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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红月亮
作者:汤学春

《中华传奇》 2003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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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夜来雾瘴映红月 遗函柳氏泄天机
       苏州吴江蒲柳村陈家在地方上颇有名望,陈梓孝的祖父是明代嘉靖四十三年的进士,父亲是万历八年的进士,至天启二年,陈梓孝自己又进学做了秀才,可谓世代书香。不过祖父、父亲都亡故得早,陈家又是三代单传,陈梓孝年近不惑,尚无子嗣。秀才陈梓孝守着一份祖产,撑起个书香门第,无嗣继后真乃一件大事。
       陈家也不是没有努力的,祖父在世时,就及早撮合孙儿的婚事。陈梓孝18岁完婚,娶妻邓氏,五年内连续生了三个女孩。父亲着了急,就为他纳妾张氏,三年内又连续生了两个女孩,这时候祖父、父亲相继亡故,死不瞑目。母亲容氏再接再厉,为他娶妾肖氏,四年内又生了两个女孩。所以,陈梓孝30岁时家里就有了七个女孩,活蹦乱跳,花枝招展。陈梓孝白白净净,儒雅俊逸,风流潇洒,为什么就做不出男孩来呢?母亲容氏一面着急一面怀疑,是否陈氏先人做下了什么缺德事啊?便悄悄雇了车马,去姑苏寒山寺进香。和尚掐指细查陈梓孝生庚八字,笑道:“施主决非无后,只因施主命犯七女星,到第八个自然就是男孩了。”容氏满心欢喜,拿100两银子作为香烛钱重重谢了和尚,出门时却又迟疑:“万一,万一第八个还是……”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有七个活着,七女星就归位了。”
       和尚这话颇具禅机,容氏看到希望满怀信心的同时,也就更加小心谨慎,回来打定主意,要儿子再娶;前面的三个都不能再生,再生说不定老八还是女的,八个死去一个虽然还是七个,但何必要死去一个呢?容氏认定只能另起灶炉,前面的三房妻妾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个就叫儿子自己去找;别的都不讲究,只要身子骨好,生得出男孩来就行。陈梓孝心想,娶个猪八戒也不一定就生男孩。自己去找,机会难得,他决心找个称心如意的。
       然而这称心如意的女人可遇而不可求,陈梓孝于吴江地面遍查细找,找了三年,才终于找到个叫林巧玉的姑娘。林家虽是穷家小户,可这林巧玉排行老三,前面有两个哥哥,后面有两个弟弟,可见林巧玉的母亲何氏是把生男孩的好手;更重要的是林巧玉长得好看,人面桃花,修眉大眼,窈窕身材,是地道的小家碧玉;且又温婉可人,善解人意。于是,请媒作伐,迎娶进门。陈梓孝对这门亲事自然格外满意,夫妇恩爱有加,两情精耕细作,半年后林巧玉果然有了身孕。母亲容氏记着那和尚的谶言,特意将林巧玉的母亲何氏接来,着她亲自打理自己的女儿,并把自己去寒山寺进香的事儿说了。何氏聪慧,也就明白,陈府娶她的女儿是要生男孩的。并想,陈府官宦之家,自己穷家小户,原本不敢高攀的,要想自己女儿在这世代书香门第立足,亲戚长久,除非母以子贵,生下男孩。要是万一生下女孩呢?陈府则于吴江声名扫地不说,林家自己更无地容身了。亲家母接她来打理女儿,就是要把这副担子让她挑着,是决不能有万一的。因此,女儿临盆这天,何氏就在床头准备了一只红漆马桶。
       林巧玉临盆分娩是在这年的8月16日。15日的月亮16圆,而这年16的月亮圆得好生古怪。蒲柳村地处水乡平原,夕阳西下时,东边天际的地平线上就涌起了雾岚。临近天黑,那岚雾瘴气于片片疏林上成重重烟幕。那烟幕移动间,跃出的一轮圆月就羞得满面通红。旁人没介意这绝世奇观,却看在一个和尚眼里,这时候林巧玉分娩了。
       那轮红月被挡在了陈府后面,这时候,陈府的乡邻看到了陈府大院忽冒红光,以为是着火了。陈家与邻里关系一向和善,陈老爷家失火,众邻里一下子吆喝掀天,操家伙齐心来救,陈府顿时乱了阵脚。就在此时,林巧玉的孩子生出来了。接生婆将孩子倒提在手里,哭声嘹亮,却是腿间并无小鸡儿。何氏看得明白,即刻塞给那接生婆一包银子。接生婆心有灵犀,忙点头道:“只当没生,只当没生。”何氏接过孩子,就一把塞进那红漆马桶。
       这是个溺杀幼婴的通常办法,民间流传极广。何氏担心女儿女婿亲情难舍而另生变故,当下打开后门,提上那马桶要去屋后池塘倒掉,却是后门外站着个和尚。那和尚躬身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何氏愣住。和尚接过马桶放下,打开盖子,抱出那孩子来。何氏道:“这孩子,你要?”和尚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和尚就是姑苏寒山寺给容氏指点迷津的那和尚。那和尚亦不是寒山寺的和尚,是五台山下来的一个云游僧,临时借住寒山寺,恰巧遇着了容氏。那和尚颇有来头,且与吴江陈府亦不无瓜葛。因何救下女婴,却大有文章。
       原来这和尚姓吴名生生,法号不空。却是当朝文渊阁大学士,与陈府陈梓孝的父亲同科进士。不过,陈父年纪比这吴生生大了近30岁,进士及第仅候补了个户部给事中,年仅19岁的吴生生殿试高中头名状元,新主熹宗惊其才,又见这状元一表人才,便予以破格重用。与陈父同朝为官,且这吴生生又是松江人士,对吴江陈府自然了然于心。天启三年,魏忠贤权倾朝野,已然登峰造极。作为阉党的死对头东林党人黄遵宪等尽皆入狱,大学士吴生生虽不是东林党人,却是黄遵宪的门生,少年得志,心高气傲,往往与东林党人吟风弄月,过从甚密。于是,也就难逃厄运。幸有肖皇后怜才关照,吴生生才得以逃出魔掌。然而,魏阉耳目遍天下,吴生生无路可逃,万般无奈,只得上五台山做了剃度,当起和尚来。其时的不空和尚年仅34岁,如何奈得空门寂寞,念了半年阿弥陀佛,就拾起衣钵下山化缘,从此云游四海,浪迹天涯。
       这一年,不空南下苏杭,住进了寒山寺。大学士身上不乏银子,也就遍游苏州园林风光。这一日,不空租一小舟游苏州河,但见河两岸画楼栉比,翘檐鳞次。不觉间过了一道桥孔,抬眼,就见一女子正倚窗朝河里的舟上看,不空心下一惊:好颜色!时值盛夏,那女子肩披绿纱,以一柄轻罗小团扇遮住半张脸。那脸就如一轮满月,衬着一头瀑布般的青丝,分外亮丽;此时,那女子朝舟上怔怔发呆的和尚丢一个媚笑来。和尚便有点儿魂不附体,即叫船家停了小舟,付过银子,就信步登岸。
       踱至桥头。和尚见桥栏青石板上篆有“相思桥”三字,即便点头:“好桥好桥。”那楼是后窗临河,正门在街里。桥头通向一巷,巷口有砖石拱门,门楣上亦有字:“雅安里。”和尚再点头:“好里好里。”
       和尚进雅安里,转过横街,就是那楼的前门,一抬眼,门边儿就倚着那绿衣女子。看来是她下楼得快,早在等着。和尚施礼道:“施主化个善缘。”女子掩嘴咯咯一笑:“有缘有缘,大师进来吧。”和尚随女子入内,有一方天井,天井一侧是花厅,正面是客厅,青砖铺地,整个儿洁净雅致。抬眼,客厅上是绣楼,刚才女子一定就在那楼上。女子请和尚坐,自己去泡茶。和尚坐了,打量厅内陈设,一般市井小民居家没这般豪华,而商贾官宦又没如此俭朴;厅内厅外一片幽静,这房子难道是她一个人居住?女子奉上香茗,和尚笑道:“请问施主,和尚该怎么称呼?”女子嫣然笑道:“大师说呢?叫小姐吧,我已委身于人;叫夫人吧,我却没有名份。不过呢,我名字叫柳如烟,过眼云烟,大师就叫奴家一溜烟好了。”和尚道:“柳如烟,这名字不错!贫僧不空,谢大姐香茗。”说着,就作了一揖。那柳如烟便咯咯笑了:“不空,大师法号可有意思,既然不空,年纪轻轻怎么就做了和尚?”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空即不空,不空即空。”柳如烟道:“妙哉,好个不空。大师还没吃午饭吧,就陪一溜烟小酌如何?”和尚拱手谢过:“那就打扰了。”
       柳如烟旋即下厨,炒出几碟菜来,竟是荤素俱全;开一瓶陈年“女儿红”,满室生香。和尚并不客气,喝酒吃肉,倒是大方得很。柳如烟笑道:“我第一眼就看得出来,大师是个不忌荤腥的和尚。”和尚大笑:“要不,贫僧怎么会找上门来呢?”二人说得投机,开怀畅饮。酒至半酣,互问身世,和尚道:“出家无家,身世即和尚,和尚即身世。”吴生生自不便说出自己的底细,那柳如烟却是暗了脸色,一声长叹。
       这柳如烟乃金陵人氏,自小父母双亡,被叔父卖到秦淮河一家妓院,学艺承欢,受尽凄苦。后来竟也争得名头,被一名叫邢君美的绸商看上。那邢君美乃杭州人,承一份祖业家底殷实,亦有满腹文才,却是屡试不第,便罢了功名念头,做起了丝绸生意。邢君美老家有妻有妾,却是中意柳如烟秀色可餐,花5千两银子替她赎身,又来苏州这雅安里置下房产,让柳如烟做了外室。然而,去年春上,邢君美在朋友的怂恿下忽然将生意转向珠宝,西去云南进货,至今音讯全无。一年多时间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和尚击掌笑道:“于是空闺难耐,红杏出墙,该得和尚有艳福。”柳如烟久经欢场,这般儒雅俊逸的和尚却是少见,春心早动。于是,丢过粉拳来,嗔道:“打你这该死的和尚!”
