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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传奇]花蕊夫人
作者:蒋胜男

《中华传奇》 2003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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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蕊惊艳
       那一日,正是蜀主孟昶入京的日子。
       宋太祖赵匡胤亲派皇弟晋王赵光义,安排孟昶等住于城外皇家别墅玉津园。对一个降王用如此高的规格来接待,孟昶自是受宠若惊,惶惑不安。
       赵匡胤自有其用意,因他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才不过几年,四方未平,各地诸侯如北汉刘钧、南汉刘鋹、南唐李煜、吴越钱俶等尚都割据一方。他存心善待后周柴氏后人、降王孟昶等,就是要向天下表示他是个仁厚之主,既要收买孟昶,同时让孟昶为其他诸侯作出一个榜样来。
       然而这一日,赵光义见到了花蕊夫人。
       孟昶是第一个自车驾中走出来的,然后他扶出老母李氏,第三个走出车驾的,是孟昶妃费氏,被封为慧妃,然而所有的人都称她为花蕊夫人。
       那轿帘缓缓掀开,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时,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喧闹忽然自动停止了,仿佛时间也凝固了。
       然后,是她那如云的发鬓,是那金步摇清脆的声音,是她那绝非凡尘中人所有的仙姿玉容。当她被侍女轻盈地扶出时,仿佛一阵轻风吹来,吹动她衣带飞扬,她便要随风而去似的。当她步下车驾时,脚步微颤,在场所有的男人,都忍不住想伸手扶她。
       赵光义第一次见识到女人惊心动魄的美,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被称之为“花蕊”。花中的那一点娇蕊,那样的楚楚动人,那样的柔弱无助。
       她是孟昶的妃子!
       为什么她竟会是别人的妃子?
       他看到她向他盈盈下拜时,哪怕是战场上一百回合,他也没有此刻流的汗多。迷迷糊糊间,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在心中不断地念着:“克制,克制……”
       然后,他看到她站起来,走入宅内。
       从此,赵光义着了魔似地,天天往秦国公府中跑。
       孟昶自归降后,被封为秦国公,封检校太师兼中书令。
       自开城归降之时至今,孟昶一直悬着的心,才稍有一点放下,对花蕊道:“命中注定我原本不是君王之份,此时幸而大难不死,从此只与卿做一对布衣夫妻足矣!”
       然而,此刻的花蕊心中,却是五味横陈,百感交集。
       她14岁入孟昶宫中为妃,从此孟昶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别的女人。他为她描眉,他为她写诗赋。为了她爱芙蓉花,便把沿城40里种满芙蓉;为她在摩河池上建筑水晶宫殿;她写宫词,孟昶便在旁边赞不绝口地评点,甚至传谕大学士将《花蕊夫人宫词》刊行天下。
       他曾得意地说:“今生能得花蕊为妃,我要叫天下人都羡慕我,嫉妒我!”
       她曾以为,她的世界是永远这样幸福快乐,因为有他,他是君王呀,他撑起她头上的一片天。
       然而有一天,这天塌了!
       她一辈子都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花蕊倚在榻边,孟昶为她作诗:“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就在此刻,急报传来,宋军已经将京城团团围住。
       然后,她看着她的天,就这么忽然塌了下来。
       此前她疑惑过,问过,劝过,甚至不惜效法前贤脱簪侍罪过,然而孟昶轻轻巧巧地一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卿尽管放心,一切有孤!”
       然后,她看着他调兵遣将了,她欲节省宫中的花费以资军用,却惹来他的怒气:“蜀中富甲天下,何用你作此小家小户行为!”于是,她羞惭了,退却了。毕竟,他是她的君王,她只是宫中一妇人而已,能比得过他的见识主张吗?
       然而,从那一天起,孟昶似乎做什么都是错的,调兵调错,用将用错,14万人不战而溃,宋兵已经围城了。臣子们求他拼死抵抗,他不敢;李太后劝他自尽保君王体统,他怕死……着了白衣白帽,自缚出城请降。他听说宋主答应了保他性命,保他家眷,便算是抓着救命的稻草了。
       花蕊的心何止碎,心何止死,原来心中敬若神明的偶像,一朝摔破竟是泥塑木雕。
       那一夜,芙蓉花上脑浆迸裂,水晶宫殿尸横遍地……宋将朱光旭那张荒淫残暴的脸,她在梦中都会被吓醒。若不是宋皇的旨意及时赶到,她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简直不敢想下去。她明明白白地看到,她逃过一劫,然而别人却未必有这样的幸运,那些宫女侧妃们或被虐杀,或自尽了断,那死状夜夜浮现在她梦中。
       那段时间,她身心如处地狱。
       然而,旨意下来,孟昶一家立赴京城。她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脱离虎口,还是进入一个更可怕的魔窟?
       行在蜀道中,山道崎岖,饱受路途之苦。然而,更苦的是她的心。
       夜晚于驿站,不能成眠,独自徘徊,于壁上写就半阙词:“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咽泪吞声,词终不能成篇。
       抵京之日,她于车内梳妆,镜中花颜已瘦,手中戴的玉镯会自动掉落。弱不胜衣,风吹动她的衣袂,仿佛可以将她连人一起吹走似的。
       猝死之谜
       进京这些时日,晋王赵光义日日跑过来。她不知道晋王来做什么,听说晋王与皇上一样,两兄弟都经历过无数沙场血战。
       晋王第一次来时,正遇上那些来打抽丰的破蜀宋将,或索美女,或借银钱,欺这亡国之君初到京城。忽然,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冲了进来,刀出鞘,弓上弦,将全府上下都赶到一起围了个水泄不通,仿佛要抄家似的。女眷们差点吓昏过去,连孟昶都抖个不停。然后,晋王赵光义全副武装地进来,银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刀剑犹有血腥之气。打抽丰的宋将顷刻便作鸟兽散。此后,秦国公府便再也无人敢来骚扰。
       这样的人,才不愧是男儿呀!
       孟昶自入京后,便“病了”,闭门在书房里;一壶酒,便将自己锁在似醉非醉的恶梦中。这个世界里,他只有听天由命,不敢做不敢说甚至不敢想任何事。
       此后晋王就越来越勤了,今日送宫中的丝绸,明日送江南的橘子,随从却一次比一次少,谈吐也愈来愈文雅。
       那一日,他送了唐代的薛涛笺来,已经是一身儒装,手执折扇,只带了两名小侍童,安步而来,倒像是个进京赶考的举人。花蕊想起他第一次来的情景,与现在天差地别,不禁嫣然一笑。
       赵光义被她这一笑,竟窘得面红耳赤,神情甚是可爱,花蕊不由得心中一动。
       他们讨论着唐代乐妓薛涛和她那深红的诗笺,赵光义像是做足了功课似地有问必答,花蕊微笑,一抬头却见他火一般炽热的眼神,不由得怔住了。在那桃花片片飘落的下午,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赵匡胤隐约听到了些风声,大怒。他与赵光义两兄弟,棍棒打下江山,俱是铁骨铮铮的男儿。他对这个兄弟期望极深,怎么可能与一个亡国妖女惹下这等流言。
       这时正逢一个节日,于是赐孟昶一家入宫。
       赵匡胤是英雄性儿,天下女子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他年轻时,曾有千里送京娘坐怀不乱的侠行。更何况如今贵为天子,何等美女不曾见过?
       如今见花蕊低着头,心中在想:哼,女色误国,已经祸害了蜀国,岂容她再祸害大宋江山。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朕听说花蕊夫人才貌双全,如此盛会,岂能无诗,朕命你作诗一首,题目——就叫《蜀亡》吧!”
