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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之聚]摩尔宫殿的秘密
作者:张承志

《收获》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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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al-Bab(门)
       在西班牙和摩洛哥——安达卢斯的旧领,又是马不停蹄地跑了三个月。
       当四面周边都被梳理了一遍,当终于意识到已经寻觅得太久;格拉纳达——其实它一直没离开我的视野——就开始凸现了出来。它一直埋在我的心里,使我不能放松。每一次,不管我离开的是哪里,不管怎样疲惫和愉悦,我心里都有一丝牵挂:因为最重要的格拉纳达,还没有去。
       是时候了,放浪已经到了结尾。站在格拉纳达郊外叫做贝伽(la vega)的平原上,远处内华达雪山的浓白雪顶,和从山麓伸延过来的、那条密布阿拉伯的方塔红屋和摩尔人传说的低斜山梁,已经尽收眼底。
       该决定是否该进入这传闻太久的格拉纳达了。禁地的红宫,就在它的脊上。我站在郊外的原野上,橄榄林密麻麻地栽满了荒裸的土地。若说具体的资料,恐怕我只沾了些水花皮毛。但居然我已为它深深动情,此刻我面对着它,就像面对着乌珠穆沁和西海同一样。
       我们曾经先躲避般地、一瞥之后便离开了格拉纳达。
       等到一圈转过,心里有了一张安达卢斯时代的大势布局,又重新来到了这座城市。
       在下意识里,我莫名地把格拉纳达安排在旅途的最后。好像有一些怕看到它,因为一旦看过了格拉纳达尤其是看过了阿兰布拉宫,那么所谓的安达卢斯寻访之旅,也就该结束了。我在南方和阿尔莫多瓦一线踟蹰不前,人陷在一种暖昧的感情之中。我舍不得。我愿意继续学习而不愿草率结业。若一步迈进阿兰布拉,那意味着下一步就是飞北京的航班——那么奢侈的视野和快活的考据都将一去不返;深入欧洲的洞窟搜寻古代埋藏的遗物——这新的阿里巴巴之旅就要草草收幕。回去以后,该给西海固或者伊犁河的朋友们讲些怎样的故事呢?我们率先实行的——在两海汇聚的地中海西端、在从摩洛哥到葡萄牙的大地之上的游学,又以什么做它的总结呢?
       晨起,万里晴空替换了昨天的阴雨。
       从伊约拉小村到格拉纳达的vega,漫山遍野都是橄榄树。一旦靠近了这个古都,眺望的眸子里,会映入一片难求的风景。这样的视野并非随处可见,它是造物主为了展示历史的关键篇章而特设的场所。vega迷茫如幻,平原上升腾着紫色的雾霭。山则撕破了面幕,闪烁着峥嵘本相。大地平滑而倾斜,在连续的斜坡上,陆地涌鼓着攀上内华达的雪线。左右有两座相貌狰狞的山头,巉岩峭壁,各有堡垒,突立在平原上。
       朋友写给我们的、几个格拉纳达的电话,个个都打不通。
       幸好那天的湛蓝碧透的天空启发了我。迟疑的我突然明白了:再也没必要幻想突然会出现一个看守洞口的摩尔正等着你,再也别奢求什么与众不同的内行解说,只有抖擞求知的精神,凭着几本书和一些直觉,闯人这个传说。
       那一天,浓白的大朵云团,在澄净的蓝空上奔走迅疾。望着它们不由得忆起六十年代的蒙古草原。山梁上红宫的远影,一阵阵浮现得很清晰。
       虽然早有所闻,但我还是没料到买票要排这么长的队。弯弯曲曲的人龙,慢慢地蠕动着。我留意到人们都很耐心,没有谁的表情烦躁。.好像,欧洲人把这次排队视为一种奢侈。
       墙壁上雕着宫殿的阿拉伯语名称。
       当文人墨客使用这个名字时,它被写成了各色各式的汉字。我一边排着队,一边临摹般地把它描在笔记本上。依照阿拉伯文转写过来,它该是Al Hamara,阿尔·罕姆拉。它在被这片土地借用的过程中,又在西班牙文中衍变为La Alhambra——若把这个西文词当英文读,就会念成“阿尔罕布拉”;若觉得还是该按西班牙文规矩念,它就省略其送气音h,被读成了“阿兰布拉”——使用阿文转写是不大众的,使用英式读法是不规范的,所以这本小书使用“阿兰布拉”这一译名。
       红宫,红之宫殿,阿兰布拉,从阿拉伯语到西班牙语,为什么这个名字这么响?我想获得一个直截的解答。
       原因一定是简单的。
       那一年还没有流通欧元,每人的入场费是一千比塞塔。售票处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一项变化着的时间限制。等拿到了票才看见,票面上严厉地印着:“进入纳赛尔庭园的限时为PM.16:00到16:30。”也就是说,我们若来得再晚一些,即使进去也不能参观最主要的部分!排队的人都是一副心服口服的表情。虽然还在售票处,一种气氛已经酿成了。
       能不能找到哪本书,它以胡涂乱抹的粗线条,一笔画出来阿兰布拉的背景梗概?
       从西历710年(伊斯兰纪年第88年)阿拉伯战士登陆直布罗陀以来,穆斯林西班牙的历史已经走过了辉煌的科尔多瓦时代,绵延了漫长的八个世纪,并迎来了它的最后一个繁荣期——纳赛尔王室系统的时代。这个时代的首都是格拉纳达,所以格拉纳达也是穆斯林西班牙的最后象征。
       早期的攻城略地曾经势如破竹:向西、向北、向东——直到法国的图鲁兹,穆斯林占领了大半个伊比利亚半岛。以前的传播文明曾经为人称羡;黑人、白人、抑或是阿拉伯人,无论他们是犹太教徒还是天主教徒,都在伊斯兰的猎猎大旗之下接受庇护,施展才能。从农业到造纸、从哲学到音乐、从大学到浴室——魔杖点到之处,遍地鲜花盛开,伊斯兰文明如牵着马缰绳一般,领导了世界进步的潮流。
       后来科尔多瓦衰落了,塞维利亚和其他安达卢斯的都市也衰落了,轮到格拉纳达来烧红文明的最后一抹晚霞。那时它领有的“达鲁伊斯兰姆”(和平之地)已经很窄小,只是格拉纳达周边,以及从城郊到海边之间的山谷地带而已。1492年天主教军队在格拉纳达郊外的圣菲(Santa Fe)筑营,围困格拉纳达。在无力抵抗失去后援的情形下,优柔寡断的末代国王波阿布迪勒(Boabdil)签字投降。战胜的一方后来违背了条约;先是逼迫穆斯林改宗,继而把他们逐出了西班牙。亡国之君也没能享受他在阿尔普哈拉斯居留的权利,他渡海去了非洲,渐渐无人问津,后来凄凉死于摩洛哥北部的某地。
       不同于伟大的前朝科尔多瓦,纳赛尔朝不争气的国王没有那么壮观的贡献。但是亡了国的他,倒是没有亡失文物——它虽然任自己的人民被尽数驱逐,却完好无缺地留下了一座美丽的禁宫。
       它大约从纳赛尔朝的穆罕默德一世时期,从西历1248年开始修建。一直修建到穆罕默德五世(1354—1359)时竣工。它没有像中国人那样找一大片平原然后九经九纬地设计,而是在雪山之麓,选了一条低缓斜伸的山脚,把一座阿拉伯城堡沿着山势,委婉曲折地修在了上面。
       由于这座宫殿,格拉纳达在文化遗产名单上的排位,居然凌驾于世界之都科尔多瓦;而垂泪涟涟的波阿布迪勒的名气,更是远远超过了八百年来任何一位雄姿英发的哈里发,比如阿布杜拉赫曼一世、阿布杜拉赫曼三世、或者以“战胜者”著称的阿尔·曼苏尔。
       欧洲人在谈到阿兰布拉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很乖的表情。倒也不能说人家在崇拜,但显然他们在表达某种高层次的修养。他们没说;但你会感到他们心底里并不在意其他的东方文物。那表情是一种潜意识的不意浮露。惟有在阿兰布拉,那表情微微变了,你若是看得见这种变化你会觉得异常有趣。
       我知道,阿兰布拉对欧洲的优越感进行着永恒的釜底抽薪。但是我无法简单地概括其中的奥妙因由。唉,阿兰布拉,你还不就是一座砖砌的诸侯小国的帐殿么?难道你还能比中国的皇宫更豪华无度?那些白人,他们不是到过东京和京都的皇居、俄罗斯的克里姆林,也到过北京的明清皇宫吗?为什么他们总挂着那样蔫蔫的表情?他们在阿兰布拉究竟见到了什么?那座摩尔人的宫殿,它究竟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魔力?
