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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我在1960年
作者:长 兴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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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东韶关市马坝的天气,要热特热,要冷特冷。马坝狮子岩里十多万年前古猿饮过的泉流,特别“削”——喝过特别肚饥。1960年深秋,饥饿成为生活的主调。在我就读的广东矿冶学院预科,每餐的那一点烂饭,餐餐的萝卜、酸菜,更是不可阻挡的“开胃药”。长期的劳动,繁重的课业,加上才十四五岁,整天饥肠辘辘的。三十六刑,以饿刑为最。大把大把的口水往里吞,脑际的饭香分明是美女蛇,诱得你头昏眼花,分不清东西南北……
       一天中午,吃了那点酸菜萝卜饭之后,肚子还是空荡荡。正当我心里惆怅,踯躅在回宿舍的泥路上时,老乡张冠威同学追了上来:“长兴,等一下!”他招我到静僻处,神神秘秘地亮出了我们每天去食堂取饭的饭卡——领了饭即用红印按一下。他朝我笑了笑:“我领了饭,但红印迹模糊;加上还有许多人在领饭,匆忙中工友也会看不清。喂,你敢不敢再去领一钵?”
       肚子本来空荡荡,加上如此“机遇”,肚子显得更空了,大把大把的口水更往里吞!那一钵饭,回来每人半钵,是我们的最美享受。幼稚的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我装出镇定自若(估计是装不像的,如猪八戒之装谎),实则内心七上八下来到领饭窗口,想不到女工友认得我:“你不是领过了吗?怎么又来?”
       “哦,我是代人领的。”话虽如此,但第一回合,心理防线便崩溃。她大概见我脸色苍白,顿起疑心,把饭卡细看,又拿给其他工友看……
       “这卡按过印的,他骗饭吃的!”几位工友同时大嚷。
       糟了,坏了,天塌下来了!
       “抓住他!骗饭吃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不顾一切死命跑。站在旁边的张冠威见同伙败露,也跟我死命跑、跑、跑!后面的猛追,我们先往厕所处冲去;不行,在厕所里不是更易抓吗?向田野跑,无边无际,芒草丛丛,对面是狮子山,到处可藏!
       这时,我们如身经百战的“地下工作者”,又如“敌后武工队”老队员。头脑的转动,如流星,似闪电。后面大声呼号着追,我们则飞快地跑,往过人头高的芒草丛跑。没路,便拨开刺芒穿过去。我们往坎头高高低低处跑,便于躲避目标。我们时而直着身子往前冲,时而弓着腰往前奔!被抓到身败名裂,能逃出则“命大”。时而从高处直往下跳,也不怕断手断腿;时而从坡底直往上爬。据生理学家分析,人到生死关头,什么潜能都可激发出来——这是生物经几亿年进化后的本能,是挽救生命体的最后一着。至今想起来,那头脑之灵活,身手之矫健,动作的迅猛,仍令人十分惊叹!
       追喊到底不见了,我们到底能松一口气,躲在马坝猿人十多万年前居住过的岩洞下边的荒草丛中了!四肢瘫软,力气全无,死去活来,为重见天日而久久无言……
       又躺了许久许久,我们谁也不埋怨谁,垂头丧气回住地。
       其实,我们逃错了。躲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一连几天,我们都不敢去食堂,只好托人打饭。待过一段时间,风声停息,想必工友的印象已淡薄——且偷饭、骗饭,偷这偷那者,也远不止我一个!既然如此,便心安理得去食堂了……
       谁知,一去便被认出,便被抓!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束手就擒!
       从小学到初中,我都在老师的表扬中度过。即使有不是处被老师轻弹两句,我便脸红耳赤,几日不安!如今,与“骗”、“偷”沾上,世界末日到来了!
       老师到底讲理,虽严厉点,但到底可以接受——反正是我们的大错。虽然正走红的班团干部讥笑我们,但在老乡中的小兵小卒内部,大家都饿怕了,且不少人也不时拿点、偷点的,因此,同情、安慰者众。
       过了许久,我与张冠威也以为没事了。然而,“世界末日”轰然而来。
       一天上午,马皓院长大驾亲临。大概是听说小偷小摸者众,须狠刹此风。先是紧急集合,然后是点名出列。包括我与张冠威在内,竟点出来一大堆!偷番薯的,偷饭吃的,拿人家毛巾牙刷的,打架的,还有不三不四的。接着是列成长长的一横排向大众亮相,最后是没完没了的批判与训话……
       对我来说,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回!那狼狈,那惶惑,那忿懑,至今尚能感受。这样的批判,土改复查斗地主时有过,1958年批右派时有过,1959年批右倾分子有过;那年月,常抓不停地对地、富、反、右、坏“五类分子”斗,我们已等闲视之。但万万想不到,这次,轮到我头上来了!
       我觉得自己已下到阴暗的地狱。
       我顿觉失去了与人平起平坐的资格,刹那间成了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