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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遇]我和精神病人
作者:汾阳世子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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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大侠也有泪
       我的个子不高,可是遗传得好,我的运动素质还不错,尤其是体操、短跑。玩儿过一阵高低杠,不过后来一次从高杠换低杠时掉下来,摔了个骶骨裂,歇了好些天,从此再也不碰了。荒废了也罢,那是个没用的东西。短跑就不一样啦,在必要时可以救命的。我的最好成绩是在区运动会上拿的百米第三名,不过我相信我实际上跑得最快的一次是在医院里。
       那时,我正在内科。有一个女病人因为糖尿病住院了。她30多岁,长得也挺顺眼,平时性格挺温柔的。可那几天她好像是跟她老公还是男朋友吵架,生活不规律,没按时治疗,结果弄了个低血糖反应。本来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一般人也就头晕眼花,浑身没劲,最多也就晕倒。可有那么极少数人的低血糖反应是精神病表现。这个极小的几率让这个病人赶上了,换句话说是让我赶上了。
       本来还没到上班时间,什么都好好的,突然这个病人从病房里拿着扫帚跑出来。追打一个护士。我们一看吓了一跳,开始还以为是有什么争执。另一个护士和一个病人上去抢扫把。我还慢慢悠悠地问那个护士怎么了,她慌慌张张地说:“你快点叫护士长,我去借电棍(注:一般这类事情要经过护士长同意,必要时使用有伤害手段,如电棍)。”我一听护士要去借电棍,知道事情不妙,在楼道里大叫护士长。这下坏了,一下子就引起那个病人注意了。她拿着扫帚就来追我,我撒腿就跑。幸亏医院的病房是一个矩形,楼道组成一大圈,我可以绕着圈跑。那个病人跑得还挺快,老像要追上我一样。我拼命地跑,嘴里喊:“快躲开,叫护士长!”一转眼,第一圈就跑完了。病人都躲到病房里了,医护人员还没到上班时间,有的去吃早饭了。有一个值班小护士揪了一下那个病人,一下就被摔开了。她就认准我了。我一边跑一边想怎么办呀?快跑完第二圈时我回头看见一个护士长拿着注射器冲上来,可我们跑得太快了。
       40多的护士长追不上。我脑子里闪过跑慢点,让护士长追上来给她打一针。可稍一放慢脚步,那病人就追上了。当时的情景可能具备英雄素质的人就会停下来忍痛让病人打几下,这样护士长就可以追上打针,可我与英雄的距离实在太远了,想一想邱少云同志是何等的壮烈,可我脑子里闪都没闪过他老人家,只是怕扫帚打,有趣的是当时我居然想起三毛的散文中有一个情节,写她小时候被一只公牛追,她拼命跑了很远,那只公牛还是在她后面,牛犄角老像顶在她的裙子边儿。
       我那时想三毛写得真对,我就老觉得扫帚擦我后脑勺的边儿。我一边嘀咕是扫帚把打在我身上疼,还是扫帚梢打在我身上疼,一边拼命地跑。幸亏我地形熟,跑得快,又跑了不知几圈,把那个病人甩开了一点,趁她还没拐过来跑上了后楼梯。我藏在二楼拐角,看着她“噌”地冲过去,心里一阵高兴,“嘿!真傻,还按原路追我哪。”我赶快跑到外科叫男大夫去了。叫了两个男大夫赶到外科,发现改成病人跑,护士长追了,病人手里换成了拖布。
       两个小护士守着楼梯,不让病人过。那两个男大夫冲上去拦住病人,护士长追上来隔着裤子给她打了一针安定。她又挣扎了好一会,才没有力气了。我后来发现我听诊器都跑丢了,不知道掉在哪儿了,又回去找。我当时一边走一边想,我要真是程灵素就好了,不用让人追得跑,只要拿出一颗醍醐香给她面前晃一晃,她就醉倒了。不过后来那病人挺好,还送了我一盆盆景,说吓着我了。我又为自己想给她用醍醐香的念头不好意思了。
       这件事过去以后,主任表扬我机智,不惊慌,可外科的人偏说我是哭着跑进去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后来医院里都传说我一边跑,一边哭。当时因为“刀砍斧剁”的事还有人叫我“小大侠”,我自己知道我这个胆儿,离英雄大侠差太远了。那阵子我正复习《笑傲江湖》,还有一本叫《石纹神剑》,记不清是谁写的了,反正脑子里经常幻想自己某一天早晨醒来就武功高强,特别是剑术,胳膊一挥,就是手中无剑,也能用剑气伤人的境地。我自己偷偷地想,想当大侠有什么用,让一个30多岁的妇女,还低血糖,拿着扫帚追得一边跑,一边哭,真丢人!
