让他抓住把柄,他难道敢咬我一口?再说有你罩着我,只是……”
“只是什么?”杨勇侠转过头来问。
“我害怕他把对我的不满转移到你身上,到时候把这辆车的事一说,我看全S市都会沸腾。”
“我不怕,要怕我也不敢让你给我找车了。咱这里山高皇帝远,这么芝麻大点的事不会闹出去的。我只是为你着想,你要是给他找了车,那找你帮忙的还不排队?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哪有那么多贼车?”
“可也是,那样越闹越大,我他妈成了贼车专业户了。这不是什么好事,弄不好连我一起栽进去。”
一个月过后,范海龙又在南区菜市场碰到了顾队长。
“我的事怎么样了?”顾凡问。
“正在找路子打听,等有了消息我马上通知你。”范海龙尽量挤出献媚的笑容。
“你可别蒙我,我是把这事放在心上的。”
听到这句话,范海龙心里有点紧,看样子顾队长跟自己较上劲儿了,不给他找这辆车还真过不了这道关。
当天晚上,范海龙就领教了顾队长的厉害,他的小赌场被南区刑警队包围了。赌客们不是吓得鸡飞狗跳,就是尿湿了裤子,范海龙也慌了,急忙打电话给杨勇侠求救。他刚拿起电话,顾队长就进来了,他朝范海龙挥了挥手,什么也没说就率领他的人马撤退了。
这等于给范海龙一个下马威,意思是别看你范海龙有杨勇侠罩着,我想踩你随时都可以把你踩扁。
范海龙这次真的头疼了,他没有把这事告诉杨勇侠,害怕他又要阻拦,现在吃亏的是他自己,看样子他必须把这个顾队长安排好,才可能过上太平日子。丢掉幻想,面对现实,他开始把目前的工作重点转移到这辆车上。
开始他也有点害怕,如果还像上次那样抢劫,风险比较大,如果失手就全盘皆输。但如果不抢劫,难道让他范海龙给顾队长买一辆?他心有不甘。
范海龙犹豫着,苦思冥想,没个好主意。正在这时,康波给他提供了一辆2000型桑塔纳车的消息,使他压抑几天的郁闷彻底释放了,他顿时轻松起来,像生了一对硕大的翅膀。
抢!这次必须抢……
已经临近那个路口,范海龙也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他对康波说:“眼睛睁大点,别直着走,朝那条机耕路上开。”
“记住了。范哥,你都说了几遍了?”康波笑着问。
谁知道自己怎么会紧张?上次交给杨勇侠的车也是这种方式,那次好像还没这么紧张,可能是自己跟杨勇侠熟悉的原因吧,毕竟跟这个顾队长第一次打交道。
天黑极了,四周都被夜幕笼罩着,惟有两束车灯射出的白光映照着凹凸不平的路面。老远就看见顾队长面对他们,笔挺地站在路边打手势让他们靠边停车。
“冲!”范海龙命令道。
康波猛地一踩油门,汽车颤抖了一下,跳跃地向前飞驰而去。
范海龙抓紧扶手,大声喊道:“快上机耕路!”
身后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顾队长他们追过来了。
“快快!”身后的驼背儿忍不住高声叫起来。
车子东倒西歪在机耕路上行驶了大约200多米,范海龙就命令立即弃车逃跑。
康波的驾车技术非常过硬,他在踩急刹的时候,故意歪了一下方向盘,车轮发着刺耳的尖叫声斜倒在田埂里,剩下的就是比谁的百米速度快了。
三个人朝垭口冲去,身后鸣了两声枪响,范海龙的耳朵很灵,听出子弹不是朝他们这个方向打的,他对子弹的运行轨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这也是当初在部队时杨勇侠欣赏他的原因。
等范海龙翻过垭口,站在那里喘息时才发现情况不对,驼背儿不见了。
“驼背儿那小子呢?”范海龙气喘吁吁地问。
“我看见他一直跟在后面的。”康波也上气不接下气,两个人都被女人淘虚了身子,这种运动量的长跑只能追忆到中学时代。
他们骂骂咧咧沿着原路摸索着折了回去,边走边小声喊着驼背儿的名字,大概在折回去二十几米的地方,突然“霍”的从地下冒出一个人头,吓了他们一大跳,正是狗日的驼背儿,他掉到被茅草覆盖的红苕窖里去了。
“快救、救、救、救我!”驼背儿伸出一只手,惊恐地喊道。
顾队长根本没追过来,这时可能已开着那辆“贼车”凯旋了,接着就是打报告,扣留无主车。接着在执行公务时偶尔应急,再接着就是他的私家车了,跟杨勇侠所要履行的程序一样。他们在黑暗中不慌不忙地走着,像晚饭后散步似的,悠闲而自在。