       愈是这么想,就愈是不得其解。阿兰布拉在我的心里,已经潜入、生根、发酵,变成了一个超验的存在。我默默读着有关它的消息,抑制着自己对它的想象。见了鬼了,难道它还能是金雕玉琢的么?!
       我把门票贴在了笔记本上,走向阿兰布拉的门。
       无论何处,阿拉伯式的城堡都有几座漂亮的圆拱大门。它们都各有名字,或是那个门正对着的地名,或者某种训诫的词汇。门本身,“巴布”(al—Bab)是一种双关的概念,宗教和哲理的意味很浓。而阿兰布拉是“紫禁城”;恰恰一个对应的词是“哈拉姆”。
       说不出那曲线有多奇妙的圆拱,静静地迎着我移近。耳际嗡嗡作响,由于偶尔想起如雷贯耳这个词。我感到了崇拜埋没了真面目的堵噎。我的冲动催促我去突破,去捉住简单的解答。远处的高矗方塔移入了视线。方形的塔身,棕红的素色。紧接着就看见了“判决之门”。据说自纳塞尔朝初创以来,这道门就是阿兰布拉禁地的正门。不知道我有没有运气做到,我暗自想。
       我贴着粗糙的薄红砖,走进了这道弧线优雅的拱门。我捉摸着自己异样的亢奋。确实,穆斯林对阿兰布拉宫的感情是特别的。突然,我想起一个改宗了伊斯兰教的西班牙知识分子说的话:“和阿兰布拉的相遇,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2:el Agua(水)
       我喜欢使用摩尔人这个概念。这个词的含义里,因为包括了柏柏尔和西班牙等非阿拉伯穆斯林,所以它远比阿拉伯人一词的含义宽泛且准确。这个词现在弃置不用,只留做缅怀历史,嘴里一讲到它,心里就或者想起《奥赛罗》里力拔山气盖世的男主人公,要么就想起给西班牙留下浪漫故事的悲剧国王波阿布迪勒。
       介绍或者描写摩尔人的瑰宝——阿兰布拉宫,是一件不仅困难而且愚蠢的事。它是一个陷阱,好为人师者被它引诱,最后绝望地陷入枯燥而夸张的词藻泥潭。其实在这个地方,词汇无力于它面对的对象:摩尔文明的特征,就是不厌其繁的渲染、装饰和描写;尽管如此你还要描写一番么?哈,那就意味着你打算驱使你脑子里的千八百个干巴词儿,对付他们的全套天方夜谭,对付他们那令世界惊叹声声的建筑和装饰,对付他们最得意的那种令人眩晕的色彩、韵律和不可言说的情调!
       不,我不愿足蹈陷阱。何况,阿兰布拉宫又简直——也许还不能说它是伊斯兰建筑的顶峰,但是却可以说它是伊斯兰文化的顶峰!我怎么能靠着一枝秃笔半副枯肠,妄图对它盲人说象!
       走进那座拱门以后,传说就变成了现实。
       不出所料,何止是极度的奢侈,它给你看的只是红砖素瓦。一些砖塔和圆圆石拱,一些围廊和檐柱。它初露的面容安静而且朴素,与人们进门前的想象大相径庭。我忙去观察别的游客:但他们所有人都表情专注,半数举着对号译讲器(租金为一千比塞塔),缓步地遛,茫然地听。
       我使劲调整脑筋,费力思索,想抓住眼前建筑的含义。但是很难;小路静谧地引导着,回廊和庭院次第展开。花草植物茂密至极,遮蔽着闪烁的全景。看惯了北京明清故宫、以为四阿重屋金碧辉煌才算宫殿的人,没准会怀疑自己误入了一处农舍。我也在怀疑中挣扎,想赶快抓住线索。方形的戈玛莱斯塔,还有远处露出一角的高塔,看来都是砖石砌筑,表面再抹了泥膏、然后涂成了红棕色。塔之下的宫殿,都盖着一种烧制成黄栗色的、质地粗糙但斑驳好看的琉璃瓦。我知道这种不敢小觑的筒状琉璃瓦,因为在科尔多瓦我已经见识过。几乎就是它,再加上那种薄而硬的红烧砖、日本人叫它红炼瓦——构成了安达卢斯的风格。
       就这样,栗黄瓦的三角顶,红烧砖的墙,出没在密密的、鲜绿浓蓝的树林之中。方塔高耸,浴着阳光,但它们并不比树梢高过许多。沿着山势摩尔城墙迤逦而下,圈围着这一片禁区。它无疑大有奥妙,但这类宫殿令人感到陌生。我还没抓住那根线。我只是感到——这里的树林太繁盛了,空气新鲜得潮湿。我浏览着,不时掏出小本写写画画,但是对阿兰布拉的第一瞥,
       使我心里迷惘。
       看来,只带着两只眼就进入阿兰布拉是不行的。必须立即就弄一些基础知识来。于是我们轻移脚步,跟上一群有解说员的游客偷听。挤过去时,听见那个导游正在公事公办地提醒她的团队:
       “阿拉伯人来自沙漠,所以他们对树木花草、对绿色万分欣喜。这就是阿兰布拉有这么多树和水的原因。”
       那是开始听见的最初一句。通过翻译偷听的我,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因为如今哪儿都时髦环保绿色。但是后来,我渐渐发现这是真的,在远远没有谁奢谈什么环保之前数百年,安达卢斯的穆斯林们就曾满怀欣喜、在心在意、兴致盎然地用流水和树木打扮世界了。
       我们紧跟着那个导游女人。
       随着人家的团体,我们在娓娓的讲解中踱着步。我听得入神。从“两姊妹厅”,从“大使厅”,水若有若无地流着,串联着大水池和狮子厅那里的喷泉。它流了出来,又流了进去,在不易察觉之际把整座宫殿循环了一遍。水使宫殿凉快了,使自然贴近了人的身边。若是在夏季的炎热日子,喝着山上流下的雪水或冰镇的果子露——放松、美感、视觉的招待将齐拥而至。但这一切都不一定是最要紧的;因为后世的富人会盯住其中的物质,追问道:冰果子露算什么?现在还有冰激凌呢!所以不得不告诉他们:当年的人们在面对水时,他们更在意的是精神的感觉。
       ——虽然早在罗马时代就有了水的利用和设施,但是,还是从阿拉伯人来到了半岛以后,水就被人们主观地加上了一种美好的神圣色彩。阿拉伯人坚持认为:不能把水视为普通的物质。水是真主的恩典,是生命的源泉,是智慧的液体。
       多熟悉的思路,我不禁暗想。只是我们的语境,使我们回避了触及它。此刻脚下踩着异国的土地,没想到它却被人认真阐述。
       那个导游女人讲得确实贴切:除了沙漠民对水的珍惜之外,摩尔人对绿色的欣喜背后还藏着精神的注解。因为这一切,他们对水爱得深沉。这种对自然的亲近,是特别的和真挚的。突然意识到,我已经走进了这座宫殿的奥深。那导游大步流星,几步一停,然后几句解释。但她讲得使我信服。
       就在我们渐渐对她产生了尊重之意的时候,她突然摔过一个警句:
       记住:阿兰布拉的秘密就是它的水。如果没有了水,阿兰布拉就什么也不是。
       今天回想,她的这句话给了我基本的指导。
       这是在阿兰布拉宫殿里听到的,第一句震动了我的话。评论她这句断言的分寸是困难的,我只是直感——这个女人显然嗅到了安达卢斯摩尔秘密的味道。她说出了朦胧的感觉,而且逼近了要害。这是一句很像是希提老人在《阿拉伯通史》里做章节总结时使用的语言。她没准是正确的;因为至此我只看见了一座朴素的别宫。若想征服傲慢的欧洲,只靠平凡和朴素是不够的。还要有别的什么;超出欧洲人经验、又被证明是先觉的别的什么。没准儿——它就是水。
       当他们享有了水与建筑以后,摩尔人,他们的追求,仅仅是感官的娱乐么?