       二人一见钟情,如饥似渴。饮罢,上得绣楼,免不了缠绵缱绻,风光无限。事毕,柳如烟脸上红潮未退,羞道:“如此努力,和尚原是个亡命之徒!”和尚笑道:“贫僧就欲做出个小和尚来,留个纪念。”柳如烟神色黯然,摇头道:“小和尚怕是做不出来的了。如烟12岁破瓜,虽然洁身自好,却是经血早就乱了。”和尚听罢心想,既然被人收为外室,如此没有根底,往后如何拴得住那邢郎?也就问道:“你那邢君美还会回来吗?”柳如烟回答十分肯定:“当然会回来,可能是生意不顺。要不,他是无论如何丢不下我的。”和尚笑道:“贫僧也丢不下你,要是他回来碰着了怎么办?”柳如烟机灵道:“看后窗的帘子,若是放下了,就是他回来了。”和尚点头:“如此就两全其美了。”
       这就是和尚救下陈梓孝女儿的原故。
       当下和尚抱着那孩子日夜兼程赶到苏州雅安里,见窗帘并未放下,便径找柳如烟。和尚笑道:“我给你找来根底了。”“根底?”柳如烟不明白,接过一看,是个粉嘟嘟的孩子。和尚道:“待你的邢郎回来,你就说是你生下的。”柳如烟一下子如醍醐灌顶,直觉喜从天降,高兴道:“还是和尚慧眼识得真经。”
       柳如烟先喂了孩子糖水,又要去买糕粉,和尚道:“不如就请个奶妈。你一个人守个偌大院子,有个奶妈作伴也好。”柳如烟点头,却又为难道:“邢君美留下的银子不多了。”和尚立即摸出两锭银子来,认真说道:“这孩子得好生养着,说不定今后就是个皇后!”说着,就把林巧玉临盆,天际升起一轮红月的奇观说了一回。和尚道:“红月就是天机,天机不可泄,你知我知便是了。”柳如烟点头。想想却道:“奶妈还是不请的好。我既然生得出孩子,怎能完全没奶呢?我完全不奶孩子,邢君美回来岂不生疑?孩子既然如此命大,想必变着法儿也喂得好的;既有天机,多个奶妈也多了一份事,我不能让孩子今后与我生分。”和尚点头:“还是女人心细,你一双奶子原本硕大,做样儿奶孩子别人也看不出来,你想得周全。”
       二人计议停当,第二天和尚回寒山寺点卯,再游一回虎丘,心下惦着柳如烟和孩子,便雇船过来。船钻出相思桥,见那窗帘依然没放下,就来柳如烟处亲热。和尚宾至如归,又见那孩子已经粉嫩白胖,好不欢喜。当晚温柔乡里作个好梦。次日,柳如烟盛情款待一番后,和尚正待出门,邢君美回来了。
       和尚并不认识邢君美,正待迟疑,柳如烟急忙就叫了一声:“君美,你终于回来啦!”和尚心道:好险!却见那邢君美风尘仆仆,甚是落魄的样子,不打招呼不好,打个招呼也不好,进退两难。却是那柳如烟喜笑颜开,忙道:“君美,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刚才我请这位大师为我们的女儿求了一签,签上说是‘紫气东来’,上上签!今后我们的女儿一定大富大贵!”邢君美不知就里:“你说什么?我们的女儿?”柳如烟忙将孩子抱给邢君美,嗔道:“这不是我们的女儿吗?你在我肚子里撒个贱种,你不回来我就能拿东西塞着不让她出来?”邢君美果然眼睛一亮,喜从天降,细看那孩子娇美可人,高兴赞道:“果然好俊!”柳如烟帮他卸下肩上的包袱,邢君美道:“难怪商场失意,原来老天给我送来个小公主。”即便招呼和尚:“大师请坐,请问大师法号?”和尚躬身合十道:“贫僧不空,施主好生抚育此女,将得半壁江山。”说罢,自觉不便久留,就告辞去了。
       却说邢君美去云南大理进到一批翡翠玉石,价格不菲,又听朋友说长安乃几代皇都,珠宝玉石好卖,便由长江入川,绕道汉中,辗转千里,到得长安。找权威珠宝经纪一看,他进的那些东西竟全是赝品。实不甘心又万般无奈,只得将那些赝品先带回杭州再作计议,谁知刚出潼关,就遇着了高迎祥的流散部队,赝品亦被抢个罄空。他餐风宿露,逃得性命回来,亦是万幸了。柳如烟竭尽温存,安慰道:“钱财本是身外物,相公能回来就比什么都好。”邢君美点头称善,想自己杭州老家有根底,一妻一妾生下两个儿子,这里又添个千金,夫复何求?并打定主意,往后还是经营老本,做好自己的丝绸生意,就在这苏州选个繁华当口,开个分店,就两头照顾了。柳如烟却又记起一件大事,抱过孩子来道:“这孩子还等着你这个爹给她名字呢!”邢君美想想道:“就叫婉芬吧。”
       
       歇了两日,邢君美便回杭州料理家事,柳如烟也就把那窗帘挂起,却是不见和尚。直到一年以后,邢君美的苏州分店开张大吉,杭州苏州两头照看走上正轨,柳如烟依样坚持邢君美不在家时将窗帘挂起。一天晚上,和尚果然来了。和尚这次是来辞行的,和尚说他与佛无缘,往后只怕做不成和尚了。柳如烟问他做什么去,和尚说天机不可泄。和尚抱起孩子亲吻,这时候小婉芬已满一岁,好俊的眉眼儿,已经现出美人坯子,聪慧伶俐,呀呀学语。柳如烟教她叫和尚叔叔,孩子一声:“和尚羞羞!”脆生生学的珠圆玉润。和尚道:“乖孩子,我们有缘,以后还会见面的。”却是两情难舍,当晚柳如烟留宿,和尚也就依了。一夜风流,次日一早,柳如烟起来为和尚备酒菜饯行,邢君美却忽然回来了。这时,和尚还在床上。
       邢君美为生意上的事头天晚上就到了苏州,这天是回柳如烟处放银子的。柳如烟忙中无计,只好大声招呼,拖延时间。和尚听到动静,这才匆忙起床,收拾停当,正要下楼,邢君美却堵在了门口。柳如烟忙跟上来道:“大师法事完了吗?”和尚急忙面对窗口,拿手戳住下巴作念念有词状。柳如烟解释道:“不空大师给婉芬赐平安符。”说着抱起孩子,将孩子手上用红绳系着一枚制钱给邢君美看。其实那制钱是孩子早就系着了的。一个和尚闯进妇人深闺实为大逆不道,却是那邢君美被柳如烟哄住了。放了银子,待和尚作完“法事”,转过身来,邢君美致意:“大师辛苦。”和尚道:“善哉善哉,贫僧与令媛有缘,我佛慈悲求个善果。”邢君美从身上掏出些散碎银子,和尚伸盂钵接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就此作别。
       遇难呈祥,此事原本功成圆满,不期留下了尾巴。当下和尚有封密函来不及焚毁,放在身上又觉不便,急忙间就塞在衣柜挨墙的缝隙里。两年后,邢君美给柳如烟添换家具,移开衣柜,密函掉出来,也就落到了邢君美手里。那是一封当朝内阁给吴生生的短函,曰:
       既然不空,速速回京
       计灭阉党,以谢神灵
       李邦华戊辰春望
       那邢君美读过不少书,亦称得个儒商。奔波在外,对于朝中时局自然也是知道些的。戊辰即崇祯元年,这一年熹宗病危,把帝位禅让给弟弟思宗朱由检,改元崇祯;李邦华为神宗以来的四朝元老。函意即召不空和尚吴生生回朝商议剿灭魏忠贤阉党大计,“神灵”即神宗在天之灵。阉党是在一年以后剿灭的,当时思宗大位初定,魏阉依然把持朝政,所以那密函和尚带在身上若被阉党发现,必将招致杀身之祸。邢君美看到此函时阉党已经肃清,他犯不着巴结内阁大学士吴生生,亦奈何不了和尚,心里却是装着两次回家遇着和尚的情景。柳如烟孤身妙龄,本来是个烟花女子,且这和尚亦是个假和尚,柳氏能受这假和尚如此信赖,自己外去一年有余,能说不做出点事儿来?于是,愈想愈不对劲,揪过柳如烟冷声笑道:“原来孩子是你跟那和尚的?”
       柳如烟毕竟是个女流,听到这话一下子就急懵了。她宁愿丢掉孩子,也不能失去邢君美。当下挣脱男人,打开衣柜,从衣箱底下翻出当初林巧玉塞在孩子包裹里的血字来。那血字是这样写的:
       陈生时红月好圆,请赐名圆圆
       邢君美看着那血书不解,柳如烟就把吴江陈府容氏如何去寒山寺进香求签,陈梓孝如何再娶林氏;孩子出生时天际如何升起一轮红月,和尚把此女救来,自己又如何要收养,细枝末节详详尽尽说了一遍。邢君美听罢,才有一声浩叹。孩子虽然不是自己亲生,但三岁的婉芬那份聪慧,那份天香国色的苗头,那份逗人怜爱的乖巧,真乃世间罕见,邢君美实在不忍舍弃。并又抽闲去吴江暗访,那年确有一轮红月升空,邻里还以为陈府着火;丢了女儿虽无人知道,陈府小妾林氏临盆分娩,无有着落却是事实。事隔三年,林氏果然为陈家生了两个儿子,大宴宾朋也是真的。邢君美弄清了孩子由来,确认并非和尚的种,对柳如烟也就并无计较。却是那邢君美虽有文才,但毕竟是个商人,孩子既然不是自己亲生,心下猛然就生出主意来,对柳如烟道:“既然如此,那就遵孩子亲娘所嘱,改名为陈圆圆吧。”
       第二回 儒商慧眼造花楼 公子魂断雅安里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杭州与南京互为犄角,奢靡之风一样使人香醉。苏州的舞榭歌台并不亚于秦淮。屡试不第做不了官的商人邢君美,却深谙囤积居奇的为商之道。孩子还小,如果真能长成个大美人,那就是棵摇钱树;邢君美于孩子有养育之恩,这棵摇钱树无疑就是他邢君美的。如果成不了大美人,一般为妓,那就算是陈姓之后,并不辱没邢氏祖宗门楣。这就是他将邢婉芬更名为陈圆圆的缘故。
       摇钱树得悉心栽培。邢君美对柳如烟道:“孩子出生时既然天呈异象,好歹必有来头,所以针黹免了。女儿家无法入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反正你是内行,就尽心教她吧。”柳如烟既然在秦淮河上争得名头,邢君美所言不谬。并且柳如烟认定,孩子虽不是亲生,但她没有别的孩子,想自己终老有靠,她必得让孩子鹤立鸡群,有出息,悉心栽培也是她份内之事。小圆圆聪颖睿智,自不待言,柳如烟那点儿本事,一点就会,却是不太喜欢文字书画,独善歌舞。她的嗓音宽厚甜润,舞姿美若天仙。于是,柳如烟从秦淮请来有专长的姐妹,予以独到的指点。
       然而柳如烟毕竟是个妓女,一颦一笑间免不了欢场颜色,言传声教难免沾染。却是那圆圆自小就有一种抗力,竟能化腐朽为神奇,将养母的俗气融化为乖巧伶俐,落落大方。及至长成后的陈圆圆静如处子,动若惊鸿,为十足的大家闺秀,全无半点柳如烟的影子。
       光阴似箭,崇祯十五年,陈圆圆满16岁。邢君美从杭州回来,乍一见面,就像是见到一轮太阳。圆圆上前施礼,叫声:“爹爹!”如婉啭莺啼。邢君美忍不住心跳细看,这孩子肤如凝脂,面若桃花,柳眉插鬓,星眼传神;一颦一笑,顾盼生辉。邢君美暗访吴江时,曾经见过陈梓孝与林巧玉,这孩子集父母之长,又采天地精华日月灵气而补其短,简直就是鬼斧神工,上天造化!邢君美为商,走遍天下,于歌馆楼台所见美女如云,哪有如此光景!这孩子就是那轮蒙羞的红月亮!邢君美心潮澎湃,忍不住击掌叫道:“上天赐我奇珍,大事成矣!”