范海龙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就让康波、驼背儿先回去,他独自朝河边走了。此时,天色虽暗,但空气清新,他在河堤上坐下来,闭上眼,让呼吸尽快均匀下来,他的思绪开始向夜空延伸:木柴滋滋燃烧着,散发着青烟,四周散落着熟透的果实,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缭绕着薄薄的白雾。
每次在他紧张的情绪解脱以后,这个景色都会浮现出来,久久萦绕在他脑际。
他在河堤上躺下来,开始想女人。
爱与愁,到底能维持多久?刚刚收拾好刺痛的伤口,就被王佳的精彩表演撕扯开了,无法愈合。
一点线索都没有,要想在S市找到这个范海龙真像大海里捞针一样。也不能说S市公安局不配合,局长已经下令全面支持陈曦东的工作,主要是那个杨勇侠不“来电”。因为范海龙只跟他单线联系,他不说,谁也不知道。
“实在对不起啊,他最近可能不在S市,这么久没联系了,一般是有什么重大案件他才出现。估计我们S市经过这次扫黑除恶斗争,社会不稳定因素已经被我们根除了。其实这是好事,说明我们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嘛,哈哈……”杨勇侠不阴不阳地应付着陈曦东。
本来期望着杨勇侠能找到范海龙,现在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于是,工作组完全陷入了瘫痪状态,陈曦东无奈,只好打道回府。
临和欣宁分手时,陈曦东仿佛看到她眼里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于是,停下脚步望着她。
“我们去茶楼喝点什么,我不想马上回去。”欣宁提议道。
此时,陈曦东的心情与她不谋而合,他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因为除了他不想面对王佳外,还有一种莫名的暗流在后面督促他。
最外面的门一打开,迎面是别致的椭圆通廊,左右各有一扇雕饰精美的木门。他们走进布置十分幽雅的前厅,雕栏楼梯沐浴着从巨型顶灯铺洒过来的柔和的蓝光。
这是市中心一家叫“伊甸园”的高档茶楼。
他们被引进一间宽敞豁亮的房间,屋顶很高,正中一面大窗凸出墙外,两边各有一扇小窗,挂满绿色的荆条。地板上铺着地毯,两只厚墩墩的长沙发斜对着,奢华而舒适。
“你经常来这里?”陈曦东问。
“不,偶尔。”
陈曦东瞟了一眼四周墙壁上的油画,他踱过去,细心观赏起一幅用细腻的浪漫手法描绘的作品。
“我对艺术不很内行,甚至一点都不懂。”陈曦东重新坐到座位上,漫不经心地说。
“是我男朋友临摹的。”欣宁说。
“这幅?”陈曦东重新盯着那幅油画,仿佛要重新审视一番似的。
“确切地说,是我初恋的男朋友。”
“他是个画家?”
“他一直梦想当一个画家。可是,他的作品没人欣赏。所以,他只能临摹名画,他把自己定位于画家与画匠之间。”
“没想到我们的女警花还是个艺术型的。”陈曦东调侃着。
“每个女人都是艺术的俘虏。”
听到这句话,陈曦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也许他太不懂女人了,他需要在欣宁嘴里探知了解女人的捷径。
“我问你一个问题,但你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你问吧。”
“你在家也跟你妻子这么冷冰冰,缺少这种沟通吗?”欣宁歪着头,有点俏皮地望着陈曦东。
陈曦东一时语塞,这句话似乎触到他的伤处。王佳需要什么,他似乎根本没在意过,也不清楚她到底需要什么,他只知道拼命工作,似乎一个男人只有拼命工作才是对家庭负责的。也许他和王佳之间慢慢形成的这道鸿沟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积攒的,等到他发觉、想逾越过去的时候,鸿沟已越拉越远,无法弥补了。
看来他得对欣宁刮目相看。这个年轻的女孩,似乎对感情了解得更深刻一些。
“说说你和你妻子是怎么恋爱的?好吗?”欣宁要求着。
陈曦东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摇摇头,摸出一根香烟。
欣宁才20多岁,对爱情的理解使她的年轻令人可疑。一个人要经过无数次感情的洗礼才会变得成熟,才具有令人着迷的沧桑美。难道一个画家就足以充当一本厚厚的爱情教科书吗?