       想来想去,还是精神病人厉害,想打谁打谁,大侠有江湖道义哩。这个女病人看起来挺普通,发起病来可真不普通。不禁暗暗感慨了好一阵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不过是小菜一碟,真厉害的在后边哩。
       2.我加入了黑社会
       看过《大侠也有泪》的人可能知道我是怎么落下的怕精神病人的病根儿。这回我来到了他们的老窝——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实习我更是提高了警惕。先熟悉地形,一旦有危险,有把握化险为夷就当英雄,没把握就脚底抹油,我好歹跑得还不慢。可是精神病院的地形太复杂了。他们设计时的第一要求就是不许逃跑。窗户都有铁栏杆,大门全是一道道锁,医生病人都锁在一起。只有组长才有钥匙。跑估计是没希望了,真有危险就只有当英雄一条路了。我还给分在了男病区,最危险的地方!我心里有些不情愿,不过又不好意思不去。转念一想,不都说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吗,去就去吧!
       到了男病区我负责管一个精神分裂病人和一个抑郁症病人。那个抑郁症的很好办,每天都很安静,闷头在窗前哭哭啼啼的。那个精神分裂的就麻烦了。他毛病出在毫无疑问地认为自己是黑社会的,而且坐第二把交椅。理由是自己的背心背后印着“2”。他的车间主任背后号是“6”,自然位置没他高,可居然敢训他,他拿刀子要杀人家,说是清理门户。他还声称他威力无比,在北京一抬手,说“起”,比萨斜塔就直了,让我们不信去看看。我一开始觉得很有意思,直到有一天他说怎么看我怎么像他同事小胡。
       这下我可毛了。我暗暗嘀咕,不知这小胡是他的仇人还是朋友,要是朋友还好,要是仇人可就完了!我盼着他忘了这回事,可他过了几天还说我像小胡。我可真有点害怕了。我假装问病史,问他老婆知不知道小胡是谁,他说不知道。我更毛了,要是好朋友,他肯定老提呀。我又设法套这个病人的话儿。我问小胡是不是黑社会的,他说是。我想这下是彻底完了!他要是认为自己是黑社会的老二,其他人差不多都是他手下了,我万一不听他的,非让他吃个药什么的,他肯定认为我犯上了。
       他敢拿刀子杀他车间主任,估计也有拿椅子砸我的胆儿。我嘱咐护士不要让他藏水果刀什么的,可这心天天都提着。我开始想办法了。想来想去,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摸清他的思路。按他的逻辑,背心背后的号是标志,那借一个背心,背后是“1”我不就是黑老大了么!有了方案我心里踏实了一半。我大姐是班里的生活委员,我们班男生打篮球的衣服都在她手里,这应该不是问题。衣服顺利借到手,是草绿色的大跨栏背心,我穿上跟女生的背心裙似的。为了生命安全,也顾不得难看了。我把背心裙套在衬衫和裤子外面,再套上个白大褂。出办公室就穿白大褂,医院规定不能违反。进了办公室就穿背心。
       我的目的其实就是那天让那个病人看见我背心上的号是“1”就行了。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在医院里有一个习惯,严格地说是保护措施,一定要面对病人,以免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遭受袭击。为了安全,我把背心调过来,让“1”号在前面。查完房,回了办公室,我就把白大褂敞开怀,让护士把病人叫来,自己背着手,充分让“1”暴露出来,信心十足地等着当黑老大。
