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传奇]灞陵雪
作者:郑 晖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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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骑飞龙天马驹
温庭筠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时天已大亮,打量四周,问顾师言:“这是何处?”顾师言笑了,道:“做了什么好梦,如此痴痴迷迷!”温庭筠搔头道:“我只记得昨晚我们三人在湖州会馆饮酒,是了,定是我喝醉了,最近旅途疲惫,小饮辄醉,惭愧。”顾师言与云天镜二人大奇。这时,老僧吉备真备来请三人用膳。顾师言问温庭筠:“飞卿兄,你说你昨晚之事都不记得了,那么还识得这位大师否?”温庭筠看着吉备真备,茫然道:“还未请教大师法号?”顾师言素知温庭筠诙谐,以为他是在说笑,但看样子又不像。那老僧微笑道:“老衲吉备真备,再说一遍也无妨。”温庭筠少不了寒暄几句,一边的顾、云二人瞧得目瞪口呆。
三人也无心吃饭,告别老僧,匆匆出宅,依旧是那小婢玉鬘来领路。温庭筠连这少女也不认得,对玉鬘的温言笑语恍若不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少女见温庭筠如此冷淡,好不伤心,看着温庭筠三人离去,泫然欲涕。
云天镜道:“顾公子,你还是先与我回会馆吧?”顾师言点头。三人叫了辆马车往湖州会馆而去。在车上,云天镜问温庭筠道:“昨夜我与顾公子二人俱已睡着,你独个去了哪里?”温庭筠苦恼道:“我也不知,反正什么也记不得了,当真是撞鬼了,好像丢了极宝贵之物一样令我好生懊丧。”云天镜道:“这宅子里着实古怪!”温庭筠接口道:“我看这老和尚也不是善类,我今日初次与他相见,便无端地对他生出畏惧之心,也不知何故?”顾师言不悦道:“吉备大师两度救我性命,飞卿兄何出此言?”温庭筠苦笑了一下,默然不语。云天镜忙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温公子,我们先送你回客栈吧,你不是说还要去见令狐绹吗?”
马车来到日升客栈,温庭筠那个仆人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抓耳挠腮,一见温庭筠,大喜,却又埋怨道:“少爷,你怎地现在才回来?令狐大人又派人来请了。”温庭筠道:“令狐绹如此三番两次急着见我,定是有求于我,少爷我自然要摆足架子了。”顾师言大笑,对那仆人道:“你看你家少爷,现在还是一介白丁,就敢在大官面前摆架子,日后得了功名,也做了大官,那还得了?”却听那仆人道:“就盼我家少爷早日做官,顶好是做个宰相,那么宰相府的下人最不济也是个七品官,也不枉服侍少爷一场。”温庭筠对顾师言二人笑道:“羁旅寂寞,和这活宝胡扯一番解解闷也是不错。对了,顾训,不如我将他赠送于你,免得你整日愁眉不展。”说罢,扭头问那仆人:“怎么样?元山,今后你就跟着这位顾公子吧?”仆人元山瞪着眼打量顾师言,忽然开口道:“你若打保票能当上宰相,我就跟着你。”
温庭筠去见令狐绹不提。且说顾师言与云天镜二人坐车回湖州会馆,顾师言道:“云兄,我要去那颉啜将军府上看看,若是他被抓起来了,我也不愿独自逃生。”云天镜便陪他一道前往凌烟阁。
事有凑巧,二人来到右金吾将军府门前,正遇见那颉啜骑马出门,相见大喜,那颉啜一把抱住顾师言,眼含热泪,道:“顾兄弟,你没事就好,哥哥我四处找你不见,以为蒋士澄那厮哄骗于我,你已被他所害。”顾师言略略说了获救经历。那颉啜道:“朝中有白敏中、令狐绹两位大人为你说情,蒋士澄已答应不予追究,只是魏公马元贽一定要见你一面,说什么江东才俊后生可畏,语含讥嘲,想必是要看看你是不是三头六臂,敢捋虎须。依我之见,兄弟你还是不要现身,暂避一时为好,这马元贽看在白相爷面子上,一时不好发作,难保他过后不翻脸。”顾师言便说了后天要与云天镜一道出京之事。那颉啜道:“也好,那么到时哥哥为你饯行。”那颉啜另有急事,匆匆而去。
顾师言随云天镜回到湖州会馆,闭门不出,两日间写了数十封书信与京中故友辞别,念及阿罗陀与泉儿下落不明,心中闷闷不乐。
腊月初三,云天镜率威武镖局一行二十余人出京,此次押镖是护送京中一余姓富商携银二十万两赴巴陵,这余姓富商是新任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远房表亲,柳仲郢是湖州人,前年任刑部尚书时曾委托威武镖局护送家小回乡祭扫先人墓园,镖局上下小心侍候,一路平安,柳仲郢甚是满意,因此便给镖局介绍了他表亲的这趟镖。
温庭筠一早便来送行,一直送顾师言等人出了朱雀门,前面便是灞陵桥。灞陵桥始建于西汉,因汉文帝灞陵而得名,出长安向东、向南都要经灞陵桥上过,八百年来在此桥头不知有多少悲欢离合?流淌了多少离人泪?顾师言手抚桥栏,极目远眺,终南山如蜿蜒巨龙横亘天际,莽莽苍苍的关中大平原在这冬日里朔风下显得肃杀苍凉,一时间,离愁别绪满怀。顾师言此番悄然出京,知交好友只温庭筠与那颉啜二人得知讯息,但那颉啜不知为何没来送行?温庭筠道:“那颉啜将军或许有急事不能来了,前日我听令狐绹说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来京上书破回鹘之策,皇帝也召见了那颉啜,或许便是因为这事耽搁了。”顾师言道:“原来如此。”又问:“令狐绹找你有何急事?”温庭筠笑道:“说来好笑,他急急找我却是要我代他填一阙曲牌《菩萨蛮》词,只因当今皇帝喜欢此曲,令狐绹要献媚,可惜平日不读书,写不出来,要我代劳,还叫我千万不要泄漏出去,担保我明年春试得中。嘿嘿,以我温七之才,还要借他人之力中科名吗?当时我碍于面子,给了他一阙曲词,但我是逢人便说,也羞辱羞辱这帮不学无术之辈。”顾师言一笑,心想:飞卿兄不改这狂生派头,那么看来此次求功名又是休想。
灞陵桥头有一酒亭,顾师言等人在此饮了几杯热酒,便要出发。但见温庭筠临风叉手,诗兴大发,果然他叉了几叉手后,高声吟道:“欲出鸿都门,阴云蔽城阙。宝剑黯如水,微红湿余血。白马夜频嘶,三更灞陵雪。”吟罢深深拱手,大声道:“便以此《侠客行》诗为诸位饯行,就此别过。”跨上那匹瘦马,他这个送行者倒先走了。
那余姓富商乃东川巴陵人氏,在京做绸缎买卖,这次也随镖队一道启程,要回乡过年,随行的还有他的一个小妾和二个仆人。镖队共有马车十二辆,载镖银的便占了八辆,以云天镜为首的镖师有四人、趟子手三人、车夫十二人,这一行二十余人长年在外,此番南下,个个归心似箭,恨不得三日两日便行完这两千里归程。午时,镖队便赶到曹家庙,匆匆用过午饭又赶紧启程。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上云层越积越厚,众人觉得这午后比早起时还冷了好多。云天镜看了看天色,道:“这天气,说不定又要下大雪,趁雪还未下,多赶点路吧,今晚赶到潼关歇脚。”车夫们卖力地催马驾车疾行,一路车尘滚滚。
云天镜扭头看身后的顾师言,问:“顾公子,你的伤不碍事吗?要不要到车里坐一会?”顾师言笑道:“好得差不多了,云兄看我这么娇气吗?当日我与那颉啜大哥他们追击朱邪元翼父子三日三夜未合眼,那真是疲于奔命。”云天镜道:“顾公子虽不是我们江湖中人,但义气过人,令云某好生相敬。”顾师言黯然叹道:“唉,我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乌介山萝至今下落不明,温莫斯将军又饮恨而亡。”云天镜道:“世事难料,你也不要自责。吾师五日前便已追出潼关,不知是否已擒住朱邪元翼?那么便可得知回鹘公主下落了。”顾师言道:“朱邪元翼父子狡诈,又且人多势众,尉迟先生……”云天镜哈哈大笑,打断顾师言的话,道:“顾公子,看来你还不知吾师之能,即便是千军万马,吾师也如入无人之境,斩将夺旗,视若探囊取物。当年北庭都府与西域石国之战,全仗吾师一人之力,一举擒住石国左、右贤王,贼军丧胆,一败涂地。”顾师言惭愧道:“在下多虑了。”
此时,镖队已进入松果山二十里山道,顾师言记起那日郑颢就被人吊在这路边一棵青栲树上,而马车上那个情意缠绵的少女如今又在何处?那少女究竟是不是白衣女郎衣羽?又想此次出京不知何日能回?元宵棋会定是无缘参加了!即便能侧身棋会,目下自己棋力大退,又岂能与四方名手争锋?思之痛心。
忽听一名趟子手叫道:“有数骑快马追来,大伙儿小心。”顾师言侧身回望,果见山道拐弯处有三骑快马迅速驰来。云天镜道:“照常赶车前进,我来殿后。”却听那快马上有一人远远地高声叫道:“前面可是威武镖局车队,顾师言顾公子可在?”顾师言闻言大喜,叫道:“是那颉啜大哥。”掉转马头,迎上前去。
来人正是那颉啜,身后是他手下两个贴身护卫。那颉啜急驰之下一勒马缰,胯下那匹黑骏马前蹄腾空,后蹄滑出两尺地才止住前冲之势,那颉啜飞身下马,满脸含笑,立在路边看着顾师言骑着马小跑而来。顾师言道:“哥哥既然有事,又何必远道追来相送!”那颉啜握住顾师言双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哥哥我不日也将离京,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大人上书朝廷,欲乘吐蕃内乱之际发兵收复河陇二十一州,皇帝已正式册封我为回鹘可汗,命张大人助我击破逸隐啜。你我此一别更不知何日才能相见!”顾师言喜道:“此乃大喜事!待哥哥收复故国,荣登王位,兄弟一定远赴北疆讨哥哥一杯酒喝。”那颉啜大喜,道:“一言为定。”
云天镜策马过来与那颉啜相见,再看镖队都停下来了。顾师言道:“云兄,你与镖队先行一步,不要误了投宿,我与大哥叙叙话便即赶来。”云天镜道:“也好,那么我们便先去了,你也不要耽搁太久。”朝那颉啜拱拱手,率镖队西去。
那颉啜意兴甚豪,叫道:“拿酒来。”身后一回鹘勇士从马背上取下二袋酒囊,那颉啜接过递给顾师言一袋,道:“兄弟,此乃西凉葡萄酒,酒味甚美,只是你今日要赶路,不能痛饮一醉,也罢,你我各饮三大口,洒酒为别。”说罢满饮三口,将囊中美酒尽数倾洒于山道间。顾师言饮过之后将酒倒于道旁山涧下,道:“此山涧汇于江河,奔流入海,哥哥盛情,如海之深。”那颉啜握住顾师言之手,道:“兄弟,你此番南下,也留意山萝的下落,我已得知讯息,山萝已被朱邪赤心劫出潼关,就在蒋士澄的神策军四处追捕你的那夜趁乱出关的。”顾师言道:“哥哥放心,尉迟玄先生已一路追去,兄弟也会处处留心的。”那颉啜甚喜,又问:“兄弟,那日大哥温莫斯是否将一枚宝石指环赠送于你?”顾师言从怀中摸出那枚指环,那颉啜将指环托在掌心看了看,还给顾师言,却问:“你可知大哥赠你指环之意?”顾师言摇头说不知。那颉啜沉吟片刻,道:“日后你若寻到山萝,便将这指环与她看,自然明白。”转头牵过那匹黑骏马,道:“今日一别,无以为赠,这匹大宛良马便送于你。”顾师言辞道:“哥哥即将出征,正要用马。小弟不过行路,能代步便可,用此骏马可谓屈才。”那颉啜哈哈大笑,道:“我回鹘战马如云,也不争这一匹。好马送我好兄弟,正得其所,他日你得我捷报,便乘此骏马来与我相见。记住,带山萝一起来。”言罢翻身骑上顾师言那匹马,道:“哈哈,这马就是我的了。兄弟,你还要追上镖队,咱们就此别过。”顾师言道:“那便多谢哥哥。”骑上那匹黑骏马,拱手道:“恭祝哥哥马到成功,逸隐啜束手就擒。”掉转马头,缓缓而去,那颉啜勒马目送。
山路一弯,嶙峋山石便挡住了那颉啜三人的身影,顾师言一紧马缰,那匹黑骏马撒开四蹄,轻快地奔跑起来,顾师言骑在马背上不颠不动,只觉两耳生风,两边山石树木如飞般后退,果然是万中选一的良马,眨眼间奔出五六里地,却还未追上镖队,昏暗的云层下,佛头崖耸立在右前方。顾师言勒马停步,想上山去看看,又担心马匹无人看守,便跳下马来试着牵马上石阶,黑骏马轻捷地拾级而上,顾师言大喜,牵着马来到半山腰,但见佛崖寺只剩一些残垣断壁,一眼就能看到后院的梅林,不知梅林那边山崖上的三间精舍还在否?当下牵马穿过梅林,忽然听到骡子叫,这骡子叫声听来耳熟,顾师言又惊又喜,大叫道:“阿罗陀阿罗陀,你在这里吗?”梅林中有人急奔而出,面黑齿白,“嘿嘿”憨笑,正是阿罗陀,一见顾师言,打心眼里往外笑,高叫:“巴婆罗巴婆罗。”精舍内旋即跳出一个人,不是泉儿又是谁?顾师言惊喜莫名,问:“泉儿,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泉儿带着哭腔道:“公子,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你三天了。”顾师言奇道:“你们如何得知我要经过这里?”泉儿道:“衣羽小姐说的。”“衣羽!”顾师言急忙问:“她在哪里?”泉儿朝身后一指:“就在里面。”抢先跑过去,叫道:“衣羽小姐,我们公子来了。”
顾师言将马缰丢与阿罗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精舍外,深施一礼道:“衣羽姑娘,顾训这厢有礼了。”抬起头,眼前一亮,那白衣女郎衣羽俏脸含羞,眼波盈盈,立在他面前。顾师言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衣羽轻声问:“你要去哪里呢?”顾师言道:“随镖队南下东川,再转道回柴桑,我已有三年未归故乡了。”“那么,我和你一道走吧。”“姑娘要去哪里?”“扬州。”顾师言迟疑了一会,道:“那位夫人和玉鬘她们都在寻你,你……”衣羽忽然生起气来,道:“我不要见她们!你不愿和我一起走,我就一个人去。”顾师言赶忙道:“好好好,那我们就一道走吧。”衣羽回嗔作喜,又道:“可我不要与镖队同行。”顾师言面有难色,只好说:“也罢,那等我追上镖队和他们打声招呼。”命泉儿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冲衣羽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去了,你们在山下等我吧。”说罢,牵过黑骏马去追云天镜的镖队。
黑骏马纵蹄直奔,风驰电掣般出了二十里山道,路随山转,巍巍潼关已然在望,远远的见一骑迎面而来,黑骏马奔驰甚急,一转瞬已到了面前,却是云天镜,因见顾师言这么久未跟上,心中挂念,此时一见顾师言胯下这匹雄纠纠的大马,不禁喝一声彩:“好马!”掉转马头,与顾师言并行。顾师言勒住马,道:“那颉啜大哥相赠的。”云天镜道:“很好,这便去吧,今晚在潼关歇夜,镖队便在前面。”顾师言道:“云兄,我不和镖队一道走了。”云天镜诧异道:“这是为何?”顾师言道:“我在佛崖寺遇到了阿罗陀和泉儿,还有那位救过阿罗陀的白衣女郎。”云天镜道:“哦,那么正好一道走呀。”顾师言赧然道:“衣羽姑娘不喜热闹。”云天镜哈哈大笑,道:“明白了,公子一路保重,有喜酒喝时可不要忘了云某。”长笑声中,绝尘而去。
顾师言微觉惆怅,看看天色不早了,便又催马往回赶,还未到佛崖寺山脚下,暮色中,阿罗陀与泉儿各跨一骡,姗姗而来,却不见那白衣女郎的身影。顾师言忙问:“衣羽姑娘呢?”阿罗陀张大了嘴,手往西比划着。泉儿道:“衣羽姑娘独个往长安方向去了。”“这又是为何?”“也许公子爷你得罪她了,公子爷,你快追上去呀,我劝她根本不听。”“去了多少时候了?”“不过一盏茶时间。”顾师言命他二人在此等候,催马向西直追,一气奔出三十里地,路上虽遇到几拨车马行人,但就是不见衣羽的影子!又向长安方向来的路人打听,说并未看到有单身女子行路。顾师言怏怏回头,这白衣女郎的心思真是令他摸不着头脑。
夜色如墨,只能隐约辨出一点路的痕迹,顾师言不敢放马快行,而胯下这匹黑骏马似乎能于暗夜视物,照样飞速奔驰,顾师言只得由它。阿罗陀与泉儿还呆在原处,阿罗陀举着个火把,站得高高的在等他。
主仆三人很晚才赶到潼关,顾师言打听到威武镖局的车队歇脚于关中客栈,便也来到关中客栈,镖队的车夫们因明日要赶早启程,俱已歇息了,镖车全部停在客栈大院内,云天镜与姓李的镖头守夜,见到顾师言甚感意外,店家赶紧送上热酒热饭,那余姓富商也还未睡,过来与顾师言等人闲话,他那个小妾也在一边含笑倾听。小妾陶小萼,镖队上下都客气地称她为陶夫人,原是京中烟花女子,二十三四岁年纪,颇有姿色,余富商手下那两个仆人眼光不时往她身上瞄,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而年过五十的余富商,肥头大耳颇显昏庸之态,老夫少妻,总非佳配。这陶小萼神态轻佻,对丰姿俊美的顾师言甚感兴趣,眼风如柳,总在顾师言脸上拂来拂去。顾师言问泉儿别后之事,并未觉察这女子挑逗的眼神。原来神策军四处追捕顾师言之夜,那颉啜遣人来告知阿罗陀等人速速躲避,那些僮仆一哄而散,泉儿与阿罗陀二人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惶惶然东躲西藏,也不知去哪找顾师言,途中遇见那白衣女郎,阿罗陀却是认识,如见亲人,白衣女郎便领他二人来松果山暂避。
当晚,顾师言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也不知衣羽是回到长安还是独自去了扬州?这隆冬腊月孤身少女远行实在令人担心。思来想去直到后半夜才睡着,忽被一声嚎叫惊醒,“小萼,小萼,你去哪了?”