       后来我们一再地从研究者的著作里,读到了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
       他们说,摩尔人在尽情地享受水与建筑带来的欢愉的同时,他们还在竭力营造一个《古兰经》的场景。因为经典中关于水的句子,常与对天堂或称乐园的描述共存一处。许多人在描写时总说阿兰布拉宫是“以对天堂的梦幻作蓝图修建的”,而天堂乐园的最简单属性,就是水、是生命的河流。
       真主将使他们进入那被活水浇灌的乐园,他们将在那里永恒地居住。
       (第四章13节)
       毕竟是地中海的欧洲。他们接近东方,不仅对穆斯林问题不陌生,甚至不少人很熟悉穆斯林的心理。他们看穿了水在阿兰布拉里的功能:
       ——它给了视觉以多重的空间;它让活的自然被引入了四墙之内;它使内室里充满了水声,而水的响声是声音中最美妙的;它使自己与光线、以及与装饰浮雕融合一起,组成了奇妙的反射和影像;它的加入,使环境变得和平与放松——总之,阿兰布拉宫在规划和营建中的用水,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即营造一个“被活水浇灌的乐园”的意象。这个比喻天堂的词组,在马坚先生的中译本里,译做“下临诸河的乐园”。
       作为安达卢斯时代成熟期的代表建筑,阿兰布拉宫殿的天堂乐园描写,主要是在建筑群的中心——“狮子厅”进行的。
       水,是一个长方形的池子。它占了院子的大半,如一面镜子平置地面。由于镜中波光的倒映,人的视野——要注意阿兰布拉几乎就是针对视觉的设计——获得了满足。视野里有成倍的圆拱门、有清澈澄静的波动幻觉。透过光滑的水面折射而来的世界,静谧而且和平。这种心理感觉非同小可,它使疲惫的心一时得到了安宁。从雪山流下来的清甜的水,顺着一些看似杂乱、暗循章法的渠道奔流到此。在这个中心之地,在园林和宫殿簇拥的这个庭院里,它们四渠交织,组成了“天堂里有四条河流”的意象。
       这就是著名的狮厅。理解了这个意象,就理解了它为什么是阿兰布拉宫殿的心脏。蔓延无限的浮雕,连环优美的拱门,围抱着四条交叉成十字的清流。四条河的潺潺流水,又汇向了一座被八头石雕狮子围着的、大理石镂雕的净盆。八头石头狮子从口中吐出水来,如八道瀑布降落。水又流回四条河渠,向现世的八面四方输送。如此循环不已,如此叹愿不止,水声并非沉默,而是在用水的语言不住地祈求和赞美,朝着向往的天堂彼岸。
       整个狮厅形成着一个暗示。也许居住哈拉姆(禁宫)的人,就在这里洗净然后进入仪礼。但点破是轻微的,压倒的依然是美的物质——在视觉里和音响中都那么完美的水、满厅满壁的浮雕铭文,以及使它们瞬间光明刹那幻灭的光——本来心领神会的人前来是为了寻它洗盥,但是找到它以后美又使人遗忘了来意。入夜,光和影都褪去了。只剩下水;它不舍昼夜,它与时间共存,它喃喃诉说着一些磁力的魔句。它晶莹雪亮,流冰溅玉,源源运来生命的活力,又激起不尽的伤感。
       我发觉在语言的演变史中,河流的名称特--别容易被改变。不信你去看看新疆:突厥语的地名刚刚覆盖了古语旧名,马上又有蒙古语的到来与它形成重叠。所以到处都是阿克苏与查干乌苏(白河)并列,克孜勒塔乌与乌兰陶勒盖(红山)重叠。其他的词汇就不那么明显,可见对任何民族来说,他们靠着喝水的河,都是一个必须每天讲的词。到了后来,哪个民族的表达更贴切,哪个民族的词汇就留了下来。
       这个现象也存在于西班牙,甚至它的扩大——拉丁美洲的地名系统里。河流的名称,凡开头为“瓜达尔-/guadar”的,都是阿拉伯语名称。例子不胜枚举,如瓜达尔基维尔(guadarquivir,大河)、瓜达尔菲奥(guadarfeo,丑河)、瓜达拉哈拉(guadalajara,石头河)、瓜达卢拜(guadaluve,狼河)——无一例外都源于阿拉伯语。它甚至并不存在如新疆那种双语并存——不同民族各执一词;哈族说阿克苏、蒙古说查干乌苏——在西班牙语世界里,阿拉伯语的覆盖是彻底的。你想,一个语言里如果有百分之三十都是阿拉伯语,它怎能清除一个“河”字呢。不仅河,甚至“水”,我常常突发异想,觉得“水”这个词本身,d—agua,也引诱人去怀疑它与阿拉伯语“水”(al—wada)的谐音。
       不过只是放纵感想而已。
       在安达卢斯时代,也许已经可以说,水是历史的一个主角。对水的热爱和利用,遵循着最使用的和最浪漫的两条途径。一方面,水被全力引导着,沿着繁复的渠道,流入整个安达卢斯的炎热土壤,催熟了一整套的灌溉农业。文学化和特殊的例子,要数巴伦西亚的水法庭;而八世纪以来在阿拉伯哈里发的统率下,地中海沿岸的农业区获得了伟大的农业成功——历史学家可能谈论得少些;但是农民们却在每个收获橘子的季节,在每次修整渠首、疏通渠道、调解用水纠纷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谈论起逝去的摩尔时代。
       据说,安达卢斯的水,包括两大内容:一是它可以自豪地灌溉农业。若是说,对安达卢斯摩尔时代的政治意义尚有争议,那么,对它所贡献的伟大农业时代、对它输入的种类繁多的瓜果作物、对它建立并一直使用至今的灌溉系统,则早已不容置疑。
       一个电话打通了:是一个和蔼的农学教授。他的研究所,就在对面阿尔巴辛的第二阶山路上。如今我遗憾万分地回忆起他的话:“我的专业是安达卢斯时代的农业,如果你们有什么问题……”
       而那时我一点也没有发觉植物是多么有趣;一点也没料到日后自己会对灌溉、橘子、LaMancha或者vega(湿地)大感兴趣。我失去了最理想的机会,居然没有就西海固的橄榄,以及新疆的无花果、葡萄、红花,还有重要的坎儿井灌溉——向可能是世界排名第一的古安达卢斯农学专家请教。唉!还幻想写什么植物话题!哪怕一棵无花果或者一个橘子——其中的深浅奥妙,大概都与我无缘了!
       这是一件真实的憾事。马德里的朋友没有食言,给我们介绍的农学家就坐在我对面。他温文尔雅地望着我,而我却可怜巴巴提不出问题来。几年之后,我怀着一种沧桑之感又忆起了他,那天他陪我们参观了研究所。农学家的研究所也是一座阿兰布拉的辅助建筑,尖顶上铺着栗褐色的粗筒瓦。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在浪费宝贵的机会,但那一年的我确实还没有留意——那些栽过了整整一条丝绸古道的果树……
       ——另外一项内容,是“把水用于愉悦”。
       这一项同样深奥。它留下了阿兰布拉这道难题,任后人竭尽愚钝的感性,代代猜谜。人只能接近,只能感觉对它的触碰,而不敢对它总结。因为想象很难捕捉到古人对“下临诸河的天堂”的观点;今天的我们,也很难完全到达那种爱美、爱水、爱清洁、爱绿与蓝色的古老习性。
       “用于愉悦”是一个非常穆斯林味儿的概念。它不仅意味着精神的寄托,也指纯粹日常的洁净。我曾诧异于一些人对清洁观念的诋毁。其实,干净不过是一项人类文明的、很低的标尺。在穆斯林的文化中,“疾病即污脏”是一种基本认识;阿兰布拉宫的水,也就首先有清洁、涤污、净身、洁心等一系列的含义。
       最好看的一处地方,也许得算哈奈拉丽菲花园的“水楼梯”了。哈奈拉丽菲的意思是“工匠花园”,原来是一处纳赛尔王族的果园(al-muna),起源据说比阿兰布拉还要早。沿着粗粗烧制的陶土扶梯,两侧的扶手是两道激流的水槽。人步步踏着台阶,手扶着飞溅跌撞的浪花。后来我听说,水楼梯的顶上有锁控制着水流,可以让左梯流而让右梯停,也可以双梯同时大敞水门,让飞流跌落几十米,从高高的山梁一直下到天人花长成图案的苑林!
       水在阿兰布拉循环着。它进入了,又离开了宫室。它或者淌人地下浸泡草根,或者沿着渠路,汇成《古兰经》里天堂河流的理想。
       顺着背后的雪山的斜面,沿着看得见的山脊和看不见的裂隙,川流不息地流下了丰沛的水。阿兰布拉宫殿宛如一座受益的村庄,从最高处拦截着,用备好的渠道导引,把流水有章有法地、涓滴不舍地全数利用。
       有人说,阿兰布拉的水的秘密,可能藏在建筑的窍门里。无名氏的建筑师——利用了因山势而建的宫殿本身的高低,建造了合理的水网,让水自然地获得了势能和落差。这样,在一座蜿蜒山梁的宫殿里,一股长长的流水奔走着,欢快而畅通。只是它的速度和方向都由人决定,它的一切包括命运,都早已算计得毫厘不差。
       这传奇的水的秘密,究竟藏在哪里?
