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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麦粒肿
作者:薛 舒

《收获》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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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晓瑞自从接到张家盛要回上海探亲的电报后,一直感觉右眼皮在不时地跳动。那天已是接近半夜时分,晓瑞还没有睡觉是因为刘湾镇卫生院组织职工看夜场电影《追捕》,据说那是一部日本电影,是粉碎“四人帮”后第一部引进的外国电影。
       电影院围墙的宣传画上,一个面色冷峻的男人以高大的身影覆盖着一个长发飘逸的女人,遥远的角落里,一匹枣红色的马和一架螺旋桨急速旋转着即将起飞的直升飞机给予人们强烈的悬念,据说那个男人在整部电影里没有展露过一次笑容,还据说电影里出现了十年未见的接吻场面,这在刘湾这块许久没有关于爱情之类的文艺作品滋润的海边土地上掀起了一点点微澜。人们争相去观看这部影片,卫生院院长也听说了这部电影的一点传闻,于是干脆让工会集体买票,全体医院职工一起在这一夜的八点半领略了冷静英勇的杜丘和长发美女真由美的浪漫故事。
       看完电影回集体宿舍,晓瑞洗洗就上床了,她听到对床的林林帐子里飘出了“啦呀啦,啦呀啦呀啦呀啦”的哼哼声,憋着嗓子学男声,把杜丘潇洒冷酷的声音学得也煞有介事。靠窗铺位的爱芳说:林林你是想你们家来福了吧?
       林林是住院部的护士,微胖的肉脸蛋,皮肤倒还白净,鼻翼上洒落着几颗很淡的雀斑。她是那种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笑声的女孩,她的笑声常常像一阵风那样在卫生院走廊里刮过来刮过去,圆滚滚的身体裹在白色护士服里,显得一身的肉也是活灵灵的有生气,有病人家属在值班室外叫一声:医生,盐水要挂完了。林林就腾地站起来,一路小跑进病房,手脚麻利地换输液瓶,调整液漏速度,然后观察一下病人,一转身,又忙活别的事情去了。
       林林还没结婚,有一个对象叫来福,林林常常挂在嘴边说来福长来福短的,大家却从未见过来福的样子。时间久了,有人就说:林林的来福还在天上飞吧,什么时候降落到刘湾来给大家看看呢。林林就抡起多肉的拳头去捶打说话的人,白脸涨得红通通的,娇羞不堪的样子,却终未让来福到医院来过。
       现在被爱芳提起了来福,林林便快人快语地接口:爱芳你不想?我看你也想了吧,你们家小锣的眼睛长得像杜丘,难得一笑,笑起来可就满眼往外冒坏水啊。
       爱芳的年岁比林林和晓瑞大一些,本是农村的赤脚医生,托了关系上调到卫生院做化验员,男人在乡下做生产队长,那个叫小锣的男人有几次带了新鲜鸡蛋或者小脚粽子到镇上的卫生院来看爱芳,林林和晓瑞就见到那个男人了。瘦高的个子,笑起来眼睛一眯成了条缝,虽说是个乡下人,但毕竟是生产队长,所以也是生着一张精明的脸。倒是爱芳,有些傻大姐似的什么事情都糊里糊涂不爱追究个明白。
       爱芳听到林林取笑自己的男人,便爬出棉纱帐子,冲到林林的床上一阵追闹,对面那架铁床吱吱嘎嘎地乱叫一气,然后,她们便安歇了下来。晓瑞听见那边床上的问话:晓瑞,你们张家盛什么时候来探亲?
       晓瑞看着暗蒙蒙的帐子顶上一只褐色的蜘蛛慢吞吞地爬过,牵出一条几近透明的丝来。晓瑞懒洋洋地回答:谁知道呢,当兵的人,说不准的。说完,右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她伸手揉揉眼睛,心想许是提起了张家盛,便真有些想他了,眼睛里却尽是杜丘抱着真由美骑在枣红马上在东京街头穿越而过的镜头。
       晓瑞是门诊内科医生,卫校毕业后分配来刘湾镇卫生院工作。那些年读卫校基本上只学了打针包扎量体温等一些赤脚医生的行当,只是到了这种乡镇医院,便也成了能看个头疼脑热的医生了。她的丈夫张家盛在北京当兵做军医,一年前结婚后,晓瑞就再也没有和张家盛见过面。那个年代的夫妻,分居两地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正是夏末时节,外面的蝉还发出些稀稀落落的零碎呜叫声,帐子外面的蚊子已经无力飞舞,只嗡嗡地盘旋片刻,便也停歇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了。晓瑞的脑子里是一匹奔驰的马,枣红色的,自己骑在马上,身后是张家盛宽阔温暖的身体,就像杜丘那样,用一双长臂搂抱着自己。枣红马矫健的蹄子敲出清脆的响声,踢哒踢哒很有节奏,晓瑞便也在马蹄声中昏昏欲睡了。
       门外一个老男人的声音传进窗户的时候,晓瑞正渐人梦乡,老男人嘶哑的嗓子在寂静的夜空中像一只破铜锣一样虽破却响,他叫着:杨晓瑞,电报,北京电报……
       晓瑞挺身跳起,撩开棉纱帐子趿着拖鞋跑出门外,签过字,接过电报,才发现心在狂跳。她捏着电报不敢进屋,干脆借着窗口的灯光看电报,只见上面寥寥几个字:探亲准假,明日火车启程。——张家盛。
       穿着绿色邮电制服的老男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隐约听到他嘟哝着:这么晚了打电报来,折腾死人的事情。
       晓瑞手里捏着电报,还未缓过劲来,张家盛要来探亲的消息在这半夜时分显得有些突兀,晓瑞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就感觉右眼皮又突突地剧烈地跳动了两下,然后头脑才开始清醒。张家盛要来了,这个在北京做军医的和自己结婚了一年而后一直没有再见面的男人就要来探亲了,暗暗的欣喜便不由自主地露在了脸面上,嘴角边的笑意也掩藏不住地爬了上来。
       晓瑞回宿舍的脚步轻捷了许多,林林和爱芳各自从帐子里探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看着晓瑞,她们也被邮递员老头的叫声惊了一回。半夜时分听到有电报来,总是很吓人的,晓瑞进来时,她们发现她的脸色竟然有着少许的喜悦和红润,于是便开始发问。一来二去,都知道了晓瑞的丈夫要来探亲了,三个女人开始叽叽喳喳地商量着要把宿舍的床位重新排列,至少要给晓瑞腾出一个相对独立的环境。
       爱芳和林林有些兴奋,她们没有见过晓瑞家的那个军医,现在这个男人要来了,她们高兴得就像是自己家的男人要来一样。爱芳说:“晓瑞,你们张家盛要住不惯这里,我想办法去打听打听,看看镇上能不能借到住处。”
       林林却大着嗓门说:“镇上只有一家旅馆,别的地方恐怕没有了。住这里有什么不好呀,难道怕我们吃了张家盛不成?”说完发出了一连串脆亮的哈哈笑声。
       晓瑞把身子埋在线毯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张家盛要来了,按照以往别的医生家属来的情况看,医院还没有给单间的先例,但镇上实在是没有地方可以借来住的。不知从哪一位医生开始,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作为家属来探亲,都是住在集体宿舍里的,也并没有人说三道四,只用一个布帘子加之帐子来遮掩。人们心照不宣地接纳了这种住宿习惯,倒也做出了不成文的规矩。
       住在集体宿舍里终究有许多不便,但除了这样的安排,确实没有别的合适的办法了。于是这一夜,女人们因了其中一个的男人要来而有些躁动得无法入睡,她们在不断地穿插了对自己男人或者对象的回忆中商讨好了这间十六平米的宿舍的重新排布。
       卫生院坐落在上海市郊的刘湾镇上,晓瑞和林林都不是本镇人,爱芳虽说是这个地方的老土地,但家在离镇上十几里路的农村,所以也就住在了集体宿舍里。七十年代末的刘湾镇只有一幢三层居民楼,那幢楼住的基本上都是供销社主任、卫生院院长、农具厂书记之类的人,像晓瑞这样丈夫在外地工作的,根本轮不到住公房,只是乡镇卫生院里还有几间空房子,就腾出来做了集体宿舍。
       这间宿舍原本住的是几个单身男医生,后来男医生们都结婚成家了,晓瑞们就住了进去。外人对晓瑞们住的宿舍是很有一些神秘的传闻的,他们晓得这宿舍就在卫生院的最末一排房里,并排相隔十五米远的地方,有一间独吊吊的小房子,那是卫生院的太平间,与晓瑞们住的宿舍中间只隔了一个放清洁用具的杂物间,虽说不是紧邻着太平间,但也实在离得很近了。小医院里的太平间其实并没有很多机会行使自己的用途,多半时候就那样空关着,偶尔会碰到送来喝了农药自杀的女人或者溺水的孩子来不及救治的,便往太平间一送,那最末一排房便有了生气一般,场地上总有那些农人坐着号哭不肯离开,嘴里唱着山歌般发出曲调悠长的哭声以及旁人的劝导声,倒是热闹了很多。
       碰到这样的事情,晓瑞们便从自己房里出来看那些农人。穿着蓝土布衣服裤脚管挽到小腿肚子席地一坐哭开了的人,有的头上还戴着撕裂了边沿的草帽,有的腿上还有湿答答的泥土,有的干脆腰里还绑着一个布袋子,里面的半兜棉花在一抽一粒中露了白花花的颜色出来,一眼便知道是刚从劳作着的田里赶过来的。那些农人并不是管自哭泣,眼梢里也落进了晓瑞们穿着白大褂的影子,几次来往,刘湾镇人就知道,这三个女人是住在太平问边上的,就有人唏嘘叹息:不晓得害怕死人的女人,实在是不应该有男人要娶她们的了。
       事实上,谁都知道这三个女人都是有了男人的,他们却依然担忧着她们的处境,没来由的瞎操心。她们并不在意那些农人们担心着的事情,锅碗瓢盆、吃喝拉撒一贯如常地过着日子,只是男人并不在身边,就有些单调乏味了,都还年轻着的身子,上班的时候忙碌着便得了暂时性的遗忘症,男人的脸面身影都失踪了一股进不了她们的头脑,一到晚上,躺在安静的卫生院后进里,便有些按捺不住的躁动。于是谈论各自的男人便是她们的晚间功课了。