在以后的一个多小时里,陈曦东絮絮叨叨把他和王佳的一切都吐露出来。
欣宁叹了口气,轻轻摇摇头。
“你们都没错,又都有错。”
陈曦东扬起眉盯着她。
“当初你没有对她说我爱你,并不代表女人不爱听这样的甜言蜜语,要知道一个女人有时候需要男人这种谎言。她觉得自己很弱小很无助,所以她需要你的保护。可是,在得到你坚实的臂膀后,她就会迷惘。因为力量并不能代表爱。你们有个好的开始,但是,错在没有好好演绎剩下的过程。而这种过程才是延续的关键。”
陈曦东似乎找到他与王佳之间的症结了。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陈曦东的家是一幢现代化的公寓,砖石结构,呈U型,通向门廊的石板路两侧,是两片一模一样的草坪。他沿着大楼左侧的车道,驶过楼后的车库区,在划了白线的停车坪停下。
一个小时前,他到市中心一家高档女性服饰店给王佳买了一件套装,不是欣宁提醒他的,是他自己突然想起来的。在他的记忆中,他还没亲自给老婆买件像样的衣服,而王佳也似乎从来没提醒过他,他为自己的疏忽而自责起来。于是,兀自闯进一家陌生的店子。
售货小姐是个笑容可掬的姑娘,高挑的身材,苗条而不失丰腴,和王佳的体形身高差不多。他让那个小姐穿上套装,在他面前摆了无数个姿势,直到他满意为止。
“是给老婆买的?”那个小姐边包装边问。
陈曦东点了点头。同时,心里为这句话也涌起无限的温暖。他感激地朝那个小姐笑笑,好像是她让陈曦东有了一个好男人的感觉。
“你好体贴哦。”小姐媚笑着盯着陈曦东,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王佳要是看到这套昂贵的套装肯定非常高兴,再加上陈曦东为今晚准备了一些台词,比如“我爱你”之类的,足以让王佳晕过去。
从服饰店出来,他又一头扎进一家儿童商店,给女儿珊珊买了一套玩具,这才开车朝家奔去。他要给王佳和珊珊一个惊喜,同时送上自己最甜蜜的吻,用以弥补自己对家庭的愧疚。
出电梯的时候,左手抱着的套装差点掉在地下。他把玩具放下,摆了摆左手的位置,直到确定套装稳妥了才开始朝走廊走去。长长的走廊有点黑,是前面几家为电费吵架后的结果。所以,谁都不想再安装灯泡。陈曦东的家是1208号,正好在走廊的最深处,惟有他家的门口灯火通明,所以显得特别刺眼,他不想为几度电跟邻居反目为仇。
他发现灯光下面站着两个人。
于是,他在黑暗中停止了脚步。
两个人紧紧缠在一起,狂热地接着吻,粗重的喘息声强烈刺激着陈曦东的耳膜。有一刹那,他觉得是两个女人在接吻,因为背对他的这个人头发很长,拴成马尾辫子歪在肩头;而另一个人显然是个女人,因为她穿着一条淡绿色的短裙。
王佳也有一件这样颜色的短裙。
陈曦东脑子里“轰”地一下,那个女人就是妻子王佳。而另一个长头发的人却是个男人,因为陈曦东听见他在悄悄跟王佳说话,很低很重很磁的那种男中音。
陈曦东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两条腿也开始发软,他轻轻放下手里的东西,从腰间摸出一把乌黑的手枪。
“不,这样我们要犯错误的。”是王佳在说话。
“我爱你爱你爱你……”那个长头发男人一连串地嘟囔着,不停地吻着王佳的脖子、肩膀、发梢,耳廓。
“你好疯啊!”王佳叹息着,软软地倒在那个男人怀里。
“为你疯、为你疯、疯、疯……”又是一连串,像山洞里的回声。
陈曦东握着手枪的手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手枪的把柄显得滑溜溜的。他本想悄悄移过去,一枪崩了这两个狗男女,但是当他听到王佳痴迷的呻吟时,他反倒立刻清醒了。他知道他和王佳的缘分已尽,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她的心已经远去,摇曳着越来越小,为这颗远去的心,他没必要开这种法律玩笑。
他们似乎是吻累了,停下来低声说着话,然后那个男人开始告别,临走时又紧紧拥抱了一下王佳。
陈曦东迅速退回去,他蹑手蹑脚躲在楼梯口,他不想让王佳知道他已经目睹了这个秘密。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个秘密是怎么发生的。所以,他想追踪这个谜的谜底到底在哪里。
那个长头发男人搭乘电梯下楼了,陈曦东迅速从楼梯跑了下去,等到他追到街上的时候,刚好看到那个男人正在上一辆红色的出租车,他来不及开自己的车,也马上叫了一辆出租跟了上去……
爱人背叛了爱情,这是谁的错?陈曦东和王佳都不知道。这个夜晚很奇特,本来受伤的人,反倒成了另一个受伤人的倾听者。
和陈曦东分手后,欣宁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流下,溅在她的手背上,沾湿了一包爆米花。她从一卷刚买的“心相印”牌手纸里扯出一张,迅速擦了一下眼睛,但仍止不住泪水长流。她的心空荡荡的,脑子晕晕乎乎,莫名的心跳使她颤栗不已。她想像不出刚才对陈曦东说了些什么,本来是她今晚迫切需要一个男人的呵护,因为她没有勇气独自舔噬隐隐作痛的伤口,只需要一个人能静静陪她疗伤就行,到头来她反而给陈曦东上了一大节情感启蒙课,让她的心更痛,像蒙上一层模糊的云翳。