       病人终于来了!开始他老心不在焉的,眼神明显地看出心思没在我身上。我使劲地腆肚子,还站起来,在他身边走了一圈,他终于注意到我的肚子啦!他直勾勾地盯着我肚子,若有所思地问:“你是1号?”我很得意地说:“对!1号!”他没说什么,眼光迷离了一下,转身走了。目的达到啦!我很满意我的机智,在黑老大至高无上的位置美了一会,脱了背心准备开始工作,可不知为什么,病人临走前迷离的眼神让我有点发怵。准确地形容那个眼神,应该说是猫扑食之前的眼神差不多。嗨!反正我是1号了,管他呢!问题解决了,我把这事忘脑后去了。
       
       医院里还有一个病人是躁狂症,所谓躁狂症是和抑郁症相反,干什么都精力充沛,每天快乐无比,只需要睡两三个小时就够了,也基本没什么暴力倾向。这个病人很有意思,他自己老想当官儿,又当不上,进了医院倒过了官儿瘾。医生派他当病房监督员。他说不想出去了,想一直当监督员,负责得很。病人谁吃东西啦,谁藏火柴准备抽烟啦,他都如实汇报。还有一次夜里两点钟把病人都叫起来擦玻璃。后来他又觉得护士他也有责任监督,每天不睡觉就盯着值班护士谁不负责任睡觉了,第二天汇报给主任。
       不过我可是感激这个病人。原来黑老二看见我肚子上的“1”号,回去就跟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住进来吗?”
       “怎么啦?”躁狂问。
       “告诉你吧,我根本没病,我是来卧底的!这里有一个女人是黑社会的。扮成大夫,我们老大派我来盯梢。”
       躁狂说:“怎么啦,她从黑社会跑出来啦?”
       黑老二回答:“不是,她是另一个组织的。我们是蓝色支队,她们是绿色支队,想夺我们的地盘儿,还想把我关起来瓦解领导队伍。幸亏我将计就计。我要把这个消息传给我们老大,你是监督员,能不能照顾我一下,让我老婆给传个纸条。”
       黑老二还给了躁狂一袋苹果,作为贿赂。
       幸亏躁狂机灵,收下了苹果,认为立功升官的机会到了,拿着苹果到办公室来汇报,还表白自己清廉,不腐败,苹果也上交了,请求管理更多病人。
       我一听魂都吓飞了!原来背心的颜色没对上!我成他老大的对手了!科里的大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是我自己作的。我怕得要命,他们说没关系,多给点药就行了。我还是怕。我觉得我都快得精神病了。
       这件事在我们班传开了。我们班有一个男生——老酱头挺身而出,主动找到我说:“我跟你换病区吧,我不怕黑老二!”
       我当时感激得都想给他跪下磕两个响头。老酱头真是个好人哪!别看平时其貌不扬,个也不高,还有点女里女气的,学习也不好,关键时刻就知道谁是英雄啦!我虽然不是美人儿也有英雄救,感觉真好呀!我慷慨地请老酱头去吃了一顿火锅。虽然他狠狠吃了我一顿,但我一点都不恨——人家可是救命之恩哪!老酱头所在的病区是女病区,那里就是有女黑老大,我也可以勉强抵挡一下,毕竟都是女的嘛!等我欢天喜地地换到女病区,同学告诉我上当啦!
       3.他,就是白马王子!