       夜晚的卫生院后进总是传出女人尖细的笑声,抑或是哭声也不可知,那完全是有可能的。晓瑞收到家盛的来信,看到高兴甜蜜处便轻轻地笑了起来,另两个女人就追着看她的信,笑声就伴随着拆散了床架子的扭打声传了出来。信是终究会被另两个女人看到的,多半是林林先抢到信,她就饶有兴味地读起来,渎到字里行间的暖昧,起初是窃笑,想着自己内心里那些无法启口的隐痛,便有些失落愁苦,触景生情着便抑制不住地伤心了,哭了,另两个便去劝,一劝一说,哭得反更厉害了,无声地掉出眼泪,到小声地抽抽搭搭,继而到放声的号啕大哭,这个林林,到底年轻一些,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也不管她那样哭是否有说得上台面的理由。那哭声,就是这样在笑声之后紧接而来的。
       卫生院里的夜便也显得不宁静起来,刘湾人就说:医院太平间里不太平,你们注意着,就能听见半夜的哭声笑声,那多半是屈死的女鬼吧,啧啧喷,那三个女人怎么就能住在那里呢,实在是佩服了她们了。
       做医生或者护士的晓瑞爱芳和林林是决计不相信鬼的传闻的,她们就这样住下来了。而且还过得很好,丝毫没有因为住在太平间的隔壁而而色灰暗死气沉沉。
       三
       晓瑞在第三天的傍晚时分站在刘湾镇唯一的汽车站前等着张家盛的到来,车站很简陋,一间漏风的方亭子,门口竖一块铁皮站牌,半小时一班汽车,连接着县城和刘湾镇。昨日早晨的火车,今天晚上该到了,晓瑞傍晚就开始在车站边等了起来。她睁着眼遥望路尽头开来的公共汽车时眼球总是刺痛难忍,夕阳快要落下了,可依然热烈得在她抬头间就如针锥一般直逼视线,逼得晓瑞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涩涩的浓泪,随即,右眼的下眼睑就突突地颠簸几下,路两旁的老榆树婆娑的枝叶也抖动起来,等眼睛安静下来,晓瑞就开始有些惴惴不安了。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在家盛要来的当口,眼睛这般隔一歇跳两下,好似在提醒她家盛回来许是一件并不吉利的事情。晓瑞就有些焦灼起来,她用手揉着眼睛,手上的酒精气味淡淡散开,对家盛的想念便越发地强烈起来。
       家盛是个军医,他手上也是有着这股子酒精味的,家盛喜欢用他那双纤长的手轻抚晓瑞的头发,那双外科医生的手是常常拿手术刀的,可抚摩着晓瑞的头发却依然轻柔温和,晓瑞喜欢极了那种并不十分激烈的爱抚,比之脱去了衣服在床上的厮磨缠绕,有些距离的爱慕更让晓瑞怀念。现在,这个外科医生张家盛就要来了,一年多不见,不知他是胖了还是瘦了,也许下一班公共汽车开过来停下后,车上就会下来
       一个穿着军装提着一个灰色皮革旅行包的男人,那只旅行包的左下角印着当年上海的最高建筑二十四层楼国际饭店,下面是翩翩然的“上海”两个字。旅行包是去年春节结婚时晓瑞买来送给家盛的,晓瑞断定家盛会提着这个旅行包回来,所以每次公共汽车停下后,晓瑞就开始搜寻穿绿军衣的人,没有这样的人,晓瑞就开始揣摩着也许家盛会穿便装回来,于是她就在下一班车停下的时候寻找提着那种旅行包的人,明明知道是自己的丈夫,即使有一年没见也是不可能认不出他来的,却还是怕自己的眼睛错漏了家盛的影子。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张望着路尽头,看到有灯光射过来,就期盼着那是一辆载着家盛的公共汽车,真正是望眼欲穿的感觉。眼睛再一次疼痛起来,右眼的眼皮急剧地跳动了几下,晓瑞慌忙用手捂住眼睛,然后从衣袋里找出半张白色的卫生纸。女人们随身带着半张或一张卫生纸是常见的,晓瑞的卫生纸是白色的,不是那种黄色粗糙的厚纸,晓瑞是卫生院的医生,医生都比较讲究卫生,白草纸比黄草纸要干净柔软得多。现在,晓瑞从半张纸片上撕了一小角下来,沾些口水贴在右眼皮上,一边贴一边念叨着:白跳白跳!那是爱芳教她的,她们乡下都这么做,白纸头贴上去,眼皮就白白地跳了,不再会把灾祸带来。
       夜已经很黑,白天不敢贴白纸头,怕人家笑,晚上总不怕人看见了。晓瑞再次抬头,眼睛被汽车的大光灯闪得睁不开了,却见一辆公共汽车摇摇摆摆着开过来,车停下,家盛已经站在车门边,他第一个下了车,还是穿着军装,高壮的身材,似是比原来长了些肉,手里果然是那只灰色旅行包,他站在原地张望了一会,竟是看不见黑暗中的晓瑞。晓瑞往家盛面前跨上一步,轻轻地却又是沉甸甸地叫了一声:家盛!
       家盛一看暗处的女人正是晓瑞,细看又发现了她眼皮上的白纸,就笑着说:晓瑞你眼睛上是什么?一伸那只修长的手拨去了晓瑞眼皮上钓纸,然后那只伸出的手就移到晓瑞肩头,想是要去搂抱那有些消瘦的肩膀。晓瑞下意识地往后退却了半步,张望了一下从车上下来逐渐散开的人,然后笑了笑,低下头,像害羞一般,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许是想念一个人到了极至,临到站在了他面前,却是不知所措的,也或者,晓瑞本就是这样文静内敛、不事张扬的人,即便快乐,也只是化心里的那一泓甜蜜为脸上的浅浅笑容而已。
       就这样没有丝毫激动人心的场面,结婚一年之后,他们第一次相见了。
       回到医院的宿舍,林林和爱芳炒了一桌子的菜等在那里。宿舍的床位已经重新摆过,原来靠窗子的铺位是爱芳的,现在她们把晓瑞的床移了过去,林林和爱芳面对面两只床占据着屋子的外半间,里面是晓瑞的床,房间中央拉了一根铁丝,铁丝上穿着一挂碎花布帘子,这十六平米的小屋子就隔离成了两个空间。
       林林和爱芳没有见过家盛,只看到过压在晓瑞小镜子后的一张半身相片,一个和别的当兵人没什么区别的男人,现在这个男人站在了眼前,她们俩一改平时爱嬉戏打闹的疯劲,竟是安静得有些出奇。家盛看到屋里的情形,知道她们为他的到来做了很多的准备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麻烦你们了!
       林林先开了口,笑说:你这么客气干什么,吃饭吧,肚子一定饿了。
       晓瑞帮着家盛把旅行包放到里面自己的床头柜上,然后四人入座。桌上的菜很丰盛,糖醋排骨,椒盐花生,韭菜炒鸡蛋,还有两条葱烤鲫鱼,竟然还有一瓶果子酒,暗绿色的瓶子贴着很花哨的商标,一大堆水果在纸上鲜活欲滴,一看就让人猜测着,这酒大约就是由这些水果酿造成的,至于是不是水里勾兑了香料甜味素做的,女人们是不懂得的。那时节,做这些菜是花销了这些女人的不少肉票鱼票的。晓瑞一边摆筷子一边对家盛说:鱼是爱芳买的,酒是林林买的,你看你是贵宾了呢。家盛就更加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说:大家都吃吧,让你们久等了。
       三个女人,就这样在医院的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为一个男人举杯接风。
       晓瑞一直是三个女人中最内向无话的,今天家盛来了,更显得她似是有意地缄口沉默,在自己的男人面前,竟然有些矜持。家盛知道在这种场合,自己就该有着男人的豁达和开通的,于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医院里的情况,女人们淡然作答,把那些发生过的好笑的、难听的、惊人的故事都说得委婉晦涩了许多,于是有趣的话题也变得乏味起来。家盛毕竟是比这些女人大了几岁,因为是男人,总不如女人的故作姿态,也是想打破这个无话的尴尬局面,因此一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恶甜的果子酒,叹息着说:我们每人讲一个故事吧,怎么样?
       爱芳赶紧摆手:不行不行,我不会讲故事,你们讲,我听成不成?
       晓瑞倒是大方地说:随便讲什么都可以,说个笑话也行,爱芳别怕。
       林林一听家盛的提议就有些摩拳擦掌的意思:晓瑞先带头,我第二个说,让爱芳想想,张医生你可要最后一个说,你是压轴戏哦。
       晓瑞也不推辞,想了想,回忆起一个过去听过的笑话,像是为了完成任务一般地开讲:
       从前有一个秀才喜欢舞文弄墨。一天他看见有一位老农夫手里拿着一个大篮一个小篮,便说:“大篮也是篮、小篮也是篮,小篮放在大篮里,两篮并一篮。”老农夫听见了不知如何应对,此时,有一个出殡的队伍来了,老农夫便说:“秀才也是才,棺材也是材,秀才放在棺材里,两材并一材……”
       晓瑞说完,林林先带头大笑起来,这是一个老掉牙的笑话,并不见得有多好笑,但大伙还是应付着一起发出——阵笑声。林林又是弯腰又是跺脚地边笑边说:该我说了该我说了,你们听好了哦。
       林林把身子坐坐正,开始说起来: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附近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儿媳妇生了一个小孩,这小孩不知道是什么神仙投胎,一出生就开口叫“爷爷”,第二天太阳一出,爷爷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小孩又开口叫“奶奶”,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奶奶又死了。小孩又开口叫“妈妈”,结果妈妈也死了。家里谁被他喊到,谁就在第二天太阳一出就死了。最后只剩下爸爸的时候,这男人可着急了,心想千万别开口叫我啊,这一叫我就要死了啊。可是,那孩子还是开口叫了一声“爸爸”,男人一夜胆战心惊痛哭不止,等着天一亮就该死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太阳升得老高老高了,他竟然发现自己没有死。你们猜怎么着?
