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短篇小说]去张城
作者:手 指

《收获》 2004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你应该去她那一趟。在一个回民饭店里,老鸟一边往嘴里塞牛肉一边用一种模糊不清的语调跟我说话,真的。他在后面加的这个真的让我觉得有点可笑,什么是真的?我问他。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说。算了吧,我跟他说,反正我是不想去了,没什么意思。什么有意思?老鸟瞪着眼睛说,不能因为没有意思你就不去做这件事情。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我觉得在生活中已经不再有值得一个人这么严肃的事情了,我跟他说,放松点吧,不去又不会死人。
       是这么一回事,我原来认识的一个女的,名字叫小艳。老鸟出差的时候在另外一个地方碰到了她,本来老鸟这次山差特别无聊,看到一个长得还可以的女人,并且还能通过我这么一层关系挂上钩,他立马就来劲了。老鸟和我谈这件事情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一个问题,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你要相信我,我只是和她说了会话,真的什么也没干。我说,干没干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个老鸟,我为什么要去相信或者不相信呢?即使你干了,干了就干了,我会因为你没干对你心怀感激么?这不可能嘛。老鸟终于吃饱了,他抹了抹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是那个女的让我给你带了句话。
       这个名字叫小艳的女人,据老鸟说她现在过得非常不好。她跟你说她过得不好么?我问老鸟。不是,老鸟说,是我自己感觉出来的。所有的人都过得不好呢。我跟老鸟说,你过得好么?他因为坐长途车而疲惫不堪的脸在我面前摇晃了一下。就是嘛,我接着说,大家都一个样子呢。可是她怀孕了啊。老鸟叫了起来,一个还没结婚的女人,突然有了孩子,作为制造者的一方,他用手指着我说,总该负点责任吧?
       那个下午老鸟终于把我给说服了,其实也不能算是说服,只是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他没完没了的哕嗦,我觉得他还没有从长途旅行的疲劳里恢复过来,他说的话我有一半听不懂,不知道他在这次出差里是受了打击还是受了启示。他说的话都有道理,但我不知道跟我有什么联系。但关键是他把什么都能跟我联系起来,比如小艳怀孕,小艳在千里之外怀孕我能起什么作用呢?但是,老鸟就认为我有责任,不知道是小艳告诉了他什么还是他自己意会到的。看样子要是我不承担这个责任,老鸟的后半生就跟我耗上了。我跟他说,好了好了,我去看她好了吧?老鸟说你这种态度,你应该感到内疚。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你应该感到内疚。那天下午他说了好多个应该,应该这个,应该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平时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就站得那么高地跟我讲话。
       晚上他又专门跑来我家一次,他一进门就不满地叫了起来,你怎么还有心情看碟啊?你还不快收拾东西?我说我不需要收拾东西,我是这么和他说的,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说,你这个人,真不知道怎么说你!电脑仍然开着,电影正演到紧要关头,我突然对他感到烦,我说,好了好了,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你不知道,他突然很大声地说了一句,坐到椅子上后他接着又重复了一遍,你不知道。他托在桌子上的手开始发抖,仿佛面对着一个已经长大成人却不成器的儿子。我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激动起来,是啊,我怎么能理解一个比我大整整十多岁的老男人的心理呢,我也犯不着去理解,所以我就没理他,接着看自己的电影。过了一会,老鸟平静了下来,他站在我的身后要把心掏出来似地说,手指啊。老鸟哭的声音都带出来了,我只好停下来,我觉得我要是再不停下来,老鸟非给我下跪不可。
       那天晚上我就一直被老鸟牵着鼻子走,他不停地跟我讲话,他甚至把他妻子未婚先孕的事都说了出来。当然,这些跟我毫无关系,但是因为他把自己的隐私告诉了我,我就只好听从他的建议去张城看小艳。我不知道这个逻辑是怎么建立的,但是我确实心悦诚服地答应了他。我看到老鸟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松了一口气。
