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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灰舞鞋
作者:严歌苓

《收获》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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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年轻女兵顺着冬青树大道走来。隔十多米站着一盏路灯,兮脏的灯光在冬雾里破开一个浑黄的窟隆。小穗子的身影移到了灯光下,假如这时有人注意观察她,会觉得她正在走向自己的一个重大决定。只有暗自拿了大主意的人,才会有她这副魂不附体的表情。她步子不快不慢,到了暗处不露痕迹地转过身,退着走几步,貌似女孩子自己和自己玩耍,其实想看看是否有人盯梢。
       她背后的球场上正放电影,整个夜空成了列宁浑厚嗓音的共鸣箱。小穗子意识到,从这一时刻起她这个人就要有历史了。
       她的前方是军营大门,立着持长枪和持短枪的两个哨兵。现在哨兵若有点警觉性,会认为晚上八点一个小女兵往军营外跑不是什么好事情。球场上放映的电影起来一声爆炸。
       不久哨兵们看见的就是她的背影了,一顶棉军帽下拖两根半长的辫子。两个哨兵不约而同地对一个眼色:有十五岁没有?文工团的?她在岗哨前面毫不犹豫地打个左拐弯,看来目的地是早就决定下的。往左三百米是几路汽车的终点站,还有一个停业的公园,她在往那一带去。
       很快路灯就稀疏了。汽车终点站和公园在这样的冬天夜晚都早早绝了人迹,连一贯在墙外转悠,想混到军营大院里看电影的街上娃娃也一个不见。这都很好,很理想,对一个情胆包天去赴约会的小姑娘来说,外在条件太漂亮了。
       她现在站立下来。一边是马路,另一边还是军营的高墙,里面有喂猪的士兵和一群猪在对喊。只要站在这墙下和这吵闹里,小穗子就觉得安全。她没有手表,她还要等个几年才有资格戴手表。正如她还有几年才有资格谈情说爱。他是有手表的,因此她相信他不会迟到。
       一个带锡箔纸的烟壳动了动,又动了动。不久,她发现自己一只脚勾起,另一只脚蹦着把它往前踢,把身体的分量提得很轻。踢几下,就踢出一种舞蹈来。左脚两下,转身越到它的另一面,换成右脚。她忽然不踢了,是个谈恋爱的人了,还有这么可笑的举动。她让自己站定,好好想想,抽屉锁上没有?是不是把假日记放在枕边,把真正的日记藏严实了?真正的日记要让谁看去,等于就把他和她自己全卖了。
       她从军裤口袋拿出口罩,戴了起来。她开始检数在此之前发生的所有细节:暗号、密信的交接……没有破绽。小穗子是在最热闹的时分打出暗号的。当时是下午,排练刚结束,男女演员一片玩闹,她大大方方叫了一声:“邵冬骏!”他猛回头,见她正往练功服上套棉大衣。她用玩闹嗓门问他,练功鞋怎么会一只黑一只白。她知道他在等她的暗号,便把手举到肩头,捻了捻辫梢。这个手势他们打了半年多,纯熟精练。他马上把手放在军装的右边口袋里,表示他收到她的暗号了,他会立刻取她的密信。然后就是晚餐,执勤分队长宣布餐后的露天电影。她向站在第三排末尾的他转过脸,他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多运气啊,看露天电影是作乱的最好时机。再往后她看见他的手放在军装领口上。她放心了,表明他已把她藏的信取到了手。他们每天一封的信藏在公共邮箱下面,邮箱在司务长办公室门外。他们的信能安全走动半年,全仗了司务长的无故缺勤。洗碗池周围照旧是打打闹闹的,男兵女兵哄抢唯一的热水龙头,她向他发出最后一个暗语:不见不散。那是她刚在信中规定的暗语:把棉帽往后脑勺上一推。
       这时她成了一个单薄、孤零零的黑影。几天前冬骏忽然问她:“能不能把一切都给我?”他那封信字迹格外笨拙,每一笔划都下了很大手劲,让十五岁的小穗子看出他的反常。他在闹着什么情绪。她难道还没有把“一切”都给他吗?每天在日记本上为他写一首情诗,还给他写两页纸的信,全是“永远”“一生”“至死”之类的词。于是她就有一点委屈地在信中和他讨论起来:难道她没有趁着演出的混乱一次次把手给他握?偶然几回,她跟他在舞台死角相遇,她让他紧紧抱住。他还要怎样的“一切”?
       邵冬骏的回信字字痛苦,说她就是一堆空话,什么“永远”,什么“至死不渝”,小小年纪,怎么有这么多空话?
       接下来她就向他发出了这个绝望的约会邀请。
       她不完全清楚“一切”的容纳量,但她朦胧中感到,这天晚上将要发生的是不可挽回的,对于她是有破坏性的。二十二岁的排长邵冬骏今夜要带她亡命天涯,她也没有二话。
       隐约听得见球场上观众的笑声。她的空椅子上放着她的棉大衣。人们也许会想,小穗子这趟茅房上得够久的。冬骏至少迟到三十分钟了。他比她要周全、老练,当然不能跟她前后脚地消失,他得拖一阵,和她拉开足够的距离。从观众的笑声她能判断电影进行到了哪一段,什么人物说了哪句著名的逗乐台词。一半已演完了。她坚信冬骏已朝她走来。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回忆所有细节时,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现象:这一个星期副分队长给她的异常待遇:对她健康的奇特关怀。副分队长几次唠叨,叫她例假来了不准隐瞒,“不然在练功房里‘浴血奋战’练死球了,英雄事迹不好写,光荣称号也不好封!”
       副分队长叫高爱渝,是个活泼、丰满、骚情的连级军官,长相在舞台下也是主角。动不动就破口大笑,把大包大包的零食撒给下属们吃的时候,像个美丽的女土匪。舞跳得不好,但天生是领舞的材料。小穗子做梦也没想到,高分队长从一个礼拜前就把她所有暗语都看在眼里,一边看,一边给邵冬骏发指令,让他千万别暴露,要像往常一样以暗语答对,看看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下一步怎样作怪。
       就在小穗子向冬骏那双有几分女孩气的纯情眼睛发出“不见不散”的哑语时,至少有七八个老兵一起停下了洗碗、漱口,静止在洗碗池周围。他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看着要把“一切”都给出去的十五岁女兵。“一切”,把他们的脸都臊红了。他们是高爱渝的亲信,是头一批知道小穗子和邵冬骏秘密的人。
       过后我们把事情看成是这样的:小穗子和邵冬骏的恋爱暴发在他一把将她从电缆边推开的刹那。这是一个近乎不真实的王杰、刘英俊式的英雄动作。它的发生距离小穗子要献出“一切”这个隆冬夜晚,整整半年。那是夏天,是夹竹桃、牵牛花疯狂开放的夏天。
       那时小穗子成了一台舞剧里的当家龙套,灰舞鞋、粉舞鞋、绿舞鞋来回换,一不留神就穿错鞋。在这之前,别的龙套错穿过她的鞋,她只得套双小一码的鞋上场,把十个脚趾跳得血肉模糊。这天很好,她找着个清静角落,把各色舞鞋一字排开,按场次顺序搁好。演出接近尾声了,轮到最后一双舞鞋,是双灰色的,红军制服的灰颜色。她照例蹲不下来,因为汗把尼龙长袜紧箍在腿上。她照例向前一栽,让两膝顺势着地。只有一点不是照例的,就是她的手;她的手一般不会朝前送,去抓住什么,给膝盖一些缓冲。小穗子是个轻盈灵巧的女孩,真摔跤也不会像那天那样失控。大家事后说,那就是一个浅度休克,体力和汗水流失过多所致。总之,她失控地向前扑去,手抓住露在地板外的一截电缆。
       谁都说小穗子当时并没有惨叫。只有邵冬骏一个人说,小穗子的嚎叫穿透了四把圆号,三把小号,二十多把小提琴,直达他的耳鼓。他还在五步之外吃冰棍,和一群人围在一个三面摇头的大电扇旁边。小穗子的叫声就在这种情况下穿过人们的忽略,刺进他涣散的听觉。他在一个蹿跳之间把冰棍扔得飞了起来,打在电扇上,爆起一蓬冰凉的雾。邵冬骏五步并作一步,已跃到小穗子身边,狠狠给了她一掌。在冰棍化作的冷雾消散之后,我们看见的就是倒在地板上的两个人:小穗子一动不动,邵冬骏也一动不动。从舞台上下场的人气喘吁吁地打听他俩怎么了。
       两个人这才一翻身,坐了起来。邵冬骏指着那个电缆头,大声骂人,先骂小穗子找死,把手往电门上放;又骂舞美组杀人害命,居然把那么一大截电缆头露在外面。
       台上要架火烧洪常青了,浓浑的血色光调中,《国际歌》升起。
       台下剩的人几乎都围着邵冬骏和小穗子。两人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腿软得站不起来。沉重的圣乐般的旋律贯通在空间里。小穗子抬起眼,看着一身灰军装的冬骏,她眼里的泪水集到此刻,已沉重之极,成熟之极。
       冬骏两手一撑地,跳起来。还是那个矫健男儿邵冬骏,眼神却是另一个人了。是一种恍惚、忧伤的眼神,为自己对这个小姑娘突发的情愫不解。他给她一只手,说,起来喽,没死还得将革命进行到底。她把手交到他那里,一个麻木绵软的人都交到他那里。冬骏就在很多双眼睛下面,把小穗子一直拉到侧幕边。他又给了她一掌,把她推上舞台。他的手触在她腰上,掌心一送,就那样,她像只被他放回森林的幼鹿,撒欢跑了。
       从这以后小穗子和邵冬骏的事,我们是从她的悔过书和检查交待里得知的。还有她那本隐藏得很好的日记,也被解了密。在小穗子无法五天跑到汽车终点站去约会的那个夜晚,我们都渐渐注意到了她的空椅子。我们大部分人都还不知情,只觉得小穗子这天的行为很古怪。不过她在我们眼里,始终是有几分古怪的人。我们那时是天真无邪的少年军人,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个小穗子,正站在黑暗里想着“爱”“私奔”之类的念头。她留在空椅子上的棉大衣蒙蔽了我们所有人,没想到她这是金蝉脱壳,实际中她正轻轻跺着脚,以减缓焦灼和寒冷,眼巴巴地望着亮灯的军营大门。
       好了,一个身影闪了出来。
       小穗子在看到那身影时周身暖过来。她转头向更深的黑暗走去,走了几步,停下,听听,听见——双穿皮鞋的脚步跟上来。她向马路对过走去,那里是公园的入口,虽然公园停业,却不断从里面抬出自杀的情侣。
       她已走到公园大门口。铁栅栏被人钻出个大缺口,她就在那缺口边转过身,喊了声冬骏。
       没人回答。她又喊了一声:“冬骏,我在这儿。”
       “你在这儿干什么?!”