       爱芳急着问:怎么会没死,快说啊!
       林林一本正经地说:男人没死,隔壁张木匠倒死了。
       家盛和晓瑞同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林林自己便也扑哧一声笑出来,直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爱芳却着急地问:啊?那个小孩现在还在吗?这是真的吗?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被爱芳这一问,屋子里的另三个人就笑得更厉害了,弄得爱芳也跟着傻笑,却不知道他们为何笑得越发不可收拾。
       林林边笑边逼着爱芳讲故事,爱芳还是一味地推却,说自己实在讲不出什么故事。
       家盛就替爱芳解围说:那我先说吧,让爱芳再想想。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笑话,我给你们说个恐怖的。太平间的故事,发生在我下乡的一个山村医院。
       三个女人同时笑起来,爱芳说:你以为我们还是小女孩?我们住的这间屋子就在太平间旁边,住了那么久都不怕,还怕你说的那不着边的故事?
       林林阻止爱芳,摆出一副胸有成竹临危不惧的架势说:你就让他说,看他能把我们吓到什么程度。
       晓瑞鼓励地看着家盛,好似他说的故事能吓倒她们,是能为她争得一些脸面的一般。
       因为刚才林林的那个笑话让屋里的气氛变得融洽随意了许多,家盛便大胆起来,他想和女人们开个玩笑:说是可以的,不过要关灯,在黑暗中说,你们怕不怕?
       家盛看了一眼晓瑞,没感觉有丝毫反对的神色,那边林林已经起劲地站起来去扯电灯的拉绳了,啪地一下,屋子里忽然漆黑一片。晓瑞禁不住往家盛那边挪了挪凳子,林林和爱芳那边无声,静等着家盛开口。
       “那是发生在一年前的事情,我在乌林山卫生院下乡,同时还有一个地方上的女医生也下放到这个医院,她长得挺漂亮,头发有些天然的卷曲,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白,一看就知道是城市里出生的人,对了,她叫梅林。有一回,我们俩轮上一起值夜班,我们就呆在值班门诊间里,她很文静,极少说话,多半是我问三句她回答一句。
       “那一夜根本没有病人看急诊,窗子外面的天也黑得出奇,山沟里的小镇一到晚上就万籁俱寂,除了值班室,别处没有一个地方是有灯火的。我捧着一本书看,梅林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在一张处方纸上写着字,写了几个字撕掉,再写,又是撕,我不知道她在写什么,她一直看上去有些躁动不安,我也不好问她什么。就这样,磨蹭到半夜,她站起来出去了,我猜想她是去厕所了。山乡医院的厕所很简陋,就是一个露天茅坑,当中拦了一道稻草篱笆,算是分隔了男间和女间。她去了好久,好像有半个小时了还不见回来,我有些担心,听说山里是有狼的,于是我站起来,犹豫着是不是要去看一下。正要出门,值班室的门却咿呀一声推开了,她回来了。我看她脸色有些苍白,就问她:你没事吧?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她摇摇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不敢再问什么,还是坐下看我的书。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问我:前几天王家巷子那个送来医院的女人有没有停在太平间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关心这事儿,那个女人是在山梁上拣柴禾不小心跌下来,摔破了头颅出血过多死的,送到医院已经断气了,来不及救。我回答她:那女人昨天好像已经被拉走了,太平间好像空了吧。
       “她点点头,然后坐下继续在处方纸上涂写,又过了半天,她又站起来出去了。这一回,出去得更久了,很久不见她回来,我真的着急了,站起来往外去寻。我有些拿不准到底应该去哪里寻,去厕所的话,如果她真的在那里,倒是有些让人尴尬的事情。可是去了那么久,我想还是应该去找一下了,于是我走出了值班室。
       “秋天的乌林山夜晚凉意袭人,天色黑暗到没有一颗星斗,我裹了裹衣服,往茅坑方向走去。那茅坑在太平间的北侧,要去那里必要经过太平间,我是不怕什么死鬼活鬼的,我打着手电一路往茅坑走去,经过太平间,发现那扇破旧的木门竟然漏着一道缝,没有锁。也许是把那个摔死的女人拉走后看门老头忘了锁了,我没在意,直接到了茅坑边,叫了几声,没听见有人应答。我有些着急了,想想是不是要把已经休息的医生叫起来一起找。我回头走,又经过太平间,那道门缝让我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于是我走上前,把太平间的门推开,手电往里一照,哎呀……”
       “啊——”一声惨烈的嚎叫,三个女人正听得聚精会神毛骨悚然之际,屋外的叫声忽然传来,女人们毫无准备,竟然也跟着尖叫起来,然后是凳子踢翻了的碰撞声,碗筷落地的破碎声,房间里顿时乱作一团。电灯亮了起来,爱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到床上钻进了被子,灯是晓瑞开的,屋里又恢复了通明的亮光,餐桌边,林林正抱着家盛的肩膀瑟瑟发抖。
       屋外的惨烈叫声之后,绵长的号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越来越近,细听,好像是哪家死了亲人,正在一路哭着往后院太平间送。
       一切恢复了平静,晓瑞沉默着收拾狼藉的屋子,目不斜视。家盛有些举足无措,跟着晓瑞的扫帚东躲西藏,却总是被晓瑞扫到了脚跟,他就干脆坐在里屋床上抬起脚,不沾地,像一只腾空的猴子一样,一边把旅行包里的衣物一件件地拿出来整理着。没有人再说话,收拾停当之后,晓瑞拉上了花布帘子,里屋就再也没有了声响。
       外屋的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了一会,爱芳冲林林做了一个鬼脸,林林红了脸,把灯拉灭,往
       自己的帐子里一钻,三个女人一个男人的第一夜,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窗外的哭声一直持续到半夜才停歇下来,这一屋子的人,其实都无法熟睡。爱芳依然在想,家盛的手电照到太平间里面后,看见了什么?那个女医生到底去了哪里?在太平间里吗?在干什么?
       林林把脑袋蒙在被子里,脸面一阵阵地发烧,想起刚才自己下意识地跑到家盛身边一把抱住了他,他也竟然把自己搂了搂,手里是有些吃紧的劲儿的。那一瞬,林林几乎忘记了家盛是晓瑞的男人,直到现在,家盛有力的手臂揽住自己的感觉还停留在多肉的肩膀上,温暖到竟然有些酸痛感。只是被晓瑞看见了,实在是有些对不住她的内疚。此时她想起了自己一直挂在嘴上的来福,心下里突然产生了一丝莫名的伤感。
       那个叫来福的男人在介绍人的撮合下和林林见过几面,不久就没有了下文,到底为什么没看上林林,对方也没有明说。林林自己也感到有些没面子,前几次介绍人给她说对象,不是她嫌人家家境太差,就是觉得人家没文化,尽管林林自己只是一个护士,但她实在是觉得要挑剔一些才对得起自己的,几个回合,介绍人也不敢向她提亲了,于是在选择男友这件事情上,林林掉进了一种高不攀低不就的尴尬境地。可这回林林却是很中意这个在中学里教物理课的来福,职业是体面的,长相也是那种白面书生的样子,再说,家底似乎不错,父亲是县政府的干部。于是,林林便在那屈指可数的几次约会时以她无比主动甚至是讨好的态度奉迎着来福,倒让来福有些怕了她的热情,总觉得这热情的背后是有所目的的,见面几次后,便再不愿赴约了,林林的热情倒成了弄巧成拙的败举。
       从一开始认识来福,林林就告诉爱芳和晓瑞自己有了男朋友,干部子女,中学教师。可不久以后,来福就和同一所学:校的一个教历史的女人好上了,林林在一次回家的时候,看见来福和那女老师在逛马路。林林要面子,来福的故事也就被她自己一路地编造了下去,直到现在她依然在持续着这种虚构,并且在晓瑞和爱芳的认可下,那些虚设的情节便像真的一样在不断地发展下去。比如周日林林回了趟家,再回医院时,她就说:来福带我去看越剧电影《红楼梦》了,我喜欢徐玉兰的唱腔,他偏偏说王文娟唱得好。或者,她会拿出一包粽子糖撒给大家吃,说:这是来福买给我吃的。说的时候,满脸的幸福,爱芳和晓瑞也就毫不客气地吃她的粽子糖。其实,和林林看《红楼梦》的是她的嫂嫂,嫂嫂喜欢王文娟,林林喜欢徐玉兰。还有,那粽子糖是林林自己花钱买的,这样的事情往往被林林说成是来福做的,好似来福真正是体贴爱护极了林林的。这种谎言,与其说是林林编造给别人听的,还不如说她这是在安慰自己,在外人面前,她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失败,尤其足在拥有着甜蜜婚姻的晓瑞和爱芳面前,更是有了那种强烈的想一争高低的欲望,好似有着男人的疼爱才能在别的女人面前抬得起头说话响亮一般。
       屋外的哭声还在继续,屋里却已经陷入了沉静,里间那张铁床上,却是一种以寂静遮掩着的不安宁。家盛穿着白背心的身体尽着力地要靠近晓瑞,晓瑞却往墙角里缩,家盛又伸手去搂抱晓瑞,晓瑞干脆面孔转向了墙壁把背脊对着他,铁床偶尔的吱扭声也决计不是那种做床笫之事的声响,却是两个人无声的争执和对抗。晓瑞闭着眼睛,身后的男人紧贴着自己,温暖的胸怀,分明能感觉到他跳动的心脏撞击着自己的后背。身后的那双手反复地探索过来,反复地被她甩下去,故意地拒绝着这第一次同床共眠的缠绵。男人的刺探终于没有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旅途的劳累让他渐渐失去了耐心,本来有些粗重的带着激情的呼吸也软弱了下来,轻微的鼾声终于传到晓瑞的耳朵里,右眼的刺痛再一次袭来,晓瑞揉揉眼睛,右眼皮突突跳了两下即刻停止了,然后,她流下了一行酸涩的眼泪,奇怪,只右眼睛流泪,左眼却没有。
       三
       这几日清晨,晓瑞都在天还没有完全放明的时候就起来了,她蹑手蹑脚地掀起布帘子出屋门,上厕所、洗脸刷牙,然后去食堂买早点。晓瑞手里总是端着一铝锅滚烫的稀饭,铝锅的两只拎手边夹着四根油条,这是四个人的早餐。其实过去这三个女人从没有合伙过,即便有人替另两个带了饭菜回来,也是亲兄弟明算账,一五一十地付清饭菜票。这几日,晓瑞总是有些内疚,为了家盛住了进来,林林和爱芳就大不如从前方便了,因此她总是赶先起来,替大家张罗好了早餐,心下才有些安宁。多半晓瑞买丁早餐回到宿舍,林林和爱芳已经在穿衣服套袜子了,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地一个个往厕所奔,很急的样子。
       其实三个女人的床底下都有一只白色搪瓷痰盂,女人毕竟是女人,住在太平间的隔壁,关了门闭了灯就像一只把自己封闭在茧子里的昆虫,也不觉得有些什么可害怕的,但半夜要去厕所小解,却一个也没那胆量了。因此,那只白色搪瓷痰盂就是半夜应急的用具。可自从家盛来了之后,半夜的宿舍里就再也没有淅淅沥沥的水流冲击搪瓷用具的声音了,女人们终是不好意思在一个男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不雅,又不敢出门去厕所,于是便憋着,一直到天色露出了微微的亮光,她们才敢开门出去。
       事实上,家盛也有些难言的苦衷,他总要等到三个女人都梳洗妥当了才能起来,就怕起米早了看见了女人们衣冠不整的样子让人尴尬。女人们在外间轻手轻脚地端脸盆提水瓶,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怕吵醒了里间睡眠中的男人,家盛却躺在床上全无了睡意,只等着外面发出喝稀饭嚼油条议论着今天的榨菜太辣的声音后,才急咻咻地起来,然后往厕所冲,小跑步的速度,不敢跑得太快,怕腿脚上一使劲,下排水的闸门就失控。
       三个女人上班去了,家盛才松了口气,一个人笃悠悠地吃早点,洗刷碗筷,然后躺在床上看书。偶尔也洗衣服,端了脸盆拿了肥皂盒子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去洗,有人走过看到他,便和他招呼:晓瑞家的张医生,你辛苦啦!