       在建筑,在雪山,在史实,在趣味,在理想……唉,偏偏是在你心有所感的火候上,你说不清楚、你失去了描写的词儿。el agua,水,普通的水,不知它怎么会成了神话!
       
       水无奈,它时而跌下去变成瀑布,时而蓄起来盈溢涨出。它听从着渠道的命令,忍着不跑到那两条河里去。它不得不在宫殿里旋转迥绕,浇遍所有的植物花草。在迂回的灌溉浸泡之后,水又频频分流,一会儿进入地下的暗孔,一会儿涌出石雕的嘴巴,随着黄昏黎明,闪烁出莹光或者虹彩。在所有物质的劳作结束之后,水最后流向的去处是文学。它越过宫墙,坠入深涧,汇入了加西亚·洛尔卡咏叹的“格拉纳达的两条河”。它们叫做达罗和赫尼尔,泊泊映着摩尔的残月,“一条似血、一条如泪”。“惟有哀叹响着”,淹没了真实和谜底。阿兰布拉宫传为神话的水,就这样流走了。一直在遥远的vega它们最后消失,渗入了安达卢西亚的土壤。
       这学习于我太重要,所以我总忘不了那位导游。她是那种黑发锐眼的中年妇女,习惯抛下几句,然后掉头就走。她已经注意到我们是加塞儿的听众,神情里对我们的好学嗔褒难辨。后来我对获得她的知识已经迫不及待;每当渊博的她讲完一段,马上就通过翻译插嘴提问。她似乎也满足了些许的虚荣心,不仅没有对我们报以白眼,而且讲得非常出色。
       后来钻研了一部题目叫做《安达卢斯的水》的、图文兼茂的大部头,我们更清楚了水在安达卢斯的位置;也更明白了那导游谋生的西班牙女人,真的是富有感性。确实,她脱口而出的一句,为一个时代点了睛。
       3:la Caida(失败)
       那天是个罕见的晴天。从上午开始,洗透的蓝空上就逼真地呈现着穆拉森、原名为毛拉·哈桑的皑皑雪峰。人们都忙着照相。站在红宫顶端的一角、那座雄峻的阿尔卡萨瓦上的时候,我四顾嘹望,被逼近而壮观的雪山迷住了——忘了转过脖子,对准vega(湿润平原)方向,试着眺望一下远处的圣菲堡(Santa Fe)。
       应该看得很清楚。只是阿兰布拉的内涵太大,心里纠缠着摩尔人投奔的雪山,自然就忘掉了农民们蠕动的vega。
       军营城圣菲在格拉纳达vega的修筑,是对躲在红宫的赢弱国王的一个心理战。这座棱堡是天主教女王伊莎贝拉亲自设计的,由围城的四个军团各司一翼,竞赛修筑。它的地理位置正当去格拉纳达的大道,今天的公共车出圣菲北门,就像出了军营的塞维利亚门或赫雷斯门一样。大门口就是大道;驶向格拉纳达的一路上,乘客的前方一直都是迎面逼近的雪山、以及丝丝清晰的红宫塔楼。
       传说,摩尔王波阿布迪勒站在戈玛莱斯之塔上,他每天都看着敌人的大军,在整个vega往来驰骋,焚烧庄稼,封锁村路。而在旗帜和烟尘的中央,矗立着一座从未见过的、四棱四角的要塞。那四棱堡眈眈凶相,如一头饿兽般蹲踞着,贪婪地凝视着阿兰布拉。他明白了:战已无望,软弱的心里浮起降意。
       十三世纪以后,欧洲乃至全世界的穆斯林政权,曾被推向一个极为严峻的时代——比较之后应当相信,今日穆斯林世界面临的危机不及那时九牛一毛——西有十字军执拗百年的进犯,东有蒙古人毁灭一切的天鞭。后来,当时千钧一发般的严峻,居然戏剧性地被大刀阔斧地解消了!十字军没有得到圣地,反而遭到了进步人类的否定;蒙古人在破坏后又作为穆斯林,百倍热情地重新建设——如今回忆起来,人容易感慨世事无常,叹息万物均系冥冥,并陷入一种达观的不可知论。
       严峻的形势也逼近了穆斯林的西班牙。
       在始终没有被彻底解决的半岛北部,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那两片荒凉的土地,已经在一次政治婚姻后联合了起来。早已不是陀里格口衔短刀登上直布罗陀的早期,也不是阿布拉赫曼三世在科尔多瓦营建图书馆和浴室、与三大一神教的长老讨论神学、指挥着沿地中海的灌溉渠网的遥遥往昔了——如今安达卢斯的敌人终于抓住了历史泄漏的机会,获得了从不惠顾他们的军事优势。他们是一些最优秀的政治家,坚毅而果决,知道时不我待。他们一鼓作气,举兵向南挺进。他们向着富饶的南方,向着绵延了八百年的穆斯林政权,向着它最后的象征阿兰布拉宫,发动了“再征服战争”(Reconquista)的最后一战。
       而在红宫里,被历史委以重任的,却正是最虚弱的一个人。
       北伐五十次的勇士阿尔·曼苏尔早已辞世。格拉纳达的被称做纳赛尔朝的小王国,是他的儿子纳赛尔的后裔、穆罕默德一世阿尔·艾哈麦尔创立的。这个名字,在《谁是胜者》里我根据华盛顿·欧文的译文转写为阿尔·哈姆尔。西班牙穆斯林时代的结尾悲剧,其实早从他那时就开始了。据希提《阿拉伯通史》说,他的称号或绰号即著名的“战胜者(al—Galib)”,但是他的胜利,却是从自己同胞那里获得的。
       华盛顿·欧文在《阿兰布拉故事》里叙述说:当天主教军队包围了塞维利亚的时候,使者驰赴格拉纳达,要求阿尔·艾哈麦尔派出援军。
       那时,虽然看似他军威勇壮,但实际上却没有如此悲哀屈辱的出阵。这是后日史上留名的战斗,为他博得了伟大的名声。但是对他而言,这是令他忧郁的名声。……1248年,从被卡斯蒂利亚的费尔南多王征服的塞维利亚踏上归途的阿尔·艾哈麦尔,心情无限悲伤。在这次出兵中,他目击了穆斯林受到的迫害。兼之念及自己王国的下场,不安与担忧使他心痛。
       Washington Irving:《阿尔罕布拉故事》
       江间章子日译本,讲谈社,
       1976年,P.356,下同
       但那时还不到关键的时刻。阿兰布拉的梦幻乐园,在那以后才被阿尔·艾哈麦尔着手兴建。享乐正未有穷期,接着还有二百年的小康太平。二百年的偷安,足以使一个胸无大志的国王满足了。
       安达卢斯的最后二百年,过得真如白驹过隙一般飞快。
       敌军筑起军营城、从正面虎视阿兰布拉的那一年,是1492年。那时,一个最虚弱的肩膀,正支撑着纳赛尔朝的末代国君的头颅。他就是以演出悲剧著名的波阿布迪勒,原名叫穆罕默德·本·阿卜杜拉,他给后人留下了经久不衰的话题。
       历史界、文学界和美术界都喜欢描写他。
       不少画家浓墨重彩,追述他怆然出宫的离恨。除了那幅被奥尔塞博物馆收藏的、描绘他在叫做“摩尔人最后的叹息”的山丘上勒马回首的名画之外(Alfred Dehodencq,1869),我还见过的一帧,画他离开的阿兰布拉宫温柔乡那金织银绣的出口(Manuel Gomez Moreno)。更不用说,数不清的文史著作都借他唏嘘悲运,展示对历史的见解。
       他多少有一点像光绪,是那种天之弃儿式的人物。生性温厚善良,道德白璧无瑕,但偏偏宽严皆误,时不利骓不逝。应该说作家华盛顿·欧文对他的热烈辩护,为他赢来了巨大的同情。但就是那双缚鸡无力的手,却扼杀了一个王国。他曾是一个不幸的儿子——因为另一个基督徒妃子所生的王子受到宠爱,他与生母一道被暴君投入阿兰布拉一座方塔里囚禁。后来还是仰仗母亲的铁打意志,他才从那座叫做戈尔麦斯的塔中被救了出来。他是一个受谴责的国王——谁能想象,居然又是因着母亲的唆使,为了报复父亲,出兵协助了来犯的敌军。优柔寡断的他,在历史的关头居然没有犹豫,他挥军反戈,向穆斯林一侧进攻。背叛不是一次。而是两度重复。
       他骑上骏马,到了下面的军营城圣菲。也许敌人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手,在四面的军乐声中,投降的条约被签署了。波阿布迪勒交出了自己的宝剑袍服,任它们被敌军收藏和陈列。没有记载说他是否争辩,条约规定“以天堂之梦为蓝图”建造的阿兰布拉宫必须在六十天之内交出。就这样,格拉纳达的纳赛尔王朝被了结了,绵延八百年的阿尔·安达卢斯基业也被颠覆了。
       格拉纳达的投降,是一件欧洲史和伊斯兰史上的大事。