却是那余富商声嘶力竭地在喊,又听得云天镜他们的声音。顾师言披衣出门,原来是东边上房的余富商热被窝里丢了小妾,当真稀奇!闹得整个客栈的人都起床聚过来看。云天镜见人多手杂,急命手下镖师、趟子手看好镖车,不要有什么闪失。客栈的小厮又大叫起来:“门前大槐树上有个吊死鬼,哇,吓人!”众人拥到门前一看,满地银白,原来夜间下了一场大雪,在大门两盏灯笼的照映下,见那株百年槐树虬枝上果然吊有一人,披头散发,状如女鬼。余富商眼睛倒尖,喊了起来:“是小萼,快救她下来。”云天镜高高跃起将她救下,陶小萼两颊红肿,嘴唇却是冻得乌青,眼睛溜溜转,性命还在。顾师言一见她这样子,心里“突”的一大跳,这和那日郑颢被吊起来的样子何其相似!难道是衣羽?若真是她,如此恶作剧当真是莫名其妙。
此时已过了四更,云天镜便命店家备饭,早早上路。那陶小萼哭哭啼啼,撒娇弄痴,搞得余富商也唉声叹气,说什么出行不利。镖队上下亦觉脸上无光。
出了潼关,顾师言追上车队前头的云天镜,道:“云兄,你们先走,我稍微耽搁一会等个朋友,若是午时还未赶上,你们便顾自先走,不要等我了。”云天镜也没多问,只是叫顾师言路上小心,表情颇为凝重,想是为昨夜之事忧心。
主仆三人目送镖队远去,泉儿问:“公子,我们呆在这冷风里做什么?”顾师言注视着来路,道:“等一会。”几拨早行车马过后,见一青鬃马踏雪而来,马上乘客一袭白衣,藤篾帷帽,黑绡遮面,体态甚是婀娜,虽瞧不见其面目,但即使是侍僮泉儿也认出这便是白衣女郎衣羽。泉儿抢上一步,叫道:“衣羽小姐,我们在这里。”衣羽勒住马,撩起面纱,露出一张如花笑脸,一双大大的明眸凝视顾师言,道:“啊,是在等我吗?”泉儿喜欢多嘴,道:“是呀,我们公子爷算到你会来的。”衣羽一笑,玉颊含羞,放下面纱,青鬃马径向前行,顾师言主仆三人后面跟上。泉儿与阿罗陀骑着骡子故意落后,方便顾师言与衣羽说话。
顾师言问:“衣羽姑娘,你昨日怎么一个人就走了?”衣羽道:“没什么,突然想到要走就走了。”顾师言想问她昨夜之事,却又怕惹恼了她,这少女心思令人难测。却听衣羽“格”的一声笑,语气天真:“那女人吓得半死了吧!”顾师言一听,心想:还真是你干的好事。不悦道:“衣羽姑娘,人家又没得罪你,为何平白无故伤人?”衣羽本来心情甚好,一听这话,半晌不语,忽然侧过脸问:“你不喜欢我,是吗?”顾师言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却听衣羽下一句话更是离奇,“你喜欢那个女人?”不等顾师言回答,缰绳一振,胯下青鬃马发力急奔,一下子将顾师言甩在后头。顾师言心想:这少女醋劲大,自己昨晚与那富商小妾不过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被她看到了,当真好笑!只是人家女孩儿在前面跑,不追上去有负痴情,男追女跑,古来如此。顾师言马快,追上去与衣羽并辔而行,道:“姑娘说哪里话来,我怎会喜欢那种女人!”衣羽不答,催马想甩开顾师言,但胯下青鬃马不争气,左奔右突,依旧被黑骏马抢先半个头。
两人马快,早把阿罗陀与泉儿甩得踪影不见,顾师言看衣羽面纱在寒风中飘拂,骑在马上腰肢挺拔,宛如一朵出水白莲,而鬃尾飞扬的青鬃马便是青青莲叶,这一人一马在这茫茫雪地上格外夺目。顾师言忽然发现走岔道了,这不是南下的驿路,却是北上涿州的小道,赶忙道:“衣羽姑娘,我们走错路了。”衣羽把头一仰,道:“我自向北,你跟着我做什么?”一阵凛冽的北风猛地刮来,把衣羽帷帽系带绷断,衣羽“哎哟”一声,那帷帽连着黑绡面纱,就如断线风筝般被风刮出数丈远,在雪地上翻转不定。顾师言勒住马,道:“我去拾来。”带转马头,去拾帽子。北风一歇,那帷帽便卧在雪上不动,顾师言赶上,下马去拾。一阵风来,那帷帽又翻转着飞出数丈,听得身后衣羽在笑,顾师言回头一看,马背上的少女双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容色娇艳之极。衣羽道:“快去拾呀,又飞出老远了。”
顾师言在雪地里奔出十余丈,才把那顶帷帽追上,转过身来正待说话,眼前白茫茫的只有黑骏马在勾蹄踢雪,那神出鬼没的少女又不见了踪迹,当即翻身上马,循蹄印追去。峰回路转,见前面有一小庙,蹄印在庙前雪地上转了个圈又向北而去,顾师言来至庙前,发现这是一座破败祠堂,有一木质朽落的破匾,上书“司马迁祠”四个碗大的篆字,心想:司马迁祠原来在这里。双腿一夹马腹,便要向北追去,岂料黑骏马突然嘶鸣一声,反倒后退数步,马头跟前不知何时立着一白衣人,瘦瘦小小,衣衫单薄,猎猎北风中直似要随风而去。顾师言吃了一惊,脱口道:“望月研一。”
来人正是望月研一,衣羽从松果山出走后,他便四处追寻,昨日他发现了衣羽的踪迹,不慎又被她走脱。望月研一躬身问:“公子可曾看到我们女主?”随即抬起头,盯着顾师言手中的帷帽。顾师言知道隐瞒他不得,便道:“看到了,却又走了。”望月研一看了看雪地上的蹄印,倏地转身,就如一缕轻烟,眨眼消失在雪地尽头,疾逾奔马。这望月研一竟然赤着脚!顾师言正瞧得发呆,从庙内飞出一团白色物事,径直落在马背上,靠在他怀中,听得衣羽急切的声音:“掉头,快跑!”
顾师言一扯缰绳,黑骏马喷着响鼻掉过头来。衣羽道:“能跑多快就跑多快。”黑骏马四蹄翻飞,踢腾起的积雪就如地上有一条雪龙在浮动蜿蜒,奔驰可谓奇快。衣羽却还一个劲地道:“快点快点再快点!”不时扭头从顾师言肩头往后看,生怕望月研一突然便追到马后。
软玉温香在抱,顾师言的心跳得厉害,衣羽鬓边几丝散开的黑发在他脸上、脖颈间拂呀拂的,令他神思不属,而衣羽那轮廓优美莹白如玉的耳朵离顾师言嘴唇不过几寸地,忍不住凑上轻吻了一下,少女耳垂柔嫩冰冷,好似冰雪雕琢成的,一嘘气就会融化。顾师言正自陶醉,突然左脸挨了一巴掌,打得虽然不重,但顾师言自觉火辣辣的脸上挂不住,脸胀得通红,有点恼羞成怒了。再看衣羽,连耳后根都羞红了,轻声嗔道:“好好骑马。”顾师言致歉道:“对不住。”
迎面两匹健骡奔驰甚急,正是阿罗陀与泉儿奋力赶来。衣羽道:“停不得!望月叔叔一追上那匹青鬃马,便会回头的,他来得好快的。”泉儿大叫:“公子,你们去哪?”黑骏马旋风一般从他二人身侧掠过,顾师言回头道:“你们在洛南等我。”话音刚歇,又跑得没影了。泉儿对阿罗陀道:“你瞧我们公子爷,和衣羽小姐好成这样了,这次回柴桑我们向老太太报喜,定有重赏。”阿罗陀咧开大嘴,笑得甚欢。他二人径往洛南而去,路上与云天镜镖队相遇不提。
单说顾师言与衣羽两人绕开官道,从小路一骑狂奔,向东南方向奔出二十里地,大雪又纷纷扬扬而下,雪花沾在脸上,冰冷寒湿甚是难受,衣羽道:“我们歇一会吧,脸被风刮得好痛。”顾师言道:“且看前边有没有避雪之处。”冒雪又驰出三里多地,见路旁枯木寒林中露出一面酒旗,顾师言喜道:“有处酒家,正好喝杯热酒御寒。”
二人来到酒家前,顾师言将马系在酒楼屋檐下的柱子上,衣羽又戴上那顶帷帽,放下面纱。酒家冷清清的没有一个客人,只有一个胖老头坐在一个火炉边烤火,见有客人来,起身招呼道:“两位要用些什么?”看看天,又道:“好大的雪。”顾师言轻声问衣羽:“喝杯热酒吗?”衣羽摇头。顾师言问那胖老头:“老人家,有什么吃的?”胖老头道:“小店只有黄牛肉。”顾师言便叫了二盘牛肉,温了二碗酒,又叫店家拿些大豆去喂马。衣羽不喝酒,只随便吃了几片牛肉。
正这时,远处马蹄声响,顾师言惊道:“望月研一追来了?”衣羽道:“不是,望月叔叔从来不骑马。”马蹄声径直朝酒店而来,那胖老头道:“今个大雪倒有客人来。”迎出门去。听得一个粗嗓门大声道:“好马!好马!”顾师言起身一看,见一个矮矮胖胖的大胡子在打量那匹黑骏马。这矮胖子头颅硕大,满脸虬髯,若是坐着,那是昂昂然一伟丈夫,只是两腿奇短,站着像是跪着,模样颇为怪异。
矮胖子一进来便冲顾师言道:“你的马卖不卖?”顾师言摇头说不卖。矮胖子一把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在桌子上,道:“我是识货的,不会亏待你,二十两金子卖不卖?”顾师言伸手从背囊中摸出更大一锭金子,道:“钱我有,马不卖。”矮胖子搔搔头,自言自语道:“麻烦了,用金子都买不到,看来又得抢。”顾师言一听,瞪起眼睛。却看矮胖子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大叫上酒上菜,又冲顾师言二人一笑,道:“不忙着抢,先吃点东西,我可是饿坏了,赶了一天一天夜的路,我这匹是滇马,耐不得寒,跑到北边来就四腿发颤,你那胡马好,胡马耐寒,正合我意。”顾师言让他说完,道:“吃饱了好来抢马?”矮胖子忽然长叹一声,将一碗酒一口喝干,道:“我这人最讲道理的,只是你们唐人不讲理的人太多,没办法,只好抢。”顾师言道:“我不卖马就是不讲理?”矮胖子一边喝酒一边吃肉,意态闲适,嘴里嚼着牛肉,口齿不清道:“正是。”肉未下肚,突然摔到桌子底下去了,矮胖子坐的那条板凳不知怎的断了一条腿,矮胖子腿短,坐在板凳上两脚凌空,没个支撑的,凳子一翻他便也倒了。衣羽“格格”地笑。顾师言瞧见她将一柄短刀插回刀鞘,系在腰间。矮胖子从地上爬起身,大拇指一翘,冲衣羽道:“女孩儿好快的身手。”俯身扶正三腿板凳,稳稳地坐上。顾师言侧身一看,吃了一惊,矮胖子依旧两脚悬空,却能坐在缺腿的板凳上不摇不晃。
白光一闪,三腿板凳只剩两腿,再看那矮胖子,浑若不觉,自顾喝酒。衣羽也瞧得呆了,心想:这是什么功夫?不信你这矮胖子能浮在空中。一不做二不休,“哧”的一声,又斩断了一条板凳腿,板凳依旧不倒,衣羽短刀划出,要将板凳最后一条腿斩去,矮胖子筷子疾探,快若闪电,将衣羽短刀夹住,道:“总得给我留一条腿撑一撑吧,你以为我是神仙哪,会飞?”衣羽用劲夺刀,矮胖子一双筷子就如铁钳一般,竟然夺不动。一边的顾师言佩剑出鞘,剩下那条凳腿也断为两截,矮胖子又倒在了地上。店主人胖老头叫将起来:“客官,你们没事砍我凳腿作甚?好端端一条结实板凳没得坐了。”过来将矮胖子扶起来。矮胖子也不生气,掸掸身上的泥土,道:“好了,摔了我两跤,这会肯把马卖给我了吧?”顾师言与衣羽同声道:“不卖!”话音未落,那矮胖子陡然疾弹而起,莫瞧他身子笨拙,行动却是快捷,眨眼窜出门外,大笑声中轻轻一纵,便上了黑骏马背鞍,突然“咦”的一声,似乎见到什么稀奇物事。
丁香暗结意中情
衣羽和顾师言先后追出门外,一眼看到庭前立着的一个红袍客,冰天雪地中那人的红袍格外刺眼,就连空气中也隐隐有一股血腥味,似乎那红袍是由鲜血染就。这红袍客相貌倒是平平无奇,只是露在袍外的手掌蒲扇般奇大无比,指节突出,就像患了寒湿痹症以致骨节肿大一般。
那红袍客对骑在马上的矮胖子道:“你不是顾师言。”一边的顾师言心中一懔。那红袍客手指黑骏马,道:“这不是你的马。”矮胖子以为红袍客也看上了这匹宝马,粗声道:“妈巴羔子,你管我是谁!我就是顾师言,不行吗?”红袍客眼睛一转,看到了顾师言,道:“他才是顾师言。”矮胖子认定红袍客要为顾师言出头,夺回宝马,恼火道:“妈巴羔子,想做回好人就这么难,非要老子杀人越货才肯干休!”越想越窝火,猛地大吼一声,跳起在半空,双手各举一柄金锤,朝红袍客当头便砸。红袍客往后疾退,避开这雷霆一击。矮胖子蛮劲发作,双锤急舞,只见金光万道将红袍客周身罩住,红袍客一时只有招架之力。
顾师言一拉衣羽的手,示意趁机脱身,衣羽看庭前两人剧斗方酣,轻声问:“红袍人是你朋友?”顾师言摇头道:“找我麻烦的,我们快走。”牵着黑骏马没走出两步,那店家胖老头追出来道:“客官还没给钱呢。”这一叫就被红袍客听见了,喝道:“顾师言休走,随我回去见魏公。”顾师言心道:糟糕,太监们阴魂不散,还是不肯放过我。丢下几文钱与那胖老头,与衣羽纵上马背,催马便跑。红袍客大喝一声,身形向上一拔,从矮胖子金锤光影中抽身而出,几个起落,便追至马后,簸箕般的大手十指朝顾师言后腰抓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冷不防矮胖子从后欺近,一锤砸中红袍客背脊,红袍客弯腰在雪地上滑出数尺,“哇”地喷出一口鲜血,雪地上殷红一片。矮胖子一锤得手,便不再进击,倒提金锤,道:“老子是南诏王座下金锤将,你吃我一锤,却还不倒,也算稀有。”抬眼看顾师言已催马纵出十余丈外,急忙将双锤往腰间一插,大叫道:“留下宝马。”风一般从红袍客身边掠过,朝顾师言追去。
那红袍客本来弯着腰在那咳血,陡然身子一扭,一双大手翻转过来抓住矮胖子背心,一举封住其阳明大肠经诸要穴,高举过顶,猛地朝路边一块大石直掼出去。矮胖子大穴被制,动弹不得,这一下若摔得实了,势必血肉模糊,死得惨不堪言。蓦地斜刺里一人激射而至,伸掌在矮胖子肩头一击,矮胖子头脚旋转,已然避开大石,摔在雪地上滑出数丈余。红袍客背伤甚重,见对方来了帮手,怪叫一声,一个倒翻,红袍晃动,消失在杂树林中。
矮胖子卧在雪中不能起身,嗓门却大,叫道:“师弟,快扶我起来,我还要去追那匹宝马呢。”
来人三十岁年纪,面色微黑,腰挎吐蕃弯刀,背系弓箭革囊,显得英气勃勃,上前拉起那矮胖子,为他解穴,推拿了几下,却是解不开,道:“师兄,这人手法很怪,好生难解。”矮胖子四下一看,那宝马早已跑得没影了,着急道:“先不忙解穴,快把我搁在马背上,我们去追呀。”那师弟道:“师兄不要惹事了,殿下还等着我们早日回去复命呢!”矮胖子道:“我怎么是惹事!我们殿下明年来见大唐天子,没匹好马怎行?滇马骑不得,矮小不说,却还怕冷。我已看准了,那个叫顾师言的小子骑的黑马是大宛良驹,比吐蕃赞普原来送给我们大王的那匹红马还要精神。”那师弟闻言,凝神道:“师兄你说什么?顾师言?”矮胖子见他神情关注,诧异道:“怎么了?我听那红袍鬼叫那小子顾师言,终不成你还认识这人!”那师弟一把将矮胖子放到马鞍上,自己也跨上另一匹矮马,喜道:“顾师言就是我们殿下要找的人,很好很好,如能把他带回成都,殿下一定大为高兴。”
顾师言与衣羽二人乘乱远远逃开,向东南一路疾驰,黑骏马耐力甚好,驮着两人奔驰一个多时辰未显衰疲之态,奔出一百多里地,西岳华山巍峨群峰已在身后,见前方一条大河挡道。顾师言道:“这必是洛河,大雪天要找艘渡船却是不易。”衣羽对有无渡船倒是不急,东张西望,对一切都兴味盎然。两人乘马沿着河岸逐水东行,想找处人家歇脚,但沿河走了五里地,依旧是寒林漠漠不见炊烟,遥望对岸,隐约有农家茅舍,苦无舟楫以渡。看看天色不早了,顾师言道:“衣羽姑娘,我们催马再赶一程吧,这里没有人家,天寒地冻的,荒野夜宿是不行的。”衣羽却道:“没有人家更好,望月叔叔便找不到我了,能找个避雪的地方就可以了。”顾师言问:“姑娘去扬州又有何事?”衣羽道:“也没什么事,听说扬州繁华,去看看呀。”顾师言“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衣羽扭头看了顾师言一眼,道:“嫌我烦人了?不想带我去?”顾师言赶忙道:“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有姑娘作伴,顾训求之不得。”衣羽一笑,轻轻靠在顾师言胸前,默默不语,
又行出三四里,河道一弯,两人同时欢叫起来,前面临河有一庙宇,黑骏马颇通人性,也不用主人催促,便自奋蹄朝那庙宇奔去。二人于庙前下马,这寺庙破败荒凉,寂无人迹,不知是座什么庙?顾师言道:“三年前,武宗皇帝勒令三十万僧道还俗,一般小庙俱已荒废,我们今夜只好在这破庙里暂避了。”衣羽去看庙里神像,神像满是蛛网鸟粪,甚是不洁,衣羽突然道:“我知道了,这是洛神。”