和男朋友分手已整整两个月了,她至今也没有从那段感情的雾霭中解脱出来。每当夜幕降临,她便停立在那里,眼望着每家的电灯逐个点亮,一幢楼又一幢楼,一个房屋又一个房屋。闪烁的灯光后头透着摇曳的窗帘,就在这些窗帘后面,人们或者宾朋满座,分享着生活的乐趣;或者离群索居,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就像她现在一样。
今晚,她心中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冲动,一种无法遏制的要与人接触的渴望,她迫切需要有人来陪陪她。
于是,她又想到陈曦东。
她怅然若失,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电话突然响了,她猛地转过身来,有点懊恼地按了接听键,是陈曦东。
“我能上来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么晚了……”她犹豫着像处在幻觉中似的而晕眩、烦躁。
“我……我只想坐一会儿。”陈曦东执意要求着。
她不知道陈曦东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茫然地替他打开了门。
陈曦东的脸色惨白。
“跟她吵架了?”欣宁关切地问。
“到底怎么了?这么晚……”欣宁继续问道。
陈曦东把头埋下去,嗓子里挤出几声不规则的轻咳。
“她有男人了……”陈曦东终于说了出来。
屋子里顿时变得异常安静,宛如空谷。欣宁不想打搅他,她能感觉到他的悲痛,她知道他失去的不止是爱情,还包括他的家庭。她真想在刹那间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帮助陈曦东揉散心里的伤痛,但是她不能撒谎,不忍心欺骗他,受了伤害就是受了伤害,没必要减轻受伤害的程度。
“不能原谅她吗?”欣宁问。
“你在替你们女人说话?”陈曦东不满地望着欣宁。
“你今晚回去吗?”欣宁突然打破沉静。
“怎么可能?我去办公室睡。”
“你想把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吗?你觉得光彩吗?队长。”后面两个字欣宁说得比较重。
“那你说怎么办?”
“就在我这儿住下吧!”
“你这儿?”
“哈哈,瞧你吓的,你以为我趁火打劫啊?”
陈曦东被欣宁逗笑了,看见她那副俏皮样,他心里的阴霾好像散去很多。
“你住在我这儿,我去同学的单身宿舍去住,这样放心了吧?”
“都夜里一点多了,你……”陈曦东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
“那今晚只好暂时同居一室,和衣而睡了。”欣宁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陈曦东。
他傻傻地坐在那儿,突然变得拘束起来,两只手在膝盖上磨蹭着,像在寻找着什么。
“吓你玩呢!你睡客厅沙发,我睡里面。”欣宁笑吟吟地给他拿被子去了。
灯熄了,一切归于平静。陈曦东和衣躺在沙发上,几年的婚姻霎时间就崩溃了,那么脆弱,没有给他一丁点心理准备。他想起和王佳相恋的每一个画面,他想起可爱的女儿……女儿是无辜的呀,她不应该替他们承担这种伤害。
凌晨3点,欣宁悄悄走了过来,跪在沙发前轻轻抱住了他。她心中没有欲望,只有一种愿望,安抚陈曦东,使他消除心灵上的折磨。
陈曦东假装睡着了,一动不动,使劲压抑自己越来越急的呼吸……
欣宁感到他身上有了一点动静。叹息声里,她把他抱得更紧了,脸埋进他的肩膀,然后吃力地吐出心中的愁苦,断断续续的话语逐渐被抽泣替代了……
陈曦东觉得这个夜晚好奇特,本来他是受伤的人,现在反倒成了另一个受伤人的倾听者。
别人走下画家的楼梯,王佳又攀登上去,尽情演绎着立体主义技巧。比这个还“立体”的是陈曦东发现的照片。
案子终于有了重大线索。
这条非常有价值的信息是:范海龙,约30多岁,曾因犯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刑满出狱后在 S市开过茶馆,做过酒精生意,但都不是很成功。目前,没有正当职业,整天在茶楼打麻将。据说,他还在S市南区开了一个秘密赌场,有些收入供他挥霍。他在当地名气很大,在社会上混的都知道他,因为他摆平了几个案子,所以都知道他有靠山。他有一个女友,是个坐台小姐,叫孙苑苑,目前两人同居。
“那个杨勇侠绝对有点什么问题,他老是躲着我们,一提到范海龙他就打哈哈。”欣宁忿忿地说。
“现在还不好妄下判断,但可以肯定背后有猫腻。准备一下,我们晚上出发,目标就是那个坐台小姐孙苑苑,也只有她才知道范海龙的行踪。”
陈曦东回头瞥了一眼欣宁,见她也正匆匆盯了他一下,然后两人的目光迅速躲开了。自从那晚之后,两个人都显得很不自在,虽然没发生什么越轨行为,但这个故事显然并不美好,双方的距离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拉近,让他们有点手足无措。
“你没有在我那儿住?”欣宁小声问。
“我回去了……”陈曦东说。
“你原谅她了?”