       赵光义在一旁听得怔住了,教一个亡国之妃作这样的诗,摆明了是羞辱,是刁难。莫说这诗题是存心在伤口上浇盐,只是这诗,如何作?
       花蕊执笔在手,这笔有千钧之重哪!然而,此刻在皇帝面前,纵是心中翻江倒海,也不敢有任何的表露啊!一刹那间,亡国之痛,离乱之苦一起涌上心头,再不思索,提笔直书:“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书笺立刻被送到赵匡胤面前,他震惊了。
       赵匡胤看着花蕊:“你且抬起头来。”
       花蕊心中不知是福是祸,她微微抬头,看着皇帝。
       赵匡胤看着她的脸,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众人心惊胆战地等着皇帝的命令,不知是杀是赦?
       过了许久,皇帝忽然站起身来,执诗笺拂袖而去,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众人忙不迭地跪送,却见皇帝早已经离去,只余一地的人跪在那儿,呆若木鸡,不敢起身。
       晋王怔了半晌,先站起身来,道:“官家已经走了,你们也平身吧。”
       孟昶不知所措地问:“晋王爷,那臣等……”
       赵光义神情复杂地看了花蕊夫人一眼,道:“官家没有吩咐,你们暂且告退,若是官家还有事,再召你们进宫。”
       花蕊的这一首诗,放在赵匡胤的案头,已经三天了,他总是久久地注视着这首诗,不发一言。
       三天后,孟昶再度被召入宫中,皇帝亲自于大明殿赐宴,殷勤询问饮食起居,又亲手搀扶着孟昶的母亲李太后,称之为“国母”,再赐孟昶采邑之地。
       返回家里,孟昶兴奋得手舞足蹈,所有忧虑,一扫而空。对花蕊笑道:“赵官家毕竟是仁厚之君,你我从此可以无忧矣!”当晚,孟昶又喝至酩酊大醉,自降宋以来的愁云惨雾,似乎一扫而空。花蕊虽然未曾有幸参加此次盛宴,看着孟昶的样子,倒也替他高兴。
       不料过了几日,孟昶忽然上吐下泄,当晚昏迷不醒。李太后和花蕊着了慌,孟府上下弄得人仰马翻。
       皇帝也听到了消息,十分着急,立刻派了最好的御医,带了珍贵的药材来。诊断的结果是水土不服,饮食不当,饮酒过度,虚不受补。
       十余个御医忙了几日,皇帝也日日派人来问候,只可惜孟昶福份太浅,难以承受皇帝的厚恩,终于赐宴的第七天,不治身亡。
       孟昶绝命之时,孟府上下哭成一片,只有孟昶生母李氏不动声色地走到儿子灵前,倒了一杯酒,浇在地上,道:“你生不能保疆土,死不能殉社稷,贪生至此,我亦为你含羞忍辱。今日你已经死了,我还有何颜面再偷生?”将杯掷地,转身而去。
       从那一刻起,李氏不饮不食,不过三日,便绝食而死。
       皇帝闻知噩耗,叹息不已,追封孟昶为楚王,并赠布帛千匹,自己竟也为孟昶而废朝五日,并亲自到孟府致奠。
       苦陷绝境
       当夜,风雨交加,晋王赵光义正欲就寝,忽然王府给事来报,楚王府来人,有急事要面见晋王。
       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走入了书房。
       赵光义见了那人,脸色大变,连忙斥退左右,惊道:“花蕊,怎么是你?”
       花蕊脸色惨白,忽然间跪在赵光义的面前:“晋王——晋王救我!”
       赵光义吓了一跳,连忙将她半扶半抱着搀起来:“花蕊,怎么了,出了什么大事?”
       花蕊的手冷如寒冰,她整个人抖得厉害,脸上的神情简直是处于崩溃的边缘:“晋王,花蕊方寸已乱,我、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你——”
       赵光义看着她弱不禁风的样子,越发楚楚动人,不禁将她紧紧地抱住:“花蕊,不要怕,有我呢!”
       花蕊伏在他的肩头,整个人颤抖不已。
       赵光义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温柔地道:“花蕊,你放心,天大的事,有我承担呢!”
       渐渐地她的神情安定了下来,她的手本来是潮湿冰冷的,也渐渐地变暖,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两行清泪自花蕊的脸上缓缓流下:“主公,主公他去了,太夫人也……今日官家来,他说,他说怜惜我孤苦,让我入宫陪伴太后……”
       恍若一个晴天霹雳,赵光义顿时呆住了:“你,你说……不、不可能的,官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他素来不好女色,宫中这么多的妃子他都……”
       花蕊浑身颤抖:“我、我怕,主公好端端的,大明殿赐宴不过七日就突然身亡……如今官家又迫我……”
       “花蕊!”赵光义用力捂住了她的嘴,“这话,你说不得,非但说不得,连想也不可以想!”
       花蕊看着赵光义:“晋王,国破家亡,人到此境,还怕什么?”
       赵光义一阵激动:“不,花蕊,我不许你这么说!”
       相较于赵光义的激动,花蕊反倒平静了下来:“晋王,如今花蕊唯一可托可信的人只有你,也只有你能够救花蕊。”
       忽然一道闪电,直照得赵光义脸色煞白,紧接着霹雳之声,震得人心胆俱裂,赵光义放开花蕊,退后一步,柔声道:“花蕊,你要我怎么做?”
       花蕊眼中柔情无限:“花蕊已经将自己的命运交与晋王。”
       赵光义额角冒出冷汗:“可是,可是他是我哥哥。”
       花蕊上前一步:“可花蕊心中,只有晋王。”
       赵光义已汗流浃背:“可是,他是皇帝!”
       花蕊打了个寒战:“难道他连你也……”
       赵光义摇了摇头:“不,他不会。”这个皇帝兄长,他知之甚深,从小对兄弟骨肉极是仁爱,而且对朋友下属也照顾得无不周全,因此,才众人归心而得天下。
       可是这个哥哥,也是心性极坚毅的人,他从小到大,要做的事,要得到的东西,哪怕艰难险阻再多,也从来不曾放弃过。
       他若为了花蕊而向皇帝求情,皇帝不会难为他。可是,在皇帝的心中,只怕会对他这个“贪恋女色”的弟弟大为失望。他就会从一个权倾天下的晋王,国之栋梁,慢慢地投置闲散,成为一个闲人废人。
       当年兄弟投身军旅,半生刀枪箭林中闯得的一切,就此放弃吗?
       也许皇帝不会对他怎么样,也许他想得太多了。可是半生政治风波,他不能不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花蕊伸手,抱住了赵光义:“晋王,倘若官家怪罪,那就罪在花蕊吧。只要晋王真心对我,哪怕只有一日,我也死而无憾。”
       赵光义心中猛地一震:“花蕊——”他心潮激动,用力抱住了花蕊,“今生得你如此待我,光义死而无憾。”
       花蕊露出喜悦的笑容,她一句话也不说,只将头默默地埋入赵光义的怀中。
       
       赵光义心中飘飘荡荡,如升九重云霄。
       忽然间又是一阵巨雷响起,蓦然将他从幻梦中惊醒。赵光义浑身一震,他看着怀中的花蕊,犹豫再三,终于狠了狠心,推开了她,道:“花蕊,对不起,我救不得你。”
       花蕊脸上的血色骤然退去,颤声道:“晋王,你说什么?”
       赵光义别转头去,道:“明日,明日你就入宫去吧!”
       花蕊退后一步,难以置信地指着他:“入宫?你要我入宫去,你真的要我入宫去?”