       我要去张城。当天晚上王爱国给我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跟他说。他是我一个原来住在王城的名字叫张文的朋友的朋友,在一个中学当老师。因为一次意外,张文出了车祸,这个王爱国作为我朋友的朋友,显然要比我称职得多。在张文死后的第四天,他给我打来电话,他表现出来的伤心让我都有些不安起来,他说他从张文的电话簿上看到了我的名字,你还不知道吧?他问我。我说我不知道。张文是个单身汉,王爱国给他电话簿上的每一个人都打了电话。你们这些他的朋友,他跟我说,我得一个一个通知到。其实我跟我的朋友并不是很要好,大学毕业以后他去了王城,而我就呆在了这个城市,自此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不值得深交的人。我朋友已经死了两年多了,在这两年里,王爱国断断续续给我打了许多电话,后来两个人就熟识起来。不过,我倒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去张城?王爱国在那边大叫了起来,那你一定要来我家玩玩。他家所在的王城是去张城的必经之地,这样的邀请是情理之中,但关键是他的邀请是脱口而出,好像在心底里酝酿了好多年一样。我一下子就被他的情绪给感染了,也有些兴奋了起来,张城之行似乎有了点新的味道。我跟王爱国说,好吧好吧,我就先坐车去王城,然后从王城去张城。就这么决定了下来。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怎么亮透,我坐上了去王城的车,车上人很少,我把窗户玻璃打开,靠在椅背上,在朦胧的幻想中一觉睡到了目的地。
       王爱国骑着辆自行车站在火车站门外的广场等我,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他是个和老鸟年龄差不多大的老男人,这么一个男人居然推着辆自行车来接从远方来的朋友,稍稍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身体给我最强烈的印象就是肥大,我一看到他,就想起了动物园里的河马。他的脸有点扁,嘴巴阔大,全身所有的东西的宽度都几乎是我的两倍,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他身边的自行车。
       我感觉王爱国对我的到来是兴奋的,但他不是表现在紧紧地握住我的子,或者说一些热情幽默的话,而是急走几步,一只脚踏在自行车踏板上,一只脚在地上蹬了两蹬,跨上了自行车,然后他费力而满足地把头扭回来对我说,坐上来吧,我载你。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离我有段距离了,加上他说的是方言,我根本没听明白,怔怔地看着他,不,是望着他。他看我发愣,突然恍然大悟地改用蹩脚的普通话跟我说,这下我听明白了。我看着他那辆单薄(跟他相比)的自行车,不知道是不是该听他的话。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又从车上跳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雪白的毛巾,那条毛巾洗得太干净了,只有十七岁的少女才会用那么白那么干净的毛巾。他拿着那条毛巾用力地在后座上擦拭了好一会,一边朝着我笑一边把毛巾塞回口袋里说,好了,能坐了。他长长地小了口气,脸上还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我说,算了吧,咱们走着好了,看着他有些不高兴的表情,我又加了一句,都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了,屁股都坐疼了。说完我还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好像它真的已经疼得不行了似的,他看着我做完这些动作,说,也好。他说得有点无可奈何,好像不充分利用自行车浪费了很大的资源一样。
       我和王爱国走在王城的街道上,两句话我们就把全部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比起与张文的陌生来,我发现我和王爱国更陌生,谈论张文使我们变得更加沉默,但是除了谈论张文,我们又能谈论什么,这一点,我们似乎谁也没有想到。我们默默地走着,王爱国似乎一直在因为没能载着我走感到可惜,当然,他没有这样说,这是我像老鸟一样意会出来的。