       邢君美主意既定,便从绸庄斥出资金,大兴土木。原来的房子处于相思桥及雅安里堂口转角处,位置极佳,就拆了那旧房。请来能工巧匠花半年时间造出一栋新楼。那楼玲珑精巧,有三层,层层皆是琉璃瓦顶,斗拱飞檐,雕栏朱漆,取名“天香楼”。天香楼落成,邢君美又请动了谢象三。谢象三是崇祯五年的监察御史,及至官拜太仆少卿,后来归隐杭州,人称谢太仆,是苏杭的顶尖名士。邢君美说动柳如烟,叫圆圆接待谢太仆。圆圆给谢太仆唱了一支歌,跳了一回舞,谢太仆大喜。邢君美趁机向谢太仆求取墨宝,为天香楼赐联以壮声色。这谢象三虽然归隐林泉,却是不甘寂寞,高兴有人巴结奉承;原本文思敏捷,也最是喜欢卖弄。听了邢君美所求,便兴高采烈,挥毫泼墨。写下一联:
       竭天香千金一面终不悔
       勘国色万斛珠玉亦难求
       接着,邢君美请名匠将原来雅安里的拱门改成牌楼,亦是红柱绿瓦,翘角飞檐,横额上“雅安里”三字不变,将谢象三的对联做成黑底金字牌匾,并署上“太仆少卿谢象三”名头,挂在两边红柱上,格外醒目。且又在天香楼雕栏上横置两块金匾,二楼为“一面千金”,三楼为“万斛珠玉”。那金字在苏州河上就看得一清二楚。
       柳如烟见邢君美如此炒作,颇感不安:这商人做起女儿的买卖来了?邢君美温言解释:“奇货固然可居,但有声名远播才好啊!”柳如烟道:“什么奇货可居,我女儿不是货物!天香楼也不是青楼!”邢君美道:“女子都得有个身价的,我们的女儿原本天香国色,是能随便示人的么?若不一面千金,别人哪知其珍贵?标明万斛珠玉,就算聘礼,不也一样?”柳如烟说不过他,转念一想,只怕也是如此。
       这些话,都听在圆圆耳里。当年,父母为她改名,她就知道自己不是柳氏亲生,是一个和尚抱来的陈家弃婴。然而,变故发生以后,柳氏依然视如己出,而邢家父亲待她更是疼爱有加。于是,依恋之情上面又加上一层感激,随着年龄增长,也就更加明白养身父母大于天的道理。
       但她天生具有无可改变的血缘,圆圆生就了良家女的本性。
       养母教她琴棋书画,又请来个姨妈教她歌舞,天真童趣,圆圆只有欢喜。及至养父为她造楼,又借个谢象三来为她炒作,圆圆心里迷惘,隐隐感觉其居心叵测,心下便有一股悲蔓延开来,再听养父母一番争执,那悲凉愈甚,却又无奈。转念细想养父那话,似也不无道理。说自己国色天香,就该倾城倾国,没啥牛角尖好钻的。好女子应该贤良温婉如水;既然如水,容方则方,容圆则圆,也是没啥牛角尖好钻的。何为薄命?倾国倾城也是薄命么?于是,圆圆自宽自解,也就想通了。
       虽然崇祯一再加重赋税,导致民不聊生,烽烟四起,战祸连年,可苏杭依然富甲天下。达官显贵、富贾公子云集于斯。蓦然听说苏州河畔耸起一座天香楼,有女开价千金一面,便争相一睹芳颜。正因为一面千金,才富刺激,秦淮河染成胭脂色也没此昂贵的呢!瞧瞧去!一瞧,果然千金不悔。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国色天香陈圆圆的名头便传开了。
       自然是柳如烟在楼下张罗,香炉里插一炷小小线香,有异香袅袅飘散开去。就一炷香的时间,纹银一千两,不二价。邢君美不惜重金雇到一青衣小童,赐名金来。那金来会武功又口齿清晰嗓音嘹亮,作保镖兼传达。待柳如烟收了银子,金来便于楼梯口上唱起:“有客到!”邢君美为圆圆买来的丫环晓红,便扶小姐下楼来客厅迎客。招呼客人入座侍茶,互道姓氏,一番寒暄,几句谦词,不出半个时辰,那线香燃尽了,金来便唱:“送———客!”小姐道个万福,便随晓红上楼回房,客人不想走也只得走了。
       如此节目,圆圆每天要表演三五回。圆圆心想,这些人要么贪赃枉法,要么杀人越货,银子都是捡来的,要不哪能如此不吝?客人大都为纨绔子弟,也有少数老色鬼,因而圆圆老成持重,心如止水;见面无甚好谈,倒是让她端着了架子,把握了分寸,如是更显端庄倩丽,大方得体。却是将近一年时间,圆圆总之没遇到让自己心动的男人,不免心生惆怅。
       这年8月初,时近处暑,热过了三伏,天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有了丝丝凉意。圆圆着上新装,心情颇好。那是一袭绿色连衣长裙,系橙黄腰带,衣料皆丝绸极品。圆圆不喜珠宝佩饰,更不浓妆,清水芙蓉,天然淡雅,她相信国色天香源于自然。这天来了一位公子,姓谷名逸,自称淮安人士,去南京参加会试的。
       那谷逸年近而立,却是潇洒倜傥,仪表不凡,眉宇间有一种执着,让人心动。道过姓名行止,谷逸言道:“敢问小姐,一面千金与欢场卖笑何异?”这话尖锐唐突,一下子就戳到圆圆痛处。圆圆低眉有顷,却又抬脸嫣然笑道:“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圆圆洁身自好,公子好自为之便是。”谷逸大惊,自知失言,面露愧疚,不禁脱口而出:“云游遍觅定情人,蓦忽相逢是奇缘。一面千金识知己,但求月老牵红绳。”这话又说到了圆圆痛处,待要露出不悦之色,却想这公子实话实说,并无虚假,并想自己终身之事,不由得一声轻叹。道:“只恐呢喃惊好梦,新愁旧怨为谁添?”吟罢,圆圆羞红了脸,心也狂跳起来。
       话已说穿,两人沉默不语。金来即喊送客,谷逸站起身,道:“明天再来。”说罢便飘然走了。
       那一晚,圆圆在床上辗转难眠,几乎没有合眼。那谷逸言词犀利,却是坦诚,全无半点俗气;衣着朴素,却落落大方,绝非一般纨绔可比;眉宇间那种执着,表现出这是个刚毅而又负责的男子……如此念头,在圆圆脑海里翻了一遍又一遍。后来竟烦躁起来,自问其因,难道这就是心有所许吗?
       第二天,那谷逸果然来了。圆圆好一阵心跳,她懂得要珍惜时光,却又烦躁不安,忽而生出一个念头:多情女子薄幸郎,天下比比皆然。于是,心生一念,笑道:“公子果然是诚信君子,圆圆歌舞一曲,以谢公子盛情。”说毕,便轻舒双袖,放开歌喉边唱边舞: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谷逸击掌笑道:“好,好,好,学生自会有凭有据的。”说罢,并不等金来叫喊送客,即刻起身下楼。
       谷逸来到柳如烟面前,施罢一礼,坦言道:“妈妈,学生尚有话说。”柳如烟招呼谷逸一旁入坐。谷逸抱拳谢了,道:“如果学生欲买小姐,该多少银子?”柳如烟笑道:“这里不是青楼,公子何言买卖?公子若有意于圆圆,应该说聘才对。”谷逸道:“妈妈恕学生失言,学生以5万两银子为聘,妈妈以为如何?”柳如烟想当年自己赎身,邢君美花5千两。5万两银子,天香楼尚无人开这个口,又见这谷逸一表人才,也就动了念头。却是邢君美不在,柳如烟当不了家,只得推诿道:“小女终身大事,也得看她自己的心意才好。”谷逸道:“如此说来,若小姐有意于学生,妈妈就算答应了?”柳如烟道:“婚姻大事,也不急这一时的。”谷逸点头道:“学生此去南京会试,考罢即返故里淮安禀明父母,再来正式提亲下聘;学生可是从未娶妻的,妈妈可要等着。”柳如烟莞尔一笑,未置可否。
       
       谷逸辞谢柳如烟,出得天香楼,楼外的家人谷安可是等急了。这谷安是淮安谷府的老管家,一向老成持重,忠心耿耿,谷安问道:“面见那陈圆圆才一炷香的时间,少爷为何去了这许久?”谷逸便把陈圆圆如何的天姿国色,柳如烟如何答应了他以5万两银子为聘的事说了。谷安大惊:“5万两?”谷逸不以为然道:“人家一面千金呢!娶人家终身为伴,5万两不多。”谷安顿足道:“少爷,老爷倾家荡产,也不知道够不够5万两啊!”
       原来谷逸的父亲谷可桢虽进士及第,可只放了个淮安县令,一辈子为官清廉,现已退隐归田,除了一栋旧舍,手头实在没多少积蓄。谷逸是独子,老爷多时想为他寻门亲事,可谷逸高低看不上眼,因而误了光景。老爷为儿子的婚事急是急,可银子确是没有许多。谷逸听罢老家人这话,想想又返回天香楼。
       却说这谷逸走后,柳如烟便上楼把刚才谷逸那话告诉圆圆,想试试女儿的心意。圆圆听罢,羞得满脸通红,低眉道:“这个人怎么如此认真?”柳如烟道:“我女儿看那公子人品如何?”圆圆娇嗔道:“女儿与那公子一面之交,怎识得他人品高下?”说罢,把脸埋得更低。柳如烟摇摇头,笑着心想:这孩子已经动了心思了,做娘的能不明白吗?
       却是下得楼来,见那谷逸又回来了。谷逸低眉对柳如烟道:“妈妈,学生的功名可抵得些银子?”柳如烟一怔,随即明白这公子所谓的5万银子可能有些困难,亦笑道:“功名再高,也是你自己的身价,如何抵得聘礼?后生可畏,来日方长,还是先得了功名要紧。”谷逸怏怏走出天香楼,如同掉了魂儿,郁郁不乐。
       主仆来到金陵,住进怡和客栈。这怡和客栈距贡院最近,考生大多住在这儿。安置妥当,去楼下用餐时谷逸就遇上同乡秀才白云朋。这白云朋淮阴人士,曾是谷逸父亲谷可桢的门生,因此与谷逸相交甚厚。白云朋家道贫寒,却是个场面上的风云人物,最善巴结逢迎,见人就熟,更善钻营。他先来几天,金陵本地的考生就搞熟了一大片。白云朋当下就为谷逸主仆接风洗尘,叫了好酒好菜,身上银子却是不多。转眼观场,就看到了另一边的黄文举。急忙跑过去把那黄文举拉过来,给谷逸介绍道:“学兄黄文举,家里是金陵第一大富豪,文举兄的文章亦是可堪锦绣的。”谷逸看那黄文举时,虽然衣饰华丽,人却是敦厚谦和。黄文举听白云朋这么一说,连连抱拳拱手:“不敢当,不敢当。”白云朋再给黄文举介绍谷逸:“这是我的乡党谷逸,乃父谷可桢谷老先生是万历三十八年进士,也是我的恩师。我这位逸兄青出于蓝胜于蓝,自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今年金榜上的头名就非他莫属罗!”谷逸心情不好,却也只得应酬:“云朋兄夸奖了。”
       众人入席,那白云朋活跃非常,又是奉菜,又是敬酒,可黄文举和谷逸各怀心事,总之高兴不起来。酒过三巡,黄文举自嘲道:“我那狗屁文章,不过是来凑凑热闹罢了。我父亲一定要我来,他老人家也不想想他儿子长着个猪脑壳,哪里是做学问的料?”白云朋道:“文举兄过谦。其实你老子有的是钱,捐个官不也小菜一碟!”黄文举一声叹息道:“他老人家就是要争这个闲气,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白云朋当即为他解忧:“俗话说功名利禄皆身外之物,何必当真。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谷逸无心插言,只是胡乱吃喝一回。席散,白云朋喊小二计帐,自然是黄文举掏银子。
       谷逸随谷安回到住处,白云朋见他满腹心事,也就跟了进来。床沿坐定,白云朋道:“逸兄好像有心事?”谷逸见白云朋不是外人,亦对此人知根知底,并无恶意,便说了苏州天香楼的事。白云朋道:“逸兄能得此佳丽,真乃一生幸事,不过,5万两为聘也太多了。”谷安插言道:“那是天上的月亮,可看而不可求哇!”白云朋以折扇敲着手掌,很是为朋友着急,在房里转起圈子来。一圈转罢,白云朋对谷逸笑道:“功名与美人依仁兄看来,孰轻孰重?”谷逸叹道:“功名尚有来科,那陈小姐可是等不得时日的。”白云朋道:“那就是了,逸兄若能将本科功名出让,5万两银子或许就有人出得。”谷逸惊道:“此话怎讲?”白云朋道:“刚才逸兄不是见过了文举兄吗?他家世代为商,富可敌国,一心就想谋个官儿做,若是逸兄在考场中替顶他,5万两银子小意思。”谷安道:“少爷,这可万万使不得!”谷逸低眉一想,主意定了:“什么使不得!”便朝白云朋拱手道:“就权当父母少生愚兄二年,此事还劳云朋兄周全。”
       当下白云朋领了谷逸这话就去找黄文举,黄文举听罢大喜,却又转念道:“此事只怕先得立个字据,待金榜题名方才好给的。”白云朋道:“这个自然,不会白要仁兄的银子。”黄文举道:“若是第一名,5万两一文不少;若在尾上,3万两如何?”白云朋点头:“亦在理上。”心里可后悔,为什么一开口不要8万两呢?如此自己岂不白忙一场?却是话已出口,只得作罢。拿了字据回来,说与谷逸,并道:“都是小弟把事儿说差了,若是一开口8万两,退而求其次也是5万,逸兄岂不皆大欢喜!”谷逸道:“为人不可贪,能如此亦是天赐,愚兄力争第一便了。”就在那字据上签了字。
       于是,考场上黄文举变成谷逸,谷逸成了黄文举,考场又无验明正身一说,自然顺利。却是谷逸作卷时,一回想陈圆圆,自己此心此情可圈可点;一回又想自己命运多蹇,为红颜错过功名,可哀可叹。因而他的精神不济,文才并未完全发挥。考后金榜一出,自然没有谷逸的名字,黄文举排名第八。却是那黄文举决不食言,当即给了3万两银票。谷逸想尽快见到陈圆圆,先将这3万两作为订金,再回淮安凑两万两。
       谷逸这次南京会试,共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返回苏州时已是10月初了。抵达苏州,谷逸便叫谷安先回淮安,向父亲禀明一切,以取得父亲的理解和支持。谷逸想父亲一定能理解,也会支持,儿子娶得美人完婚,父亲也了却一桩大事,凑两万两银子不成问题。然而谷安走后,谷逸来到天香楼时,却是人去楼空。
       接待谷逸的依然是柳如烟,柳如烟似是病了一场,强打精神道:“公子来迟了一步。”谷逸大惊。柳如烟道:“娶走圆圆的是田国老,他以5万两黄金为聘。”5万两黄金相当于50万两银子,谁敢出这么多钱?谷逸不信:“什么田国老?分明是在讹我!”柳如烟道:“田国老就是当朝太师,要不,天下谁能拿得出这么多黄金?”谷逸依然不信,柳如烟带他上楼,果然不见圆圆,连丫环晓红也没有了。谷逸道:“那田国老必定是个老头儿,小姐她能答应吗?”柳如烟淌下泪来,抽噎道:“有她父亲作主,小姐不答应又有什么办法?再说田贵妃受当今圣上恩宠,田太师权倾朝野,我们邢家平民百姓,怎能吃罪得起?”谷逸无言。
       谷逸歪歪斜斜步出天香楼,忽然仰天大笑。已是初冬,雅安里一片凄风苦雨。谷逸在那长巷里任凭雨打风吹,直觉万事皆空,喃喃自语道:
       名即是空,利即是空;情即是空,色即是空。钱财本是身外物,没得钱财万物空……
       第三回 莫道妈妈情切切 更有巢湖草萋萋
       圆圆初见谷逸,春心甫动,别后颇有牵挂,只是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养父母手中,何去何从,怨尤不得,心里也是明白的。却说这一日来了一老一少,却有点儿与众不同。那年轻的戴黑色宫纱,穿青绸直裰,系青丝带,帽沿腰带皆嵌有拇指大一块碧玉,面容清秀而白皙,噪音尖脆,举手投足皆女人味。那老的年逾花甲,戴紫色方巾,穿紫绸直裰,花团锦簇,甚是华贵;面容清癯,须发花白,横亘两道粗眉,眼神炯炯,甚是威严。那年轻的不报姓名,只说姓杜,并介绍年老的为田老。圆圆躬身道了万福,便叫了一声“田老”,再叫了一声“杜公子”。那杜公子俨然田老随从,侍候老者甚是殷勤,撑一副公鸡嗓,一时叫圆圆弹琴,一时叫圆圆作画,而后又叫歌舞。那田老只是坐着,待圆圆歌罢舞罢,这才笑逐颜开,击掌道:“果然名不虚传,好!好!”直过了两个时辰,金来才喊送客。待客人走后,柳如烟上楼来好不惊喜,告诉圆圆道:“孩子,遇着贵人了!”
