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八月到新疆参加由陕西师范大学和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合办的历史地理学术研讨会,那次会议的主题是“西部历史地理环境与文明的演进”。会后的考察分为两路,我参加的一路从乌鲁木齐出发,经石河子到达中国西陲边境的霍尔果斯口岸,再由霍尔果斯至伊宁,参观清朝伊犁将军府。昔日将军府中的两尊石狮,焕发着神奇的异域色彩。沿途,还观赏了伊犁河谷、天山草原景观,后至巴音布鲁克,见识美丽的天鹅湖,再跨越天山峡谷,经和静、库车和库尔勒进入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乘车沿沙漠公路前行约二百公里,瞥见塔里木河畔的丰饶绿洲,第一次见到号称“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的胡杨林,戈壁瀚海中那些枯死的胡杨树,具有令人震撼的沧桑感……
新疆真是个好地方,周边民族的人文风情与自然景观交相辉映,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或许一般人不会太在意,但令我感兴趣的还有——沿途几乎所有的市镇或加油站附近,都有“陕西补胎”的字样,有的是精美的广告,有的则是歪歪扭扭涂抹着的四个字,内容大致是指修车补胎的业主为陕西人,或者说陕西人补胎的技术特别的好——这其实是历史社会地理研究中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
“陕西补胎”有的也写作“老陕补胎”。“老陕”也就是明清以来社会上对陕西人的习惯称呼,清人程世爵所编《
笑林广记》中有一则《画影》:
一老陕骤富,欲画影像悬之祠堂。托一乡下人去办,竟误买春册一幅,老陕不知也。到祭祀之期,男妇咸集,老陕打开一看,谓众人曰:你大家等等再来,咱的祖宗还在那里睡觉呢!
自明代嘉靖年间起,随着家庙祭祖礼制的改革,庶民建祠祭祖蔚然成风。民间祭祖时,通常需要悬挂祖先的画像,这种画像就被称为“影像”(亦即徽州的“祖容”)。其实,不少人由于没有多少文化,等到他们口袋里积攒起一些银钱、想为父祖树碑立传时,可能连自己父祖的大名是叫阿猫抑或阿狗都记不住了,更遑论祖先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好在“祖先”只是祭祀时的一个象征而已,所以通常有专业的画工根据子孙的要求为之胡乱涂抹。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祖容还是影像,都尽量画得容光焕发,越是光鲜越好。《画影》中的那位乡下人显然比老陕更无见识,在人欲横流的晚明以来,外面的世界实在精彩,他一定是看到春宫画颜色鲜艳,图案煞是热闹可爱,故而忙不迭地代老陕买回权充影像。害得老陕临到祭祖,才发现请来的祖宗还在“睡觉”……
这虽然是个笑话,但反映的却是颇为严肃的历史事实。前年十月,在北京中国国家图书馆召开的“地方文献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该馆曾展出一部《新安潘氏宗谱》(明万历年间刻本),从这部族谱上可以明显看出,徽州大姓潘氏竟将程姓的族谱稍微挖改几处,便堂而皇之地权充起本家的族谱来了。尤为荒唐的是,谱中的先祖像赞部分,竟将程姓谱牒中祖先的头像大部分保留下来,而只将右上方原有的先祖字号、行辈及小传等文字根据需要挖补,移花接木。想来,在民间初兴修谱、祭祖之际,类似于此张冠李戴、急功近利的做法应不在少数。因此,《
笑林广记》中的老陕,将托人买来的春册权充影像的做法虽然颇显夸张,但揆诸史实也并不十分离谱。
另外,《画影》一则开头即说老陕是“骤富”,这其实也并非是在空口说白话。早在明初,蒙古皇室虽然战败而逃归大漠,但对明廷仍然构成重要的威胁,为了对付漠北的蒙古残余,朱明政权先后在北方边地设置了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蓟州、固原和山西的偏关等“九边”。其中的延绥、宁夏、固原和甘肃四镇,均属陕西(当时的陕西,还辖有今宁夏、甘肃和青海部分地方)。与此相配套,推行“开中法”以解决部队的军糈配给。政府号召各地商人输粟支边,作为报酬,后者将获得盐引,借以前往相关的盐场支取所值引盐(盐是传统中国最为重要的商品之一,有了盐引,便可从事食盐销售的垄断性贸易),运往指定地区销售。后来,商人为免飞之苦,相继在北方边地招民屯垦,就近纳粮上仓。山西和陕西因其地利之便,再加上黄土高原得天独厚的窖藏条件(气候干燥,谷物经年不腐),这一带的商人在盐米交易中大获其利,积累了早期的资本。此种情形,颇像数十年前一些深圳人因毗邻香港、靠特区的优惠政策,掘得改革开放之初的第一桶金一样。故此,自明代中叶以来,山陕商人即闻名遐迩,被世人分别称作“老西”和“老陕”。尤其是老西,在明代极为世人所艳羡。嘉靖朝权臣严世蕃(奸臣严嵩之子)一向招权索贿,卖官鬻爵,据说他有个习惯,每当自己积赀满百万,就置酒高会庆祝一番。某次,他与所厚宾客屈指而论天下富豪,在他心目中的豪富排行榜上,除了王公贵戚、当朝太监以及贵州土官之外,还有全国的五姓商人,其中,山西占了三姓,徽商则有二姓。稍后的著名旅行家谢肇指出:当时的江南各地主要是徽商经营的地盘,而在江北则完全是山西商人的天下。
关于山西商人,清人颜自德编辑、王廷绍考订的《霓裳续谱》卷八中,有一首《说老西了》:
[西岔]说老西了,(呀呀哟。)
说老西了道老西。(可是可是)道老西。你怎么认的我老西?