三国时,曹子建痴恋其兄曹丕之妻甄氏,相思无望,情怀郁结,东至洛水,写下千古名篇《洛神赋》,以传说中宓妃寓甄后,极写洛神之美,表现了人神恋爱却因人神殊隔最终不能结合的惆怅之情。
庙宇西壁便有虞世南所书《洛神赋》,衣羽轻声念诵:“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二人立在那女神塑像前,遥想六百年前曹子建对甄后之恋,而今连神像都已朽落尘封,人生百年,正如薤露易晞,思之令人感伤。
天色向晚,北风低啸,暮霭沉沉而下。
顾师言找来一些枯枝燃起一堆火,二人在火堆旁铺一块牛皮毡,席地而坐。顾师言苦笑道:“今夜要饿肚子了。”衣羽笑道:“我是不饿。”顾师言道:“这就奇了,你中午又没吃什么,莫非你是神仙,能餐风饮露,喝西北风?”衣羽格格而笑,道:“你才喝西北风呢。瞧我的,我有法术,能变化出食物来。”说罢,身子一跃,白衣飘飘,如飞鸟般一掠数丈,足尖在一棵老树上轻轻一点,身子一旋,倏地回身,只听风声飒然,几片雪花飘落,衣羽已然盈盈立在顾师言面前,手里多了一个纸袋。
衣羽庭前这一回旋,姿态美妙之极,顾师言看得目炫,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只恨在下无八斗之才,不然今日写一篇《衣羽赋》,定能盖过曹子建。”衣羽俏脸一红,道:“休得胡说。”举着手中那纸袋,问:“你看这是什么?”顾师言掀动鼻子嗅了嗅,喜道:“啊,是牛肉味道!”衣羽见顾师言满脸惊奇之色,甚感得意,道:“你就知道骑着马跑啊跑,知道这牛肉哪里得来的吗?”顾师言明知这牛肉定是那酒家胖老头的,却道:“想必是洛神显灵,赐我们牛肉果腹。”衣羽道:“好吧,那你就等洛神显灵给你牛肉吃吧,我可是吃了。”手拈一块牛肉入口,吃得香甜无比。顾师言从怀中摸出那锭金子,托在掌中,装出粗嗓门道:“我是识货的,不会亏待你,五十两金子卖不卖?”衣羽笑得差点噎着,道:“钱我有,牛肉不卖,我自个要吃。”顾师言学足矮胖子的腔调道:“麻烦了,用金子都买不到,看来又得抢。”说罢扑过来就抢。衣羽笑得身子发颤,挪不动步了,装牛肉的纸袋便被顾师言抢到手里,顺势搂住衣羽腰肢,笑道:“连人一块儿抢。”衣羽用劲推他,顾师言立足未稳,跌坐在地上,连带衣羽一起倒下。衣羽挣扎着要站起来,顾师言忽然道:“你听,外面什么声音?”衣羽一惊,不再挣动,靠在顾师言怀中侧耳倾听,但听得北风摧树,洛水奔流,再无其他声息。衣羽眨着大眼睛,道:“只有风声和水声,没有别的声音呀,你听错了吧,吓我。”却看顾师言笑吟吟瞧着她,登时脸儿通红,推开顾师言,跃到火堆那边,双手掩面,羞不自胜。
静夜无声,偶尔有枯枝燃烧时轻微的裂响,两人都不说话,只觉这一刻千金不易。好半晌,衣羽慢慢放下双手,俏脸在红红火光映照下更增娇艳,忽然开口道:“顾训,我给你做妻子吧?”这少女言行总是出人意表,顾师言虽然脸皮不算薄,这下子也闹了个大红脸。
衣羽痴痴地道:“我在松果山住了六年,每日随吉备大师学习琴棋书画,就没有自己单独呆一会的空闲。有时夜里我会想,哪天独自跑到一个荒凉的孤岛,那岛上有一男子在等着我,怜爱我,岛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那该多好。那日你在寺中养伤,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孤岛中的男子应该就是你这样子,所以我就随着你下山了。”顾师言大为感动,柔声道:“衣羽姑娘,我会对你好的。”两人隔着火堆相互凝视,身后板壁上各有一庞大黑影微微晃动。良久,衣羽伸了一个懒腰,道:“我要睡了。”便即伏在牛毡上一动不动,像个孩子似的一下子就睡着了。
顾师言给火堆添了些木柴,盘腿坐在衣羽身边,看着少女恬静的睡相,不禁微微一笑,然后闭目,行吐纳之术。顾师言幼时体弱多病,十二岁那年遇一茅山道士传授服气法,数年后果然身轻体健,棋艺亦随之大进,从此每日修习不辍,只是近来心神不宁,内息流转颇觉不如从前。
后半夜,顾师言长长呼出一口气,抱元收功,睁眼见火堆已渐渐熄灭,赶忙添些木柴,火苗上窜,燃烧起来,借着火光往外一看,雪愈发下得大了,地上积起了半尺雪。顾师言觉得神清气朗,没有丝毫睡意,起身立于庭前,负手观雪。风雪声中,忽闻有马蹄声,心中一惊,侧耳细听,有马匹径直沿河岸行来。衣羽也醒了过来,道:“有人来了。”过来于顾师言并肩立着,问:“是不是来找你的?怎么办?”顾师言四下一看,这破庙也无藏身之处,况且这火堆一下也不易弄灭。马蹄声骤然加快,想必发现了庙里透出的火光,似有四五匹马一齐奔来。有个粗嗓门大叫了起来:“顾师言顾公子在这里吗?”分明是日间要抢他马的矮胖子的声音。顾师言现在最担心的是遇到马元贽派来追杀他的红袍客,矮胖子倒是不怕,便道:“阁下何以如此穷追不舍!有钱还怕买不到好马,为何非要在下这匹?”黑暗中人影一闪,一人飞身而至,抖抖身上的雪花,笑容可掬,正是那矮胖子,拱手道:“顾公子,日间多有得罪,莫怪、莫怪。”顾师言见他前倨后恭,不知想捣什么鬼?先礼后兵?对,矮胖子有这种先讲道理再动手的习惯。
四匹马喷着响鼻进到庙内,跳下三位乘客。矮胖子对其中一黑脸青年道:“师弟,你能说会道,你来说。”那黑脸青年陡然见到一美如仙子的白衣女郎,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顾师言眉头一皱,道:“几位有何话说?”黑脸青年低下头,执礼甚恭,道:“敢问足下是否便是天下闻名的宫廷棋待诏顾师言顾公子?”顾师言道:“不敢,正是在下,不知有何指教?”矮胖子叫道:“好啊,就是你。”黑脸青年道:“好教顾公子得知,我等是南诏王手下,奉大王之命来见大唐天子,通报我们酋龙殿下明年入朝之事。顾公子想必也知道当年韦皋韦大人坐镇西川之时,开青溪道与南诏国交通,又选我南诏子弟赴成都学习书数,酋龙殿下十五岁便赴成都求学,今已八载,殿下歆慕汉人文化,于琴棋书画俱有涉猎,尤喜围棋,久慕顾公子之名,此次北来,临行前殿下吩咐我等,若能见到顾公子,务必请去成都一会。”衣羽显得甚是高兴,问那矮胖子:“那么,还抢不抢马了?”矮胖子大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黑脸青年道:“在下杜存诚,这位是在下的师兄大繁树,南诏使团之车队就在洛南,便请顾公子与这位姑娘一同上路如何?”说罢,偷眼看了看这天仙般的白衣女郎,亟盼这女郎也一道前往。
不料顾师言道:“多谢盛情,只是在下要回家乡柴桑,他日有暇,定当去贵国参见酋龙殿下。”矮胖子大繁树与黑脸青年杜存诚面面相觑,一时无言。杜存诚身后一南诏武士恶声恶气地道:“这唐人好生无礼,我们殿下有心相邀,他倒推三阻四,杜将军何必多费口舌,抓他去见我们殿下便是。”杜存诚扭头喝道:“住口!”那武士不敢再说。杜存诚道:“酋龙殿下新得一副棋具,本欲请顾公子前去品鉴,若公子执意不去,我等亦不敢相强。”衣羽好奇问:“那又是什么了不得的棋具了?”杜存诚恭恭敬敬回话道:“那副棋具是南海冼岛主送与我们殿下的,据说原是琉球王宫之物。”顾师言心中一动,问:“是否便是楸玉棋枰?”杜存诚踌躇道:“不敢相瞒,那棋具殿下视为珍宝,小将并未得见。”
顾师言侧脸看着衣羽,心想:当日吉备大师曾言三十年前于琉球王宫见过那副神奇的楸玉棋枰,衣羽想必也知此事。却见衣羽冲他一笑,问:“顾训,什么是楸玉棋枰呀?”衣羽原来并不知情。顾师言道:“是传说中的一副神奇棋具,据说谁得到了它谁的棋艺就能天下无敌,还能长生不老。”杜存诚与大繁树等人闻所未闻。衣羽奇道:“很奇怪呀,真有这种棋具?顾训,我们去看看好不好?”顾师言道:“也不知酋龙殿下所言之棋具是不是楸玉棋枰?”杜存诚赶忙道:“小将曾听殿下说过,那棋具似乎正是楸玉棋枰。”这杜存诚生怕顾师言不去,因此极力怂恿。顾师言见衣羽兴致勃勃,不忍拂她心意,况且也的确想见识一下那副神奇棋具,便问:“请问酋龙殿下现在何处?”那名叫大繁树的矮胖子抢着道:“也不甚远,便在成都,此去半月路程。”
猛听得檐下一南诏武士大喝道:“什么人?”兵刃交击,“铛啷”脆响,那南诏武士怪叫一声,倒退数步,众人只觉眼前白影一闪,火堆旁已多了一人,此人双肩积雪有数寸厚,眉毛胡子都沾着雪,蓦然身子一抖,身上的积雪洒落到火堆中,发出“嗤嗤”声响,一片水汽腾起,众人这才发现来人竟然赤着双足!
衣羽上前一步,道:“望月叔叔,你还是追来了!”望月研一躬身道:“请女主回山。”杜存诚一伙惊疑不定,此次出使大唐的武士俱是南诏高手,却被此人一招逼退,这赤足白衣人是何方神圣?
衣羽道:“我是不会回去的。请望月叔叔代我禀告夫人,我要随顾训四处游玩一番,哪天玩得倦了再回去。”望月研一忽然双膝一弯,直挺挺跪倒。衣羽急得跺脚:“望月叔叔你这是做什么!我说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的。”望月研一也不说话,笔直跪在那一动不动,那架势若是衣羽不随他回去,他就跪成一尊石像。衣羽知道他性子,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哭道:“望月叔叔,你要逼我是不是?”右手一翻,已多了一柄短刀;一抖左袖,露出雪白手臂,短刀便往纤纤皓腕刺下。顾师言急叫:“不可。”上前阻拦却已不及,杜存诚等人一齐惊呼,蓦见望月研一身子一挺,出手如电,衣羽的短刀便到了他手中。顾师言吁了口气,拉住衣羽的手,责备道:“你怎可自伤身体呀!”衣羽咬着嘴唇,眼里珠泪盈盈,再看她左腕,却有条半寸长的血痕,一眨眼功夫鲜血流出,皓腕如玉,血珠滴落。望月研一脸色如土,手中短刀落地,呆立片刻,冲衣羽跪倒,叩首道:“女主万金之体,还望珍重。”身子一旋,又对着顾师言拜倒。顾师言一时手足无措,望月研一却已立起,慢慢转身,赤足踏在积雪之上,一步一印,出了庙门,忽又转身,手一扬,一物朝顾师言飞来,顾师言右手一张,那物正好入他掌中。只听望月研一道:“有劳顾公子。”白影一闪,消失在茫茫雪夜。
顾师言看掌中之物,却是一瘦腰小葫芦,乃疗伤之药,忙为衣羽敷在刀伤处。
杜存诚甚是殷勤,命一武士去附近雇辆马车与衣羽小姐乘坐,那武士直至天大亮才骂骂咧咧驾着辆马车回来。顾师言在衣羽耳边轻声道:“瞧那样子,这马车想必又是抢来的,唐人就是这么不讲理,好话不听,非逼他们抢不可。”衣羽格格娇笑,一时愁容尽去,容光焕发。
一行人冒雪上路。顾师言骑着黑骏马,衣羽在马车上招呼顾师言与她一起坐,顾师言靠近车窗,压低声音道:“我不放心我们的黑骏马。”衣羽听他说“我们”,甚感甜蜜,嫣然一笑,放下车窗帘。
当日正午,顾师言等人赶到洛南,南诏使团车队果然在驿馆相候。顾师言四处打听,却未见威武镖局车队和阿罗陀他们的下落,想来他们还在路上。顾师言便对杜存诚说要等候几位朋友,午后必到。杜存诚彬彬有礼说无妨。几位南诏武士倒是焦躁,用蛮语发作骂人,被杜存诚喝止。矮胖子大繁树也道:“顾公子,你也真不爽快,拍拍屁股便走,哪有这许多噜嗦!”顾师言道:“那么列位先行一步,待在下见过那几位朋友之后,便立即赶来如何?”杜存诚忙道:“也不争这一时半刻,就与顾公子一起等候便是。”
云开雪住,天色明亮了许多,遥见北边大道上有一车队轧冰辗雪而来,顾师言喜道:“来了。”催马迎上去,衣羽在身后叫道:“顾训,等等我。”顾师言跳下马,让衣羽骑上,他执着缰绳,牵马而行。渐行渐近,对面车队突然冲出三人,一人乘马、两人跨骡,正是云天镜、阿罗陀与泉儿三人。泉儿叫道:“公子爷,衣羽小姐,你们倒先到了。”顾师言冲云天镜一拱手,道明欲随南诏使团去成都之意。云天镜道:“那么正好顺路,同行便是。”顾师言过去与杜存诚一说,杜存诚欣然应允。因使团不便耽搁,镖队上下只在酒店买些馒头牛肉之类,草草吃了便即上路。
那富商小妾陶小萼见车队多了一女子为伴,甚是高兴,叫余富商到别的车去,邀衣羽与她同乘一车。衣羽戴着帷帽面纱骑在黑骏马上,摇手婉拒。陶小萼两颊红肿未消,一张嘴却是不得停,在车窗里和衣羽扯闲话,见衣羽不搭理她,又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哪里寻得的这么位美人?当真好眼力。”顾师言随便答应了一声,忙离她远点,心想:多说两句你又得吊到树上去了。顾师言骑的是镖局趟子手的马,那趟子手巴不得到车上去坐着。
车队浩浩荡荡,翻山越岭,渡水穿林,一路南下,经山阳,过青铜关、紫阳、万源,来到长江北岸的重镇奉节。南诏使团与威武镖局车队在此要分道而行,威武镖局弃车乘船,顺江东下,直至洞庭湖。而南诏使团折而向西,继续朝天府进发。顾师言命泉儿与阿罗陀随云天镜去岳阳,再转道回柴桑,向家中亲人报个平安。阿罗陀却表示要跟着顾师言,他要保护公子爷。泉儿只好含着眼泪,随云天镜等人上船,一副凄凄惶惶的样子。云天镜叫顾师言放心,他会派人送这侍僮到柴桑的。
送别云天镜镖队,顾师言与衣羽、阿罗陀三人随南诏使团西去成都。李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指的是入川这数百里山路,过了这重重山岭,便是一马平川的成都平原。成都乃西川节度使行辕驻地,因酋龙殿下在成都求师学习,所以使团要先到成都向殿下禀报,尔后再回南诏都城太和城。
这日车队来到巴河东岸,见河水汤汤,源出大巴山,自北向南不息奔流。杜存诚对顾师言道:“沿河岸往上游行七八里地有一浮桥,可过车马。”众人沿河岸北走。入川已三日,天气甚好,长安关中一带连降大雪,而西川之地却是冬阳暖暖,草枯大道直,雪尽马蹄轻。顾师言只觉胸怀大畅,侧脸看身边的衣羽,已将帷帽除去,露出雪肤花貌,见者惊为天人。车队在前,顾师言与衣羽二人落在后面,尽说些不相干的话,旁人听来或许味同嚼蜡,但对于情网中的男女,却觉句句甜蜜受用。顾师言一向崇尚豪侠,鄙薄为情所困者,不料情到临头,似乎猝不及防,一下子便深陷其中。这白衣女郎虽说醋劲有点大,但容色绝美,对顾师言也甚是温柔,吉备大师说她是“祸胎”,当真是岂有此理!
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约有四五匹马冲了上来。顾师言与衣羽带住马往路旁一让,那五匹马如疾风般从身边刮过,马上乘客四男一女,俱是汉人装束,那女子侧脸看了衣羽一眼,赞道:“好一个美人!”眨眼便到了数丈外,却又扭头盯了顾师言一眼,“咦”了一声,马不停蹄,背影已远。衣羽看顾师言神情有异,便问:“那女人为什么盯着你看?”顾师言不答,皱眉思索,忽然叫道:“啊,就是这个女人,在松果山道上扮作乌介山萝刺了我一刀的,快追。”两人快马追上车队,顾师言对杜存诚略略说明情况,请他相助。杜存诚一脸的为难,直言道:“不瞒顾公子,南诏是小国,夹在吐蕃与大唐之间,向来是两面讨好,不敢得罪任何一方。更何况这朱邪元翼勇悍无比,我等久有耳闻,即便相助,恐亦无济于事,徒增伤亡。”顾师言见杜存诚不肯相助,心下焦急,衣羽道:“顾训,我们去追。”顾师言心下踌躇,他自己行险犯难是在所不辞,但衣羽和他一起去追却令他不安,老实说,衣羽身手远在他之上,阿罗陀也是甚有勇力,但面对的是老奸巨滑的朱邪元翼,那是没有半分胜算的。顾师言行事一向稳重,好比他的棋风也以从容厚实,莽撞追击实属无谋。忽然想起那曾刺伤他的冷艳少妇,明明已认出了他,为何依旧匆匆而去?按理说,应该找他麻烦才对呀!明白了,他们必是为了躲避强敌。一念及此,顾师言面露喜色,道:“若我所料不差,朱邪元翼的克星即刻便到。”对衣羽道:“我们往来路去看一看。”两人马匹尚未掉过 头来,就听矮胖子大繁树叫道:“是有一人追来了,只有一个人呀,朱邪元翼怕他怎的!”