       那是一次大的失败和退潮,穆斯林至今还在咀嚼其中的含义。而天主教政府一方,他们是理所当然对胜利条约高歌赞颂的,但是由于驱除摩尔的行为在后来大受谴责,所以庆祝的声调也就低了许多。我去看过摩尔国王交出的宝剑,它陈列在马德里的军队博物馆里,旁边还展示着波阿布迪勒的漂亮袍子。确实若是没有后来的卑鄙驱逐,连我也会赞美那份人道而优雅的条约。可惜的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它只是一个华丽的谎言。《格拉纳达战争投降书》的原件收藏在西班牙王室在马德里附近的一处宫殿里,它的文本内容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人。我常想,应该把这个文件收录在一些大的史料集成或者工具书中,那么用着就方便了。日本作家堀田善衛说,从这份条约的行文,能看出伊莎贝拉女王式的、操心直到细处的特点;但我猜堀田也像我一样:用时求人译上一节,而大概不会是使用现成的日文译本。
       ——著名的格拉纳达战争投降议定书,是一份所谓君子之约的范本。堀田写道,他曾住在格拉纳达紧靠摩尔城墙内侧的一处房子里,所以每天晨起晚归,总是不由得会想起条约中这样的句子:
       基督徒不许越过这道城墙,不许偷窥墙内的摩尔人生活。
       当然不仅是这种不许爬墙的条文。格拉纳达议定书条款细密,无所不至,涉及了一切摩尔人投降时得到的基本允诺。包括人身安全和自由、课税的公平、信仰和生活方式的不受侵犯等方面。最敏感的、也是我最感兴趣的——是不得强迫穆斯林改宗天主教,以及移居柏柏利亚(北部非洲)者三年间可以自由返回——这两项条款。
       此外,双方商定,任何人不得在任何事情上侮辱或虐待过去改宗为摩尔人的基督徒,否则将受到国王的惩罚。
       此外,双方商定,如果某个摩尔人娶了基督徒为妻,其妻已改宗为摩尔人,不得违背其妻本人的意愿使她重新成为基督徒;要使她重新成为基督徒,必须当着基督徒和摩尔人的面,询问她本人是否愿意这样做;有关此原女基督徒所生的儿女,照法律条文办理。
       此外,双方商定,不得强迫任何摩尔人改宗为基督徒。
       此外,双方商定,如果已婚、寡居或未婚的摩尔妇女出于爱情原因希望改宗为基督徒,只有在按照法律条文对其进行询问并公开宣布之后,才能接纳其为基督徒。
       此外。双方商定,如果上述这些人希望到彼岸及其他地方生活,国王及其后代将永远允许他们携带他们所有的财产、货物、珠宝、金银及其他任何物品自由并安全前往这些地方,并在自此七十天之内,派十条大船在他们所要求的国王的港口接应他们乘载,并将他们自由安全地送到他们的商人以往卸货的彼岸的港口,自此三年之内,无论何时,对于希望返回这边来的任何人,将派船只接送他们到达他们所要求的国王的港口,但国王要求他们在出发日之前的五十天提前通知以便提供船只。
       Mohammad Ibn Azzuz Hakim:
       致西班牙国王
       胡安·卡洛斯一世的信
       得土安,DISPRESS,2002年,P.8,6.
       这两条写得不仅太富于人道,而且也太细致了。咀嚼字里行间的滋味,人会觉得存在一种失败的对手给于胜者的潜在压力;甚至读着会感到辉煌胜利了的一方,在表演或遵循一种——在当时政治中被视为高尚的、尊重对手的风度。它的细致,更令人惊异条约执笔者对伊斯兰内部的熟悉程度。条约行文中,有一种如堀田所说的、伊莎贝拉女王本人的无论巨细事事操心的风格。比如下面的一条就显示了这种稍嫌哕嗦的笔法,但恰恰这种细处,对穆斯林的日子非同小可:
       基督徒的肉铺必须远离摩尔人的肉铺,两者的给养不得混合,违反者将受到惩罚。
       只是历史连连冷笑。因为后来,它让人饱看了一个残酷的过程。
       不仅是墙也被人爬了,肉铺也被人封了,而
       且正是在最关键的两点——即信仰自由和居住权利两方面,诺言被全面地撕毁了。
       不仅是背约而已。
       对信仰的步步剿灭,一直发展到规模巨大的、国家推行的强制改宗运动。穆斯林被要求立即放弃伊斯兰信仰——没有考究的修辞,命令是赤裸裸的。没有史料载述运动中的具体细末,没有人诉说不平和抗议,只有运动的结果和铁的结局:安达卢斯消失了穆斯林,虽然它曾是伊比利亚半岛文明的顶点。人被孤立和威胁,思想随之缄口。谁也不再提及条约,谁也不再说那条约的行文娓娓亲切、关怀无微不至,谁也不再说那条约仁义而优雅,它是用波阿布迪勒国王的一人蒙辱,和美丽的阿兰布拉宫殿交换来的!
       每一个村庄都被梳子细细梳过,抗拒者丧失的性命不予记载。那是一个历史时期,一个稳健的过程。从残迹中什么也看不见,全然没有摩尔,那只是一个过去的词汇。
       更大地激起了历史学家愤怒的,是第二项——对居住权条款的毁约。
       这一项与强迫改宗互为上下篇。但是它是在酝酿了更浓厚的气氛之后推行的:那时,到处烧死异教徒的宗教裁判所,在西班牙的大地上已如雨后春笋;更容易判罪的犹太人先穆斯林一步,已经遭到无情的驱赶。事情的进展令人生疑——是否早在抑扬顿挫地写作那些繁琐条款的时候,种族驱除的阴谋就已经酝酿了呢?是否六十日之内离开阿兰布拉宫的期限和要求里,已经闪烁着一种掩饰的本意呢?
       波阿布迪勒没有料到,从他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向锦帐帷幄的出口、从他太息流涕离开那座荒凉山岗,最终走下地中海的渡船时,他不过是摩尔臣民的先导——百年之内,步着他的后尘,成千上万的穆斯林难民扶老携幼,痛哭哀号,也在这里寻船下海,漂流到了非洲的异乡。是的,虽然对岸是穆斯林的土地,但安达卢西亚却是他们的故乡。这件事情所以不能原谅,就是因为它剥夺了人的故乡。
       人们都忘记了那些振振有词的条款,当事人都认为,它们不过是可笑的欺骗。如果说,对信仰自由的背约是对人心的迫害的话,那么这种逐出故土的国策,是更严重的对人生存的侵犯。而如今任你再觉得骇人听闻,任你再怀着侥幸,这种荒唐的阴谋已经是冰冷的现实:西班牙不仅没有摩尔,也没有了摩里斯科——改宗了天主教的原穆斯林。
       恐怖的净化、非人的纯洁,都与十六世纪的到来,与对新大陆的奴役一同实现了。安达卢西亚的原野上橄榄树依旧浴着烈日,已经不能追究——有过多少人性的摧残,有过多少辛酸的忍受了。
       即便在阿兰布拉,乐园般的宫殿也依旧故我。雪水依旧从毛拉哈桑和它的姊妹峰之麓不舍昼夜地流下,宫殿的狮子厅、大使厅和七姐妹塔,以及哈奈拉丽菲花园,都凝固一般,静止在那个时刻。
       从建造它的阿尔·艾哈麦尔,到丢失它的波阿布迪勒,这座罕见的宫殿遍历了一切世事沧桑,最后独自静默了。难言的荣辱史,悄悄地加给它一圈神秘的光环,引诱着不尽的仰慕者前来凭吊。它的美保护了它自己;也许是因为也想如摩尔王一样享受一番,也许是由于已有足够的余裕显示文明风度,阿兰布拉宫没有遭到被拆毁或焚烧的厄运,而是被后来的王公贵族登门入室,争先居住。
       直至它最后成了一所博物馆。
       ——阿兰布拉作为军事要塞和王室禁宫被摩尔王交出以后,波阿布迪勒离宫出城,在“摩尔的最后叹息”流连一回以后,经阿尔普哈拉斯退向了柏柏利亚的非洲。格拉纳达的百姓们多数依然居住在阿尔巴辛等地,熬着风刀霜剑的日子。
       阿兰布拉宫先是作为新主人的农园和猎场,被天主教两陛下享受了几年。这个传统被继承了下来,直至后来西班牙王室或政府还是喜欢在这种地方举行外交仪式。但是美若专属失败的敌手岂不成了讽刺;后来到了卡洛斯五世的时候,这片阿拉伯式样的黄瓦红屋之间,被新君主修起了一座圆形大教堂。日本的旅游书说它“场所错误”,我称之反环境主义的建筑。它在阿兰布拉建筑群中鹤立鸡群,而且参观免费(有一条路让出租车绕过花八欧元门票的正门)——就是这位设计师卡洛斯五世,曾经用文物专家的口吻指责科尔多瓦大清真寺里增建的教堂说:
       “难道真有这样的傻瓜?——在哪里也没有的地方,塞进哪里都有的东西!”