       是一个陌生的嗓音。
       她定住了。冬天遥远的月亮使小穗子的身影显得细瘦无比,细瘦的小穗子身影一动不动。陌生嗓音又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一遍:“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的身影十分迟疑,向前移动一点,突然一个急转,向一步之外的夹竹桃树丛钻去。一根雪白的手电筒光柱把小穗子击中,定在那个鱼死网破的姿态上。
       “你不好好看电影,跑这儿来干吗?”
       小穗子这才听出他的嗓音来。怎么会陌生呢?每个礼拜六都听他在“非团员组织生活会”上念毛著,念中央文件。
       他从马路对过走来,这个会翻跟斗的团支书。马路有十多米宽,是这个城市最宽的马路之一。几年前公园里的庙会曾不断增添它的宽度。庙会被停止之后,宽度便显得多余了,只生出荒凉和冷寂。此刻,在小穗子感觉中,街面茫茫一片,她的退路也不知在何处。
       团支书还在雪白手电光的后面。手电光一颠一颠,不紧不慢向她靠近。就在这个空隙中,她已把团支书的语调分析过了。自然是不苟言笑,却不凶狠,远不如他批评女兵们吃包子馅、扔包子皮时那样深恶痛绝。他疑惑是疑惑的,但疑点并没有落实。她给了句支吾的借口。事后她忘了是什么借口,不外乎是胃不舒服,想散散步之类。
       无论她的借口怎样不堪一击,团支书都没有戳穿的意思。在手电光到达她面前时,所有的谎言圆满完成。他和她一块回军营,问了她对他的意见,对团支部改选的看法,以及她母亲是否有信来。他没问小穗子的父亲。我们所有人都不提小穗子的父亲。她那个在农场接受督促改造的反面人物父亲让我们感到为难,哪怕是好心的打听也是揭短。那时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少年军人,家庭五花八门,但谁也没有小穗子父亲那样的父亲,有一堆很刺耳的罪名。
       从露天电影场到文工团驻地有一里路。队伍走得松散,到处是悄悄的拳打脚踢,不时爆起
       由低声流传的笑话引起的集体大笑。小穗子假装鞋被踩掉了,喊报告到队列外去拔鞋。她低下头,默默数着一双双从她身边走过去的脚。冬骏的步子她早就听熟,步伐听着都漂亮。再有两双黑皮鞋过去,她就该直起身了。好,起身,回头,手搁在最下面一颗钮扣上。冬骏却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去,像是没看懂她的暗语:我空等你一场。她站在那里,看着冬骏从侧影变成背影,多漂亮的背影,又长又直的腿,挺拔高贵的肩背。冬骏也是一副舞蹈者的八字步,却比其他人走得帅气。配上他合体的军装和习惯性上扬的下巴,这个冬骏看上去狂得要命。小穗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冬骏身后,只差一步,就和他并肩了。正是冬骏这类穿军服的好男儿,在我们的时代迷死一个城的女高中生、女工和女流氓。
       她加快步子。现在好了,冬骏就在她旁边。她的手动作已大得不像话,拚命要冬骏看她绝望的追问: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冬骏扭过头,对她使劲皱起浓黑齐整的眉毛,眼睛向队列一摆。她明白他是在下命令,命令她马上归队。众目睽睽之下,不要命了吗?她不服从他,手一直停在第三颗钮扣上: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吹熄灯号之前,小穗子拎着暖壶向司务长办公室走去。假如密信还在邮箱下面,冬骏的失约就有了解释。她一心想为他今天的不近情理开脱。
       司务长办公室在漆黑的练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个巨大的煤堆。又是一个意外:司务长办公室亮着灯,并有女人的朗朗笑声出来。高爱渝走到哪,就这样笑到哪。高分队长为自己有一副大老粗的开怀大笑而自豪。司务长办公室的门留了尺把宽的豁子,能看见高爱渝一只脚绷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着。一定是坐在司务长的办公桌上,才能这样踢。只有优越和自信到极点的人,才会像高爱渝这样不拘小节。小穗子猛地提醒自己,高分队长随时会轻盈而莽撞地一撩腿,从办公桌上落地,再一个闪腰出门,便把她生擒了。
       小穗子不顾死活地向前迈出两步。现在她和高分队长只隔一层糊了报纸的玻璃门。她佝下身,把信箱搬起一点,让它的一头翘起来,另一只手贼快地到下面扫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她把邮箱搬得更倾斜一些,又扫了一下,只扫到尘土。还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摸。信显然被冬骏取走了,读过了。他失约的理由呢?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声爆炸。小穗子抽回满是灰尘的手,向爆炸转过头。硝烟滚滚中,她看见自己的竹壳暖壶倒在地上。高分队长捡起暖壶空壳,银色的玻璃碴儿花瓣一样散落下来。爆炸声使司务长也冲出门来。
       “是你呀,”高分队长说,“吓我一跳。对不起啊,没看见你的暖壶。”
       “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她当然是指他们秘密邮址的上面,那个公开的信箱,早晨那里面盛着邮走的信,晚上是邮来的信。小穗子看着最后几片玻璃“咔喳喳”从暖壶体内漏下来。
       “我在跟司务长闹,想给我们分队多闹点白糖补助。”
       两人都诚意地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找出来,告诉对方。我们那时都是这样,答非所问不打自招,让自己的行动在别人那儿完全不存在盲点。
       小穗子提着没有分量的暖壶躯壳往回走。院子中央,两棵大洋槐秃了,剩的就是一个个裹在叶片巢窝里的虫,一颗一颗垂吊下来。她透过珠帘一般的虫巢,看着冬骏的窗子。窗子在一楼,从南边数是第七个,从北边数,就是第八。正像冬骏在男集体舞队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还亮着,光线微微发出浅绿。排级军阶的邵冬骏有特权用带浅绿灯罩的台灯。
       小穗子发现自己在往那温存的浅绿灯光走。这是一个妄为的举动,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壶躯壳,没轻没重地接近灯光下的年轻排长。
       她在离冬骏窗子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然后她轻轻叫了一声:冬骏。她不知道她身后站着的另一个人。矮矮的水龙头从一截断墙里伸出来,高爱渝就站在墙后面。她一手撑在胯上,随时要把一口啐骂吐出去。她已断定这场儿女把戏中,十五岁的小妖精该负主要责任。多么可怕,才十五岁,已有这样的胆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迟疑地又喊一声:邵冬骏!