       原来,那年轻的是朝中内务府太监杜之序,而那老者却是当朝田国老田太师!他们来时并没有说明身份,只是一出手就甩了5千两银子。当时,邢君美正在绸庄有事,忽然接到苏州府衙名牒,说是杜公公带田国老去了天香楼,赶回来时贵客却走了。
       然而圆圆不知道,这天下午,那太监杜之序又来了,在楼下花厅与养父邢君美密谈。杜之序入座即朝邢君美拱手:“恭喜恭喜,贵府千金被国老看上了。”邢君美心下惊喜,嘴上却说:“不敢高攀,不敢高攀。”杜之序道:“国老是认真的,国老年事虽高,精神尚好。家里没有三妻四妾,以往从不寻花问柳,动此尘念,该是贵府千金之福哇!”邢君美斟酌一会儿,婉言笑道:“国老抬举。不过,前几日有淮安谷公子来,曾许以5万两银子为聘,贱内答应了。”杜之序大惊,即道:“是这样?那待我回去禀知国老便是。”邢君美将杜之序送出楼来,却道:“贱内答应的事我不在家,国老金面,怎敢拂得?事儿还望公公成全。”
       入夜,杜之序果然又来。花厅待茶,杜之序笑道:“不就5万两银子么?”邢君美装着不好意思,道:“俗人俗语,公公见笑了。”杜之序道:“国老发话了,5万两金子!你意下如何?”邢君美想,5万两黄金,果然价值连城,天下出得起这个数的唯有国老了。即大喜道:“国老如此垂青,实在小女之福。”杜之序道:“如此就好,不过国老这次东游,身边自然没带这许多金子,得向苏州府衙暂借一万两垫付,其余4万两,你亲自送小姐去桐城国老府上兑取。”邢君美道:“却也无妨,不过一路风霜,小姐可是从未出过远门的呢。”杜之序道:“这个放心,苏州府自会加派兵丁护送,仪仗全套,不会有失礼仪的。”邢君美想的只是黄金,觉得一路张扬不必,点头道:“公公所虑周全,仪仗就免了罢,一路平安就好。”
       当下计议停当,次日苏州府就送来了一万两黄金,邢君美这才将底细告之柳如烟。柳如烟大惊道:“谷公子那边怎么办?”柳如烟已经得知圆圆心意,不能不为女儿着想。邢君美道:“你不是没给那谷公子什么承诺吗?这边可是皇亲国戚啊!就不说5万两黄金,天下没第二人出得起,单说皇亲国戚,我们也得罪不起。就是苏州府,也不好交待呀!再说,我们的女儿进得国老家,锦衣玉食又有什么不好呢?若是孩子有什么想法,你还得好好开导才是。”柳如烟无言。事已至此,说也无用,转念一想,皇亲国戚也不是谁想巴结就能巴结得上的,女儿命大福大,一生荣耀,应该高兴才是。
       却是柳如烟面见圆圆,想起自己身世,忍不住悲从中来,尚未开口,眼泪就先流了。圆圆一怔,就知道与昨天的来客有关,人家一出手就是5千银子呢。圆圆道:“母亲,是那老者吧?”柳如烟点点头。圆圆道:“身价是多少?”柳如烟如实道:“5万两黄金!”圆圆道:“果然倾国倾城,5万两黄金可造出一两个苏州了。”柳如烟破涕笑道:“天下若不是皇亲国戚,谁能有这么多金子呢?那老人家可就是当朝田国老呀!我儿进得田府,锦衣玉食,荣华一生,也不枉做一回女人了。”圆圆听着,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道:“母亲,女人就是这么回事?”柳如烟也就怔住,一会儿点头道:“是的,孩子,女人也就这么回事。”却又实在忍不住,抱住圆圆忽然大哭起来,一边道:“孩子,你心里所想,妈妈何尝不知道哇!”圆圆凄然一笑,掏手绢给母亲抹干泪水,然后扑地跪下,说道:“父母收留养育之恩,女儿结草衔环,难报万一,母亲不必伤心。”柳如烟急忙来扶,一边道:“好孩子,难得你如此深明大义,一片孝心……”此时已语不成声,母女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哭声惊动了邢君美。邢君美上得楼来,本想骂柳如烟几句,见母女一份真情挚意,也就骂不出口。却见圆圆伏地道:“女儿求爹爹答应一件事。”邢君美道:“孩子,起来说话。”圆圆道:“爹答应了,女儿就起来。”邢君美道:“好孩子,爹答应你。”圆圆道:“女儿走后,母亲一个人寂寞孤苦,爹爹可否将金来收为螟蛉义子,相傍母亲,让母亲终老有靠。”邢君美扶起圆圆道:“难得我儿一片孝心,又想得如此周全。爹明天就回杭州,禀明宗室,在你走之前办妥此事。”
       邢君美原想圆圆恋着那谷公子,卖下这许多黄金,要她去田府为妾定会寻死觅活哭闹一回的,这下心里一块石头着地,好不高兴。想自己自承祖产,弃学经商大半辈子没啥起色,这一把赌中,他是彻底胜利了!5万两黄金,子子孙孙都花不完啊,现在,他功成圆满了。再说金来这孩子原本机敏可爱,柳如烟为他的成功也作出了巨大贡献,于情于义,何乐而不为?于是,第二天邢君美果然去了杭州,将外室柳如烟的事一并告之家人,向宗庙禀明他收义子的情况。得到照准,即刻回苏州,请动地方,宴请街坊,将金来收为义子,赐名邢畹,是为记住义女邢婉芬的意思。
       准备停当,收拾启程。邢君美为圆圆装饰了宝马香车,圆圆邀晓红作伴,邢君美亦高兴答应。国老府前来迎亲的有两名师爷,两名家将,全都是高头骏马。苏州府派20名兵丁,刀枪锃亮。邢君美命义子邢畹骑马紧随其后,一行人彩旗飘扬,队伍雄壮,苏州府尹率一众士绅直送至十里长亭。
       
       车马绕过太湖,过宜兴,进溧阳,晓行夜宿。这一日抵当涂,准备过长江,过了长江再有一日行程便是桐城了。崇祯七年,都察院御使田瑛有女田淑仪入选进宫,那田淑仪聪敏灵慧人才出众,且最是温婉贤良,一年后产下麟儿,后封定王,因而入主坤宁宫。坤宁宫即东宫,其位仅次于慈宁宫周皇后,而周皇后仅生长平公主,因而田妃堪称国母,只是崇祯独揽朝政,一时还没有立储的念头罢了。崇祯大位初定,即行剪除阉党,万民皆呼为一代明君。崇祯当时也立志中兴,立下一条规矩,就是不准外戚专权。田妃受宠,崇祯毅然罢了其父田瑛的都察院御使,劝其归田。田瑛老家在桐城,崇祯签发内帑,为田瑛于桐城建起国丈府,其规模气势盖过京城任何王府,让其颐养天年。东宫按惯例掌管内帑,因而国丈一掷万金。
       却说当涂距江边的风凌渡尚有十余里路,一条黄土大道弯弯曲曲蜿蜒在一片柳林里,那柳林遮天蔽日无边无际,道路坎坷不平,车马移动缓慢,师爷便着家将田忠先去风凌渡准备渡船。田忠领命,一骑快马到风凌渡,等了大半个时辰,摆渡的船家才过江回来。说明来意,船家听是桐城国丈府人马,并有内眷,便将渡船联上子船,以便行走平稳。田忠等了一个时辰,还是不见队伍到达,便催马打转来接,却是行到半途,就见遍地狼藉,横七竖八倒下一片尸体。一一查验,师爷家将及苏州府的兵丁,以及邢君美父子,全都死了,唯独不见贵人陈圆圆和丫环晓红。田忠无奈,只得快马过江,赶到桐城向国老禀报。国老听罢,一声长叹,挥手摇头叮嘱家人道:“不必声张。”
       原来是杜之序为内务府去杭州采购丝绸,途经国老府,进府为国老请安。谈到苏杭景致,国老游兴顿生,而相邀来苏州的。得遇美女,实属偶然,杜之序撮合成功后,即去了杭州;田国老为迎娶佳人,也就回了桐城。田国老为女儿在朝能母仪天下,一向讲究仁义道德,并不张扬,更不想给皇上添乱。陈圆圆被强盗掳走,并杀了官差,此事传扬开去,有辱皇家声誉,只能就此作罢。第二天,田国老便着人带上一万两黄金去苏州府衙,并有书信给府尹,言道:“一了百了,切莫声张;惊动当朝,皆无趣处。”苏州府尹心领神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事只当没有发生。只是苦了那柳如烟,独守空楼,每日翘首盼望夫君义子荣归,不知要盼到哪年哪月。
       那惊心动魄的血腥一幕,并没有使圆圆当场晕厥,那过程自始至终都看得真切。那确是一伙蒙面大盗,个个武艺高强,见人就砍,顿时血肉横飞。邢君美走南闯北亦是见过了世面的,这时大叫:“大胆狂徒,此乃皇亲国戚,目无王法了?”一白衣汉子道:“什么王法?老子就是王法!”说罢,纵马过来,邢畹从马背上使起轻功,执剑旋身迎住,那汉子以鬼头刀罩住全身,只见一片白光,而邢畹毕竟是个孩子,功夫虽是花巧,却力度不够,只三个回合,汉子的鬼头刀就破了他的肚皮,肠子流了出来。邢君美回马欲逃,汉子喝声:“哪里走!”疾马过来,扬手一刀削去他的脑袋。汉子再掉转马头大喝:“做干净!不要留下活口!”说罢,招呼一伙强徒放马过来,挥刀劈了香车,伸手将晓红提起;另一骑带上圆圆,再发一声唿哨,策马就走。
       他们早就知道那香车内有两个人,无疑是有备而来。一队人马朝东疾驰数十里,到了长江边。这里是风凌渡下游,并无渡口,江边却停着三艘盐船。众人驻马,有一名叫小五哥的小个子将圆圆和晓红扶上盐船,拉进中舱,笑道:“贵人受惊了。不过放心,我大哥决无加害之意。”圆圆偷眼看时,那白衣汉子带着五个人分别弃马上船,其余有30来个留在岸上。白衣汉子站在船头,江风吹动衣袂,英姿飒爽,抱拳与岸上的人作别道:“大恩不言谢,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恕关某不送。”岸上的人一齐抱拳致意,而后唿哨而去,扬起一路烟尘。