       无常历史和东方情调组成了一种魅力,摩尔的旧宫吸引着各种大人物。最后住在这里的西班牙王室成员,是菲利浦五世和他的意大利王妃。再以后,还有过法国的拿破仑军队入主的时期,法军司令官效仿西班牙国王也住在宫内。有人控诉法国人曾爆炸过阿兰布拉,也有人说正是法国人竭力保护了这个宝贝。最后,到了十九世纪初叶,各色的皇室都离开了,宫殿被交给了一支无所事事的守备队(总督当然不例外地住进了阿兰布拉),建筑由于缺乏照料,很快地便走向了颓废。
       到了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到来的1826年,阿兰布拉的楼阁宫殿,已然是小偷、走私贩子,和各种贫困潦倒的穷人麇集的一处底层社区了。他这样记录道:
       在时间的推移之中,宫殿里的美丽厅堂已有几处荒废,甚至有的被破坏殆尽。此处彼处的庭园也早荒芜,喷泉只是空余其名。不知自何时起,阿兰布拉开始住进了来路不明的人。即便光天化日之下,这儿也是堂堂地搬运禁货的走私贩子,以及祸害了外面的格拉纳达、然后逃来的小偷的绝妙避难场所。……随着冷酷的岁月,胜利者也消失了踪影。阿兰布拉终于成了蝙蝠和虫子,以及身缠褴褛、被世间遗弃的人们的地方。
       4:al—Calib(胜者)
       在薄薄的红炼瓦和粗糙的栗黄筒瓦的搭配中,我有时屏住了呼吸。和朴素甚至粗砺的外观正相反,阿兰布拉宫的内部是奢侈的。带着明清故宫的印象,第一次看到它的外表时人会不禁起疑:难道这能够叫做宫殿吗?难道这就是驰名欧洲的阿兰布拉宫殿吗?……但随着一步步深入了它的内部,一种新鲜的兴趣和意识从心里升起,冲淡了刚才的怀疑。
       从大使厅到狮子厅,满栏满壁的硬石膏细密镂花充斥视野。罕见的和费解的纹饰,还是纹饰,如流动的水一样浸漫。线条优美的阿拉伯文被精雕细刻,它成了不尽的忍冬草、旋转花,以及幽明图案的长带,围绕着一间又一间曲折宫室。缓步走在其中,抬头是繁星般的钟乳,环顾则遮蔽的浮雕,不可思议的均匀流畅,渐渐令人暗中惊叹。
       这种白石膏加胶(estuco)的浮雕,不知是不是阿拉伯或柏柏尔的起源。它遍施于阿兰布拉的一切角落,造成了不仅辉煌、甚至可以说奢华无度的效果。它柔和、细腻、坚硬得使人猜它是石头。其实它是一种软材料;但愈是年久月深,就愈富有玉的质感。类似的技艺在新疆也可以看到,我甚至认识一个雕石膏的匠人,他给宾馆和加油站做活,一天只挣百十块钱。我去看过他给加油站做的浮雕,那真是“鲜花插在汽油上”。但我没看见过程;没有问清——究竟它是预制的,还是工匠们趁着它没有于透、把美丽的图案和神圣的经文,一次成型、一刀不错地刻在了墙上。
       我觉察出旧的什么正在剥落。我对突然的目击没有准备。
       四面低垂紧紧拥挤的、纹饰的词藻,完全逸出了我对宫殿的概念。那一天若我再痴呆些,我会对美的文化视而不见。也许是我最初的举意学习的原则提醒了我,或者是我下意识地调动了自己考古队员的本能;我默默地不住告诫自己:别被北京故宫的印象磨钝了感性。但独自的探究是困难的;没有人来解答,没有书能查阅,以致我不住地自言自语:仔细琢磨,不要松弛,此刻双脚踏着这块土地——并非一件易事。
       但是刚刚能够安静下来欣赏,一转角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开间。更鲜亮、更冗繁、在日光的穿透下更加华丽的花纹,又突然四面涌至。太密集了,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在几次的定睛凝神之后,在反复的陶醉和冷静之后,我开始醒悟了它的含义。
       魔力的花纹缠绕而来,贴近着人的肌肤感性。它们使得高敞的天井和四墙显得逼近了,黄玉一般的细密纹饰加入生活,几乎成了主宰。我查着薄薄的小册子,偷听着导游的解说,知道满壁的阿拉伯文字变形而成的装饰,大致有三种:古兰经的一些章节、某个古代诗人的名句,以及一个神秘的谶语。那一天我真恨自己不曾下苦功学些阿语,到此刻即便急得抓耳挠腮,也干干地看不懂四面八方的蝌蚪籀篆!
       阿拉伯文实在太神奇了,它天生就是图案。加上能工巧手的书法画技,它在墙壁上翻云覆雨,变幻出难言的魔力。再与几何图纹花边草叶配合,阿兰布拉的内装饰响亮地压倒了建筑内外,令人目不暇接地,成了奢华的主角。
       舞蹈般的文字,在眼前的壁上低吟浅唱。它的旋律和节奏已经彻底感染了观客,但含义却躲在蝌蚪语言的背后。那一天我突然盼望快快学习阿拉伯文。因为若不懂这满壁的花雕经文,真谛对我就成了隔离的咒语。
       怎么就没有早些起步呢……
       同样的遗憾也被另一个作家描写过,日本的堀田善自衛。不知为什么我直觉他的作品能印证我的感受,所以读了能找到的他的全部著作。这老头1918年出生,若活着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他曾因迷恋一种西班牙的吸引——那国度同为欧罗巴的和阿拉伯文明的西疆——而以五六十岁的年龄,一连十数次住进西班牙的城市或村庄。他在马德里或格拉纳达写作,向日本国内传回了一批关于那块土地的文学报告。读书之国日本成就了他,堀田的描写,成了日本的西班牙印象。
       使我深感兴趣的,是他淡淡写到的徘徊阿兰布拉时的隔膜。满眼的稀世之美,均是文字编织而成。自己不过一介文盲,冷冷被美拒之门外。学习之意在心中油然而生,只是自知已经为时太晚。
       空有着深沉的渴望,却被无情地排斥在外:这是一种成熟作家的痛苦——他们早已不是临风景而作态的火候了。
       抱着无法靠近的感慨,他描写了几个在阿兰布拉散步的穆斯林女子。
       就在那时,忽地把眼移向水池的时候,看见了水中映着三个口鼻都用白色纱巾罩住、只露出眼睛的女子。从那一瞬开始,我自觉对这宫殿理解了。他们,她们才是这里的主人公,而其他人,包括西班牙人的所有的人,都不过是外国人而已。
       蒙面的三女子是摩洛哥人。她们,惟独她们才对充斥这座稀世甘关的建筑里的、古兰的章句和诗辞,能够毫无障碍地通读。三个女子一面流畅地读着经句和诗文,一面欢喜地扬起欢声。
       至于我,不过只能垂头抱膝而已。对我而言,这眼光所见之处无所不在的文句装饰,它们只能是装饰,而不能是文字了。若是我也学些阿拉伯语又如何呢,歌德不是八十岁才开始学波斯文么?