       赵光义不敢回头看她,只是径自说下去:“夫人,官家要你入宫侍奉太后,是你的福份。你、你去吧,只当今生今世,从未认识过赵光义这个人。”
       花蕊怔住了,她笔直地站着,像是化做了一具石像。
       赵光义看得害怕起来,上前一步,欲去扶她:“花蕊——”
       花蕊忽然厉声道:“别碰我!”
       赵光义吓得退后一步:“你、你怎么了?”
       花蕊一字字道:“我很好,晋王,我没事。官家要我侍奉,是我的福气。原来我从来就没真的认识过你呀!只怪花蕊今日,来错了地方,求错了人。”
       赵光义听着她一番斩钉截铁的话,每一字,都像是一把刀在割着他的心。花蕊眼中绝望的眼神,更是令他从心底里感觉到阵阵寒意。
       花蕊转过身去,拾起落在地上的斗篷,缓缓地披上,一步步向外走去。
       赵光义心潮澎湃,失声叫道:“花蕊——”
       花蕊已经走到门边,忽然站住了,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动:“晋王,还有什么事吗?”
       赵光义看着她的背影,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你、保重……”
       花蕊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你放心,我自然会保重的。这个世上,我若不爱自己,还能爱谁?我若不为自己,谁会为我?”一卷斗篷,头也不回地去了。
       赵光义看着她的背影远去,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这一夜,风雷交加,无休无止。为什么老天爷竟不肯饶人片刻的安宁?
       情结难解
       次日,花蕊夫人入了宫。
       赵匡胤自得了花蕊为妃后,忽然觉得眼前出现了一个新的天地。
       他曾经娶过两任妻子,原配贺氏,继配王氏,都是贤妻良母,与他相敬如宾,只可惜俱已早亡。宫中嫔妃纵有千娇百媚,在他眼中,不是无知便是妖媚。他以为女人都是这个样子的,直至花蕊入宫,他才发觉,原来他根本不知道女人。
       令他真正动心的,不仅仅是花蕊的美貌,更是花蕊的才智。
       赵光义每次进宫,都能够听到皇帝说起花蕊来。
       皇帝喜欢下了朝到花蕊宫中,点一炉香,与她谈天说地,听她妙语如珠,说着前蜀往事,闲来下棋解闷,花蕊棋力极好,每每杀得他满头大汗才险胜几局;有时候,则什么也不说,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听她弹琴,在她优雅的琴声中,朝政的烦恼,天下的纷乱,便慢慢退去,一时间心静如水。次日上朝,难题便迎刃而决。
       花蕊的宫中,既不似前皇后的简朴,又没有那些妃子的俗气,花蕊的房中永远有着花香,雅致得叫人感觉不到其中用的心思。然而,皇帝一日不到此宫,便会觉得心烦意乱,片刻难安。不过两个月,宫中的嫔妃宫娥们,便梳着花蕊式的发式,穿着她最喜欢穿的衣服样式,以求能取悦皇帝。
       不到两个月,花蕊似乎收服了所有人的心了。
       赵光义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在他的面前提到花蕊。皇帝提到花蕊,那是他心爱的女人;太后提到花蕊,那是因为花蕊格外讨她欢心;大臣们提到花蕊,是为一个亡国之妃得到君王的宠爱而忧心忡忡。
       可是,就连走到街上,也要听到蜀锦比其他的锦锻要贵上一倍,只因为——那是花蕊夫人喜欢的样式,就连蜀中风味的菜式,也忽然风行京城。
       这日回到家中,见有新鲜的菜式,不过夸奖两口,他的妃子李氏便喜滋滋地告诉她,这是宫中所赐的御食,叫做“绯羊首”,说了一大堆的做法,最后才道:“这是花蕊夫人想出来的新鲜花样,为着官家重视兄弟,所以各王府都赐了一道。”
       李妃正夸说着入宫见花蕊夫人的情形,却没瞧见晋王赵光义的脸色已经变成铁青,忽然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赵光义忽地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桌子,冲了出去。
       赵光义放马疾驰,他也不知道能奔向何处,只是心头剧痛,这无名之痛,从何而来,何时才休?花蕊,花蕊,你真的这么快就把过去抛开,就能把皇妃的角色演得这么投入,这么成功吗?
       他伏在马上,那马无人鞭打,放开四蹄跑着,也不知奔跑了多久。马,停了下来。赵光义抬起头来,惊得差点跌下马去,眼前,竟然是昔日的楚王孟昶府。原来老马识途,竟将他又带回那往日旧游之地。
       只是这宅子如今已经是空无一人,门前冷落,那“楚王府”的匾额已经有一半落在地上。赵光义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雕梁画栋,依然如故,却已经是布满尘埃。后园的桃树,已经凋零,想昔日桃花树下,两人共话薛涛,笑看花瓣片片飞旋而落。而如今,她已经在另一人的怀抱中。这个人,是他的亲哥哥,是他一手把她推向他哥哥怀抱的。
       她跟他,也看花吗?也赏月吗?也谈诗吗?也填词吗?她快乐吗?她伤心吗?她想着的是他,还是自己?每一个念头,都像一只铁锤在敲打着他的头,就像是一万根针在扎他的心,他想得都快发狂了。
       他多么想远远地逃开,逃到一个看不见她,听不到有关她的任何事的地方去。可是,他逃不了,他不能逃,哪怕只有片刻,他也逃不脱。
       “晋王殿下——”竟然会有人,找他找到这儿来呀!他深吸了一口气,确定已经抚平自己脸上的痛楚,才缓缓地转过身去。
       是宰相赵普,他焦急地跑来。是什么令这个精于谋算的老政客惊慌如此?
       “晋王殿下,出了大事了。我听到大内传出来的消息,官家要立花蕊夫人为皇后!”
       晴天一声巨雷响过。花蕊,她要做皇后了?
       伺镜风波
       第二日临朝,皇帝果然提出,要立花蕊为皇后。
       晋王赵光义与宰相赵普力争不可,理由很简单——亡国之妃,不祥之兆,绝对不可母仪天下。
       两人加起来,几乎已经可以左右朝中一大半的势力了。皇帝素来倚重晋王,信任宰相,此二人磕头泣血地反对,自然引起朝臣们的连锁反应,也纷纷跪奏上表反对立花蕊为皇后。
       皇帝无奈,道:“此事容后再议罢!”
       朝堂上的消息,立刻飞也似地传回内宫之中。内侍报告时,花蕊正在梳妆,她握着梳子,怔怔地听着,一言不发,看不出她的神情是忧是怒。然而,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梳子,梳子的齿印早已经深深地陷进她的掌心,刺进她娇嫩的肌肤中,一滴滴鲜血滴落在她浅色的裙裾上面,仿佛瓣瓣桃花落下。
       侍女惊叫起来:“娘娘——”连忙冲上来,帮她拿开梳子,为她包扎伤口,花蕊仿佛被定住了身似的,一动不动任由她们摆布。
       那内侍吓得忙要退下,花蕊忽然开口:“是晋王、宰相吗?”