       浅绿灯光灭了。连高爱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头在黑暗里一声不吱地哭了十分钟,慢慢转过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泪流得又多又快,顺着下巴滴到军装的胸襟上,汪出冰凉的一摊。
       “在收衣服呐?”高分队长问。
       “嗯。”
       明明没衣服可收,空荡荡的晾衣绳上飘着炊事班两条褴缕的围裙。
       “今天好冷。还在外头傻站着?”
       小穗子说头有点疼,想吹吹冷风。她不把脸给高分队长看。
       “要不要去把卫生员叫起来,整点药来吃?”高分队长对小穗子的瞎话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飞快地把脸在肩头蹭一把,“站一会就会好的。”
       “也不晓得穿棉大衣,冻死你!”高分队长温暖地斥道。“呼”的一下,小穗子身体一重,已在充满高分队长体温和雪花膏气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听到莫得?”
       小穗子说:“嗯,听到了。”
       不久高爱渝又到院子里,端着脚盆,把水使劲一泼,说道:“个死女娃子,要下霜喽,脑壳不疼也要冻疼了。回去睡觉,熄灯号吹过—…个钟头了!”
       高分队长声音有点恼火,一再压都压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来什么不测之举,会搅乱她的全盘计划。她的计划是要看到这个小丫头的充分表演,同时也要邵冬骏把小姑娘所有情书交出来。一百六十封情书。一想到自己宏大的计划,高爱渝上去揽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觉去,娃娃咋这么不听话?”
       小穗子很快随高爱渝回到宿舍。五个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听着她们奶声奶气的鼻鼾。鼾声带着微妙的气味,微微的酸甜。她麻木地坐着,很久才意识到手里的暖壶空壳。她正要把它搁下,一片银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后一片,银光闪动地打断了女孩子们的鼾声。
       我们后来知道小穗子二十多岁染的失眠症其实正是始于这个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里,想着冬骏的多情。黑暗里有年轻女兵的身体气味,是微微发咸的,也带点酸,被一种安全感加热。浑浊的、温热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会看一下她的夜光闹钟。闹针指在四点半上。每天冬骏的闹钟也在同一时间起闹。在他救她之前的许多个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练私功的人里,默默相望。时常有十一二个人练私功,加上两个勤奋的提琴手,练功房并不比白天清静,但它成了两人相约的一种仪式。在一片耳目下,两副目光就那样打游击: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来。小穗子最爱下雨。练功的人在下雨天里都会犯懒惰,常常就只有两个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两个提琴手总是各占南边和北边的角落,背对世界狂拉音阶和练习曲。雨越下越大,四点半终于在喧哗的风雨声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两脚早已冻木,身体也没剩多少知觉。她动了动,再动了动,慢慢蹬直腿,站稳了,才开始往门口走。她从门后挂钩上取下练功服,发现是同屋另一个女兵的,又搁回去。她心里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还能及时纠正错误。一个女兵嘟哝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这么大的雨还练功。小穗子不理她,哆嗦着把冰凉黏潮的练功衫往身上套。
       然后,她走进雨里。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坚冰一般的玻璃上。窗里有了响动。不久听见冬骏趿着皮靴的脚步近来。楼梯口塞了几辆自行车,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时扶住。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着雨伞,一手拔鞋跟。拔了左边的,又去拔右边。和刚才扶自行车的闪电般动作相比,他现在迟钝无比,充满无奈。
       “叫什么叫?”离她两步远,他站下来说,“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里的字眼没有声音,只是一股股毒猛的气流。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活。她嗫嚅着:“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
       他使劲摆摆手,意思说这哪里是讲话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才意识到他那把伞只为他自己打着。她赶上去一点,他听她赶上来,马上快起步子。她对这个给了她半年保护和温存的年轻排长大惑不解,满嘴是陌生语气,浑身是陌生动作。
       他感觉到她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
       他眼前,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路灯反打出她的轮廓,平时毛茸茸的脑袋现在给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线条。
       他想这时候决不能心软。一天早晨,当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诗时,突然一阵强烈的不耐烦。他看着一心一意发暗语的她,突然发现她的可笑,整桩事情都那么可笑。原来和他纸上谈兵亲密了半年的就是这么个小町怜。他居然会陪着她谈了六个月的地下恋爱。看她起劲地比划着联络“旗语”,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这些动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个二十二岁的排级军官,去做这些动作,看上去一定惨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让他难为情了。当时他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对她的讨厌增长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认,他讨厌这段恋情,恨不得能抹掉他从头到尾所有的投入。
       再早些时候高爱渝突然约他去看一场内部电影。电影结束时两人的手拉在了一块。第二天,这个时时发生艳丽大笑的女连长便大大方方到他屋里来串门了。她掏出一对紧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搁在他浅绿的台灯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虚虚实实地谈婚论嫁。谈着,就有了动作。动作中有人来敲门,她看他紧张便放声大笑,说怕啥子怕,一个排级干部跟一个连级干部,慢说接个吻,就是明天扯结婚证,看哪个敢不腾房子给我们。她说着眼梢一挑,样子真是很艳很艳。
       他这时把雨伞挡到小穗子头上。小丫头一犟,独自又回到雨里。总得给她个说法吧。
       他干巴巴的声音出来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受了惊吓,小声问:“为什么?”
       他更加干巴巴地说下去。他说因为再这样下去会触犯军法。他说已经做错的,就由他来负主要责任。他比她大七岁,又是共产党员,排级干部。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个说法。
       他又说他们必须悬崖勒马。小穗子沉默着,要把他给的说法吃透似的。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几乎是破涕为笑的样子开了口。
       “假如我是干部呢?”
       冬骏顿了一下说:“那当然没有问题。”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劲抓住“没问题”三个字,迅速提炼三个字里的希望。她几乎欢乐起来,说:“那我会努力练功,争取早一点提干。等到我十八岁……”
       “不行。”他说。
       他这么生硬,连自己都吓一跳。他换了口气,带一点哄地告诉她提干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好好练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个受监管的父亲。再看看她的本身条件,练死也练不成台柱了。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筹码,又不响了。
       他说:“我们还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微一躲。他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绝情话都绝情。
       她就那样一身旧练功服,站在雨中,这个失宠的十五岁女孩。那时我们都认为她是没什么看头的,欠一大截发育,欠一些血色。
       “那我去练功了。”冬骏交待完工作似的,转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声:“冬骏哥!”她一急,把密信里对他的称呼喊了出来。
       她穿着布底棉鞋的脚噼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里吐着白色热气,飞快地说起来。她说不提干也不要紧,那她就要求复员。她的样子真是可怜,害臊都不顾了,非要死磨硬缠到底,说如果她不当兵,是个老百姓,不就不违反军纪了吗?只要不违反军法,能继续和他
       相爱,她什么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样当上兵的。太艰难的一个过程,她却要把什么都一笔勾销,只要他。练功房的琴声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声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进一步地无情,他刚才还为自己的无情而得意。
       “冬骏哥,我马上就写复员报告!”
       冬骏一把把她拉到伞下,手脚很重。他心里恨透自己:真是没用啊,怎么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个动作?他说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个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军人的神圣职责还重。最后他说:“好好当你的兵,就算为了我,啊?”
       小丫头把这一切看成了转机,立刻紧紧抓住。眼睛那么多情,和她孩子气的脸奇怪地矛盾着。他再一次想,他怎么了?怎么和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恋爱上了?她的多情现在只让他厌烦。
       可她偏偏不识时务,盯着他说:“好的,好好当兵。那你还爱我吗?”
       “这不是你眼下该考虑的。”他听自己嘴里出来了政治指导员的口气。
       “那三年以后考虑,行吗?”
