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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学不会的说话
作者:曹国选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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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些人告诫我:人生在世,要学会说话。真话不一定真说,假话不一定不说,丑话笑话不能乱说,痞话不妨随便说说。究竟如何说话,又有人教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我偏偏长着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脑壳,一辈子似乎学不会说话,结果真的吃了不会说话的亏。
       一句真话,差点儿误了我的前途
       1973年2月,我高中毕业后回乡当了生产队保管员兼记工员。
       那一年,寒露风来得早,正抽穗扬花的晚稻受到了极大的损失,收割时几乎没有了什么收成。生产队政治指导员召开队委会研究,决定没有必要全面收割了,只将稻穗捡回来就行了。捡稻穗不按田亩数量、而按稻穗数量计算工分,两斤稻穗一分工。
       出工的钟声还没有敲响,生产队的全劳力、半劳力全都下田挣工分去了。
       下午我收秤时发现,政治指导员一家捡的稻穗最少,连基本工分也没有拿到。
       晚上,政治指导员托人把我叫过去,说按稻穗数量不合理,还是要按田亩数量计算工分。我当时愣了,中午做的决定晚上就改,比朝令夕改有过之无不及。这么一改,那稻穗捡得多的岂不是明显吃亏了?我表示不同意。没想到他二话没说便大发雷霆,说是你怎么连党的话也不听,还想不想当干部!当时我也是年轻气盛,说你一个人就代表党了?这样不坚持党性原则的干部,当不当没关系,反正也是你一句话。政治指导员就恶狠狠地说:呵!看你国选嘴硬,你就是有飞天的本事,老子也要打断你的翅膀!……
       我正要“回敬”政治指导员,脸上却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计耳刮子。浑身发抖的父亲把我拉向一旁说:蠢崽!你胳臂拧得过大腿?去,给政治指导员大哥赔个不是。我甩开父亲的手,气急败坏地跑回家。
       母亲听我一诉说,觉得我说的在理,她的火暴脾气也上来了。她仗着曾经是政治指导员的奶娘的名分,说话也是无遮无掩的:他是政治指导员,是“地头蛇”,能够一手遮天,我家可不是地主富农,我满崽没有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看他打得死、吃得完!
       父亲顿时用手捂住母亲的嘴,说隔墙有耳,眼下就是这么个世道,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不能点灯。转眼对我说:蠢崽呀!你刚高中毕业,前途命运掌握在他手里,忍得一时之气,免去百日之忧呢。又说母亲道:你也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他的心肠怎么样你还不清楚?
       父母亲的话我听懂了。
       那还是1972年的事。一天早晨,社员们听到出工的钟声,便带着《毛主席语录》和劳动工具赶到生产队的公厅屋里进行“早请示”,政治指导员领着社员们手舞红宝书,口称“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时,隐听到有人在轻声说:是要身体健康,不然就会接不到班的。
       那时候讲这样的话不是明显的反党言论吗?政治指导员当即决定推迟出工,采取人人过关的办法,查出这话是初中刚毕业的毛伢崽随口说的。这还得了!政治指导员立刻命令民兵将毛伢崽捆绑起来,当众新账旧账一起算,说他这个土匪崽子,反对林副统帅就是反对毛主席,就是反党!逼着他戴上高帽子,敲着烂铜锣,白天游洞,晚上挨批斗。
       好在不久果然传来林彪叛党叛国、摔死在温都尔汗的消息,这场风波才算烟消云散,毛伢崽才算逃过一劫。
       当然,我这事与毛伢崽那事性质完全不一样。他出身“五类分子”家庭,说的又是“政治错误”的话。我家是真正的雇农成分,讲的也是“公”理。
       没想到正因为那句讲“公”理的话,我被恶毒的“地头蛇”咬断翅膀不算,还差点儿踩进了泥潭里。当着的生产队干部自然靠边了;高中毕业时填好的《入党志愿书》,被锁进了刚升为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政治指导员办公抽屉里;1995、1996连续两年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根本没有我的份;两次征兵体检合格,却被“政审”刷下来。好在公社“革委会”管文教的副主任到我们大队蹲点发现了我,调查了我及我的家庭情况,提交“革委会”研究决定,调我当了公社文化辅导员,我才摆脱了“地头蛇”的迫害。