       在一个没装红绿灯的十字路口,王爱国和我站住了,他推着自行车站了足足有十分钟,还用一只手紧紧拉着我,惟恐我会往车轮子底下钻似的。后来终于一辆车也没有了,王爱国才一只手推着自行车,一只手拉着我,小心翼翼地穿过了马路。他的手心里不住地往外冒汗,我走得浑身不得劲。我开玩笑地说,老王,你松开我的手好了,我自己会走。王爱国说,没关系,你路不熟。他话说得天经地义,我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就只好老老实实地被他牵着走,有几次,我打了趔趄;有几次他的自行车差一点滑手。但是,他一直坚定地拉着我的手,他的于心汗津津的,我真恨不得剁掉我那只被他紧紧攥住的手。有几次,我暗暗地用了点劲,想从他的手心里挣脱出来,但每次都是把自行车搞得一摇晃,结果是他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说话了,他说的还足方言,我一直没有吭声,他一直就没有醒悟过来。或者,他醒悟过来了,但是,普通话说得太费劲,他就不惮哕嗦地用方言给我讲着什么。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他说他回家后要去单位请假,陪我在王城转转。我微微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他一切都安排好了呢。但是,他真的要请假,我又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我赶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再说我也不想转,只是想休息一下,有点累。他说,那哪行呢。我说,真的不用了。他还是说,那哪行呢。说到最后,话里都有点诚惶诚恐的味道了,好像我是从中央下来的什么领导一样。
       那哪行呢?到了王爱国家后,我又一次阻拦他去单位请假的时候,他还是这么对我说。我把手里的烟头扔在旁边的烟灰缸里,突然有些生气地对他说,怎么不行!我都说了不用你去清假了,我只是想睡一会,该上班你就上班去。他仍然在坚持,说我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说也得带我转转。他妈的我不想转,转个鸟啊转,我没有冲他说,但我心里确实想要这样说。这么一个王城,它出产了王爱国这么一个奇人,那还有什么值得转的呢?说老实话,现在我对这个王爱国已经有些厌烦了,既而对他的家,对他在一旁呆站着的老婆,也对他生活的这个城市感到厌烦了,至少没有什么不可抑制的兴趣了。
       吃饭的时候王爱国征求我的意见说,我们喝点酒吧?我推辞道,不用了吧,就咱两个,喝起来没什么意思。他却坚决起来,一定要喝。我以为,他家里放着什么有名一点的现成的酒,就动摇了。结果,他还要跑到楼下去买酒,他下楼的时候,我感到整座楼都在微微震动着。他老婆端来了瓷质的酒杯和酒壶,它们以酒壶为中心在一个白底红色小花的大盘子里围成一个标准的圆圈,我拿起来一看,酒壶里面黑糊糊的沾满了灰尘,很明显已经好久没用过了。王爱国接过去让他老婆去洗,他老婆就又端着盘子小心翼翼地去了厨房。隔着窗户玻璃,我看见她在里面弯着腰,双手用力地在水龙头下摸那些酒杯,仿佛酒杯是落在她手上的蟑螂似的,她要抓紧机会把他们掐死。
       王爱国的老婆很少说话,她和王爱国简直是天生一对,也是胖,胸脯和屁股小山似的。我看着她在窄小的屋子里艰难地移动。王爱国坐在我对面,他几乎没说什么话,不停地把酒倒到酒杯里,然后举起来对着嘴唇灌下去,房子里只有两种声音,一是王爱国老婆的脚步声,二就是酒从王爱国的喉咙里下去的咕噜声。我突然就有了一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他们仿佛恢复到了平常时候,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匆匆吃了两口饭,正准备去找个地方睡觉的时候,王爱国说话了,他问我,你去张城干什么呢?我含糊地说去看望一个朋友,我希望他就此打住,不要再跟我哕嗦了,但是他兴趣上来了,追着问我,那是怎样的一个朋友?我岔开话题说,我想休息一会,你去上班吧,咱们呆会谈。
       睡到四点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话。原来是王爱国回来了,他小声地问他老婆,还没醒?没听见他老婆说什么,他接着说,不可能吧,连厕所也没上么?他老婆说了句什么,王爱国对她说,小声点。说实话,我干脆就没睡着,王爱国老婆一直在房子里走动,尽管她已经尽量把动作弄得很轻了,但是仍然一丝不漏地钻进了我耳朵里,我真想跳起来朝她吼让她别再捣乱了,我想象得出来她吃惊的样子,但是我并没有
       那么做,我一直躺在原处。王爱国蹑着脚走到我背后,小声地叫了我两声,我装作睡着了的样子,没有理他,他站了一会,走了出去。被他这么一弄,我躺着觉得更加难受,终于挨不住了只好起来。
       王爱国看见我,显得非常高兴,问我,睡醒了?一边递了根烟过来,我接着抽了起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问王爱国。他说第二节没课他就溜回来了。我对他用到了溜这个字感到好笑,好像他是个学生而不是老师似的。
