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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传奇]灞陵雪
作者:郑 晖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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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 读
       唐宣宗年间,江东才俊顾师言,貌胜潘安,富比石崇,围棋圣手,无人比肩。只因仗义执言,锄强扶弱,痛殴太监“五坊小儿”,得罪内官,闯下弥天大祸。虽受皇帝宠信,公主垂爱,依然沦为亡命客。又不幸坠入深不可测的爱河。从此开始了惊世骇俗的奇异生涯。
       自安史之乱始,唐朝已有藩镇之患。德宗组织神策军以保宫廷平安,大权却旁落宦官之手。神策军副使蒋士澄追捕顾师言,顾虽有白居易之弟相国白敏中庇护,仍然朝不保夕。其后误入佛头崖,结识神秘的吉备大师,获得邪马台国第六代女王衣羽的芳心。吉备高深莫测,衣羽亦真亦幻,怪客望月尊者神出鬼没,堪称令人毛骨悚然的凄艳、恐怖之旅。
       顾师言久历沧桑,在川西与大诗人李商隐邂逅,同大词家温庭筠结成挚友,遂成回鹘王那颉啜义弟,又遭南诏国王子酋龙结怨。而传说中可以令人长生不老的东海神木所制的楸玉棋枰,陡然间面世且又得而复失,将唐朝属国的猜忌和争斗推向巅峰。
       此时,久无踪迹的衣羽出现,竟是日本遣唐使团持节使日本国王子源董君的情妇!凄美绝伦的衣羽风采依旧,却心性突变,其间隐藏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旷古未闻之谜!
       而一代豪门巨子顾师言,左臂为日思夜想的衣羽砍断,流落街头。
       翰林院斗棋,群雄争霸;日本国王子挑战,连挫大唐围棋国手,更使得嗜棋如命的顾师言甘冒奇险,登场决斗。
       峰回路转,宫廷政变。大剑师尉迟玄力挽狂澜,郓王掌权,内官失势。顾师言重见天日,却不知如何寻回那慑人心魄的衣羽?
       唐朝末年,藩镇自立,如书中杜瀚章之父已是西南之王。且北有突厥骚扰,吐蕃为患;南诏、契丹时有进犯。朝廷已鞭长莫及。就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历史背景下,以顾师言的逃亡之路为经线,以他同衣羽的爱情为纬线,交织成一幅惊心动魄、缠绵悱恻的历史画卷。
       同时,画廊中柔情似水的萦尘,忠贞不渝的回鹘公主乌介山萝,情窦初开的丫环玉鬘,任性不羁的万寿公主,醋劲薰天的璎珞鬼妹,妖冶风骚的蒋云裳,围绕着天仙临风的衣羽,展现出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人图。而尉迟玄、阿罗陀、望月研一、云天镜诸侠士的盖世神功和忠肝义胆,叫人血脉贲张!至于柴仙师和吉备真备、赵归真、轩辕保、痴道人等人的仙术或妖法,又让我们回到了李淳风、袁天罡的太宗时代。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只有在文学的殿堂里,才能使历史倏忽去来,变幻自如。作者以戏剧手法,凭借深厚的文学功力,创作出《灞陵雪》这样一个时空邃道,让读者又回到了一千一百多年前那个令人陶醉痴迷的世界。
       少年心事当挐云
       唐宣宗大中元年冬(公元847年),长安城白马寺附近一酒楼上,有两位酒客一边饮酒一边下棋。酒楼送往迎来,本非弈棋之好去处,但此二人凝思对弈,酒冷菜凉,却浑然不觉,可见棋瘾之重。执白棋者年龄约在四十开外,看装束像个隐士。而对坐执黑棋者则是个青年士人,眉目清朗,英气勃勃。只见青年士人面露喜色,道:“李远兄,小弟这一手宝鸾势如何?此棋一活,白再无争胜之地了。”隐者李远手拈白子久久不落下,叹道:“还是仲节棋高一着,如此活棋妙手,当真出乎意料。”投子认输。
       在两位对弈者左首一桌有一弱冠少年,少年背后侍立一昆仑奴,面黑如炭,形容丑恶,与少年之白皙俊美恰成对照。那少年举杯不饮,侧身观棋,见白棋认输,不禁发笑。青年士人逆转得胜,心情甚好,一眼见少年发笑,似含讥讽,便拱手道:“这位仁兄可会弈棋?”少年还礼道:“略知一二。”士人问:“那么仁兄对在下这着宝鸾势有何高见?”
       少年便缓步走到棋局前,袖手不语。凶神恶煞般的昆仑奴一步不舍地跟在少年后面。两位对局者一齐拱手:“请教。”
       少年不再推辞,拈起一枚白子正欲落子,忽听楼下一阵唏哩哐啷乱响,喝骂声、摔砸声闹成一片,有人冲上楼梯,却是酒楼老板连窜带爬上得楼来。隐者李远连问出了什么事?酒楼老板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就被随后冲上来的一群怪里怪气的少年揪住,挥拳就打。青年士人大喝一声:“住手!”那伙少年扭过脸来看,为首一个阴阳怪气地道:“怎么?敢管老子们的闲事,老子们正嫌一个不够打,好啊,一块打!”那伙少年齐声怪叫就要扑上来。
       蓦然间一声虎吼,那黑炭似的昆仑奴旋风般冲出,朝那伙无赖少年呲开白森森的牙齿,鼻翼一翕一张,呼哧呼哧喷气,吓得那伙少年直往后躲,跌得七倒八歪。
       那阴阳怪气的少年反倒有理,叫道:“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青年士人道:“你们打人倒像是有王法。”无赖少年指着那酒楼老板叫道:“这厮不知死活,吓跑了我们养来供奉圣上的金丝雀,你说该当何罪?”那酒楼老板愁眉苦脸道:“这从何说起,公公们把一个空鸟笼子放在小人这里保管,可现在硬说笼子里有只金丝雀。”无赖少年挥拳恐吓道:“还敢胡说。”
       那俊美少年与青年士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原来这伙少年都是太监,也就是臭名远扬的“五坊小儿”。穆宗皇帝喜好鹰犬,在长安开设“五坊”,替他养雕、养鹘、养鹞、养鹰、养狗,在五坊当差的太监就叫“五坊小儿”。这伙太监吃饱了饭无所事事,到处敲诈勒索。市场上出卖的货物,只要他们看上的,就强行购买,只付十分之一的价钱,有时干脆抢了就走,叫做“白望”。白马寺这座酒楼也算是倒霉,附近正有个“鹘坊”,鹘坊的太监三天两头来此大吃大喝不给钱,这天,老板赔着笑想叫公公们赏两个钱,钱没要到,挨了一顿打,还说要扭送京兆尹问罪。
       为首那小太监尖着嗓子道:“知道爷们是谁了吧?滚一边去,看爷们怎么教训这老东西。”一挥手,几个太监又冲上揪住那酒楼老板就猛扇嘴巴子,打得那老板鼻血直流。那美少年大怒,喝问道:“爷们?不男不女的狗东西也敢称爷们!阿罗陀,打断他们的狗腿。”那昆仑奴闻声跃出,举手投足间,那些不中用的太监哭爹喊娘,一个个滚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走吧。”美少年绕过地上那伙抱腿呻吟的太监,率先下楼,青年士人与隐者李远一齐来到酒楼下。青年士人笑道:“痛快痛快!”而隐者李远脸有忧色,对美少年道:“此乃天大的祸事,兄台还是远走他方避避吧。”那美少年道:“当今新皇秉政,太监再不能如武宗在位时那般嚣张跋扈了,不必怕他。”
       隐者李远还待说话,却见那酒楼老板跌跌撞撞来至跟前,倒身叩头。美少年叹道:“唉,你这酒楼是开不成了。祸是我惹起的,也罢,你马上收拾细软,带着家小移居他处吧。明日午时在灞陵桥上等我,我助你一些盘缠,去吧。”说罢,冲李远二人一拱手,“后会有期。”跨上健骡,领着昆仑奴离去。
       青年士人追问:“小生岭南莫宣卿,还未请教仁兄尊姓大名?”
       美少年扬鞭回首道:“在下江东顾训顾师言。”
       “哦,原来是少年国手顾师言。”隐者李远自言自语道,“有气概有担当,是个人物。”
       顾师言乃江东巨族,家财豪富,交游广阔,有侠气,人称“江东孟尝”。痴于围棋,无意仕途。久闻长安城藏龙卧虎,棋林高手亦聚集于此,于是束装北上,要会一会天下高手。至长安,迎战四方名手,以其精深之算路、不拘一格之棋风,战无不胜,所向披靡。顾师言丰姿俊美,挥金如土,高官贵族尤喜与其交往,一时声名鹊起。宣宗李忱登基之后颁旨翰林院任命顾师言为宫廷棋待诏。棋待诏设立始于唐玄宗,官阶九品,与“画待诏”、“书待诏”一样隶属于翰林院。
       顾师言激于义愤痛殴鹘坊太监之后,当夜拜访考功郎中令狐绹,询问对策。令狐绹是当今皇上面前的红人,京中传闻不日擢升宰相,此公也是颇想有一番作为的。令狐绹沉吟片刻,道:“皇上对宦官势力之大也是心存疑惧,有意清除之,又怕祸起萧墙,变生不测,自古宦官作乱为害甚烈呀。下官曾对皇上进言,对宦官有罪勿赦、有缺勿补,自然慢慢耗尽,这事急不得的。哦,对了,今日皇上还问起你,要你明日午后进宫面驾,怎么?没人通知你?”顾师言心中一懔,忙问:“莫非那伙太监已到皇上面前告了我的状?”
       “并非此事,”令狐绹道,“似与日本国遣唐使有关,据闻明年有日本国王子来朝,据说随王子来朝的这批遣唐使是历年来规模最大的。不过,皇上为何要召见你就不得而知了,也许皇上棋瘾犯了,哈哈。”
       次日午时,顾师言吩咐家人将纹银一百两送至灞陵桥给那酒楼老板,他自己换上深青色官服入宫见驾。小黄门传话说皇上在内书房召见。施礼毕,宣宗对顾师言道:“顾卿,日本国来奏明年由其王子源薰君率遣唐使来朝,献东瀛音乐与礼佛宝器,这位王子据说是日本国弈道第一高手,此番前来也是要和我大唐棋手一较高下呀。棋道虽小亦关乎国威,以我泱泱大国自然只许胜不许败,卿等有何必胜良策,但说无妨。”顾师言这才看见另一位棋待诏山湛源也在。
       顾师言道:“前辈名手玄东曾对臣言日本国有僧人吉备真备者,留学长安十九载,师从玄宗朝第一国手王积薪,尽得其真传。玄东曾与吉备对弈两局,一胜一负,可见日本国棋艺已不在我大唐之下。”
       山湛源道:“不然,日本国之围棋乃我中华上邦传入的,虽说近百年来其遣唐使频繁,处处师法我大唐,但于弈道精微处之领悟尚有所不及,以臣愚见,日本国顶尖高手与臣等相比,棋力应在授先与授二子之间。”
       顾师言道:“日本国王子究竟是何等棋力目下不得而知,空谈猜测都属无益,届时见机行事,力争主动就是了。”
       “见机行事,力争主动,说得好!”宣宗点头道,“人道顾卿棋风灵变,此语可见一斑。”
       山湛源见顾师言得了夸奖,颇为不平,便道:“然则我大唐由谁与王子对局呢?总不能倚多为胜吧。”
       宣宗道:“自然是你们二位选其一了。你们两个谁的棋更高一些呀?”此言一出,顾师言与山湛源俱默不作答。宣宗哈哈大笑:“朕知道,卿等都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的。”
       顾师言道:“臣倒是不敢有此想法,草莽中多有豪杰之士,昔年王积薪因安史之乱避难四川,夜遇婆媳二人对弈,王积薪自认远远不及。以臣之见,不如借此事召集四方棋手举行一弈林盛会,能力挫群雄者,则代表我大唐与日本国王子对局。”
       “此言甚是!”宣宗拊掌道,“就命翰林院办理此事,朕还要下旨各郡县选送棋手赴京,明年正月十五开枰对弈,就名元宵棋会。好了,你们退下吧。”
       顾师言正欲随山湛源一道退出,却听宣宗又道:“顾卿且去鸣谦宫一趟,那小妮子说你多日未进宫教她下棋了。”
       山湛源瞪了顾师言一眼,嫉妒之色溢于言表,怏怏而去。
       宣宗所言之小妮子是其爱女万寿公主,天性喜动不喜静,骑马射箭、习武唱戏是她的日课。某日见顾师言与皇帝弈棋,就说她也要学下棋,宣宗就命顾师言不时进宫教授公主围棋。
       顾师言随小黄门来至鸣谦宫,宫女说公主在后园打马球,来到后园马球场,只见公主一袭红衣,一骑红马,手中银杆一挥,将球往顾师言这边击来,顾师言飞起一腿将球踢到半空,那公主傻傻地仰着头等那球落下,道:“咦!小顾,你脚下倒有些功夫。这些天怎么不进宫来教棋,你这先生怎么当的?”
       这公主言语甚是无礼,顾师言并不介意,反问道:“公主还记得刀五是死棋还是活棋?”
       “你教过我吗?压根没教过,这教人家怎么答。”公主有这么一个习惯,她忘记了的事你若向她提起,她就反问你什么时候说过了?
       正值寒冬天气,公主朝霞般的脸颊热气腾腾,旁边的宫女道:“公主别着凉了,去沐浴更衣吧。”那公主跳下马背,手中银杆随手一扔,道:“小顾,你等我,别走掉啊,我一会就好的。”说罢,随那宫女去了。
       顾师言立在公主书房的长窗下,阴沉的天色,忽然飘起了雪花,正待赞叹一声,却听门外传来公主的声音:“啊,下雪喽!”
       顾师言闻声回头,蓦然间眼前一亮,随公主一道进书房来的一位异族少女,宛如冰雪般晶莹明艳,仿佛窗外雪光映射,顿觉满室生辉。
       公主不无醋意地道:“看得两眼发直了吧。”顾师言一笑,微觉脸热。公主拉着那异族少女的手说:“她是回鹘乌介可汗的女儿,名叫乌介山萝,她爹爹被手下的宰相杀死了,乌介山萝跟着她两个哥哥就投奔我大唐来了。她还不怎么懂我们汉话呢。”
       公主咭咭咯咯说话时,那回鹘少女乌介山萝睁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笑吟吟地瞧着顾师言。这令顾师言很不自在,作为少年成名的围棋国手,顾师言平时讲究的是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修养功夫,平日对此也颇自负,未料到这回鹘少女只是这么静静地看他一眼,就令他有点手足无措。还是公主替他解了围,“来,下棋,乌介山萝和我一起学,人多点好玩。”
       宫女端来红木楸枰和玉石棋子,顾师言给这两位少女教授围棋基本死活题,如何两眼成活,何谓金角银边草肚皮。也怪,这万寿公主居然学得十分用心。以前,她一个人学时却是心不在焉,想来是生性好强,怕落在乌介山萝之后。那回鹘少女乌介山萝一声不吭,静静地看棋盘,有时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看顾师言一眼。顾师言问她可听得懂?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万寿公主笑道:“她听不懂的,你这是对牛弹琴哦,我不是骂她,只是打个比方嘛。”
       
       这时宫女来报,校书郎郑颢求见。
       郑颢乃名门之后,祖父及父辈俱是高官,家世显赫,他自己风流蕴藉,以文雅著称。宣宗爱他才貌俱佳,有意将万寿公主下嫁与他,郑颢的朋友私下里都戏称郑颢为驸马爷了。
       郑颢见顾师言在这里,心下不快,便道:“顾兄除了围棋之外还有何长?”顾师言淡淡一笑,道:“在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顾师言说这话并非炫耀,他曾师从穆宗朝第一隐者卢藏用,卢藏用号称文章、书法、音乐、围棋四绝,早年隐居终南山,后被朝廷征召,为穆宗朝重臣。
       郑颢愣了一下,又道:“然则顾兄何以屈为不入流的棋待诏?”
       顾师言心想,此人说话为何如此无礼?当下直言道:“人各有志,在下嗜棋如命,富贵于我如浮云。”
       郑颢冷笑道:“未必,未必。”
       “吵什么,你们两个。郑颢你来做什么?”
       “慈恩寺有梨园子弟唱戏争胜,热闹得很,请公主移驾观看。”
       “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去吧,好些天没出宫门了。”公主欢天喜地道。
       顾师言摇头说不去,乌介山萝也摇摇头。公主说一起去一起去,一手一个拖着就走。
       马车在长安城平整宽阔的大道上疾驰。顾师言、郑颢、万寿公主、乌介山萝四人同乘这一辆马车。大唐王朝有胡人习气,男女之间甚是随便,所谓礼教并无什么约束力,男女杂坐,携手同游是司空见惯之事。只是马车中有人欢喜有人愁,校书郎郑颢阴沉着脸,只与公主一人说话,对顾师言不理不睬,其实心里颇为忌惮顾师言,生怕公主喜欢上他。郑颢虽然自问才貌远胜顾师言,且官居三品,与顾师言不入流的九品棋待诏不可同日而语。但公主年幼无知,任性而为,就看她这么个活泼的人要学围棋,就不是个好兆头。
       慈恩寺一盏茶时间便到,寺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寺前大院搭一高台,台上几个武生打打杀杀翻来覆去演一出《白门楼》,郑颢在公主耳边一一指点,说这是吕布、这是张辽、这是刘备。顾师言正好陪着乌介山萝,这回鹘少女也许已听得懂汉话,只是不会说,看她微笑、点头,并没有茫然之态。这时,顾师言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暗中窥视他二人,回头看时却只见人头攒动,有长须碧眼的波斯人、腰别弯刀的吐蕃人,还有吐谷浑人、沙陀人、党项人,当然更多的是汉人。一瞥眼间,见西首石塔下有两个缠头的西域胡人的背影,其中一个正好扭过头来,利眼如鹰,与顾师言目光一碰,迅即回过头去。顾师言低声问乌介山萝可认得石塔下那两个胡人?乌介山萝回眸看了看,轻轻摇头。
       公主突然拍手道:“我知道这寺院后面罗汉堂有一株老梅树,现在肯定开花了,去看看吧。”四人转到罗汉堂,这里空无一人,执事僧也不见一个,果见小院有一株枝干虬结的老梅树,有二丈余高,万点红梅,冷香幽幽。正赞叹间,那老梅树忽然剧烈摇颤起来,树上积雪纷纷扬扬落下,雪粉入眼,四人眼睛都给迷了。朦胧间,老梅树上扑下一团黑影。只听得乌介山萝一声惊呼,眨眼被那黑影卷走。顾师言拔出腰间佩剑,疾步赶上,看清了正是那缠头胡人。这胡人挟着乌介山萝沉肩错步避开顾师言一剑,口里一声唿哨,将乌介山萝直抛而起,顾师言大惊,抬眼看时,却见屋顶兽突处另一胡人长臂一探,接过乌介山萝,身形一闪,转瞬不见了踪影。院里那胡人身形腾起,也要越墙遁走,顾师言哪里肯舍,长剑疾刺。那胡人身在半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弯刀,刀剑相击,“铮”的一声脆响,借力腾身而上,倏然远遁。顾师言虽学过剑术,但轻身功夫却是未曾习练过,只有眼睁睁看着乌介山萝被人掳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只是转眼间的事,公主跑过来带着哭腔道:“怎么回事呀!他们抓乌介山萝做什么呀?”郑颢也吓得脸煞白,一个劲地说:“真该死真该死,忘了带侍卫来。”顾师言还剑入鞘,道:“先送公主回宫,我要立即找到乌介山萝的哥哥,他们应该知道这两个胡人的来历。”
       乌介山萝在慈恩寺被人掳走之事惊动了宣宗,宣宗震怒,急令京兆尹会同九门提督全力缉拿那两个胡人,务必寻回乌介山萝。
       乌介山萝的两个哥哥闻讯急急赶到,都是四十来岁的大胡子,环眼竖眉,相貌狞恶,一个叫温莫斯,一个叫那颉啜,是孪生兄弟,投奔大唐后宣宗封他二人为左、右金吾大将军。
       那温莫斯暴跳如雷,口里哇哇大叫。鸿胪卿张贾翻译说温莫斯在骂一个名叫逸隐啜的人。逸隐啜是回鹘宰相,乌介可汗正是被他杀死的,随后拥立乌介可汗之弟特勒遏捻为可汗,特勒遏捻其实是逸隐啜的傀儡。
       顾师言问:“逸隐啜何以要遣人掳走乌介山萝?”