       练功房的大灯被打开了。光从她侧面过来,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为自己在这双眼睛里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过。小提琴的音符细细碎碎,混着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肤上。在这样一个清晨,让这样一个女孩子失恋,他也要为此心碎了。必须更无情些,那样就是向坚强和英勇的进步。
       “冬骏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长大;如果那时你不爱上别人……”
       他不敢看她,看着自己溅着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听她的傻话。
       “如果你那时爱上了别人,我也不怪你……”
       他缓慢而沉重地摇起头来。他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他这半年来把自己对她的怜悯误当成爱情了。他明显感到她抽动一下,想打断他,或想惊呼一声。他让自己别歇气,别心软,让下面的话赶着前面的话,说到绝处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小丫头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希望她能原谅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场之后,彻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魂飞魄散,“你上星期写信,还要我把一切都给你啊……”
       他看着不远处黑黑的炊烟。炊事班已经起来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个时候,我才晓得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他背书似的。
       她不再响了,从雨伞卜面走出,朝练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气。她这个反应让他省事了。他想,高爱渝的传授果然不错,最省事的就是跟她这样摊牌: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爱你了。他进了练功房,开始活动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几个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里干净了,他可以开始和高爱渝的新恋爱。他最后一个虎跳收手,瞥见镜子里的小穗子。隔着五米远,他看见她的脚搁在最高的窗棂上,两腿撕成一根线,看上去像被绑在一个无形的刑具上。她一动不动,地板上一片水渍。过一阵仙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泪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胀起来。原来割舍掉这个小丫头也不很容易。他想走过去,像从电缆边救下她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忘掉我刚才的混账话。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中了高爱渝的暗算。
       高爱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吗?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爱渝的热情和美丽,他捺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转身往练功房另一头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经不可收拾,高爱渝已经连诈带哄读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书了。
       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长睫毛一垂。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在三套练功服面前,小穗子举棋不定。深红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马上觉得太不含蓄,成了挑逗丁。黑色让她自信一些,走到门口还是返回来,认为海蓝的最随和,是冬骏最熟悉的颜色。弊处是看不出她的苦心:她为他偷偷打扮过,头发盘得很精心,刘海稍稍卷过。她头天从化妆箱里偷出一支眉笔和半管红油彩,这时不露痕迹地描了眉,抹了胭脂。然后她翻出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舞鞋。
       应该说这天的合乐排练小穗子跳得好极了,肢体千言万语,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这一刻,才是无拘无束,人载舞,舞也载人了。她在旋转中看见冬骏,胸脯膨胀起来,下腹涌起一股神秘的热流。她并不懂得这已不单纯是跳舞,她其实在表演着生物的求偶语汇,远古而美丽的语汇。舞蹈在小穗子的肉体中波动,她整个人化在了舞蹈里。她认为她一定又赢得了冬骏的目光。这是他唯一能够光明正大、明目张胆看她身体的时候。
       这时她听见周围一片静默。她收住动作,看见所有人早退到了一边,抱着膀子或靠着墙。接下去,她看见哨子从编导嘴唇上徐徐落下。我们中的谁咯咯地笑起来,说小穗子梦游呐?我们看你独舞半天啦!
       “萧穗子同志,魂带来没有?”编导说。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进场子边上的人群。但大家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距离,使她混不进去。
       “一早上都在胡跳。”编导说。他把手里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搁,丑化地学了小穗子几个动作。
       大家全笑了。
       小穗子听见冬骏也笑了几声。
       编导要小穗子下去,换一个替补演员上来。他黄褐色的手指间夹一个半雨长的烟头,交待小穗子把队形和动作赶紧教一教。突然他悄声骂了句什么,被烟头烫着的手猛一甩,回过神不再说舞蹈,说起小穗子的舞鞋来。
       “谁让你穿演出鞋来排练的?”
       小穗子说那是她儿年来省下的鞋。
       “穿双新鞋,就能在集体舞里瞎出风头?”
       小穗子低着头,闩:水顺着发梢滴到眉毛上。
       大家全一动不动,眼睛不放过小穗子身上。任何一个细节:眉毛是淡淡描过的,两腮和嘴唇也上了色。似乎海蓝拉链衫的领口被重新改过,袒得比谁都低。看上去白白净净一个女孩,说不定早不干净了。
       现在是小穗子站到一边,而所有人站在中央。她顾不上去看这个孤立阵势,心里只想着冬骏那几声笑。或许没什么恶意,但他在那个节骨眼绝对不该笑。她知道自己刚才跳得有多么出色,“瞎出风头”大概是没冤枉她,但她绝对让冬骏看到了她贯穿到全身的情愫。他一定看见了,否则不会笑的。看见了,她就如愿以偿。就那样,她让他看着她足蹬一双红缎舞鞋,痛楚地、至死不渝地舞动。她找来自己的布鞋,顺势坐在一个低音提琴的箱子上。她从华美的舞鞋中拔出血迹斑斑的脚。
       “往哪儿坐呀你?!”
       她回过头,低音提琴的主人拿琴弓指着她。他一脸胡子,一向爱和舞蹈队小女兵逗嘴打闹。她像往常那样倚小卖小,嘴一撇说:“又不是坐你的,是坐公家的!”
       他那把弓子翻脸不认人地敲敲琴箱,“起来起来。”
       她创伤的双脚趿在布鞋里,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当作好玩。她噘起嘴唇说:“哎哟,小气!”她立刻发现自己讨了个没趣,甚至有点不自爱了。因为琴手毫不买账,并吐出两个特别能发挥唇齿力度的字眼:“犯贱。”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们抬起头。阵线很鲜明,我们是嫌恶而怜悯的一大群,她孤立得那么彻底。编导在讲解下一段舞的要领。谁也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副副懒散消极的身姿神态都是看好戏、看出丑的。我们是一群肢体语言大大丰富过文字的人。小穗子两个裤腿挽过膝盖,裸露出细细的苍白小腿,脚趿在旧布鞍里。然后她开始向门口走,脚趾受的伤向她发起猛烈攻击,她忍住了,步子里只有一点疼痛,一点趔趄。
       我们全听见团支书王鲁生是怎样把小穗子叫走,带到党委办公室去的。那是新年之后的第二天,刚刚收假,还没进行晚点名。团支书在女生宿舍走廊口大声叫唤,叫到第三声,小穗子两手肥皂泡地从走廊尽头的水房蹦出来,说她把衣服晾好就来。王鲁生说:“别晾了,擦擦手就来吧。”
       当时我们在写家信,听半导体,吃零食,欣赏某人的集邮,这时一听,全停下来。小穗子的脚趾仍是连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轻一下地走过走廊。然后我们全趴到窗子上,从窗纸的绽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显得宽阔,未落的梧桐树叶子黄色褚色褐色,挂在无风的傍晚天色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鲁生走在后。小穗子几次停下,想等王鲁生赶上来两步,好跟他走个并肩,但王鲁生就那样,一直走在她后头。这样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鲁生的一个战俘。
       小穗子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的,嘴唇上一层焦皮。五个同屋都害怕她似的轻手轻脚从宿舍躲出去。她从枕头旁边拿出一个大练习簿,又把钢笔伸进“民生蓝黑墨水”瓶里,深深灌满水。然后她写下“我的检查”四个字。
       小穗子的检查很快被退了回来。曾教导员把小穗子请到自己宿舍。宿舍素净温暖,墙角有一对藤沙发,铺着蓝印花土布棉垫。曾教导员拿出一个茶色玻璃瓶,里面盛着冰糖。瓶口太小,摇半天,出来一块,再摇半天,下一块怎么也不肯出来。空间里于是充满叮哨叮哨的危险响声。小穗子很想说,不必了,不必这么优待俘虏。曾教导员已告诉她检查太空洞,等于是在负隅顽抗。
       第二块冰糖终于被摇下来。曾教导员把两块冰糖放在一个粗瓷盅里,用玻璃瓶底子去杵,声音更悬了。小穗子睫毛一扑腾一扑腾的。曾教导员把杵碎的冰糖分开,放进两个一模一样的搪瓷碗,又在两个搪瓷碗里冲进开水。
       她双手捧起头一只碗,走到小穗子面前。她说:“来吧,补一补,这碗糖多些。”
       曾教导员带酒窝的白胖手替小穗子撩一把头发。那手真是暖洋洋的,“我昨天夜里就不同意他们男同志的意见,好像你一个小丫头要负全部责任似的。”曾教导员说,“邵冬骏都向组织交待了,你们几月几号几时,做了什么什么。他一个排级干部,又比你成熟那么多,干出那样的事来,当然该承担主要责任。你还为他担待,难得你这个好心眼的孩子。”
       小穗子猛地抬起脸,小小的脸上就剩一双茫然眼睛和一张半开的嘴。
       曾教导员说她最憎恨男人欺负年少无知的女孩子。
       小穗子说冬骏可从来没欺负她。曾教导员一咂嘴,说她指的可不是那种欺负。她人往前一凑,和小穗子便成了悄悄语的一对小姑娘。她要小穗子想想,他是否对她做过那件……小穗子不太懂的那件事,就是那件有点奇怪、挺疼的、要流血的事。
       小穗子表情毫无变化,看着曾教导员吞吞吐吐的嘴唇。
       “孩子啊,”曾教导员说,“我就怕你糊涂啊,人家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你还帮他瞒着。街上女娃娃一夜之间变成女流氓,就是糊里糊涂把那件事让个男人做了……那,就这样……”曾教导员想用动作来形容了。
       “没有!”小穗子说。
       “那都干了什么?”