       盐船扬帆启锚,顺风顺水朝东疾进。白衣汉子回到中舱,抱拳朝圆圆致歉道:“小姐受惊了,关毅实在过意不去。”圆圆脸色惨白,怀里搂着已然晕厥的晓红,满眼惊惧,看定关毅。那关毅白净面皮,眉宇间透一股英气。关毅摇头笑道:“小姐不必惊慌,关毅别无它意,看一眼小姐足矣。”圆圆道:“看一眼?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死这么多人?”关毅道:“不这么做,关毅就无法一睹小姐芳容。关毅草莽匹夫,拿不出一千两银子,出此下策,实属万不得已。”
       关毅这话是真的。那一日在苏州惊闻天香楼,邢家养女陈圆圆是何等的天姿国色,他也便想瞧个新鲜。却是身上不够一千两银子,对柳如烟恳言道:“鄙人身上实在没带这许多银子,八百两行不行?只看一眼,不要一炷香的时间。”却被柳如烟回绝,于是耿耿于怀。关毅自小家贫,没读得什么书,功名无望,却学得一身武功,长大以贩卖私盐为业,兼做些剪径越货的买卖,渐渐地拉帮结派,于江湖上小有名气。关毅见不到陈圆圆,在杭州西湖玩了些日子,再折往苏州时,在旅店便听到朝中来了个什么大官,要以5万两黄金娶走陈圆圆,并有苏州府为媒作伐。关毅大惊,再去苏州府找公差打听,果有此事。他原是想待邢君美打转时劫取黄金。后来转念一想,有了黄金也见不到美人,不如先劫了美人,看个够再说。于是,便请了太湖帮的朋友,仔细谋划一番,果然把活儿做得干净利落。陈圆圆道:“你要将我们劫往何处?”关毅道:“巢湖。小姐养在深闺,不妨去民间走走,也是一番见识;粗茶淡饭,招待不恭,还望小姐海涵。”
       盐船斜过长江,进一条小河,三天后在巢湖靠岸。正是10月小阳春时节,天气晴朗,阳光温和。岸边是一片宽阔的茅草地,亦有疏林片片,林间房屋幢幢。圆圆饱受惊吓,又晕过两次船,身子已经十分虚弱。小五哥将圆圆拉上岸,圆圆举目望去,只见满目凄凉。好在晓红苏醒后不晕船,精神尚好,陪伴身边,圆圆才觉有所依靠。那关毅虽然为枭为匪,却没有占山为王,自小父母双亡,无家无室,以巢湖为据,十来个弟兄借用一座关帝庙栖身。有时关毅也来兄长关刚家落脚。关刚是渔民,敦厚老实,嫂嫂麻姑甚是贤淑,关毅时常要给些银子接济兄嫂,手足情深自不待言。当时村人闻讯关毅归来,夹道相迎。关毅将劫持陈圆圆的事扼要禀明兄嫂,麻姑即将她们主仆迎进家里,嘘寒问暖,盛情款待。
       关家住的是茅屋,却是干净整洁,房间里有着稻草与泥土的芳香。圆圆精神与身体几近崩溃,麻姑扶她到床上睡了,不吃不喝,醒来时已是第三天了。晓红守在一旁哭泣,圆圆惨笑道:“哭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随遇而安吧。”麻姑端来一碗荔枝粥,惊喜道:“小姐醒了!醒了就好,快吃点东西!”麻姑已近中年,憨厚里透着精明,是一位善良而又热心的村妇。那荔枝粥加了白糖,此时赛过山珍海味,圆圆真有点儿饿了。麻姑道:“村野贫寒,小姐万金之体,实在是委屈了。不过,小姐放心,我兄弟虽是个莽夫,却无加害小姐之心。”圆圆道:“你兄弟杀了那么多人,又把我劫来,到底是何居心?”麻姑道:“我兄弟说了,就见小姐一面。”圆圆道:“不是已经见过了吗?”麻姑摇头笑道:“这不算,小姐受了惊吓,又一路折腾,我兄弟说他见到的不是小姐本来面目。待小姐养好身子,习惯了环境,精神了,恢复了天仙模样才算。”圆圆道:“这么说是要把我留下来?”麻姑道:“我兄弟没说。不过小姐凡事要往开处想,宽心乐意才好。”圆圆蓦然想起自己的身世,亲生父母将她遗弃,养父又把她牲口似的变卖,流泪道:“我也没什么想不开的,只是挂念母亲。”她说的母亲自然是养母柳如烟,邢君美及养子邢畹已死,养母终身何靠?
       陈圆圆原本就是个能够自宽自解适应性很强的女子,在麻姑的精心侍候下脸色渐渐红润,心情也渐渐开朗。麻姑慈母般张罗她沐浴更衣,浴后的圆圆也就焕然一新。就在这时,关毅一头撞了进来。关毅这几日因事不能回来,却是担心着圆圆千金之躯未必习惯,这天是特意抽空回来探望的。却是一抬眼立即呆住,眼露惊惧,嘴里“嗬嗬”两声,退步转身就走。那关毅去得屋外才道:“好了,好了,放心了。”圆圆不解,麻姑笑道:“小姐貌若天仙,把我兄弟吓着了。”圆圆依然不解:“吓着了?”麻姑点头道:“我这兄弟也许杀人不眨眼,心地其实善良,平时杀条活鱼都下不了手的。”圆圆想,也许他是不想欺侮弱者。
       圆圆就如此逗留着,不知所终。天气却好,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这里的村落为防巢湖涨水,都筑有高高的土台,房舍都建在土台上,可以居高望远。没有谁限制圆圆主仆自由,圆圆偕晓红出得屋子,站在土台树下眺望东南,但见荒草萋萋,巢湖烟波直连天际,不知苏州在哪儿。晓红惆怅道:“小姐,我们怎么办啊!”圆圆禁不住流下泪来,却又凄然笑道:“红颜薄命,古今皆然,我们能怎么办?”
       湖边有艘船,船上有人,那人孤雁般痴呆着。晓红道:“那人好像是关毅。”关毅一个人蹲在船头上,遥望巢湖,满腹心思的样子。圆圆想,这人既然杀人不眨眼,如果贪婪,强暴她一个弱女子亦应顺理成章。但他没有,不但没有,而且对她呵护有加,再次见面时还把他吓了一跳,或许是有贼心没贼胆,或许是怜香惜玉,不想委屈了她,因而苦恼。如果是这样,世上这等性情男子也算是凤毛麟角了。
       圆圆偕晓红回到屋里,麻姑已备好午膳,笑道:“这都是刚出水的鱼虾,只是我厨艺不好,小姐锦衣玉食,怕吃不惯。”圆圆浅尝一口,果然鲜美无比,忙点头道:“好吃。多蒙姑姑关照,实在过意不去。”麻姑一声叹息道:“真是难为小姐了。只是,日子长了,也就会习惯的了。女儿菜籽命,扔在哪儿哪儿生。其实呢,像我等贫苦人家,日子过惯了也就不觉得苦。反正衣食是不愁的,安贫知命,只要人好就好。小姐,你说是吗?”圆圆点头道:“姑姑说得对,怎么活着,都是人的境界不同。”吃罢回房,晓红急道:“小姐,麻姑的意思你没听出来吗?”圆圆凄笑:“怎么没听出来?关毅劫我,不就是要娶我吗?”晓红道:“这怎么使得?小姐名满江南,怎么能下嫁如此地方?”圆圆摇头道:“命系于天。古来许多王侯将相或归隐林泉,或遁入空门,不也是过一种日子?他们视浮华如过眼烟云,求一种内心清静,我想也很好。”晓红抱住圆圆大哭,道:“小姐,你命好苦哇!”圆圆也禁不住泪如雨下。
       然而十天过去,并不见关毅音讯,这一天关毅终于回来了。关毅从容地面见圆圆,脸上稍有尴尬,笑道:“恭喜小姐,我终于为小姐找到个好归宿!”圆圆瞪圆杏眼看定他,大惊。关毅道:“凤阳巡抚侯啸霖,年仅不惑,倜傥风流,文武兼备,又为人宽厚;侯门大宅,富可敌国,慕小姐芳名久矣!”圆圆道:“你把我卖了多少银子?”关毅道:“小姐误会了。小姐认为关某是个贪财之人吗?关某若是贪财,为什么不劫取你养父的黄金!”圆圆道:“那你当时把我劫来,到底为什么?”关毅不无痛苦道:“关某虑事不周,当初想报复那一千两银子是真的;关某浪迹萍踪,孑然一身,想有个归宿也是真的。可是,小姐是天上的月亮,关某是地上的猴子。”圆圆道:“你就不能做齐天大圣!要是我陈圆圆愿意跟一只猴子呢?”关毅道:“小姐美意,令关某无地自容。关某想过,即便小姐不计杀父之仇,不弃微寒,可关某每天要面对天仙,时刻愧疚。天差地远,两个人终究无幸福可言。”圆圆流泪道:“人之可贵,贵在自知。关兄此心,万金难买,陈圆圆情愿安贫知命呵!”关毅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关毅命薄,此罪终生难赎,望小姐勿再多言,关毅之心碎矣!”说罢,退出房去,掩面大哭。
       第二天,关毅备车送圆圆主仆上路,自己邀十来个弟兄,骑马亲自护送。给圆圆驾车的小五哥对车内的圆圆道:“贵人自有神佑,小姐此去做了巡抚夫人,还望多多关照我大哥。”圆圆道:“你大哥行走江湖,萍踪浪迹,如何关照得到?”小五哥笑道:“小姐既为巡抚夫人,巡抚大人自然要给我们大哥一顶乌纱的,往后都是官场中人,小姐怎么关照不到?”
       小五哥这话就如一把刀子,立时插在圆圆心上。她到底又一次被人卖了,世上人心是何其险恶啊!
       第四回 凤阳侯门深似海 岂料君王陡生疑
       关毅当面对圆圆说的话发自内心,全是真话。那天圆圆浴后,关毅见圆圆光华四射,关毅大惊,就认定此女非人间所有,应是仙子临凡,决非他等村野匹夫为枭为匪者所能拥有的。
       如果他是个官,或可另当别论,可他不是官。
       说官匪一家,这话关毅体会颇深。关毅贩运私盐,与两淮盐运使周子楠颇有交情。关毅运私盐有时候难免杀人越货,伤天害理,是提着脑壳干的买卖,却是隔三岔五得孝敬周子楠,以求其荫庇。周子楠若不高兴,一定要指使巡检围剿,他关毅多时进了大牢。什么江湖豪杰一代枭雄,其实抵不得盐运使一根手指。吃的住的天差地远,他这厢偷偷摸摸,他那厢威风八面。说官匪一家,则官是家里的尊长,而匪不过是家里的奴仆;官吃匪,天经地义;匪吃官,则大逆不道。关毅是决心要做官的。与周子楠交道多了,周子楠也放出话来,淮南尚有个盐运巡检司的缺,关毅送去了三千两银子。周子南收了银子,却又为难,说巡检司属地方官,放任权在巡抚衙门。关毅便缠着他上凤阳,见巡抚侯啸霖。侯啸霖见关毅一表人才,也表示了嘉许,却就是拖着不办。关毅问周子楠该送些什么,周子楠拈须笑道:“龙肝凤胆你有吗?”