       那颉啜比较冷静,汉话也说得流利,道:“山萝是父王的掌心宝,因容色美丽,人称‘西宁之珠’,美名远传至吐蕃,吐蕃自达磨赞普归天后朝中大乱,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起兵夺权,自称首相,此人生性残忍,老而好色,去年遣使致意我父王,意欲迎娶山萝,父王当然不允,论恐热怀恨在心,便收买逸隐啜这狗贼害死了我父王。论恐热立誓要得到山萝,威胁逸隐啜若不尽快献上山萝,就不会发兵助其立国,逸隐啜怕我兄弟借唐兵讨逆,因此一路追杀,随我兄妹三人突围而出的三百铁骑至玉门关只剩下三十七骑,直到进入长安,我等才松了口气,实在未料到这厮还不死心,竟然敢来这里掳走山萝。”
       顾师言道:“如此说,逸隐啜要将山萝送去吐蕃了,我们严守西去各要道,定能追回山萝。”
       那颉啜道:“正是。”
       九门提督遣人来报,说黄昏酉时守西城门兵士曾见两辆突厥马车出城。温莫斯、那颉啜当即率手下三十七骑追去,这三十七骑自万军中溃围而出,九死一生,无一不是以一当百的回鹘勇士,顾师言亦策马相随。与此同时,九门提督遣使飞报大散关守备严守各要道,不得放任何人马出关。
       此时已是初更天气,雪满山野,雪光映射关道朦胧可辨,众人催马疾行,每过一地便打探那两辆突厥马车的行踪。四更时分,顾师言等人追至一个叫边家村的小镇,见一早起的酒店小厮在店前打扫,便上前询问,回答说一个多时辰前见到两辆马车冒雪夜行,是不是突厥马车看不清楚。众人大喜,温莫斯叫道:“他们马车不如我们快捷,快追!”
       天色渐明,雪也止了,路上车马行人渐多,这里已是韩城地界。韩城守卫说,一个时辰前他们还未接到拦截命令时,那两辆突厥马车就已出城而去。顾师言问:“城门不是要寅末卯初才能放行的吗?何以早早放他们出城!”守城参将道:“他们有安西都护府敕令,说边塞有紧急军情,不敢不放行。”顾师言道:“安西都护府所属之地早已被西域黠戛斯吞并,你们竟然不知?”参将不胜惶恐。
       对此等糊涂人多说无益,顾师言与温莫斯、那颉啜兄弟及其手下勇士草草吃了一些牛肉果腹,纵马出城。
       韩城距前方大散关有一百六十里地,山峦起伏,关中平原至此已是边缘。这日天色愈发阴沉,彤云密布,朔风凛烈,众人还未行出三十里地,纷纷扬扬的大雪又漫天而下,只得顶风冒雪而行。这一路未见那两辆马车的踪迹,积雪泥泞难行,温莫斯甚是焦躁,骂骂咧咧。顾师言安慰道:“雪天追踪甚易,大将军不须着急。”正在这时,听到前边的回鹘勇士叫道:“追上那两辆马车了!”众人闻声精神大振,纷纷拔刀,呼啸而上。
       只见那两辆突厥马车一动不动地停在一座祠堂前,四无人迹,那两辆马车也是有车无马,无声无息。众人将马车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回鹘勇士打个唿哨,纵马如风,从马车旁掠过,只见刀光一闪,两辆马车遮窗的牛毛毡从中断裂,坠落雪地。
       马车里空无一人。
       温莫斯兄弟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顾师言道:“贼人已弃车乘马奔逃,但他们挟持着山萝,行动也不甚便,我等分成两路,那颉啜领二十人就在这附近搜索,余下者随温莫斯和我前往大散关,只要他们未出关,就不怕追不回山萝。”
       温莫斯连连称是,立即挥刀喝令,这些回鹘勇士训练有素,迅即分成二队,一队驻留原地,另一队随温莫斯、顾师言往大散关疾驰而去。
       午后,大散关遥遥在望。此一路未发现任何可疑踪迹,顾师言心里隐隐感到不妙。
       大散关守备已得知讯息,早布下重兵四下把守,对顾师言拍胸脯保证说决没放任何可疑人等出关。守备还引顾师言和温莫斯二人指点关前山川形胜,此关是终南山西向的尽处,又是陇首东起的开头,清、姜诸河萦绕其间,山势雄奇险峻,进可攻,退可守,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顾师言问:“是否另有小道进出此关?”守备道:“若是强行翻越秦岭,那当然也能绕过此关,但莫说是这大雪天,即便是秋日登高之时要翻越秦岭出塞,也需凭借绳索攀援,如此天气绝无可能。”
       有军士来报,关外有一伙西蜀客商要求入关。守备还未答话,那温莫斯大叫道:“快让他们进来,或许可以问到些情况。”
       这伙西蜀客商是出塞与沙陀国做丝绸买卖的,结伙而行,有二百人之众。守备亲自上前询问,为首那胖商人满口蜀地方言,却是语出惊人,说就在关下十里地,一辆突厥马车与他们马队交错而过,很多客商都看到那突厥马车里有一女子在掩面哭泣。守备大惊失色,连道“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胡骑凭陵杂风雨
       温莫斯跳将起来,一跃上马,喝道:“快追!”顾师言拦住道:“且慢,此事蹊跷,那两辆马车已被废弃在祠堂前,如何又是一辆突厥马车?”温莫斯脑子倒也转得不慢,叫道:“必是他们备了车在关外接应的,再不追击,一出塞外,那就好比鱼入大海了。”
       顾师言虽觉这其中大有可疑之处,但此时事情紧急,也不容细想,好比棋至中盘局势已非,对方大空将成,不孤军打入更无胜机,明知凶多吉少,也在所不惜。当即整装跨马,随温莫斯出关追击,守备遣手下一姓刘的副将领三百兵士相助,那提供讯息的胖商人被抓来带路。温莫斯、顾师言一左一右挟着胖商人疾冲在前,十七回鹘勇士紧随,刘副将与三百步行兵士就落在了后面。
       十里地转眼就到,此处是秦岭北麓,山高林密,胖商人叫道就是在这里见到那辆马车的,要求放他回去。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云收雪霁,四望无人,一片杂乱的马蹄印清晰可辨,远远伸展至前边那道山崖拐角处。众人催马向前,绕过那道山崖,见那蹄印径往密林中而去,却未见车轮印迹。温莫斯勒马察看,茫茫雪地上只有此路有蹄印,于是放马追去。林深路窄,积雪及膝,又追出十里地,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所幸一轮缺月升起,雪光月色,十步尚可见人。顾师言心中的隐忧愈发沉重,勒马大叫道:“且住且住。”众人闻声都圈马聚过来,听他有何话说。顾师言道:“贼人掳了山萝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出关,我们一路快马追来,路上几乎没有歇息,他们不可能在我们前头。”温莫斯道:“总要追上那辆马车看个究竟才放心得下。”顾师言道:“这是贼人诱敌之计。”温莫斯道:“他们目的是掳走山萝,何谈诱敌?”
       正这时,忽见前面隐隐似有火光,温莫斯提刀大叫:“就在前面,快追!”率先冲去,那十七回鹘勇士呼喝追随。顾师言高叫“不可冒进”,但铁骑如风,早已去得远了。顾师言焦急万分,回头看,刘副将领的三百兵士还未跟上来,只得独个拍马向前。
       前方山谷骤然间羽箭破空声大作,随即喝骂声、刀刃交击声、马匹负痛悲鸣声响成一片。顾师言大惊,心知遭到了伏击,当下拔出佩剑,双腿一夹,胯下坐骑发力直冲。朦朦月色下,见温莫斯与其手下十七铁骑被围困于山谷一逼仄之地,已有人伤亡。顾师言举剑大喝:“大唐官兵在此!”挥剑杀入敌阵。
       刀光一闪,一刀迎面劈至,顾师言横剑一隔,不禁全身一颤,觉得敌人臂力甚强,硬碰硬自己要吃亏。那满脸虬髯的胡人掉转马头,手中弯刀高举,直冲而至,威势逼人,大有一刀击毙顾师言之势。马战正适合用刀,直劈横扫,可借助马匹冲击之力,而顾师言不习惯马上击剑,处境甚是凶险,刚刚侧身避过刀锋,却没护住胯下坐骑,那马脖颈被刀尖划过,悲嘶一声,突然栽倒。顾师言着地一滚,站起身来。就听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道:“趁唐兵未到,合力击杀温莫斯与那颉啜,取其首级者赏千户。”顾师言也大叫道:“温莫斯将军,赶快往来路突围,官兵……”一句话未说完,背后蹄声骤起,一刀劈至,脑后生寒。顾师言双脚着地比在马背上灵活,扭身让过,反手一剑,刺中对方坐骑,那马痛得直立起来,马上胡人骑术精湛,竟没被掀下来。顾师言之剑术师从盛唐名家公孙大娘一派,有其过人之处,只是在这之前从未与人生死相搏过。
       又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叫道:“弟兄们,一块往顾大人那边冲过去!”正是温莫斯的声音,似乎受伤不轻。昏暗中见十余骑横刺里斜冲过来,在距顾师言十丈处又被敌人截住,刀刃交击的脆响在这雪夜山谷格外刺耳。顾师言凝神细看,见敌人约有四五十人,往来驰骤,喊杀声不绝,顾师言步行只有躲避的份,而救兵却还未到。
       此处是个谷地,并无树木可以躲避,敌人两骑左右夹击过来,顾师言退无可退。正在这时,忽听来路有人高叫:“巴婆罗巴婆罗。”顾师言听出是昆仑奴阿罗陀的声音,大喜。忙应道:“在这里。”却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敌人大声呼喝,催马直踏过来,顾师言一滚避过马蹄,另一匹马又冲了过来,竟来不及站起身,只好满地打滚,多滚了几下,就分不清方向了,只觉到处都是高高扬起的马蹄。正危急时,昆仑奴阿罗陀催骡赶到,手中铁棍挥出,“铮铮”两声,隔开左右劈至的弯刀,顺手一挥,敌人坐骑哼都没哼一声就被铁棍击碎了马首,冲出数丈,轰然倒地。顾师言只觉身子一轻,已被阿罗陀抓起放在骡背上,顾师言忙道:“快救那边被困的温莫斯。”
       
       顾师言与阿罗陀同乘一骡,颇觉转侧不便,便道:“阿罗陀,你冲过去帮助他们突围,我在这里等你们。”说着,跳了下来。阿罗陀应了一声,横冲过去,铁棍击出,无人可敌。只听方才那苍老声音喝道:“哪里来的黑鬼!结藏、朱邪赤心,你二人截住他。”就见两骑突出,弯刀映月,直逼阿罗陀。此二人是敌方高手,阿罗陀以一敌二,颇觉费力,斜眼看左前方被围困之人,竟似只剩三四人在那里苦苦支撑了。阿罗陀心下焦急,虎吼一声,铁棍逼开朱邪赤心二人,双足在骡背上一点,腾身而起,径往围困处扑去。一围困之敌突见一人从天而降,举刀一迎,阿罗陀居高临下,铁棍如泰山压顶,一棍就将那敌打下马去,他骑上马冲进包围圈。被困者尚有四人,俱是伤痕累累,阿罗陀问:“温莫斯?”见一人应了一声,阿罗陀掉转马头,叫道:“冲!”铁棍开路往外冲去,那四骑紧跟在后。阿罗陀此时已无暇一一遮挡袭来的刀剑,只顾挥舞铁棍猛冲猛撞,一定要冲出个缺口才能突围,感觉到有两刀砍中自己后背。忽听顾师言叫道:“好样的,阿罗陀。”抬眼看时,见主人坐在马背上,已然冲出敌围,忙回头看,见有两骑随自己杀了出来,其中正有温莫斯。
       四人落荒奔逃,敌骑紧追不舍。奔出不到一里地,忽听温莫斯大叫一声,滚落马下。顾师言等三人都勒住马,扶起温莫斯,见温莫斯右胸中了一箭,血透重衣,这一箭是刚刚遭伏击时被射中的,他身受重伤,咬牙苦撑,勉强杀出重围,这会儿终于支持不住了。敌骑眨眼就要追至,阿罗陀伸手拉住温莫斯手臂,用劲一提,要将他提上马背,未想刚一用力,背脊突然剧痛,竟然无法提起。顾师言赶忙抱起温莫斯上马,两人合乘一骑往大散关方向驰去。
       人伤马疲,眼见敌骑就要追及,终于听到前边刘副将的声音传了过来:“左金吾大将军,顾大人,是你们吗?”然后出现一片黑压压的身影。敌骑见对方援兵已到,都勒住马,只听一声唿哨,齐刷刷掉过马头,铁蹄奔腾,消失在茫茫雪林。
       那刘副将见只剩这几个人回来,甚是不安,道:“贼人在山口那边也伏击了我等,我部损失近百人,小将知道前方定然有险,因此催促军士急急赶来。”
       阿罗陀冲顾师言点点头,示意刘副将所言不虚。
       这时,温莫斯“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顾师言急叫道:“军医在不在?”一个畏畏缩缩的军士上前来察看温莫斯伤情,众人这才看到温莫斯身上的皮裘被刀刃割得片片翻起,全身上下受创十余处,而右胸那一箭斜穿入肺,更是致命伤。军医束手无策,说那箭拔不得,一拔便会气绝身亡,只有把其它伤口包扎一下。那拼死相助温莫斯突围的十七回鹘勇士只剩一人生还,且身受重伤。刘副将命军士用担架抬起温莫斯回关,温莫斯突然举起右手,吃力地道:“把我阵亡的———回鹘儿郎———尸首拉———回去。”刘副将面有难色,生怕黑天雪地的又遭伏击,道:“将军先回关养伤,明日一早小将派人来收拾。”
       温莫斯手举着不肯放下。顾师言道:“我与刘将军一起去看看,或许有幸存者,耽误不得。”刘副将再也无法推托,只好点了一百名兵士前去。那山谷死尸累累,约有三十多具,已无活口,却还有几匹马立在已死去多时的主人身边,静静等候主人起身上马。缺月西斜,景象惨然。
       暗夜里分不清敌我,刘副将命军士把这些尸骸全部运回去。子夜时分,回到大散关。顾师言已有两日两夜未曾合眼,疲惫不堪,抱着马脖子就昏睡了过去,没过多少时候,就听有人叫他,说温莫斯将军伤势严重,在找他。
       天刚蒙蒙亮。温莫斯脸色如蜡,满脸的大胡子也如寒冬枯草般失去了光泽,见到顾师言,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低声道:“顾,顾,好朋友,来。”顾师言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温莫斯吃力地道:“顾,你要帮那颉啜、找回山萝,好朋友,你能的。”顾师言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道:“将军放心,山萝还未出关,定能追回的。将军好好养伤,我这就去与那颉啜会合。”温莫斯曲臂入怀摸索着,掏出两样东西,一件是用和田碧玉雕琢成的猛虎,另一样却是一枚火齐指环,镶嵌楼兰宝石,宝石四周以小金珠錾刻出神秘图案。温莫斯把金指环送给顾师言,而碧玉老虎则要他转交那颉啜。顾师言见他如此,甚觉不祥,一时无从安慰。
       顾师言辞别大散关守备,要去相助那颉啜。温莫斯与那位回鹘勇士暂留关内养伤。昆仑奴阿罗陀不顾背伤未愈,随主人前往。主仆二人骑的是大散关守备精选的良马,冰天雪地,行人稀少,倒可以由着马性子奔跑。驰出四十里地,正与那颉啜遣来报信的回鹘勇士相遇,原来那颉啜已发现山萝踪迹,来不及会合温莫斯,独自率人追去,留下此人报信。顾师言忙问:“却是朝哪边追去的?”报信的回鹘勇士手指长安方向。
       “糟糕,”顾师言手中的马鞭往地下一抽,积雪四溅,“我们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掳走山萝就是为了诱使温莫斯与那颉啜追击,然后寻求机会除掉他二人,以绝后患,逸隐啜果然狠毒!”问那回鹘勇士,那颉啜是何时追去的?答曰:“昨夜三更。”
       那颉啜早已去了多时,追是追不上了,即便遇险也已救之不及,只有先赶到韩城再说。三人催马疾行,午未时分赶至韩城,守城参将十分殷勤,说那颉啜将军于今日一早在此饱餐了一顿,并换过马匹直奔长安城去了。顾师言闻言心下稍慰,离长安城越近,那颉啜遭伏击的可能性越小,现在担心的是敌人把那颉啜诱出潼关加以截杀。当即婉拒了参将也要他们三人饱餐一顿的盛情,只带了一些关中烤饼充饥,便匆匆上路。顾师言命那回鹘勇士快马追上那颉啜,让那颉啜会同九门提督合兵追寻山萝,万不可独自贸然追出潼关,若是追不上,那颉啜已然出了长安城,那就请九门提督立即派兵急赴潼关增援。
       那回鹘勇士领命而去。顾师言则与昆仑奴阿罗陀抄近道经五丈原直奔潼关,要赶在那颉啜之前先期到达,最好是连掳走山萝的敌人一并截住。输嬴成败,在此一举。
       风雪交加,日夜兼程,其苦可知。顾师言对自己如此吃得苦也颇惊讶。他自幼长于深院之中、养于妇人之手,养尊处优不亚于王公贵族,浑不知世上有苦难一事,此次为追寻乌介山萝而奔波数日,更有凶险的敌人暗中窥视,但他并未退缩,反觉胸中豪气勃然,有一种与人对弈时从不言败的韧劲。