       我走上社会后,第一次尝到了说真话的苦头。
       一句假话,差点儿也误了我的前途
       又征兵了,尽管又有人告我“十大罪状”,好在公社“革委会”把了关,我于1976年2月坐上闷罐列车驶向乌鲁木齐,进入了解放军大学校。下连队不久,我们几个操着“红薯”普通话、经常在“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大小会议上显山露水的新兵,被分配当了文书、通讯员和炊事员,我却单枪匹马上了团部所在地妖魔山,做上了喂猪和看守菜窖的活儿。当时心里很不舒服,指导员发现后,找我进行促膝谈心,说话中流露出殷切希望。又听老兵说:被分配做这些工作的新兵,基本上是组织上看中的对象,进行锻炼考验、重点培养,将来必定有出息。
       我抱着“有出息”的信念,坚守着特殊的战斗岗位,克服冰雪、风沙和孤独带来的困难,尽职尽责地工作。孤独给我创造了文学艺术创作的难得条件,深藏心中的文艺种子发芽了,工作之余,我坚持学习,坚持创作,还特意画了一幅毛主席像挂在“斗室”正面墙上,当作我“家”的唯一亲人。
       连长、指导员及其家属都住在团部附近,两位首长经常光临“寒舍”。连长有时没有时间下山买菜,找我拿点冰冻的白菜萝卜猪羊肉什么的解决家里用餐危机。指导员倒是一来就钻进“斗室”,问寒问暖、问长问短。
       一次,指导员走进“斗室”,站在毛主席像前凝视了很久,随后大加夸赞,说我是难得的“德才兼备”的人才,还有艺术细胞。转眼间像是无意中问道:听说连长经常来拿菜?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得毫无思想准备的我,身上的神经根根抽动了,老家政治指导员的狰狞面孔也顿时浮现在眼前。我慌慌张张地矢口否认:没……没有。指导员就说:不必紧张,我也是随便问问。其实,谁拿点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他是首长,你是战士,也为难。我还是一口咬定:没有,真没有!请首长相信我。指导员虽然没有严肃批评我,那些话的分量却字字千斤。他说:国选同志呀!你出身好,根子正,有文化,是一棵不错的苗子。可说话要注意政治立场,办事要坚持党性原则,千万不能讲假话、办糊涂事。有人都看见了,报告了,你经常帮别人送这送那,你还帮人打圆场、欺骗组织,那就不合适了。你好好想想,对得起培养你的组织吗?对得起关心你的首长吗?对得起寄予你希望的父母吗?
       望着指导员撒手离去的背影,我脑海里还在波浪翻腾,意识到又掉进了“冰窖”里。好在没见连队起什么风波,我心里才慢慢平静了。
       这年10月,粉碎了“四人帮”,第二年便恢复了高考,我心中的“大学梦”便又浮现了。我找到特别关心我的指导员,提出参加高考的申请,指导员却安慰我说:警卫部队有严格的规定,都想考大学去,谁来保卫首长安全?警卫战士更应该听党的话,讲纪律,顾大局,服从组织安排。有机会时,我们推荐你去就是。
       然而,似乎警卫部队一直没有过这样的机会。
       见部队难以实现“大学梦”,我产生了复员的想法。早回家,兴许还能赶上“大学”的班车,等到几年后退伍,像我们这类“畸形”的高中生,还拿什么本钱去与层出不穷的新生代驰骋考场比拼呢?特别是从一封封家书中得知,一个个成绩一般的同学都陆陆续续进入了大学,我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更气人的是,曾经山盟海誓的女友远走高飞后,音信全无,像是在人间蒸发了。我真希望飞到考场,夺个大学通知书让她瞧瞧。然而,身不由己,岂能奈何!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全国人民摆脱了“左”倾思想的桎梏,“文化大革命”破坏的文化也与经济一样开始复苏。1979年,中央军委下文,要求“政治干部要学会抓军事工作,军事干部也要学会做政治工作”。与此同时,从军区《战胜报》看到“纪念建国30周年”的文学征文通知,我抓住这一难得的时机和主题,将刻骨铭心的人生片段和激情描绘出来,写成文学作品。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处女作短篇小说《破心谜》、诗歌《侦察健儿练武忙》分别被选入了乌鲁木齐部队文化部编辑出版的小说集《皑皑的雪山》和诗歌集《边防诗抄》中。
       
       谁知因为塑造的“高大全”主人翁形象是“连长”而不是“指导员”,作品像是抬高了连长而贬低了指导员。一位战友悄悄告诉我:你闯大祸了!说他听见指导员大发雷霆,斥责那篇小说没有一句真话、实话,还上纲上线、"帽子"一大堆呢。我说早有心理准备,同时也相信指导员是有水平的首长,不会对号入座,将文学的真实当成连队的真实。况且指导员这次破天荒没有找我谈心,而且还在大会小会表扬我的学习精神呢。