       小穗子茫然地沉默一会,说起第一次见冬骏时的感觉。那时她是新兵,在为新兵排写黑板报,站在一个翘来翘去的板凳上。一大群老兵在她身后看她画图案,等人全走光了,还剩一个人,还在看,就是冬骏。她说触及灵魂地反省,她从那时就喜欢上了他。也许冬骏在很长时间里什‘么也没意识到……
       她把最秘密的心思都翻出来,摊给曾教导员。那些心思对于她自已都是秘密的,这一摊开她才认清了它们。她讲得忘乎所以,而曾教导员的手上,甜美的小酒窝全消失了。
       “看来你这小丫头不简单嘛。”曾教导员说。她的意思是,小小年纪就知道避重就轻。曾教导员站起来,在十二平方的木板地上踱步,铮亮的黑皮矮靴边沿露出浅黄的狗毛,一寸高的鞋跟。两根长辫梢上系着缠黑绒线的橡皮筋,军装领口一圈黑色细绒线钩织的狗牙形花边。她踱到两个帆布箱子前面,箱面上盖着尼龙纱巾,纱巾上一个相框,里面有她和丈夫在天安门前的合影。她不时看看执迷不悟的小穗子,觉得冷场还可以长一些,压力会更理想。
       好了,曾教导员站住—了。她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牛皮纸公文袋。她说里面全是
       小穗子写给邵冬骏的信,一百六十封,全被缴获。这下你小穗子不能抵赖了吧?信都写得这样过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小穗子想着她点灯熬油,呕心沥血写的信,一字没得跑,全落了网。那些不该被看的字们,痛苦而羞辱地裸露着,让人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在绝对缺乏尊重的眼睛前面,它们一丝不挂,窘得曲扭了。她的那些失去了保护,近乎失了贞操的字们。
       “邵冬骏交待完,写张检查,照样还是排级干部。你就不同了,你们两人的家庭,绝然不同。”曾教导员把最有刺伤性的话留在口中:你父亲给了你什么呀?有邵冬骏的先烈父亲,留给他那样的雄厚老本吗?你父亲亏欠着国家和人民。部队原本给了你一个平等的机会,你把这机会糟蹋了。
       早晨小穗子没有起床。她的闹钟把同屋所有女孩都闹醒了,一个个在床板上重重地翻身,蹬腿,表示抗议。闹钟还不歇气。她们便开始发脾气,丑话全拿出来说小穗子。谁也没想到小穗子睡死了。她从卫生室拿了三天的安眠药,一次吞下去,以为自己从此不会醒来了。
       小穗子醒来时已是下午。她第一个感觉是惊奇,接下去就是深深的庆幸。她感到这庆幸有些可耻,但她没办法。一场庄严神圣的殉情,由于庆幸感成了舞弊。服药前她在手电筒光圈里缝了一只小绣袋,用母亲送的一块抽纱手绢缝的。她剪下自己一缕头发,有小指粗细,缚上一根她的黑发带。她拿出笔记本,看见钢笔尖在手电筒的一个小光圈里走动,出来“亲爱的冬骏哥”。她的笔停下来,想到这几个字很可能也将当众裸露,遭受羞辱。她不写了。她拿着装着她一缕黑发的绣袋,蹑手蹑脚出了屋。院子被扫得极干净,没有一片落叶。她敲了敲他的窗子,没人应,她又敲了敲。
       她不知道敲了多久。直到她死了心:冬骏不可能理她了。她刚刚走到院子中央,听见身后的脚步,轻得近乎无声。她回过头,看见了立在她身后的冬骏。
       月亮特别大,树木楼房的影子特别黑。冬骏脸上的愧怍和痛苦也特别清楚。几天不见,他成了苍白清瘦一个人一个人,只是更加俊美。他受的逼迫也一定不比她少。顿时之间,一切都值了,包括死。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向他走过去。
       而他慌了,往后退几步。
       她并没追究他后退的原因。他还肯出来见她,她已知足。
       她突然发现自己哑声地说起话来。模糊的字句从她嘴唇间快速而火烫地穿过,她自己都来不及抓住它们的意义。她在说疯话,说她什么也不要了,什么军装军籍名声性命,只要冬骏哥带她走。天下大得很,处处有浪迹天涯的有情者。
       他似乎受了感动,垂着头,一副心碎模样。她的话越来越疯,说趁人们正睡熟,逃吧。
       “别胡说!”他哑声制止她,“我们是革命军人!”
       她一愣。罗密欧和朱丽叶不是革命军人,梁山伯与祝英台也不是。
       她说那就只有死了。
       这回他不吭气了。似乎她这一点拨,他开了窍,看见了一大片光明的可能性。
       她又向他跟前迈了一步,他再次退却。她只好拿出那个绣袋,搁在他们之间的地上。地面真给扫得一尘不染,月光使一切都那么纯净。
       他没有马上捡她的绣袋。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捡的。
       五月的一天,小穗子推着鸡公车走到沙坑边。最初她不会推鸡公车,独个轮子常常扭歪,把车里的沙倒一地。大家随她去干这类粗重活儿,她需一个忍辱负重的形象。大群的野猫总在沙坑里方便,沙坑隔一阵就得吐故纳新。不久小穗子就把鸡公车推得很好,像进城卖菜的社员。
       顶在脊梁上的太阳已相当烫。一串一串的槐花骨朵白里透青,一有风来,老槐树便痒痒地动着。小穗子抓起给沙埋了多半的大平锹,把沙从车里拨出来。所有人都在午睡,小穗子这一会的孤独味道不错。她脱了鞋,赤脚跳进沙里,用锹把沙翻松。深部的沙有点潮,很细,脚掌触上去,舒服得她心里一悸。她一点点往后退着走,前面的沙翻透了,一股很细的阴凉扑在她面颊上。这一刻若有人走过来,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谁看了这背影,都一定会认为这是个快活的背影。按说她不该快活,对她的处分还不知怎样严厉,她这样快活简直是不知羞耻。她把锹踩下去,铲大半锹沙,再翻向两边。细看她这动作是扭着小小的秧歌儿。在冬天被灭除的感情,随着春天又活过来。
       其实正是在这天,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对小穗子的处分已经下达,并逐字逐句地打听出了它的内容。对小穗子的处分是“非正常退役”。申敏华在饭厅里大声骂街:“妈的越坦白越处分,小穗子为大家树立了‘坦白从严’的好典型。”
       小穗子干完活儿,裸着两只滚一层细沙的脚走进宿舍,吃了一惊。高爱渝正坐在她的书桌上化妆。“等你半天了。”高爱渝说,她一只脚翘在另一只脚上,脚尖插在黑色半高跟皮鞋里。最近她担任报幕员,四川话也不讲了。“冬骏是不是还有几张照片也在你这里?”
       小穗子看着她两只形状漂亮的脚上,黑皮鞋的跟脱落下来,只剩鞋尖套着脚,一晃一晃,随时要掉下来。她说并没有什么照片,所有的都烧了。
       “什么时候烧的?”高爱渝把柳眉杏眼的脸从镜子后面挪出来。皮鞋落到地板上,“嗵”的一声,她伸出脚尖懒散地四下摸,摸到鞋,又让它在脚上晃悠,再一次,鞋“嗵”的一声落到地板上。她在这期间闭着一只眼描眼皮,一面说小穗子到这个时候了,撒谎还有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撒谎!”
       “那天夜里,把人家冬骏从屋里喊出来,非要跟人家私奔,后来问你,你没撒谎?没见过你这么不知臊的人。”
       原先在院子里化妆的人渐渐围到窗子前。
       高分队长美丽的红唇花一样绽开,饱满而细腻。她宣告她和冬骏如今正在正当恋爱,要不是响应晚婚号召早就可以解决个人问题了。冬骏把你小穗子的照片都退还了,你小穗子还藏着人家冬骏的照片,想干什么?未必还要偷偷看人家?