       那内侍忙磕头道:“是的,是晋王与宰相率先反对。”
       花蕊怔怔地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去领赏吧,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那内侍退下了,侍女来为她包扎伤口,花蕊忽然用力一挥手,将梳妆台上的镜子、首饰统统挥落在地。众侍女吓坏了,自花蕊入宫以来,永远是那么和蔼可亲,温柔待人,何曾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看到众侍女们惊惶失措都跪倒在地的样子,花蕊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冷冷地道:“我只是不喜欢这个镜子罢了。来人,打开第三个箱子,把绿玉盒中的镜子取出来。”
       侍女们连忙站起来,忙着撤换了镜子,继续为花蕊梳妆。花蕊看着镜中的自己,淡淡地道:“今儿不梳这式样,换一种——朝天髻。”
       这朝天髻梳得还真叫复杂,花蕊的新发式才刚刚梳好,就见赵匡胤已经下朝回宫,花蕊连忙跪迎。
       赵匡胤脸带怒气,见了花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只是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花蕊柔声道:“官家今日怎么了,为什么不自在?”
       赵匡胤勉强笑道:“你别多心,不是为你。”
       花蕊笑道:“那是为着今日早朝的事吗?”
       赵匡胤怔住了:“你、你知道了?”
       花蕊微笑道:“妾早就说过了,都是官家自己闹的,只要能够侍候官家,妾身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官家,天下初定,不要为妾身一个妇人与大臣们闹意气。”
       赵匡胤冷笑道:“意气?何曾是朕在闹意气,都是他们在意气用事,说什么你……”他看了花蕊一眼,把下面的话咽进去了,“真真贤愚不辨,似你这般聪明贤德,怎么就做不得皇后了?”
       花蕊温柔地道:“官家,咱们不提这事了好不好?今日上奏的臣子们,虽然有些无知,但念在他们也是忠君爱国之意,也请官家原谅他们。”
       赵匡胤抱着她,叹道:“满朝文武,及不得你一个女子识大体,明大义。”
       花蕊挣扎开来,嗔道:“官家好坏,把妾身新发式都弄乱了,害得人家又得重新梳妆了——”她媚媚地瞟了赵匡胤一眼,“就罚官家为我捧镜,看妾身梳妆。”
       赵匡胤笑道:“好好好,侍奉妆台,罚得如此香艳,朕求之不得。”
       花蕊微微一笑,坐下来重新梳妆,赵匡胤顺手捧起梳妆台上的绿玉盒,只见盒内一面小小铜镜。却是用岫玉雕成云龙为框,镜面在中间,有如浮云捧着一轮圆月,光彩耀目,不禁拿起来把玩, 只见那背面盘龙雕花, 十分精致。猛然看到上面刻有一行小字,不由得怔住了。
       花蕊背对着他,瞧不见他的神色,等了半晌,嗔道:“官家你怎么了?”转过头来,却见赵匡胤拿着镜子发呆。
       花蕊轻唤道:“官家,官家——”
       赵匡胤方回过神来,道:“这镜子是从哪里来的?”
       花蕊不在意地道:“哦,那不过是从蜀宫中带来的旧物罢了。”
       赵匡胤皱起了眉头,道:“此镜上的年号是谁家的?”
       花蕊诧异地道:“什么年号?”她拿过镜子来一看,却见镜子上刻着一行小字“乾德四年造”,不由笑道:“哎呀,如今可不也就是乾德四年吗?可这镜子我都用了许多年了。那一定是过去君王的年号了!”
       赵匡胤眉头深锁:“不错,这镜子,这刻字,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啦。孟昶是乾德三年归降来京的,而这镜上铸的是‘乾德四年造’,显然不是朕的年号了。必然是过去帝王用过此年号的。”想到这儿,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当朕改元时,一再交待,不得用过去帝王用过的年号,这是赵普拟定的‘乾德’二字,说是历朝历代,没人用过,如今此镜可证明,必有人用过。哼,今早在朝堂,他居然还有脸跟朕引经据典,说出一套套的典故来反驳朕,自己却是如此不学无术。弄出一个前人用过的年号来,岂不叫我大宋朝贻笑天下。”
       花蕊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都是臣妾的不是,来人——马上把这镜子拿出去扔了!”
       赵匡胤喝道:“不必了,朕拿给赵普,让他自己瞧瞧去。”今天早朝让这赵普气得够呛,如今倒正有个机会对他发难了。
       花蕊叫道:“官家——”
       赵匡胤忙转过笑脸,亲手扶起花蕊道:“爱妃,不关你的事,快快起来。”
       花蕊娇娇柔柔地叫了一声:“官家——”她把脸偎入了赵匡胤的怀中,赵匡胤宽阔的胸怀,遮住了她唇边的一丝冷笑:树欲静而风不息,宰相、晋王,不要怪我,是你们不肯放过我呀……
       画像惊变
       数月后,晋王赵光义奉旨入宫。
       宫娥却将他引到了花蕊宫,道:“官家刚刚出去,请晋王在此稍候片刻。”
       赵光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花蕊——花蕊的报复来了吗?
       ……阻止立后的第二日,皇帝在朝堂上问赵普:“当年朕改元时,让你拟定新年号, 并交待不能与以前帝王年号重复。 为什么却又选了个前人用过的‘乾德’。”
       赵普回道:“臣曾查过,过去帝王没有用‘乾德’年号的。”
       皇帝从袖中取出铜镜扔给赵普:“既然没有,怎么这古镜上却有‘乾德四年’的字样?”
       赵普拾起铜镜,怔住了。皇帝再问众大臣道:“究竟有没有用过此年号的?”
       大学士窦仪上前道:“据臣所知,前伪蜀王衍曾用过此年号。”
       赵普听后,不由大惊失色,脸顿时红了起来,无言可答。
       皇帝看着赵普似笑非笑:“为丞相者,焉可不知书,不知史?以后,跟窦学士多学点吧,免得再弄出这样的笑话来。”赵普汗出如浆,惭愧无比,唯有磕头而已,自知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是大大降低了。
       皇帝站了起来:“窦仪回去想一想,再拟个新年号出来,明年起停用乾德年号。”拂袖而去。
       众臣恭送皇帝而去,赵光义上前扶起赵普,也拾起了地上的那面铜镜,他认得这面铜镜,他曾经在花蕊的梳妆台上看到过……
       赵光义独立花蕊宫前,看着宫墙内的桃花又开放了,又是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立后之事,花蕊借着铜镜,小小地报复了赵普一下。但不知这一次,这个小女子,又会怎样报复自己?
       等了许久,里面竟是静寂无声。赵光义慢慢地走了进去,瞥见前面小径转弯处,有一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像是有谁掉落了一卷画轴。
       赵光义拾起画轴,慢慢地打开,画像上一个白衣书生,相貌年轻而俊美,含情微笑。赵光义怔了一怔:“这人好生面熟!”他仔细地想一起,终于忆起此人是谁了,禁不住一股怒火直冲而上,他大步向内宫走去。
       
       一路上悄无人迹,似是宫娥们都避开了。然而赵光义此刻却已经失去进宫时谨慎的心情,直入花蕊的寝宫。
       花蕊点了一炉香,静静地等待着赵光义的到来。果然珠帘一掀,是他来了。
       赵光义把画像扔到花蕊面前,怒道:“这是什么?”
       花蕊接过画来,淡淡地道:“原来这画是晋王拾到了。”说着,像是当他不存在似的,转过身去,自己将这画像挂在了香案前,用手轻拂去了画上的灰尘。
       “花蕊!”她的手被用力握住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悬挂孟昶的画像,你可知道这是死罪?”
       花蕊淡淡地道:“那正好,晋王正可以告发我,让官家处死我。”她感觉到赵光义的手猛地紧了一紧,“花蕊,你是存心要气我吗?”