       家盛就响亮地回答:为人民服务!好似招呼的人是首长在检阅,他是一介兵士,习惯于这么回答的。
       那人就哈哈地笑出声音来:不愧是军医哦!
       家盛也跟着呵呵地笑,那人要是站定下来和他多说几句,他也多半是以微笑或者点头作回答,他是不习惯与人拉家常的,军人的风范在他身上显见得很。人们也就知道了,晓瑞的男人是个沉默寡言的兵,这个据说医术挺高明的男人在部队里做外科医生,开刀接骨头是家常便饭。刘湾镇卫生院的外科医生做的却多是接一下脱臼的手腕,给田里割麦子稻子不小心被镰刀划伤了腿脚的人涂点消炎药什么的,或者有跌跤摔跟头的人来看病,就帮人家看看有没有跌断了骨头,没断骨头的,开几帖内服外敷的活血药打发人家回去,跌断了骨头的,就要往县城医院送了。
       家盛在这里呆了一星期,上上下下的人都见识过这个穿着军服长得高高壮壮脸上冒出几颗青春痘的年轻人了,都知道这是晓瑞的男人,军医大学的外科医生,他的职业和经历使他的声誉和威望有些与日俱增的意思,这也连带着晓瑞脸上风光了许多。医院里的人看到晓瑞总不免想打听家盛在部队里的情况,晓瑞虽不愿意多说,但也说了不少,说起来不只尽是挑好的告诉人家,有时候还会抱怨部队里做医生是苦差使,下连队,到山沟沟里去也是常有的,弄不好打起仗来,还要上战场,我这个家属是得不到他一点点照顾的。说的人带了点担忧和怨愤,听的人却是满脸崇敬和羡慕的神色。
       卫生院院长尽管五短身材相貌平平,平时也是很官僚主义的做派,不把医院里的下属放在眼里,但对于家盛这种人才他是极其重视的,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他合计着在开大会的时候请家盛来做一回怎样救死扶伤、发扬白求恩精神的报告。可这种被重视,终究只是精神上的安抚,没有一点点实惠的好处,院长并没有给晓瑞和家盛找一间单门独户的房子住,只是每次碰到家盛,满含歉意到卑躬屈膝的地步,嘴里对家盛说着:条件有限,只好委屈你们了,感谢你对晓瑞工作的支持。好似如若家盛提出要给他们单独的住处就是拖晓瑞的后腿一样。
       家盛总是在院长这么与他寒暄客套的时候点头微笑,也并不如别人想象的那样正好乘了领导关心下属的机会提些可以照顾的要求,这个男人对生活并没有过高的奢望,或者他一向未把晓瑞在刘湾镇的工作看作是终生的,犹如他每一次睡在那间十六平米的宿舍里间,躺在那张狭小的单人床上时总是想,有一天,我要带晓瑞离开这里,去北京。这样的想法他并未告诉过晓瑞,只有一次,两人挤在床上似睡非睡的时候,家盛在晓瑞耳朵边小声问:要是带你去北京工作,你愿意吗?
       家盛的呼吸吹在晓瑞的颈脖里依然带着一股医用酒精的气味,这个男人喜欢用酒精棉花擦手,现在他的呼吸里也充满了那种冷冷的刺辣。晓瑞很轻很轻地问家盛:你不是说转业后回上海吗?为什么去北京?我还指望你带我离开刘湾去市区安家落户呢。
       家盛那边无声,夜在骤然间沉人了泥潭,连一丝光影都没有。这个男人有些沮丧,他伸手在被窝里摸了一把晓瑞薄瘦的乳房,想起了北京郊外乌林山医院的硬馒头,没有喧腾的蓬松感,坚硬瘦小,却很抗饿。还有那个叫梅林的女医生,从协和医院下放去乌林山的,说着并不地道的京腔普通话的女人。
       那日晚上乌林山的故事还没讲完就被一个死者家属的哭声惊破了,直到今天,三个女人竟然谁也没有问过家盛在乌林山的那一夜到底有没有找到梅林,也没有人间家盛当他的手电光照射进太平间时看到了什么,一切都在窗外传来的一声惨叫后停止了,故事也就真的成了故事,像扔掉的垃圾、泼出去的水,没有再提起的意义。那两个睡在外间的女人,此时也许已经人了梦。长着一张微黑的小脸结婚两年了还扎着两把小刷子辫子的女人叫爱芳,那个短发大眼睛身材稍稍丰满些的女人叫林林——当她在黑暗中惊慌地抱住家盛颤抖不已的时候,家盛感觉到了她胸前柔软和弹性的肉体,抱在手里的感觉和抱着瘦削的晓瑞有很大的差异。尽管这两具肉体是有着多么不同的手感,但那一刹那,家盛还是忘记了这三个女人准是谁,直到晓瑞拉亮了电灯。
       再次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家盛发现林林尽管是那种张扬得有些过分的女人,但不得不承认,比起文静得几乎接近沉默的晓瑞,林林是确实有着她的可爱的。宿舍里只要有林林在,总是能听到笑声,她要不在,空气就沉闷得像夏天的雷雨前一样压抑。家盛住在这个女人的世界里,郁闷得有些接近百无聊赖。因此在他的潜意识里,还是很喜欢林林的,只要一见到林林回宿舍,他便愿意开个玩笑说个俏皮话什么的。林林似乎很知情趣的样子,总是在家盛不经意间说出一个笑话的时候首先哈哈大笑,爱芳终归有些木讷,晓瑞是那种即便有十二分快乐也只愿意表达三分的女人,所以林林在的时候,家盛就格外活络调皮,犹如那些俏皮话都是为了说给林林听的一般。
       然而这种情形却让晓瑞心怀一丝暗暗的不快。那晚拉亮电灯后,晓瑞对家盛叙述的故事结局已经不再关心,饭桌前的一幕让她触目惊心,尽管她从未提起,心里也一直对自己解释那只是林林被惊吓后的下意识举动,可心下里却还是对林林有了一丝恨意。当她拉亮灯绳的时候,她看到林林抱着家盛的肩膀,同时,家盛也搂着瑟瑟发抖的林林。这是让晓瑞极其不愿去仔细回忆的一个场景,可她不能冲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发火生气摔锅子扔碗,如若那样做了,就等同于她认可了他们的这一举动是有着情感基础的,她当然不认为他们在黑暗中的搂抱是有基础的,没有,肯定没有。可即便没有,也依然让她不堪接受,她只能那样沉默着,看似并不在意,事实上却更是因了要维护自己的一份体面而保持着理智,心上,却像是被蜜蜂蜇了一
       下,隐隐作痛,不强烈,却时时让她感觉到那种痛,似是在提醒她,事实上她是受伤了,只是她不愿意承认而已。
       晓瑞睁着眼睛看帐子顶端,那些曾经居住着一只褐色的蜘蛛,但现在帐顶一片漆黑,晓瑞似乎看见了那只蜘蛛以它的复眼透视黑暗,在她和家盛躺着的空间里张结着柔弱却坚韧的网。她等待着家盛的手对她身体的进一步侵探,却终究没有下文,然后,她听到轻微而均匀的轻鼾从耳边传来。在这间和另两个女人同住的房间里,家盛和晓瑞总是不断地预计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温存,但因为一点点情绪的变化,抑或是外间一丝一毫的响动而半途夭折或者功亏一篑,多次的此种经验让家盛感到与晓瑞之间的床笫之事有些兴味索然,于是,家盛在这半夜时分的宿舍里就特别容易睡着,不睡还能怎样呢?