       又是“嗵”的一响,铮亮的黑皮鞋再次砸到地板上。小穗子看那脚又开始摸索,透明丝袜下面,大足趾似乎在向她比划一个下流手势。
       小穗子辩解几句,但很没有力量。
       我们怎么会想到,直到那时小穗子还爱着冬骏。小穗子感情过剩,死心眼,总得有个谁,她可以默默地为他燃烧、消耗。我们都偷看过小穗子的日记,那里面记载了以下这件事情:在小穗子等待处分的时期,文工团去重庆演出,她独自请假去了红岩烈士纪念馆。那是个雨天,她采集着草叶和野花,想到草和花下面,是烈士踏过的泥土。其中有冬骏的父亲,戴着镣铐,满身血迹,踱过去踱过来,想念他在冬天出生的儿子……为这个想象,她心里一阵疯狂,跪在了雨后的泥土上,那疯狂使她联想冬骏的一颦一笑,一举一止,都那么高贵。她伏下身,替冬骏也替她自己,吻了那片土地。她把草与花随身带回,压成标本,作为一件信物。她把它假想成冬骏给她的信物。高爱渝和冬骏在院子成对出没,她便呆呆地站在远处,手在军装兜里,抚摸这件信物。她承认自己是伤心的,但正因为伤心整个事情变得优美。
       还有这么一次,小穗子站在高处为团支部抄墙报。团支书王鲁生觉得抄墙报是给小穗子将功赎罪的机会。她站在小椅子上,小椅子叠在大椅子上,听见人们在她身后聚一会,又散开。只有一个人没走。冬骏。她决不回头,因为她一回头,他就会走。最终他还是走了,轻轻说一句,小心点,别摔下来。他站了那么久,原来是想在她出闪失时及时救助她。像从前那样,他总给予她默然的,有备无患的保护。他的保护网原来仍在暗中为她张着。原来她还是他心里的一点牵挂与不忍。
       但小穗子没有把下面这个事件写进日记。所以我们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场春节演出中她和冬骏间发生了什么。小穗子不上台,却让大家派给她的杂事忙得团团转。她得传递道具,递茶水,递假辫子。在她匆匆穿过一条荒弃的走道时,看见了那截电缆。她停住了。电缆头不过被胶布粗粗缠住,只需再把胶布撕开。八个月前,强大的电流从她肉体和脏器中穿过,以那样危险的震颤来点穿一个秘密事实:他对她无处不在的注视。她慢慢蹲下来,看着黑色胶布下的粗大铜丝,形态很清晰,如同一触即裸露的神经末梢。
       “你在干什么?不晓得这里已经不是走道了?!”
       她回过头,冬骏显灵一样站在她身后,手里拿一支海绵步枪。
       她说了句什么。或许她什么也没说。
       冬骏上来,扯住她的胳膊,扯到五步开外。他明白她蹲在那电缆边意味着什么,他在浓妆后面的眼睛,是恳求的:别这样——为了我,不值。
       她想解释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她想问他,难道我走进这个废弃的昏暗走道时你在看着我?难道我还像过去一样惹你不放心?小穗子见自己的胳膊被他狠狠甩下,同时听他责备: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冒失,走路也不看看,能走的不能走的,只管瞎闯!
       他偷偷把事情改了个性质,绝口不提这情景是八个月前那情景的重复。但不论他怎样为自己自圆其说,他还是骗不了她,他仍是一刻不停地在注视她。
       “冬骏哥,”她说。
       冬骏在浓妆和舞台服饰后面畏缩了。他拚命制造另一种人物关系和事物逻辑,说:“做什么事都跟没魂似的,你不闯祸谁闯祸?”
       “谢谢你。”她说。她在三个字后面抒情,表达所有的谅解和忠贞。
       她相信冬骏和她的相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它被迫断裂,只因为它不合时宜。她还相信高爱渝得到的,是不同的冬骏,那个冬骏不会抽丝一样地爱,细细地用心疼的目光编一张网。
       现在再回到这个初夏的下午,我们都在院子里化妆,看见受了“非正常退役”的小穗子为邵冬骏的相片和高爱渝吵了起来。小穗子从人们的起哄中已明白她的处分已在保密室的打字机上敲定,盖上了政治部红汪汪的大印。但她的眼睛就是盯在高分队长的脚上。她认为那双脚绝不仅有脚的功能,它们生来是做一些隐密的色情小动作的,它们会轻轻跺谁一下,或小小踢谁一脚,不便言辞的话语就都有了。脚像模型一样标准,脚趾直而长,那脚在她眼前越来越流气,简直淫荡起来。
       “……大家评一下理嘛,她把人家男娃子穿裤头背心的照片硬是扣下!”高分队长说。
       “你下来——别坐脏我的书桌!”小穗子说。
       “还有比这更脏的?”高爱渝拍拍屁股下的三合板桌面。“这里头锁的东西,有种拿出来给大家念念。那才是脏得生蛆的东西!”
       小穗子看着透明丝袜里在起劲煽动的脚,一步步走上去。
       我们以为她去开抽屉取照片,在高分队长的逼迫下打算缴械。她却不可思议地抓住书桌的腿一掀。她动作迅猛,高爱渝两脚悬空,被斜着掀到地上。镜子跌碎了,划破了她的手指。这只血淋淋的手印转眼就在小穗子脸上了。
       不知怎样小穗子已抓住了高爱渝的头发,专门吹成的报幕员大波浪头。小穗子边打边想,现在好了,她可以不顾解放军的光辉形象了。老百姓打解放军,打也白打。不当解放军可真痛快。看热闹的人们说原来小穗子推鸡公车,喂猪,翻沙子长了一身贼肉,力气也见长,拉架还挺费劲。
       这时曾教导员来了,百米赛似的穿过院子,两腮绯红。她一看这场女子角斗就大喊道:“都疯了!”喘了两口气,她又说,“你的档案还没封口呢,我告诉你萧穗子同志,组织上可以马上再给你记一大过。”
       当晚演出结束,小穗子端一大筐化妆毛巾走过篮球场,看见女兵们在灯光下和乔副司令玩闹,赶紧绕开他们向大门岗走去。在远处她回过头,见女兵们正疯疯癫癫地抢球。乔副司令穿着运动衫,在女兵们中间灵活地窜来撞去。球到了他手里,他投一个,准头很棒,停下来张嘴粗喘,问道:“娃娃们,老头子球打得好不好
       啊?”
       “不好!”女兵们嚷着。高爱渝瞅个冷子抢了球,一个舞蹈大跳,球不知飞哪儿去了。当舞台监督的副团长这时也上来凑趣,捡了高爱渝的球,三步上篮。一会他过来问乔副司令,演出观感如何。
       “又想问我讨钱买鞋子!”乔副司令说。舞鞋的费用老是超支,他老得额外批条子。
       高爱渝说:“老头子硬是小气,一双鞋子才几块钱么?”
       乔副司令在她头顶打一巴掌,又对所有女兵说:“都过来,一个人给老头子打一巴掌,老头子就给你们批条子,买鞋子!”他学高爱渝,把“批”说成“披”,把鞋子说成“孩子”。
       女兵们就跑啊,躲啊,笑得清脆无比。都没戴军帽,头发里还有汗,软软地贴在前额和面颊上,揩去的脂粉在眼圈和嘴唇上留了浅黑和浅红,就像街上男流氓们叫的“妖精军妹儿”。打着打着,乔副司令的手顿在空中。他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说还有个小丫头呢?哪儿去了?女兵们静下来,对老头儿所指的人猜到一点。老头儿这时去看副团长,说很长时间没看那小丫头上台了,就是光着脚丫子踮脚尖那个。
       副团长不知说什么。老头子说:“那个丫头跳得不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叫她跳!”
       副团长想,可别败了老头子的兴致。他笑着说:“好,叫她跳,一定叫她跳!”
       “你们谁能光脚丫子踮脚尖?”乔副司令用回力鞋的鞋尖点着地,“那不就给我省钱买‘孩子’了么?”
       女兵们想小穗子那一手只能叫撂地摊。三年前她投考时成绩不好,却突然当众脱下鞋袜,人在两个大脚趾头上立了起来。然后她就那么挺可怕地立着,跳了一段自编的“吴清华诉苦”。消息传到几位首长那里,都跑来看十二岁的女孩耍猴。门外汉的首长们收留了小穗子,连她那位有着丑陋政治面貌的父亲,也忍受了。
       乔副司令又跟副团长说:“小丫头跳得好,让她跳!”