“这可是你教我的呀!”陈曦东咧嘴笑笑,尽量让自己轻松一些。
“只是……”
“什么?很意外?”
“不,我只是觉得似乎太快了,我没有想到故事的情节会急转直下。那个男人是谁,你知道吗?”
陈曦东摇摇头:“我不想知道。”
其实他在欣宁面前说谎了,他怎么不想知道?他就是想看看那个勾引王佳的男人到底是谁,而且他也没有回家,而是住在一个中学同学的家里,那样总比在欣宁的闺房里自在一些,也避免让其他人产生误会。那天晚上,欣宁“救”了他,可在她给他灌输爱情知识时,他分明看到欣宁眼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这种神情让陈曦东非常害怕,他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这个丫头俘虏了。在家庭都面临破碎的时候,陈曦东不想再雪上添霜。即使他和欣宁真的相爱,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犯糊涂。
那天早晨,他一睁眼就决定回家,他没有必要躲避王佳。其实,该躲避的人应是王佳才对。
他一走进门,就嗅到陌生的气息,而且这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仿佛他从未在这个空间生活过。于是,他开始忿忿不平起来,一种被遗弃的悲哀涌上他的心头。
王佳没有上班,正在卫生间里洗浴。
他坐在床上,有点尴尬,思绪纷繁,他不知王佳究竟遇到了怎样的进攻才土崩瓦解的,他不相信王佳一点都不留恋这个家。
陈曦东决定顺着这条支线跟踪下去。
他的目光盯在梳妆台那个精致的手袋上。以前,他从来没翻过这个手袋,因为那是一个女人最隐秘的物品。今天,他突然有窥视王佳的欲望,虽然这种欲望有点卑鄙。他小心翼翼翻开手袋,生怕自己稍有鲁莽就要惊动王佳似的,他把里面的口红、唇膏、眉笔以及几张银行的卡片,轻轻拿了出来。
他发现手袋最里面有一个夹层,用细细的拉链封锁着。他的心开始狂跳,手指有点微微颤抖,最接近事实真相的时候,他却又如此害怕。拉开拉链,他看到一把陌生的钥匙。
他很轻易地找到了那个男人的住处,长长的走廊跟他家门口有点相似,朦胧而阴暗,而且有些肮脏,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物品。他不能确定这个男人在不在家,他想按门铃试一下,刚伸出手,隔壁走出来一个胖乎乎的老太太,她一见到陈曦东,就笑呵呵地说:“你找上官云斌?”
上官云斌?肯定是这个男人的名字,他马上联想到王佳那晚说出来的Bin。
陈曦东点了点头。
“他经常不在,神出鬼没的,没准几天才能回来,要不要留什么话,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不用了。”陈曦东连忙称谢,脑子里突然一片茫然。
恰巧这个老太太要下楼买菜,陈曦东搀扶着她慢慢走下楼梯。老太太一路上唠叨着:
“上官这个人还真不错,每次见到我这个孤老,都是客客气气的,还经常帮我抬煤气罐、帮我修电灯什么的,解决了我多少生活上的难题啊。咳,这孩子到现在都没结婚,以前有一个,感情挺好的,每天在一起疯啊闹啊,现在的年轻人哪像我们那会儿,胆子可大了。我们那时谈对象都不敢走在一起,就是逛街,也是一个在马路这边,一个在马路那边。咳,时代不同喽!上官这小子后来不知怎么跟那个女孩吹了,无缘无故的,说不理就不理了,就跟以前互相不认识似的。最近,他好像又认识一个,特别漂亮,但是这个女人估计已经30多岁了,我们大家伙都猜,她可能是离过婚的。离过婚就离过婚吧,只要互相不嫌弃,街坊邻居都劝他赶快把事办了,老大不小的了,该有个女人照顾了……”
老太太的话,像针一样刺痛了陈曦东的心。看来,王佳常来这里,街坊邻居都认识她。
跟老太太分别后,陈曦东迅速踅了回去。当他把钥匙掏出来时,心中突然浮起一个小小的愿望:他希望这把钥匙打不开这个房门。但门锁“咔”地一声开了,一股异样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非常凌乱,除了一张折叠桌、一把椅子和铺在地板上的油彩膏,就是几张画架。这些画中,有几幅乡村野景的油画,另外,就是许多女人的裸体,乳房和肢体肆意夸大。
突然,他一阵炫晕。没错,是那幅感伤而又有浪漫情调的油画。他家客厅里,王佳经常痴痴盯着它发呆的那幅!