       你不像是去看望朋友!王爱国突然很睿智地跟我说,说完看着我,等着我接下去。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直接告诉他我是去看一个怀孕的女朋友的。他看我没有说话的意思,接着说,看朋友不可能跑这么大老远的路。我没有否认他的话,也没有肯定他的话。他突然笑了起来,我就不可能,我宁愿打电话,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去外面跑过了。他说,说完低下头,好像为自己说了那么一段坚定有力的话感到害羞。但是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起来,他说的话我半天没有明白,他说,我害怕呢。害怕什么?我有点可笑地问。真的害怕,一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有见识的人,我跟你讲句实话。害怕什么呢,我又追问了一句。这时,他老婆从卫生间走出来,房间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他苦笑了一下说,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以为他不再纠缠我去张城的目的了,但是后来我才明白他的算了的意思是说不说自己的事了,他接着又问我去张城干什么。我能怎么说呢,我能说有一个跟他有点像、名字叫老鸟的人一定要逼着我去看一个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我的一个女朋友吗?不要说王爱国这样的人不能理解,连我自己也不能理解呢,而且,我觉得自己是越来越不能理解了。
       我说我真的是去看一个朋友,为了让他相信,我不得不编了一个容易理解的故事。我说,那个朋友和我是大学同学,已经好几年没见了,最近他突然联系到了我,说他要结婚了,正好我也没什么事情做,就决定去参加他的婚礼,顺便看看我这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应该的应该的!王爱国点着头说,你多大了?他突然问我。我说我二十六了。二十六?王爱国重复了一遍,他的口气是肯定的,不需要我回答的那种,但是我还是接了一句,是的,二十六。比我小整整十二岁呢,他笑着说。
       王爱国感叹地说了一句,二十六岁的时候我都有了孩子了。你孩子呢?我有些奇怪,从中午到现在我还没见到他孩子呢。王爱国愣了一下,突然回头高声叫他老婆的名字,他老婆进来了,王爱国问他,小峰去哪儿了?他老婆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王爱国说,我也不知道啊,我把他给忘了呢!王爱国突然激动了起来,开始用方言骂起了他老婆,我隐约听懂几句。他骂的好像是,你是猪啊,连个儿子都看不住,等等。他老婆开始的时候没有什么反应,后来终于和王爱国对骂了起来。两个人越骂越高声,我坐在一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当他们骂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瘦瘦的男孩子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他爸妈一眼,然后注意到我,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起来。你去哪儿了?王爱国的老婆朝他吼道。他低着头没有说话。王爱国没说他什么,王爱国老婆最后说,看我怎么收拾你小王八蛋,你等着。我不知道她是在说王爱国还是她儿子,但是吵架终于结束了,我心里平静了下来。
       晚上吃完饭后,王爱国一家人坐着看电视,我看了一会,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就又想去睡觉,明天又要坐车,我得休息一下。王爱国跟着我进了—卜午我睡觉的那个房子里,他说,晚上你就睡在这里吧。我说,好吧,打扰你了。我明白睡完觉我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心里高兴起来,所以我就那样说了。我就是这么跟王爱国说的,打扰你了。王爱国正在整理床铺,他弄得很仔细,甚至从上面找到些头发,听到我的话他的动作明显地停了一下,我等着他终于弄完了,等着他离开时,他站在地上,突然说,晚上我也睡这里。我看着眼前的床,它只是一个普通的一米五宽的木板床,睡一个人肯定绰绰有余,但是,睡两个人——我想到王爱国那么庞大的身躯躺在—上面的样子,我的内脏都开始收缩起来。但是,王爱国没有看到我的内脏收缩,他心甘情愿地说,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再过来。我决定不再对他说什么,我决定忍耐一下,不就是一个晚上么,明天就好了,明天!