       
       关毅当时在船头苦恼一天一夜,终于打定主意,将圆圆送给侯啸霖。关毅认定,此仙女应该胜过龙肝凤胆!并且,圆圆与他各有所归,该是功德圆满。
       一行车马抵达定远两淮盐运使衙门,关毅给周子楠禀明来意,周子楠见了陈圆圆,自是惊喜。留宿一晚,第二天,周子楠亲自引道凤阳,见侯啸霖。侯啸霖是个矮胖子,中年发福,满脸红光。先有周子楠给他通了气,即见圆圆,大喜。随即在西花厅设宴,为圆圆洗尘。两淮盐运使隶属中央,周子楠虽比侯啸霖低两个品级,但侯啸霖亦与他称兄道弟。酒过三巡,周子楠道:“啸霖兄真好艳福,关毅的淮南巡检司该不是问题吧?”侯啸霖踌躇满志,笑道:“是他运气好啊!今科秋闱名册尚未上报吏部,正好加上他的名字,个把七品不是问题。盐运历来为中央财源重头,子楠兄若是急着用人,回去就着他走马上任吧。”周子楠忙朝一旁的关毅丢了眼色,关毅立即起身谢恩,圆圆也就彻底明白,关毅的乌纱到手了。
       侯啸霖祖籍凤阳,其兄侯恂官拜佥都御使,于京城另择府第,凤阳偌大一片老舍做了巡抚衙门。席散,有老妈子领圆圆主仆入内沐浴更衣,而后转回廊,过花园,进一月洞门。这里又有回廊九曲,花圃争妍。再进暖阁,老妈子才说这里是贵人香闺。真是庭院深深,直教圆圆摸不清东西南北了。晓红却很高兴,道:“这才是小姐该来的地方啊!”圆圆一声叹息,并不进屋,只去看那花圃。花圃里盛开的全是菊花,朵朵白菊冰肌玉骨,淡雅里透着华贵,馨香阵阵。圆圆想,这鲜艳的花卉即使傲霜斗雪,峥嵘一阵,终归也会枯萎。
       一会儿侯啸霖来了,带着红红绿绿七八个丫环。圆圆只好回屋。丫环侍候侯啸霖坐了,圆圆拉晓红见过老爷,侯啸霖指着丫环笑道:“这是小桃,这是小梅,她们今后全都归小姐使唤。”圆圆道:“谢老爷,圆圆有晓红够了。”侯啸霖道:“今后圆圆就是东暖阁的主人,东暖阁虽比不得坤宁宫,也不能太寒酸了。圆圆放心,虽是作妾,侯某也要明媒正娶的。张灯结彩拜天地拜祖宗,明天就办。总之,不会委屈了你。”圆圆听罢头脑“嗡”一声,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晓红见此光景,忙道:“老爷,我们小姐刚刚死了爹,正是服丧期间呢!”侯啸霖吃了一惊,晓红便把关毅劫杀邢君美一节说了,侯啸霖道:“原来是这样,这个该死的关毅啊!”晓红道:“养身父母大于天,虽是义父,我们小姐也得服丧丁忧才妥。”侯啸霖只好点头:“难得你小姐一片孝心,不过女儿家么,也就守完七七四十九天足矣。”又问晓红四十九天还差多少天?晓红算算道:“还有三十六天。”侯啸霖道:“那就一个月以后,再择个黄道吉日吧。”
       侯啸霖走后,圆圆抓紧晓红的手流泪道:“多谢小妹机灵。”晓红道:“鸭子煮熟了,飞不了了。不过,老爷虽是急不可耐,却也深明大义,有容人之量,还算不错的。”圆圆只好道:“拖一天算一天吧。”
       然而,三天过去,忽来一个吴孟明,风云突变。
       这天,缇骑都尉吴孟明带两个随从在侯府门前匆忙下马,大步入内。侯啸霖听到禀报,也急急降阶,拱手相迎。迎进大堂入座侍茶,侯啸霖道:“都尉大人这么快打转,还有公干?”吴孟明未置可否,因见侯啸霖满脸红光,胸藏喜悦,便道:“侯大人真好气色呀!”侯啸霖一笑,得意道:“不瞒都尉大人,下官倒也真的拣到一宗国宝。”吴孟明一头雾水:“国宝?”侯啸霖起身道:“下官不敢有专,都尉大人不妨见识见识。”说着,便带吴孟明进内厅,七弯八拐到东暖阁见圆圆。
       这时圆圆正在庭院赏菊,忽听侯啸霖欢喜叫道:“圆圆见客!”
       圆圆转身,朝吴孟明惊鸿一瞥,吴孟明当即目瞪口呆。侯啸霖介绍吴孟明道:“这就是东厂锦衣卫缇骑都尉吴大人。”圆圆道个万福:“圆圆见过吴大人。”吴孟明这才击掌叹道:“妙!妙!侯大人所言不虚,当真是国宝哇!”
       侯啸霖想充分展示自己得意,让吴孟明多看几眼,便邀其进暖阁说话,吴孟明却道:“上你的书房吧。”侯啸霖这才发现吴孟明脸色有异,知道有话说,只好引吴孟明来到书房。摒退左右,吴孟明道:“镇远镖局所押的黄金被劫。”
       这话如五雷轰顶,侯啸霖霎时魂飞天外。吴孟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侯啸霖,纸上有一行血字:劫金者田见秀也。侯啸霖明白,这田见秀乃李自成手下大将,黄河南北明军无不闻风丧胆。侯啸霖一下子瘫在坐椅上。吴孟明道:“镇远镖局包括总镖头熊龙飞,28人无一人生还。下官遇上时血迹全黑,怕是三天前的事了。”
       三天前,就是陈圆圆进府的时候。那是凤阳5年内上缴朝廷的内帑;内帑为皇帝专权使用,由西厂协助东宫管理的,凤阳五年是九万五千两黄金。时下国库空虚,崇祯严旨东厂派员去南方七省催缴,吴孟明管催不管缴,当时也曾提醒过侯啸霖,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侯啸霖认定镇远镖局名震中原,匪盗闻风丧胆,哪曾料到李自成会把手伸到了中原腹地呢?丢失内帑,且是为逆贼李自成所劫,无疑是要抄家问斩的。当即侯啸霖朝吴孟明伏地拜道:“都尉救我。”吴孟明慌忙将他扶起,道:“孟明自然竭尽所能,延以时日回朝复命,大人尽快变卖家产吧。”侯啸霖思谋有顷,一声长叹道:“即使下官倾家荡产,也变卖不出这许多黄金呀!且又是这兵荒马乱年头,找谁买去?”吴孟明点头叹息:“可也是。”忽然计上心头,眼睛一亮,笑道:“要下官帮你,主意倒有一个。一是大人敢不敢冒此风险,二呢,怕不怕心痛。”侯啸霖急道:“掉脑袋的事,还管他什么风险、什么心痛啊!都尉快快教我!”
       吴孟明的主意就是将陈圆圆献给皇上。他回去找东厂总管司礼太监曹化淳疏通,先说凤阳巡抚花重金购得一江南名妓,为皇上排忧解闷。皇上见了陈圆圆,定然龙颜大悦。趁皇上高兴,再禀明此女共花黄金十一万五千两,其中动用内帑九万五千两,其余两万两是对皇上的孝敬,皇上即使不高兴动用了内帑,但看在美色与孝心份上,也不至于迁怒巡抚大人。侯啸霖听罢,脸上有了活气,却道:“事实上内帑只有九万五呀!”吴孟明笑道:“曹公公那里就不要打点打点了?”侯啸霖明白,皇帝不召,外省官员是无法面见天颜的,而仅有曹化淳随皇上左右,是一条唯一的通道,并且吴孟明也不会白帮这个忙的,也便笑道:“是下官急糊涂了。”吴孟明道:“性命攸关,大人可糊涂不得呵!还有那个陈圆圆,献给皇上这宗国宝可是个大活人,如何让她忠心为大人开脱,大人可还得用些心思才好。”侯啸霖连连点头,道:“此宝自然要押在她身上!都尉大人不妨小住几时,待下官套着了她的心思,随时计议。”吴孟明点头:“这就对了。”
       天已经洋洋洒洒下起雨来,陈圆圆看定那银线般雨丝里的菊花,心头蓦地涌上陆游的“咏梅”词中:“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的词句。
       就在这时,侯啸霖来了。圆圆过来见礼,侯啸霖换了脸色忙道:“不敢不敢,恭喜贵人,贺喜贵人。”圆圆心下一怔,却是依然道了万福,浅浅笑道:“老爷取笑圆圆了。”侯啸霖给圆圆搬过椅子来道:“请贵人坐了,容下官禀报。”圆圆道:“老爷折杀圆圆。”侯啸霖搜索枯肠,斟字酌句,道:“适才缇骑都尉拜望贵人,下官说贵人为国宝,都尉大人说国宝非当今圣上莫属,此一言如醍醐灌顶,下官一下子大彻大悟。想贵人天香国色,倾国倾城,下官先前之念,罪莫大焉!”圆圆心下大惊,脸上却平和笑道:“老爷要把圆圆献给皇上?”侯啸霖道:“贵人母仪天下,下官岂敢有专?并有都尉吴大人,司礼太监曹公公引见,贵人一步登天就在眼前。”圆圆的心不禁狂跳起来,却想,这侯胖子猛然变得如此恭谨,必有内容,也便莞尔一笑:“是么?”侯啸霖果然深深一礼,道:“贵人有国母之仪,下官亦有举荐之力,因而下官诚惶诚恐,想贵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就说贵人是下官花重金买来献给皇上的,未知然否?”圆圆点头,心想,果然又是一次买卖,也便笑道:“那我该说多少银子呢?”侯啸霖道:“不是银子,是金子!十一万五千两黄金!”圆圆道:“如此老爷又能从皇上那儿讨到什么封赏呢?”侯啸霖忙道:“下官不敢讨什么封赏。不过于贵人,身价愈高,才愈是稀贵,愈是来之不易;于下官,也才表现了对皇上的一点孝心。两全其美,贵人以为然否?”圆圆点头:“老爷所虑周全。”侯啸霖再次叮嘱:“十一万五千两黄金,贵人记住了?”圆圆道:“记住了。”却想,一定要记住这个数字,个中必定有鬼!
       侯啸霖走后,圆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便去照镜子,并叫过晓红道:“小妹,你来看,小姐长得究竟如何?”晓红道:“自然是当今世上最美的!”圆圆道:“真的?”晓红道:“以前柳妈妈带我见过秦淮的董小宛,又在扬州见过李香君,都不如小姐。”圆圆这才确信不疑,并想,自己已年满18岁,难怪婚姻迟迟不动;又这般被人卖来卖去,始终也没个归宿,原来自己真是母仪天下,命中注定是要做皇妃乃至皇后的。于是,圆圆有了憧憬,笼罩在她头顶上18年的阴霾开始消散。
       计议停当,侯啸霖搜箱括笼终于凑足了两万两黄金,即携圆圆主仆随吴孟明进京。到得京畿,吴孟明得去禀告曹化淳,先行一步,即纵马走了。侯啸霖掀开圆圆香车的帘子道:“十一万五千两黄金,记住了吗?”圆圆笑道:“记住了。老爷,为何一定是这个数呢?十五万两岂不是更好?”侯啸霖道:“少了不足身价,多了呢则下官出不起。因此一定只是这个数,以便下官见皇上时,说的与贵人相符。贵人冰雪聪明,见了皇上别的该怎么说,自有把握,下官终生感激。”圆圆道:“老爷提携之恩,圆圆当涌泉相报。”侯啸霖道:“下官这就放心了。”
       一行人在王府街待了半日,吴孟明终于打转来了。交待一回侯啸霖,侯啸霖便吩咐其他随从住店,自己同圆圆、晓红随吴孟明进东厂见曹公公。
       司礼太监曹化淳收了一万两黄金,又见圆圆果然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艳压宫中群芳,高兴道:“就在集贤堂小住吧,赶明儿咱家就禀明皇上。至于皇上何时召见,咱家可不敢说,皇上这阵子心情可不大好。”说罢,又问吴孟明:“东宫交办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吴孟明叫苦道:“艰难啊!如今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地皮愈刮愈薄,督抚确有难处啊!不过公公放心,再难下官也得效忠皇上,把事儿办妥的。”曹化淳点点头。侯啸霖拱手道:“献美一事,万望公公周全。”曹化淳道:“咱家自当尽力,不过事系于天,那就看贵人的造化了。”
       经这一说,侯啸霖的一颗心又悬在了半空。
       然而第二天,曹化淳传旨,崇祯于琼林阁召见陈圆圆。
       崇祯心情不好可是真的。其时已是崇祯十六年冬,崇祯非但心情不好,已是焦头烂额。一个月前,李自成攻破长安称帝,建大顺王朝,始元永昌,并即挥师东进,所向披靡,直逼京城。同时,多尔衮弑兄夺嫂,扶幼主顺治登基,自称皇父摄政王。这多尔衮野心勃勃,磨拳擦掌,气势汹汹,于盛京集结清兵精锐,准备大举南犯。崇祯要剿灭李自成,剿了十余年,愈剿愈麻烦。而建州兵马历来就是朝中心腹大患,崇祯所历十六年,就有四次闯入关内,烧杀抢掠而为大明奇耻大辱。崇祯杀了第一个兵部尚书熊庭弼,又杀了第二个兵部尚书袁崇焕,而第三个兵部尚书洪承畴却又于年内被清军所俘投了降,故言官皆曰,内忧虽如燎原之火,而外患更不可小视。崇祯每日忧心如焚,如坐针毡,心情如何能好?