       晓瑞的右眼皮蹦跳了几下,有些与她捉迷藏一般在她伸手去揉眼睛的时候再次陷入了平静。她把脸往家盛颈窝里一埋,在他充满医用酒精的呼吸里也渐渐睡去了。
       四
       家盛在刘湾镇卫生院的探亲假一转眼也用掉了好几个星期了,平常的日子三个女人都要住宿舍,日子就显得多少有些难熬。与三个女人在一张餐桌上吃饭的机会每天都有,他也常常在饭桌上开玩笑,林林肆无忌惮的笑声最后成了孤独的展览,晓瑞冷漠的反应让家盛明白她不喜欢自己和林林这样一吹一和在饭桌上的表演。于是后来,家盛连玩笑也不敢多开了,更不要说在饭桌上说故事了,即便是大白天也如此。家盛一直感觉如若他认真地看一眼林林或者爱芳,即便晓瑞背对着他,眼角的余)匕依然会瞥见那一瞬的注视。她是那种面不改色的女人,晓瑞只是把他这无意的一眼记在心里,晚上在被窝里,便以她的冷淡来回报家盛,犹如这一线眼神就是家盛对别个女人无形的拥抱,是对晓瑞不忠的表现。家盛的多虑决不是过分敏感,他只能极其小心地生活在三个女人中间,这个军医用他那一份沉着和耐力周旋于这个女人的世界,实在是有些屈辱了他。
       林林却终究有些任性的样子,她似乎并不在意晓瑞的态度,只一味地讨好着家盛,比如周末回了一趟家,周日晚上来时就带了整瓶的糖醋蒜头当着晓瑞的面交给家盛,话倒是面对着晓瑞说的:食堂里的菜不下饭,这是我妈妈自己做的,张医生在北京吃惯了大葱蒜头的,你们拿去吃吧。说着把一个贴着“红油辣糊”或者“糟方腐乳”商标的旧瓶子往家盛怀里塞,态度热情得让家盛无法拒绝。
       晓瑞在这种时候总是保持着沉默,直要等到家盛的客气招架不住林林的热情时,她才笑眯眯地说:谢谢你啊林林,我们家盛说是在北京生活,但他也不爱吃蒜头的,你留着自己吃吧,你对我们真是太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是必定要用“我们”的,似是在提醒林林,她晓瑞和家盛才是一家子,轮不到你林林来这番讨好,话里带了些骨头,听上去硬邦邦地少了柔软。林林却并不在意,把装了蒜头的瓶子往家盛怀里一塞就转身走了,边走边笑说:给了你们了,送人也和我没关系。
       林林一走,晓瑞就冷冷地看家盛:人家可真体贴你,你也不能不领情,你就拿着慢慢吃吧。
       家盛只有尴尬地笑,竟然没有什么话可说。
       晓瑞接着说:林林这几天也不提她的男朋友了,不知道那个叫来福的男人到底和她怎么样了,前段时间林林还说他们要结婚了呢。
       家盛清楚地知道晓瑞的心眼,因此并不答腔,自管自捧着本书看起来,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林林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倒也让晓瑞提着的心放了一点下来。
       那瓶糖醋蒜头,后来在早餐桌上反复出现,晓瑞拿来大家分享,林林也并没什么不高兴,喝稀饭的时候也常常夹一瓣来下饭,吃得煞是香甜,那情形,好像这蒜头是晓瑞拿来请客的,与自己无关。
       糖醋蒜头倒也是小事,只是这种有些一厢情愿的暧昧实在令晓瑞心怀不满,但晓瑞也只在家盛面前冷言冷语几句,并不发作。住在一起的女人,为着男人而面和心不和是常事,晓瑞也终究是有修养的人,不至于真的翻了脸。倒是林林有些变本加厉的不知高低起来。有一回午休时间,晓瑞不小心摔破了一个瓷碗,收拾的时候割破了手指,找了半天没有红药水,她用手绢包着手指头去了门诊办公室,自己包扎了手指,回到宿舍,踏进门前,竟然听到林林在说:我要是能有晓瑞的福气,找到像你张医生这样的男人,我是少活几年也愿意的。
       爱芳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林林,你家来福听了可要生气的,来福不好吗?中学教师呢,你还不满足啊。
       林林好像用鼻子出了口气说:他呀,能有张医生一半强,我也就不嫌弃他了。
       并没有听到家盛说话的声音,却还是有一两下男人“呵呵”的笑声传出门外。其实这番话也并不过分,只是在这段时间变得十分敏感的晓瑞听来,实在是有着不轨的图谋的。她在门口站了片刻,牙关竟然有些颤抖,然后轻声咳嗽了一下,推开了宿舍门,屋里霎时就没了笑声和对话声,好似晓瑞是屋子里这些人的领导,另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是下属,领导来了,下属的闲话就戛然而止。
       晓瑞的右手握着左手食指,脸色铁青着进了里屋,爱芳靠在床头打着毛衣问:怎么样,手没问题吧?
       晓瑞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说:没什么,只是割破了点皮。
       一转身,晓瑞对着林林一反常态地学那些喜欢嚼舌头的女人的样子说:林林,最近和来福怎么样?好久没听你说他了,上次你不是说要结婚了吗?
       林林愣了一下,然后一脸不屑地回答:他呀,小气鬼一个,我不想和他好了,一个穷教书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晓瑞意味深长地回头冲家盛笑笑,继续说:林林,来福是知识分子啊,家境又那么好,我是觅都觅不到呢,我要是有你这福气,还能嫁给我们家盛啊。
       分明是话中有话,家盛看着晓瑞的眼神都有些急了,可晓瑞还是不紧不慢地说:林林,你可要眼睛睁大些,找男人不是闹着玩,我和爱芳是没戏唱了,只有你还有希望,像我这样,嫁了个男人,连房子都没得住,后悔都来不及了。
       家盛的眼睛里几乎冒出了一丝悲伤加之愤怒的火焰来,但不能声响,只默默地由着晓瑞唱独角戏。林林却没心没肺地答着腔:就是啊,所以我才想和来福吹掉算了,我是看出来了,连给我剪一块绵绸料子都心疼的男人,你说还能处下去吗?嫁给他就要受一辈子苦了。上次我还给他买过一双卡普龙袜子呢,就说那回看越剧《红楼梦》吧,还是我掏钱买的票。
       晓瑞竟然笑起来,也不顾家盛在里间几近爆发的脸色:来福的爸爸不是县政府干部吗?哪像我们家盛他家,爸妈都是四川乡下的农民,去年回老家结婚,连喜酒都没办,回上海时,他爸妈就送我一只泡菜坛子,坐火车怕挤碎了,倒成了累赘。来福家是决不会这样小气的,林林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哦。
       林林的鼻子哼了一声,似是十分不屑于来福那当官的父亲一般:他爸爸是干部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很抠门啊。人家一定亲,男方就该送女方一块手表了吧,他呀,不要说梅花表钻石表了,连一块上海牌都没有给我,你们说我亏不亏?我一生气,就干脆自己买了一块手表,你们看!
       说着从枕头下摸出一块崭新的手表来,果然是闪闪发光,圆形的表面,银色的金属松紧表带,很是有气派的样子。
       林林许是确信了自己编造的谎言了,竟然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过去口里对来福的赞赏今日全变成了不满的责备。那块银色的手表一出现,晓瑞就没趣地进了里屋,往床头的方凳子上一坐,不出声了。家盛看了一眼晓瑞,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的眼神,然后低下了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书。倒是爱芳,跑到林林的床边接过手表“啧啧”地把玩着赞叹不已。
       晓瑞拿起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翻着,眼睛却不时地瞟一下林林和爱芳,右眼一阵刺痛,眼泪就憋不住地掉了下来。她一边用手揉着眼睛,鼻涕也下了来,忍不住就擤了一下鼻子。家盛抬头冷冷地问:怎么啦?
       晓瑞捂着眼睛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右眼睛老疼。
       家盛站起来,用一只手端住晓瑞的下巴,另一只手去翻晓瑞的右眼皮,脸色是严峻的,手下却还是如对待病人一般仔细温柔,他检查了一番晓瑞的眼睛,说:你的眼皮里长了一颗麦粒肿,消毒一下,再用点氯霉素眼药水。
       家盛那双充满酒精气味的手掰开晓瑞的眼皮,把一支小小的眼药水挤着一点点往晓瑞的右眼皮里滴着,冰凉的手指上刺辣的酒精味让晓瑞的眼睛感觉到一阵更强烈的酸痛,眼里就滔滔地流下水来,竟然止也止不住,不知道是眼泪还是眼药水。
       中午的刘湾镇卫生院简陋的宿舍里有些阴暗,光线被阻隔在木制的门窗外面,两个女人依然在议论着那块手表,里屋的男人回到了自己的书里,一副两耳不闻书外事的样子,他身边的女人,红着眼睛看着手里的一本叫《红岩》的书,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这安静的表象下,却分明涌动着几许隐隐的不安宁。
       这段日子,早餐桌上开始出现了一些争端。照例是晓瑞买来了早餐,爱芳没二话地开始吃,喝稀饭嚼油条,快快地吃完,套上白大褂,急急地去化验室上班。林林的口味就刁一些,她喝一口稀饭,咬一口油条,慢条斯理地说:今天的稀饭一定是用隔年的陈米做的,油条真老,都咬不动。
       晓瑞不动声色,依然吃着自己的,心下里却有些生气了,这早饭是自己请客,由得她来说三道四评头论足?没要求感谢的话,总不能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本是因为家盛来了,怕住在宿舍里影响了一向的生活,所以才这么讨好她们,可几个星期下来,她们倒觉这是应该得的礼数了。晓瑞的生气一开始并未摆在脸面。亡,只是沉默,一味地沉默下去,林林却像是得着了理由一般越发张狂起来,不是嫌粥烫了,就是说油条不脆了。这么维持着,终于有一天,女人之间的争斗在早餐桌上显见了端倪。
       那一日早晨,屋外的太阳已经照进了窗棂,麻雀在门外的场地上啾啾地叫唤着,那样的一个好天气,人们都起得早,晓瑞只买到了稀饭,油条卖完了。三个女人端起饭碗时,爱芳说:今天没有油条啊。边说边喝稀饭,动作飞快。林林也端起了一碗稀饭,喝了一口说:哎呀,这生活是越过越落后了,住的地方没改善,吃的东西也一天不如一天啊。
       晓瑞怔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把手里的碗筷砰的一声砸在桌上,很响的声音,把另两个女人吓得停了下来,晓瑞轻声地说:爱吃不吃!