       次日晌午,主仆二人赶到潼关松果山。松果山又名佛头崖,以山势形似佛头而得名,此处乃出入潼关必经之要道,山路崎岖,怪石林立,于此设伏袭击可得地势之利。韩城经五丈原到这里比经长安城到这里要快半日路程,而敌人为了诱使那颉啜一路尾追,就不可能直奔潼关而来,肯定要绕些弯子。顾师言认定自己已赶在了敌人之前,但敌人是否会在这里设伏那就料不准了,潼关四周峰峦如聚,险要之处甚多,随处可以设伏。然而不管敌人于何处设伏,顾师言守在松果山总能立于不败之地,起码能让那颉啜免遭暗算。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照射,积雪晶莹,山间雪景宛若仙境。顾师言按辔徐行,察看地形。见半山腰有一佛寺,依峰临壑,占尽形胜。顾师言跳下马,命阿罗陀在此守候,他独自寻路探访那佛寺。登山石级并无积雪,想必是寺僧清扫过的,以方便香客往还。
       空山寂寂,不时有大山雀的鸣叫,顾师言的心沉静下来,乌介山萝清丽绝俗的面容蓦然在心底浮现,她现在怎么样了?逸隐啜既然要将她献给吐蕃论恐热,那么她应该不会受到伤害。这样一想,顾师言忽然觉得满腹柔情,那个只是微笑不说话的异族少女令他一见难忘,顾师言发誓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寺院名为佛崖寺,四周苍松翠柏,古木参天,顾师言步入大殿,正殿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塑像,香案上焚香正爇,却未见执事僧人的影子,当下跪倒在菩萨座下参拜,祈请菩萨保佑山萝周全。忽听得后殿有女子的笑声,宛然是山萝的声音。顾师言又惊又喜,莫非菩萨显灵了,山萝真的在这里!急步赶到后殿,后殿空荡荡并无一人,只有瞠目竖眉的韦陀尊者的塑像手执降魔杵立在那里。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顾师言在后殿转了个圈,见西侧有扇角门,当即推门而出,却是好大的一个园子,约有十余亩宽广,遍植梅树,有数百株之多,此时万朵红梅竞放,与皑皑积雪相映如画。顾师言心中一动,那日山萝被掳也是在一株梅树下,不禁大叫道:“山萝,山萝,你在这里吗?”惊起一只云雀飞蹿而起,箭一样直冲云霄。这时,隐约又听到年轻女子的笑声,真的是山萝的声音,不会错。顾师言冲进梅林,大叫“山萝,山萝”,见左边数丈外有一白衣女子的背影一闪而过,隐在一株大梅树后。顾师言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奔将过去,见那株梅树后露出白衣一角,便道:“山萝,我知道是你,为什么不想见我?”慢慢转到梅树那侧,正与那白衣女子打了个照面,顾师言吃了一惊。
       这白衣女郎不是山萝,年龄与山萝相仿佛,神态比之山萝略显稚气,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清艳难言,一双大眼睛因受惊而露娇怯之色。顾师言忙不迭地后退,连称“对不住对不住”。猛然听到身后有一声音道:“檀越,别踩了老衲的脚。”真把顾师言吓了一跳,回过身来,一张老和尚的脸鼻息可闻。
       老僧很老了,没有九十也有八十好几岁,腿脚却还硬朗,雪地里走过来竟不用扶杖。老僧慈眉善目,合十道:“阿弥陀佛,檀越是在寻找什么人吗?”顾师言合十还礼道:“打扰大师了,在下寻找一位回鹘公主,未想错认了人,令这位姑娘受惊了。”老僧微笑道:“好说好说。”
       这时,白衣女郎对老僧说了一句什么,老僧应了一句,那白衣女郎明眸一闪,转身离去,消失在梅林深处。顾师言听不懂二人说的话,正欲询问,忽听山下传来尖厉的筚篥声,这是阿罗陀在示警,顾师言忙辞别老僧道:“大师,在下告辞了。”那老僧却不疾不徐地道:“檀越且慢,老衲看檀越骨格清奇,非是俗物。今日有缘,不妨先去禅堂小坐如何?”顾师言道:“在下朋友有难,不能逗留,改日定当拜访大师。”老僧笑道:“檀越在菩萨面前许愿甚是恭敬,菩萨有大法力,定能助檀越心愿得成。”顾师言心里暗暗吃惊,刚刚自己在大殿上明明没有看到人!也不及多想,谢过老僧,匆匆出寺,奔下山来。
       来到山下,却未看到阿罗陀,连两匹马都没了踪影,正惊疑间,一粒石子激射而至,溅落脚边,举目四望,见阿罗陀伏在前边一棵大榆树上,朝他招手。顾师言奔将过去,攀上那棵榆树。阿罗陀不会说汉话,打手势示意刚刚有一个髡发胡人骑马往长安方向去了。顾师言正要问阿罗陀把马藏到哪去了?远处忽然传来胡笳的悲鸣,胡笳声凄切悠远,仿佛一片愁云遮住午后的阳光,山谷顿时阴暗下来,但听马蹄声杂沓,有马队自潼关方向驰来。蹄声渐近,顾师言透过枝叶见有三十余骑,马背上的骑手髡发结辫,俱是胡人装束,在距顾师言主仆二人藏身处数十丈之地纷纷下马,卸下马背所驮之物,为首者一声唿哨,那三十余匹马一齐掉转马头,眨眼消失在山道拐弯处。顾师言心里暗暗赞叹胡人御马有术,又见那群胡人在山路两侧掩埋着什么,远远看去好像是大瓦罐,有数十个之多,隔三两步就埋一个,不知在捣什么。顾师言扭头看阿罗陀,那昆仑奴黝黑的脸上目光炯炯,等待顾师言示下。顾师言示意阿罗陀用石子打破一个瓦罐,看看装的是什么物事?
       那群胡人一路掩埋大瓦罐越走越近,距顾师言藏身之处已过二十丈地。这时,一个胡人提起一只大瓦罐正要开步走,阿罗陀觑准时机,手中石子“嗤”一声激射而出。阿罗陀天生神力,一粒石子经他手指弹出,竟如羽箭般带着破空低啸声,那胡人拎着的瓦罐瞬间裂成数片,罐内黑油油的胶状物流了一地,积雪上黑黑的一大块格外醒目。
       刹那间,弯刀出鞘声骤起,为首胡人哇啦哇啦说了几句胡语,那群胡人就都闪身隐藏于山道石壁下的灌木丛里。胡人身材高大,而灌木矮小,躲在里面藏头露尾,顾师言在高处看得要发笑。奇怪的是这些胡人就此伏在灌木丛中一动不动,并不因为形迹败露而慌张,也不想追究是谁打破了他们的瓦罐?
       夕阳西下,日色黄昏,山谷间暮霭四起。有两支商队先后经过这里,那些埋伏着的胡人依旧不动声色。倒是顾师言有点沉不住气了,这样僵持下去,倘若那颉啜突然来到,即便示警也已为时晚矣,而若是贸然现身,敌众我寡,无异于送死。正踌躇时,忽听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顾师言在梅林里见到的那老僧不知何时来到了山下。
       老僧身着白色僧袍,跟在他后面的那个瘦小的留发侍者也是一袭白袍,两人一前一后缓步朝胡人设伏之处行去。顾师言张了张嘴,欲待提醒老僧前面有危险,却又想这些胡人对付的是那颉啜,不会为难这老和尚的,便噤口不言。那老僧却似知道顾师言藏身于树上,走过那棵大榆树下还仰脸朝树上点头微笑。
       只见那老僧径自走到一胡人藏身之灌木丛外,合十道:“善哉!这位檀越不须躲藏,暂且现身,老衲有几句话请教。”那胡人耐性再好也忍不住了,“忽喇喇”树丛摇动,一人飞身而出,长臂一抖,一柄弯刀朝老僧当头劈下。顾师言大吃一惊,急叫“休得伤人!”从树上一跃而下,阿罗陀亦随之跃下,而老僧离他们尚有十余丈远,施救亦鞭长莫及。
       
       眼见得老僧难逃此劫,光头要被一劈为二,他身后那瘦小的白衣侍者疾趋而前,快如闪电,顾师言根本没看清他的身手,那胡人已直飞出去,仰面倒地,鲜血溅落在雪地上,弯刀依然在手,割破的却是自己的咽喉。
       隐伏的胡人暴起,怪叫声不绝,将老僧与侍者逼住,刀箭纷纷指定二人,只待为首者一声令下,就要将二人乱刀分尸,乱箭穿心。那老僧视若无睹,顾自扭头对那白衣侍者说了句什么,似在责其出手太重。那侍者退后一步,垂首受教。
       顾师言与阿罗陀慢慢走近,侍机援手,有几个胡人便将硬弩对准了他二人。为首胡人用生硬的汉话喝问:“你们是什么人?”老僧微微往后仰了仰头,眯眼打量为首的这个身形高大的胡人,忽然开口道:“檀越可是朱邪长云?”为首胡人双眉一轩,显然吃惊不小,却不回答。老僧笑道:“十七年前在天山南麓巴仑台的回鹘金帐,老衲曾与檀越有一面之缘。”
       为首胡人闻言全身一震,呆立片刻,“呛啷”一声,还刀入鞘,双手交叉扶肩,躬身施礼道:“原来是吉备大师,小人多有失礼。”
       老僧一笑,旋又皱起眉头,道:“你们快走吧,这里是京畿重地,又是老衲小庙的山门,不可妄为,唐兵即刻便到,迟则难以脱身了,为老衲传句话给贵主人逸隐啜,吐蕃论恐热喜怒无常,倚之为靠山必有后患。”
       名叫朱邪长云的胡人对这老僧的话竟似不敢有违,连连称是,退后数步,嘬唇唿哨,不一会就见原先那些马匹急驰而来。朱邪长云身边一胡人不大甘心就此撤退,扬刀虚劈,说了一串胡语。朱邪长云翻身上马,厉声道:“东瀛圣僧在此,主人不会责怪我等办事不力的,上马!”
       顾师言急叫道:“你们把山萝掳到哪里去了?”
       朱邪长云眼神如箭,瞪了顾师言一眼,掉转马头,策马先行,那些胡人眨眼间都走了个精光,地下那具死尸也被带走了。
       “多谢大师相助!”顾师言上前施礼,又问:“莫非大师便是日本国高僧吉备真备?”
       老僧双手合十,道:“老衲便是吉备真备。”
       顾师言大为兴奋,他曾听老师卢藏用说过日本僧人吉备真备是得道高僧,妙解禅理,精通音律,卢藏用幼时向吉备学过弹琴。曾与前辈名手玄东对弈的日本僧人也正是吉备真备,而今卢藏用与玄东俱已仙逝,未料吉备真备却还健在!那么,这老僧岂非有百余岁了?
       天色已昏暗下来,两山夹峙,山谷间更是黑得快。那白衣侍者不知何时手里提了一盏小灯笼,昏黄的烛光照出三尺之地。这时,远远的胡笳悲声又起,这边塞乐器竟如此苍凉悲怆。
       顾师言道:“敌人把那颉啜他们引过来了。”欲向老僧解释,却又觉得多余,这老僧好像无所不知似的,便道:“此间寒气重,大师回寺歇息吧。”老僧点头道:“也好,檀越小心了,此间事了,且到小寺一叙。”顾师言拱手道:“晚辈顾师言,定当前来聆听大师教诲。”那老僧爽朗一笑,道:“久闻大名,后生可畏呀。”
       顾师言目送老僧与那侍者缓步拾级上山,那盏昏黄的灯笼便如夏日萤火般忽隐忽现,但听胡笳悲音一缕方歇,马蹄声又起,稍近,可辨出有三骑马迅速驰来。
       顾师言与阿罗陀又攀上那棵榆树,目不转睛盯着山路那头。月出东山,清辉一片,遥见三骑首尾相衔而来,居前者体态纤细,幂缡遮面,分明是一女子,顾师言又惊又喜,心想:山萝,终于寻到你了。示意阿罗陀飞石将后面两人打下马。
       三骑快捷如风,眨眼来到顾师言二人跟前。阿罗陀扣石在手,屏息凝神,随着一声断喝,双石齐发,正中后面两匹马的前腿,竟将马腿给打折了,那两匹马引颈悲嘶,前蹄跪倒,将马上两个黑衣胡人直掼出去,两个黑衣胡人身手甚是了得,凌空转身,稳稳落地。
       阿罗陀趁这两个黑衣胡人立足未稳,抽出镔铁棍,从榆树上高高跃下,举棍将身形高瘦的那个黑衣胡人天灵盖击落。这两个胡人费尽心机诱那颉啜入埋伏之地,万未料到自身反遭伏击,只见那从树上扑击下来的黑脸人宛若一尊佛教忿怒天尊,威风凛凛,铁棍挟风,势大力沉,身形高瘦的胡人不敢用刀硬挡,只得着地一滚,避了开去。阿罗陀身在半空,双臂一拧,铁棍由直劈变为横扫,又将另一胡人罩在棍风下,阿罗陀要以一敌二,以便顾师言救人。
       就在后面两骑被截住的同时,奔在前面的那骑马也停了下来。顾师言追上前去,叫道:“山萝,山萝,是我,顾师言。”却见马背上的乌介山萝缩成一团,接着身子一歪从鞍上滚了下来,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似乎受伤不轻。顾师言急忙上前相扶,乌介山萝在顾师言的臂弯环抱下转过身来,突然寒光一闪,一把匕首直插顾师言胸口,此时相距既近又是猝不及防,顾师言清楚地感觉到锋利冰冷的匕首刺入自己的左胸,心口一凉,望后便倒。那女子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撩开遮脸的幂缡,却是个容颜冷艳的少妇,哪里是乌介山萝!
       阿罗陀大惊失色,眼见主人仰面倒在地上,匕首仍插在胸口,也不知是死是活?当下掉头便朝顾师言这边奔来,两个胡人挥刀追击,阿罗陀铁棍向后一隔,“铛铛”两声,隔开两刀。刺杀顾师言的那个冷艳少妇本欲在匕首上踏上一脚,彻底结果顾师言的性命,见阿罗陀须发倒竖,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不禁心生惧意,当即扭身上马,声音清脆地招呼一声,那两个胡人也无心恋战,因坐骑前腿已折,只好步行,紧随那少妇迅速消失在夜色里。阿罗陀哪里还顾得上追击,双手抱起顾师言,不停地叫“巴婆罗巴婆罗”。顾师言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听到阿罗陀的呼唤,使劲睁开眼,气息微弱地道:“山萝———山———萝”,旋即昏厥过去。
       远处蹄声隐隐,那颉啜率众追来。
       
       曾留巫山梦里香
       顾师言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清醒过来先是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师父,寒山的诗我却喜欢这一首,‘有乐且须乐,时哉不可失。虽云一百年,岂满三万日。寄世是须臾,论钱莫啾唧。《孝经》末后章,委曲陈情毕’。”这少女的声音宛若黄莺出谷、乳燕新啼,又好比银筝轻拨、珠落玉盘,若非亲耳听到,顾师言真不信世上竟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俗谚“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原来世间最动听的声音不是来自丝竹管弦,而是少女的歌喉,这少女自是吟诗,却比唱歌还好听。
       顾师言怕这是在梦中,睁眼一看,见自己卧在一张云床上,竹布罗帐低垂,窗外阳光照射,房内明亮洁净,那少女的声音自外间传来。顾师言双肘一撑,就欲坐起,不想左胸一阵剧烈疼痛,忍不住“啊哟”一声,这才记起自己身受重伤,却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听到顾师言的呻吟,床前猛然立起一人,面黑齿白,耳戴银环,正是阿罗陀,掀开竹布帐,见顾师言醒来,大喜,嘿嘿憨笑。外间随即进来一人,手持念珠,口宣佛号,却是老僧吉备真备。顾师言挣扎着要起身,老僧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肩头,微笑道:“檀越伤口尚未愈合,还须静养。”顾师言感激道:“多谢大师相救。”老僧道:“檀越吉人天相,伤在心脾之间,脏腑未损,不然老衲亦无法施救。”
       原来,顾师言重伤昏迷后,那颉啜领着十九回鹘勇士刚刚赶到,当即将顾师言送上佛崖寺,老僧吉备真备当真是无所不能的,歧黄之道竟也精通。正施救间,山下又有大队唐兵急驰而至,却是与顾师言主仆二人在韩城分道而行的那个回鹘勇士领兵前来,那颉啜得知兄长重伤,又听老僧说顾师言性命无碍,于是,连夜奔赴大散关去了。这都是两日前的事,这期间顾师言一直昏睡不醒,伤势固然不轻,连日奔波也已疲惫过度。
       顾师言获悉那颉啜无恙,心下一宽,旋又想起乌介山萝依旧毫无音讯,不禁叹了口气。老僧知他心思,宽慰道:“若是老衲所料不差的话,檀越所寻之人还在长安城。”顾师言一想,觉得老僧说得在理,此一路关卡重重,敌人掳了山萝去,追兵四出,岂能轻易西出阳关!反倒是长安城是安稳的藏身之地,长安城人丁百万,胡汉混杂,藏个把人实非难事。老僧心思缜密,令顾师言大为佩服。
       此后数日,顾师言一直在佛崖寺养伤,老僧吉备真备的疗伤草药甚是灵效,伤口已然结痂,可以下床轻微走动。这日午后,顾师言见天气甚好,便要到户外走走,舒舒闷气,也想解开心中一个疑问:那日在外间吟诗的少女是谁?是否就是梅林中遇到的那白衣女郎?