匣里金刀血未干
单人独骑,皮靴毡笠,自长安城于顾师言别后二十日,大剑师尉迟玄辗转数千里,一路追踪朱邪元翼父子来至西川。其间凶险劳顿自不待言,然而一眼看上去,尉迟玄衣净体洁,神色如常,没有半点风霜憔悴之色,只有他那匹坐骑略显疲态。在这里遇到顾师言,尉迟玄甚感意外,坚毅冷峻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道:“顾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是后来居前,哈哈。如此说,老贼朱邪元翼便在前面,很好,明日在营山相见,且看我如何取老贼项上人头!”一举手,催马便行。
南诏使团诸人为尉迟玄威名所慑,一时无言,直至尉迟玄单骑远去,矮胖子大繁树才道:“原来他便是尉迟玄,好像也不是三头六臂呀。”杜存诚眼望尉迟玄背影,若有所思。顾师言忽然记起了什么,对衣羽道:“衣羽姑娘,马儿借我一用。”衣羽一笑,道:“本来便是你的马,说什么借!”轻轻一跃,跳下马背。顾师言翻身上了黑骏马,朝尉迟玄去的方向急驰而去。衣羽急道:“顾训,你做什么?”顾师言远远传声:“我马上就回来。”
黑骏马发力急奔,片刻便追上尉迟玄。尉迟玄正立马渡口,在察看着什么。顾师言道:“尉迟前辈,请留步。”尉迟玄回过头看顾师言有何话说。顾师言道:“前辈神功盖世,在下也不敢说一同前往相助,这匹黑骏马脚力甚健,便送与前辈,或能早一刻追上朱邪元翼。”说罢,下马将缰绳递上。尉迟玄却不伸手来接,打量着黑骏马,点头道:“好马。”低头看着胯下黄马,轻轻抚摩其马鬃,对顾师言道:“这黄马随我多年,彼此习性相熟,我可是舍不得这老伙计,若论短程冲刺或许不如你这黑马,但其长途奔驰却是后劲十足,不然又如何能追踪老贼至此!”一拱手“多谢盛情”。又指着巴河西岸道:“老贼一伙在此分道扬镳,故作迷阵,欺我分身无术不能兼顾,嘿嘿,只可惜晚了,若是在长安城外便一哄而散,那还真不好一一追击,如今到此地步,哪容得老贼使诈!我先去了,明日在营山相见。”说罢,带过马头,沿河岸继续北走,消失在河岸杂树林中。
衣羽与阿罗陀及南诏使团诸人随后陆续来至渡口,经浮桥过巴河,当晚在西岸一小镇投宿。说起尉迟玄约顾师言在营山相见,大繁树心痒难熬道:“朱邪元翼可不好惹,还有四个帮手,尉迟玄一打五,怕要糟糕。”顾师言笑道:“若是五打一打得过,朱邪元翼也不必从长安一直逃到这儿来了。”大繁树嚷道:“妈巴羔子,真有这么厉害!”杜存诚道:“师兄,你忘了师父说过的话了?”大繁树阔嘴一咧:“师父说的话很多,我怎么能全记得!”杜存诚道:“师父曾对我们说,日后若遇到尉迟玄,万万不可与他为敌。”大繁树道:“这就奇了,这话我怎么没听到过?”杜存诚一笑,不再多说。外间的阿罗陀突然大叫起来,似在与人争斗。
顾师言等急忙出外来看,却见阿罗陀与一南诏武士不知为何打起来了,那南诏武士在阿罗陀铁棍的猛击下抵挡不住,不住后退。顾师言大喝:“阿罗陀,住手!”阿罗陀见主人喝止,收住铁棍,身子倒纵,以防对手趁机反击。杜存诚也喝住那武士。阿罗陀神情激动,手指那武士大说了一通,却无人懂得他说什么,再看那武士,一脸悻悻然,顾自回房去了。顾师言认得这武士便是那日在洛神庙中出言不逊说要抓他去见酋龙殿下的那人,此一路对顾师言也颇不友善。大繁树却是直肠子人,冲阿罗陀一翘大拇指,夸道:“真有你的,鬼大将都打你不过,厉害。”
“鬼大将?”顾师言扭头问杜存诚。杜存诚道:“鬼大将乃东蛮国首领大鬼主部下,东蛮国是南诏属国,鬼大将是大鬼主派来随侍酋龙殿下的。不知因何事与公子手下起了冲突?”衣羽听到打斗声从房中出来,笑道:“什么鬼呀鬼的,夜里说这些不怕人吗?”杜存诚赶忙道:“衣羽姑娘可别这么说,东蛮国极忌讳外人取笑他们。”衣羽“哼”了一声,“本来就鬼鬼祟祟,不然怎么在我窗外偷窥!”顾师言看了阿罗陀一眼,心里全然明白了。杜存诚甚是尴尬,对衣羽道:“失礼之处,小将这里致歉。”说着抱拳深施一礼。
次日一早,就听大繁树在大叫说那鬼大将独个走了,杜存诚面色甚不好看,一行人闷闷地启程。这日天气也是阴阴的,暗云低垂,寒风飕飕。顾师言对衣羽道:“今日是腊月十四,年关已近,我们到成都见过酋龙殿下便回柴桑如何?”衣羽却道:“我还是要去扬州。”顾师言笑道:“你说了做我妻子的,我要带你回去见我母亲。”衣羽脸一红,低下头不说话。
天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冷雨来,骑在马上的都戴起尖斗笠、披上青蓑衣,冒雨赶路。衣羽也这样穿戴着,看上去又可爱又可笑。因为下雨,车队行进稍慢,暮色里才赶到营山镇。小镇有七八家客栈,都未见尉迟玄的身影。衣羽道:“也许尉迟先生只顾追那头了,这会还未赶过来吧。”
在路上又行了二日,离成都已不远,只是天天下雨,令人闷气。大繁树道:“尉迟玄还是让朱邪元翼给跑了,一过川西雪山,便是吐蕃地域,天王老子也不能把朱邪元翼怎么样了!”顾师言心道:一身逐二兔,尉迟前辈这回失算了。
夜雨潇潇,众人赶到一个山区小镇,小镇座落在一个山凹里,不过数百户人家,一条石板街由东向西贯穿小镇,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浮起一层青雾。掌灯时分,听得青石板路蹄声“得得”,有数匹马来到营山镇。
顾师言奔至屋檐下一看,四匹马垂头丧气,马上乘客衣衫尽湿,顾师言识得其中一人正是那曾经伤他的冷艳少妇。靠外侧那身形高大的黑衣人转过一张被雨水模糊的脸,此人高鼻深目,须发斑白,面容依稀与朱邪长云有几分相似,只是苍老了许多。
四人骑马从客栈门前灯影下缓缓走过。忽听那容颜苍老的黑衣人道:“不必再往前了,便在这里喝酒吃肉,要死也莫做饿死鬼。”四马一齐停步,马上乘客下马进入客栈。那冷艳少妇深深盯了顾师言一眼,一头长发,雨水不断滴下,嘴唇发青,甚是憔悴。四人拣了张空桌坐下,叫店家上酒。那店小二端来一大壶酒,排开四个碗,满上酒,问:“请问客官要些什么下酒菜?”话音未落,忽有一物飞至,“砰”的一声砸在桌上,震得碗壶俱响,酒水淋漓,流得满桌都是,只听门外一声音道:“便用这颗人头下酒!”
砸在酒桌上那物赫然便是颗人头,须眉枯乱,两眼圆睁,死不瞑目。冷艳少妇尖叫一声,一下子瘫倒在地。她身边那两条大汉齐刷刷站起,悲声大叫:“是长云兄弟!”拔刀出鞘,转身盯着门口,呈合击搏杀之势。一边的店小二吓得连滚带爬躲到后边去了。只有那苍老黑衣人坐着不动,两眼直盯着桌上那人头,似乎在等那人头和他说话。
冷雨中,一人手牵黄马,出现在客栈门前,系马檐下,扶了扶遮雨毡笠,大步进到客栈。顾师言叫道:“尉迟前辈。”尉迟玄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酒桌边那坐着不动的苍老黑衣人一字一顿道:“尉迟玄,你杀了我儿子。”两条执刀大汉凝神注视着尉迟玄,全身上下紧绷如弯弓满弦,蓄势待发。尉迟玄好像畏冷似地轻轻搓着手掌,两足不丁不八往那一站,淡淡道:“你儿子比你死得痛快,他想把我远远引开,好让你们由川西入吐蕃,朱邪长云也算是条汉子,毙命之前以为他做到了。嘿嘿,他死而无憾。”
苍老黑衣人正是朱邪元翼,依旧背对着尉迟玄,双手紧紧握住腰间弯刀,身子微微发颤。尉迟玄眼光从那两条大汉脸上扫过,点头道:“结藏、山木。”结藏、山木二人凝神盯着尉迟玄的两只手,知道生死便在一瞬。尉迟玄看了一眼瘫倒在地的冷艳少妇,问道:“朱邪赤心没在吗?”朱邪元翼斑白的胡子忽然如硬鬃般根根直立起来,沉声道:“尉迟玄,我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非要杀我父子三人而后快?”尉迟玄道:“高仙芝于我有大恩。”朱邪元翼道:“不错,高仙芝的确死于我手,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他?”尉迟玄浓眉一轩,道:“卖主求荣。”朱邪元翼突然仰天大笑,两行浊泪流过双颊,道:“嘿嘿,我朱邪元翼卖主求荣,卖主求荣!”尉迟玄不动声色,看朱邪元翼又有何诡计?
一个凄厉的女声突然尖叫道:“高仙芝是个畜生!”尉迟玄双眼一眯,杀气大盛。结藏、山木二人情不自禁地往前踏出一步,不如此则无法抵御尉迟玄的凌厉的杀气。朱邪元翼喝道:“沉住气。”
尖叫的正是那冷艳少妇,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披头散发,目光怨毒。尉迟玄喝道:“尉迟玄从不杀女人。若再胡言,却休怪我开戒无情。”冷艳少妇道:“你不杀女人,高仙芝却是专杀女人。”尉迟玄眉头一皱,问:“你是谁?”
冷艳少妇起身走到结藏二人身前,对渊凝岳峙般的尉迟玄竟似丝毫不惧,道:“安雪莲,朱邪赤心之妻。我姐姐安玉莲是朱邪长云之妻,姐姐死于高仙芝之手,长云大哥死于你之手。”安雪莲咬牙切齿,眼神如鬼,死死盯着尉迟玄。尉迟玄避开安雪莲怨毒的目光,看着朱邪元翼的背脊,沉声道:“朱邪元翼,就是因为一个女人,你就杀了自己多年的上司!”朱邪元翼还未答话,安雪莲却嘶声道:“一个女人,你说得倒轻巧,那女人若是你老婆呢?”尉迟玄不理她,只等朱邪元翼答话。朱邪元翼还是盯着桌上的人头,好似对那人头说话,声音低沉:“高仙芝好色成性,酒后逼奸长云之妻,随后又杀她灭迹。我儿长云查出端倪前去质问,被他拿下,诬为谋反。更派兵围我府第,下令格杀勿论,要将我父子斩尽杀绝。若非逸隐啜遣人相救,我父子已然死无葬身之地。而我合府上下数十口俱为高仙芝所杀。”尉迟玄道:“高仙芝镇守北庭多年,一向行事稳健,断不至于荒悖如此。”朱邪元翼冷笑一声:“高仙芝于你有恩,于我则仇深似海,你我之间无理可讲,这世道谁强谁有理。动手吧!”豁然转身,两手笼在袖中,一双深陷的鹰眼逼视尉迟玄。
尉迟玄听了朱邪元翼一番言语,心下踌躇,虽未全信,但事出有因是必然,胸中杀气登时减弱,道:“朱邪元翼,今日便暂饶你一命,待我查明真相,若你有半句谎言,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必取你性命!”
忽听门外大繁树的声音道:“好热闹,打上了。”便要挤进来。因为人多,大繁树他们住在另一家客栈,这会都立在街心要看生死决斗。尉迟玄数月追击,未料到生此变故,自己敬重有加的恩人竟是这么个残暴好色之徒,心中不免焦躁,这矮胖子还要挤进来看热闹,怒气顿生,喝道:“滚出去。”反足踢出。大繁树身手甚是了得,往后疾退,哪知“砰”的一声,一脚正中心窝,滚圆的身子皮球般直飞出大门外,杜存诚赶忙接住。大繁树嚷道:“妈巴羔子,看都看不得。”想是尉迟玄足下留情,大繁树并未受伤。
便在这同一刻,朱邪元翼大喝一声:“你杀我儿子,我却饶不了你。”袍袖一扬,飞刀出手。
蓦然刀光闪烁,有数十柄三寸银刀小鱼般游动飞旋,或疾或徐,又似一窝毒蜂在飞舞,挟着一股劲风朝尉迟玄扑去。一直虎视眈眈的结藏、山木二人,两柄弯刀同时出击,左右斜劈,封住尉迟玄闪避的角度,尉迟玄只有往后疾退才能避开结藏、山木的联手一击,但朱邪元翼的飞刀却会将他刺成马蜂窝。而此时,尉迟玄反足踢开大繁树,尚立足未稳。
顾师言大叫:“小心!”欲待命阿罗陀援手也已不及。却见电光火石之刹那间,尉迟玄身子一缩,迅捷无比地向后滑出三尺,结藏、山木双刀落空,但朱邪元翼的飞刀激射而至,眼见避无可避,尉迟玄双掌阴阳虚抱,迎着扑面而来的飞刀,一旋一引,那团毒蜂似的飞刀就在尉迟玄两掌之间急速旋转起来,猛然大喝一声,双掌一分,那团圆径二尺的飞刀忽然散开,乱箭般朝朱邪元翼和结藏、山木三人倒射过去。结藏、山木二人舞起刀花,将袭来的飞刀击落,只听得“叮叮铛铛”一片响,两人足边落满了银鱼般的小刀。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朝朱邪元翼射去的飞刀却“噗噗噗”尽数插入其胸腹部。结藏、山木二人大叫:“大人。”抢上前扶住。尉迟玄一愣,心想这绝无可能,朱邪元翼怎会如此不济?
朱邪元翼踉跄了一下,面露古怪笑容,道:“好厉害的控鹤手!我们打你不过,那么,就是你有理,高仙芝有理,我全家老小三十一口罪该万死,哈哈哈哈。”狂笑声中,身上插着的七把小刀忽然弹出,掉落在地,七处伤口鲜血如注,两膀一晃,甩开结藏二人扶持,“蹬蹬蹬蹬”脚步滞重,朝尉迟玄逼近四步,这高大苍老胡人浑身是血,神色惨厉之极,尉迟玄也不禁后退了半步。只见朱邪元翼举起双手,嘶哑道:“你凭什么饶我?你杀我儿子,我却饶不了你。”两手遮在眼前晃了几晃,庞大的躯体往后便倒,双目圆睁,竟已气绝。
朱邪元翼一击不中,自知报仇无望,顿时万念俱灰,尉迟玄飞刀反击,他竟不闪避,就此含恨归西。两日之间,朱邪元翼、朱邪长云二人俱毙命于尉迟玄之手,这父子二人临死时,瞠目怒视之态几乎一模一样,尉迟玄杀朱邪长云时神色不动,而朱邪元翼之死却令他心中一寒,因其确有冤屈,虽然方才那一瞬是生死对决,只要尉迟玄稍有闪失,此时也已倒地身亡,但毕竟心有愧疚。尉迟玄长叹一声,正待说话,突觉后背一凉,有人偷袭,眼光一扫,却是安雪莲乘机执匕首不顾一切欺身直刺,尉迟玄背部衣衫尽裂,锋利的霜刃便要透骨而入,此时闪避亦已不及。尉迟玄背脊肌肉一缩一弹,将匕首劲道化去大半,然而左腰还是被划伤了一道口子。安雪莲势若雌虎,披头散发,匕首飞舞。结藏、山木二人见朱邪元翼身死,悲愤至极,舞刀上前夹攻,招招拼命,奋不顾身。尉迟玄一声长啸,身子一转,结藏三人的弯刀和匕首便被他夺下,掷于地上,轻轻一纵,摆脱开三人的纠缠,忽然脸色一青,冲安雪莲道:“匕首有毒!”安雪莲疯笑起来:“尉迟玄,你也活不长了,高昌大蝮蛇之毒无人能解,哈哈哈哈。”尉迟玄哼了一声,道:“未必。”在安雪莲的疯笑声中转身出门。
顾师言追出门外,道:“尉迟前辈,你不要紧吧?”尉迟玄苦笑了一下,道:“无妨。”跨上那匹黄马。门前围观的南诏使团诸人赶忙让路,大繁树仰头冲尉迟玄道:“你果然厉害,听说就算万箭齐发,你也只消这么手一抱,就能倒射回去。”尉迟玄笑了笑:“那是吹牛。”一拱手,“方才多有得罪,莫怪。”两腿一夹,胯下黄马抖擞鬃毛,冲进细雨丝丝的夜色中,马蹄声渐渐远去。
安雪莲也冲到大门外,向着尉迟玄离去的方向尖叫道:“尉迟玄,你死期不远了。”又扑到朱邪元翼身上放声大哭。结藏将桌上朱邪长云的首级收入背囊,对安雪莲道:“少夫人,咱们这便走吧,此处不宜久留。”安雪莲猛地站直身子,神色狂乱,语无伦次地骂起朱邪赤心来:“我不走我不走,朱邪赤心,你这狼心狗肺的贼,你爹、你兄长都被人杀死了,你却独自快活去了,哈哈,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夫妻之情都抛下了,朱邪赤心、朱邪赤心——”忽然朝门外奔去。结藏赶忙追出:“少夫人,少夫人。”安雪莲马也不骑,就冲进沉沉雨夜,一路“朱邪赤心朱邪赤心”的悲戚尖叫令人动容。山木抱起朱邪元翼的尸身,与结藏二人上马追安雪莲去了。眨眼间,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便告结束,若非地上的血迹和遗落的小刀,真不敢相信瀚海枭雄朱邪元翼竟毙命于这无名客栈!
顾师言闷闷不乐,方才一幕确实凄惨,如今朱邪元翼父子俱已身亡,可乌介山萝依旧没有下落,关山万里,人海茫茫,却到哪里去寻找?进到客栈,见阿罗陀手里拿着一柄朱邪元翼的飞刀在看,却不见衣羽,刚才她还在这儿呢。问阿罗陀,阿罗陀打手势示意说,衣羽姑娘回房歇息去了。顾师言觉得有点不对劲,便去衣羽那间客房叩门,听得房内衣羽的声音道:“顾训,你进来,门未扣。”顾师言推门进去,见衣羽侧卧在床上,秀眉微蹙,道:“顾训,不知为何,我头好晕。”顾师言摸了摸她额头,好像有点发热,道:“淋到雨着凉了,好好歇息就会好的。”衣羽抓住顾师言的手掌,身子微微发颤,道:“我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就觉得非常害怕,好像有很可怕的怪物会从黑暗中跳出来。”顿了顿,脸儿一红,低声道:“你在这里陪我一下好吗?我不骗你,真的很害怕,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顾师言握住衣羽的手,道:“好,我在这里,你闭上眼睛睡吧。”
衣羽闭上眼睛,睫毛如蝴蝶振翅般闪动,忽又睁眼冲顾师言一笑,道:“好奇怪,你在这里我就不怕了,也不担心会有妖怪。”顾师言满脸笑意,道:“我是茅山炼气士,惯能降妖捉鬼。好了,安心睡吧。”衣羽侧身与顾师言的手掌交握,含笑入睡。
客栈忙乱一阵后逐渐安静下来,屋外的风雨声此时丝丝入耳。顾师言坐在床沿上,床边木桌油灯如豆。衣羽垂下眼睫,气息如兰,睡相甜美,她的手掌柔软温润。顾师言看着衣羽,心里却想到乌介山萝,那颉啜大哥出塞之后,中原大地,山萝已无亲人,她现在会在哪里呢?是被朱邪赤心带走了吗?朱邪赤心若知道父兄已死于非命,会不会凶性大发,对这个言语不通的异族少女痛加折磨?