这个长头发男人是个画家。
他拉开床头柜,一堆照片映入他的眼帘,是王佳和那个画家的合影。
他们很亲昵地靠在一起,像热恋的情人。可绽开在王佳脸上的笑容分明有些勉强,她嘴角抿着,眼神朦胧而迟疑。
这时,陈曦东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正如欣宁说的,王佳可能有她背叛家庭的理由。他想等手上这桩抢劫杀人案子破获之后,再找王佳好好谈谈……
他低头发现床下有一只陈旧的小木箱,箱上挂着一把小锁,他从腰间拿出一把小型匕首,猛地一撬,只听“啪”的一声,挂锁弹开了,清脆的响声在卧室里回荡,犹如一声枪响。
箱子里又是一沓照片。
陈曦东随便抽出一张,发现了欣宁。
用智慧换取金蝉脱壳必须以生命为代价。不论谁都想脱身而出,杨勇侠想,范海龙更想,可究竟谁是垫背的?
“你知道孙苑苑到什么地方去了?”杨勇侠盯着范海龙问。
“到什么地方去了?”范海龙疑惑地反问一句,“昨天晚上,我还在她那儿嘿咻嘿咻呢,怎么?又跟人跑了?”
“跑个屁!今天早上被L市公安局来的人逮走了。”杨勇侠压低声音说。
“什么?!”范海龙头皮一炸。
“他们是来抓你的!”
“我?难道顾队长那辆车的事彻底暴露了?再说,孙苑苑那个小妞也不知道车子的事,你就是把她嘴巴用扳手撬开,她也不知道啊!”
“哼哼!”杨勇侠冷笑两声,“你把警察想得也太简单了吧?我早就跟你打招呼,让你出去躲一段时间,你偏不信。再说了,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别理那个顾队长吗?看吧,这次捅了马蜂窝了吧?闹不好把我也得搭进去。”
“你让我躲,我就能躲了?我能躲哪儿去?我又不是没躲过。”范海龙忿忿说着,“你们经常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能逃一辈子?”
从范海龙的话里,杨勇侠闻出一点味道,他毕竟是吃这行饭的。
“这次市长、局长都亲自挂帅,你是头号嫌疑犯。要知道,只有大案要案才这么兴师动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杨勇侠疑惑地问。
范海龙没说话。
“到底什么事?说啊!”杨勇侠有些急了,悄悄看了看周围。
“我杀了人!”范海龙嚷了起来,近乎于咆哮。
“你不是说你只提供贼车信息吗?还说贼车的来源连你也不知道……那我那辆……”
“你那个车也是我抢的。”范海龙干脆把底牌掀开。
“也把司机杀了?”杨勇侠大吃一惊。
“没有,你这辆车是不带命债的,我只把他的脚筋挑断了。”
两个人沉默了,垂着头心里打着边鼓。
几分钟过后,还是杨勇侠先说话:“你为什么杀他呢?我他妈真搞不明白!”
“当时只是失手……”
“你,你这不是要害死我吗?”杨勇侠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范海龙也一下子急了:“我得靠你吃饭啊。”
两个人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掐累了就气喘吁吁地歇着。杨勇侠铁青着脸,他没想到范海龙竟然干出这么大的案子。这件事如果顺藤摸瓜查过来,还要影响他的仕途。他可是今年副局长的最佳人选啊。
“你把车给我抢回去!”杨勇侠突然说。
范海龙没听清,侧着身子,脑袋向前歪着。
“我说,今晚找个地点你把我那辆车抢回去。局里都知道那辆无主车,是我向上级打了报告的,我不能平白无故丢失吧,所以麻烦你再把它抢回去,我好有个交代。”
“你把这件事推得一干二净,那我怎么办?我能把那辆车吃下去?”
“只能这样,丢卒保车。”
“哈哈,你的官位倒是保住了,我的命呢?你不怕我给你捅出来?到时候两败俱伤,谁也跑不掉。”
“我可以一概否认,连你我都不认识,你试不试一下?”杨勇侠死沉着脸,恶狠狠地说。
范海龙一时语塞,他盯着杨勇侠,这个欣赏他的指导员,这么多年的朋友,竟然可以马上不认识他?人之间的关系真可以演绎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再说……”杨勇侠向前倾着身子,脸上绽开菊花一样的笑容,“你也可以金蝉脱壳,逃离这场官司。”
“怎么脱?”范海龙不解地问道。
“怎么脱?你不是挺聪明的吗?好好开发开发你的聪明才智,多动点脑筋,难题就会迎刃而解了。”
“你是说……咔!”范海龙做了一个射击的姿势。
“对,栽在另外一个人头上,所有的罪责都栽给他,让他一个人承担。”
“你的意思是,在我们抢车的时候,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击毙他?”
杨勇侠点了点头。
范海龙的颈后掠过一丝寒意,他一贯认为自己就够卑鄙够阴险的了,今天算又认识了一个。
“你来执行?”范海龙问。
“可以。”
“顾队长那辆车怎么办?”