       一出禅房,便是梅林,顾师言信步朝梅林中行去,阿罗陀在后跟随。梅林幽深,积雪未融,顾师言自东向西穿林而过,见前边是一山崖,山崖上有三间精舍,门户虚掩,寂静无人。
       精舍内的摆设极为清雅,顾师言一眼看到的是琴台上的一张七弦琴,琴弦泛出冷幽幽的光泽,不禁心中一喜,他曾师从卢藏用学琴,于此道颇有会心之处,只是后来专心于棋,琴技有所荒疏,此时见良琴在台,不免技痒,便上前试试琴音,轻按徐拨,但听“铮铮琮琮”,音色极美,兴致上来了,便弹奏了一曲《蒹葭》。
       正自陶醉之时,忽听门外有人曼声吟道:“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顾师言闻声大喜,急忙立起身快步来到门外,也顾不得动作过大牵扯得伤处一阵疼痛了。然而精舍外的山崖空地上,只有阿罗陀一个人在那揉眼搔头,一脸的困惑,顾师言问他刚刚有谁到过这里?他手指梅林方向,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顾师言心想,这事怪了,明明听到少女吟诗声,为何一眨眼就不见了?精舍距梅林有七八丈地,哪有这么快的身手能倏进倏退?
       顾师言也就没心思弹琴了,与阿罗陀二人穿过梅林回到栖身的禅房,却见老僧吉备真备在房中相候,还带来了一副棋具,笑道:“顾檀越是当今棋坛第一高手,老衲虽已多年未与人弈棋了,但方家在此,不请教一局连佛祖都要见怪的。”顾师言连称“岂敢”,又道:“大师此言折煞晚辈了,晚辈的恩师卢讳藏用当年向你学过琴,大师可说是晚辈的师祖。”吉备真备道:“韩文公有言‘能者为师’,休论这些辈份虚名。老衲是北派禅宗的弟子,吾师神秀上人曾言琴棋之道驰心逸性,有碍修行,但老衲执迷不悟,可见天生俗骨,难得解脱了。”顾师言道:“大师何必过谦,晚辈斗胆放肆一句,这世间僧尼多而修行者少,如大师这般慈悲为怀心中有佛者有几人?”老僧一笑道:“顾檀越具广长舌相,能说会道,且先手谈一局,棋中乃见真性情。”
       两人纹枰对弈,顾师言恭恭敬敬执白先行,他知吉备真备棋力甚高,因此每一着都凝神细想,丝毫不敢大意。而老僧吉备真备倒是心思敏捷,落子如飞,吉备真备六十年前就有“快棋王”的美誉,以算路快而准著称,未想年过九十,风采不减当年。老僧人虽慈和,但棋风凌厉,扳头扭断,着法凶狠,而且攻守弃取张驰有度,并不是一味的恋战嗜杀,宛然盛唐王积薪之流的力战风格。顾师言逢此强手,抖擞精神,沉着应战,牢牢把握住大局,并在中局弈出飞镇的好手,老僧顿时陷入沉思。
       顾师言见老僧迟迟不落子,内急起来,起身出门欲行方便,一拉开门,正见门外一白衣女郎竖起右手食指贴于唇鼻间作“嘘”声,似在示意目瞪口呆立在那儿的阿罗陀别出声,那白衣女郎扭头与顾师言打了个照面,一张俏脸登时变得绯红,纤足一顿,整个人如飞鸟投林般掠起,转瞬间消失在梅林中,这等轻盈美妙的轻身功夫,顾师言真是闻所未闻。
       老僧还在苦苦思索,总觉白棋飞镇之后黑棋很难措手,且白棋全局厚实,黑棋中腹棋形薄味道恶,已呈败象,苦思无策,投子认负,叹道:“顾檀越之棋蓄劲藏锋,不战屈人,为古来所无,老衲甘拜下风。”顾师言也对吉备真备如此高龄行棋思路依然清晰深表叹服,却又直言道:“此局面黑虽稍稍不利,形势却未大坏,且实空黑尚领先,大师何以轻易放弃?”老僧含笑道:“处劣势而意图翻盘,无非胡搅乱战寄望于对手出昏招,如此患得患失,于人心智有损,离围棋‘忘忧’之旨远矣。老衲下棋一旦处于劣势,顿觉四大皆空,一切名利之心涣然冰释,所以说弈棋亦可参禅。”
       老僧此言语带玄机,顾师言却没细想,话锋一转说到山崖边精舍里的七弦琴,装作不经意地提到那白衣女郎。老僧面色一肃,道:“顾檀越千万不可和她说话,不是老衲危言耸听,此女是个祸胎。”
       顾师言表面唯唯,心下不以为然,料想老僧有不愿对外人明言之事,以此为托辞,当下也就不提,只与老僧谈棋论琴。
       “檀越可曾听过楸玉棋枰的传说?”老僧吉备真备忽问。
       “晚辈有所耳闻,却是不信,若果有这等事,那真是岂有此理了!”
       老僧笑道:“此事的确荒唐,只要拥有楸玉棋枰与冷暖玉棋子就能天下无敌,那么我辈学棋做甚?”
       顾师言道:“又传闻这副楸玉棋具乃东海神木所制,有长生不死的神效,这更是无稽之谈了!”
       老僧却不回答,出神良久,忽道:“老衲三十年前于琉球王宫亲眼见过这副棋具。”
       小沙弥来报,有客前来探访顾檀越。顾师言问是谁?呆头呆脑的小沙弥说不认得。顾师言摇头微笑,便与老僧一道,随小沙弥穿过梅林来到前殿。迎面一人却是校书郎郑颢,顾师言微觉诧异,却见郑颢背后三个随行的小厮跳出一个,冲顾师言眉花眼笑道:“小顾,你好好的嘛,听说你被人杀了一刀,伤在哪?让我瞧瞧。”顾师言定睛一看,这白白嫩嫩的小厮竟然是万寿公主,还有个小厮是自己府上的侍僮泉儿,泉儿喜极而泣道:“公子,你可把我们急死了。”因老僧吉备真备在场,顾师言不便向公主施礼,只是说:“你怎么来了?有二百里路呢!”
       
       一旁的郑颢见公主对顾师言态度亲昵,不禁妒火中烧,却又不便发作,只是冷言冷语道:“他会受什么伤!又没把乌介山萝追回来,受伤也是白搭。”
       公主没理会郑颢说什么,歪着头绕顾师言转一圈,细细打量,见顾师言五官齐全,也没缺胳膊少腿,又问:“伤在哪呀?”顾师言手抚左胸,道:“这里被刺了一刀,多亏这位吉备大师相救,现在好多了。”公主笑眯眯道:“我原以为你只会下棋,是个棋呆子,没想到还会耍刀弄剑,跟谁学的?教教我。”公主一副好学不倦的样子。
       天色向晚,老僧陪顾师言等人在膳堂用罢斋饭,命小沙弥安排郑颢等人住宿,便独自做晚课去了。公主哪里肯安分,道:“小顾,你的伤不碍事吧,我们出去走走,呆在这庙里好生无趣。”顾师言便领着她与郑颢二人来到梅林,没走几步,隐约听得琴声“叮咚”,顾师言心中一动,迈步朝梅林那侧的山崖精舍行去。
       山间寂静,琴声清丽可辨,顾师言听出这是他午后弹奏过的那曲《蒹葭》,弹琴者指法纯熟,回环往复间琴意如诉,顾师言自愧弗如,心想:莫非是吉备大师在此鼓琴?那稚气未脱的白衣女郎不可能有如此琴技!
       公主笑道:“和尚们倒是风雅得很,又是弹琴又是下棋的。郑颢,哪天你也来做和尚吧。”郑颢愠怒道:“为什么偏叫我做和尚!顾训又会弹琴又会下棋,他做和尚合适。”公主拍手笑道:“很好,你们两个都来做和尚,就拜那个老和尚为师,郑颢今年二十五,是师兄;小顾二十三,是师弟。阿弥陀佛,哈哈,笑死人了!”
       顾师言看一眼郑颢愠怒的样子,心下暗笑,口里道:“江东顾家只我一棵独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下还要娶妻生子,和尚是不做的,郑颢郑大人也许已看破红尘,想做和尚也未可知。”料想郑颢闻言必然气恼,未想郑颢只是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道:“郑颢蒙圣上眷顾,一心想着为圣上和国家出力,不像某些负恩之辈只顾一己之私。”
       顾师言听了这冠冕堂皇的话,一时也无话可答。那万寿公主却脸儿一红,问顾师言道:“你要娶妻生子,想娶谁呀?是不是想娶乌介山萝?怪不得你拼着小命要把她找回来。”
       这时,三人已穿过梅林,来到了山崖上。琴声嘎然而止,三间精舍竟然没有灯光,在暗夜里无声无息。
       顾师言朗声道:“是吉备大师吗?”精舍里无人应答。公主也叫道:“里面有人吗?”未见丝毫动静,公主道:“和尚们装神弄鬼的,方才明明听到这里有人弹琴,怎么眨眼就走了?郑颢,你是大师兄,你进去瞧瞧。”郑颢闻言反倒后退了一步。
       顾师言上前推开虚掩的门,摸出火摺,“哧”地一声点燃,见西首短几上有一烛台,烛台上插着支用了一半的红烛,这红烛显然是刚刚被人吹灭的,还散发着一丝烛芯的焦香味,那张七弦琴依旧横在琴台上。公主走过去趺坐在琴台一侧,道:“和尚走了,我来弹奏,我弹一曲《山居吟》,好听得很的。”公主右手一按,左手一舒,姿态倒是不错,但听清越的商音“铮铮”两声,郑颢赶忙喝一声采。正这时,精舍内忽然起了一阵冷风,下临深崖的那扇木窗陡然被风刮开,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别动我的琴。”随即有一白衣人飘然穿窗而入,夺过那张七弦琴抱在臂弯里,俏脸薄怒,秀眉微蹙,正是那白衣女郎。
       公主先是吃了一惊,见是一个娇怯怯的少女,胆气便壮了点,道:“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琴!就算是你的,弹弹又有什么要紧?”郑颢帮腔道:“这位姑娘,你可知她是谁?她是大贵人,普天之下没有她不能动的东西!”顾师言听郑颢的话有点仗势欺人,生怕白衣女郎翻脸,这女郎来去如风,身手定然十分厉害,一怒之下伤了公主那就糟了,赶忙抢上一步,正待解释,忽听门外一冷冷的声音道:“大贵人!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我们衣羽更高贵?”
       那白衣女郎“哼”了一声,抓住七弦琴用力一拗,琴弦绷断,声如裂帛,七弦琴从中断为两截。白衣女郎将断琴掷在公主脚下,道:“你弹去吧!”扭身出门。万寿公主何尝受过这般对待,她小性子上来了,也不怕白衣女郎功夫厉害,冲出去叫道:“我是公主,你敢对我无礼!”
       顾师言、郑颢二人赶忙跟了出来,见白衣女郎立在一中年妇人身后。这妇人约四十来岁,眉目甚美,只是脸颊瘦削,颇有乖戾之色,排场却是不小,有四个青衣小婢提着四只精致的碧绿灯笼两边相候,妇人身后又有四位黑带抹额衣衫单薄的白衣侍者,顾师言认得其中一个便是那日在山下闪电般击毙一胡人的留发侍者。
       只听那妇人冷笑一声,傲然道:“什么公主敢在这里撒野!衣羽,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妇人身后那白衣女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妇人皱眉道:“吉备真是老糊涂了,留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在这做什么!”说罢,衣袖一甩,四个青衣小婢一齐转身,灯笼在前引路,缓缓往山顶而去。
       这中年美妇并不如何疾言厉色,但举止间自有一股高华威严之仪,万寿公主虽然娇纵,在这妇人跟前却也不敢放肆,直等她们一行人绕过山崖不见了才轻声发问:“小顾,你知道这女人是谁?”
       三人败兴而回,刚出梅林,就见老僧吉备真备匆匆走过来,稽首道:“阿弥陀佛,三位今晚不能在此留宿了,快快下山去吧。”公主叫将起来:“老和尚好生不晓事,这样黑天雪地的叫我们到哪里去!”老僧也不解释,只是念佛。顾师言心知定是因为那中年美妇的缘故,虽觉满腹疑团,却不想让老僧为难,合十敬礼道:“那就不打扰大师了,我等这就下山去。”老僧脸有愧色,道:“怠慢怠慢,顾檀越之伤已好了十之七八,多多保重吧。”手捻念珠,掉头而去。接着,便有个小沙弥提着盏灯笼过来,说送各位施主下山。这时,操着镔铁棍的阿罗陀、泉儿和郑颢的那个小厮、赶车的车夫也都被赶出来了。
       公主气得直跺脚,下山路上不住口骂那老和尚,忽然拍手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郑颢自然要请教公主明白了什么?公主道:“那个装模作样的女人定是这老和尚的相好,和尚惧内,就把我们赶出来了。”顾师言道:“不可乱说,吉备大师是有道高僧。”郑颢道:“什么有道高僧!我看那个凶巴巴的白衣少女便是他们二人的私生女,不信我们问问这小沙弥。喂,小沙弥,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是不是你们方丈的女儿?”
       一直低着头提灯笼照路的小沙弥满脸惊恐之色,死命摇头,突然转身丢下众人独个跑回去了。公主又是笑又是骂。众人摸黑来到山下找到马车,郑颢开口道:“这车哪坐得下这许多人!”公主道:“小顾一起来挤挤,这黑炭不要上来,我看着害怕。”郑颢脸拉得老长。顾师言见阿罗陀不知从哪牵出两匹马来,便道:“我和阿罗陀骑马,连夜赶回长安城也好,我正想早点回去搜寻乌介山萝呢。”公主过来拉住顾师言的手道:“让郑颢骑马,你有伤,和我一块坐车。”一边的郑颢又妒又恨,突然抢过阿罗陀手里的马缰,翻身上马,负气急驰而去。
       公主道:“郑颢他发什么癫!上车吧,我们慢慢追上去。”顾师言便上车与公主一道坐到车厢内,泉儿和郑颢的那个小厮缩着脖子坐在车辕边上,赶车人长鞭望空一击,“驾”的一声,两匹驾车的大马一齐用力,车轮辘辘滚动起来。
       十一月下旬的天气,夜里甚是寒冷,半轮下弦月直到二更天才升起在东山巅,道路依稀可辨,但车厢里依旧是漆黑一片,呆得久了,才隐约看得出一点轮廓。此时已行出四五里地,令顾师言觉得奇怪的是,平日里嘴巴没得停的万寿公主这么长时间竟然一语不发?便问:“公主,你睡着了?”黑暗里听得公主答道:“没有。”顾师言道:“那怎么不说话?”公主却不回答,隔了一会才道:“没什么。哎,你冷不冷?”顾师言道:“还好。”公主又问:“胸口伤处还疼吗?”
       顾师言听公主语气有点不对劲,似乎对自己生了情意,心想:孤男寡女暗厢独处大大的不妙,他可不像郑颢一心想做皇帝的女婿,也不喜欢这万寿公主,当下岔开话题道:“也不知郑颢跑到哪里去了?夜里骑马别有什么闪失才好。”话音未落,听见车厢外阿罗陀怪叫起来,又听车头那小厮叫道:“是我们公子爷!公子爷,谁把你吊到树上去了?”顾师言赶忙掀开车窗帘幕,顺着小厮的手势一看,淡淡的月色下,郑颢双手双脚被反绑着吊在路边一棵大栲树的斜干上。
       顾师言与公主都下了车。阿罗陀借了顾师言的佩剑,从马背上高高一跃,挥剑斩断了吊在树干上的绳索,郑颢整个人登时往下急坠,吓得他惊叫起来,阿罗陀半空中将他接住,轻轻放在车辕上。
       郑颢头发散乱,两颊肿起,似乎半个时辰不到就胖了许多。公主大为愤怒,问:“郑颢,谁把你打成这样?好歹也是我父皇的臣子,谁敢如此大胆?”郑颢咿咿唔唔道:“我也没看清,我正骑马呢,突然身子就悬了起来,被打了几记耳光,就给吊起来了。”公主跺脚道:“你也真是的,被人打了还吊起来,却连是谁都不知道。唉哟,对了,会不会是抓走山萝的那帮子胡人?”顾师言道:“说不准,此地不可久留,快走吧。”
       郑颢骑的那匹马早不知跑到哪去了,郑颢只得垂头丧气地上车与顾师言坐在一起,其实车厢颇为宽敞,四五个人也坐得下。万寿公主心眼不错,不住口地安慰郑颢。郑颢很觉没面子。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在公主面前出了这么个大丑,还被姓顾的看在眼里,心下郁闷,一言不发。起先公主还一会儿骂和尚一会儿骂胡人,又自言自语胡乱猜测,见郑颢和顾师言都不答腔,觉得没劲,睡意一阵阵袭来,有点撑不住眼皮了。
       车轮辘辘声单调乏味,顾师言也觉困倦,耳听得车厢外阿罗陀骑马“得得”跟随,也不知行了多少路,鼻中忽然闻到一丝淡淡的幽香,非兰非麝,若有若无。接着,便有一个温软娇小的身子靠到他怀里,柔软的小手攀住他脖子。顾师言一下子睡意全无,全身僵了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心中叫苦:“这公主直如此色胆包天,这会儿动起情来了,我顾训这辈子要毁在她手里了。”那公主愈发放肆起来,粉颊贴在顾师言脸上,在他耳边轻轻嘘气,弄得顾师言痒痒的,不禁面红耳赤起来,伸手抓住公主双肩要推开她,不想公主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顾师言怕惊动郑颢,也不敢用力。
       出了松果山二十里山路,此去长安便是通衢大道,路上已无积雪,马车轻快了许多,寒夜无声,偶尔听到赶车人甩一下鞭,给马匹提神。
       那公主伏在顾师言怀里竟似睡着了,温热的身子幽香阵阵,弄得顾师言两手不知往哪儿放,只觉口干舌燥,一颗心“怦怦怦怦”跳得厉害,生怕郑颢都会听到这心跳声。公主身子扭了扭,脸颊贴在顾师言胸口处听他心跳,却触到了顾师言伤口,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公主当即察觉,拉着顾师言的左手亲吻了一下,意示安慰。顾师言万万没想到这娇蛮任性的公主竟这般温柔可人,不禁浑身燥热,情欲之念大起。顾师言虽未娶妻,但与朋友交游饮酒之际也常出入青楼曲坊,早知情欲滋味。而且在唐人看来,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不免迂腐做作,万寿公主如此投怀送抱,却之不恭。顾师言已然情动,双臂一环,将公主温软的娇躯紧紧抱住,那公主仰起脸凑上来,四唇相接,顿觉天旋地转。
       车厢一隅的郑颢也许腿坐麻了,使劲伸腿,突然开口问:“到哪了?到曹家庙了吗?”把顾师言吓了一跳,他怀里的公主也坐直身子,黑暗里听得她轻笑一声,就见车门帷幕一掀,朦胧中白影一闪,那公主竟似窜出车外去了。顾师言失声叫道:“公主!”蓦然听到车厢里公主的声音道:“做什么?我都睡着了,到长安城了吗?”