顾师言思来想去,却是毫无头绪。夜深人静,檐漏滴滴,看衣羽,甜甜地睡得正香,顾师言觉得身上有些冷,睡意又一阵阵袭来,便轻轻脱开衣羽的手,蹑手蹑脚回隔壁自己客房歇息,刚刚伸手拉开门,猛听得睡梦中的衣羽惊叫一声:“顾训救我!”顾师言赶忙回身,见衣羽坐起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惊恐之色,紧紧拉住顾师言的手,浑身直颤,眼泪刷地流下来。顾师言忙问:“怎么了怎么了?”衣羽抽抽噎噎道:“我做了个恶梦,梦见一个大坑有无数条毒蛇,不知谁把我推下坑,而你正在那坑外,我叫你拉我出去,你却掉头就走。”顾师言好言安慰,这少女也是好笑,为了梦里顾师言不伸手救她之事,一个劲地埋怨。顾师言笑道:“那我就睡在你身边,随时救你。”衣羽“啐”的一声:“不行。”顾师言问:“那我就整晚看着你睡?等下我撑不住眼皮打瞌睡,躺到你身边你可别怪我。”衣羽道:“好了好了,等我闭上眼睛试一下,看会不会害怕?若不怕,你就回房睡去。”说罢,松开顾师言的手,躺下闭上眼睛。顾师言道:“我数一百下,我就走。”还未数到十下,衣羽又猛地坐起身来,花容失色,大眼睛里全是恐惧,颤声道:“是真的,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就觉得这房间到处鬼影憧憧,各种可怖的怪物在黑暗里闪来闪去。顾训,你不要走。”顾师言这才当真了,着急道:“怎么会这样?就今天晚上吗?以前会不会?”衣羽含着眼泪使劲摇头。
顾师言打量着这间客房,见板壁泥地,瓦顶木椽,并无任何特异之处,便叫衣羽到隔壁他那间客房去睡。然而还是不行,衣羽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惊恐不安,非得拉着顾师言的手才行。顾师言心想:难道这家客栈有什么古怪?可他闭上眼睛却不觉任何异常呀!当下提着油灯,牵了衣羽的手出了客栈大门,南诏使团的马车便停在大门左侧,且看坐在马车上会不会这样。
忽见杜存诚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今晚他值夜。顾师言说了衣羽之事,杜存诚脸上变色,沉吟不语。顾师言盯着杜存诚的眼睛,问:“杜将军可知这是什么缘故?”杜存诚神色有点慌乱,道:“这个小将也是不知,好在成都不远,我们殿下会有办法的,他手下能人异士甚多。”杜存诚似乎知情,说话吞吞吐吐,言有不尽,他既不肯说,顾师言却也没办法。心想:到了成都再说,西川节度使杜琮之子杜瀚章是自己好友,成都也不是南诏地盘,不怕这些南诏人捣鬼。那杜存诚见顾师言有疑虑之色,突然指天发誓:“杜存诚若对顾公子与衣羽姑娘存有不敬之心,天诛地灭!”顾师言赶忙道:“杜将军何须如此,在下并无相疑之意。”
在马车上,衣羽冲顾师言做个鬼脸,道:“顾训你也会说假话呀!”顾师言道:“怎么了?”衣羽轻声笑道:“你明明对这姓杜的起了疑心,为何却说不疑?要知道,惯会赌咒发誓的人更靠不住。”顾师言笑道:“哇,你真是个老奸巨猾的小妖精呀!”衣羽“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初涉江湖没见过世面吗?我可不是呆子,会看不出这些南诏人心怀鬼胎!”顾师言道:“不过,这个杜存诚倒不见得是在说谎。对了,一定是那个叫鬼大将的在害你,他们东蛮国人惯会诡秘邪术,没错,一定是他。衣羽,他那天偷窥时你在做什么?”衣羽脸一红,想了想,道:“也没什么,我在照镜子。”顾师言也没在意,自言自语道:“鬼大将害你做什么呢?按说他应该害我才对。”衣羽奇道:“为什么?”顾师言正襟危坐道:“因为我身携无价之宝呀。”“哦?”衣羽道,“在哪里?我怎么从没见到过?”顾师言握着衣羽的手举到胸前,道:“就是这个呀,你就是我的无价之宝。”衣羽顿时红晕上颊,一片绯红,低着头不敢看顾师言。顾师言自顾说道:“我明白了,鬼大将是想将你献给东蛮国首领大鬼主。”衣羽嗔道:“顾训,你不要说得这么吓人好不好?”顾师言笑容一收,道:“说真的,你这样不敢闭眼睡觉可怎么办?可惜柴仙师不在这里,他肯定有禳解之法。”衣羽却道:“不过这也不要紧。”顾师言瞪眼道:“不要紧?一闭眼就吓得要死,还不要紧?”衣羽低着头,声若蚊鸣:“这样,你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顾师言喜不自胜,拉着衣羽的手亲吻了一下,柔声道:“我要陪你一辈子。”
两人在这雨夜马车上吐露衷情,心中喜悦无限,浑不以所遭邪术为念。在衣羽想来,夜夜与顾师言牵手入睡,不啻是鲜花天堂。顾师言也是这样想,不过他心思多,还想过是不是只有他才能帮助衣羽驱逐恐惧?换个人来拉着她的手,行不行?这念头只是转了转,岂肯一试!
璎珞艳色本倾城
腊月十八,南诏使团一行车马经二仙桥入成都,杜存诚先行骑快马去通报酋龙殿下,顾师言等人随车队徐行。但见城墙上遍植木芙蓉,花开时节,繁花似锦,成都又名锦城,不只是因为织锦天下无双,芙蓉花色如锦想必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此处土地平旷,气候宜人,良田美舍俨然,蜀中人物亦是神清气朗,獐头鼠目的一个也无。顾师言游历大江南北,成都却还是第一次来,又有衣羽相伴,少年意气风发,与衣羽这绝色美人并辔而行,鲜衣骏马,容颜如璧,引得路人夹道围观,惊为神仙眷属。
南诏国酋龙殿下求学成都,在跳蹬河畔建了数十间竹楼,四周遍植曼陀萝花、芭蕉、剑兰,宛然南诏景物。酋龙与顾师言同岁,衣着打扮好似唐人富家公子,个头不高,但体格健壮,肤色黝黑,两眼格外有神,听杜存诚禀报说请来了顾师言,大喜,远远来迎,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绝美的白衣少女骑在一匹大黑马上款款而来,一时看得呆了,对一边的顾师言视若不见。顾师言一笑,他甚是大度,这一路上对衣羽两眼发直的男人不在少数,若要吃醋,那么早已酸倒。
大繁树上前施礼道:“大繁树参见殿下。”酋龙这才回过神来。杜存诚引见道:“殿下,这位便是顾师言顾公子,这位是衣羽姑娘。”顾师言下马与酋龙殿下相见,衣羽却是不动,骑在马上看竹楼藤桥,甚觉新鲜。酋龙身边还有一位装束怪异的蛮人,一头乱发,两眼铜铃一般,直勾勾的不知看什么东西,紧随酋龙亦步亦趋,看来是酋龙的贴身侍卫,但听大繁树与杜存诚称呼这人为大师兄,乃是南诏国王宫侍卫统领苦楮。
酋龙棋瘾极大,午饭后便邀顾师言手谈一局。顾师言也想试一下自己棋力恢复得如何,欣然应允,随酋龙殿下上竹楼。衣羽则在河边的秋千架上荡秋千,白衣飘飘若仙子临凡。酋龙一脸真诚地道:“小弟好生羡慕顾兄。”顾师言道:“殿下贵为一国储君,万人所仰;顾训不过一介草民,何谈羡慕?”酋龙道:“顾兄值得羡慕之处有三:一是顾兄棋力极高,当世无敌,小弟嗜棋如命,无奈资质愚鲁,至今不能领悟棋道精微之秘,惭愧!顾兄第二值得羡慕的是来去自由,天南海北,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我虽贵为王子,却受种种约束。至于小弟羡慕顾兄的第三点,小弟是直爽人,说来也不怕顾兄耻笑,小弟颇为好色,我们南诏国白族女子素以美色著称,但与顾兄的这位美人相比,可说是三千粉黛无颜色。不过顾兄切勿多虑,既是顾兄的红颜知己,小弟决不敢有非份之想,你二人一对璧人,正是佳配,哈哈。”
顾师言大笑,他这两年在京师见惯了虚伪嘴脸,因此,对这直言无忌的酋龙王子顿生好感,问:“听说殿下有一副传说中神奇棋枰,可否让在下开开眼界?”酋龙道:“顾兄休要殿下、在下的称呼,你我一见如故,就以兄弟相称如何?”顾师言本是豪爽人,也不推托,道:“殿下折节下交,小弟求之不得,便称呼你为酋龙大哥如何?”酋龙喜道:“甚好!”双掌一击,杜存诚进来,酋龙道:“有劳杜将军去鬼妹处取那楸枰来。”杜存诚领命而去。
酋龙自言自语道:“传说得此棋具便能棋艺无敌,好像是哄人的。”顾师言笑问:“莫非酋龙大哥已用此棋具与人对弈过了?”酋龙道:“正是,与杜瀚章分先下了一局,结果大败,还谈什么无敌!”顾师言喜道:“杜瀚章在成都吗?”酋龙道:“在呀,前日还与我一起围猎饮酒,他若知道你来成都,定然喜出望外,我已派人通知他了,以他的急性子,即刻便到。”
说话间,杜存诚双手平托,送上一座尺五见方的棋墩和两盒棋奁。这棋墩色泽深黄,棋墩四腿雕刻成鱼兽图案,极尽精美,顾师言用中指轻轻叩击棋枰,渊渊有金石声,不知是不是东海神木所制?再看那棋子,晶莹玉润,在这冬日里触摸上去竟不觉得冷手。顾师言点头道:“这便是楸玉棋枰与冷暖玉棋子了,果然非同一般,却又如何能让人天下无敌呢!棋艺与武功不同,习武者若是得到一件神兵利器,与人对敌时会厉害很多,而围棋之棋具再精美也是对棋手毫无帮助的。”一边的酋龙连连点头,道:“传说大多荒诞无稽,不管它了,我们便对弈一局吧。”
大高手在此,酋龙不敢造次,于四角星位布上四子,恭恭敬敬请顾师言指教。酋龙棋风好杀,仗着子力优势,没两下就缠住顾师言几个孤子猛攻,一副非屠龙不可的架势。顾师言避重就轻,不与酋龙正面交锋,频频弃子,酋龙左吃二子,右吃三子,以为便宜占尽,乐不可支,抬眼看顾师言脸色,看是不是很难看,然而顾师言不动声色。杜存诚来报杜瀚章公子到。
杜瀚章又高又胖,笑起来却像个孩童,拉住顾师言的手晃啊晃的,开口却道:“顾训,你的棋艺已然天下无敌,还跑来看这花里胡哨的棋枰,真是好笑,莫非怕别人超过你,抢了你棋待诏的饭碗?”酋龙赶忙拖着杜瀚章去看那局棋,道:“快帮我看看局势如何?”杜瀚章立在棋枰边,细观棋局。酋龙按捺不住兴奋之情,盯着杜瀚章的脸,只等他说出黑已大优的话。杜瀚章凝神看了好一会,笑道:“酋龙棋艺长进了呀,吃了我们大高手不少子。”酋龙面有得意之色,故作谦逊地道:“也许顾老弟旅途疲惫,被我拣了便宜。”
杜瀚章大笑,“酋龙,你还自以为拣了便宜!”酋龙双目一瞪,道:“怎么了?我形势不是很好吗!”杜瀚章道:“你和顾训对攻,岂不是以卵击石,你是吃了不少白子,其实大便宜全被白棋占到了。”酋龙兀自嘴硬,道:“你也不是什么高手,让顾老弟自己说。”说罢,一脸殷切地看着顾师言,极盼顾师言说杜瀚章所见不明,这棋果是黑优势。顾师言笑了笑,道:“酋龙大哥的棋杀力的确很强,只是过于贪心,难免因小失大。”酋龙还是不服,道:“棋局尚未结束,来来来,我要与你一拼到底。”
忽听一女子的声音道:“殿下要和谁拼命呀?”这声音懒洋洋的娇媚无比,听来令人心中一荡。环珮叮当,香风袭人,一个装束奇异的长发少女手扶门栏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少女肌肤呈浅棕色,细腻有光泽,身材极是婀娜,穿白色斜襟上衣,蓝花统裙,腰系绣花飘带,足穿百节鞋,戴扭丝银镯,明眸皓齿,珠翠满身。这少女对顾师言与杜瀚章二人正眼也不瞧,只盯着酋龙一人,道:“哦,又是在下棋。殿下,你出来一下,我问你个事。”酋龙对顾、杜二人道:“这位是东蛮国大鬼主的小女儿,芳名璎珞鬼妹。”又对门边的璎珞鬼妹道:“妹子,这两位是我好朋友。”璎珞鬼妹眼波朝二人扫了扫,又直勾勾盯着酋龙,道:“只说我是东蛮国的鬼妹?我不是你的妻子吗?”酋龙有点不好意思,对顾师言道:“尚未成亲。”
“尚未成亲!”璎珞鬼妹叫将起来,“我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这么说是不是还想反悔呀?”酋龙一脸尴尬,嘟哝道:“又发癫了。”璎珞鬼妹没听清,问酋龙说什么?酋龙道:“我是说海枯石栏,永不反悔。”璎珞鬼妹不依,道:“不是这句话,刚刚那句只三四个字,肯定不是好话。”一边的顾师言与杜瀚章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璎珞鬼妹一手叉腰,一手托头,用肘部支在门栏上,摆出柔媚姿态,又是那种懒洋洋的声音道:“殿下,我可知道你的心思,你嫌我是蛮人,想娶个大唐女子做妻子是不是?”酋龙道:“胡说。”璎珞鬼妹冷笑一声:“我胡说?外边秋千架上的那个白衣美人是谁?不是你派人从长安城寻访来的吗!”酋龙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道:“我说呢,你又翻倒了哪瓶醋,原来是看到了衣羽姑娘。”
说曹操曹操便到,只听衣羽的声音道:“顾训,棋下完了吗?我们去看曼陀罗花吧。”两个少女劈面相逢,一时都呆住了。顾师言一看情形不妙,不说这璎珞鬼妹满眼都是嫉妒之意,那杜瀚章看到衣羽也失神落魄起来,得赶快断了他的念头,忙道:“杜兄,这位是小弟的未过门的妻子衣羽。”杜瀚章晃晃胖脑袋,定下神来,道:“啊,顾训定亲了,恭喜恭喜。”璎珞鬼妹闻言脸色顿缓,扭头盯了顾师言一眼,又冲酋龙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说。”酋龙很不高兴,道:“还有什么话说?事情不是弄清楚了吗!这位姑娘是顾兄弟的人,和我不相干,我还要下棋呢。”顾自回身瞧着棋局,不理她。璎珞鬼妹气得使劲顿足,道:“好,你不理我,你总有求我的时候。”一扭身,踩着竹廊,袅袅而去。衣羽走到顾师言跟前轻声问:“她是谁?身段很美呀。”
酋龙招呼顾师言续弈,顾师言看着衣羽,道:“这局棋下完后陪你去好吗?”衣羽道:“好。”坐在一边看他二人对弈。酋龙叹道:“顾兄弟,你真好福气,衣羽姑娘相貌既好,性情又温柔,你们瞧我那位,没来由的使性子,我可是没半点自由,就连婚姻也要以王国大事为重,因为父王一意要结交东蛮国。”顾师言一笑,心想痴心女子的醋劲总是很大,衣羽也一样,也许更大。
棋至中后盘,顾师言白棋厚势终于显出威力,酋龙只觉处处不顺,原有的优势一点点被蚕食,急得他不住唉声叹气,越急棋越不行,一边观战的杜瀚章摇头道:“酋龙,你的方寸乱了。”酋龙倒也爽快,干脆投子认输了,道:“本来好棋,被搅了兴致就不行了。”
衣羽笑吟吟地道:“好了,去看曼陀罗花吧。”
曼陀罗花原本秋季开花,入冬便谢,然而跳蹬河畔的这数十株曼陀罗在这腊月天依旧繁花盛开,大红、深紫、墨绿、雪白,品种各异,花色浓艳。此花畏寒喜暖,北地所无,衣羽在花丛中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她在看花,别人在看她。
杜存诚一直跟在众人身后,这时靠近顾师言,轻声道:“顾公子,衣羽姑娘得的怪病,我们殿下或许有办法。”一言提醒了顾师言,向杜存诚道了声谢,便走到酋龙身边,对酋龙说了衣羽之事。酋龙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骂道:“这些鬼东西,尽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你随我来,我去问问她。”顾师言不知酋龙要去问谁?便请杜瀚章陪衣羽,他跟着酋龙沿河岸穿过一片芭蕉树,来到一精致竹楼前。酋龙大叫道:“璎珞,璎珞,你出来。”
竹楼上窗格吱扭一声,竹窗被支开,一个披发婢女探头往下看了看,道:“原来是殿下,请上楼来吧。”酋龙道:“叫璎珞出来。”那婢女缩回身子,过了一会,又探头出来道:“鬼妹请殿下上楼说话。”酋龙怒气冲冲地叫道:“璎珞,你再不出来休怪我无情。”听得竹楼上一声娇笑,璎珞鬼妹手托香腮,靠在竹窗上,笑眯眯地道:“殿下,怎么脾气这么大呀?”酋龙问:“鬼大将呢?”璎珞道:“他不是奉你之命去长安了吗?我正奇怪呢,杜存诚、大繁树他们都回来了,鬼大将怎么不见!”酋龙怒道:“鬼大将可不是奉我之命去长安的,是你让他去的。”璎珞道:“你我夫妻还分什么彼此?”酋龙压住怒火,道:“好了好了,我也不与你多说,快让鬼大将把衣羽姑娘的惊魂咒给解了吧。”璎珞道:“那白衣美人怎会受了惊魂咒?她脸色白里透红美得很呀!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受了惊魂咒的人晚上睡不着觉,脸色难看死了。”酋龙一听有理,看着顾师言,意似询问。顾师言只好说了自己整夜陪在衣羽身边之事。竹楼上的璎珞鬼妹也听到了,吃吃娇笑,道:“殿下,如果真是鬼大将施的惊魂咒,你这位朋友就应该感激鬼大将才是,若不是这样,怎能夜夜与美人为伴。”酋龙也笑了起来,对顾师言道:“老弟,你是因祸得福呀。”顾师言苦笑道:“这几日我都是白日里在车上打个盹,夜里坐在她床边陪她。”
璎珞耳朵尖,又被她听到了,嘴巴一噘,嘲笑道:“哟,原来还是清清白白的!唐人就是这么假正经,只要是喜欢,便睡在一起又如何!殿下,是不是呀?”酋龙黑脸一红,道:“你说话就是这么肆无忌惮。”璎珞柔声道:“殿下,哪天我也给你施个惊魂咒,你可别怨我,我要你再也离不开我,夜夜陪着我。”酋龙道:“别说疯话了,快给衣羽姑娘解咒吧。”璎珞笑容一收,道:“怎么左一个衣羽姑娘右一个衣羽姑娘,她这么要紧吗?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才为她解咒。”酋龙怒气勃发,拉着顾师言扭头便走,恨恨道:“惊魂咒有什么了不得,不信除了你就没人能解。”璎珞尖叫道:“酋龙酋龙。”酋龙头也不回,大步离去。璎珞哭叫道:“只要是你从长安带来的女子,我都要让她变成丑八怪,她一定会变成丑八怪的,就算有人陪着都没用!”那声音仿佛支支利箭,直刺顾师言后心。