       一整个晚上,王爱国都没有睡着。他好像意识到了他身躯的庞大,所以,一直侧着身子睡觉,可笑地占领着床的一道边,因此,在他躺下去之后,床一点也没有变得逼仄,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但是,我并没有因此感到舒适,更可笑的是我顽强地占领着床的另一道边——我惟恐他一翻身像压死一只蟑螂一样把我灭掉,而且灭掉了他还不知道呢。因此,床的中间就留出了一个巨大的鸿沟,完全可以让王爱国的儿子再睡进来。但是,当我们彼此聆听了半天对方的呼吸以后,王爱国终于坚持不住了。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翻了第一个身,本来他是背对我的,现在开始面对我。我可以感觉到他悠长的呼吸像一架小型电风扇一样吹着我。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轻轻地呼唤起我的名字来了。他试探着,像是要唤醒我,又像是害怕唤醒我。我不知道是答应他好,还是不答应他好。我们这样僵持着,等他又把身翻过去以后,我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背对着我开始唤我的名字,声音明显比他面对我的时候大,好像背对着我给了他某种勇气似的。
       我只睡着了那么一小会,然后天就亮了,我一转身看见王爱国穿着整齐地坐在床对面的凳子上。他看见我醒了过来,笑了笑,你醒了!他说,好像一个晚上他都坐在那张凳子上等我醒来似的,他换了衣服,但是昨天他穿什么样的衣服,现在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只是感觉到他换了衣服,我看着他的脸,还有他宽大的身躯,你想干什么?我问他,我感觉他一定要干点什么,我当时真是这么感觉的。但是他说,我什么也不干,我已经把饭给准备好了,你吃了再走。我把衣服穿好,和他坐在屋子里吃饭。他把嘴弄得吧嗒吧嗒的响。他们呢?我问王爱国。他说,我老婆啊,他们还睡着呢。我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不是因为难吃,王爱国做的饭甚至要比他老婆好,只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不吃早饭了。王爱国抬头看着我,你不吃了?他问。我说是的,我不吃了。
       王爱国跟在我的身后出了门,我坚持不让他送,但是,这好像很不可能,他那样子,好像如果我不让他送,他将一生不得安宁似的。想到不管怎样别扭,都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也就将一切忍受了下来。我们默默地走在路上,经过一夜的斗争,我们似乎并没有增加共同的东西。但这一次他没有紧紧牵住我的手,让我感到某种安慰——我觉得他不是不想牵我的手,好像是不敢再牵我的手了——但是感到安慰的同时,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难受,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王爱国,他默默地走在我的后面,似乎不是在送我,而是犯了什么错误,等着领导批评似的。
       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他为什么像犯了错误似地跟着我了。当我们走到汽车站和火车站分道的路口时,他突然和我说起话来,他说,我们不要去坐火车了吧?我们?他居然说“我们”,这让我感到惊奇,我叫了起来,你也要去张城么?他好像压抑了很久,终于找到机会表达自己似的,一下子兴奋起来,说,是啊,我也要去。你去张城干什么?我问他,你不上班了么?我想到要和这么一个人一起坐车去张城,头一下子大了,我对他说,你还要上班的啊?王爱国愣了一下,我接着对他说,你怎么能不上班呢,还有你老婆,你老婆同意你去张城么?我一下子找出这么多理由阻止他去张城,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非理性了。但当我说到他老婆,说到如果他老婆不同意他就不应该去的时候王爱国的神色突然坚决了起来,他说,这不关她的事情,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是我想去张城。他突然把音调提高了,我他妈就是想去张城,谁也别想拦着我!他就是这样说的,他说,我他妈的就是想去张城,谁也别想拦着我。
       他这种人突然间说出了这种话,我知道我是说服不了让他放弃去张城这个念头了,但是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让他得逞,只好接着说,你去张城没事干是吧?没事干你去张城就毫无意义了嘛!王爱国说,不是,我去张城有事干,我是有目的的,只是……王爱国说到这里,一下子又恢复了常态,嘟嘟囔嚷说不出什么来,脸上渐渐有了点委屈的神色。
       现在我能说什么呢?我和王爱国站在清晨的大街上,这个老男人脸上带着委屈,他这么大个人了,弄出这副表情来,实在是太离谱了。我懒得理他,转回身往前走,但是他叫住了我,他说,我们还是别坐火车了吧,我们去坐汽车。这句话把我弄得火了起来,我对他说,要坐你自己坐去,别鸡巴叫我。可是,他说,坐汽车更快一点啊,况且又比火车舒服。那关我什么事情?我大声叫了起来,我叫得显然没有理性,坐哪个车舒服肯定是关我的事的。旁边经过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和王爱国,他的脸逐渐变成了猪肝色,但是他没有生气的样子,当然也没有让我走,他极有耐心地张开了双手,他就这样张开双手,像拦一只受惊了的驴子一样拦着我的去路,我往左他往左,我往右他往右,既不靠我太近,怕我踢着他,又不离我太远。经过一番徒劳的挣扎,我只好停下来看着他。你让不让我过去?我对他说。他的两只手仍然在身侧架起来,但因为不在运动状态中显得有点不自然,似有降落下去的倾向,但是,我这样一问,他重又把双臂伸直,坚决地对我说,不。他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眼泪几乎要从他河马般的眼眶里流出来。想一想,有一匹大河马,伸开两只前蹄,又勇敢又胆怯地拦着一个行人,那会是什么样一幕呢?