       一时间,顾师言如坠冰窖。
       只听赶车人回答道:“回公子爷,到长安城还早得很呢,还有一百多里地。”顾师言撩起车窗帘幕往外看,缺月西沉,天地漆黑,约莫是四更天。郑颢咕哝道:“掀来掀去做什么?风透进来冷死了。”顾师言呆呆坐着,心乱如麻。
       天色渐明,车厢内熹光透入,人物面目逐渐清晰,公主见顾师言脸色苍白,便问:“小顾,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痛了?”脸颊肿肿的郑颢“哼”了一声。顾师言笑了笑,道:“没什么,坐了一夜的车有点疲乏。郑颢兄要不要先到前边集镇找医生敷点膏药?”郑颢摇摇头。公主道:“那到前边吃点东西吧,又冷又饿,真受不了!”
       马车到达曹家庙时天已大亮,曹家庙是长安城外第一大集镇,离长安城尚有八十里地。公主随顾师言下车去镇上吃了碗羊肉面,命小厮给车上的郑颢送一碗去。吃罢继续赶路,公主道:“小顾,你老是撩开窗帘东张西望做什么?这路上有什么好看的!”顾师言微觉脸热,便坐定不动。公主又道:“我这次偷偷跑出来,父皇知道了一定会责骂我。郑颢还伤成这样,怎么向父皇说呀?”顾师言道:“不能让皇上知道郑颢兄是被人打伤的,只说是跌伤的。”一边的郑颢连连点头。
       巳末时分,马车驶入长安城,顾师言命阿罗陀与泉儿先回去。郑颢自觉无颜面见皇上,要马车先送他回府,然后由顾师言送公主回宫。宣宗听得公主与顾师言回来了,立即召见。一见公主便责备道:“你这妮子当真胆大妄为,竟敢私自出城。郑颢呢,怎么不敢来见朕了?”公主做出小女儿娇态道:“父皇,孩儿知错了,孩儿是听说顾训被人杀了一刀,就想去看看他,让郑颢陪孩儿去的。父皇,你也不要责罚郑颢,他在路上跌了一跤,脸都跌破了。”宣宗“哼”了一声,脸色慈和下来,道:“快到你母后那里问个安吧,你这妮子,把你母后急坏了,去吧。”万寿公主冲顾师言做个鬼脸,一边道:“多谢父皇隆恩。”格格笑着碎步而去。
       
       宣宗问了顾师言伤势后,喟然叹道:“此番若非顾卿,温莫斯兄弟必然同遭毒手。顾卿想必还不知温莫斯已然伤重不治了吧?”
       顾师言“啊”的一声,黯然道:“微臣无能,未能阻止温莫斯将军追出大散关。”宣宗道:“这事须怪不得你,逸隐啜老奸巨滑,温莫斯兄弟哪里是他的对手!哦,对了,那颉啜昨日回来见我,说他兄长临终只说一个‘顾’字,不知何意?”顾师言道:“温莫斯将军重伤后曾托我将一碧玉猛虎转交那颉啜将军,我还未及交给他。”内侍禀报那颉啜将军求见。宣宗对顾师言道:“他定是听说你回来了,急着见你。”
       那颉啜满眼血丝,削瘦不少,一见碧玉猛虎,这魁梧的大汉竟呜咽出声。宣宗宽慰道:“爱卿不须伤感,汝兄既将这虎符传于你,你便是回鹘之王,复国锄奸,任重道远,且自珍重。”那颉啜跪拜道:“那颉啜父兄之仇全仗皇上作主。”宣宗道:“爱卿请起,朕自当为你等作主。逸隐啜以为联合吐蕃论恐热,就敢小觑我大唐,在我京城杀我臣子,如不除之,四方属国将笑我大唐无能,不复朝拜矣。”那颉啜叩首道:“多谢皇上!”宣宗沉吟片刻,又问那颉啜:“山萝公主还没有音讯吗?”那颉啜眼望顾师言,摇头道:“不知那些贼子把她掳到哪里去了!”顾师言道:“山萝公主定然还在长安城。”
       宣宗听了顾师言的分析后点头道:“此言有理,那么就命京兆尹多遣人手四处暗访搜寻,命九门提督明里放松守备,暗地里多多留意,诱敌出动,一举擒之。”
       召见毕,顾师言与那颉啜告退。二人于宫门外分手,那颉啜道:“顾兄弟,明日请到寒舍一叙,哥哥我有事与你商议。”那颉啜经此一役,视顾师言已如兄弟。
       顾师言住所在小雁塔下的桃园湖畔,前后三进,占地数亩,有僮仆十余人,一见顾师言回来,无不欢喜。应门奚僮禀道:“公子,昨天有个叫温庭筠的士人找你,小的说公子在潼关佛崖寺养伤,他就说要赶到那里去看你,怎么公子你没遇上他?”顾师言喜道:“温飞卿来京城了?很好!那么定是在路上错过了。”
       顾师言没看到阿罗陀,便问泉儿。泉儿道:“在朝阳门的时候,他突然打手势叫我一个人先回来,他飞也似地跑了,像是去追什么人。”顾师言心想:阿罗陀发现什么了?多日疲于奔命,也无心细想,命仆人备热水,洗浴歇息去了。睡到掌灯时分,忽被厅庑间传来的人声吵醒,侧耳细听,不禁失笑,原来是酒友来访。
       豺狼在邑龙在野
       顾师言交友无所顾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一言相投,便是他的座上宾。他好繁华、喜热闹,有酒共饮,无客不欢,真可谓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此夜来访的客人共有四位,一位是校书郎郑颢之弟郑颀,郑颢虽与顾师言不睦,其弟郑颀却与顾师言过从甚密,郑颀无意于功名,每日饮酒赋诗,自比诗仙李太白,不过他的诗写得不怎么样,擅长的是行酒令,诸如律令、骰盘令、抛打令无不精通,且文辞雅丽,有捷才。另一位是河东术士柴岳明,时人称其为有唐以来第一阴阳家,认为贞观年间的袁天罡、李淳风与他相比,犹有不及,其青囊风水术据说应验如神,京中达官富户争相延请其卜地相宅。第三位却是湖州威武镖局的镖师云天镜,不但武艺极高,围棋也是不弱,有顾师言授三子的棋力。还有一位顾师言不认识,此人头戴毡笠,脚穿赤皮靴,身形高瘦,手大臂长,颇具异相,年龄约在五十开外。顾师言拱手道:“这位朋友是———”云天镜道:“顾公子,这位便是在下恩师尉迟玄先生。”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郑颀、柴岳明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听过尉迟玄的大名。顾师言更是又惊又喜,深施一礼道:“今日得睹前辈风采,幸何如之!”尉迟玄淡淡一笑,抱拳还礼,道:“顾公子乃海内才俊,‘江东孟尝’之名天下知闻,尉迟玄一介匹夫,何劳挂问!”一边的郑颀喜道:“尉迟先生是剑道大宗师,顾兄却是当今弈林第一高手,道虽不同,想必亦有相通之处,两位好生亲近亲近。”尉迟玄闻言哈哈大笑,声震屋瓦。顾师言摇头道:“惭愧,在下怎敢与尉迟前辈相提并论。”却听尉迟玄道:“这位公子说得是,世间技艺俱有相通之处,如能触类旁通,相互映发,当能更进一步。”
       奚僮来报阿罗陀回来了,说阿罗陀浑身是血。顾师言大惊,急忙奔去相看,却见阿罗陀左肩与右胸各插一柄弯月飞刀,手中镔铁棍只剩半截,似被利器削断。阿罗陀身中两刀,血流如注,却还能回到这里,一见顾师言,面露微笑,说了几句梵语,终于力竭,颓然倒地。云天镜上前割开阿罗陀皂袍,掌心内劲一吐,插在阿罗陀身上的两柄飞刀“呛啷”落地。云天镜出手如风,点了阿罗陀伤处的穴位,创口立即止血,又从怀中摸出一盒药粉,洒于刀伤处。
       这阿罗陀勇悍过人,只晕眩得片刻,便即醒转,又拗口倔牙地说着什么,见顾师言听不懂,就比手划脚,神色甚是焦急。术士柴岳明忽道:“他说在朝阳门发现一曾与他交过手的胡人,便追了下去。”阿罗陀连连点头,面露喜色,又叽哩咕噜说了一大串。郑颀喜道:“柴神仙竟然懂得梵语,当真稀奇。”柴岳明微微一笑,接着道:“他说在西郊一波斯人的大庙里发现了一位女子的踪迹,或许便是顾公子要寻找的那位姑娘,他未及脱身,便遭到几个胡人围攻,追杀数里,若非得一高人相助,已然毙命于胡人飞刀之下。”顾师言使劲握了握阿罗陀的手,道:“阿罗陀,真难为你了,好好养伤吧。”
       众人回到厅堂,见尉迟玄独自一人在那自斟自饮,身外之事恍若不闻,顾师言正待开口说话,却见尉迟玄突然立起身来,顾师言只觉眼前一花,尉迟玄已到了廊下,身形一晃,飞身上了屋顶,听得他一声暴喝:“下去吧!”但听兵刃相击一声刺响,从屋顶掉下一柄短刀,被击落兵器的是谁?
       云天镜当即舞刀飞身上了屋顶,一招“夜战八方”护住全身,眼光一扫,沉沉夜色下只见恩师尉迟玄一人萧然独立,并没有敌人的踪影。云天镜叫道:“师父。”尉迟玄举目远望,好半晌才摇摇头,道:“此人身法之快当真匪夷所思。”说罢,飘然跃下,从顾师言手里接过那柄短刀细看,短刀没有任何花纹镂饰,刀身长不过一尺,刀尖处呈弧形翘起,与刀把之弧形相对,略作“S”形。尉迟玄左手两指捏住刀尖用力一掰,刀身整个弯转过来,却并不折断,手指一松,刀身又回复如前。尉迟玄赞叹道:“好刀!”顾师言问:“尉迟前辈方才与何人交手?”尉迟玄道:“此人一直在屋顶窥探,我本想迫他下地,岂料他身法怪异,一眨眼就消失了。其刀法虽不足惧,但如此诡秘的身手却是令人难以防范,顾公子要多加小心。”顾师言道:“阿罗陀说有一高人助他脱险,莫非便是此人?”云天镜道:“既然是友非敌,何必藏身屋顶?”
       去问阿罗陀,阿罗陀却说救他的那位高人未用任何兵器,至于身形外貌,阿罗陀是一脸茫然。顾师言道:“莫非是追杀阿罗陀的人一路跟踪至此?”郑颀大声道:“顾兄你真是糊涂,柴神仙在此,他屈指算一算,岂不胜过你的胡乱猜测!”
       柴岳明也不推辞,净了手,以大六壬占卜术推演一卦,道:“用爻安静,不生不克,此人非敌非友;变爻临寅卯之地,此人来自东方;财爻动,化为坤卦,此人在找寻一女子。”郑颀道:“这就奇了,我们这里哪有什么女子?既然非敌非友,那么就是找错人了。”柴岳明道:“卦象本来晦涩难明,各位记住山人今日之言,日后自然应验。”
       顾师言道:“那帮胡人踪迹既已被发现,定会转移它处,此时也别无它法,只有去那波斯人神庙察看,或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尉迟前辈、柴仙师、云师傅、郑颀兄,在下失陪了,要立即赶到那颉啜将军那里告知此事。”云天镜甚是仗义,道:“顾公子,如用得着云某,请明言。”说着,眼望乃师,意欲请师父一并相助,但尉迟玄神色澹然,不动声色。顾师言喜道:“有云师傅相助,在下求之不得。”
       尉迟玄手扶毡笠,道:“尉迟玄从天山北麓之碎叶城不远万里来到长安,是奉北庭都护府之命,追杀叛将朱邪元翼,因此不敢耽搁,莫怪。就此别过。”说罢一拱手,转身大步便行。顾师言微一凝神,抢上一步道:“尉迟前辈且慢走。”尉迟玄止步回身,问:“还有何事?”顾师言道:“在下前几日见过一个名叫朱邪长云的羯胡人,不知此人与前辈所言之朱邪元翼有无干系?”
       “朱邪长云?”尉迟玄浓眉一挑,双目熠熠有光,道:“此人便是朱邪元翼之长子,与其弟朱邪赤心并称‘瀚海双雄’,为其父左右臂。”顾师言道:“正是正是,那日在大散关外伏击温莫斯将军的胡人中就有一个叫朱邪赤心的,还有一个叫结藏。”尉迟玄点头道:“很好,他们都来了,朱邪元翼那老贼定也在此,原来老贼率众东来是为了除掉乌介可汗的两个儿子。”顾师言道:“他们还掳走了可汗之女乌介山萝,据说是要献与吐蕃论恐热,在下刚刚得知乌介山萝被他们藏在西郊波斯教神庙内。”话音刚落,尉迟玄已闪身出门,“事不宜迟,我先去了。”声音已在十余丈开外。云天镜忙道:“顾公子,我也先走一步。”迅即追出门去。
       顾师言当即备了马车前往右金吾将军府,那颉啜闻言,急召手下回鹘勇士,领金吾台所部三百禁军,火速赶赴西郊袄教神庙。当时长安城只有二处袄教寺院,一处在玄武门外,一处便在西郊,叫阿胡拉神庙。路上,那颉啜得知有尉迟玄相助,大喜过望,道:“尉迟玄肯出手,朱邪元翼父子三人死期不远矣!顾兄弟,当日害我父王虽是出于逸隐啜之奸计,但双手沾满我父王鲜血的却是朱邪元翼这老贼,现在更有我兄长之血仇,我与老贼不共戴天。”顾师言问:“据小弟所知,尉迟玄一向独往独来,当年武宗皇帝征召其入朝他都不答应,何以会听命于北庭都护府?”那颉啜道:“朱邪元翼原本是北庭节度使高仙芝部下骁将,奉令助我父王镇守天山南麓之龟兹、于阗二镇,三年前高仙芝暴病而亡,朱邪元翼随即叛逃吐蕃。高仙芝之死与朱邪元翼定有干系,而尉迟玄早年曾受知于高仙芝,自然要助北庭都护府擒杀朱邪元翼以报高仙芝知遇之恩了。”
       此时已是亥夜时分,长安全城宵禁,宽阔的大道上行人稀少,三百余匹战马夹道奔驰,好似巨雷隆隆滚过,过了亥时还敢在长安城纵马驰骋的只有六部禁军。出了西直门,此一路便无高大建筑,可放眼数里开外,却见前面有烟火映射,正是阿胡拉神庙方位。顾师言大惊:“神庙失火了!”众人催马疾驰,风驰电掣般赶到神庙前,果见神庙火焰熊熊,神庙主楼已然倒塌,似已燃烧多时,火气一逼,还可闻到焦臭味,想必有人死于这场大火。四周观火者如堵,却没人去救火,众禁军驱散观火的闲人,见火势方炽,只能望火兴叹。顾师言骑在马上四处寻看,却不见尉迟玄与云天镜二人,颇觉诧异。坍塌的神庙主楼前有数十名波斯胡人团团围坐,圈内盘坐一须发俱被火烧焦的老者,那老者已然不能独自盘坐,身后有二人扶持他坐直身子,老者双手被火烧得皮肉糜烂,指尖焦黑,仍努力以手势作火焰之形,口中呢喃诵念经文。良久良久,老者双手一垂,数十位波斯胡人一齐高呼:“大祭司归天,大祭司归天,长驻光明本尊座下,永脱尘世黑暗之苦。”沉沉夜空下,那神庙的废墟在熊熊火光下美丽非凡,神庙大门四周全是腾腾的火焰,而门框隔开的却是宁静无声的夜幕,仿佛一扇永脱尘世苦难之门。
       那颉啜等人为这庄严气氛所震慑,眼看着那一众波斯胡人抬着那老者遗体消失在黑暗里,竟没有上前问讯。顾师言道:“贼人行事老辣,竟一把火烧个干净,又不知他们将山萝藏到哪去了!”那颉啜道:“总算得知他们还未将山萝带出长安,不怕搜不到。”顾师言道:“尉迟玄前辈与其弟子云天镜先一步赶来了,为何不见他二人踪迹?莫非他们已然发现贼人行踪追下去了?”那颉啜当即命三百金吾禁军举火把四下搜索,却一无所获。顾师言道:“如此大张旗鼓明火执仗地搜寻,恐怕没有什么结果,不如先回去,多遣人手化作平民百姓于胡人聚居处暗察,长安胡人虽有数万之众,却不信朱邪元翼他们能不露蛛丝马迹。”那颉啜对顾师言是言听计从,即命禁军回城。大火渐渐熄灭,远远看去,教神庙已成一堆灰烬。众人策马回城,将到西直门,忽见前面先行的禁军鼓噪起来,有一彪人马拦路。那颉啜拍马向前,要看看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敢拦禁军的道?
       拦路人马约有五十余人,兵强马壮、军容整肃,分明是神策军旗号,那颉啜认得当头一人正是左神策军副使蒋士澄,便执缰拱手道:“原来是蒋大人。”这蒋士澄略一还礼,神态颇为倨傲,道:“右金吾将军何以深夜率大队人马驰骋喧哗,惊扰了圣上可不是小事。”
       蒋士澄白面无须、声音尖细,分明是一太监。那颉啜职位虽居蒋士澄之上,但一来那颉啜是归顺的异族,再者左右神策军是六部禁军之首,由羽林卫一分为二组建而成的,是皇帝的嫡系禁军,而且唐王朝自玄宗后一直由宦官把持朝政,不要说宰相由宦官们指定,即使是谁做皇帝也是宦官说了算,当今皇帝宣宗若非得大太监左神策护军中尉马元贽之力,如何能以光王的身份继承大统呢!