当晚,杜瀚章为顾师言接风洗尘,酋龙自然相陪。衣羽不喜抛头露面,自在房中用餐。顾师言以世侄礼拜见杜瀚章之父西川节度使杜琮,当年杜琮与顾师言之父曾同在吏部为官,交情非浅。杜琮不知道顾师言在京城犯了事,问道:“皇上有旨命各道选派围棋好手赴京参加元宵棋会,我西川道亦选送了一名棋手入京,名叫冯渊,已于三日前启程了,而贤侄却为何南来成都?若是错过如此盛会岂非可惜?”顾师言便略略说了开罪太监之事。杜琮捻须沉吟,道:“蒋士澄不好惹呀,此人生性偏狭,睚眦必报,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更有马元贽在背后撑腰,就算皇上与你有交情也不济事,看来你是回不得长安城了。也罢,你便留在老夫这里,每日与瀚章读书弈棋,内官们能奈你何!”又问:“听瀚章说你已订亲,女方是何门第?”唐人最重门第,山东衣冠之族如崔、卢、李、郑、王、杜、顾,称七姓旧族,相国郑覃情愿将女儿嫁与一姓崔的九品小官,而不愿与皇室联姻,可见门阀清誉之重。
这下子可把顾师言给问住了,他只知道衣羽是吉备大师的学生,至于其身世一概不知。杜琮见顾师言答不出来,便以为是小户人家女儿,当下宽容地一笑,道:“只要人品好就无妨。”杜瀚章忽问:“父亲,轩辕真人还在青羊宫吗?”杜琮道:“在呀,数日前他来辞行,我挽留他来春再回岭南,他答允了。”杜瀚章喜道:“顾训,轩辕真人定能破解衣羽姑娘的惊魂咒。”顾师言问:“莫非是武宗朝国师轩辕集真人?”杜瀚章道:“正是。”杜琮忙问怎么回事?酋龙道:“禀杜大人,我父王这次遣使进京通报我明年朝见大唐天子之事,璎珞公主定要派她手下鬼大将一同前去,也不知何故,鬼大将对衣羽姑娘施了惊魂咒。”杜琮道:“这个耽误不得,你们便去青羊宫求轩辕真人施法禳解吧。”
杜瀚章便领着酋龙、顾师言和衣羽三人去青羊宫,酋龙的那个贴身侍卫苦楮也跟在后面。刚出府门,就见金锤将大繁树急急赶来,劈头一句话就是:“殿下,你那宝贝棋盘被人盗走了!”众人吃了一惊。
酋龙问:“贼人抓到了?”大繁树晃着大脑袋道:“人影都没瞧见,我师弟去收那棋盘时才发现不见了,殿下回去看看吧。”酋龙却也洒脱,道:“既已被盗,我回去有什么用,罢了罢了,也不过是副棋具,还真能让人长生不老吗?走吧,我们去青羊宫。”大繁树道:“可鬼妹在那哭哭闹闹,骂殿下是负心汉。”酋龙失笑道:“这女子失心疯了。”转头对顾师言三人道:“这副楸玉棋枰是璎珞送与我的婚聘信物。”杜瀚章道:“哦,东蛮国公主知道殿下好围棋,便以棋具为聘物,也风雅得很哪。”酋龙道:“刁蛮成性,哪有半点风雅气。”大繁树道:“鬼妹闹得很凶,要拿鞭子抽我师弟,殿下还是回去劝劝她吧。”杜瀚章也劝酋龙回去,酋龙只好摇着头和苦楮一道随大繁树去了。
青羊宫是西川一带著名道观,传承天师道教义,天师道原称五斗米道,又称“鬼道”,在西川、汉中等地传播极广,青羊宫住持青霞子便是五斗米道的高功法师,听道僮来报节度使杜大人之公子到,亲自出迎。杜瀚章说明来意,青霞子道:“轩辕真人在三清殿打坐,贫道领几位前往吧。”
青羊宫占地数百亩,有老君殿、三清殿、玉皇殿 、真武殿、灵官殿等殿堂,庙宇广大,古柏森森。小道僮提着灯笼在前引路,青霞子领着杜瀚章三人来到三清殿,见一中年道人在给神像前的长明灯添香油。青霞子道:“黄庭道兄,令师已入静了吗?”中年道人放下手中油盏,竖掌施礼,道:“吾师知道今晚有贵客来访,已在侧殿相候。”杜瀚章等人随黄庭道人来到侧殿一圆门前,黄庭道人轻轻叩门,道:“师君,客人到了。”门内一个清越的声音道:“有请。”黄庭道人推开门,众人鱼贯而入。
这是间两丈见方的静室,无窗,只留一门,四壁空空,西南墙角悬一盏琉璃灯,灯光柔和。一位瘦瘦小小的道人面带微笑上前施礼道:“老道稽首。”这道人衣着朴素,一袭青袍,头上挽个道髻,用竹簪绾住,面容清癯,看不出实际年龄,乌黑的发髻可说是四十岁,但满脸的皱纹又像是八十岁。罗浮山人轩辕集可说是名动公卿,传闻其有大神通,遣神役鬼,无所不能,原以为轩辕集定然生得仙风鹤骨,未料却是这么个瘦精精的老道,但人不可貌相,顾师言丝毫不敢有不敬之心。青霞子在一边引见,杜瀚章、顾师言一一上前行礼,衣羽却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瞧着轩辕集,并不施礼,衣羽一向如此,好在她是个美丽的少女,众人也都不以为忤。青霞子代为说明来意,轩辕老道笑眯眯地走近衣羽,看了一下衣羽的瞳仁。
衣羽吃了一惊,这老道的眼神就像是一种有形之物,直探自己内心深处。轩辕老道清咳一声,道:“这位姑娘的脑部三尸神异于常人,魂魄受惊之象明显,然而神色如常,颇令人费解。”顾师言便说了助她驱除恐惧之事,轩辕老道闻言,伸出左掌,请顾师言也伸出左掌与他交握,两人掌心一接,轩辕老道便即松手,问顾师言道:“顾公子修炼过抱朴子吐纳术?是何人所授?”顾师言道:“晚辈幼时曾蒙一茅山道人传授服气法,并不知其姓名。”轩辕老道含笑道:“修炼此功,鬼神护佑,顾公子是有福之人,方能有此奇遇,但老道察觉公子心神颇不宁静,不知是何缘故?”顾师言大为佩服,道:“真人所见极是,晚辈一月前曾遭重大挫折,惊恐不安,以致于此。”轩辕集点点头,道:“也无大碍,抱朴子吐纳术可治百病,自然慢慢平复。”
黄庭道人拿来几只蒲团,众人便跪坐在蒲团上。轩辕集问衣羽道:“姑娘被人下惊魂咒时可有什么异常?是否在镜中或者水里见过自己的影像,感觉与平日不同?”衣羽看了顾师言一眼,道:“是呀,那日在巴河西岸一个小镇投宿时,客房中有面铜镜,我照了一下,镜中的样子很怪,我以为是镜子好久未磨的缘故。”轩辕集道:“以镜中像摄人心魄乃东蛮国神巫之独门秘法,非要找到那面施法的铜镜才能禳解。”杜瀚章道:“这个容易,我连夜派人去那家客店取铜镜来。”轩辕集笑道:“取不到的,那铜镜绝非客店之物。”杜瀚章与顾师言面面相觑,心想:如此说还得去求璎珞鬼妹了!一旁的青霞子笑道:“轩辕真人有五遁大法,两位公子何须焦急。”顾师言朝轩辕集拜倒,道:“还请真人施法相救。”衣羽突然立起身来,道:“顾训不要求他,我不要他救。”众人愕然。
轩辕老道依旧笑眯眯的,问衣羽:“姑娘是东瀛人?”衣羽一愣,随口道:“你怎么知道?”轩辕集道:“姑娘身怀东瀛忍术,老道一眼便知。”衣羽陡然脸色变得惨白,低头看着顾师言,柔声道:“顾训,我把你给骗了。”神情悲戚,泪流满面。
顾师言忙站起身要去拉她的手,白影一闪,衣羽已不在室内。顾师言大叫“衣羽衣羽”,追出圆门外,又追到大殿前,隐约见庭院似有动静,待他追到院中,却只见古柏斜枝随风颤动,仰头看,黑夜沉沉,北斗高悬。
杜瀚章等人亦随后来到院中。顾师言焦急万分,衣羽惊魂咒未解,若无他相伴根本不敢入睡,这下子独自走掉,叫他如何放心得下!轩辕老道拂尘一扬,过来问道:“敢问顾公子,那位姑娘是公子的什么人?”顾师言道:“是晚辈未过门的妻子。”轩辕集叹息一声,默然不语。顾师言追问道:“轩辕真人,她是东瀛人又有何妨,为何如此伤心欲绝?”轩辕集直视顾师言,问:“公子与她相识多久了?”“不过两月。”“既已谈婚论嫁,公子却为何不知她的身世?”顾师言无言作答,心想:望月研一称衣羽为女主,衣羽定然不是寻常女子。但两情相悦,他根本没想那么多,衣羽既未说起,他也没问。
轩辕老道拂尘一摆,朝顾师言稽首道:“是老道多嘴,公子还是尽快寻她去吧。”从袖中摸出一小瓷罐,道:“这里有一粒定心丸,于子夜用净水服下,便可解除惊魂咒。只是老道提醒公子一句,万不可将抱朴子吐纳术传授于她,不然后患无穷。”说罢,转身回大殿去了。顾师言还待再问,黄庭道人拦住道:“吾师言尽于此,公子请回吧。”
二人辞了青霞子出青羊宫,见衣羽骑来的匹黑骏马还在宫门外,顾师言茫然四顾,状若痴呆,自言自语道:“她是东瀛人又有何妨!为何要离我而去?”杜瀚章道:“顾训你不要着急,我立即多派人手在全城客栈查访,一定会找到衣羽姑娘的。”
二人急急赶回都护府,顾师言见原本放在房中的衣羽的那个小包袱不见了,只有那顶藤篾帷帽还在。忙问阿罗陀。阿罗陀表示未看见衣羽小姐,问守门府兵也说没看见。顾师言翻身骑上黑骏马,对杜瀚章道:“她尚未走远,我一定要找到她。”催马而去。阿罗陀赶紧跨马追上。杜瀚章当即派遣三百府兵在全城客栈查访,一发现那白衣女郎踪迹立即来报。
顾师言也不知往哪个方向追,只是纵马一条一条街道奔跑,口里不停地叫着衣羽的名字,不到半个时辰,成都满城大街小巷俱已跑遍,顾师言的嗓子也已叫得沙哑,却还不肯歇,依旧嘶哑着嗓子一遍遍呼喊。他知道衣羽定未远去,或在屋顶或在树梢,也许正悄悄注视着自己。顾师言叫道:“衣羽,不管你是东瀛人还是大唐人,我都要娶你为妻。你答应过要随我回柴桑的,衣羽,你快出来见我。”叫到后来,声音嘶哑,语带哽咽。
夜已深,寒气逼人,有不少成都百姓听到喊声披衣在门前探视,不知这骑马少年为了何事如此嘶喊?
前面便是成都极有名的一座九眼石桥,顾师言打马从桥上过,桥面空无一人,桥下是黑沉沉的流水,顾师言喑哑的声音已经不能传远,犹自悲声呼喊。桥头柳树下闪出一白衣人,顾师言大喜,未勒住马便飞身跳下,势急停不住脚,摔了一跤,右肘在桥面麻石上重重蹭了一下。白衣人静立不动。顾师言口里叫着衣羽,急急爬起,来至白衣人跟前,借着桥头一盏孔明灯定睛一看,这哪里是衣羽!分明是那日在洛水神庙踏雪离去的望月研一。
顾师言忙问:“望月先生,看到衣羽姑娘了吗?”望月研一不言不动,两眼直盯着顾师言,似乎恨顾师言入骨,突然转身朝桥下一侧的河岸一指,顾师言顺着他手势望去:孔明灯下,夜风中,一个纤弱的身影抱膝蹲在河边石级上。
顾师言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慢慢走下河堤,蹲坐在衣羽身边,一起看流水。过了好一会,顾师言道:“跟我回去吧。”然而声音出口含混不清,这才觉得喉管好生胀痛。衣羽虽然没听清,却也知道顾师言的意思,她摇摇头。顾师言着急道:“为什么?”声音轻出不了声,便大声问。衣羽侧过脸来看着顾师言,眼里盈盈有泪光,道:“顾训,你不要叫,叫得我很难受。”顾师言去拉她的手,衣羽起身避过,眼睛看着顾师言的右手,道:“你的手肘流血了。”顾师言方才桥头下马摔得甚是厉害,右肘数层衣服尽数磨穿,伤及皮肉,血迹殷然。顾师言哪里顾得上这些,站直身子贴到衣羽跟前,嘶声问:“衣羽,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这样?”衣羽低下头,泪珠滑落面颊,呜咽道:“不是,你没有错,是我欺骗了你。”又抬起头,两只大大的眸子直视顾师言,话音悲戚令人心碎,“顾训,对不住,我不能做你的妻子。”顾师言一把握住她的手,衣羽这回没有躲避,她的手冰冷。顾师言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追问为什么?衣羽道:“青羊宫的老道士没对你说吗?他一定说了。”顾师言道:“管他贼老道说什么我都不信。”衣羽惊叫道:“啊,他说了,你都知道了。”用力挣开顾师言的手,以袖掩面,扭头就走。顾师言急忙去追,白影一晃,望月研一拦在面前。顾师言想要绕开他,瘦瘦小小的望月研一就像是一根移动的木桩,无论顾师言怎么左冲右闪,他总是面无表情拦住去路。
顾师言见衣羽早已跑得没影了,焦躁起来,佩剑出鞘,喝道:“望月先生,你再不让开,休怪我无礼。”一直默不作声的望月研一喉咙间发出几声干笑,顾师言只觉眼一花手一麻,手中佩剑就被望月研一捏在了二指间。
这时,桥那边远远传来“巴婆罗巴婆罗”的喊叫,阿罗陀催马赶来。望月研一“哼”了一声,手指一松,佩剑落地,“铛啷”两声响,随后身子一纵,一道白影蹿上树梢,眨眼不见。顾师言心知万万追不上他,大叫道:“衣羽中了惊魂咒,我这里有解药。”话音未落,听得树枝飒飒声响,望月研一就如一道白色闪电从半空倏忽坠落,离顾师言不过一尺地,手掌一摊:“拿来。”
顾师言从怀中摸出那个小瓷罐,递与望月研一,沙哑着嗓子道:“子夜用净水服下。”望月研一拨开瓷罐木塞,用鼻子嗅了嗅,昏暗中只见他目光一闪,问:“这药丸哪里得来的?”顾师言道:“青羊宫老道轩辕集。”望月研一厉声道:“你就如此轻信!”顾师言惊问:“莫非这药有假?”望月研一冷冷道:“女主若不离开你,早晚会毁在你手里。”说罢,曲指一弹,小瓷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溅落桥下水中,身子往上一拔,凌虚踏枝而去,半空中抛下一句话:“若再纠缠我们女主,叫你碎尸万段。”
顾师言呆立桥头,虽然不明白这其中究竟,但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事也许已无法挽回,他想大哭,无泪;想大叫,无声,连阿罗陀来到身后他都浑然不觉,忽然醒悟道:“轩辕老道居心叵测,那粒定心丸也是假的,望月研一不会看错。”一念及此,怒气勃发,大叫道:“这泼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骑上黑骏马,对阿罗陀道:“我们走,去青羊宫找那泼道算帐。”主仆二人不识路,只知青羊宫在城西,当下辨明方向往西赶,半路上遇到两个提着灯笼的府兵,正是杜瀚章派出来查访衣羽的,顾师言便叫府兵带路前往青羊宫。
已是三更天,青羊宫大门紧闭,顾师言使劲拍打门环,大叫开门。却是奇怪,没拍得两下,门就开了,道貌岸然的青霞子就好像等在门后似的亲自来开门。年少气盛,顾师言也不管什么礼节了,嘶哑着嗓子大声问:“轩辕集呢?我要找他。”青霞子好整以暇,从容道:“轩辕真人接岭南急信,已于一个时辰前回罗浮山了。”顾师言大怒,喝道:“休要瞒我!”往里就闯。青霞子拂尘一甩,卷住顾师言手腕,道:“顾公子也太小看我青羊宫了吧。”顾师言手腕被勒得生痛,却又脱不开。
猛听得阿罗陀大喝一声,一根三尺铁棍劈头朝青霞子脑门便砸,若被砸中,势必脑浆迸裂。青霞子大骇,拂尘一丢,往后疾闪。阿罗陀铁棍一收,行若无事般插入后腰,跟在顾师言身后迈步入宫。青霞子怒不可遏,喝道:“即便是节度使杜大人也敬贫道三分,你这厮敢如此无礼!”飞步赶上,大袖飘飘,右掌朝阿罗陀后心猛击。阿罗陀侧身挥拳击出,两人拳掌相交,“轰”的一声,好似炸雷般声音响得吓人。阿罗陀只觉左臂酸痛难忍,虎吼一声,右手抽出镔铁棍,霍霍舞动,如临大敌。青霞子也是吃惊不小,他这一招“掌心雷”乃五斗米道极高明的内功,被击中者半身立时瘫痪。岂料,这昆仑奴拳劲甚强,若无其事地承受下来,其反击之力震得青霞子胸中气血翻涌,甚是难受。
一个狐假虎威的府兵上前对青霞子道:“喂,道长,这位顾公子是我们都护府贵客,岂可无礼。”青霞子暗自调运内息,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府兵以为青霞子被镇住了,转身对顾师言道:“顾公子,请。”他自己提着灯笼照路先行。刚走到老君殿,忽听一声锣响,大殿上灯火齐明,数十个高矮不齐的道人执刀持杖拦在顾师言四人面前。两个府兵起先威吓说他们是都护府的,但道士们无动于衷,各执兵器,随时准备往他们四人身上招呼。府兵慌了手脚,都看着顾师言,等他发话。
青霞子缓步走近顾师言四人身后,道:“顾公子,贫道也不敢为难你,你们这便走吧。”顾师言转过身,眼里的怒火令青霞子心中一懔:“道长,在下只想问轩辕集一句话,我与他素昧平生,他为何要拆散我与衣羽?”青霞子道:“顾公子误会轩辕真人的好意了。”顾师言冷笑一声,道:“既如此,便让在下与他相见,也好当面谢过。”青霞子看了看那帮子道士,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道:“轩辕真人确已离开此地,公子不信,贫道也没法子。若说要搜,贫道虽然不才,却也不敢教青羊宫数百年清名堕于贫道之手,即便是杜大人领兵前来,青羊宫上下唯死而已。”青霞子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确是个厉害角色。
顾师言施礼道:“在下鲁莽,道长莫怪。” 青霞子还礼。顾师言接着问道:“轩辕集既然是一番好意,为何连夜远遁?”青霞子突然仰天大笑,道:“顾公子莫非以为轩辕真人是怕你找他麻烦而连夜避开的?”顾师言冷然道:“道长何故发笑?莫非是说轩辕集法力高强,大可以为所欲为!”青霞子怒气渐生,道:“轩辕真人不过说了两句实话,是那女子自己无脸见人,与真人何干!”顾师言也提高声音道:“什么无脸见人?那妄图以假解药害人的才真是无脸见人。”青霞子眉头一皱,问:“你怎知解药有假?”顾师言一愣:望月研一只是责怪他轻信,倒是没说药丸有假,不过药丸若是不假,望月研一为何要给扔了?也许望月研一先生多疑也未可知。
青霞子见顾师言无言应对,冷笑道:“当真是好心遇上了驴肝肺,贫道不奉陪了,几位这就请便吧。”手掌朝宫门外一摊,下逐客令了。顾师言实难咽下这口气,道:“且慢,在下还要请教道长一句话:为何说衣羽是东瀛人就无脸见人了?”青霞子道:“那女子修炼东瀛忍术,又怎会以真面目示人。”顾师言问:“何为东瀛忍术?”青霞子还未答话,就听宫门外马蹄声响,传来杜瀚章的声音:“顾训顾训,你在这里吗?”两个府兵赶紧迎出去。青霞子听得外边马嘶人闹,似乎来了不少人,不由得脸上变色,心道:若真是都护府派兵前来,那可如何是好?