       陈圆圆等住进东厂集贤堂的当天下午,京城开始下雪。第二天,京城一派银装。这天,崇祯没有上朝,早晨起来漱洗完毕,宫女服侍他喝了一碗参汤,空气清新,感觉不错,一抬眼,见白茫茫一片大地,心下豁然开朗,便念念有词:“好,好,一片冰心在玉壶,果然好境界!”立在一旁的曹化淳察颜观色,伺机进言道:“皇上,前些日子,凤阳巡抚侯啸霖花重金,购得一江南名妓孝敬皇上,皇上见与不见?”崇祯看着雪景里的玉宇琼楼,未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曹化淳道:“那女子果真绝色!”崇祯道:“是么?”曹化淳道:“皇上龙体要紧,不如权且放松一下。”崇祯点头道:“那就琼林阁伺候吧,可不要惊动别人。”
       琼林阁就在御花园,二层小楼,明黄琉璃瓦顶,飞檐翘角,围以朱漆雕栏,正是个观赏雪景的好去处。曹化淳吩咐御厨温了美酒,备了佳肴,崇祯一边赏雪一边自斟自饮,心情渐入佳境。这时候,陈圆圆在曹公公的引导下,踏雪寻梅,姗姗而来。陈圆圆系绿绸绣花披风,白绒嵌边雨斗,内着粉红连衣长裙,系橙丝腰带。穿的甚是单薄,充分展示身体的曲线,真乃婀娜多姿,风情万种。远远的,微风吹起披风,在崇祯眼里,雪地里移来一片红霞。
       上得阁楼,圆圆伏地跪拜,崇祯赐平身。圆圆起身抬脸,崇祯大惊:世上竟有如此绝色?真是相见恨晚。崇祯道:“昨日瑞雪初临,今日玉树琼花,爱卿歌舞一曲,为朕助兴如何?”圆圆认定自己母仪天下,因而初见皇帝并不惊慌,且认定这是一次命运攸关的机会,一定要尽自己所长,好好表现。崇祯以冰雪为题,叫她歌舞,一下子难住了。她准备了平生所学,唯独没有与冰雪相关的词儿。然而圆圆急中生智,莞尔笑道:“瑞雪初临,春即不远,皇上以为然否?”
       
       大明内忧外患,立志中兴的崇祯早已烂额焦头。国运日衰,全无起色,正如寒冬坚冰覆地。圆圆一语中的,恰巧说在崇祯心坎上,于是龙颜大悦,击掌赞道:“好一个瑞雪初临,春即不远,大明中兴就在爱卿一言!”圆圆道:“如此圆圆就献丑了。”言罢,解了披风,舒展身姿,边舞边唱起来:
       东城渐觉风光好,穀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那轻柔曼妙的舞姿,那甜润宽厚的歌喉,崇祯如痴如醉。歌罢舞罢,余音绕梁,崇祯沉浸在一个绝妙世界里,他手指击着餐桌,嘴里喃喃:“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妙啊!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妙啊!”忽而拍案道:“陈爱卿,为朕持酒如何?”圆圆轻移莲步,款款而前,斟满一杯酒,擎着酒樽伏地跪拜道:“圆圆祝皇上万寿无疆!”
       崇祯离座,躬身将圆圆扶起道:“爱卿平身。”一只手捉住圆圆的手,另一只手接过酒樽。圆圆那纤纤玉手,丰腴细腻,柔若无骨。崇祯一口将酒喝了,细看圆圆,但见肤如凝脂,艳若桃花,粉面含羞,杏眼藏媚,直是风光无限。崇祯不禁有点儿疑惑:此女不应人间有,应是瑶池仙女来!看罢入座,问道:“爱卿名动江南,比较那董小宛、李香君如何?”圆圆道:“禀皇上,圆圆实未见过二位名媛。不过,圆圆的奴婢晓红见过,晓红说,二位该不及圆圆。”崇祯道:“你们不都是江南名妓吗?怎么会没有交往呢?”圆圆道:“禀皇上,圆圆并非名妓。圆圆养在深闺,今年18岁,尚为处子。”
       陈圆圆命运攸关,自然要拣最好的说,并且又是真实的,她为什么要撒谎呢?但是这一说,就收拾不住了。崇祯当了十六年皇帝,经验告诉他,凡事物极必反。崇祯道:“如此朕心甚慰,你父亲官居何职?”圆圆道:“听养母说,我生父居吴江乡下,尚是个白衣秀才,只因连得七女而将圆圆遗弃。圆圆被一和尚救起,为苏州邢家收留。圆圆长成后,田国老以五万两黄金为聘,养父在送圆圆去桐城的路上被强人所杀。强人关毅将圆圆献给凤阳巡抚,换了个淮南盐运巡检的官职,巡抚侯啸霖再将圆圆献给皇上的。”
       崇祯是中国有史以来295个帝王中唯一一个贪财而不好色的皇帝,当下听罢陈圆圆这番回话,脸色铁青,转脸问曹化淳道:“不是说此女是侯啸霖花重金购得的吗?他说过花了多少银子没有?”曹化淳小心道:“禀皇上,凤阳巡抚侯啸霖对微臣说,江南名妓陈圆圆是他花十一万五千两黄金购得的。”崇祯即问圆圆:“陈爱卿,据你说来,侯啸霖花重金的事纯系子虚乌有?”圆圆几乎语塞,只得实言:“禀皇上,此事圆圆实不知其内情。不过,侯大人也曾教圆圆如此回答皇上,圆圆不敢欺君。”崇祯的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拂袖起身,降旨道:“传旨大理寺,着即审理侯啸霖、陈圆圆,先把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再说!”
       第五回 和尚终归和尚去 敢怨皇恩不沐西
       司礼太监曹化淳没有直接去大理寺传旨,而是先回东厂,立即找来缇骑都尉吴孟明摸底,看这一万两黄金退还是不退。吴孟明听到陈圆圆穿了帮,想自己也脱不了干系,眼珠子一转,说道:“禀公公,凤阳巡抚侯啸霖对下官说,他是花十一万五千两黄金买来的,下官未曾细究,有没有别的枝节,待下官去问问侯大人便知端的。”曹化淳想,你去问还不如老子自己去问。曹化淳估计陈圆圆不会说假,其中肯定有诈,便说:“那就快去,问着了立即向咱家禀报!”曹化淳装糊涂,吴孟明也心知肚明,这事只要侯啸霖死扛着,金子是不必退还的。
       吴孟明立即到集贤堂找侯啸霖,说明来意,侯啸霖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咬牙骂道:“这婊子到底把老子卖了!”吴孟明摇头,说道:“先别骂,皇上见了她很高兴,说不定往后仍然是贵妃!”侯啸霖顿足道:“这可怎么得了?”吴孟明道:“侯大人横竖是个死。不过,你到底给没给那关毅金子,下官想陈圆圆未必知道。若将此事办得妥贴,尚可死里求生。”侯啸霖眼睛一亮,击掌道:“对啊!关毅那小子就不能贪得无厌么?下官动用内帑,为了皇上,实出无奈啊!”侯啸霖得计,并且一通百通,就要去悦来客栈派家人飞马凤阳,告之关毅,说皇上发现他以美换职,行贿朝廷命官,正要拿办,嘱他速速逃匿。如此死无对证,事儿不就成了无头官司?吴孟明点头,却道:“大人此时不宜走动,给个手条,事情由下官去办。”侯啸霖即刻写了字条交吴孟明。吴孟明却先去禀告曹化淳道:“侯大人确是花了十一万五千两黄金的,公公不必多虑。”曹化淳即点头道:“如此就好,咱家这就去大理寺传旨了。”
       曹化淳去大理寺,吴孟明再去悦来客栈,不必赘述。却说这大理寺卿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不空和尚、文渊阁大学士吴生生。曹化淳传旨:“皇上口谕,大理寺着即去东厂集贤堂拿问凤阳巡抚侯啸霖,理清江南名媛陈圆圆的来龙去脉。”吴生生领旨谢恩,却又拉住曹化淳问道:“哪个陈圆圆,怎么回事?”曹化淳将侯啸霖献美,皇上召见陈圆圆的事说了一回。吴生生道:“这陈圆圆多大年纪?”曹化淳道:“18岁。怎么?吴大人认识?”吴生生连忙摇手道:“不认识,不认识。”曹化淳道:“皇上原本喜爱这陈圆圆,只是她自己把事儿弄复杂了,吴大人成人之美,可要担待着些。”吴生生点头:“下官明白,公公关照,下官铭记。”
       当年,林巧玉塞在孩子襁褓里的血书吴生生是看过的,如果邢君美给孩子恢复原名,那孩子就叫陈圆圆;掐指算来,她今年正好18岁。吴生生协助崇祯铲除魏阉立下大功,一直高官厚禄,却是家业不兴,两房妻室均未为他留下子嗣,又相继早逝。吴生生性情淡泊,至今孑然一身,又国运衰颓,每况愈下,朝中无一日安宁。皇上变得愈来愈多疑而暴戾,因而吴生生时常怀念那段当和尚的洒脱日子,想念柳如烟,牵挂着那孩子,那可是一轮红月呀!
       吴生生发签,一会儿衙役将侯啸霖、陈圆圆带到。吴生生先审侯啸霖,侯啸霖果然一口咬定,圆圆是他花重金从关毅手里买来的。吴生生问他花了多少银子时,侯啸霖便说十一万五千两黄金。吴生生大惊:“十一万五千两黄金!”侯啸霖点头:“没错。待会儿吴大人见到贵人,便知下官所言不虚,那可真是天下绝色呀!”吴生生点头。心里却想,十一万五千两黄金,你凤阳巡抚会倾家荡产来孝敬皇上?即使真有这份孝心,你侯啸霖家产能值这么多?但是,如果你动用了国库乃至内帑而借花献佛,就是欺君大罪!吴生生深知崇祯贪财而不好色,如果触犯龙颜,势必罪及陈圆圆,说不定两个都是死罪!于是,吴生生叫侯啸霖画押,温言道:“侯大人一片孝心,皇上会明白的。”
       继而带陈圆圆。吴生生道:“姓名?”圆圆道:“陈圆圆。”吴生生道:“籍贯?”圆圆道:“祖籍吴江,圆圆养父养母居苏州。”吴生生离座,将圆圆扶起,定睛细看,即从圆圆脸上看出了陈梓孝与林巧玉的影子,只不过是圆圆集父母之精华,而出神入化了。吴生生一声轻叹,感慨良多,问道:“家母可好?”圆圆摇摇头:“不知道。”言罢流下泪来,便将田老如何买她,养父邢君美如何遭关毅劫杀一节说了。吴生生道:“家母可曾给你提到一个叫不空的和尚?”圆圆摇头:“家母不曾提到。”吴生生再一声轻叹,道:“田国老买你一事,皇上知道否?”圆圆道:“圆圆曾向皇上简言过,皇上好像并不介意。”吴生生点点头:“既然皇上并不介意,此事你就不要再提。买妓纳妾有损皇家声誉,你就说你是侯啸霖花重金买来的。你天姿国色,可不要多生枝节。下官竭尽绵薄,助你为妃。”圆圆伏地跪拜,道:“圆圆谢过吴大人。”心里却想,皇上难道不喜欢真话,不爱处子而偏要爱一个花钱买来的妓女?并且这吴大人关心养母,也许他们有过交往,从而关照自己,为什么却要他帮侯大人一起做假呢?圆圆胸藏七窍,却也一头雾水了。
       次日早朝,吴生生出班奏道:“臣启陛下,江南名媛陈圆圆之来龙去脉臣已理清。陈圆圆祖籍吴江,于苏州养父邢君美家长大成人,为强人所掠,是凤阳巡抚侯啸霖花重金从强人手里购来孝敬皇上的。”崇祯道:“花了多少银子?”吴生生道:“十一万五千两黄金。”崇祯道:“倒也值得。”吴生生道:“陛下可念侯大人一片孝心。”崇祯低眉无言。崇祯认定,陈圆圆举世无双,可与和氏璧媲美,花费虽巨也算值得。但又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妥。吴生生回避了田国老购买陈圆圆一节,是不想有损皇家脸面,问题是不是出在这儿呢?于是,对立在一旁的曹化淳道:“降旨东宫,陈圆圆的事由田娘娘细查。”崇祯想,如此也就给了田妃面子,好歹就由田妃处理吧。
       却说曹化淳领陈圆圆到东宫,传旨道:“皇上口谕,名媛陈圆圆的来龙去脉请娘娘细查。”
       田妃乍见陈圆圆,天香国色又温婉可人,心下已有三分喜欢。圆圆行过大礼,田妃赐坐,也便轻言细语,问起原由。到底是女人见女人,何况田妃那份端庄贤淑的高雅气质,让圆圆倍感亲切。圆圆回顾自己身世,没开口,就泪如泉涌。田妃温言抚慰,圆圆便说了自己身世和天香楼,当说到一个姓杜的太监引田国老和她见面一事时,田妃便着宫女去西厂叫来杜勋。东西二厂太监中只有两个姓杜,杜勋为西厂总管,杜之序是杜勋的远房侄儿。当下田妃问杜勋是否见过陈圆圆,杜勋摇头。田妃道:“小杜呢?”杜勋回道:“禀娘娘,杜之序去杭州采购绫绸尚未回来。”田妃记起来,杜之序去杭州的事她是知道的,即道:“去了多久了?”杜勋道:“快两个月了,应该就要回来了。”田妃道:“回来了着他即刻晋谒本宫!”