       副团长还是嘻嘻哈哈,“好好好,让她跳。”他脑筋却是很忙乱的,想着如何把小穗子将挨的处分告诉老头儿,首长们老了,倚老卖老地总想在文工团有那么几个玩具兵,副团长对此重重叹口气。
       乔副司令把对小穗子的处分改成了“非正常服役”,意思是一旦她表现差劲还可以回到“非正常退役”,再说白些就是“死缓”。
       被判“死缓”的小穗子有天忽然发现,她居然和我们一块大笑了。像是一年前没有发生那桩丑闻,没在二百多名战友前念悔过书,没被女兵们躲瘟疫似的躲了半年多,笑冲口而出,气流和音量都完全愈合了。事后她不记得是什么引起大家的笑,总之她笑得和大家一样前伏后仰,无拘无束。也居然没人转过头来白她一眼:这类快乐竟有她的份了。
       也许只有她自己注意到,从她朗读了悔过书之后,她失去了大笑的能力。父亲曾经讲了个故事:有只雁被雁群驱逐了,它孤单单在草荡里叫了一夜,起飞了半天,就坠落死去。驱逐对这只雁是致命的羞辱。雁是多么尊严的生命啊,父亲在自己被驱逐时讲了这个故事给小穗子听。小穗子却很不尊严地去默默地爱。
       后来她把雁的故事告诉了刘越,刘越流了眼泪。就在她和刘越刚刚相恋的时候。他哀伤地流下汨来,那个从小就做篮球明星的刘越。
       在她恢复大笑功能这天晚上,她已重新上台了,角色很小,还是女扮男装。她就穿着一身男式军装,头发全塞进帽子,脸上化得虎眉虎眼,手里拿着一把带红长穗的木头大刀,哈哈哈地跟着我们所有人笑起来。
       其实我们也注意到了小穗子的仰面大笑。我们中的谁还有些心动地想:她笑得真好,一点阴暗烙印都没有,毕竟年少。
       她穿着军装,打着绑腿,化着面目全非的妆,在演山前的舞台上反复练习旋转。一年中,她的舞蹈长进很猛,人电不再是抽条女孩的样子了,多少有了点看头。申敏华歪戴着军帽,拨着琴弦走过舞台,突然停住,说:“哟,、穗子,是你呀,差点没认出来,扮男装倒挺精神。”
       小穗子停下旋转,呼呼直喘,笑容咧得很大。
       申敏华有一点想聊天的意思,拨着弦站成个稍息。一年前对小穗子的“审判会”上,她忽然大声说:“我明明看到是邵冬骏勾引小穗子!”她这一叫大家全愣了,看着平常一身怪毛病的三流女琴手走到台前。政委小声说:“喂,小申,请回到自己座位上发言。”她像是没听见,一直走到小穗子旁边。她又长又细的手指朝排练厅的镜子挥舞,说何年何月何日邵冬骏如何偷摸一把小穗子的脸蛋,偷捏小穗子的手,借“抄跟头”的名义,偷搂小穗子的腰。大家都想,她一贯埋头拉琴给人们一个脊梁,结果什么事她都没错过。
       申敏华所有的军事姿态都差劲,但稍息站得特别标准。她慢慢换着腿,从左边稍息换到右边,手指头在琴弦上拨出半句一句的旋律。她天生有点大辩若讷,一开口总吓人一跳。审判会过后的一天,小穗子走进女浴室,发现所有女兵一齐静下来。两三个人合用一个龙头,小穗子便走过去,想和谁挤一挤。而她刚把头发打湿,抬起头,见搭伙的人全躲开了,挤到了别的龙头下。这时有个人大声冒出一个句子,怪腔怪调,那是引用她给冬骏的情书。女兵们尖声喝彩,又有一个人出来,整段背诵了小穗子的一首情诗。字句竟然可以任人打扮,被女兵们打扮成了古怪而猥亵的东西。她们磊落地露着肉体,追逐打闹,小穗子这下可给了她们一项新娱乐。原来自以为情深意切的文字,给她们一念,再歪曲歪曲,她自己也觉得不堪入耳。然后就听见一声喝斥:“你们他妈的于净!”一看,是在雾气深处的申敏华。“你们谁没在暗地搞小勾当?还有偷偷勾搭首长儿子呢!”
       此刻申敏华看着穿着灰色舞鞋的小穗子,脸上出现了个讥诮的、意味深长的微笑。她的意思是:才刚刚穿上舞鞋,骨头可别太轻呦,,
       我们得说,申敏华的眼力是没得说。她看出小穗子那天晚上演出不是无缘无故的轻盈、优美、出色,而是在借题发挥地抛投情愫。申敏华看出小穗子是永远处在情感饥饿中的一类人。她的言行举动,都是为一份感情,抽象或具体,无所谓。对于这个刚过十六岁的小穗子,她就那样蹬在一双灰暗的舞鞋里,苦苦地舞动,为着尚且在空中飘渺的目光,为那目光小的欣悦。她尚不知那目光来自何处,属于谁,她已经一身都是表白。她语汇的表白被人们嘲弄了,唾弃了,否绝了,她就剩下脖颈、胸、腰、臂与腿的语汇。她的忘形正在于此。
       小穗子站在乔副司令的遗像前,眼泪流得一塌糊涂。两年里老头儿没来文工团视察,但托人给小穗子带了一包糖果,一支钢笔,一封字条。上面写:“好好跳舞。没有我批准,不许乱谈恋爱。”
       小穗子一点不知道,老头儿写这封信时,病已很重。老头儿脸上的浅麻子在遗像上消失了,面容是古板的,像农民大爷进城照的头一张相。小穗子正是为这副敦厚古板的面容而无声痛哭。
       她感觉到一个人站在她旁边。一双白色的回力鞋,尺码很大。她等了一会,这个人却不走开。又等一会,泪水干了,把脸绷得硬梆梆的。
       “乔副司令本来说,要介绍我们认识。”这个人说。
       小穗子转过脸。这个人个子很高,一米八几。小穗子马上被他那种奇特的单纯吸引了。这单纯不在于他目光的坦率,也不在于他孩子般爱惊奇的眉毛,也不完全在于他微笑时露出的虎牙。小穗子一时想不出他的单纯是以什么体现的,只感觉那单纯极其有感染力,让她轻松和无拘束。
       “我老是看你跳舞。最早是刚当兵的时候。”他露着虎牙微笑着说,“有时候你在后台外面一个人练功,我也常常去看。不是故意的,那时我在警卫营下放,站岗看守桃子。桃林不就在礼堂后面吗?”
       他急急忙忙地说,这时换一口气。所有的话在于他都正正当当,十分的无邪。他站得笔直笔直,微笑也是正面的,就是微笑本身。
       小穗子猜他大概有十九岁。这样无邪,有点令她不忍。
       “我跟老头儿说,不用你介绍,我认识她。”又是直截了当的笑。
       他突然回到他的开场白了,“你猜老头儿怎么说?”
       小穗子看着他。奇怪,她居然敢这样不眨眼不躲闪地正视他。她说猜不出啊。
       “老头儿说,把你美的,小越子,你给老头儿多打赢几场球,提了干,我再给你介绍。”
       原来他是军区有名的篮球中锋刘越。十三岁就成少年球星,十四岁就进了军区体工队的刘越,原来是个大个头的男孩子。小穗子心动了,脸一阵微痛,笑容正把绷得硬梆梆的脸撕开。不久她发现自己一时轻咬下唇,一时又把下巴斜起,一时又用手去挠耳边的碎发。征候出来了,她那些十分女孩子气的动作和神态只说明她受了大个头男孩的吸引。竟是这样:长久以来她舞啊舞的,正是为这一副为她照耀过来的目光;原来她不是平白无故地让肢体动情,不是无端端地浑身语汇,一切都是因为这一副为她而欣悦的目光。她迎向这目光,笑了,不怕闯祸的笑。
       几个星期后,小穗子钻进正赛球的篮球场。那是军区队和军工厂的友谊赛。小穗子刚坐上看台,就见刘越被换上场。他活动了几下,开始往场上走,不知被什么一绊,直挺挺摔倒了。小穗子发现他爬起来后眼睛就往看台上找,找到了她之后嘴唇猛一掀。
       后来他说他一摔倒就知道有个人在使劲盯他。
       小穗子脸烧起来,反驳道:“谁使劲盯你了?”
       刘越哈哈地笑,“这可太准了,我最不愿意我妹妹看比赛,有次她偷偷来了,我刚跑上场就摔倒。”
       小穗子问他是不是也不愿意她去看比赛。
       他说没错,因为他球风特差。常常和人打架,有时还骂脏话。他不愿他妹妹看他比赛,也是因为他不想毁掉他的美好假象。
       小穗子明明看到他在场上呼风唤雨,观众都是他的。一群偏心眼、偏爱的狂热观众,球一到他手里就起来喝彩。哪里用着他骂粗话?谁犯规阻止他进球,场上一片脏话。
       小穗子明知故问:“你为什么不愿你妹妹和我看你比赛?”
       “因为你们太纯洁了。”
       小穗子一下子沉默了。所有的羞辱和唾弃,都没有伤及她?没有在她形象中留下哪怕浅浅的阴影?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假象。他接近的是这个假象。她想着,心里涌起一阵急迫:这美好平和的时刻将瞬间即逝,而美好的每一分递增,都在催成那消逝。
       小穗子说:“刘越,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稍微吓了一跳,马上又笑了,也做出沉重阴暗的样子说:“你也根本不了解我。”
       越是这样,越是表明他经历中一点沉重阴暗的东西也没有。地面是浅紫似的,玉兰的大片花瓣基本已落尽。地上的花瓣铺得极其雍容,埋没了他和她的脚步声。墙外是一个农贸集市。红砖墙上的玻璃被拔下不少,总有军区的人翻墙去赶集,省了好几里路的腿脚。也有翻墙出去恋爱的,刘越告诉小穗子,他说他在警卫营下放时,巡逻这段围墙,就看到过翻墙的恋人。小穗子问他为什么要去警卫营下放。刘越说被罚的呀,罚了一年呢。
       “为什么?”