       声音却是极其凛冽。
       爱芳慌忙捧着饭碗站了起来:晓瑞,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有油条也很好,我不在意的。口里还含着一口稀饭,说话声音是模糊不清的。
       林林坐在那里,直瞪瞪地看了晓瑞一会,眼睛里竟然逼出了两颗大大的眼泪豆子,说话也变得抽抽搭搭起来:我不是嫌弃你买的早饭啊,我这是随便发发牢骚的,你用得着这么生气吗?
       晓瑞不声不响地拉开布帘子进了里间,心里想着:这个女人真会装腔作势,我还没说什么难听话呢,她倒掉起了眼泪,像是她受了委屈一样,过去可不知道她还会这一套,想必是屋里有男人在,她就格外的娇气了。晓瑞心头的火气不打一处来,往自己的床边一站,看见家盛睁大了露出被窝的眼睛看着自己,眉头紧皱着。显然家盛是听见了外屋的争端了。他朝晓瑞使劲地努了努嘴,挤眉弄眼地做着动作,晓瑞明白家盛是劝她出去道个歉,不要弄僵了才好。
       女人毕竟是女人,这种时候想得更多的是男人为自己拍案而起、挺身而出,晓瑞一向是沉着内敛的女人,可这时候,小女人的秉性也暴露无遗了,她看着自己的男人不帮自己忙,憋着声音不说话,一股巨大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竟然往床沿上一坐,也哭了起来。
       外屋林林的哭声因为里屋晓瑞的哭泣而更
       加响亮起来。家盛腾地从床上跳起来,套上长裤穿上衬衣拉开了布帘子,走到外屋两个女人面前和颜悦色地劝说起来:真是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晓瑞脾气坏,你们别在意。
       林林的哭声非但没有降低,反而加高了几度音量。爱芳早就在家盛出来后进了里间劝起了晓瑞。就这样,外屋的女人由着别人的男人好言相劝着,里屋的女人却并没有因为女伴的劝说而有所平息。这个早晨,家盛发现自己在女人的小性子发作时显得束手无策,这比拿手术刀还难,实在是有些让他感到自己能力的捉襟见肘了。他憋着一泡几乎随时都要呼之欲出的尿里外忙碌着,却根本无济于事,直到女人们的上班时间已经迫在眉睫,才擦干泪水各自出门了。
       这一日早晨,家盛在厕所的小便池边站了许久,憋过了头的尿好像又收了回去,小腹一阵阵地胀痛,小便却像他此时的思维那样被阻塞了,极其不通畅。他用了将近六分钟的时间,终于感觉排清了腹中存积的水分,一边机械地提着裤子,一边出了厕所门,心里想着:这里可真是呆不下去了,和女人在一起过日子实在麻烦。
       五
       晓瑞和林林在家盛来刘湾镇探亲一个月后正式不相理睬了,每天的早餐晓瑞依然会买回来,只是餐桌上少了林林。林林一早起来后便独自去食堂了,她只和爱芳说一声:我走了!然后头也不回,眼睛也不瞥一下晓瑞和家盛就出了宿舍门。
       自从那天早晨的风波后,家盛就不再赖床,他怕三个女人在一起又要闹起来,就和晓瑞同时起床,他把自己当作一架天平,希望自己往餐桌上一坐,就能起到调节轻重高低的作用。但林林并未给家盛这样的机会,她干脆就退出了这四个人的群体。于是,每天吃早餐的时候,只剩下爱芳陪着晓瑞和家盛。爱芳觉得自己像电灯泡,插在晓瑞和家盛之间,很不是味道。林林的退出让家盛一直感觉有些对不住她,没有机会让僵局缓解,只能把这歉意化作了对爱芳百般地照顾了,也或者,已经失去了一个林林,家盛再也不希望失去爱芳了。当然这么说容易引起误会,事实上,家盛想得更多的是探亲假到期后,晓瑞还是要和林林爱芳生活在一起的,所以,这会儿与她们搞好关系,是为了日后晓瑞的生活。晓瑞也知道家盛的良苦用心,却依然耿耿于怀着林林的不恭,想想少了这样一个朋友,日子还是一样地会过下去,于是也任由家盛近乎于拍马屁一般地对待爱芳,自己却沉着脸一言不吭地在边上咬油条喝稀饭。
       每天吃早餐的时候,家盛总是硬把一碟榨菜或者一罐盐拌花生米推到爱芳面前,嘴里说着:爱芳你吃啊!好似对爱芳好一些,就弥补了林林离他们而去的遗憾一般。但这些礼遇只是爱芳消受着,林林是脱离了他们这个三女一男的团体了,因此当家盛殷勤地招呼着爱芳的时候,林林是并不知道领情的。当然,爱芳会把早餐桌上的故事说给林林听:
       前天张医生拿出一个北京瓜脯罐头,喝稀饭的时候打开了,吃完早饭还叫我拿去,我不要,哪能好意思要啊!
       昨天张医生挑了一根最粗最大的油条给我,害我早饭吃太多,油腻腻的,直泛酸呢。
       今天张医生吃早饭的时候对我说:爱芳你有没有去过北京,以后和你们家小锣一起去北京,我做你们的向导!
       ……
       林林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张医生对你可真好啊!你可要小心人家吃醋哦。
       爱芳被林林一说,倒也有些后怕似地点着头说:哎呀,晓瑞倒真的是一句话也不答腔,真的会生气吧?
       那以后,爱芳也开始不和晓瑞家盛一起吃早餐了,她小心翼翼地说:晓瑞,以后,我自己去食堂吃早餐,不能再麻烦你了,我实在不好意思的。
       晓瑞看一眼正在给爱芳盛稀饭的家盛,似是很有些外交使节般的礼貌:哪里有麻烦,倒是我们麻烦了你,这是我们应该的,如果你想一个人吃,我尊重你的选择,只是我真的很希望你和我们一起吃。
       晓瑞用“尊重选择”这样的字眼来说,无疑是把简单的事情严重化了,这让爱芳更急于想单独吃早餐。晓瑞无意于再把爱芳赶跑,她对爱芳是有一百个放心的,以爱芳平庸的姿色和近乎愚笨的心计,是无法与她有分毫竞争的。但爱芳还是在晓瑞很是书面化的挽留中放弃了这每天一顿的免费早餐。
       刘湾镇卫生院后进的那间集体宿舍没来由地开始沉寂了下来,过去人们常常可以听见的笑声和哭声没有了,一入夜,屋里便陷入了与黑夜同样的寂静。九点半之前,林林是决计不会在宿舍里的,也许是在办公室,也许是去刘湾镇—上看电影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爱芳一贯足不出户,她和衣靠在自己的床上打毛衣,一件草绿的男式毛衣已经成了形,只剩了两只袖子和一只高领子了,想来必定是给爱人小锣织的。晓瑞是喜欢看书的,她就坐在床沿边看《红岩》,也看旧版的《红楼梦》,都是很破旧的书,不知道是从哪里淘来的,已经看过多遍,却还反复地看,也没有别的书好看,就这么每天晚上渎几段,挑着几个喜欢的章节读,无非就是江竹筠看到城门上挂着自己丈夫的人头那惨烈一幕,抑或是林黛玉焚化了诗稿气绝于贾宝玉的负情,都是欲死无奈凄厉惨烈的场景。晓瑞是天生喜欢这种悲剧情节的,看书的时候,她就只当自己是故事中的人物,直看得泪眼婆娑或者悲愤戚戚才觉得过了瘾,而后一声长叹,倒在床上看着灰白色的蚊帐顶茫茫然起来。
       张医生张家盛在这样的屋子里呆得不算久,也已经腻味了女人间的纠缠纷争,于他而言,这实在是毫无意义的,但晓瑞在意这微妙的尊严体现,女人们也因此而在暗暗的较劲中近乎到了乐此不疲的地步。他开始时常找借口出去,白天女人们不在宿舍的时候,家盛感觉挺自在,傍晚时分,女人们一回来,家盛就开始往外跑,跑哪里去了,晓瑞也不知道,问他去了哪里,他回答说:上街随便走走。
       晓瑞对外人总是不乐意去谅解,但对家盛却是一心地要去爱护体恤,想想他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是无聊得紧,就任由他出去走走。家盛的确是上街了,傍晚时分的刘湾镇,商店都关了大门,只有一间早夜杂货店开着,极小的店面,卖些肥皂草纸蚊香蜡烛之类的东西。家盛几乎天天傍晚要走过小店,他常常踱着缓慢的脚步,看着昏黄的灯火下,秃顶的中年营业员沉着脸忙碌着应接不暇的生意,顾客来买的都是小零小碎,秃顶营业员却忙得脚不沾地。家盛想想一会还要回到那个狭小的十六平米的宿舍,就有些羡慕这个脑袋发亮的营业员,这种时候家盛就会拐进小店,买一盒火柴,或者买一包大前门香烟。家盛并不抽烟,但男人进了那种早夜商店,总不能买针线小吃。借着买东西,家盛就设法和秃顶营业员搭讪,但这个中年营业员的脸色却从没有好看的时候,像是终年不晓得笑的样子,因为不笑,脸皮绷得很紧,每一个来买东西的顾客都像是他的仇人,连正眼也不看人家一下,只低头收钱拿货。
       家盛总是一边付钱一边问话:“刘湾镇一到晚上就你这里还开着,你可真是忙坏了。”
       “……”
       “你这里有四川泡辣椒卖吗?兴许没有吧,这东西一般店里没有卖,南北货商店才有。”
       “……”
       “哟,这里还有二锅头,那可是北京名酒啊!”