       岩波书店,西班牙断章,
       1988年第十五版,P.203—4
       他的感慨使我不能忘怀。把阿兰布拉看做甜美且女性化的建筑,也是一种日本式的特殊眼光。这种视角诱导着我,魔性的阿兰布拉仿佛剥落了一层硬壳。确实这座宫殿是一个漫长和平的产物,它无心去显示任何强大,只是沉醉于细腻的柔情。这样的思路如刺来的一束光线,它使我们被中国式的礼制法式建筑压迫的思维,一下子变得赫然敞亮。女性的美,或许可以与这样的建筑平衡。我赞同地想着,继续在宫殿里寻寻觅觅。但是在阿兰布拉那天我的运气不好,没有三个蒙面的摩洛哥女人出现,只是斜阳明亮地照着楼阁廊院,满目镌刻的浮雕晶莹透明,丝丝清晰。
       一个时期的和平,居然能孕育如此的美质。一个民族的余裕,居然能收获这样的果实。我注视着喷水的狮子,它身披的奥秘花纹在暮霭中如同金镀。它似乎在肯定:就是这样,和平就这样生育。阿兰布拉是一个思索的好地方,它使我不断地想起苦难中的穆斯林。只是机缘已
       逝,时不再来,再没有那样的时代降临。女性走上了战场,威逼一刻不停。今日的和平裸露暴风,如一张破碎的薄纸。
       说及被阿兰布拉迷醉的人物,不能不谈到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那个为阿兰布拉写作传记的人。
       初读他的《阿兰布拉故事》就在阿兰布拉宫殿里。那里我浏览一过,印象里只有他甜腻的描写。我多少不以为然,因为他首先是一个美国佬,我料他不会有真正的浪漫追求。其次他是十九世纪的外交官,我想他与穆斯林的文化是隔阂的。后来发觉他是一个摩尔人的、包括波阿布迪勒的辩护者;他对失败者的真挚打动了我。我更信任的是老希提的《阿拉伯通史》,但恰恰华盛顿·欧文处处与老希提声声呼应,在史料上和立场上都是如此。甚至他的散文记述里罗列了比希提还要详尽的资料,这使我不由地端正了态度。最近读他仍有新的感触,他在书的后半记录的一批阿兰布拉民间传说给人一个重要的启发:十五世纪以降,于格拉纳达流行的口头文学,从结构到主题,从语言到情调,虽然也有欧美的流传印记,但就本质而言,惟妙惟肖都宛如是《一千零一夜》的西班牙版。
       我感到吃惊。他告诉我们:此间供人饕餮的唯美而已;在这座摩尔美女般的宫殿里,冥想、中魔、耽美,都是必由之路更是获得启蒙的手段。不仅如此,对创造了如此美境、又背负着如此厄运的人必须支持,因为这就是表达爱。
       华盛顿·欧文来到的时候是十八世纪,且没有旅游的污染,当然风情浓郁得多。他的抒发在今天读来有如月下闻花,文字中流溢着他的陶醉:
       从一个窗口哈奈拉丽菲花园的全景好像伸手可取。靠向另一扇窗户,则眼下林达拉哈庭园的大理石喷水,把它喷起的溶化的水晶碎末,撒向绿树覆盖的阳台。那一瞬心里会难过地懂了:回教徒们是多么的爱美啊。
       地上是花。天上闪烁着星。哪一样更美呢?把水比喻成水晶的话,又怎样表现喷泉呢,难道该说它是闪亮在无云天空的满月么。
       我如梦见般看到的,或许是远离人境的远村才有的。夜深时我来到阳台或宫殿的庭园,饱吸着南国清纯的空气。我秘密地梦想着、感动着、在离开了现实的旧生活中,忘我地度过着时间。天亮了,我钻回床铺,听着林达拉哈喷泉的私语渐渐睡去。
       (P.86,90)
       今天缺少的只是帷幕帐幔。当年幽居在哈莱姆(禁地)的女性们,应当就偎坐在这里,模仿科尔多瓦的遗风,吟咏着风花雪月的诗句。或是拨弄铮铮的吉他,曼声唱起南欧北非的歌曲。贴身是帐幔般的满壁雕花,俯首是缠绕脚下的清澈流水,窗外是葱茏滴翠的雪山风景。读者会在页页翻过之际感到妒忌,因为惟独华盛顿·欧文住进了阿兰布拉。谁不幻想也到那人间梦境居住一回呢?它被造的原因就是告诉人最好的居住可能。是的,它可能不是世上最壮观的宫殿——我知道在离开时人们会这样想——但它却是一处最舒服的宫殿。
       一瞬间,我似乎摸到了摩尔人的思路。是的,他们的建筑目的是追求最大的美感和舒适,而不是最大的排场。首先,这座建筑要满足的是视觉;它要把雪山和森林、把绿树和流水都拢括到自己之内。建筑在这儿变了;它是心境的秘窟,是感知的道场——我恍然大悟、懵懂中捉住了线索:这才是宫殿;这是不求张扬炫耀只希图秘而不宣的、另一种以后宫奥深为主角的东方宫殿。
       许多欧洲人都喜欢到这儿来,凭吊一番波阿布迪勒住过的牢房。毕竟,在这些魔法般的开间进深之中,演绎了一个王朝的悲喜荣辱,以及它凄惨的落幕。本来他们奔赴格拉纳达的时候怀着一丝潜意识:胜利的欧洲人乐意去东方的废墟凭吊,让自己获得俯瞰浪漫主义的满足感。但是他们在抵达之后发生了变化,华盛顿·欧文引导着他们,让优越感一层层剥落,让启示一点点实现。最后,他们不仅为发现的美折服,而且感到自己靠近了自然和朴素,靠近了一种对他人方式的诚恳。
       华盛顿·欧文的成功原因是什么?
       前年我在另一篇小文里写过:
       他进行了——不仅是十九世纪文学的,而且是甜美的描写。他把历史、幻想、正义感和宿命论,都搅拌在一种幻惑的蜜糖里。虽然今日捧读它我不时对那些甜得发酸的语言忍俊不禁;但令我吃惊的是,若把它与实证主义的大师之作对照来读(比如我背囊中一直带着F·希提的《阿拉伯通史》),则会发现欧文在框架和细节两方面都功力不凡。
       毕竟是观点经住了一百数十年的审视,细节处的浪漫笔法又催人泪下;还有,阿兰布拉宫那种魔法般的赞美、隐喻、甜美和隐秘,需要一个同样风格的细腻解释——我猜想,或许这就是华盛顿·欧文如此成功的原因。秘奥的居住,甜味的暗示,细腻的女性描写,与细腻的建筑风格的对应。
       《谁是胜者》
       但是,就如我们身处的这个东方讲究画龙点睛一样,如果阿兰布拉宫只是满满装饰着花纹浮雕、如果它只是蹲踞在雪山泉水自然中央,甚至如果它只是怀抱一段沧桑故事而再无他物——它不会有这么大的名气,更不会被人列到排行榜上的第一。
       这一笔的点睛,就是铭文浮雕中的“胜者”。
       我有时独自暗想:在拥挤的观光客里,若是来了一些毫无阿拉伯语基础、甚至不知任何伊斯兰的皮毛、但又热望汲取真知的人,在这座宫殿里一游之后他们会得到怎样的收获。因为我在初访这座宫殿的时候,在许多方面都和他们一样。
       不同之处只在于——在我仅学过几天的可怜阿语里,恰巧有几个单词,确切地说是一个名词和三个副词,被我从满壁的迷幻文字中认出了。
       Wa—la galib,illa Allah
       没有胜者,除了真主
       我不能复述当我拉住人问、翻开本查、心和手都颤抖着,突然读懂了那句箴言的时候,浑身袭过的震动。后来写那篇《谁是胜者》时我曾经竭尽一试,但是写之前我就明白用笔墨为手段是徒劳的,无论是对含义还是对现场的实感。后来,已经不仅是在宫殿里,包括在远离了西班牙、包括在中国度世的日子里,我总觉得冥冥中自己目击着一种象牙般的浮雕,随着光线明暗和境遇变移,它用优美的曲线,无声地向我说:
       Wa—la galib,illa Allah
       没有胜者,除了真主
       我激动万分。我几乎想大喊出声,几乎想跳进水池。不仅因为我突兀地与它遭遇,而且为着我居然读懂了它。其实我的肚子里只有几十个单词,但不可思议的是就因此我看见了和懂了!这太巧了也太危险了,Wa是起誓词,la是否定词。Illa是一个穆斯林必知的副词,而Allah是无限的存在。我怎能想象自己能读懂这样的一句呢?我又怎能想象——我在全然不懂的情形下离开阿兰布拉呢?……黄土高原小村的夜读浮上心头,但那时谁敢料想今日的结果!……我恨不得扯住谁倾诉,但震颤嗫嚅不得话语。那是一次特殊的体验;它要求的不是解说而是自己攫取。需要视觉、经历,还有三个单词互相碰撞,才可能遇上这一刻的欣喜。而且不是对每一个人;若是正宗的阿拉伯人反而未必能获得我的感受,因为这个短句他们一定从童年就听得耳熟了。反之,若是个一张白纸的非穆斯林,突破自然和建筑的甜美暧昧之后再面l临这个短语——无疑那将是一项艰难功课。我为自己庆贺,体验已酷似奇迹。但我又只是一个慕名而来的旅人,能做的事,只是一遍遍地读着门上、梁上、窗上、廊上、石狮身上和天花顶上的它,在沉默的狂喜中,度过阿兰布拉的时光。