       杜勋走后,田妃再问圆圆道:“皇上见到你,可否高兴?”圆圆道:“开始很高兴,后来就不高兴了。”田妃拉着陈圆圆的手,温婉地说道:“皇上一直在忧虑国事,心情不好,与你不相干的。好妹妹,告诉我,你是怎样进宫的?”圆圆见田妃温言软语,一脸关切之情,也就忘了吴生生的关照,把自己并非名妓而是处子,与凤阳巡抚侯啸霖跟皇上的禀报不符一节说了。田妃大惊,道:“真是十一万五千两黄金?”圆圆道:“侯大人是这么说的。”田妃道:“皇上没有追查这许多黄金是哪来的吗?”圆圆心下一怔,这才记起吴生生的交待,并立即警觉,事儿的麻烦也许就在这儿!赶紧摇头道:“不知道。”
       田妃陷入沉思。她明白了皇上将此女交她审理,不外三层意思。一是事情牵涉自己父亲,皇亲体面由她把持;二是皇上集三千宠爱于她一身,此女美艳绝伦,到底何去何从,亦由她把持;三是她管理国库特别是内帑,凤阳巡抚是否与之有染,亦由她弄清楚。正在这时,宫女禀报:“兵部侍郎唐通将军求见。”田妃想,事关重大,切不可乱了方寸,还是先待杜之序回来了再说,于是宣:“请进。”
       兵部侍郎、邯郸总兵唐通的母亲是田妃的姨妈,田妃是唐通的亲表姐。田妃得知唐通奉旨回京,即将去山海关与关宁总兵吴三桂换防,战乱年头,生死悬于一线,因而召表弟进宫见上一面。当下陈圆圆请求回避,田妃执其手温婉笑道:“自家人,不必拘礼”。
       那唐通三十挂零年纪,生得天庭饱满,地廓方圆,实有大将风范。施过大礼,田妃扶起唐通赐座,并介绍陈圆圆道:“江南名媛陈圆圆。”唐通抬眼乍见,立即惊呆了。田妃道:“表弟此去关外,何时启程?”唐通只把眼睛放在圆圆身上,没有听见。田妃道:“吴三桂回京了吗?”唐通依然没有听见。圆圆甚感窘迫,情急道:“唐将军,娘娘问你呢!”唐通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万分尴尬。田妃道:“姨父姨妈可好?”唐通慌忙点头:“好,好,不敢劳皇姐挂念,末将久未回家探望双亲了。”田妃见唐通语无伦次,魂不守舍,便叫宫女备酒,为表弟洗尘,趁机叫另一宫女带圆圆去暖阁休息。
       杜之序没有回来,田妃只好将陈圆圆留在东宫。
       陈圆圆留在东宫第三天,杜之序回来了。杜之序慌忙进宫,给田妃证实两件事:一是田国老以5万两黄金聘陈圆圆为妾属实;一是凤阳巡抚侯啸霖托镇远镖局所解内帑、9.5万两黄金全数被田见秀劫走。
       原来杜之序在杭州购齐绸丝,雇人装车护行,返京时恰巧也是走镇远镖局押解内帑的那条路,只比吴孟明迟两天,于一个叫鬼吊胫的地方发现被劫现场,20多具尸体尚未运走,且有田见秀留下的血字。杜之序大惊,慌忙绕道回避,且担心再遇强人,便打听到镇远镖局威震中原,也想找该局走镖。可镖局总镖头熊龙飞的夫人说,总镖头和几个主要镖师为凤阳府做事走了几天了。杜之序说明情况并出示血字,熊夫人大惊,飞马赶到鬼吊胫,才知出了大事。杜之序待镇远镖局尸首运回来做道场,细问熊夫人所解何镖,才知道是凤阳府的5年内帑,计9.5万两黄金,且为李自成部将所劫。杜之序找镖局不成只得多雇壮丁,小心翼翼绕道而行,因而回来迟了。
       田妃听罢,当即跌坐凤椅,好一阵无言。缓过气来,即叫宫女起驾乾清宫,晋竭崇祯禀报。崇祯听到这一消息,几乎一夜无眠,这才明白自己所觉侯啸霖献美不妥处,原来在这里。
       
       次日,武英殿早朝,群臣莫不提心吊胆;除非杀人,崇祯是不在这里朝会的。崇祯入座,即宣执事太监王承恩去东厂集贤堂带侯啸霖上殿。一会儿侯啸霖来了,三呼万岁,匍匐在地。崇祯道:“侯爱卿,你献给朕的美女花了多少黄金?”侯啸霖道:“十一万五千两黄金。”崇祯道:“这许多黄金哪来的?”侯啸霖一横心,此时不说再没机会了!便道:“禀皇上,臣想皇上每日为国事操劳,又见陈圆圆娇艳无比,唯有将此女献给皇上排忧解闷,皇上龙颜愉悦,臣亦才心安。却是微臣实在没这许多黄金,只好斗胆动用内帑。其中只有两万两才是微臣一点孝心,微臣该死。”崇祯厉声道:“那两万两黄金哪里去了!”侯啸霖即刻魂飞天外,慌忙磕头:“微臣该死,微臣该死!”崇祯盯着一旁的司礼太监曹化淳道:“曹爱卿你知道吗?”曹化淳慌忙伏地,分辩道:“侯大人动用内帑,微臣实不知情,那两万两黄金微臣也只收了一万两。”侯啸霖尿了裤子,挣扎着道:“缇骑都尉吴孟明吴大人收了一万两。”崇祯道:“好了。刑部听旨:凤阳巡抚侯啸霖将5年内帑,计黄金九万五千两让逆贼李自成劫走,并刻意欺君,且行贿朝廷命官!实属罪大恶极,着即将侯犯推出午门凌迟!家产全数没收变卖,家人能卖的卖,不能卖的杀。总之!尽可能填补内帑空缺。着即追捕强人关毅,就地正法!缇骑都尉吴孟明、司礼太监曹化淳、江南名媛陈圆圆一律按律议处。”
       崇祯说罢,正要宣布退朝,大学士吴生生慌忙出班奏道:“臣启陛下,陈圆圆是无辜的。”崇祯杀了一个封疆大吏,心绪由阴转晴,见吴先生如此不识好歹,问道:“吴爱卿,你知罪吗?”吴生生慌忙伏地,道:“臣有包庇之嫌,失察之责。但罪臣知道,陈圆圆一直没有欺君,且冰清玉洁,实属难得。祈望陛下明察。”崇祯道:“依卿所奏。陈圆圆一事,东宫功不可没,陈圆圆就暂留东宫。不过爱卿既已知罪,爱卿和尚来,还是和尚去吧。”吴生生道:“谢主隆恩!”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邢部考虑国难当头,也就只收回了曹公公与吴孟明的黄金,未作别的责罚。至于捉拿关毅,因事先有侯啸霖的通知,关毅早已逃之夭夭,浪迹江湖了。回归了和尚的大学士吴生生,复名不空,先去五台山报了到,而后云游。当然他首先的一站是苏州。来寒山寺作短暂休息,即走苏州河来寻他的红颜知己。天香楼他没甚印象,来到相思桥,雅安里巷口那牌楼式拱门还在,石柱上谢象三的金字对联依然,右边一角场地却成一片废墟。不空走访街坊,原来是那谷逸在一天深夜,一把火烧了天香楼,熟睡的柳如烟被烧成了焦炭。谷逸逃之夭夭,苏州府亦不闻不问。不空老泪纵横,仰天长叹道:“烧了好,烧了好,人生自古总是空,免得孤坟随百草。”
       陈圆圆不知武英殿的事,却把杜之序给田娘娘的禀报听在耳里,将田妃的神色看在眼里,惊心动魄,悟得其中厉害,也就明白了大学士关照她的苦心。第二天,田妃告诉她:“没事了,皇上仁慈,把你留在本宫身边,应该高兴。”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留在娘娘身边做什么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就如此终其一生?好在唐通将军滞留京城,每日找借口来看望皇姐,想方设法接近圆圆,如饥似渴,情意绵长,眉目传情间心意尽知。田妃对表弟疼爱有加,似也不加阻止。
       一天,崇祯驾幸东宫,田妃姐弟围着炭火说些闲话,圆圆侍在一旁添炭,被崇祯撞见。行过大礼,唐通心虚,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崇祯却不介意,以为表姐弟叙谈乃人之常情。唐通走后,圆圆回避帏后,听田妃谈到自己,便侧耳细听。田妃道:“陈圆圆其实是个好女孩。”崇祯道:“朕没说她不好。”田妃道:“那就选做才人吧,可以给皇上解闷,生的皇子也会很漂亮的。”崇祯道:“国运衰颓如此,朕哪有闲心讲究这些!再说,朕在武英殿已有态度,往后如何面对群臣?”田妃道:“既如此,臣妾倒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崇祯道:“爱妃但说无妨。”田妃道:“眼下狼烟四起,国难当头,皇上如能将她赏给某位大将,那大将感念皇恩,一定会忠心报国,力挽狂澜。”崇祯道:“爱妃主意不错,朕明白了。”
       就在崇祯驾幸东宫的第二天,吴三桂回京。吴三桂晋竭崇祯,说宁远之围已解,多尔衮兵退广宁,暂时不会来犯。崇祯深为嘉勉。一会儿又有兵部急报,李自成大军破壶关,克武安,直逼沙河;总兵何应祥降贼,王承胤带残部退往山东。
       崇祯即着执事太监王承恩召集御前会议。兵部尚书张诸彦道:“增援沙河不如退守居庸关,并急调南方勤王兵马。居庸天险,务必死守,以待勤王之师,京城方可保无虞。”崇祯点头,心里却是明白,南方亦无精锐可调,一些偏师又路途遥远,远水哪能救得近火?崇祯道:“克守居庸,可有勇者?”唐通出班奏道:“微臣愿往!微臣愿立下军令状,人在关在。”崇祯大喜,即封唐通定西伯,世袭罔替,着兵部拨两万精兵。张诸彦道:“启陛下,京城可用之师不超过一万。”唐通道:“一万也行。不过,东宫娘娘对微臣曾有所许诺,陛下明察。”崇祯随即青了脸色,冷声道:“朕明白!”
       唐通觊觎陈圆圆,田妃委婉周全,崇祯早就明白了。与皇上争宠,实属大逆!陈圆圆深受崇祯宠爱,朕嘴上听说不过姿态而已,崇祯想,你们姐弟深受皇恩,为什么不能真心替朕考虑?若是大明江山出现转机,难道朕就不需要美色承欢吗?于是,崇祯放下唐通,对吴三桂道:“换防一事为时已晚,吴爱卿稳定关宁,功不可没。依朕考虑,吴爱卿可放弃宁远,坚守山海关;万一京城不测,可回师勤王。”吴三桂道:“陛下圣明。可是,宁远父老怎么办?”崇祯道:“爱卿所虑,实为关外百姓之福。若父老不舍王师,可携入关内,朕即行旨地方,尽可能予以安抚;爱卿亦可从中挑选壮丁,扩充兵源。兵部即调缇骑征集粮草,由觉华岛水路供应山海关,吴爱卿以为如何?”吴三桂伏地拜道:“陛下所虑周全,微臣当尽心竭力。”崇祯生性多疑,心胸狭窄,迁怒田妃姐弟夺己之爱,动了一个念头,随即作出决定,感到无比快慰,突然说道:“且慢平身,朕再赐你天下第一美女,即日完婚!”吴三桂顿时喜出望外,伏地再拜:“谢主隆恩,微臣肝脑涂地,以报圣聪。”
       朝散。见唐通拂袖出殿,崇祯即转过屏风,复归龙椅,叫过立在一旁的司礼太监曹化淳道:“传旨西厂,朕封西厂总管杜勋为居庸关随军总监,监管唐通所部一切军务,随军启程,不得有误!”
       当日下午,执事太监王承恩从东宫领出一队仪仗。前头两名太监抬着一块金匾,上有崇祯亲笔题写的“敕赐良缘”四个大字。中间一乘八抬大红花桥,轿里坐着的就是陈圆圆。王承恩领着那队伍,吹吹打打,一路朝西直门外的平西伯府而来。(下部下期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