       我也不知道白马王子什么样儿。动画片里是一个男的骑一匹白马。那匹马其实是个又像鸟又像犀牛的四不像。爱情故事里那一种,这么好那么好,估计全是胡思乱想,现实生活根本没有,反正别说人了,马我都没见过。胡思乱想谁不会,我还会胡思乱想我是个绝色美女,我比貂蝉西施还有知识呢!不过在精神病院实习以后,我算知道啦!原来白马王子就在我身边,就我同学老酱头!看过《我加入了黑社会》的朋友肯定知道我在精神病院遭遇黑社会老大威胁的事,幸好我同学老酱头英雄救美,我得以保住小命儿一条,顺利转移到安全地带,心里对老酱头的感激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到了女病区,还没等我叨念老酱头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们同学就跟我说:“你是老酱头的救命恩人哪!”
       我很奇怪:“难道这边也有黑老大?”
       “不是,他一病人钟情妄想!天天念叨老酱头是白马王子。”
       听完这话,我放心了,我是女的,她总不能马上变成同性恋。这不是问题。
       我们同学说:“不跟你说了,你自己会知道的。”
       第二天早晨,我开始查房。我们同学指着一个女病人说:“这就是3号病人,叫小翠儿,那不正发骚嘛。”(说明:这里一点贬意没有。我们班女生管化妆一律叫“发骚”,“不够骚”就是化得不够漂亮的意思,“骚大发了”就是化得太浓的意思。早晨,经常会有某个女生撩开另一个女生的帘子,美滋滋地问:“哎!看我骚得怎么样?”)
       我一看这病人长得一般,手里正拿一面小镜子专心致志地描眉画眼儿。我从一号病房开始查起,过一会儿才能过来,够她精心打扮的了。估计这是每天迎接老酱头的必修课。这衰人有人喜欢他还不好,居然宁愿受黑老大威胁。我翻来覆去想:估计还是老酱头真心想帮我,我不能这么想人家,我应该感谢人家救命之恩。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进病房,从一号开始查房,却用余光观察小翠儿。见她抿着嘴偷偷地笑,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面部表情极为柔和,低着头看表。我觉得妈妈看着刚出生的婴儿熟睡也就这表情了。看来是沉浸在甜蜜中了。等查到小翠儿时,我说:“小翠儿,从今天起我来负责你的病情,我姓程。来,先量量血压。”
       小翠儿愣了几十秒说:“什么?你给我量血压?蒋大夫呢?”
       “调走了,调到6区了。”
       “不——!”小翠儿声嘶力竭地叫道,“你,你,你把蒋大夫弄到哪里去了?”
       我吓了一跳,然后机械地回答:“6区,他自愿的。”
       “撒谎!我蒋哥哥是舍不得离开我的,肯定是你们干的,你们这些人,黑心的人。”
       “我去找李主任。”小翠儿一边下地穿鞋,一边自言自语,“蒋哥哥,蒋哥哥,你不要着急,我一定找李主任,让你早日回到我身边……你是我的白马王子,心上人,我一定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慌慌张张跑出去了。
       “嘿!蒋哥哥?”我心里暗自发笑。
       从第二天起,小翠儿开始恨我了。
       李主任已经告诉她老酱头是自己要求调走的,于是小翠儿开始对我横眉冷对,翻白眼儿看我,还拒绝量血压。不量就不量。我在医嘱上写:“病人情绪波动,严密注意自杀倾向”。这事就放在一边了。可过了三天,小翠儿对我忽然极度热情,简直和前两天天壤之别,还说她们家有什么亲戚有门路,可以让我走后门儿。又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偏要给我介绍一个,夸了那人半天。你说精神病人夸的人我能信嘛,估计不是精神病也差不了多远。我虽然挺奇怪她的转变,不过精神病嘛,当然有毛病,对我好比不好强。
       又过了两天,小翠儿看我没反应,开始设法跟我交心。这一表白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精神病人的思维也都是有逻辑的,只是逻辑有点怪。小翠儿说她这几天来一直在思考几个问题:
       1.老酱头是不是爱她?答案是:爱!
       2.爱她为什么要离开她?
       3.为什么还让一个女大夫来替换他?