       
       那颉啜于马上恭恭敬敬地如实禀告。蒋士澄忽问:“下大棋的顾师言在这里吗?”那颉啜赶忙回头招呼顾师言,以为有什么好事,殊不知顾师言已然大难临头。
       顾师言心知不妙,硬着头皮上前,还未开口说话,猛听蒋士澄喝道:“拿下!”数名神策军士如狼似虎一拥而上,将顾师言揪下马,五花大绑绑起来。那颉啜惊道:“蒋大人,这是为何?”蒋士澄道:“这厮不过是小小的一个不入流的棋待诏,半月前竟敢殴打我鹘坊内官,打狗还得看主人,打伤我们内官不就是藐视圣上,和圣上作对吗?谅他一个九品棋待诏没这狗胆,定是受了他人指使,敲山震虎,想给我们内官一点颜色看看,此事不查个水落石出,也教人小觑了我们内官。”说罢一挥手,“带走!”两名神策军士推搡着顾师言就走。
       那颉啜纵马上前拦住道:“且慢!蒋大人,这位顾兄弟与小将是生死之交,还望大人网开一面,饶恕他这一次。”蒋士澄斜眼瞅着那颉啜,冷言冷语道:“右金吾将军,这姓顾的犯下滔天大罪,你可莫要惹祸上身哦。”顾师言使劲挣扎,梗着脖子怒道:“顾某生平最见不得不平事,鹘坊太监欺压百姓,确是我出手教训的,何须他人指使,又算得什么滔天大罪!”蒋士澄喝道:“掌嘴!”就有一名神策军士上前抽顾师言嘴巴子。
       那颉啜大怒,挥起马鞭劈头朝那名神策军士抽去,“啪”的一声脆响,那神策军士右脸着了一记鞭子,血痕殷然。蒋士澄勒马后退一步,怒道:“那颉啜,你好生不识好歹,这笔帐日后与你算,我们走。”那颉啜拦住道:“把顾师言留下。”蒋士澄怒极反笑,道:“右金吾将军,若是我不放人呢?”那颉啜深深施礼道:“蒋大人,顾师言于我有恩,恳请大人看小将薄面,放他一马,小将定有重谢。”蒋士澄冷笑道:“看你薄面?还有重谢?嘿嘿,打伤我内官,又当面鞭打我神策军士,就凭你这轻轻巧巧的两句话就算了,你当我是三岁孩童,戏弄我?带走!”
       那颉啜心知此番得罪了蒋士澄,日后自己在朝中日子不会好过,想要借兵讨伐逸隐啜势必倍受阻挠,但太监们素来残忍,顾师言若被他们带走,不死也要脱层皮,回鹘人哪有弃朋友于不顾的,当下更不迟疑,拔刀出鞘,喝道:“不留下顾师言,休想走人。”身后回鹘勇士也一齐拔刀相向,那三百金吾禁军举起刀枪剑戟,将蒋士澄所部数十名神策军团团围住,呈环击之势。
       蒋士澄又惊又怒,道:“那颉啜,你想谋反?”那颉啜道:“只须留下顾师言,那颉啜自然恭送大人回城。”蒋士澄怒极,点头道:“很好!很好!我说呢,他一个小小的棋待诏有这么大胆,敢殴打鹘坊太监,原来是有右金吾将军这硬扎的后台,很好!很好!”顾师言大声道:“休得胡乱攀扯!顾某教训鹘坊太监时与那颉啜将军尚不相识。”蒋士澄左右看看,见这些回鹘人凶神恶煞的都不是吃素的样子,怕吃眼前亏,干笑两声,道:“咱家也不与你们一般见识,明日到皇上面前与你们理论,我们走。”数十名神策军拥着蒋士澄眨眼间走了个精光,留下个五花大绑的顾师言呆立在那里。
       那颉啜下马为他松绑,叹道:“兄弟,你惹下大祸了。”顾师言自己便有天大的祸事也不怕,但连累了那颉啜却是甚感内疚,抱歉道:“小弟行事鲁莽,连累了哥哥……”那颉啜手掌一竖,示意他不必说了,道:“你我兄弟,这些话再也休提,依哥哥之见,你先得避一避,这些内官是睚眦必报的,今日咱们可是把他们狠狠得罪了。先回去再说吧,上马。”
       两人上马,与一众回鹘勇士及禁军进了西直门。顾师言道:“这些太监欺人太甚,他们在外为非作歹,就没人管吗?”那颉啜道:“兄弟,你还年轻气盛,不知这世道之凶险,做哥哥的虽然来大唐不过两年,却也知这朝廷是宦官的朝廷,连皇帝都是借宦官之力登基的,更别说其它了。”顾师言默然半晌,心知那颉啜所言甚是,这下子恐怕要连累到那颉啜也无法在长安立足了,便道:“小弟孤身一人说走便走,只是大哥复国重任在身……”那颉啜道:“这些宦官若要逼迫于我,那我只好投奔卢龙节度使去,在大唐地界,只有这些藩镇是宦官管不到的。”顾师言甚觉内疚,道:“小弟这就去令狐绹那里询问对策,看此事可否挽回。”那颉啜道:“如此甚好,听说令狐绹与魏国公马元贽关系非同一般,他若为你说情,或有回旋余地。”
       那颉啜陪同顾师言来到令狐绹府上时,更鼓已敲过了三更。令狐绹睡眼惺忪,但一听顾师言得罪了蒋士澄,失色道:“糟糕,蒋士澄是马元贽的义子,这祸可闯大了。”又问:“你打了鹘坊小儿我也听你说过,过去半个月了,原以为没事了,不想现在闹出来了,只是他们怎么就知道是你干的?”顾师言道:“或许那伙太监当中有人认得我。这也不对呀,若是这样,也不会拖到今日才出事。”那颉啜道:“那是因为这些天你一直在外,他们找不到你。”顾师言道:“我昨日面见皇上时,皇上也没说我什么呀。”令狐绹摇头道:“顾兄弟,不是我说你,你哪里知道宫廷之险恶,你以为他们要到皇上面前告状找你麻烦,内官权势之大,暗地里弄死个人好比捏死只蚂蚁。”那颉啜与顾师言面面相觑。令狐绹来回踱步,想了想道:“法子也不是说没有,只怕顾兄弟心高气傲,不肯答应。”那颉啜忙问:“什么法子?”令狐绹看着顾师言,道:“魏国公马元贽是内官首领,我带你去向他求个情,只要他说不追究,那就没事。当然,向人求情免不了要低声下气,而马元贽脾气又有点怪,我担心顾兄弟放不下面子。”
       顾师言怫然道:“多谢令狐大人好意,顾某虽然不才,却绝不向阉竖乞怜。”令狐绹闻言心下不快,道:“祸是你惹出来的,又何必逞一时意气,连累了右金吾将军?”那颉啜当即道:“令狐大人,素闻魏公性情乖张,顾兄弟若去向他求情,必受其折辱,大不了高飞远走,不信这些内官还能杀我们的头!”令狐绹默然。
       二人辞了令狐绹出来,上马回府,两骑回鹘勇士随护。那颉啜道:“顾兄弟,且随我到敝舍商议对策。”顾师言心中不安,却又无话可说。四人过了凌烟阁,转过大雁塔,前面便是右金吾将军府,忽听人马声嘈杂,那颉啜右手一举,四人一齐勒马。顾师言率先跳下马背,道:“大哥,你们几个稍等一下,我前去看看。”说罢,循声而前,转过街角,眼前蓦然一亮,见前面黑压压约有数千人马,数百支火炬烨烨照耀,将右金吾将军府围得铁桶一般,看这人马服色,骑豹文鞍,着画兽衫,正是神策军飞龙兵。
       顾师言大惊,隐着身子,察看动静,听得一个尖厉的声音道:“那颉啜乃回鹘奸细,投靠我大唐欲谋不轨,心怀叵测,更收买了无耻小人顾师言为内应,此人是宫廷棋待诏,薄有虚名,常能出入禁宫,意欲对皇上不利。咱家发现他们二人深夜率金吾台禁军逼近玄武门,便上前询问,不料此贼猖狂之至,仗着人多势众,竟鞭打我神策军士,想我神策军飞龙兵,自明皇创制以来,何曾受过此等羞辱!今日定要诛杀此二贼,为皇上分忧。”此人嗓音如寒枭夜啼,凄厉凶恶,正是左神策军副使蒋士澄。那数千神策军飞龙兵一起鼓噪,气势汹汹,立时便要破门而入,大砍大杀一番。
       顾师言心中焦急,便要挺身而出,以免那颉啜合府遭难,肩脊微耸,就被身后一人按住,急扭头看,却是那颉啜随后跟来。那颉啜低声道:“兄弟,不可莽撞。”顾师言道:“大哥,事情因我而起,我再不出面,这些飞龙兵就要冲进府去了。”那颉啜道:“事已至此,你即便出面也已无法收拾,白白送命。”
       “大哥,那是谁?”顾师言忽然指着那颉啜身后,那颉啜回头去看,却没看到有什么人,顾师言趁机一跃而出,疾步朝蒋士澄奔去,高声道:“顾师言在此,休得牵连无辜。”立时便有数十名飞龙兵围逼过来,顾师言束手就擒。
       蒋士澄慢慢踱马过来,眯眼打量顾师言,冷不丁举起马鞭当头一抽,顾师言急忙低头,“啪”的一声,脖颈间登时火烧火燎般一阵剧痛。蒋士澄骂道:“瞎了眼的东西,竟敢太岁爷头上动土!喂,为你撑腰的那个将军大人哪里去了?飞龙兵将士们,冲进府去,捉住那颉啜一并治罪。”顾师言急忙道:“此事与那颉啜将军无关,一切由顾训一人承担。”蒋士澄讥嘲道:“怎么?要弃子了?咱家知道你围棋下得不错,听人说你注重大局,不吝弃子,今天怎么自个儿成弃子了,被右金吾将军给弃了?也罢,本大人就在这里好好整治你这颗弃子,让那颉啜看看,他不是说你对他有恩吗?他把你给弃了,不就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了吗?”顾师言昂然道:“君子小人,自有公论,不是某些无颜面见祖宗之辈说了算的。”这话说到了太监们的痛处,蒋士澄勃然大怒,但是太监发怒与常人不同,总是先压抑住怒气,再寻找最恶毒阴狠的方式发泄。这蒋士澄点头道:“你这人嘴硬,很合咱家的口味。来人,叫他们上来。”神策军中歪歪扭扭走出几个小太监来,正是那日在酒楼上被阿罗陀痛殴的鹘坊小儿,有两个骨折未愈,腿上还绑着夹板。这几个鹘坊太监一见顾师言就叫将起来:“就是他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指使他手下那黑鬼把我们腿都给打断了,蒋爷给我们作主。”蒋士澄道:“好了,我把他抓来了,你们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吧,等下砍了头就没得玩了。”蒋士澄语气轻描淡写,其凶残之意却令人不寒而栗。鹘坊太监们一齐欢呼,然后交头接耳,商量怎么折磨顾师言。蒋士澄骑在高头大马上,笑吟吟地瞅瞅顾师言又瞅瞅那几个小太监,好比猫捉老鼠,甚是兴奋,道:“使点劲想,想出好玩的主意咱家有赏。”顾师言此时已豁出去了,心想就是死也不能让太监们痛快,也笑道:“狗太监们使劲想,看能不能把爷吓倒。”
       那几个鹘坊太监让其中一个能说会道的太监上前禀报道:“小的们想到了一个整治这厮的法子,请蒋爷定夺。”“说!”“小的们平日里也喜欢读点史书,知道前汉刘邦的大老婆吕雉把刘邦的小老婆戚妃弄成了‘人彘’,小的们起先还不明白‘人彘’是个什么东西,向翰林院的学士们请教,原来是把手脚齐腕砍去,眼睛刺瞎,舌头也割掉,养在猪圈里就叫‘人彘’。这姓顾的竟敢殴打咱们内官,可说是罪不容诛,一刀砍了那就太便宜他了。所以,小的们想了这么个法子,把他也弄成个‘人彘’,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养在长安城大街上,让大伙看看得罪咱们内官的下场。”蒋士澄鼓掌道:“好主意!好主意!”
       顾师言毛骨悚然,素闻太监们残忍,实未料到如此之甚,这世间确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此时只有激怒这些太监,让他们盛怒之下一刀杀了自己干净,当下强自镇静,笑道:“我也有个好主意,可让你们大大羞辱于我。”众太监愕然,数千神策军飞龙兵也鸦雀无声。顾师言道:“闽中盛产太监,我知道你们大多数是闽人,闽地风俗最狠的羞辱他人的办法是向人撒尿,只是你们这些不男不女的狗太监只能蹲着撒尿,这一狠招使不出。”
       几个鹘坊太监气得红了眼,回身从兵士手中抢刀,叫嚷道:“今日非把你也阉割了不可。”冲到顾师言面前往其裆下就刺。蒋士澄喝道:“住手!”小太监回头询问道:“蒋爷?”蒋士澄冷笑道:“这厮狡诈,你们别上他的当,他怕被弄成‘人彘’,想求速死,你们现在阉割他,必然会血流不止而死,咱们师法古人,却要有所创新,手、足、眼、舌割去不算,把他男根也割掉,让他成‘阉人彘’!”众太监心悦诚服道:“蒋爷高瞻远瞩,小的们差点上了这厮的当。”
       顾师言惊怒交集,只觉心口气血翻涌,猛地大叫一声,左胸旧伤迸裂,登时不省人事。
       那颉啜此时已赶到令狐绹那里,令狐绹一听立即道:“此事我一人无法收拾,你速去请白敏中白相爷,他是蒋士澄的恩人,我先赶过去,别让他们坏了顾训的性命。”那颉啜当即赶往白府去请白敏中,令狐绹也匆匆备马前来相救顾师言,却不知此时右金吾将军府又发生了惊人之事。
       那蒋士澄见顾师言血染衣襟,晕了过去,便道:“这人虽然嘴硬,到底还是个脓包,听说要把他弄成‘阉人彘’就吓得半死。也罢,抬他回去,叫仵作马上给他弄成个‘阉人彘’,让他一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已入活地狱,他也许还会纳闷呢,怎么就成这样了?怎么看不见东西了?怎么站不起来了?一定是做恶梦了。嗯,咬咬手指头,看会不会痛?啊,手怎么也没了!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黑夜沉沉,火炬熊熊,数千神策军士毛骨悚然。
       蒋士澄命军士用担架抬顾师言走,正在这时,忽有一群乌鸦从将军府门楼飞过,呱呱声不绝,蒋士澄正待说声“晦气”。突然连续两声爆响,随即烟雾弥漫,这烟极浓极烈,刺得人眼鼻生涩,咳嗽不止,泪水直流,众神策军乱成一团,根本看不见东西,胡冲乱撞,伤了不少自己人。蒋士澄叫道:“莫要慌乱,慢慢退开。”
       这股怪烟约莫有半盏茶时间方才散尽,蒋士澄揉着眼睛问:“顾师言跑了没有?”一直揪着顾师言的那两个飞龙兵道:“回大人,跑不了。”蒋士澄松了口气道:“这就好,我以为是这厮的同党来救他呢。这烟来得好生稀奇!”忽听刚刚回话的那两个飞龙兵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蒋士澄催马近前一看,见那两个飞龙兵牢牢抓着的却是一名鹘坊小太监,那小太监目瞪口呆,显然被点了穴道,哪里还有顾师言的影子!
       
       蒋士澄脸都气歪了,命令飞龙兵四处追击,务必捉住顾师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令狐绹就是这时赶到的,蒋士澄对他倒是不敢怠慢,拱手施礼。令狐绹得知顾师言被人救走了,稍稍放心。蒋士澄见令狐绹为顾师言说情,大为不悦。不过,令狐绹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也不好一口回绝,便道:“令狐大人,这是魏公的旨意,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忽见军士来禀:“白相爷到。”蒋士澄看了令狐绹一眼,心想顾师言好大面子,请得动你令狐绹和白相爷。当下迎上前去。
       蒋士澄幼年因家贫,被他父亲送与当地一官吏为奴,那官吏将其阉割后准备带其入京(此乃闽地恶俗,顾师言的祖父顾况曾有诗叙及此事),不料那官吏病死在任上,蒋士澄就此流落街头,常受恶少豪奴欺凌,被剥去裤子羞辱。后遇江州司马白居易,白居易怜其孤苦,收留在府上。而白敏中则是白居易之弟,白敏中赴京任职那年,便一道将蒋士澄带到京中,拜在太监马元贽座下,从此飞黄腾达。蒋士澄出人头地后,数度远赴豫章、南闽等地,搜寻当年得罪过他的人,一个个让其家破人亡方才解恨,手段之残忍令人侧目。不过,他对白氏兄弟一直心怀感激,白居易处牛、李二党之争的漩涡而能终老林下,蒋士澄可说起了很大的作用。
       蒋士澄一见白敏中的大轿便下马上前问候,亲手掀开帘幕,搀扶白敏中出来,道:“白相爷,您老怎么来了?”