从门外进来十多号人,领头的是杜瀚章,还有南诏国王子酋龙,苦楮、杜存诚、大繁树也都来了。大繁树一见顾师言,就嚷嚷道:“顾公子,你把我们璎珞鬼妹掳到哪里去了?快快交出来。”苦楮不说话,铜铃大眼盯着顾师言与阿罗陀,满含敌意。顾师言莫名其妙。杜瀚章见顾师言衣衫破裂,血迹斑斑,忙问发生了什么事?顾师言道:“不慎跌了一跤。”又问酋龙殿下:“酋龙大哥,怎么回事?璎珞公主不见了?”酋龙沉着脸不答话。杜瀚章忙道:“此事与顾训绝无干系,他也一直在寻找衣羽姑娘。”顾师言微一思索便已明白,璎珞鬼妹定是被望月研一掳去为衣羽解惊魂咒去了,只盼望月研一不要伤了那东蛮国公主才好,不然又是一场大大的纷争,当即冲酋龙一抱拳,道:“这事都因小弟而起,小弟这便去寻璎珞公主。”带着阿罗陀出了宫门上马便行,杜瀚章问他去哪里寻?顾师言苦笑了一下,道:“我也不知,尽力而已。对了,杜兄,你帮我查一下轩辕集是否已离开成都?”杜瀚章诧异道:“啊,轩辕真人走了?”顾师言也不多说,领着阿罗陀策马而去。
人生地不熟的,顾师言能往哪儿去找?他只知道现在应该去一个地方,那便是九眼桥。
九眼桥静静横卧沱江两侧,桥头各有一盏孔明灯,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凄清。顾师言立马桥头,眼望河边石级,就在一个时辰前,衣羽在这里对他说“顾训,你的手肘流血了”。顾师言摸了摸自己右肘,伤处鲜血已然凝结,突然手指用力在伤处一抓,锥心的疼痛令他大叫起来,叫的却是衣羽的名字。阿罗陀骑马跟在顾师言身后,见主人悲伤大叫,急得他一个劲揪自己耳上的银环,却不知如何劝慰。忽听“噗”的一声响,似有一物钉在桥头大柳树上。阿罗陀飞身下马去看,见是一柄小刀,刀上穿着一张纸片,赶忙取了递给顾师言。顾师言来到孔明灯下,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纸片上写着数行秀丽的小楷字,是卫夫人簪花体,与那日在长安湖州会馆留下的那首《狡童诗》字迹一样,正是衣羽的笔迹。顾师言心中狂喜,在桥头大叫“衣羽衣羽”,然而只闻风拂枝叶,静听可闻江水涌流,却再无其他声息。
纸片上写道:“今我往矣,杨柳依依,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落款是“二仙桥畔聚贤楼”。
顾师言二人赶到二仙桥时,天都快亮了,已有仆役在各家门前洒扫。聚贤楼是家酒楼,也留客人投宿,木楼结构,上下三层,早有一个店小厮在门前东张西望,似在等人,一见顾师言,忙问:“公子是不是姓顾?”顾师言喉咙肿疼,说不出话来了,只点点头。小厮道:“谢天谢地,顾公子总算来了,那位姑娘真是凶,公子快把她带走吧。”说着在前领路上楼。顾师言明知小厮说的姑娘绝不可能是衣羽,却还存着个侥幸之心,但楼上传来女子的咒骂声,立即打消了顾师言的幻想,听得出这正是璎珞鬼妹的声音。璎珞与酋龙说话时拿腔作调甚是娇媚,这会儿却是破口大骂,还杂着蛮语,想必是东蛮国极恶毒的骂人言语,为汉语所无。带路小厮问顾师言这姑娘是什么来头,说要把他们酒楼人全杀光。顾师言拍了拍小厮肩膀,意示安慰。
三楼西头一间客房内,璎珞鬼妹被反绑在一张靠背椅上,身上披着一条羊毛毯,可以看出里面只穿着薄薄亵衣,她又是跺脚又是骂人,说不定是因为冷得难受,以此取暖。见到顾师言进来,璎珞先是愣了愣,随即骂起顾师言来了:“原来是你,是你这狗贼抓我来的,那小妖妇中了惊魂咒关我什么事!枉你还跟酋龙称兄道弟,你快放了我,不然叫你不得好死!”顾师言冲她作了一揖,想要说话,喉咙却堵得难受,便打手势让酒楼小厮给他倒一碗茶水来。这小厮腿快,转眼便端来茶盏。顾师言喝了两口,清了清嗓子。
璎珞鬼妹这下子倒有点害怕了,她见顾师言话也不说,慢条斯理地喝茶,以为要狠狠地对付她,说不定会杀死她,不由得身子发抖,牙关发颤,瑟瑟道:“你,你想干什么?”顾师言又作了一揖,道:“多有得罪,在下这便为公主解去绳索。”说着,从后解开璎珞手腕上绑着的麻绳。璎珞坐在椅上不动,双手互抚手腕上的留下的红印,猛地站起身重重打了顾师言一记耳光。顾师言没有闪避,还冲她笑了笑,这笑容比哭泣还凄惨。璎珞睁大了眼睛看着顾师言脸颊上清晰的一个手掌印,她也愣住了,身上披着的毛毯滑落在地。却见顾师言转过身,背对着她,说道:“公主,披上毯子吧。”璎珞低头一看,不由得大羞,原来亵衣襟扣开了两个,酥胸玉乳露出大半,赶紧扣好,披上羊毛毯,裹得紧紧的,带着哭腔道:“你们唐人欺负人,呜呜呜呜。”顾师言挨了耳光还要向她致歉,一边叫小厮去雇马车,好送璎珞鬼妹回去。
璎珞鬼妹裹着毯子坐到马车上,顾师言与阿罗陀骑马相随。一夜的奔波一夜的呼喊,顾师言现在只觉全身发冷,他刚刚问了那个小厮,小厮说一个瘦小的白衣汉子和一个白衣女郎四更时分乘马车过桥出成都,小厮还说那白衣女郎满脸泪痕。
宛转蛾眉远山色
天色明亮,街道行人熙熙攘攘。顾师言心中一片茫然,看看四周陌生的景物,听着满耳蜀地方言,心里在问自己:我这是在哪?我来这里做什么?他是陪衣羽来成都看楸玉棋枰的,现在棋枰被盗,衣羽也走了,他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还未到跳蹬河酋龙住处,杜瀚章与酋龙等人已闻讯急急赶到。那璎珞鬼妹扑在酋龙怀里撒娇,酋龙好言相慰。璎珞鬼妹道:“殿下,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然我不活了。”酋龙轻抚她的背脊,道:“好好好,你说你说,要我为你做什么?”璎珞鬼妹一扭头,指着顾师言道:“我要你把这个人给杀了!”众人大惊失色,不知顾师言如何得罪她了。酋龙瞪着顾师言,问璎珞道:“他把你怎么了?欺负你了?”璎珞紧了紧裹身的毛毯,装出哭腔道:“这混蛋偷看我身子。”
“啊?”酋龙一下子跳起来,别看他平时好像挺烦这璎珞鬼妹,可一听说她被别人占了便宜,醋劲大发,两眼圆睁,瞪着顾师言,喝问:“此事当真?”顾师言万没料到会遇上这种尴尬事,喉咙痛,说话也不利索,对璎珞鬼妹道:“璎珞公主,你可不要乱说。”面容一肃,庄言道:“酋龙大哥,瀚章兄,我顾训会是那种无耻之徒?”杜瀚章忙道:“酋龙,顾训决不会是那种人。”就连一边的杜存诚也连连点头。
璎珞鬼妹突然甩掉羊毛毯,露出紧身亵衣,细腰丰胸、手臂、大腿,浅棕色的肌肤裸露在寒冬朝阳下,泛出黄金般的色泽,这璎珞鬼妹其实很美。只听她尖叫道:“我这个样子被他掳去,大加羞辱,他不是无耻之徒是什么?酋龙,我璎珞鬼妹是你的女人,你今天不替我出这口恶气,你就不配做南诏国的男儿。”
酋龙被璎珞鬼妹这几句话激得暴跳如雷,粗壮的脖颈青筋绽起,一张脸胀成猪肝色,霍地拔出腰间佩剑,跳到开阔处,大声道:“来来来,顾师言,今日便依我们南诏的规矩,比武争女人,若是你胜了,璎珞鬼妹便跟你;若是你输了,就留下你这颗吃饭的脑袋。”说着,剑尖指天,示意顾师言拔剑来斗。
一边的璎珞鬼妹兴奋得两眼放光,她最愿意看到酋龙为了她与人争风吃醋,只是酋龙是南诏王子,没有哪个男子敢与他争女人,因此璎珞鬼妹总是担心酋龙不爱她,这下子看到酋龙如此火爆,芳心甚慰,却全不想这刀剑无情,说不定酋龙便有性命之忧。
杜瀚章与酋龙手下一干人尽皆失色,一齐注目顾师言。顾师言朝酋龙走近几步,酋龙喝道:“拔剑。”顾师言的佩剑昨夜遗在九眼桥了。酋龙冲杜存诚道:“把你的剑给他。”杜存诚眼望师兄苦楮,苦楮摇头。顾师言道:“且慢!酋龙殿下,璎珞公主绝非在下掳去的,在下自有心爱之人,怎会与你相争。”璎珞鬼妹叫道:“不是你也是你手下。”顾师言朝身后的阿罗陀一指,道:“随在下入川的就只有这一位手下,杜存诚将军可以作证。”杜存诚道:“是。”璎珞鬼妹道:“明里是一个人,暗里谁知你有几人?那白衣小妖妇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吗?你能脱得了干系!”
顾师言听着璎珞鬼妹的质问反而觉得有一丝甜蜜,衣羽人已远去,却还与他藕断丝连,当下道:“璎珞公主说得是,在下委实脱不了干系。”酋龙语气放缓,道:“顾师言你行事也太过了,鬼大将虽然不该下那惊魂咒,可你也不该纵容手下半夜三更的把璎珞掳去呀,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璎珞一看势头不对,酋龙不像起先那样怒发冲冠了,跺脚道:“我被他们掳去备受惊吓不算,这姓顾的一早来给我解绳索时,却乘机在我身上乱摸,色迷迷地盯着我胸脯猛看。”
璎珞鬼妹的酥胸极是诱人,这点酋龙熟知,闻言大怒,用剑指着顾师言,道:“你本是我请来的客人,但你如此羞辱于我,也怨不得我不讲敬客之道了,来受死吧。”对杜存诚喝道:“快把剑给他。”杜存诚不敢违命,解下腰间佩剑,连剑带鞘双手捧上。一边的杜瀚章连叫使不得。顾师言不接剑,对璎珞鬼妹道:“璎珞公主,你如此胡言乱语不怕辱没了自己身份?”璎珞鬼妹银牙一咬,凶巴巴地道:“我要你死!”杜存诚靠近璎珞,压低声音不让其他人听到:“鬼妹,这场武比不得。这姓顾的剑法高强,我师兄大繁树就曾败在他手下,我们殿下虽说受教于著名剑师,但殿下乃千金之体,与这姓顾的匹夫决斗,岂非贵贱不分。我们几个又不能帮手,万一被这姓顾的侥幸赢了一招半式,岂不糟糕。”
酋龙听不清杜存诚在嘀咕什么,叫道:“噜嗦什么,快把剑给他,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璎珞鬼妹素知大繁树武功高强,听杜存诚如此说,倒的确有点慌张,心想:弄不好真被这姓顾的赢了去,那我不就成了他的女人了吗?那可大大的不妙。这下子璎珞鬼妹有点拿不定主意了,看看酋龙又看看顾师言,酋龙明显比顾师言健壮得多,怎么看都应该是酋龙强,但事关终身大事,确须慎重,不要恶气没出成,反而把自己给赔进去。璎珞鬼妹走到酋龙跟前,附耳道:“听说这姓顾的唐人武功很厉害,殿下有没有把握打败他?”酋龙心高气傲,璎珞这么一问无异于火上浇油,只见他环眼圆睁,大吼道:“顾师言,不管你武艺如何高强,今日非与你拼了不可,你再不拔剑就是轻视于我。”顾师言被逼无奈,真有点哭笑不得,只得取过杜存诚手中之剑,心道:我顾训若是命丧酋龙之手,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这世上只有衣羽才值得我去以命相搏。
眼看二人挺剑缓缓接近,这场决斗已势成骑虎,非拼不可了。看那苦楮,不知何时已悄然接近顾师言身后,意欲出手将顾师言击成重伤,酋龙殿下总不能和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决斗吧。阿罗陀极是警觉,拦在顾师言身后,怒目而视。
杜瀚章道:“且慢,比剑决斗也须挑个良辰吉日,哪有如此草率的。”一边的大繁树不知好歹,道:“这可稀奇,又不是娶妻入洞房,挑什么良辰吉日呀!”杜存诚埋怨道:“二师兄!”杜瀚章道:“酋龙、顾训,你们二人昨夜都未歇息,顾训更是神情萎靡,这样子如何能比斗?就好比高手对弈,也讲究养精蓄锐,我辈是风雅人士,怎可如那帮江湖豪客一般拿起刀来就动手!”杜瀚章知酋龙最慕风雅,这样说定能将他打动,拖延得一刻是一刻。酋龙闻言果然后退一步,道:“此言有理。顾师言,我可不想占你半点便宜,不然被人笑话我南诏王子胜之不武,便定于明日决斗如何?”
杜瀚章不置可否,见璎珞鬼妹的两个婢女还在一边傻看,喝道:“还不快扶鬼妹回去换衣服。”两个婢女这才慌慌张张拥着璎珞鬼妹回竹楼。
远处马蹄声响,有十余骑快马急驰而来,杜瀚章顿时脸现喜色。为首者两道浓眉,三绺长髯,顾盼之间,不怒自威,正是西川节度使杜琮。方才酋龙与顾师言争执之时,杜瀚章已命手下回府急报,请父亲大人火速前来平息这场风波。
众人上前参见。杜琮于马上问顾师言:“顾贤侄,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顾师言不知如何回答,眼望杜瀚章。杜瀚章道:“回父亲大人,顾训和酋龙殿下在此切磋剑术,游戏而已。”杜琮看着酋龙,问:“酋龙殿下,是这样吗?”酋龙还剑入鞘,躬身道:“是。”南诏国与西川都护府是对等关系,当时的南诏使节拜见西川节度使要行跪拜礼,杜琮坐镇西川多年,威名素著,酋龙对杜琮颇为畏惧。
杜琮道:“剑术不过是匹夫之技,大丈夫当学万人敌,方可建功立业。你们都随老夫回府,东川柳尚书昨日遣人送来十坛好酒,大诗人李商隐也在这里,当此岁末,赋诗饮酒,岂不是人生快事。”
酋龙、顾师言等人便随杜琮来到都护府。顾师言心力交瘁,向杜瀚章招呼了一声,回房倒头便睡,迷迷糊糊还在想:也许一觉醒来什么事也未发生,衣羽会来邀他去赏曼陀萝花。
顾师言这一觉就睡了五个时辰,醒来时天已昏黑,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便出了房门,正遇见杜瀚章派来的小书僮来请顾师言去大堂赴宴。顾师言叫上阿罗陀随书僮曲曲折折走了一段回廊,来到一个很大的厅堂,堂上灯火通明,两边各排开十余张长条筵席,一席可坐两位客人,已有十多位宾客就坐,节度使杜琮高高在上居中而坐,有十余名乐工正吹拉弹奏,丝竹管弦,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杜瀚章招呼顾师言与他同席,阿罗陀便立在二人身后。顾师言既已打定主意回长安,心下便不再焦虑,见酋龙坐在左边第一席,璎珞鬼妹也在,苦楮与杜存诚身后侍立。顾师言低声问杜瀚章哪位是诗人李商隐?杜瀚章道:“刚刚还在,也许去后堂更衣了。不过这位大诗人不苟言笑,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恃才傲物?”“那倒不是,只是宦途失意,屡遭贬谪,落魄人难为欢笑语罢了,才高命薄呀。”
李商隐少年时自负才高,纵酒击剑,豪放不羁,磊落有奇志,未料年近四十还困顿如此。妻子王氏两年前病逝,他也一直未续弦。传闻其痴恋令狐绹之妹,写下文采华绝的《无题》诗多首,诸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往情深,缠绵悱恻,一时路人能诵,但由此也更增令狐绹忌恨。
后堂走出一清瘦中年人,白面长身,剑眉凤目,虽有风霜之色,但气质温润儒雅。顾师言看了杜瀚章一眼,杜瀚章点点头。顾师言起身离座,待那中年男子走近,躬身施礼:“在下江东顾训,久仰义山先生诗名,今日有幸相见,好生欢喜。”
李商隐还未答礼,杜琮已大笑着走到二人跟前,指着顾师言道:“李大人,这位是犬子好友,姓顾名训字师言,其祖父乃大历年间诗人顾况,李大人想必也有耳闻。”李商隐俊朗的面容浮现笑意,施礼道:“名门之后,果然不凡,”杜琮道:“列位就座吧,摆宴开席。”
金齑丙穴鱼、龙鹤羹、麻婆豆腐、粉蒸牛肉、开水白菜,一道道蜀地美味佳肴陆续递上来,顾师言是饿得狠了,他原本不拘小节,当即狼吞虎咽起来。众宾客颇觉诧异,这有“江东孟尝”之称的顾公子原来是个饕餮之徒。对面的璎珞鬼妹“嗤”的笑出声来,压低声音道:“好个饭桶。”顾师言听到了,朝酋龙他们一拱手,道:“在下一日未进食了,失礼莫怪。”堂上的杜琮哈哈笑道:“老夫就爱顾世侄率真自然,列位也无须客气,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尽兴才好。”
座中立起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肥硕异常,腹大如鼓,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拱手道:“鄙人食量大,从来赴宴就未吃饱过,杜公雅量,鄙人今日有望吃饱。”众人大笑。顾师言问杜瀚章这人是谁?杜瀚章说是宫廷乐师杨龟年。
琵琶羯鼓,促柱急弦,乐音一转,变为十部乐之龟兹乐,五名衣裙绚丽、细辫垂腰的龟兹舞女随着音乐节奏扭腰抖胯而来。这些龟兹舞女个个皮肤雪白,腰肢细圆,貌美如花,舞姿妖艳。脑满肠肥的杨龟年原本大嚼特嚼,这下子也看傻了眼,盯着舞女的长腿细腰垂涎三尺。座中宾客都是精神一振,只有李商隐自斟自饮视若不见,很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派头。顾师言也在出神,这雪肤高鼻的龟兹舞女令他想起生死未卜的乌介山萝,受那颉啜大哥之托,山萝未脱险总是令他闷闷不乐,便对杜瀚章说,年后还要再回长安。杜瀚章心知他是要去寻找衣羽,虽觉不妥,但也无法劝阻,便道:“也好,过了年我与你一道去,早几日我已禀明父亲,要去长安观摩这百年难遇的棋林盛会。”顾师言甚喜,却道:“只是小弟还要回柴桑一趟,只怕不能与老兄同路。”杜瀚章道:“无妨,我们约好时日在某地会合便是。”顾师言决定明日便启程回柴桑,与杜瀚章约定来年正月初十在湖北襄阳相会。