       花蕊面无表情:“你是谁,我又是谁,我和你什么关系,我能气到你吗?只不过……”她冷笑道:“我与孟昶十年夫妻,我祭奠故人,也是人之常情呀!”她甩开赵光义的手,走上前去,在孟昶画像前上了一炷香。
       赵光义上前一步:“你——”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豪放的大笑,这一下,他真是吓得面无人色:“官家来了,你、你快把画像摘下。”
       花蕊静静地道:“来不及了。”
       说话间,赵匡胤已经掀帘进来了:“你这妮子弄什么鬼,一路上连个宫娥都见不着?”
       花蕊微笑道:“我吩咐她们准备去了,陛下去哪儿了,叫晋王等了半天。”
       赵匡胤抬起头来,他已经看到了画像:“这是谁?你房中怎么会有男子画像?”
       赵光义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都停住了,花蕊却故意眼珠转了转,慢慢地道:“这个嘛,我不说……”
       赵匡胤皱起了眉头,他本来只是随便问问,可是赵光义脸色煞白,花蕊欲说还休的样子,倒教人一分疑心变成八分:“到底是谁?”
       花蕊的眼睛,慢慢地瞟到赵光义的身上,赵光义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似要大祸临头似的。果然,花蕊娇滴滴地道:“这画像上的人嘛,晋王知道。”
       赵光义心中一阵冰凉,又一阵灼热,只搅得酸痛苦辣,五味俱全。花蕊,她到底想怎么样,是逼着他欺君,还是逼着他疯狂?
       赵匡胤的眼光如剑一样盯住了赵光义:“晋王,此人是谁?”
       赵光义嘴唇煞白:“官家,臣弟不认得此人。”
       赵匡胤尚未开口,就听得花蕊一声轻笑:“晋王说谎,你明明知道的。”
       赵光义如堕冰窖——花蕊,你真的要把我和你逼上绝路吗?
       赵匡胤的脸色已经变得难看:“光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光义咬了咬牙,无论如何,花蕊——绝不能有事。他上前一步道:“官家,这画像是臣弟拿来的,画的是——”
       “张仙——”
       赵匡胤兄弟同时转头看去,说话的是花蕊,只见她闲闲地拨着香炉上的灰,道:“画的是张仙。”
       赵光义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就要用尽似地,暗暗地吁了一口气,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汗湿重衣。
       赵匡胤皱了皱眉头:“张仙?张仙是什么人?”
       花蕊微笑道:“张仙就是我们蜀中人供奉的送子神。官家——”她撒娇道:“花蕊日思夜想,只盼着能为官家生一个龙子,官家想不想呢?”
       赵匡胤大喜,一把抱住了花蕊,笑道:“原来是卿想为朕生一个龙子,太好了!”
       花蕊瞟了赵匡胤一眼:“这只是妾的一点痴心而已,官家已经有了两位皇子,未必欢喜呢!”
       赵匡胤连声道:“欢喜的,怎么不欢喜?皇子再多又怎么样。你生的,可是咱们的孩子,也一定会是朕最喜欢的孩子。”
       赵光义站在那儿,看着花蕊与皇帝调笑,心中像塞了一把沙子一样,极痛极涩。
       好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子!谈笑间,将自己与皇帝都玩弄于股掌之上,要喜便喜,要恼便恼。
       可悲的是,他明知这是一段极危险的恋情,却身不由己地看着自己的心,渐渐沉沦。
       晋王赵光义,原是这世上的聪明人,天之骄子。从小到大,战场上无往而不胜,受尽母亲兄长的疼爱,人生圆满而顺利。可是那一日,自见着了花蕊的第一眼开始,便没来由地落在这小女子的手中,受尽感情上的相思与折磨。
       这份相思,才尝到一丝甜蜜,接下来的便是无穷折磨,苦到尽处,却依旧舍不得放开。
       心神恍惚处,忽然肩头被人用力地一拍:“怎么了,不高兴了?”
       赵光义猛然回过神来,却见赵匡胤正站在他的面前,笑道:“朕怎么看你今天心神恍惚的,不舒服吗?”
       赵光义定了定神,道:“没有。哦,官家,臣弟想起来了,今日开封府中应该还有些事,官家若无要事,臣弟——”
       赵匡胤笑道:“谁说没有要事了,今日正是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朕找你来,可不会这么轻易放你走呢!”
       赵光义一惊:“官家指的是——”
       赵匡胤摆手止道:“别忙,稍候片刻!”
       赵光义这才发觉,花蕊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接下来的事,恐怕会让自己更不好过。
       琼林比箭
       两人静静地等着。
       过了片刻,忽然听到一声轻笑,花蕊的声音已经在庭院中响起:“官家出来吧!”
       赵匡胤哈哈一笑,率先走了出去,赵光义也只得跟了出去。
       却见庭院中站着整整齐齐的一队娘子军,花蕊率宫娥们都换上了戎装,花蕊身着金冠绿袄黑靴,外罩大红披风,率领着20个侍女,皆是银冠紫袄绿靴,外罩天青披风,英姿飒爽,别有一种风情。
       赵匡胤鼓掌道:“好齐整的一队娘子军呀!怪不得今日游春,你不许朕带侍卫,原来花蕊宫中,尽藏巾帼英雄呀!”
       花蕊微笑道:“官家取笑了,不过,这些侍女,原是臣妾亲手调教的。这一身戎装,可不仅仅只是好看的。她们个个不但会骑马,还能射箭。”
       赵匡胤惊喜地道:“哦,朕竟不知爱妃不但才貌兼备,竟还是文武双全?”
       花蕊抢白道:“官家不知道的事多了,岂是这一两件!”
       赵光义心中一惊,忙看着皇帝,赵匡胤却嘻嘻地不以为忤:“哦,这么说来,爱妃还会带给朕更多的惊喜了?”
       花蕊俏生生地笑道:“官家就慢慢地等着吧!今天咱们玩个花样,来个赌赛如何?”
       赵匡胤带笑道:“什么赌赛?”
       花蕊笑道:“咱们比箭,我和这些丫头们是一方,官家和晋王是一方,谁输了就喝酒。官家敢不敢比?”
       赵匡胤笑道:“二十一对我们两人,摆明了是占便宜不是?”
       花蕊嗔道:“官家就这么跟咱们计较?”
       赵匡胤哈哈大笑,用力一拍赵光义的肩头,笑道:“好啊,二弟,咱们就陪她们玩玩。”
       当下,一行人一齐来到后宫门,只见坐骑已准备好,500羽林军也列队在宫门外等候。当下,赵匡胤兄弟分别骑上玉骢马和青骢马,花蕊夫人骑一匹胭脂桃花马。20名宫女则一律骑的是青鬃马,倒是十分整齐。在羽林军簇拥之下,出了后宫门,拐出固子门,向汴河堤上奔驰而去。
       正是春光明媚之时,但见桃红柳绿。赵匡胤与花蕊夫人并肩而驰,望着那满城烟柳,刚刚吐芽,远远望去,有如阵阵嫩绿轻雾,十分好看。
       赵匡胤笑道:“朕过去行军打仗,极喜欢唐朝人两句诗联:‘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如今汴河堤上,新柳成行,亏得爱妃想的好主意,在这河堤上骑马驰骋,果然十分有趣!”
       花蕊笑道:“柳丝吐青,如雾如烟,一年中最耐看的时间,也不过四五天内罢了,如若错过时机,柳叶一长,就没什么看头了。”
       赵匡胤哈哈一笑,转过头对赵光义道:“听到了没有?所以朕说呀,任是天大的事,先放下再说,休辜负这大好春光。”
       赵光义暗叹一声:“臣弟多谢官家了!”