       这白敏中时任兵部侍郎、同平章事,年过六十,肥头大耳,体态臃肿,说话慢条斯理,清咳两声,道:“士澄,这事我都知道了,你把事闹得太大了。”蒋士澄赔笑道:“相爷,您老有所不知,这是魏公一力要追究的。”白敏中道:“魏公那儿我去说,你就不要追究了。顾师言呢?不要坏了这孩子的性命,前年他还和我九哥(白居易排行第九)下过棋呢!你瞧,我九哥都去世两年了,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呀。”蒋士澄道:“是是是,不过那个顾师言已不知被哪个给劫走了。”
       老僧举有着空魔
       顾师言昏昏沉沉,不知怎么突然置身一密室之中,被人用冷水浇醒,睁眼一看,一灯如豆,鬼影憧憧,细看又空无一人,顾师言赶忙看自己手脚,万幸!手脚齐全,心中一喜,却又见左胸插着一箭,正是原先被那冒充乌介山萝的少妇匕首刺伤之处,顾师言脱了蒋士澄的魔掌,心下宽慰,对这点箭伤倒不甚在意,心想:这箭倒射得准,也好,省得多一块疤。叫了二声,无人应答,便四下里找门想要出去,可怪,这密室竟然无门无窗,那么自己又是怎么进来的呢?正疑惑间,忽听一声阴恻恻的冷笑,一个声音透过板壁传过来:“你以为这是哪里?还想出去!告诉你,这里便是蚕房,专门实施阉割术的地方,知道吗?司马迁不就是被汉武帝下了蚕房吗!哈哈,且看你能不能写出部《史记》来。”
       灯光蓦然一亮,阴鸷狠毒的蒋士澄出现在顾师言面前。
       顾师言虽然胆气颇壮,此时也魂飞魄散。只听蒋士澄道:“你以为能逃得脱我的掌心?这世上得罪过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顾师言大叫一声,奋起余勇,当胸一拳,正中蒋士澄心窝,这蒋士澄却是不经打,一跤倒在地上,捧着心窝叫疼。顾师言待要夺路而出,苦于找不着门,回头要揪住蒋士澄问路,却见蒋士澄已经站了起来,身后现出四个彪形大汉,光着膀子一身的横肉,口里一律衔着一把薄薄的小刀。蒋士澄道:“快快将他做成‘阉人彘’。”四个赤膊大汉一伸手就揪住了顾师言,扭头问:“大人,先割哪个部位?”“这厮嘴硬,先将他舌头割去。”顾师言的嘴就被捏住,只觉舌头一凉,已被割去一截。顾师言目眦尽裂,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的低吼,猛地挣开反绑的双手,一头朝板壁撞去,不想这一撞就撞出一个洞来,顾师言连滚带爬,死命奔逃。天色早已大亮,顾师言也不知奔出多少路,眼前是一片荒凉的旷野,看看身后并无追兵,才敢停下喘口气,想想从此自己再不能说话,不禁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身后马车声辚辚,一辆四匹大马拉的豪华马车从顾师言身边经过,有一女子探脸在车窗外看着顾师言,这女子细辫披头,肤若凝脂,脸色如朝霞般鲜艳,不正是被朱邪元翼父子掳去多日的乌介山萝吗!顾师言大叫“山萝”,然而口里只发出一些“啊呜”声,那马车辚辚向北,顾师言拔腿要追上去,不想跌了一跤,令他心胆俱裂的是竟发现自己手足不知何时已齐腕被斫断,真的成了“人彘”了,世间惨事,莫此为甚,顾师言滚倒在地,发出一声野兽悲嚎,撕心裂肺,忽听耳边有人道:“他怎么了?望月叔叔,他怎么叫得这么惨?”
       顾师言慢慢睁开眼,泪水模糊中现出的是一张少女如花般的俏脸,那少女见他醒来,喜道:“望月叔叔,他醒了!”顾师言举手一看,手掌还在,他真的如蒋士澄所言咬了一下手指,看是不是在梦中,这下咬得太重了,痛得身子一缩,谢天谢地,原来那是一场恶梦。顾师言此时才觉得全身上下冷汗湿透,梦中那无法解脱的困境令他心有余悸。
       那少女用丝帕为他擦去额头冷汗。少女瓜子脸,清清秀秀,年纪不过十四五岁,顾师言以前从未见过,赶忙相谢。少女抿唇微笑,侧脸瞧着左边一白衣人,顾师言也扭头去看,这一见之下,忍不住“啊”的一声,这身形瘦小的白衣人,不就是佛崖寺吉备大师手下那位留发侍者吗!原来,又是吉备大师相救。顾师言坐起身,谢过救命之恩。那白衣侍者神色淡淡的,并不说话。少女见顾师言神色有些尴尬,安慰道:“望月叔叔不怎么说话的,公子别介意。”名叫“望月”的白衣侍者突然闪身出了门,那少女看了看顾师言,也跟了出去。
       顾师言是既来之则安之,四下打量这房子,见房中摆设极尽精美,琉璃翠楣,琥珀虹栋,比之皇宫内院亦不逊色,实在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忽听门外脚步声响,顾师言以为是吉备大师来了,强忍左胸伤痛下地站定。
       却见一溜进来四个青衣小婢,顾师言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谁来了。果不其然,佛崖寺后山见到的那位中年美妇随后便进来了。顾师言心想:莫非是她命那白衣侍者出手相救的?忙施礼道:“多谢夫人相救之德,顾训好生感激。”那中年美妇“哼”了一声,脸若冰霜,猝然问:“我们衣羽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顾师言愣了愣,随即想起“衣羽”是数日前在佛崖寺梅林中遇到的那白衣女郎的名字,旋又忆起从松果山回长安的马车上那旖旎一幕,脸微微一红,嗫嚅道:“晚辈确实不知。”中年美妇连说两个“胆大妄为,胆大妄为。”不知是说顾师言还是说衣羽,又斜眼看着白衣侍者望月,问:“望月研一,你怎么说?”瘦瘦小小却精力无穷的望月研一低着头,禀道:“属下昨夜曾去此人府上察看过,未寻到女主的踪迹。”顾师言心中一懔,原来昨夜在屋顶窥探的却是这白衣侍者,难怪连尉迟玄也截不住他了,柴神仙推卦说是寻找一女子,果然应验。又听那中年美妇道:“玉鬘,你来说。”那清清秀秀的少女应声进房,脆声道:“女主那日对小婢说要随这位顾公子下山,不听小婢苦劝,连夜就走了。”那美妇又问顾师言:“你在路上可曾遇见她?”顾师言想了想,摇摇头。
       中年美妇目视虚空,一言不发,室内众人无敢出声者。只听那美妇幽幽叹息一声,道:“那又为什么不辞而别?怨我管教太严?不奈山居寂寞?”说罢缓缓出门。名叫玉鬘的少女回过头来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若遇见我们女主,不不,我们小姐,就叫她回来好不好?我们找她找得好焦心。”顾师言只好点头。
       听得那一行人足声远去,四下里寂静无声。顾师言低头看左胸伤口,见已包扎妥当,创伤处有清凉的药味,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出房门看看,才发现这宅子幽深广大,楼台水榭、曲院回廊,顾师言走了好一会才来到前庭,奇怪的是如此豪宅竟然空无一人,似乎都已随那中年美妇走得一干二净。
       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直射,楼阁精美,顾师言却觉得这深深庭院透着股诡秘气息。这时,不知从哪突然出现一个老苍头,执一竹帚慢慢清扫院间落叶,顾师言大为惊异,他方才明明看过这庭院并无人迹,难道一眨眼这老苍头就从地底下冒出来了?但瞧那老苍头不紧不慢的样子,似乎已在此清扫多时,只是顾师言没瞧见他罢了。
       顾师言上前叫了一声“老人家”,老苍头佝偻着背自顾扫地,恍若不闻。顾师言转到他正面,加大了声音叫“老人家”!那老苍头这才稍稍直起身子,却又指指耳朵,示意耳聋听不见。这老苍头面相古怪,白眉长得出奇,直耷拉至高高耸起的颧骨处,遮得眼睛几乎看不见,头发斑白,皱纹满脸,顾师言也不知他是真聋假聋,反正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便拱拱手,转身出门,便是一条古巷,正有两个挑柴禾的农人路过,见顾师言从大门里出来,就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其中一个结结巴巴问顾师言:“你你你,从这里面出来?”顾师言答道:“是呀。”那两个农人面面相觑,忽然发一声喊,柴禾也不要了,撒腿就跑。顾师言也吃了一惊,心想:莫非蒋士澄已将他通辑,这两个农人见过他画像,这便去报信领赏去了?急朝两边一看,古巷长长,两侧俱是高墙,不易藏身,当即就从刚刚出来的那扇门进去,暂避一下也好。
       然而不知为何,门内忽然变得甚是昏暗,行得几步,举目一看,不由大吃了一惊,眼前荒草丛生,屋宇破败,蛛网积尘,哪里还是精美楼台深深庭院!顾师言整个人都呆住了,脑子里闪出的一个念头却是:我又做梦了!苍天,该不会是我已成了人彘,这是人彘之梦吧?
       顾师言近来屡遭变故,心神不宁,眼前又有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不禁对所处之境是真是幻都犹疑起来,呆呆地看着那荒草危楼,猛然转身原路出去,令他头晕的是,门外又是另一番景象:人头济济,门庭若市。一个大嗓门叫道:“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刚刚从这门出来,现在又出来了!”顾师言抬眼一看,说话的就是那个连柴禾都丢掉的农人,边上男女老少围了一堆,看怪物似地看他。顾师言见不是来抓他的,稍稍放心,抱拳道:“列位在看什么?”
       那伙围观人一听他说话,吓得“哗”的一声往后退。顾师言低头打量自己,手脚齐全,没什么可怖之处呀,心想:这世道当真邪门了,怎么这些人都把他当成鬼一样?也不想和这些人多纠缠,问:“请问这是什么地方?离小雁塔有多远?”那些人互相推搡,却无人应答。顾师言道:“那就请让路,让在下出去。”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老者,老者绕着顾师言细看,看正午阳光下顾师言的影子,点点头道:“嗯,有形有影,应该不是鬼。”顾师言颇为气恼,大声道:“这位老丈何以认为在下是鬼?”围观男女七嘴八舌道:“你从这门里出来,不是鬼是什么!”“反正这鬼宅就没活人出来过。”“要么你就是狐狸变的。”那老者问道:“少年人,你又为何从这门里出来呢?”这话问得怪,顾师言倒不知如何回答了,随口道:“不出来,难道老呆在里面?”老者听他这话带着点鬼气,退后一步,问:“那么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顾师言没来由受这盘问,他自己正满腹疑团呢。道:“没看到什么,是些破房子。”老者与身后那一群人都长舒了口气,老者道:“那是万幸,看到破房子还可捡条命回来,你若看到的是琼楼玉宇,那可就不妙了。”顾师言心想:这么些人围观,若惊动官府那可不妙。当下推开众人往巷口就走,口里道:“在下是人,不是鬼。”加快脚步,把那伙人甩在身后。
       出了巷口,顾师言四下里一看,知道这里是南梢门,离自己住处小雁塔有五六里地,便踅进一衣帽铺买了一顶鲜卑暖帽戴上,这种帽子可把脸部遮住大半,长安冬季,多有汉人戴此胡帽。然后上一家酒楼,叫了一盘白水羊肉、一盘蟹黄鱼翅、一盘原壳鲍鱼、一盘太白鸭,又叫了一斤山西汾酒。顾师言酒量甚豪,眨眼间半斤酒下肚,心神稍定,叫来店小二,询问古巷鬼宅之事。那店小二神情夸张,道:“这位公子也知道那鬼宅之事?我们住这附近的人都不敢打那儿过,有人说那里面富丽堂皇像皇宫一样,又有人说是些破烂房子,不过,有时半夜能听到那里面传出箫管笙歌,就在前两天,有两个狂生,自诩胆大,与人打赌要到那宅子里呆上一夜。第二天呢,一个死了,一个癫了,这是小人亲眼所见。”顾师言问:“那宅子是谁遗留下来的?”小二道:“这却不知,据老辈说,这宅子有百年以上了,没听说是谁的宅子。”
       顾师言吃罢酒饭,看看天色不早了,便雇了辆马车,让车夫载他到小雁塔。来到小雁塔下桃园湖畔,顾师言从车窗里看到自己住所大门紧闭,就命车夫将马车远远停在一边,他坐在马车里静观其变。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门前依旧无声无息,顾师言心想:莫非那些僮仆都给抓走了?这时,忽见一人快步而来,径直来到门前叩门。顾师言凝神一瞧,认出叩门人是镖师云天镜,大喜,急叫车夫赶车过去。
       云天镜敲了好半晌无人应答,正要转身离去,一辆马车从身边慢慢驶过,车上一人低声道:“云师傅,是我。”云天镜一看是顾师言,脸现喜色,张口欲言,顾师言一伸手将他拉上车去,命车夫回南梢门。云天镜喜道:“顾公子,我正要找你。”顾师言问:“云师傅还不知在下已出事了?”云天镜诧异道:“出了何事?你不是好好的吗!”顾师言便将昨夜之事略略说了说。云天镜吃惊道:“竟有此事!”又宽慰道:“既已脱身那便不怕,腊月初三也就是大后天,我们镖队要出京,你便随我们一道走,那些阉狗能奈你何。”顾师言问:“尉迟前辈还在长安吗?”云天镜道:“此刻只怕早已追出潼关去了。”
       
       顾师言忙问:“找到乌介山萝的下落了?就是被朱邪元翼父子掳去的回鹘公主呀。”云天镜摇头道:“那倒没有。不过,的确发现了朱邪元翼的踪迹。昨夜师傅与我赶到那波斯神庙时,神庙已然起火,我们四下追查,发现好几个胡人在追杀一个女子,听那些胡人喝骂声,似乎是这女子救了你手下那昆仑奴。”顾师言一怔,问:“是一白衣女子吗?”云天镜道:“正是,云某现在就是请你去与她相见。”“她受伤了?”“没有,这女子轻身功夫甚佳,只是被追杀多时,脱力晕眩过去了,师傅命我救这女子回去,他独自追击朱邪元翼去了。”顾师言迟疑了一下,问:“是那白衣女子说要与我相见?”云天镜道:“是,她现在我们湖州会馆。”当下命车夫经玉祥门折而向西,往湖州会馆而去。
       湖州会馆门楼颇为气派,前后三进,约有七八十间房子,多为客居京城的湖州商人租住,云天镜所领镖局二十余人也居住于此。二人一进会馆,便有一中年仆妇迎上前来,满脸堆笑道:“云爷回来了。”云天镜道:“那位姑娘还在房中吗?”仆妇道:“在,刚刚还问我要笔墨说要写字。”一边说一边在前引路,来到南厢房左一间,轻轻敲门道:“姑娘,云爷来了。”等了一会却不见应答,那仆妇又叫了几声,依旧没有动静。云天镜示意仆妇推门进去。门是虚掩的,仆妇一进去便“咦”的一声,道:“怎么不见了?我送笔墨给她只不过一顿饭时间呀,也没见她出去!”云天镜与顾师言一齐进入房内,只见仆妇一人在茫然自语,室内更无他人。顾师言目光一扫,南窗下长桌上有一纸笺,看时,却是数行小楷,乃卫夫人簪花体,字迹妩媚多姿,抄录的是《诗经·郑风·狡童篇》: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云天镜粗通文墨,一看这诗便微笑道:“这位姑娘用情很深哪,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却不知所为何人?”顾师言脸一热,装作漫不经意地道:“这么说,那位姑娘已经走了?”那仆妇还在那儿絮絮叨叨:“没看见她出去呀,真正奇怪,看她那娇滴滴的样子能走到哪里去?”云天镜挥手叫她先出去,对顾师言道:“这姑娘身手极是了得,你也不必为她担忧,却是你自己呆在这京城里要小心才是,太监们势力通天,是了,昨晚后半夜有大批人马四处巡逻搜查,这么说就是在找你了?”顾师言皱眉道:“也不知我那些仆佣怎么样了?你方才叩门都无人应答,是不是神策军把他们都给抓起来了?泉儿和阿罗陀还是我从柴桑带来的呢。”云天镜当即道:“云某这就去你府上看看,好歹问出个究竟来。”
       云天镜做事甚是爽利,说走便走,也不骑马,大步消失在冷冷夜色中。仆妇送上茶水便退下了,顾师言独坐无聊,翻来覆去看纸笺上的《狡童》诗,耳边又似乎闻得山道马车辚辚声,有一丝幽香沁上心脾,那谜一样的少女令他心跳加剧,灯下追想,不由得痴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门外传来云天镜爽朗的笑声,道:“顾公子,有故人来访。”随即推门而入,他身后跟着一位三十来岁、长身玉面的俊美男子,其身形挺拔,有如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说不尽的风流倜傥。这男子盯着顾师言,含笑不语。顾师言睁大了眼睛,从椅子上腾地站起,几步上来握住这男子之手,喜道:“飞卿兄,想煞小弟了!”正是前日来访不遇的温庭筠。
       温庭筠乃有名的大才子,与李商隐齐名,文辞艳丽,工于小赋,构思文章时喜欢双手交叉,一篇小赋他八叉手而八韵成,才思敏捷世所叹服,人称“温八叉”,三年前在扬州与顾师言一见如故,相知甚欢。温庭筠好狎邪游,青楼妓馆多有留情,痴心女子为他寻死觅活的亦复不少,当时舆论讥其才高德薄,也因此屡试不第。温庭筠常对人言:“世人说我无行,只江东顾训知我乃是多情。”其后二人结伴入京,云天镜便是在赴京途中与他们相识的。温庭筠于次年春闱应试中,因代人捉刀被逐出科场,再一次名场落魄。事后他对顾师言道:“押官韵作赋甚易,但左右多有考生啮笔苦思无从落笔者,令我心中不忍,便助他们草草成文,前后凡八人。考场救人,善莫大焉!而主考官却将我除名,当真岂有此理。”其诙谐洒脱如此。
       温庭筠拉着顾师言的手来回摇动,笑道:“顾训,听说你大祸临头了,很好,这也是人生难得之境遇呀。若是我,定当赋诗一首或填词数阙,必可流传千古。”放浪旷达,游戏风尘,温庭筠就有这令人忘忧的本事,与他相处,顾师言便觉得世间无大事、人生如逆旅,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
       云天镜早命人备下酒菜,三人饮酒叙话。温庭筠对顾师言道:“我在你那里敲门敲不开,正纳闷呢,云兄便来了,云兄你说。”云天镜道:“我逾墙进去一看,没见到人,但房中摆设齐整,你那些琴具字画都在,不像是遭禁军搜索过的样子,为何你那些僮仆会走得一个不剩?当真令人琢磨不透。”
       “还有一件奇事,”温庭筠满饮一杯,看着顾师言道,“我前日一到长安,便去找你,那小奚奴说你在潼关松果山养伤。昨日下午,我赶到松果山佛崖寺,住持僧不在。问小沙弥,却说你已于昨晚离去了,我便在寺里借宿。哪知半夜里忽然起火,我与几个小沙弥站在山道逆风处看着一座古刹就那样被烧成灰烬。有个小沙弥哭哭啼啼说,看到有人扔火把进来烧庙的。”
       顾师言听得佛崖寺被人放火给烧了,叹息不已,隐约觉得此事或许又是因自己而起,真是罪过。念及吉备大师高龄,这下子庙没了,也是凄惶,当下打定主意,此间事了,定布施香资助佛崖寺重建。
       云天镜手下一镖师有事相商,云天镜便暂辞出去。温庭筠笑问:“你那位武艺高强的白衣女郎呢?”顾师言脸一红,道:“这个云天镜,心直口快!”温庭筠庄言道:“顾训,你今年二十三,也该娶一房妻子了。”顾师言道:“好笑,你今年三十三了,却为何还不娶?”温庭筠道:“我兄弟甚多,我排行第七,而你乃是独苗。”温庭筠正说得起劲,云天镜进来道:“温公子,令仆在外说有急事相告。”温庭筠道:“不理他,我这个奴才芝麻点事到他那里就成了天大的事。”门边一个声音道:“少爷,确有急事,是令狐綯大人派人来请你去相见。”那仆人已候在了门边。温庭筠看了顾师言一眼,问那仆人:“人在哪里?”仆人道:“还在日升客栈等着呢。”温庭筠道:“我午后去他府上投名刺拜会,却说他不在,这会来搅我酒兴,不管他,我要与顾训一醉方休。”那仆人道:“少爷,那可是令狐大人呀,大官呢!”这话把顾师言几个都逗笑了。温庭筠笑骂道:“你看这个活宝,还是个势利眼,听说是大官就魂不附体了,我怎么带了你这么个俗物出来!”