羊毛裹脚打的怪好的。百甚么活儿不会做,南西门外头托土坯,土坯托到三千整,西北干天下大雨,唧,刮搭搭,都成一堆泥。
老山西甚是着急,这个买卖作不的。打夥儿商量着,开了个河落铺,走堂的掌柜的都是老西。我问老西卖的是甚么货?无不是拉条面,酸辣面,菀豆包子,澄沙包子,攒馅包子,还有一个韭韭菜的,还有个豆豆瓣蒜吃。
《霓裳续谱》是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年)的俗曲总集,反映的是清代前期之前的市井俗情,其中所状摹的,恰恰可以作为山西人在世人心目中的社会形象。在上述的这首小曲中,唧刮搭搭再加上酸辣面豆瓣蒜,遣词叙事可谓声味俱全。在明清人的刻画中,山西商人总是一副性嗜葱蒜、“没面羊裘四季常穿不丢”的形象。《
笑林广记》卷七中有一则《骨血》的笑话:
妓接一西客,临去,欲暖其心,伪云:“有三个月身孕,是你的骨血,须来一看。”客信之,如期果至。妓计困,乃以小白犬一只置儿篮内,蒙被而诳客曰:“儿生矣,熟睡不可搅动他。”客启视狗身,乃大喜,抚犬曰:“果是咱亲骨血,在娘胎就穿上羊皮袄子了。”
在明清时代,西北盛产皮货,“羊皮袍子脚跟齐”更是山陕商人装束的主要特征。其实,全国各地的许多人,可能一生下来就看到活跃在周遭的山陕商人便是穿皮袄的,久而久之遂倒因为果,误以为那些千里负重、牵牛服贾的西客打生下来起便是穿皮袄的——此种颠倒的逻辑具有极强的喜剧效果。上述笑话中潜在的另一层意思是说:有钱的西客多在窑子里打混,所以他们的亲生骨肉也是婊子生的,这就像江南人嘲讽席丰履厚的徽商之歌谣所称:“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婢妾生儿做朝奉。”该首收入《天籁集》的民谣,将打击面扩大到了所有的徽州朝奉,说徽商都是二奶所生、小老婆养的。其实,这与前述那个《画影》中的笑话一样,都是受徽商西贾盘剥的普通民众之阿Q心理的折射——那些寻欢作乐的商人,别看他们趾高气扬,整日价花天酒地,仔细想来这些家伙不但钱财来路不明,而且连个人身世也乌七八糟弄不拎清!