       我跟着王爱国向汽车站走去。现在他已经恢复了正常,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走得比我还快,这多难得啊,对于这么一个胖子,他显得比我还干劲十足。相比之下,我倒像个老男人了,我尽量也把步子放快,王爱国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他说,这多好啊。他妈的,有什么好的,我能直接跟他说我想在他的肥脸上噼里啪啦地给他几个耳光么?我不能说啊,于是我就没出声,由他领着上了一辆大巴。大巴上人还没满,王爱国挑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了下来,然后拍拍他旁边的座位对我说,你坐这里吧。我没有理他,走到了另外一边。他不但不生气,还掏出烟来给我抽。我看着他夹着烟的两根发黄的手指,没有去接。他把手收回去,又把那支烟放回了烟盒里,看来这家伙是早准备好了,他手里拿的是盒刚买的烟,我注意到他的另外一个口袋里也是鼓囊囊的,显然他带了不只一盒烟。
       我沮丧极了,情绪很低落,把头扭向窗户的一边,看着窗外提着大包小包的人们,我几乎开始伤心了,这个王爱国,你干吗要跟我去张城呢?你和我去张城有什么意思呢?难道你也有个怀孕的女朋友在张城么?后来我又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听老鸟的话去什么狗屁张城,为什么还要突发奇想去看这个狗屁王爱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脑子里竟然很茫然,像个弱智儿童一样看着窗外,只看到有东西一闪一闪地飞过,什么东西一点也没看清。
       车在中途停了下来,让旅客下去休息一会吃点东西。我下了车,买了个茶蛋吃,回过头居然没有看见王爱国,我又转了几圈,还是没有看见他,这家伙跑哪儿去了?直到司机吆喝着让大家回到车上,说是要出发了,我还是没看到王爱国,我甚至开始有点焦急了起来,他妈的这傻逼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我下了车到处去找,我甚至去老远的厕所找,结果没有任何踪影。我沮丧地回来,说沮丧也不完全准确,我觉得我私下里还有点高兴,这可不是我成心甩掉他,我还去他妈的厕所找过他呢。但当回到车上的时候,我看见王爱国居然好好地坐在上面和一旁坐着的女人
       聊天,他朝我点了一下头,接着又和那个女的聊起来。我坐回位子上仍然听得见他们两个的声音,车厢里的人都显得恹恹的,一个说活的人也没有,所以他们两个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
       王爱国把那个女的叫作李小姐,天哪,那么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居然敢于以小姐自居,而且她竟然跟王爱国聊得火热,我莫名其妙就觉得她身上有一股不干净的味道。我…点也不想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可偏偏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她说,王先生,你好风趣啊。王先生笑了两声,说,李小姐常常跑长途么?李小姐说,王先生呢?王先生干咳了两声,说,做生意嘛,就是这么回事,坐车都坐烦了,不过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李小姐说,那王先生可是见多识广了。王先生又笑了两声,说,都是逼的,都是生活逼的。李小姐嗤嗤地笑了起来,这一次的笑延长了好长时间。我真想过去揪住王爱国的衣领问问他是做什么生意的,他家里的肥胖的老婆是怎么一回事情,我想把这个人的嘴脸给全抖搂出来,我想得出他那副德行——不过现在我觉得王爱国真的有点幽默感呢。
       后来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过——会就发出——阵类似老鼠般的尖笑。我靠在窗户上,因为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一会就睡过去了。我居然做了好几个梦,一个接着一个,但是醒过来的时候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努力想搜索一下梦中的片鳞只爪,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启示,好从目前这种状态中摆脱出来,但是,确实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做了好几个梦。王爱国也睡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转到我旁边的位子上的。他的身体靠在我的身上,他也睡着了,那个李小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大概中途下车了。王爱国打着呼噜,显得劳累至极,不累才怪呢,昨天晚上一晚没睡,还和李小姐费了那么多唾沫,如果换我,早就趴下了。王爱国的呼噜声引得旁边许多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但是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于是我推了推他,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到了么?到了么?人们都笑了起来,他才明白自己出洋相了,重新坐了下来。