       顾师言见衣羽留下的诗笺还在长桌上,忙折起放入怀中,不然温庭筠看到了又要取笑。忽然皱眉道:“我那枚宝石指环不知遗落何处了?”温庭筠道:“一枚指环有甚么要紧,除非是定情指环。”顾师言道:“是温莫斯将军临终赠予我的。对了,昨日我将虎符交与那颉啜大哥时,这指环还在怀里,定是昨夜丢失的。”云天镜道:“你昨夜所历之事甚多,还能知道丢在哪?”顾师言道:“定是遗落在南梢门鬼宅里了?”“鬼宅?”温庭筠甚感兴趣。顾师言将昨夜被人救至一豪宅之事对温、云二人说了。二人极为惊讶,云天镜道:“原来昨夜从吾师手下脱身的白衣人名叫望月研一,厉害,厉害!”而温庭筠却不大相信顾师言所说的第二次进门看到宅子已一派荒凉,道:“你定是受伤后体虚眼花,世上哪有这等奇事!”顾师言摇头道:“此事之奇连我自己都有点不信,但又的确不是梦。”温庭筠道:“反正你是要去寻指环的,不如我们一道去看看,譬如顾训做了个梦,现在是去寻梦。”
       云天镜命镖局车夫驾马车送他们三人前往南梢门。温庭筠的仆人追着马车叫唤,温庭筠笑道:“你就说我喝醉了,明日去见他。”
       依顾师言指点,车夫将马车停在那古巷口,三人下车往巷内一看,古巷阴森森的不见半点灯火。云天镜道:“忘了带盏灯笼来,这黑灯瞎火的如何迈得动步?”顾师言道:“不妨,待我去对面那家酒楼借盏灯笼来。”说罢转身便行,没走出两步,就听温庭筠叫道:“且慢,顾训,你看。”顾师言回过头来,却见古巷深处,一盏小小的碧绿灯笼冉冉而来。
       夜色沉沉,灯笼幽幽,顾师言三人俱被一种神秘气氛所攫住,屏息静气,看着那绿灯笼缓缓移近。执灯笼的是个白衣少女,眉目清秀,笑容可掬,径直来到顾师言面前,纤腰一躬,施礼道:“顾公子,主人有请。”这少女声音清脆如凉拌黄瓜、如山间晓风、如冰凌相击,令人神气为之一清。
       顾师言喜道:“原来是玉鬘姑娘,贵主人又怎知我们来此?”少女玉鬘含笑不答,转身在前引路,道:“顾公子,请吧。”顾师言看看温、云二人,道:“那我们就去吧。”玉鬘止步回眸,道:“主人没说请这两位呀。”温庭筠笑道:“那是贵主人还不知我们两个大驾光临。”玉鬘点头道:“确实不知。”又问顾师言:“顾公子,这两位是你好朋友吗?”顾师言点头。玉鬘道:“今晚夫人不在,或许不要紧,那么就一起去吧。”
       云天镜命车夫驾车先回去。三人随少女玉鬘朝古巷行去,行得数十步,古巷一侧的高墙忽然便开出一扇角门,顾师言依稀记得白日里并未见这位置有门,这宅子当真古怪。听得门内一少女的声音问:“玉鬘,来了?”“来了。”玉鬘应道,领着顾师言三人进门,门内依旧一片昏暗,看不见刚才问话的那少女的身影。云天镜是习武之人,目力甚强,也只隐约辨得出周围一点轮廓,但见楹柱高大,门庑森严,却都是黑沉沉的不举灯火。
       温庭筠问道:“玉鬘姑娘,顾训说你们这宅子有时会化为一片废墟,此话当真?”玉鬘道:“这位公子,你不要多问好不好?玉鬘不知如何回答你。”温庭筠打趣道:“那么姑娘也是狐狸精幻化的了?”玉鬘“格”的一声笑,轻声道:“不要多说话好不好?求求你了,若是夫人在,小婢要受责罚的。”温庭筠也压低声音道:“姑娘笑声真是好听,像洞箫声。”甜言蜜语是温庭筠拿手好戏,他才华横溢,心思若用在这上面,还有哪个女子不被他迷住?玉鬘道:“公子说笑了,我们小姐声音才真是好听呢。”顾师言问:“玉鬘姑娘,你家小姐回来了吗?”玉鬘道:“还没有呀,顾公子你见到她了吗?”顾师言道:“没有。”说着望了云天镜一眼。
       这宅子果然广大,三人随少女玉鬘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才见灯火渐明,现出花窗绮壁,画栋雕梁。走过一条遮雨长廊,来到一座小院,早有一白眉老僧候在庭前。顾师言一见,脸现喜色,抢上数步,躬身施礼:“晚辈见过大师。”语气中不胜欣喜之意。老僧正是吉备真备,微微一笑,合十道:“有缘还须相见,这两位是———”顾师言分别引见。老僧对云天镜道:“原来是尉迟先生的高足,失敬,老衲与令师也是旧相识了。”云天镜恭恭敬敬执后辈礼。温庭筠也深施一礼,道:“久仰东瀛圣僧之名,今日得见,温七有幸。”吉备真备笑道:“温檀越之诗清婉精丽,老衲时常诵读,‘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真千古佳句也!”温庭筠摇手道:“惭愧。”
       三人随老僧进屋坐定,有婢女送上香茶。老僧见玉鬘还跟在温庭筠身后,便道:“玉鬘,你怎么还不下去?”玉鬘俏脸一红,垂手道:“是。”慢慢退下。
       吉备真备对顾师言道:“顾檀越年内多难,老衲正想派人请你回佛崖寺暂避。”温庭筠奇道:“原来大师还不知佛崖寺已毁于大火?”老僧一愕,旋即释然道:“哦,原来如此,佛崖寺该有此一劫,只是老衲倒成了无庙的野和尚了。”顾师言道:“都是晚辈惹的麻烦,佛崖寺重建之事,晚辈定当尽力。”老僧谢过。那刚刚退下的小婢玉鬘又匆匆来到吉备真备跟前,递上一红绢锦囊,轻声道:“国师,这便是顾公子遗落之物。”吉备真备接过锦囊,挥手叫她下去,将锦囊交与顾师言,道:“昨夜顾檀越在此疗伤时遗落一枚戒指,被玉鬘这小丫头拾到,老衲就知道顾檀越要回来寻找的。”温庭筠道:“大师真是神算,连我们何时到来都料得极准。”吉备真备笑道:“何谈神算呀,老衲知道顾公子要来,早命小丫头候着便是了。”话锋一转说到那日在佛崖寺与顾师言所弈的那局棋,道:“老衲局后细细复盘,深感顾檀越之棋宽猛相济,绵里藏针,合乎儒家中庸之道。老衲今年九十有七,阅人多矣,百年来弈林名手也大都讨教过,说到局部攻防,当推玄宗为第一;若论算路精深,无人能出山汉年之右,山汉年之子山湛源与顾檀越同为宫廷棋待诏,不知其棋力能否超越乃父?”顾师言道:“此人对晚辈颇有敌意,虽同为棋待诏,但从未与其下过棋。”吉备真备淡淡一笑,道:“同道相轻,入宫见嫉,虽弈道脱俗之事亦不能免之。”清咳一声,接着道:“老衲以为单论棋力之强,百年来以顾檀越为第一。”顾师言连称“岂敢”。温庭筠道:“圣僧如此评价,顾训你也不必过谦,长夜无事,你便与圣僧手谈一局如何?”
       棋枰疏疏落落布下十余子后,老僧吉备真备忽然脸现诧异之色,凝神细看顾师言,顾师言专注于棋,并未察觉老僧的注视。如此又下了二十余着,温、云二人棋力有限,只觉黑白双方着法尽皆精妙,正自赞叹,忽见老僧将手中一枚棋子放回棋奁,叹息一声:“这棋不必下了!”
       
       温庭筠与云天镜二人不明所以,看看老僧又看看顾师言。老僧吉备真备脸有悲悯之意,而顾师言还盯着棋局,双手紧握,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老僧缓缓说道:“老衲知道顾檀越近日迭遭变故,心神有损,但观顾檀越之棋,非但行棋畏手缩脚,构思了无新意,且自信全无,一味跟着老衲后面下,试问这棋还如何争胜?如何与天下棋士一较短长?棋力减退尚可原谅,棋品猥琐至此实在不应该!”老僧说到最后一句,简直疾言厉色了。
       温庭筠与云天镜尽皆失色。再看顾师言,他全身打起抖来了,涕泪俱下,拜倒在地,呜咽道:“大师救我。”老僧语气转缓,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温庭筠忙问:“圣僧,顾训怎会这般模样?”老僧道:“方才老衲称道顾檀越为弈林百年来第一人,乃是据数日前在松果山时的那局棋,顾檀越在那局棋显现的高华气象,突破前人窠臼之招法,以及沉潜稳健的气度,令老衲大为叹服,至于今日之局,几乎不值一提,是为庸手。”双手扶顾师言起来。顾师言自感失态,面有愧色,默默不语。老僧也不多问,只是道:“世家子弟,多受磨难,乃可大用。”说罢,那老僧步于中庭,仰观星象,道:“已是正亥时,城里宵禁,三位便在此处歇息一宿吧,只是夜里莫要乱走,万万不可出此小院,此间老衲亦作不得主,怠慢莫怪。”说罢,双掌一击,便有一婢女碎步而来,老僧道:“领三位檀越去厢房歇息。”
       三人随那婢女来至右边一间厢房,房间甚是宽大,有四张云床,摆设简洁雅致,桌椅床具虽非雕花锦绣,但一尘不染,俱是上好的花梨木。温庭筠道:“老和尚没了庙,却跑到这大宅子里住着,奴婢成群,大违清修之道。对了,刚刚玉鬘这小姑娘还称呼老和尚为国师,当真稀奇。”云天镜道:“吉备大师早年远游西域,名头甚响,传说其有通天彻地之能,这当然是过夸了,不过或许哪个番邦小国奉其为国师也未可知。”
       而顾师言一进房,坐在床沿上抱头不语。温庭筠过去与他并肩坐着,手抚其背,问:“顾训,你究竟为了何事如此丢魂落魄?这次,我与你一见便觉得你风采不似往昔。”顾师言喃喃道:“我一向自负胆色过人,未想却是个懦夫,蒋士澄说要将我割成人彘,我非但吓得旧伤复发,昏迷不醒,还被恶梦惊出一身冷汗,就此神魂颠倒,醒梦不分,华屋看作废墟,乡人疑我为狐鬼,下棋时神思涣散,吉备大师对我失望之极。飞卿兄,我真的是废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顾训了!”言罢,痛哭失声。
       温庭筠与顾师言相识数年,从未见其如此脆弱,动辄哭泣,直如三岁孩童,心道:“若是小孩倒也好办,肯定是被吓掉了魂,那么招招魂便可。”这话温庭筠没说出口。
       云天镜宽慰道:“顾公子,这须怪不得你,昨夜之事果然凶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谁亲历都会心有余悸,休养一段时间自然慢慢平复。”顾师言坐直身子,道:“心神波动平复不难,但锐气已折,如吉备大师所言,我已丧失从容自信,日后再也无法与高手争胜了。我视棋为性命,如此则生不如死。”
       温庭筠道:“顾训,你就是太痴,世间万物,错综变化,岂可拘泥于一时之遭遇遂自废自弃!”顾师言点头道:“飞卿兄教训得是。”云天镜道:“两日后,你随我们镖队南下巴陵,此一路山水名胜甚多,正可舒舒闷气。”
       三人解衣歇息不提。单说温庭筠翻来覆去睡不着,对他来说,未到子时便睡实在是太早,而且酒又不尽兴,棋又未终局,脑子里思绪杂沓如奔马,枕上转侧,忽得一佳句,兴奋难眠,遂披衣而起,悄悄来至院中,仰望寒星,叉手吟哦,赋得曲牌《菩萨蛮》一阙,词曰: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自信此乃绝妙好词,急欲对人吟诵,但顾师言与云天镜俱已入睡,不大好意思将他们推醒,四望小院一片昏暗,并不见灯火,也不知那老和尚是否在此院中?温庭筠心痒难熬,佳词隽句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心中叹道:空有绝妙词,恨无知音赏。此时若有二八女郎,执红牙板,将此词曼声吟唱,我以洞箫和之,虽南面王不易也!可惜非烟姑娘远在维扬,想当日浅斟低唱,两情相悦,何等快活,我温七神仙不做要来考功名,可笑!可鄙!温庭筠思来想去,这阙《菩萨蛮》若不向人吟诵一遍,今晚休想睡得着了,不信如此大宅就没有别人。想起少女玉鬘那甜美的笑声,心中一动,心想:找这小丫头来唱此曲牌也是不错。在黑暗中久了,隐约也辨得出周遭轮廓,当下摸黑出了院门,顺着那遮雨长廊慢慢走去。
       这大宅安静异常,显得温庭筠的脚步声响亮得出奇,足音跫跫,似乎同时有数人在齐步走。温庭筠停住脚步,足音消失,便只听得“怦怦”心跳声,忽记起老僧说过不要出此小院的话,心想:这大宅阴森森的,确实令人背脊生寒,况且这夜里到哪里去找那个少女?还是先回去吧。此时,他已来到长廊尽头,正待转身回去,忽见左前方有一间屋子隐隐透出灯光,温庭筠大喜,如飞蛾投火,朝那灯光行去。
       离那有灯光的屋子尚有三丈地时,那落地长窗忽然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把温庭筠着实吓了一跳,随即醒悟是屋里有人,影子投映在窗棂纸上。听得一个奇怪的口音在说话,温庭筠半句也听不懂,心想这是何地方言,莫非是百越蛮语?又听得屋内另一人在说话,温庭筠心中一喜,这人说的话倒听得懂,然而此人所言却令温庭筠大吃一惊,只听那人说道:“顾师言此时心神俱疲,国师何不趁虚而入,夺其皮囊?”原来老僧吉备真备也在这里。果然便听到那老和尚的声音:“此事不急,明年源薰君便要率遣唐使来朝,老衲另有打算。”温庭筠不知那人所言“夺顾师言皮囊”究竟何意?只觉屋内之人言行诡秘,似乎不怀好意,当下蹑手蹑脚来至窗下,正待探头朝窗内张望,突然背心一麻,登时全身僵硬,丝毫动弹不得,接着身子悬空,被人提起。
       温庭筠脖颈不能转动,看不到是何人暗算于他。那人显然力大无比,单手抓住温庭筠腰脊不费力似的将其举起,温庭筠仰面朝天浮在半空,两眼向上,只觉屋顶黑影晃动,随即一道门框擦着鼻尖而过,那人托盘子似地托着他进到屋内,又觉身子猛地一沉,已被横放在一矮榻上,侧身向内,依旧看不到屋内之人。温庭筠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就好比是一条死鱼搁在砧板上。一时间,屋内没有半点声息。温庭筠眼珠转动,只看到白壁上三个硕大黑影。过了一会,听得一个声音问道:“国师,你看这人如何处置?”老僧吉备真备沉吟不语。那个声音又道:“此人一定不可放过,也不知偷听了我们多少谈话?”老僧吉备真备的声音:“老衲疏忽了,忘记将院门锁上。此事不可鲁莽,老衲爱才,温庭筠诗词双绝,毁之可惜,且无法向顾师言交待,顾师言是老衲手中一枚势子,留有大用,此时万万不可引起他猜疑。”先前那声音问:“那么国师的意思是?”老僧吉备真备来回踱了两步,道:“便请师弟小施搜神术,让其忘却今夜之所见所闻,如此则相安无事。师弟,你意下如何?”那奇怪的口音出声了,道:“师兄说得是。”
       温庭筠心里痛骂那老和尚,知道这些人还要对顾师言不利,便打定主意要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牢牢记住,明日告知顾师言与云天镜,让他们知道这装模作样的老和尚不是善类!我温七自幼过目不忘,什么搜神术能让我忘掉这样的大事?且慢,不妨装作忘却以求脱身,好主意!这时,听得房门关闭的声音,似乎有人从外将门阖闭,再看墙上黑影,果然只剩一个,想必老僧吉备真备与另一人俱已出去,留下那个师弟施展什么狗屁搜神术。
       但房内气氛果然怪异,似能听到极远处流水汩汩的声音,令温庭筠觉得极为安心,似乎这里便是安乐窝,一劳永逸,舒服之至,瞥眼见壁上黑影如大鸟般两臂张开,不停地抖动,不禁心下一懔,心想:这人果真有妖术,当下凝神静气,力求心神不乱,同时心中默念“老和尚乃奸恶之徒、老和尚乃奸恶之徒”,要让此念铭心刻骨,无论如何也不会淡忘。忽听那古怪声音道:“你错了你错了。”语气惋惜之极。温庭筠一愣,便觉一只温暖的手掌抚上他后脑,又听那声音道:“这便为你解穴,好生去吧,只是莫将今晚之事对人说便是了。”温庭筠紧提着的一口气一松,突觉脑后“玉枕穴”一股热气透入,两耳“轰”的一声巨响,眼前所见蓦然大异,灯火通明,芳香四溢,有丝竹管弦如流水般缓缓而出,一株硕大的七彩莲花从地表升起,停在半空,莲花上现出一个颧骨高耸长眉遮眼的老者。
       “你是谁?”老者声如洪钟,四壁轰鸣。温庭筠耳鼓里“你是谁?”之音如远山回响,久久不绝,不由自主开口道:“你是谁?”老者道:“我是温庭筠。”温庭筠跟着道:“我是温庭筠。”老者问:“你今晚看到什么了?”温庭筠也这样问。老者道:“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天一黑我就睡觉了。”温庭筠一字不漏地照说。老者道:“很好,你回房睡觉去吧。”温庭筠应声而起,双目紧闭,却能左弯右拐出房门、过长廊、进小院,回到厢房,解衣躺下。云天镜被他脚步声惊醒,见他躺下不动,也就没问。此时,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二更天。
       (长篇连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