       三个问题都想通了,所以对我的态度也就好了。我很好奇,就问她为什么认为老酱头爱她。她说老酱头每天都给她量血压。(天!这是规定呀!)
       我说:“我们大夫给每个病人都量呀。”
       “那不一样,他给我量得准,听得认真。”这是小翠儿的理论。
       我还不死心:“你怎么知道?”
       小翠儿扭捏地抿嘴一笑:“反正,我知道。”
       我明白了,小翠儿的毛病就出在这儿。我接着问第二个问题:“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要离开你?”
       “他想考验我。男人都这样儿,你没谈过恋爱吧?等你谈了你就知道了。他们都想考验女的。蒋哥哥就是,他肯定是想看看他不在我身边时,我是不是还想他,还念着他。他是让您监督我吧?”
       我险些晕倒!原来如此。我是老酱头派来监督她的,所以她得对我好。我要是说她坏话,这事儿就黄了。有道理呀。那第三个问题呢?
       “为什么得是女的呢?”
       “程大夫,你可真傻。要是一个男人每天围着我,蒋哥哥能不吃醋吗?他多么爱我呀!这也是证明。男人都这样,你不懂。”小翠儿一边担忧我的无知,一边给我解释。我彻底明白了!
       从此以后我的好日子结束了。我开始每日受小翠儿肉麻之酷刑折磨。在她眼里,老酱头是白马王子、梦中情人,既有阳刚之美,又有女性之温柔,集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于一身。她为了证明纵然蒋哥哥不在身边,她的思念也如滔滔江水,就围着我每天诉说衷肠。你知道怎么不用利器杀人吗?知道怎么杀人不犯法吗?知道什么刑罚最残忍吗?肉麻死你!从第二天起我开始心疼老酱头吃我的火锅,从第三天起我开始思念黑老大,第四天我情愿痛痛快快地死去。早晨我刚一听见“蒋哥哥”三个字,就发疯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男病区,冲进办公室。我说:“老酱头,求求你,我们换回来吧,我情愿受黑老大威胁!”老酱头后退几步,双手抱住暖气管子毅然决然地说:“妄想!我死也不换!”一脸的视死如归。
       
       完了!我真上当了。老酱头是不肯再入虎穴了。原来是美人救英雄了!为了将损失减小到最小程度,我坚持让老酱头请我吃火锅。吃饭时我由衷地说:
       “老酱头,甭说,咱俩同学好几年了,我还真没发现你有这么多优点。”
       老酱头说:“别说你了,我妈都没发现。”
       怎么办呢?日子还得过呀,我怎么才能死里逃生呢?
       4.第一封情书
       看过《他,就是白马王子!》的朋友肯定还记得我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不自愿地美人救了英雄。老酱头用一顿火锅堵住我的嘴后,我又回到了小翠儿的怀抱,倾听小翠儿的诉说。如果小翠儿文化水平高点也就罢了,吟吟李商隐的诗,背背李清照的词,哪怕歌词也行,我还能借鉴借鉴,以备将来之需。可小翠儿就一初中毕业的售货员,每天除了赤裸裸的肉麻还是肉麻。每天听着她“蒋哥哥,在我心窝里”之类的话,弄得我鸡皮疙瘩一身一身地起。连吃饭的胃口都给倒了。我要是一大胖子还真省吃减肥药了,可惜我一把骨头,没什么便宜可贪。躲是躲不过去了,日子还是得过,我必须得想个法子让小翠儿闭嘴。