       傍晚的时候,我和王爱国并肩走在街上,这不是张城的街道,所以和我想象中的样子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王爱国耷拉着头在我后面走,你他妈怎么搞的嘛,我吼起来,还老师呢,连个字也不认识?他把大巴前面的张镇看成了张城,害得我们走错了地方,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张镇和张城和我居住的那个城市构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形,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差不多的距离。现在怎么办呢?王爱国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跟他说,去找你的李小姐啊。别这么说李小姐,王爱国跟我说,她是个好人。我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才力不从心地说,老王,你也是个好人。但是,他妈的——王爱国茫然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们那天住在张镇的张镇旅店,我躺在脏兮兮的床单上,闻到屋子里潮湿的臭味,心乱如麻,想到明天的去向,我简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王爱国倒是头一挨枕就睡着了,看来,他昨天晚上大概真的一宿没睡。他一睡着,我就更加感到焦虑了。这样挨到半夜,外边忽然开始下起雨来,好像窗外恰好有一棵什么树,雨点打在树叶上,发出刷刷的声音,我就在这种声音中渐渐平静了下来,但我只是平静了下来,若要想想什么问题,想到的只是雨点声。后来王爱国不知怎么也醒了,他一醒就问,什么时候了,什么时候了?好像他要去学校上早自习一样。我难得平静地说,才两点,不用着急。他刚撑起的身子一下子又躺了下去,好久没有声音。我以为他又睡着的时候,他突然说道,你说,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在王城时候的呆板和胆怯,你说,我们来这个鬼地方干什么?他的声音像是真的有疑问,又像是要讨好我,好像这样一发牢骚,他就可以推卸他的罪责一样。我开始没有听清他说什么,等我听清了,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气恼起来。但是,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要再对他说什么,就不是王爱国弱智了,那就是我弱智了。所以,我没有吭声,我忍住自己的气恼,全力去听刷刷的雨声。
       渐渐地,我又平静下来,但是,不久,在雨声之外,我似乎又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一抽一抽的,像是一个破气管在打气。开始,我以为这声音在屋外,没有当心,后来,我发现这个声音在屋内,不是在屋外。但是,当我仔细听的时候,又好像没有了,满耳都是雨声。我轻轻地叫了一声老王。没想到王爱国很清醒地答应了一声,好像他一直就在等着我这一声呼唤呢。既然叫了,我就只好跟他往下说话。我说你没睡啊?没有,他说。我还想往下说,就找不到话题了。又沉默了好长时间,王爱国又突然冒出一句来,他说,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出发?我说什么出发?他说,去张城啊。我一下子就有了主意,我对王爱国说,我不去张城了,我明天回去。那你不去看你的朋友了?老王,我说,我在张城没有朋友,我是骗你呢。我说完,我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过分了,但是,想到我这两天的荒诞遭遇,我又觉得说什么也不过分了。我等着王爱国发表他的意见,但是,等了很久王爱国也没有什么动静,好像房间里没有王爱国这个人物了。我莫名地紧张起来。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深更半夜,什么事不会发生呢。我觉得我的嗓子有点发紧。我想打破沉默,但是又惟恐触动什么,就机械地等待着。又等了很久,等得我快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我听到王爱国说了一句话。他说:“这样吧,既然你张城没有朋友,那就再跟我回王城,我再跟学校请两天假,好好地陪你在王城玩玩。”
       听完他的话,我两眼一闭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