       不觉跑到汴堤尽头,转向南面,过金明池,来到皇家琼林苑之中。
       花蕊早遣人摆下箭靶,此时便笑吟吟地说出比箭的规矩来:赵家兄弟与众宫女须得轮流比箭,每人限射三箭。以射中红心箭数多少,来评定名次。射中支数相同的,则以距离红心远近来决定胜负,输家须得自饮三杯,再向赢家敬酒三杯。
       赵匡胤听了对赵光义大笑道:“你看看这刁钻古怪的妮子,想的什么花招,不就是车轮战嘛,尽是占便宜的。”
       花蕊笑道:“官家要是怕喝酒,那臣妾只好代饮了。”
       听着那俏语娇音,赵光义忽觉得一股气直冲上来,道:“官家若不胜酒力,理当由臣弟代饮。”
       赵匡胤笑道:“说的什么话,还没比呢,就先把酒给分配下了。”
       说说笑笑中,步入靶场。赵匡胤走上前去,也不正眼去看,随手三箭,便正中红心,众宫女拍手娇呼,一片叫好之声。
       赵匡胤掷下弓箭,笑道:“你们来吧!”
       赵光义静立不动,却让众宫女先射,只见那些宫女有射中一箭的,有射中两箭的,也有少数射中三箭的,或一箭也没射中。满场莺咤燕叱之声,热闹非凡。引得那500羽林军,虽然在外围守卫警戒,却也不禁不住个个眼睛直向靶场溜去。
       最后是花蕊夫人上场,只见她一身劲装,英气中更显得妩媚多姿,她却不是站着射箭,而是骑上胭脂桃花马,慢慢地绕场一周,花蕊将马一催,那马快跑起来,花蕊张弓搭箭,看准了靶心,一勒力, 那马长嘶而立,就在此时,花蕊已是连射三箭,箭箭俱中红心。
       四周轰雷似地连连叫好声,连赵匡胤都瞧得走下台来,大声叫好。
       花蕊却早已经带马回转,疾驰到赵匡胤面前,勒马,身子却如燕子般轻盈地飞起,落入赵匡胤的怀中。
       花蕊眼波流转,看向赵光义:“现在该是晋王了吧?”
       赵光义站了起来,沉默片刻,道:“取十面箭靶过来。”
       羽林军取过十面箭靶,一字儿排开,赵光义取30支箭放入箭囊之中,他骑上青骢马,慢慢地跑了几步,忽然间一夹马腹,那马昂首长嘶一声,直冲出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嗖嗖嗖嗖……”地一连声,好像狂风疾雨般的箭声,在场的人尚未回过神来,赵光义已经停下马来,挂好了弓,立于靶场正中,他的箭囊已经空了。
       他的神色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还是那么淡淡地。
       可是前面十面箭靶,每面靶子正中的红心,不多不少,都插着三支箭。
       一片沉默。
       又是一片沉默。
       忽然,大家如梦初醒似地欢呼起来。
       赵匡胤大笑:“教你们瞧瞧,这才是沙场大将的骑射之术!”
       众宫女娇呼着一拥而上,一个个抢着去敬赵光义的酒。
       赵光义的脸上,却没有半点骄傲和喜色。他坐在那儿,来者不拒,每人三大杯敬上,他看也不看,接过来都是一饮而尽。
       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他也不知道饮了多少杯酒。只觉得,那酒喝下去,入口虽然辛辣,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快意,那团熊熊烈火在他的腹中燃烧,更在他的心中燃烧着。
       他醉了吗?没有,虽然头渐渐昏沉,只觉得腾云驾雾似的,眼前的一张张娇容渐渐变得模糊。可是,他的脑海中却依然清醒,清清楚楚地看着眼前千娇百媚的一张张脸,没有一个是花蕊,没有。
       只是那娇美而无情的声音依旧传入耳中:“晋王怕是喝多了吧!”
       他一拍案几:“谁说本王喝多了?还早着呢,再来!官家的酒,本王也代饮了。”他宁可自己喝得够醉,可以把眼前的每一张温柔的笑脸,看成是她。为什么偏偏不醉,为什么?
       他清醒得要命,每倒进一杯酒,那股辛辣就好似把他的痛楚可以减轻一瞬间。于是,他拼命地倒酒。怎么还不醉,怎么还这么清醒?
       为了他那渺茫的、不可知的未来,这样痛楚的代价,到底值不值得?他不停地灌酒,不停地问着自己。忽然间,一股酸楚之意自腹间涌了上来,他一张口,将这份压得他极痛苦的东西吐了出来。他没有听到身边的惊叫娇呼声,也没有看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停地呕吐,不停地呕吐。
       口中极苦极苦地,他是连苦胆都一起吐了出来吗?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是他失去知觉前,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光义醒来时,只觉得阳光刺眼地疼,他的头痛得快要裂开了。他的妃子李氏喜道:“王爷醒了!”
       他强忍欲裂的头痛,看着周围的布置,不解地问:“我怎么回来了?不是在琼林苑陪官家打猎吗?”
       李氏拭泪道:“菩萨保佑,王爷终于醒了。王爷,您这一醉就是三天三夜不醒,可真把我们给吓坏了。”
       赵光义恍恍惚惚地道:“我醉了三天了吗?”
       李氏道:“是啊,那日内官们送你回来,你吐了一身,听说连花蕊夫人也被你吐了一身,官家很生气,说王爷太不懂节制了。谁知你回来三天三夜不醒,吓得我们隐瞒不住,太后、官家都派人来看了三次呢!”
       赵光义呆呆地看着她嘴一张一合的,也不知道她说些什么,只听清了一句:“你说,我吐了花蕊夫人一身?”
       “是呀!”李氏懊恼道:“偏偏谁也不吐,就吐了花蕊夫人一身,虽然娘娘不在意,可是官家却不太高兴了!”
       赵光义怔怔地:“她、她到底还是来了!她到底还是来了!”忽然跳下床道:“她在哪儿?”
       李氏吓了一跳:“王爷,你身子未好,还是休息——”
       赵光义冷冷地眼角一扫:“花蕊在哪儿?”
       李氏吓得战战兢兢地道:“今日,今日与官家去琼林苑中赏花!”
       她话未说完,赵光义已经向外走去。他才迈前一步,便觉得天昏地转,脚下虚浮无力,想不到这次醉酒,竟是如此的厉害!
       李氏怯怯地道:“王爷,你、你不要闯祸呀!花蕊夫人怎么得罪你啦,她到底是官家的妃子……”却被赵光义冷冷的眼神,吓得不敢再劝。
       
       赵光义深吸一口气:“替本王更衣,备马,本王要立刻去琼林苑!”
       赵光义骑在马上,疾驰琼林苑。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理智,甚至是形同疯狂,然而他顾不得了。那孟昶的画像,那琼林苑的比箭,花蕊的微笑娇嗔,对于他来说,都像是上万把小刀在割着他的心。
       他策马狂奔,却觉得心头一阵阵燥热,恼将起来,将前襟撕开,春寒料峭,一阵冷风直吹入他的心口,他忽然打了个冷战。
       赵光义放缓了马,马慢慢地行着,蹄声敲打着青石板地面。他的表情,也在马蹄声中慢慢沉静下来。
       花蕊之死
       琼林苑。
       依旧热闹,桃花依旧开着,美丽的宫娥们依旧笑着,玩着。
       琼林苑中,桃花盛开。今日桃花宴,比三天前的射箭更热闹了,连众大臣和各亲贵皇族们都来了。
       众星捧月,最耀眼夺目的,自然还是花蕊夫人。
       花蕊含笑穿梭于宴会之中。可是心中,却不时地飘过那个骑着青骢马的人,那射箭的英姿,狂饮的醉态。
       她本已经是恨极了他,可是看到他的痛苦,看到他的无奈,她的心,仍然会痛。她苦苦相逼,不肯放过的,何止是他,还有她自己呀!