“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范海龙是聪明人,他从这句话里闻到一股硝烟的味道。
“几点钟行动?”范海龙问。
“晚上九点,罗蒂娜酒店门口。”
“记住了。”
“这次行动的名字是……”杨勇侠脸色严峻地瞧着范海龙。
“消灭驼背儿。”
但范海龙不知道,阴险毒辣的杨勇侠有自己的小算盘。
他这辈子没有尝过被别人背叛的滋味。现在,他开始咂着舌头好好品味了。在发黄的麦捆、浓浓的腥风、倾斜的水草、沟壑和河汊里,他可以品味很久。
罗蒂娜酒店座落在S市北区,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是一幢优雅别致的两层楼别墅式建筑。解放前,是一个声名显赫的资本家建造起来以供消遣之用的。如今,它已成为S市一个休闲的景点,而且一直沿用它最开始的名字——罗蒂娜,这大概是那个资本家的爱人或情妇的芳名。
范海龙知道杨勇侠选择这个地点的用心。因为,在这座别墅的门口去年也发生了一起汽车抢劫案,劫匪被当场击毙,杨勇侠想照葫芦画瓢再来一次。
康波没有来,他的手机一直关机,可能又去嫖女人了。不过没关系,只要驼背儿在场。
他不知道此时的康波正坐在陈曦东面前,他是被孙苑苑供出来的。
孙苑苑开始以为是哪个嫖客心理不平衡把她给出卖了,又哭又闹,鼻涕眼泪滂沱,如滔滔江水。后来,才知道找她来,是调查一桩抢劫杀人案的,她才一块石头落地,放了心。不过,“抢劫杀人”这四个字还是把她吓得半死,她立刻竹筒倒豆子,把她所了解的有关情况像背书一样交待了。她最看不起康波,因为康波背着范海龙,偷偷强嫖过她。所以,这次可倒尽了苦水。
范海龙和杨勇侠约好抢车的时间是晚上9点,由杨勇侠开车从市里方向驶来,在别墅门口停车时遭到范海龙他们的拦截,他们用匕首逼住杨勇侠,最好让别墅门口的保安看见。然后,杨勇侠开始反抗,掏出手枪打死驼背儿,由范海龙开车逃跑,杨勇侠又对准车子连开几枪……
车子由范海龙处理,或者推下山崖,或者焚烧。这辆车本来就是范海龙“检举报案”设卡截获的,杨勇侠已经向上级做了汇报,并当成无主车处理,按理说应该立案侦察。现在车子被抢,劫匪已经击毙,杨勇侠只需要回去补办一个立案手续,就可以脱开干系,就算流传很广的这辆车的来历,也因为车子被抢而无对证,就像压根儿没发生这件事一样。
比较麻烦的是顾队长那辆车,因为牵涉到命案,而且L市警方已经追寻到范海龙的蛛丝马迹,那就只有看范海龙怎么面对了。他可以承认去了L市,那里有壮观的瀑布可以游玩,也可以到那儿的一座著名寺庙修身养性,他可以毫不避讳地承认认识杨勇侠,并且借用了杨勇侠的手机,但和实施抢劫杀人没有任何关联。他可以很冷静地检举揭发,实施抢劫杀人的是死去的驼背儿,他当天把手机借去用了,致于谁用手机、给谁打过传呼,跟他毫无关系。退一万步说,如果顾队长这边稳不住,主动把他供出来,那顾队长只有等着被上级撤职甚至面临刑事惩罚,因为范海龙可以详细描述怎样把“贼车”交给顾队长的,至于这辆车是驼背儿怎样抢来的,他可以咬死不知情,他还可以倒打一耙,揭发顾队长逼他找贼车,甚至说如何在郊外路口上演假拦截的好戏都是顾队长亲自部署的。
现在,最可怜的就是身边的驼背儿,范海龙曾经的狱友。这个木讷胆小的农村青年,刑满释放后,根本不该跟范海龙出来混,他应该在鸟语花香的河边找个长相不错的村姑谈个恋爱,然后牵手,然后结婚,然后生子,然后……继续在农田耕作。他实在不该到腥风血雨的都市来拼杀,这里的生活不适合他。
范海龙和驼背儿蹲在路边的草丛里,等着杨勇侠把车开过来。草丛很潮湿,散发着一股霉臭的味道。开始,范海龙以为自己踩着屎了,仔细观察了一下脚上,什么也没有,鞋底干干净净的。他回头看见驼背儿鬼鬼祟祟龟缩在那里,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死亡的味道散发了出来。他轻轻把一只手搭在驼背儿的肩头,那里很瘦弱,骨头支棱着,还微微有些颤抖。让这副快散架的肩膀承受所有一切责任,范海龙心里真有点于心不忍。但没有牺牲,他永远也触摸不到幸福。
再见了,驼背儿!祝你一路平安!范海龙心里默默祷告着。
9点马上到了,杨勇侠很准时,老远就看见那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来,两束刺眼的灯光晃得范海龙根本睁不开眼,他不敢怠慢,立即和驼背儿从隐藏的草丛中走出来,直接向别墅门口靠了过去。