       法子有了!我跟小翠儿说:“你每天跟我说这么多我也记不住,你不如给他写信吧。那样我直接交给他就行了。”小翠儿一听,有道理,匆忙回去写信了。我很为自己的智谋而得意。可是问题又来了。小翠儿写完天天让我看,还催着我问交给老酱头没有,他怎么回的话。这倒是个烦人的问题。可我又不想说你是精神病,别胡闹了,这样其实对病人没什么好处,而且我就不能摸清她思想变化了,小翠儿也死活不信,认为这才叫考验!于是我又想了个法子。我说:“小翠儿你文化水平不高呀。蒋大夫是个文化人,肯定喜欢有文化的人。你光是干巴巴的爱呀爱呀的多没水平呀。你多谈谈你的思想、你的经历、你的病情,好好琢磨几天,写长一点。”病情小翠儿是坚决不承认,死活认为这是上天为了安排她和老酱头见面安排的,是缘分。思想就是爱呀爱,经历是小翠儿没想到的。小翠儿说以前的事想着就恨,就难受,还问我写成什么样才算有文化。这可难住我了。我从来也没写过情书,怎么写才算有文化呢?最后我绞尽脑汁想出来两句我迄今为止能说出来的最有文化的话。我说你可以这么写那些痛苦的事:“往事有如融化的蜡烛,流着滚烫的眼泪凝结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却是一阵灼痛。如今再揭开尘封的记忆,拿着火把去温暖已冷却的伤痕,它,消失了,心,却又滴血了……”小翠儿眨巴眨巴眼睛没听懂。
       我又解释说:“就是用蜡烛油子形容血,烫完火辣辣的疼,明白吗?”小翠儿如获至宝,非要记下来,我只有笔没有纸,小翠儿居然掏出一块儿卫生纸,把我的话记在了卫生纸上拿走了。两天以后,小翠儿拿了一封厚厚的信找我来了。我很好奇,不知我那段话写上没有。我拿着信去找老酱头。进了医生值班室的门,老酱头正在睡觉。我大声说:“小翠儿来啦!”老酱头一个鲤鱼打挺从上床直接往下就跳,床栏杆挡了一下,一个趔趄就想顺势往床底下钻,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大家一听情书里面还有我的心血都来神了,非要看看。老酱头把信拆开。多数还是干巴巴的肉麻,像流水账一样,写了写怎么长大的。找到啦。小翠儿写道:没有你的日子里……(加我的原话)然后加了一句:“血不是真流血,是蜡烛油子。”我越想越有意思。这可以算我的第一封情书吧。我应该有个原稿。于是,我找到小翠儿,把那块卫生纸要了过来。小翠儿问我老酱头什么反应。
       我说:“他说让你多看看书,提高文学素养。”
       小翠儿很认真地问:“什么书?您平时都看什么书?”
       我第一反应是金庸。不过我转念一想,万一她喜欢上武打,想跟我以武会友就糟了。琼瑶吧又怕加重小翠儿的病情。干脆王朔吧!小翠儿要能用王朔的方式肉麻那还可以听听。于是我推荐了王朔。
       过了几天一个护士问我:“你给小翠儿吃什么药了,怎么开始看书了?我今天听见她在那儿朗读:‘我在你这岁数时,你还是液体哩!……’”我和大家坦白了我这一阵子都忙什么了。他们很吃惊,说:“你怎么能让病人牵着走啊?”
       我说:“没有啊,是我牵着她走啊。”
       “别管谁牵谁,反正你们俩牵上手了。”
       对呀!我怎么和精神病人牵上手啦!我别是也有毛病了吧!这么一想,我比被黑老大追杀还害怕。我偷偷找到老专家李主任,把情况一说,他哈哈大笑,还夸我,说我对人behavior和motivation之间的关系有特殊的洞察推理能力,是学心理学的好材料。我说我已经起了外心了。他高兴地把我推荐到美国的一所学校。于是我来到美国学心理学了,也才有了我和大家在网上相识的日子。
       前两天朋友看了我在网上的文章说:“你写文章怎么这样啊!你要写情书是什么样啊?”我拿出那块珍藏已久的卫生纸给她深沉地念道:没有你的日子是痛苦的……往事有如融化的蜡烛,流着滚烫的眼泪凝结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却是一阵灼痛。如今再揭开尘封的记忆,拿着火把去温暖已冷却的伤痕,它,消失了,心,却又滴血了……不过不是真流血,是蜡烛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