       为什么还不死心呢?
       或许是因为,多年来,以色侍人,察言观色,她累了。不管是孟昶还是赵匡胤,她看似轻轻松松地娇声俏语,天知道她有多累。只有在赵光义面前,她可以卸下所有的面具,任性地嬉笑怒骂。她可以在他面前挂起孟昶的画像去刺激他,因为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交出去。
       酒,似乎多喝了点,她觉得有点上脸了,找个借口,交待了宫娥,收起弓箭,欲悄悄地溜到后面去休息一下。
       她悄悄地走过桃花林边,忽然,她的手被人抓住了,接着,她被人很有力地抱起,潜入桃花深处。
       她没有叫,也没有惊慌,在那双手伸过来时,她就已经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力量。
       她也想不到,桃林深处,竟有这么一间隐蔽的宫室。
       她镇定地转过身去,看着赵光义。
       不过三天不见,他竟变得如此憔悴了,他脸色青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双眼深深地陷了下去。
       可是,他的眼中,却燃着一团火。他沙哑着声音,定定地看着她:“花蕊,你究竟要折磨我到几时?”
       花蕊淡淡地看着他:“晋王说什么?我不懂。”
       赵光义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到她的心底:“花蕊,你懂的,你怎么可能会不懂,你存心折磨我是不是?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我所以请旨出征南汉,就是想要远远地逃开这一切呀!可是,你却阻止我去,你要我留下,看着你和皇兄亲热,看着你们骑马游乐,却一定要我在一旁。你挂起孟昶的画,就是要我为你担忧,为你心痛。你隔三岔五地送东西,让李妃入宫,就是要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你的存在是不是?”
       花蕊冷冷地道:“你既然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赵光义苦涩地说:“为什么不放过我?”
       花蕊似笑非笑:“不错,你说得都对,我就是故意要让你难受。可是,晋王又何曾放过我了?”她的眼神凌厉:“不要忘了,当日我如何冒死去求你的,是你——是你一手把我推入你哥哥的怀中。好,我认命,我作他的妃子。可是,为什么你又要再起风波,又不肯放过我?你存心不让我好过,那咱们就试试,到底是谁让谁更不好过?”
       赵光义看着花蕊:“花蕊,你真的这么想做皇后吗?”
       花蕊直视他的眼睛:“难道我不配做皇后吗?请问晋王千岁,花蕊自入宫以来,可有妖媚惑主,让官家耽误朝政的?”
       赵光义摇了摇头:“没有,自你入宫以后,掌管了官家的饮食起居,官家更见年轻康健,处理朝政也更有活力了!”
       花蕊淡淡地道:“那么,是我奢侈靡费,败坏风纪了?”
       赵光义看着她美丽的面容:“没有,你率先在宫中樽节支出,而且在春天的时候还亲事农桑,母后很是喜欢,夸你贤德。”
       花蕊冷笑一声:“那么,想必是我掩袖工馋,祸害他人了?”
       赵光义闭上了眼睛:“没有,你从来没说过任何人的不是。”他沉吟了片刻,道:“便是赵普,他也的确是学养不足,‘乾德’这个年号,是不妥。更何况——”他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件事,也是件好事!”
       花蕊凄然道:“是吗?我件件都不错,只错在曾经认识过一个人,他叫赵光义,他将我一手送入他哥哥的怀抱,却不肯爱我!”
       赵光义怔怔地看着花蕊,泪水慢慢地流下:“花蕊,你冤枉我,苍天作证,我从来就没有伤害你的心。只是,我不能说,不能说呀!“
       花蕊看着他,不过几个月时间,昔日那英姿飒爽的青年王子,竟然被爱情折磨得憔悴如此,痛苦如此。心,不由地软了下来,从袖中取出手帕,为他拭泪。
       赵光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花蕊,原谅我,在我的心里,比你更痛苦啊!”
       花蕊猛地抽回手去,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定了定神,转过头去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是呀,你有你的苦衷,有一千条一万条的苦衷,每一条都比花蕊重要。那你就放过我吧!从此之后,我也不来纠缠你,你也别来纠缠我!”
       赵光义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花蕊,从心底发出一声呐喊:“不——花蕊,我爱你,我要你!”
       花蕊再也抑不住心中的感情,泪流满面:“晋王,光义——”她的指甲,深深的陷进赵光义的背部,两人都深醉于这般甜蜜的痛苦之中,再也无暇他顾。
       过了许久,赵光义缓缓放开花蕊,花蕊的脸色潮红,她深深地看了赵光义一眼,道:“此生能有此刻,花蕊死亦无憾。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了呀!”
       赵光义激动之下,拦住了她:“不,这不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们——要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花蕊,你等着,且忍耐些时日。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花蕊惊愕地看着他:“晋王,你说什么,你糊涂了,这怎么可能,你莫不是发烧了?”她伸手去抚他的额头。
       赵光义的眼光灼热:“你错了,我没有发烧。嗯,若这也叫发烧的话,我已经发烧多年了。从陈桥兵变,我亲手将黄袍披在哥哥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发烧了。”
       花蕊浑身一颤,凭着多年宫廷的经验,她有了一丝预感,尽管她现在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告诉我,你想怎么样?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赵光义看着她,欲言又止:“算了,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这对你更为安全。”
       花蕊双目炯炯看着他:“不,我要知道,你如果是真心爱我,那你现在就告诉我。否则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跟我说话。”
       赵光义叹了一口气,道:“花蕊,你这是在逼我吗?”
       花蕊斩钉截铁地说:“是的。”
       赵光义看着花蕊,眼光变得温柔:“花蕊,你那么希望做皇后,我就让你做皇后。不过,是不做我的皇嫂,而是做我的皇后。”
       花蕊倒退了一步,惊道:“你说什么?”
       赵光义眼中,忽然迸发出一股霸气来,就在这一刹那,他不再是困于相思的男子,而变成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他缓缓地道:“还记得陈桥兵变吗?那一日,我把黄袍披在了我哥哥的身上——”
       花蕊怔怔地道:“是,我听说过。”
       赵光义嘴角有一丝自负的笑容:“我告诉你,将来的某一天,也会有人把黄袍披到我的身上来。”
       恍若晴天霹雳,花蕊浑身一震,差点跌倒,却已经被赵光义温柔地扶住:“我就知道会吓着你了,所以才不告诉你。”
       花蕊颤抖地指着他:“你、你要谋朝篡位?”
       赵光义收敛了笑容:“天下本是我兄弟二人打下的,我怎么做不得这天子官家?”
       花蕊嘴唇惨白:“可是从古到今,皇位都是父传子继,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能兄终弟及的缘故。何况当今官家,已经有两位皇子了。他曾亲口说过,要立秦王德芳为太子,继承大位。”
       赵光义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主少国疑,官家是忘记了,他自己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
       花蕊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将来还会有一场陈桥兵变?”
       赵光义笑道:“这倒不至于,朝中文武大臣,已经有大半拥护于我,我没必要再跑一趟陈桥。”
       花蕊不置信地看着他:“你拿这个开玩笑?你拿天下来开玩笑?”
       赵光义看着花蕊:“花蕊,你现在明白了,我当初为什么不能救你,因为我要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一起得到幸福,一起共享皇位,只是时机未到。花蕊,你再忍耐些日子,我们就可团圆。此时,你万不可再生事端,触怒官家,惹起他的疑心来。你明白吗?”