民众的此种心理很容易郁积而为一种普遍的社会不满,并通过某种方式宣泄情绪。笑话当然是一个途径,而戏曲、小说则是另外一种方式。京剧中有一出叫《老西嫖院》(又名《丑嫖院》),主要情节是山西太谷县曹老西以贩卖绸缎为业,侨寓洛阳三载,思念家乡,后遇一友,道及青楼之中有一名妓叫陈三两,遂携银钱以求欢会。鸨母要挟老西须出重金始得一亲芳泽。陈三两本系宦门闺秀,虽堕烟花却衣着朴素。老西乍见大感失望,但继而转念自己既已破钞,何妨传杯弄盏,缠绵永夜。席间,陈以正言规劝,老西后悔,许以不复作狎斜之游,遂欲辞去。不料鸨母贪财,回眸注盼,酥了半边的老西竟至与之苟合……此剧主人公之籍贯为晋中太谷县,该地是著名的山西票商根据地之一,故此,《丑嫖院》中的曹老西,显属山西巨富商贾的代表。通过舞台上的唱念做打,老西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京剧《打砂锅》一目,剧中有一山西卖砂锅小贩当街叫卖,老汉胡子林无意间撞翻其人的货架,以致砂锅大半粉碎。小贩情急,扭着胡老汉前往衙门告状。不料县官不分青红皂白,误以山西小贩为罪犯,严加拷掠,备极惨酷,重责之下,可怜的老西竟被杖毙于清河县署堂下……据说,剧中被撞碎的砂锅破例都用真锅作为道具。对此,戏剧史家齐如山在所著《国剧艺术汇考》中解释说:
这出戏,本来用不着真锅,所以用真锅的原故,是因为不满意山西人。北平在元、明、清三代,无论公款,商业钱财,进取归山西人掌握,这已经是招人嫉妒的事情。而开钱铺银号、印局子等人,又利息特高,办事又特别严刻,尤其招人不满,所以《大登殿》一戏,尚有“老西儿放印子,紧上加紧”一语,这乃是北平最流行的一句话,所以社会中人人管山西人叫做老西儿,贬词也。观众因为不满意山西人,而此卖砂锅的,正是山西人,所以打破他的砂锅,观众人人高兴,打的越碎越响,则观众越起劲,这就是要用真砂锅的主要原因。
“老西儿放印子,紧上加紧”,这在江南一带也相当有名。记叙苏州岁时风土的《吴郡岁华纪丽》一书,也有“印子钱”一条,曰:“西客放债,利息五分,逐日抽价,小印戳记,名印子钱。”在当时,江南一带徽商等开设的典铺一般是一分五厘至二分起息(最高也不过三分),相比之下,老西的放债实为高利贷盘剥,故而袁景澜的《吴俗讽喻诗》曰:
一母钱偿十数子,放债钱行闹如市,汾州人作巧生涯,盘剥贫民利息奢,收钱小印记无算,料理将清券重换,到手刚留券之半,衣裳典质久已空,卖儿鬻女难弥缝,老拳毒手交相攻,西人则富南人穷,黄标紫标堆青铜,利薮怨府存其中。
汾州府辖县中也包括著名的平遥县,在清代此处也是晋商的大本营之一。诗中明确指出,高利贷既是山西人大发横财的利薮,又是他们招尤惹祸的怨府。
现代人常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在古人的经典表述中则作“饱暖思淫欲”。的确,作为男人的商人大凡有了钱,便易滋长骄惰浮糜之风习,满脑子想着刺激的狎邪之游,或是包上个把二奶、三奶之类的享受享受。与老西相似,在《
笑林广记》中,老陕也被狠狠地嘲笑了一把:
有一贩磁器客人,在院中嫖,流连忘返,把一船磁器,全花在院中,甚至流落娼家,暂住草房。
又一贩骡子陕客,亦在此处来嫖,把几十匹骡子,也花在此处,竟至不能还家。鸨儿见其财尽,欲逐之。老陕大怒说:“咱的几十匹骡子,都赶进去了,你要撵咱!?”
二人吵闹不休……
磁器客一闻此言,出草房大声呼曰:“老陕大哥,你把几十匹骡子赶了进去,千万不可碰碎了我的一船磁器家伙!”
这个笑话如果改编成小品,其喜剧效果大概不会亚于赵本山、黄宏等人的谑浪诙谐。我们不妨据此设计一下场景:一间简陋的茅草房,内有土炕一个(其上或许还可摆上瓶把烧刀子),主人公便可粉墨登场。在小品中,人们几乎可以听得到磁器客人(通常是江西人)与贩骡陕客的南腔北调,数十匹牲口骡子的嘶鸣以及鸨母的疾言厉色,或许还夹杂着妓女夸张的呻吟、骡子蹶踢碎磁器的背景声响——起初,来自五湖四海的这对难兄难弟“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在窑子里日夜欢歌而花费不赀,相当于先后分别将自己带来的一船磁器和几十匹骡子“赶”进妓院,或者说是因颠鸾倒凤“赶”进了众所周知的地方。“酒醒处,残阳乱鸦”,到了血本无归的关头,才猛然记起自己出门的正事,方始心疼起先前的货物买卖来。至此,昔日嫖宿情浓的商客内心五味杂陈:财大气粗时的花好月圆,囊空如洗后的世态炎凉,蓦然回首,刹那的欢愉毕竟不如大把的银子来得实在,所以历经风霜的磁器客人才会急吼吼地从草房间蹿出大叫大嚷,下意识地让惯走江湖的老陕大哥千万小心,不要因性急而碰碎了存放于妓院或是某处(假定它们都还原样置放着)的那一船磁器家伙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