       就这样我把最后一个单词也学了。确实galib是个并非重要的词汇,特别正值一个懦夫演出胜者的时代。但是若全世界都拒绝时代强加的结果,那也就意味着世界在等待着更合理的胜利。illa Allah,谁能究明这个含义无限的词汇?只有希望、只有和平、只有理想,也就是说,只有真主。我发现,每个欧洲游客都凝神端着无线解说器,他们的神情肃穆而专注。象牙般的四壁依然柔美,廊下的绿树仍旧葱茏。Wa—la galib,illa Allah……泉水淙淙地清脆响着,目光所及之处,浮雕的箴言展现着一道哲学或神学的考题——谁都知道它早已不限于伊斯兰教范畴——这时我理解了欧洲人为什么涌向这里。他们每个人都缓缓挪着步子,头部一动不动,他们沉浸在娓娓流入耳际的解说中,样子那么有趣。究竟什么是Allah?我猜他们正努力地思索着,调动着自己的宗教修养,企图解开道理中的难点。
       Illa Allah,近似读音是:印兰拉。Ilia Allah,惟有真主。摩尔人在显示古老的本色,阿兰布拉在亮起它的眸子。真是这样,四顾横溢世上的不义,每个人都想说:从来就没有谁是胜利者。但究竟什么是Allah?我和他们摩肩并踵走在一起,我们都沉入了幻境,迎着包围的魅人境界。我甚至觉得也许他们会比穆斯林理解更深,因为这是一种一神论的世界认识。印兰拉,印兰拉,Wa—la galib,illa Allah,没有胜者,除了真主,这句话闪亮着,围绕着每一面墙壁和每一个角落。
       让人羡慕的华盛顿·欧文当然也读懂了这句箴言。他正如他,在书中不仅热情地赞美,而且记录了这句铭文镌刻始末的,就是生在十九世纪的他。读了欧文的书以后人们知道,当征伐同类的阿尔·艾哈麦尔凯旋归来,在阿兰布拉宫门前受到人们欢呼的时候,这位常胜王心情黯然。他说,我怎么能算什么胜利者呢,要知道,没有胜者,除了真主!……他下令把这句话刻在宫殿里,作为纳赛尔王朝的座右铭。
       而在堀田善稦的两本书里,我没有读到关于胜者铭文的段落。
       我不太敢相信。
       十数年时光孤注一掷,从巴斯克的小村到格拉纳达的阿尔巴辛,一连十几次住进西班牙,那样地倾倒于这个国度难道会不知道这句铭文?……若是真的就太可惜了。但字里行间的信息,又使我觉得这不是不可能的。
       我心里浮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同情。堀田善衔是一位真正的作家,不仅心怀正直,而且具有超人的敏感。
       其实堀田留下了一些奇怪的笔墨。除了他鬼使神差地描写了三个蒙面摩尔女子、入神地凝视她们悦耳的欢笑之外,他还这样捉摸自己的心境:
       在科尔多瓦或格拉纳达,我发觉自己总是被某种淡淡的悲哀感觉控制着。那悲哀,我想也许由两方面的东西组成。
       一是每逢一事,总痛感自己文明享受能力的狭窄。还有另一方面的感慨。无论从青春时代就与之相遇的西欧文明,还是形式上与之竞争的亚非等国所谓第三世界文明——对它们的关心,混合着自己内在的对美与艳的要求,这一切,难道要把留年六十的自己,领到最终为之迷恋的地方去么?……
       这样踌躇诉说的内衷,读着译着都很费力。但它掏出的一颗心,是真挚和鲜活的。“痛感自己文明享受能力的狭窄”,“到最终为之迷恋的地方去”,他竟然这样剖白表露。在日本滞留时没有认识他真是遗憾。我理解他的每一个字,可惜在中国难得这样的朋友。在阿兰布拉的时间若是能与他共度,若是我们能谈谈对那句铭文的感受,该是多么好啊。
       结束语
       在2003年离开格拉纳达的前夕,漫长的冬季就要过去了。
       又一次三个月的寻觅求学,一步步接近了尾声。我心里充满想留下一点纪念的欲望;不知该用图画、用文章,还是做一件什么事。
       和Al Hamra的相遇,隔了四年又实现了一次。
       天色阴郁,但裂着缝隙。雪白的云团和蓝净的晴空,露出在vega的滚滚铅云之间。我们奢侈地,又一回登上了阿兰布拉尽头的棱堡城
       头。美丽的内华达山低低地露出雪顶,背后的阿尔普哈拉斯群峰峥嵘。
       讲清这次求学的体会并不容易。我对西班牙文物人员的修复作业和他们真真假假的手笔,如今是挑剔的。我很怕他们过度的主动,破坏了红宫的真实。这个原因使我重视华盛顿·欧文的作品,以及描绘阿兰布拉的一批十九世纪铜版画。但年代的标尺还是清晰的;在阿拉伯人营造宫殿的时代,罕见的美确实被创造了。
       阿兰布拉,阿尔·罕姆拉,Al Hamra,它矗立在格拉纳达城的中央,统率着阿尔巴辛的窑洞,俯瞰着老城秘巷的市场(sogo)。它象征着一种文明的都市,它遥领马格里布和更远的东方。它的余韵至今在安达卢西亚飘扬不散,如血液一般潜伏于西班牙的身体之中。
       但是,毕竟格拉纳达的一代繁华,无法与科尔多瓦那种照亮世界的贡献相比。令人神往的格拉纳达,它只是中世纪欧洲的一抹晚霞。黑夜就要降临了,穆斯林就要退回东方。在离开之前,他们给西班牙要留下怎样的告别礼物呢?
       过去已经有过数不清的馈赠:从灌溉农业到一颗砂糖,从思想传统到一柄吉他。在农业、作物、工艺、语言、哲学、建筑……在一切有形无形的领域里,安达卢斯时代提升了整个西班牙的文明。如今它要离去了,它想留下一件可以触摸、如一篇别辞般的东西。
       这就是阿兰布拉,它将陪伴未来的西班牙。
       它不仅是第一摩尔遗迹,也是东方在欧洲的第一遗迹。精致的奢华遗产,如留下的一个标尺或符咒。人们都说,在军事中失败的摩尔,在文化上又赢得了胜利。确实,败者和胜者的界限是那么模糊,它们常常互相转换。
       耳际的无线解说器在讲着最后的一段。
       它动员每一个来客都发挥主观;说只要你有足够的想象力,那么心里就能出现更壮观的阿兰布拉。而我只是记住了那句箴言。它是我旅行两海的结语,是我从安达卢斯——穆斯林欧洲带回的礼物。
       一支旋律。从雪山到坡麓流淌不息。它与我们一起,在等着这一天的最后结束。紫红的火烧云燃遍了蓝空,这里呈现的伊斯兰,是辉煌灿烂的。我最后望着那句铭文,它高悬壁上,如谜如谶,漠视时间在脚下的流淌。我舍不得离开它。真的,它已经是世界穆斯林的、也是世界史的一个复杂情结。
       最后几天我们去了周边。富饶湿润的vaga,留着城堡的石头孤山,还有背后升起的雪岭,我们把一个个在人的历史上留下了痕迹的地点逐个看过。我们想获得完整一些的格拉纳达印象;因为向西班牙告别的地方,向整个安达卢斯告别的地方,应该在这里,格拉纳达。
       车驶离格拉纳达市区以后我们就攀住车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后面。道路像一条飞闪的带子,山脊上红褐色的阿兰布拉宫殿的影子,在视野中渐渐远去。田野、山脉、隔着的海,景物依然使人惊奇。车里响着一曲嘶哑的弗拉明戈,摩尔式的旋律回肠荡气。也许就是为了让人靠近真知——如此的地理和自然、还有历史和人心,才汇聚到了一起。
       待到有了余裕的时候,我会再来这里小住。在阿尔巴辛找一个窑洞住下,再结识几个吉普赛或摩洛哥的朋友。去阿尔普哈拉斯远足,到萨洛布雷尼亚看海,吃遍每一种不同的橄榄,研究每一处宫殿的铭文。我想若从这儿观察世界,也许会获得有趣的视角。生活在这里非常接近魔幻,人会自比一个留下的摩尔。
       终于我接近了堀田的心境。我也要怀着对世界的关心,哪怕身心疲惫,到自己最终被迷醉的地方去。这也是我天性中的、一直在内里鼓动的热望。
       完稿于200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