杨勇侠刚从轿车里出来,范海龙就命令驼背儿冲上去,用刀架在杨勇侠的脖子上。没想到驼背儿战战兢兢,刚一伸手,就被杨勇侠一拳击昏在地,声音很脆,听得出驼背儿的太阳穴可能被击碎了。可是,按照计划,他应该一枪击毙驼背儿,而不是用什么拳头。刚刚拉开驾驶座车门的范海龙有些疑惑,他回身想看个究竟,没想到却看到杨勇侠黑洞洞的枪口直接对准了他。一刹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确实也是,栽赃在驼背儿身上,不如把范海龙一枪崩了。因为他正在实施抢劫,因为他拒捕,因为他知道得太多太多,因为只有他死了,才能叫真正的死无对证。范海龙这辈子没有尝过被别人背叛的滋味,现在他开始咂着舌头好好品味了。
陈曦东和早就埋伏在别墅周围的特警队队员们欣赏到了这精彩的一幕。当然,还包括在现场指挥作战的市局领导,他们都为在警察队伍中出现这么一个败类而愤怒不已。这时,狙击手冲过去,打落了杨勇侠手中的武器……
枪声响的时候,范海龙以为自己完了,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却看见杨勇侠捂着手腕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他倏地意识到,他已经中了埋伏,一股热血猛地冲上他的脑门:不能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死了,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他一猫腰,就地向前一个翻滚,准确地抓住杨勇侠掉在地上的手枪,对准杨勇侠的脑袋“嘭嘭嘭”连开了三枪。他从来没有尝试在这么近的距离开枪杀人,他被喷射出来的脑浆和鲜血溅得满身都是。他顾不了这么多,猛地拉开车门,鱼跃而入,车轮尖叫着呈S型向坡下冲去,现场顿时弥漫起车轮的焦糊味和子弹的硝烟味以及从别墅里冲出来的目瞪口呆的服务小姐尖厉的叫喊声。
“不好!”陈曦东大叫一声,迅速从隐藏的地点冲了出来,“快上车,不能让他跑了!”
干警和特警队员们风驰电掣般冲向隐藏在别墅后面的警车,顿时警笛声大作,一场惨烈的追捕战斗打响了。
局领导马上拿出对讲机,迅速部署拦截任务。
范海龙很久没有享受这种飞翔一般的驾驶快乐了,他有点洋洋得意,随意转动着方向盘,疯狂地向市区驶去。
“哐啷”一声,后面中了一弹,车玻璃已经碎了。
范海龙听着这些美妙的子弹擦身而过,觉得非常享受。他索性打开汽车上的音响,一首强劲的迪斯高舞曲顿时塞满他的耳膜。
“耶!”范海龙大叫一声。
他先撞到一对正在散步的情侣,然后又擦到一个老人。接着,又将街边一个小吃摊擦了个边,桌椅板凳横飞,最后是女人的尖叫。
“哈哈哈哈……”范海龙大笑起来,脸部的肌肉扭曲着,已经严重变形。
他知道不能往市中心开,那样只能自投罗网,他应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歇歇。他把方向盘向左一打,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路,范海龙记得这条小路是通往河边的。
河边非常宁静,河滩上的鹅卵石被城市的灯火映照着,熠熠发光。河面很平坦,像一条黑色的绸缎。他停下车,慢慢从车里走了出来。突然,他感到沉闷的一击,身体猛地弹了起来,几秒钟之后,当他栽倒在地时,才听到远方传来的枪声。他觉得腰眼有点痒,伸手一摸,粘粘糊糊的,像油一般,渗进了指缝。
是血,是我的血,是我在流血。可能马上就死了,恐惧倒没有,只是觉得有一种可怕的虚脱,然后是恶心,这比他经历的任何生理感受都难受。不过,一切都快过去了,如果这就是死,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哦,想起来了,那个被杀死的出租汽车司机,他叫孙立松,是康波找到他的,就是当年在超市里抓到的“小偷”。他毁了我一辈子,我也要毁了他。
他举起手枪,慢慢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突然,那个奇怪的梦又浮现在他眼前:木柴滋滋燃烧着,散发着缕缕青烟,四周草地上散落着熟透的果实,以及在田野上发黄的麦捆。吹过水面的风带有浓浓的腥味,湍急的河水把水草冲得平伏在岸边,漫进河床两岸干涸的沟壑和河汊,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烘托着薄薄的白雾。他终于明白,原来他属于这里,一个不知通往何处的地方。
他挣扎着跪了起来,猛地一扣扳机,便一头栽在河滩的鹅卵石上……
一个月后,陈曦东和妻子平静地离了婚。他试了几次,还是不能原谅她。他知道,一纸婚约并不能替他永久守住一颗心,他们终究不能走到一起。他也没有再接近欣宁,他一想起她的前任男友,心里就泛出不知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