       “……”
       哪怕家盛说上再多的话,秃顶男人硬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家盛也气馁了,打消了找这个话伴的心。
       有一回买了东西转身准备打道回府,却看见林林匆匆地进了小店,她一抬头看见家盛,犹豫着点了一下头,脸上似是露出了一点笑意。家盛忙着招呼:林林来买东西啊!
       林林一瞬间看见家盛觉得有些尴尬,站在柜台前却并不掏钱买东西,只低头看着柜台里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好看,几近透明的黄色蜡烛,刻着“固本”两个字的肥皂,蓝颜色的白象牌电池,几种零食,三角包的拷扁橄榄和粽子糖。二十五支光的灯泡照得整个店堂有些昏黄。林林丰满的身体就那样弯拱着,低头看着柜台,那样子像是在找某一种她需要的商品。紫红色的两用衫裹着身体,背上一条肉鼓起着,一看就是胸罩过分紧而把身体勒出了肉形来。家盛就识趣地出了小店的门,站到了街路的对面。林林的眼角余光里看见家盛出去了,才掏钱买了一刀卫生纸,一支中华牙膏,一包白糖杨梅,然后抱着一包杂物出了小店。家盛站在街对面,看着林林出来,微笑着迎了上去。
       家盛迎上去说:林林,买完了?我们一起回去吧!
       林林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牙膏草纸往身后掖了掖,低着头说:我可不敢,晓瑞给我看脸色我是吃不消的。
       家盛哈哈地笑起来:不要紧,身正不怕影子歪。晓瑞脾气坏,你别介意她就是。
       林林被家盛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脾气也不好,其实张医生你人倒挺好的。
       家盛点点头说:晓瑞也是好心肠的人,你不要误会她,她是那种直肠子的人,你也是,你们都是很好的人,我看得出的。
       林林的脸红了一下,只是在夜色中,看不到那点偶露的羞涩。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俏皮地歪着脑袋说:张医生,你说的太平间的故事,那天说到一半,后来怎样了?
       家盛也笑了起来,想起了第一晚的情景,事隔一个月了,故事的结局还没说出来,一直也没人提起,家盛都几乎要忘了那回事了。
       “现在可不敢对你说故事结局,不把你吓坏才见鬼呢。”
       林林有些不甘心,她是知道自己听了依然会害怕,但在家盛面前,她就有些忘乎所以地大胆起来,不能说她是故意的矫情,只是这女人,生就的这种脾气。她连思考都不用就回答家盛:我不怕的,你说吧,回头到了宿舍你又不能说,我可是琢磨了好久了,一直想知道结果呢。
       家盛再次咧嘴笑道:你胆子很大吗?你胆子大那天怎么吓成那样了?
       两个人同时会心地笑了,他们想起了第一夜的情景来,窗外的一声尖叫让林林扑进了黑暗中家盛的怀里,于是,与晓瑞的矛盾,从第一天起就这样酿成了。
       一路走着,家盛并没有回答林林故事结局,倒问起林林:最近和来福怎么样了?不要嫌他小气,男人有男人的打算,节约总比浪费好,讲排场甩派头的人未必可靠。
       林林低了头无声,并不辩解。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他们听着自己的呼吸走着,不算快的脚步,医院却很快到了。快进大门前,林林说:快告诉我故事的结果吧,要到了。
       家盛吸了口气,沉重地说:“其实也没什么,那天我只是想编个故事和你们闹着玩,后来说着说着就说成了真的了。”
       “那是你编出来吓唬我们的?”
       “也不是,那天的确是想编个可怕的故事吓唬你们,但梅林的故事是的确有的,那段时间梅医生因为丈夫的反革命问题被牵累,才下放到乌林山的。后来她在太平间里上吊了,用一根绷带把自己吊在窗栅栏上勒死了。”
       “啊?”林林惊恐得捂住了嘴巴,竟站定在原地忘了搬动脚步。
       “那天倒真的没想把梅医生的故事当真说出来,这回你也不要去和爱芳说,梅医生很可怜。”家盛继续赔罪着说,“对不起啊,第一天到这里就把你们吓着了。”
       林林怔了片刻,忽然有些冲动地说:“张医生,我告诉你,你也不要告诉晓瑞她们,我和来福早就吹了,只是不想让她们看不起我,所以才……其实我一直想告诉她们,可是,可是……”
       家盛笑了起来,“谈恋爱失败很正常,你能告诉我说明你还是很实在的一个人,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不会说给晓瑞听的,以后你自己找机会说。”
       然后家盛正色道:“林林,探亲假结束后我就要走的,你和晓瑞、爱芳要和睦相处,你们都是好姐妹,对吗?”说完,重重地吐了口气,甩下林林一个人往医院大门走去。
       林林站在医院门侧,看着家盛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往医院里大步跨了进去。林林想着,
       家盛会不会也这样劝过晓瑞呢?他该劝劝他自己的老婆才对,怎么倒来劝我,是不是我比晓瑞更明事理?或者,因为刚才自己说出了与来福的真实情况,让家盛感到是值得信任的吧。这么想着,就对自己的一时冲动没有了后悔,甚至因为和这个自己一向尊重的男人有着相互需要保守的秘密而得意起来。
       女人就是这样,她们明知道该怎么做,却总是要得到男人的劝导和安慰了,才会在任性后拿出一点理智来面对本不该计较的事情,好似自己放下了那一点点可怜又可气的所谓尊严,都是为了给男人面子。林林明白家盛的意思,想想自己是和晓瑞闹矛盾,这个男人还是极好的男人,退一步算了,权作给自己一个台阶。于是她扯了一下身上那件有些紧的紫红色上衣下摆,在家盛往里走了快一百多米的时候,也大踏步地向医院大门而去。一阵风吹来,林林感觉有些凉,夏天已经过去了,秋天就这样来了。
       林林本是想找个机会主动和晓瑞答个腔和解算丁的,但纸终是包不住火,几天后,晓瑞居然知道丁家盛在夜晚上街?留达时与林林碰过了头。刘湾镇很小,小到芝麻绿豆的事情一转眼就传遍了整个小镇。归根结底还是要怪家盛,穿着一套军服走在街上,旁边的女人不是晓瑞,即便是在黑夜里也看得分外清晰。那个医院的杂务工看见了,她很惊诧于这段时间住在医院里的这个军医竟然和别的女人在黑暗中走在一起,她便有些暗自得意,发现了宝藏一样回去宣传,倒把那了无踪影的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
       小镇人有小镇人的思维,一切的罪过并没有推卸到家盛的头上,许是家盛一来就给人留下了忠厚诚实的印象,只是林林一向有些疯疯癫癫不知轻重,便有人说:男人是好的,女人倒痴头怪脑十三点兮兮的样子,一定是女人勾引了男人。
       没看见晓瑞和家盛夫妻间有什么争吵的场面,只是几天后,卫生院院长找林林谈话了,那一日林林回了宿舍,一边哭着一边收拾铺盖家什。晓瑞提着心,看着哭哭啼啼的林林,表情严肃地沉默着,她保护着内心一点点呼之欲出的高兴,这高兴的背后却又满含了怨愤和委屈,想申辩一下并不是自己告发给院长的,却又无从说起,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只暗暗对自己说:活该,谁叫你一副狐狸精的样子。心里骂完了又担心地看看本来坐在床沿边的家盛,那男人早已不知了去向,想必又是无奈地上了刘湾镇街上吹风去了。
       爱芳问林林原因,林林也不回答。尽管林林在院长面前百般辩解,院长还是关照说:家盛是军人,不能落得个破坏军人家庭的坏名声,我相信你没有做出格的事情,但为了影响起见,你还是搬到隔壁杂物间去住吧。
       院长让医院里的杂务工把宿舍与太平间之间的那间摆放清洁用具的小屋子收拾一下,屋子里充满了霉味,墙面都已经剥落了石灰,露出黑色斑驳的砖头,墙角落里是一堆笤帚簸箕拖把和乱七八糟的杂物,实在是住不得人的地方。林林在里面摆了一个铺位,搬了进去,不再和家盛晓瑞同屋住。几天以后,爱芳也搬到了隔壁的杂物间里去了,她实在看不下去林林整天红着眼睛肿着脸的样子,那间屋子离太平间更近了,林林一个人住在里面的确很让她同情,再说,宿舍里只晓瑞夫妻两个和自己住着,电灯泡做得无奈而腻味,以前有林林做伴,也不觉得尴尬,现在只剩下自己,就显得分外多余起来。爱芳一搬走,宿舍里就只住着这一对夫妻了,两个人干什么都没有了干扰,很是自由自在,但终究是缺少了很多情趣一般,也没有因此而增加些许的激情和快乐,一入夜,便也一如过去的日子,沉默和寂静占据了大半的时辰。
       白天,家盛和林林在屋前场地上的自来水池边或者医院别的地方相遇,还对她点个头,一副负疚的笑容,极其难堪的样子。家盛想劝说她几句,却什么都来不及说,林林已经擦身而过了。晓瑞和林林,终于成了一对形同陌路的人。
       六
       家盛的探亲假一转眼快要到期了,临行前几天,家盛小心翼翼地对晓瑞说:我一走,就你一个人住这间屋子了,你说怎么办?