       花蕊冷冷地看着他:“原来,你抱病特意赶来,就是怕我坏了你的大事?”
       赵光义笑道:“花蕊,你怎么这么说?我们的将来,不是连在一起的吗?将来,我为大宋天子,你为大宋皇后,我们在一起,天长地久,共享皇位的尊荣。”说着,抱住了花蕊。
       花蕊忽然厉声道:“放开我!”
       赵光义一怔,放开了手,惊道:“花蕊,你怎么了?”
       花蕊看着他,好似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我怎么了?晋王爷,原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你呀!”一片桃花的花瓣,飞进窗内,飞进她的手中,“又是一年桃花开了,桃花依旧。可是,那个桃花树下的好男儿已经不再了呀!”
       赵光义上前一步:“花蕊……”
       花蕊退后一步:“不要靠近我,晋王。那一夜,我抱着一死的决心去见你,求你救我,我不愿入宫服侍官家,我不要再做一个以色侍人的女人。可是你没有答应我,如今才知道,你竟不是无能为力,而是你根本就不想救我。”
       赵光义摇头:“不,花蕊,我决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是委屈了你,将来我自会补偿于你,你应该明白的。”
       花蕊冷冷地道:“是,我是该明白的,你不想为了我,惹起皇帝的怀疑,暴露你的实力,我只不过是消除皇帝疑心的一个工具而已。”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像是清晨的露珠一样清澈,“想不到花蕊一片痴心,竟托于一个阴谋之中。补偿,什么叫补偿?一颗失去了的心,如何补偿?那一夜我不顾身败名裂,不顾生死荣辱,冒雨夜奔,结果换来的,却是你亲手将我送入他人怀抱。”她轻拭泪水,抬起头来道:“官家纵然在其他事上有过不是,可是对你,却始终疼爱信任如一。他待你有恩有义,他防文臣防武将,可从来没有防过你,他总当你是最爱的弟弟,可是你报以阴谋!我原以为你是懦弱,想不到你竟然是卑鄙。人世间的亲情、爱情、恩情你都可以用来算计。哈哈哈哈……”她仰天大笑,“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赵光义,原来你也不是一个男儿呀!”
       赵光义脸色煞白,花蕊的话,每一句都像鞭子一样,重重地抽在他的心头。他想要张口说话,却忽然觉得喉头象是被塞了一团乱麻,极苦极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见花蕊转身欲走,他伸手拉住了她:“花蕊,你要去哪儿?”
       花蕊看着他,忽然觉得心灰若死。那一刹那,忽然一个念头在心中强烈地升起。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晋王,哦,应该叫你未来的官家了,是不是?我去做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赵光义心头隐隐有一股不妙的预感:“花蕊,你要做什么?”
       花蕊淡淡地笑道:“那一个雨夜,你送走了我,便是永远送走了我啦!我要做什么,我自然是要去告密!我要告诉官家,他有一个好弟弟,是怎么算计着他,算计着我的!”
       赵光义大骇:“花蕊,你疯了!”
       花蕊凄然笑道:“疯了?对,我是疯了,我若不是疯了,怎么会遇上你,怎么会爱上你!”
       赵光义拉住了她:“不许去!”
       花蕊冷笑道:“不许?你怎么不许?你留得住我一刻,你能够留得住我一辈子吗?除非——”她的眼睛看着桌上的弓与箭,那是她方才进来时放在那儿的,“除非,你杀我灭口……”她咬牙用力一挣,只听得“嘶——”地一声,赵光义未曾放手,她的衣袖已经在两人大力之下,被赵光义撕了下来。
       花蕊冷笑一声,转身向外跑去。
       赵光义扑到窗口,见花蕊已经顺着桃林向外跑去。
       忽然间他浑身冰冷,花蕊的一声叫喊将他惊醒了过来。
       他低下头,却见不知何时,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拿起了花蕊放在桌上的弓箭,走到了门外。
       花蕊的叫声声声传来:“官家,官家——”
       却见宴席之中的人已经被惊动,都围了过来。
       赵光义追了出去,却见花蕊已奔出桃林。前面,赵匡胤已经向花蕊走了过来。
       赵光义心中妒意如狂,他的手慢慢地举起弓箭,瞄准了花蕊。
       这时候,赵匡胤与花蕊的距离已经不到一丈了。
       赵光义强抑心中刺痛,转过头去,一放弓弦,他的箭术,那是闭着眼睛,也能百发百中。
       此时,那箭便离弦而去,直射花蕊的后心。
       他眼看着花蕊中箭,那血慢慢地流出来,她慢慢地倒地,那一刹那,他竟似锥心刻骨般疼痛,他看着手中的弓箭,忽然间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他做了什么?他亲手射杀了花蕊。
       花蕊,花蕊——
       那一刻,他什么也来不及想,扔开弓箭,便向花蕊跑去。
       桃林尽头,赵匡胤却已经抢先一步,扶住了花蕊,连声呼唤:“花蕊,花蕊——”
       赵光义扑到花蕊的面前,怔怔地看着她那绝美的面容,刹时变得苍白。那血,缓缓地流入满是桃花的土地上。
       然而,她却还活着,她躺在赵匡胤的怀中,眼睛却缓缓地转到赵光义的身上:“官家——”
       赵光义的呼吸忽然停住,那一刻,似乎连空气也凝结住了。
       花蕊用极轻微的声音,挣扎着道:“我有一句话要对晋王说……”
       赵匡胤疑惑地看着赵光义,他也看到了赵光义身后扔下的弓箭,他的眼神变得冰冷:“光义,你过来——”
       赵光义如同木偶般地走到花蕊身边,花蕊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射这一箭的!”
       赵光义骤然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住了,他失声叫道:“花蕊——”
       然而没有回应,他看着怀中的花蕊,眼睛已经闭上,嘴角却仍留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那一刻,犹如醍醐灌顶。他明白了:花蕊,她根本不是想去告密,而是逼他亲手射杀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就在他们将要天长地久,共享尊荣的前景下,花蕊却要弃他而去,她竟要他亲手射杀她,来作为对他的惩罚吗?
       花蕊,花蕊——你好狠的心啊!
       赵光义只觉得心头一阵剧痛,一张口,一股鲜血喷了出来,点点滴滴,洒在那桃花瓣上。片片桃花落下,花瓣上,有花蕊的血,也有他的血。
       一片红色,红的是桃花,还是花蕊的血?那一刻,他已经被这一片红色埋葬。
       赵匡胤因花蕊之死,悲痛了许多时日,将光义冷落一旁。后因赵匡胤沉疴在身,南唐、北汉尚未收复,国事繁杂,勉力支撑亦感力不从心,赵家天下不可大权旁落。于是,兄弟之间又和好如初。
       数年后,赵匡胤死,是为宋太祖。
       后人曾著书曰:一夕,天方大雪,光义奉召,只见赵匡胤喘急异常,眼睁睁地瞧着窗外。光义即命内侍退出,俄听太祖嘱咐光义,语音若断若续。过了片刻,站在寝门外的内侍只见烛影摇红,或暗或明,似光义离席,逡巡退避之状。既而闻柱斧戳地声,又闻太祖高声道:“你好好去做!”这一语音激而惨。
       这烛影斧声,便成为千古之谜。
       晋王赵光义登基为皇,是为宋太宗。
       宋太宗灭南唐、北汉,最终一统天下。
       灭南唐的时候,他得到了南唐的小周后,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还有一个妃子,容貌酷似花蕊,他称她为小花蕊夫人。在他一生中,有过无数女人,然而却永远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花蕊的骄傲和狠心,像花蕊一样让他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