       我的作品在《战胜报》受到了高度评价,听说军区政治部文化部都派人来了调查,想留我在部队搞专业创作。然而到第二年,我得到的还是退伍的消息。
       离开部队前,我才从一位同时转业的首长嘴中得知,那次来考察,指导员倒没有讲小说的好坏,主要向组织上反映了我政治立场不稳,阶级觉悟不高,思想品德不好,原则纪律不强。主要事实就是拿连队的物质送人情,讲假话欺骗组织,还有随意乱画毛主席像,贬低伟大领袖。可谓十恶不赦,够得上坐牢杀头了。
       真是怪哉!一句假话,加上一篇并非假话的“假”话,竟然也影响了我的前途。
       党风政风肃然,还是不要“学”说话
       1980年冬退伍后,我的悲观情绪到了极点。尽管当时还有几个从其他部队退伍回来的、原来学习成绩也不错的高中同学多次来约我参加当年的高考碰运气,我却没有了这个勇气。尽管这些“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同学,不少也拼命考上了中专之类的学校,我为他们祝福,但自己仍然没有动心。我想: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也许笔杆子、枪杆子堵塞了,锄杆子还留有一线希望。于是,我决定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还担任了大队团支部书记,摆出一副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架势。
       然而到1983年初,郴州地区从农村基层干部中招考区社干部,我不仅以高分被录取,而且经过干部学校培训后,还被分配到县委组织部干部组工作。组织部干部工作在人们心目中显得神秘莫测,好心的领导和长辈经常侧面敲打我,要学会说话。整整十年的经验教训也让我“成熟”了一些,少说话、多做事成了我的座右铭。
       在组织部工作时期,正是我国改革开放向前推进、国民经济开始突飞猛进的大好时机,计划经济体制开始向市场经济体制转轨。政治体制、组织人事制度改革也在稳步推进,县委、人大、政府换届逐步推行了差额选举,政协换届实行了民主协商制,所有干部提拔任用逐步完善了民主推荐与组织提名相结合的制度,只是县委常委会议研究干部还没有推行票决制。在一次研究干部任用时,常委们对其中一名拟任重要职务的领导干部发生了争议,县委书记突然点我这个列席会议做记录的一般干部谈考察情况,而且特别强调要“实事求是”。我当时受宠若惊,又像被鬼迷了心窍,便把考察那位干部的真实情况毫无保留地汇报了。汇报完后我偷偷抬起头来,发现县委书记的脸上有些难以琢磨的难堪。我心里顿时浮出两个字:完了!
       尽管县委书记根据多数常委的意见作出了任命决定,我还是几天几夜没有睡安稳,经常被“调出组织部门”的噩梦惊醒。醒后又想抽自己的嘴巴,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易!怎么就学不会说话呢?!
       可做梦也没想到,一月后我不但被提拔担任了县委组织员,而且列席县委常委会议时,总得准备发言。
       1995年郴州撤地建市,第一次公开选拔处级领导干部,我斗胆投入了这次干部人事制度的潮流。经过笔试、面试、民主评议与推荐、组织考察等严格程序,我进入了“市旅游局长”职位的第3名,虽然没有被提拔任用,一年后还是被调入市环保局担任了办公室主任。
       这顶“乌纱帽”一戴就是十年,其间我经常自嘲道:看来我走上社会时当的是生产队保管员,在岗的最后时段还是扮演“保管员”的角色,也许比以前当保管员更麻烦。办公室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关系像蜘蛛网,涉及面又像天罗地网,尤其是干部职工的利益调整问题更容易“得罪人”,看来不学会说话办事真的不行了。然而,也许本性使然,也许年龄使然,我还是该说的话就说,该做的事就做,如此也批评过一些人,也就处理过一些事,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地得罪过一些人,也委屈过一些人,甚至与不少局领导的工作争论也是时有发生的事情。
       没想到的是,2006年市环保局组织推荐一名副处级干部,在未提名、也未圈定条件的前提下进行无记名投票,95%的干部职工写上了我的名字。尽管市委组织部考察结束后通气时,指出我存在“个性强,有时说话不注意场合和方式”,但我心知肚明、勤恳接受,工作方法是要讲究的。只是觉得年过半百了,脾气个性要改确实也难。而且经常问自己,当前政通人和、风清气正,只要做到诚实为人、据实说话、秉公办事,还有必要怕这怕那、防这防那,去违心地学说假话吗?看来,我这一辈子只能坚持一条原则——
       不“学”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