       晓瑞还嘴硬:那有什么,一个人也能过。说完,却终究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眼皮里含了一包泪水,是为家盛的即将离开,也为接下去没着没落的日子有些犯愁。
       家盛说:算了吧,今天晚上我陪你去隔壁,就算替我去和她们道个别,和她们说说话,我走了,再让她们搬回来吧。
       晓瑞的眼泪就哗哗地掉了下来,好似这种举动于她而言是极大的屈辱,强烈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的。然而却也无奈,她确信家盛和林林之间并未有那些传闻中的苟且之事,对家盛,她还是极其信任的,只因为看不惯林林的那副德行,于是便任由着那些歪曲了事实的传闻逼迫着到了林林搬走的地步。在外人的面前,晓瑞却是一味地帮着林林说话,事实上也是为了替自己的男人澄清事实:那天晚上林林去早夜商店买东西,正好碰上了我们家盛,哪有你们说的那样啊,我和林林住在一起那么久,我了解林林的,她只是那种性格开朗热情的人,没有像你们说的那样……
       很会做人的一个女人,尽管内心对林林有着多少没来由的醋意和恨意,口上却尽是退让和委曲求全的话语。现在家盛要她和他一起到隔壁杂物间去道别,却实在是有些让她勉为其难,想想自己为了家盛和自己的名声在人前说着忍辱负重的话,便更是伤心得不可收拾。家盛好言相劝了许久,目的依然是执意要去隔壁。晓瑞落了一场眼泪,和家盛纠缠了一顿,终究还是依了家盛的打算,也确是要替自己找一个台阶下,尽管这下台阶的事情做来是很有失体面的,但日后家盛走了,真的一个人住在这个房间里,实在是有些孤单寂寞的。
       那天晚饭后,家盛和晓瑞便造访了隔壁杂物间,见他们来了,爱芳欢喜得又是端凳子又是倒开水,林林却低着头把玩着手腕上那只自己买的手表不说话。晓瑞自然也是沉默着的,一间屋子里坐着四个人,只有爱芳和家盛一来一去说着寥寥落落不着边际的话。
       家盛说:下星期一我要走了,火车票已经预订了。
       爱芳快言快语地抢话头:上午还是下午,我们去送你吧,哦不对不对,应该让晓瑞一个人送你,也好说说贴心话。
       说着做了一个夸张的鬼脸嘻嘻笑开了,一看就是想故意缓和气氛才做出来的,很不自然。
       家盛接着说:以前,我不在的日子,你们照顾晓瑞,我谢谢你们,这回走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有假期。你们,还是搬回宿舍去吧。
       林林呆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家盛,家盛正垂着眼皮说话,并没有看她,再看看坐在家盛边上的晓瑞,低眉顺眼的,好似很顺从的样子,心下里便有些软了。本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和晓瑞有任何交往,也一直以为晓瑞是把自己看成了仇人的,并没想到今天他们会来串门。
       爱芳继续应答着家盛:你放心吧,你走了,我会照顾晓瑞的,我总比她们两个大了几岁,她们小孩子脾气,我是没有的,你放心。
       有话没话地聊了一会儿,说到这种地步,意思也表明得差不多了,家盛站了起来,和晓瑞一起出了杂物间,爱芳送到了门口外面的场地上,林林在里面也站了起来,无声地看着他们出门,没有送出来,但既然是站了起来,礼节上是接受了家盛和晓瑞的和解之举的。
       屋外有些冷了,两个月里季节便进入了深秋,场地上唯一的一株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凋落,夜风里,发出枝节间碰撞的嘎吱嘎吱声,那边的太平间安静地端坐在夜色里,这几日并没有尸体停放在里面,却依然阴森森的吓人。
       晓瑞拉住家盛的手三步两步便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想想家盛一走,一个人住到底还是害怕的。于是就有些感激地看着家盛,眼里尽是温柔的光芒。家盛却要紧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着,刚才在隔壁杂物间光顾说话,回来才感觉渴了。家盛正端着白色的搪瓷茶杯喝水,就感觉腰间被晓瑞紧紧地环住了,烫乎乎的面颊贴着自己的后背,小风箱般的呼吸吹在背脊上微微的酥痒,骨子里一激灵,心底下冒出了一股好久未有的柔情来。他放下茶杯,一个转身把晓瑞抱了起来,走到了那张狭小的单人铁床边。晓瑞闭着眼睛,脑海里忽然闪现出《追捕》中杜丘和真由美在山洞里接吻的那场戏,旋转的世界,蒙太奇镜头里的故事好似此时正在这间十六平米的屋子里上演。
       这一夜,竟是家盛探亲回来后和晓瑞过得最坦然激情的一夜,没有心理上的牵绊,自然而然的陶醉。
       星期一的早晨,晓瑞正买了早餐进屋,林林和爱芳大包小裹地提了好几个布袋子夹着一股清晨的冷风敲门进了屋。林林把几只鼓鼓的口袋往桌子上一放,然后挨个儿地掏出一些瓶子罐子说:这是城隍庙五香豆,这是辣酱花生,这是四川来的邻居送的酸菜,张医生应该喜欢的。
       真是一个没有心计的女人,说和好使和好了。倒是晓瑞有些僵硬地站在那里,一进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妥当。
       晓瑞转头看了看坐在里屋的床上正往身上套衣服的家盛,家盛快速地穿上一件薄毛衣,嘴角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晓瑞总是有理有节的,只是还有些矜持,她微微一笑说:你留着自己吃吧,谢谢你哦!
       比之以前的交流客套厂许多,但毕竟是相互叫应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家盛赶紧走出来,抓起那个装酸菜的瓶子说:哎呀,这个东西我喜欢,谢谢你哦林林。转身对着晓瑞说:你不喜欢吃吗?这就是那种煮酸菜鱼的酸菜,上次你去我家,我妈做给你吃过的,你说很喜欢吃的不是?
       晓瑞很久没看见家盛这般兴奋的样子了,家盛是四川人,喜欢酸菜是理所当然的,但还是习惯性地为自己开脱,她装作不懂的样子说:哦?就是那种酸菜吗?我倒是很喜欢的,我还以为是东北酸菜呢。说着拧开瓶子,用中指和拇指捏了一片塞进嘴巴,口里说:嗯,是很好吃。
       家盛呵呵笑起来,对着林林说:你哪里搞来的这种酸菜?真是太好了!
       林林因为家盛的喜欢,所以也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爱芳在边上也跟着笑盈盈地继续把袋子里的东西往桌子上堆,四个人,便在清晨的卫生院宿舍里心照不宣地笑着,那情形是表示晓瑞和林林已经和好了,但这种和好出自什么原由,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暖昧。女人们争端的根本原因是来自在男人内心世界的地位确立,这种争端的开场是在饭桌上,并且依然是在饭桌或者吃食上落幕,可见得这争端是鸡毛蒜皮般拣起来仔细推敲都难为情的,但女人们还是喜欢这样计较一些在吃饭说话间的争执,归根结底,却是这屋里多了一个男人。幸好这个男人已经是非卖品,人有所属,否则,不知道这些女人要打得怎样头破血流不叮开交呢。
       好在这些心底下的隐秘是不必去追究的,这个男人也是终究要走了,女人们之间相安无事了,便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家盛像是一块石头落地般,悬着的一颗心也有了着落。
       爱芳帮着晓瑞把五香豆和酸菜瓶子塞到家盛那只灰色的印着“上海”两个字的旅行包里,忽然想起什么来,瞪着眼睛问家盛:张医生,你来的第一天给我们说的那个太平间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今天你就要走了,把故事说完吧,我是等到现在了,今天不说就没时间说了。
       林林在边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臭名其妙地红了脸,想想自己是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的,而爱芳却不知道,便有些自得,却也不敢露声色,只是笑着等待家盛答复爱芳。
       家盛看看晓瑞,再看看林林,说:爱芳你到今天才想起来问我啊,我都已经忘记故事结局了。
       爱芳吵嚷着: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忘记,快说吧,不说来不及了。
       家盛说:其实那是我现编现卖的故事,当时并没有想好结局,只是想吓唬吓唬你们罢了。
       说着看了林林一眼,嘴角一牵,奇怪地笑了一笑,然后说:林林,什么时候和来福结婚要寄喜糖给我,不要忘记哦。
       林林只是那么笑着,并没有多嘴,这个一向喜欢唧唧喳喳发表意见的人,今天,倒显得特别乖巧懂事,全没有了以往的张狂和琐碎。
       临走时,爱芳和林林送到医院大门口,就停下了脚步,晓瑞还要多送一程。家盛回头对着林林和爱芳说:你们回去吧,爱芳,多多照顾晓瑞和林林,辛苦你了。
       爱芳欢喜得猛点头,她是果真把自己当作老大姐了,因为家盛对自己的委以重任而十分高兴。
       家盛穿着绿军装的身影在林林和爱芳的注视下渐渐远去,晓瑞在这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旁边像一只瘦小的兔子,她提着一兜预备给家盛火车上吃的食物跟随着家盛走向刘湾镇那个破旧的汽车站,她下意识地揉揉眼睛,右眼的那颗麦粒肿已经消失,不再疼痛,眼皮也自然不跳了。其实,人的眼睛是很容易长麦粒肿的,细菌一进了眼睑,就容易发炎,乡下人用一根麦芒刺破脓头,肿粒自己就能消退,要能滴上几滴眼药水,好起来就更快了。这麦粒肿虽说是微疾,眼睛里的东西,却也容不得存在,针眼那么小也叫人疼痛流泪、横竖不妥。好在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及时疏通消炎,就能痊愈,好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眼睛依然清亮,没什么后遗症。
       医院门外大路上的榆树叶子飘了一地,家盛和晓瑞踩着脚下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干燥而轻脆。
       夏末季节到来的男人,走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