龟兹舞女退下后,杨龟年起身,朝杜琮施礼道:“今日盛会,有美酒美女,更有骚人雅士,鄙人无德无能,厕身与会甚觉有愧,平生别无它技,只会拨弄两声箜篌,献丑。”
杨龟年的箜篌与常见的那种形如锦瑟的卧式箜篌不同,是竖式的雁柱箜篌,原由天竺传入中原。这腹大如鼓的杨龟年抱箜篌于怀,调了调绦轸,便弹奏起来。箜篌之音清澈无比,铮铮淙淙,比银筝缠绵,比锦瑟清空,隋唐时用于弹奏天竺乐、骠国乐和高丽乐,杨龟年此时弹奏的便是骠国乐,音韵回旋往复,极具异域风情。唐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骠王派王子舒难陀率“骠国乐团”访问大唐,在长安宫廷中演出,轰动一时。大诗人白居易为此作了长诗《骠国乐》,极尽赞美。骠国乃滇南佛国,国内有大寺庙百多座,在隋末唐初时骠国势力达到鼎盛,有18个属国,当时南诏国便是其属国之一。然而盛极必衰,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832 年)骠国被南诏吞并,南诏王下令屠城,骠国王公贵族几无幸免,灭国之惨,令人目不忍睹。
杨龟年箜篌之技固然绝妙,却未想到座中还有南诏王子,不奏南诏乐反而奏骠国乐,岂不是对南诏国有意讥讽。酋龙脸色阴沉,但见杜琮杜大人听得极是陶醉,一时不好发作。那杨龟年有了三分酒意,兴致上来了,弹个没完没了。酋龙坐不住了,忽然起身朝杜琮施礼道:“大人,小王先告辞了。”杜琮一愣,随即明白了酋龙的心思,便安抚道:“酒宴之上,不必太拘泥,殿下莫怪。便请杨先生再奏一曲南诏乐,以慰殿下思乡之情如何?”酋龙只得退回本座。未想那杨龟年正在兴头上,仗着几分酒劲,说话不知深浅,居然说道:“骠国乐虽不列十部乐之中,但源出天竺,音乐绚丽,至于南诏,本无音乐,不过披头跣足围火歌唱而已。”这话犯了酋龙大忌,酋龙腾地站起身来,动作剧烈撞翻了面前的筵席,菜肴酒盏倾了一地。座上宾客无不失色。酋龙脸色铁青,朝堂上杜琮一拱手,一言不发,掉头而去。璎珞鬼妹赶忙跟上,苦楮与杜存诚二人也朝杜琮施了一礼,紧随而去。
大堂上一时鸦雀无声。杨龟年自知失言,干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这王子火气忒大了点,鄙人只是就事论事,并无它意。”杜琮一举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杜琮久镇西川,王命有所不受,难免骄横跋扈。今日设宴,在座俱是西川名流,杨龟年固然出言犯忌,但酋龙不顾而去,实是拂了他的面子,杜琮甚是不悦,从此对酋龙颇为冷淡,以至于酋龙怀恨在心,伏下后患。
酒宴不欢而散。顾师言离座时发现阿罗陀不在身后,可能是用膳去了,便独自回房,还未坐定,杜瀚章前后脚就跟来了,进房坐定,早有侍女泡上茶来,还没说得两句话,忽见一个府兵急急前来禀报杜瀚章道:“公子,都护大人请公子立即去潜龙堂相见,有急事相商。”杜瀚章只得起身,道:“顾训,我去去就来。”跨出门去还自言自语道:“会有什么急事!”又回头对顾师言道:“对了,轩辕真人确已离去,出城门时还留下一封信函向家父辞行。”说罢随府兵去了。
事到如今,顾师言还未弄清楚衣羽为何要离他而去?轩辕集已归岭南,就只有等自己回到长安找到衣羽再说了,独自坐了一会,杜瀚章又匆匆来到,面色沉重,开口道:“酋龙王子半路遭遇刺客!”顾师言大惊。顾师言忙问:“酋龙没伤着吧?”听得杜瀚章身后一人道:“托顾公子的福,我们殿下安然无恙。”这人语气古怪,似存讥讽。杜瀚章侧身一让,顾师言见说话的人却是杜存诚。杜瀚章对顾师言附耳说了几句话,顾师言顿时跳了起来,道:“岂有此理!”接着高声叫道:“阿罗陀阿罗陀。”
阿罗陀歇息处便在对面,听到顾师言的喊叫,手提铁棍,衣衫不整地奔跳而至,打量屋里众人,以为顾师言遇到什么敌人。顾师言一言不发,看着杜存诚。杜存诚目不转瞬盯着阿罗陀,阿罗陀搔搔头,莫名其妙。杜存诚问顾师言道:“请问顾公子,贵手下是哪国人?”顾师言道:“东天竺。”杜存诚皱眉思索了一会,然后,冲顾师言深施一礼,道:“事关我们殿下安危,小将不敢不慎,冒犯之处,还望海涵。”说罢,告辞而去。
顾师言让阿罗陀回房歇息,问杜瀚章道:“他们怎会疑心到我这手下?”杜瀚章道:“杨龟年这糊涂人席间演奏骠国乐,又出语不慎,惹恼了酋龙,酋龙气忿忿回去,半途遭一蒙面人伏击。这蒙面人身手了得,虽未伤到酋龙,但在苦楮与杜存诚的夹击下,能全身而退,实非寻常之辈。那杜存诚硬说蒙面人身形与你这手下极为相像,又疑心你这手下是骠国人,因此赶来查探。”
顾师言失笑道:“骠国人?酋龙他们草木皆兵了。阿罗陀是先父出使东天竺时达卡王公赠与先父的昆仑奴,一向忠心耿耿,于我父子两代俱有救命之恩,我们顾家上下也从不以下人看待他。”杜瀚章道:“酋龙之父南诏丰佑野心极大,穷兵黩武,屠灭的西南小国就有好几个,想要刺杀他父子的大有人在。只是酋龙若在成都出了事,我都护府脱不了干系,家父已派遣一员参将率五百兵士保护他。其实这南诏丰佑对我大唐貌似恭敬,暗地里早有不臣之心,现在酋龙与东蛮国鬼妹联姻,南诏国势益见强大,这也是家父的隐忧。”
顾师言笑道:“我有一计,可使东蛮国与南诏反目。”杜瀚章忙道:“有何奇策?快说!”顾师言道:“昔日王昭君远嫁漠北,匈奴二十年不犯边界,这和亲之策屡用不爽,我大唐太和公主不也下嫁回鹘可汗吗?为今之计,只要瀚章兄施展美男计,把东蛮国鬼妹的芳心从酋龙那里夺过来,那么西川与东蛮国联手,南诏又能奈我何?”杜瀚章哈哈笑道:“蛮人女子娶不得,既刁蛮又风骚!不过这和亲之策确也可行,酋龙一向附庸风雅,对汉人女子的温婉娴淑心仪已久,若他娶了大唐公主,以璎珞鬼妹的醋劲,定然不肯干休,东蛮国必与南诏势成水火,我西川可坐收渔翁之利,妙极!我要连夜禀明家父,封顾训为狗头军师。哈哈,我先去了。”杜瀚章高而胖的身子行动却是迅捷,一下子便出门去了。
次日一早,杜瀚章便来了,道:“顾训,家父对你的妙计大为赞赏,已连夜修表上书皇上,奏明与南诏和亲之事。你随我来,家父要见你。”
杜琮见到顾师言大大夸奖了几句,顾师言甚是惭愧,道:“伯父大人想必知道皇上有三个爱女,万寿公主正值妙龄,其余二个年纪尚幼,只是皇上对万寿公主极是宠爱,岂肯让她远嫁南疆?”杜琮笑道:“贤侄多虑了,若是皇上肯让万寿公主下嫁南诏固然好;不愿,那也自有对策,自汉代以来,哪个皇帝肯让自己亲生女儿和亲的?无非从宗室贵族中选一德貌兼备的少女封为公主,然后远嫁异族而已。”
府兵来报东川李判官来辞行。顾师言便说要与李商隐一道启程回乡,杜琮挽留道:“贤侄便留在此间过年又有何妨?”顾师言禀明自己已有三年未回乡了,母亲在堂,甚是挂念。杜琮也就罢了,命人将早已备好的回赠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及李商隐的礼物送到驿馆,又备了一份厚礼给顾师言,道:“贤侄,老夫与令尊情同手足,当年我们共游柴桑之庐山,夜宿山寺,彻夜长谈,此情此景常在梦中,令尊英年早逝,令人思之痛心。今见贤侄倜傥非凡,老友后继有人,我心甚慰。”又对杜瀚章道:“章儿,杜、顾两家是世交,你与顾训也要相敬相爱如同兄弟才好。”杜瀚章道:“孩儿晓得。”
杜瀚章一直送顾师言等人出了成都东门八里庄外,李商隐道:“杜公子请回吧。”顾师言掏出一卷棋谱交给杜瀚章,道:“小弟此番西来,原是应酋龙殿下之邀,不想生出这许多误会,实非小弟所愿。这本棋谱是小弟近年与各地名手的对局谱,共三十局,请瀚章兄将此棋谱转赠酋龙殿下,聊表心意。”杜瀚章接过棋谱,粗粗翻看了一下,见每局棋均有详细点评,喜道:“好好好,我也要抄录一份,揣摹揣摹,这可比酋龙的楸玉棋枰珍贵得多,酋龙定然喜出望外。”又叮嘱道:“我正月初二便启程,初十定赶到襄阳与你相会,你也要早作安排,不要误了元宵棋会。”两人依依惜别。
杜瀚章驻马沱江之畔,直到望不见顾师言的影子才带转马头归去。
年关已临近,归途三千里。所幸天公作美,天气晴朗,一行人于腊月二十七赶到东川节度使行辕驻地长沙。李商隐知顾师言归心似箭,也不留他,就在驿道拱手而别。
柴桑属江南西道,又称江州、浔阳,距长沙八百余里。顾师言与阿罗陀二人早行夜宿,要在过年前赶回家乡。顾师言马快,而阿罗陀的坐骑则力有不逮,阿罗陀示意顾师言先行,顾师言不肯,道:“你我日行三百里,就能在年夜饭之前赶到,也给母亲大人一个惊喜。”
年三十午未时分,二人进入柴桑地界,奇秀甲天下的匡庐诸峰遥遥在望,彭泽大湖的水气也似乎蒸腾在眼前。一别三年,见家乡景物依然,乡音在耳,顾师言心情激荡,胯下黑骏马似知主人心意,越奔越快,把阿罗陀甩在后面。这日天气却不甚佳,一直阴阴的,午后竟淅淅沥沥下起冷雨来,二人俱未带雨具,此时也顾不得了,冒雨而行。天一下雨便黑得快,此时已是一片昏暗,却好赶到柴桑城南门。二人进得城门,径往甘棠湖驰去,柴桑顾府便座落在甘棠湖畔,楼阁精美,庭园如画,堪称柴桑一景。城内街巷行人稀少,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一派祥和景象。顾师言忽然心中一酸:若是此时衣羽在自己身旁,双双拜见母亲该,是何等的欢喜!
前面有两辆油壁车缓缓而行,边上还有几个仆从骑马相随,顾师言也未留意,打马从油壁车边过时,听得前面那辆车内有人幽幽叹息,令他全身一震,脱口叫道:“母亲!”
“是训儿?训儿!”车内一妇人声音急促地叫将起来,车帘一掀,一位鬓发斑白的妇人探头出来,已是满脸泪痕。几个仆从这时也都大叫起来:“是少爷,少爷回来了!”顾师言翻身下马,扑到车窗前,一把抱住母亲的头,眼泪再也止不住。
顾老夫人这几日苦候爱子不归,过年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府里的奴仆侍婢也都闷闷不乐,觉得没有过年的样子。这下子少爷冒雨归来,阖府上下一片欢腾,奴婢们个个精神抖擞,做起事来喜洋洋的格外起劲。老夫人一进门,就命下人备热水让顾师言二人沐浴,路上淋了冷雨莫要着凉。
顾师言坐在大浴桶里,全身浸在热水中,热气氤氲,舒坦之极,脑袋都有点晕晕乎乎了,忽觉有人用篦子为他梳理头发,动作柔和轻缓。顾师言随口问:“泉儿?”这几年,都是泉儿服侍他起居。身后那人“嗯 ”了一声,却是女子的声音。顾师言转头去看,忽被浴巾盖住头脸,听得那女子笑道:“别乱动,公子爷。”顾师言觉得这女子的声音不甚熟悉,却是说不出的悦耳,便问:“是哪位姐姐?”身后女子笑而不答。
顾师言又问:“是银筝还是阿绣?”那女子道:“哦?银筝、阿绣都服侍过公子爷洗澡吗?”顾师言道:“没有,我乱猜的。姐姐到底是谁?”那女子道:“再猜猜看。”顾师言道:“猜不着,我以前一定没见过你,或者说从未听到过你的声音。”
那女子又是一声“哦”,一边用浴巾为顾师言擦拭脖颈,一边问:“听老夫人说公子爷记性极好,能过目不忘?”顾师言道:“我喜欢记的东西就能记住,不愿意记的东西就记不住。”那女子甚感兴趣,问:“那什么是公子爷喜欢记的?什么又是公子爷不愿意记的东西呢?”顾师言笑道:“比如姐姐的声音,我就喜欢记。即使再过一百年,我也记得姐姐的声音。”身后女子“嘤咛”一声,显然甚是欢喜。顾师言接着道:“再比如说母猪哼哼,那我可不愿意记住是哪头母猪在哼哼。”身后女子“啊”的一声,嗔道:“公子爷,你这不是在骂我吗?”顾师言道:“夸你,骂母猪。”那女子“吃吃”而笑,却又叹息道:“难怪阿绣她们说公子爷是惯会讨女孩子欢心的,不要说是女子,就是男的都喜欢你。”顾师言笑道:“小丫头们又在背后乱嚼舌头,说我坏话。男的都喜欢,这是什么话!”那女子道:“不是吗?你看你一回来,府中上下都好像得救了似的欢天喜地。”
顾师言低头看那女子一双白白的小手在他胸前轻轻揉搓,鼻中闻到她淡淡的体香,颇为心动,一把捉住那双纤纤玉手,然后扭过头去看。那女子笑着将身子往相反一侧一缩,顾师言只看到那女子一截葱绿色的衣裙,猛地扭头朝另一侧看,那女子反映极快,乌发香腮一晃,又已躲到那边,顾师言还是没看清。女子笑道:“别看别看,我可是丑得吓死人的。”顾师言使出了绝招,突然将头后仰,两眼上翻往后看,这下子身后女子无处藏身了,笑得花枝乱颤。顾师言道:“哎呀,果然丑得吓人,怎么眼睛会长在嘴巴下面!”
忽听门外泉儿的声音道:“萦尘姐姐,老夫人让我来问公子爷洗浴好了没有,要吃年夜饭了。”那名叫萦尘的女子应了一声:“就好了,即刻便来。”又对顾师言道:“公子爷,你起来,起来擦干身子穿衣吧。”声音怯怯的羞涩不已。顾师言亦觉不好意思,松开她的手,道:“好,那你先去吧,我不是婴儿,自会穿衣。”萦尘轻声浅笑,碎步而去。顾师言只看到她长长的秀发作处子妆束,用绿色丝带绾住,直垂至后腰。
顾师言来到傲霜居时,见母亲、二姊顾谧已坐在桌边等他,二姊夫傅敬梓也在。母亲身边还有一老妇,却是姑母云华夫人,顾师言赶忙上前拜见。顾师言沐浴之后,鲜衣玉面,更显俊美。云华夫人让顾师言坐在她身边,上下打量顾家这棵独苗,侧头对顾老夫人道:“嫂嫂,训儿新年就是二十四了吧,男儿三十而立,他现在是真正成人了,越来越像三哥当年。”顾老夫人瞧着儿子笑眯了眼,忽然记起一件事,问:“听泉儿说不是有个叫衣羽的小姐要跟你一起来吗?怎么不见?”顾师言苦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向母亲解释。一边的顾谧见弟弟神色不对,赶忙岔开话题道:“萦尘那小丫头呢?怎么还不出来。”话音刚落,就听后堂两个婢女答应道:“来了来了。”
环珮叮当,香风袭人,两个婢女拥着一位盛装美人姗姗来到。这美人身着艳丽的蹙金宽袖袄,下着大红印花裙,画分梢眉,点绛唇,梳蝉鬓,饰花钿,容色绝美。顾师言目瞪口呆,问姑母:“这是谁?”云华夫人得意地笑道:“怎么?不认得了!她就是刚刚服侍你洗浴的萦尘呀。”桌上众人都看着顾师言笑。顾师言奇道:“怎么不像呀!”顾老夫人身后的丫头银筝抿嘴笑道:“萦尘姐姐不过梳了个新娘子的发髻,公子爷就不认得了?”
云华夫人拉着萦尘的手,让她与顾师言并排而坐,萦尘低垂粉颈,羞答答不敢看顾师言。云华夫人笑道:“训儿,好好看看,别等到明日又认不得了?”说着与顾老夫人对视一眼,两位老太太会心微笑。
二姊夫傅敬梓乃信州刺史,官居四品,酒是海量,这里只有他们两个男子饮酒,顾老夫人、顾谧她们只饮自家酿的甜酒。两人推杯换盏,眨眼间,三斤装的小坛“江南状元红”就底朝天了。萦尘给二人斟酒。顾谧道:“萦尘,今日是你与阿训初次相见,你们二人对饮一杯。”萦尘方才在浴室里机灵活泼,现在却是羞得眼都不敢抬。几个婢女笑嘻嘻上前怂恿,云华夫人也笑吟吟让萦尘喝。萦尘没法子,只得以袖掩面,与顾师言对饮了一杯,白皙的香腮立时现出潮红,更增娇艳。
一老仆进来禀报说烟火已备好,请老夫人、少爷到庭前观赏。顾老夫人兴致甚高,让儿子搀扶着到廊下观赏烟火。小厮们将早已布置好的烟火陆续点上,只见一道道七彩焰火直冲夜空,仿佛天女散花,缤纷绚丽。萦尘也在老夫人身边侍立,偷眼看顾师言,顾师言正低声和母亲说着什么,顾老夫人扭头看了萦尘一眼。萦尘赶紧低下头去。
顾师言这十余日长途赶路,甚为疲惫,今日归家,开怀一醉,直喝得玉山倾颓,小厮扶他回房歇息时,他已是昏睡不醒。梦境纷至沓来,这数月来所历之可惊可骇之事,浮光掠影般旋转而过,一张张表情各异或悲或喜的面孔倏隐倏现。忽然又置身佛崖寺山道的马车上,昏暗中那温热的娇躯宛然在抱,火热的樱唇半迎半拒,一只柔荑般的玉手轻轻抚摸他胸前那块刀疤,少女的体香令他情兴勃然,口里喃喃道:“衣羽衣羽,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梦中的马车只有顾师言与那神秘少女两人,尽可颠鸾倒凤,绝不会有郑颢那煞风景的大伸腿。
五更天,远远近近响起的新年爆竹声把顾师言吵醒,窗棂纸上已透出曦光。一侧头,忽见枕边乌发如云,有一女子与他同榻而眠。顾师言吃了一惊,借着微光看那女子面庞,但见秀眉樱唇,容色娇美,不正是萦尘吗!顾师言记起昨夜春梦,不禁脸上一热,看那萦尘,眼睫毛不住颤动。顾师言轻声道:“萦尘,你醒了,是吗?”萦尘眼睛闭得更紧了。顾师言伸臂将她抱住,却发现她被锦被包裹着的胴体一丝不挂。
萦尘眼角渗出泪滴,慢慢睁开眼睛,目光清澈而幽怨,道:“你和我在一起,却叫着别人的名字!”顾师言蓦然想起衣羽,心头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