       “打架呗。”他平铺直叙地说,“履教不改,每次打架都打到眼儿黑。把人牙齿打掉了几颗呢。要我妈说,就该剁了我这只手。”他把右手举起,握成个拳,左右转了转,像评估赏析一件好武器。“我也恨它,”他指他的拳头,“一见欠揍的人,它就突突直跳,跟你套的狼狗似的,套不住,冷不防,它就出去了。”
       他做出很苦恼的样子,但小穗子看出他并不真苦恼。果然,他咧嘴乐了,虎牙全露出来。
       他是为一顿肉包子打的架。吃一顿肉包子不易,得靠偷,才吃得饱。每回炊事班怕第二天来不及包上千个包子,总在头天夜里把包子包出来,蒸熟,锁进粮库。总有人能撬开粮库的锁,偷出包子宵夜。这天领导在粮库外设了埋伏,活捉了包子贼。包子贼马上乱招,说是两个
       农村兵指使他们偷的。刘越问小穗子:“你说我这拳头见了这么个叛徒,能不能待着不动?打完后就给送警卫营站大岗去了。”
       刘越从上衣口袋掏出两张电影票,问她下午有没有空去看电影。他这样说,脸上毫不暖昧,似乎他不知道“看电影”早就是一种仪式,让一男一女进入某种关系的仪式。他是一个缺乏概念和杂念的人。
       她问是什么电影。
       他刚一回答,她就忘了。她问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不马上做决定。她发现自己点了点头。
       他两根眉毛一扬,进了个好球似的。他那两根浓重的充满好奇的眉毛。
       在小穗子后来的印象里,那是和刘越的第一次散步。不知为什么,她更愿意把场地记成金晃晃的油菜田,似乎她需要热烈的色彩。军区墙外不远,的确有一大片油菜田,走在里面眼睛都会给金黄色耀得睁不开。刘越是在油爆爆的油菜花香气里将两张电影票拿出来的。两张蓝灰色的纸片,三十六度五的体温,还有三四年的烟味。她问他是否抽烟。他说抽了好几年了,他是许昌人啊。许昌人抽烟就理直气壮似的。
       油菜花的香气浓得她昏昏沉沉。那香气渐渐变得有些荤腥了。
       她看他脱下军装,露出白衬衫。衬衫下的红色背心透了出来。背心上印着他的号,还有两个大窟窿。他正着走走,退着走走,那么结实成熟,却又那么单纯。她去看过他训练,看过三次。此刻看着油菜花上的他,她顿悟到他的单纯是怎么回事。他是个走火人魔做一桩事的人,幸运就幸运在,他做这桩事极是材料。他只想把它做好,时时都为做好它活着;他投中一个理想的球,就成了一瞬间的活神仙。为能做一瞬的活神仙,他毫不在乎世上发生什么。
       刘越的单纯,在于他神仙一样不省人事,神仙一样与世无争。她和他坐在电影院里,看他啃着面包喝着汽水,被电影上的一句话逗得哈哈大笑,眼睛汪起泪水。她害怕和他分开的时刻到来。这一天,十八岁的小穗子对自己有了重大发现:她生活中不能没有爱情。那是个可怕的发现,她可以一边失恋,一边蠢蠢欲动地就准备新的恋爱。新的恋爱不开始,失恋就永远不结束。
       她坐在电影院里,脑子在开小差,突然手被抓住了。刘越的手又大又厚,鲁头鲁脑,抓住她,傻傻地僵着,不知下一步往哪儿走。她想他的手真是只套不住的狼狗,说扑就扑过来,笨抽而生猛。
       出电影院太阳落丁,他的手还拉着她的手。她看看这两只手,一只深色一只浅色,小声提醒他:“哎,哎……”
       他说:“解放军叔叔阿姨也可以拉拉手。”他又看看自己的右手,说:“这不是我干的,是它干的,我怎么会随便拉女孩子的手?要犯错误的,它不怕犯错误。”
       我们都不知道篮球中锋刘越到礼堂来足为了看看小穗子。礼堂外面是球场,球队在那儿训练。他总是跑进来,找个好位子,一般在第五排或第六排。他坐下来,点一根香烟,就开始看我们排练。男兵们都仰慕他的球技,很快和他互递烟糖,还大声叫他“大表弟”。
       我们记得那段时间小穗子跳舞成了舞痴了。排练时,很多人都使七分劲,她使十二分劲,动作稳、准、狠,表情有点夸张。尤其那个单腿旋转,她没事总要转它一阵,灰色的舞鞋上补丁摞补丁,从三年前的审判会开始,她一副要把舞台跳穿的样子。她不知我们在背后叫她什么。我们叫她小妖怪。在我们冷眼中,她长高了,长出了成熟的曲线。她从编墙报发展到编歌词。
       我们中的谁仍是会和她作作对,把那些歌词和她曾经的情书掺和起来,用色迷迷的腔调去唱,她有时装着没听见,有时会陪我们笑,笑得特干,但比完全孤立要好些。
       军纪已不再像几年前那样严明,士兵们开始把裤腿改窄,裙子改短。含蓄的碎花衬衫出现了。小穗子仍是士兵的白衬衣或黄衬衣,以宽宽的帆布武装带束在宽大的军裤里。她就这样一个形象,让一批批新兵交头接耳。
       新兵们马上从老兵那儿知道,叫萧穗子的老兵不是真朴素,她三年前犯的错误比谁都花哨。
       这就到了球星刘越常来看我们排练的那个暮春。刘越讨我们喜欢,也因为一身孩子气。男兵们有时看不下去他的单纯,用些猥亵的双关语和他对话,他一概不懂。我们中的谁说,让小妖怪教教他,不然他白活二十年,还得接着白活。
       他便问:“谁是小妖怪?”
       我们全笑了,说:“你常来,自个慢慢就知道了。”
       我们那时把捍卫单纯、抵制复杂看成是所有重大崇高的使命之一。
       一天,在电影院里,我们中的一个人认出了坐在她前面的一对男女军人。电影散场时,她悄悄跟踪上去,发现他们手拉手走到电影院外的夕阳里。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手是松开了,眼光却没有。她看见小穗子穿军裙的背影十分甜蜜,什么创伤耻辱的印记都没有。是个圆满的落日时刻,满街人与树都拉出极长的影子,在橙色光线里把街道割成不固定的条缕。年轻的女兵和男兵走在这条缕中,像异国的电影画面。
       跟踪的人看男兵在一个路边小吃摊停住了,女兵却有不同意见,一身都是娇嗔。跟踪者心想,原来她什么都没丢掉。这个小穗子,你以为她给那样整一场,这些女性的轻佻毛病和姿态该整干净了,结果没有。
       小穗子给刘越捺到长凳上,坐下来,掏出手绢,淋上开水,细细地擦着碗筷。刘越说了她一句什么,大概是打趣的话,她嘴一噘,人一扭,白他一眼。她先擦了刘越的碗筷,再擦自己的。然后又倒些开水到手绢上,两手飞快地换来倒去,被开水烫着了。刘越马上接过那手绢,鼓起嘴呼呼地朝它吹气,又朝小穗子一笑。小穗子把他的手翻开,用手绢细细地擦那宽阔的手掌。这个小穗子现在是侧影,专注而稚气的轮廓,谁能想到她写得出那样的情书,经受过抛弃和众人的驱逐。原来她挺过驱逐,苟且偷生,暗中养得羽翼丰腴,为了这再一次在异性面前极尽柔媚。
       跟踪者不知该为马路对面的情景感动还是悲哀。小穗子坐在长板凳上,仰脖子大笑。你以为她此生不会再这样笑了。这个小穗子,这个经过恶治而不愈的害情痨的女孩。
       跟踪者一时吃不准自己心里的滋味。因此她把所见的隐瞒下来,没有告诉我们。但我们还是感到小穗子的变化。顺着一些端倪,我们对中锋的来意有所察觉了。我们看到,大家上去和刘越打闹玩笑时,小穗子总是躲得远远的。她想,假如这时她出现,可能会提醒我们,把她受的处分告诉刘越。她好不容易摘下“观察留用”的帽子,她知道单纯的刘越受不了这个打击。她到现在还留恋冬骏给她的保护,而她对于刘越,滋生出一种近似保护的感情。这感情使她几近脱口而出地对刘越摊牌。没有摊牌,部分原因也是出于不忍。她一天天贪婪地吮吸着大个子男孩给她的情谊。她感觉大个子男孩老三老四皱着眉,叼着烟在台下坐着,她在他的目光下走向青春发育的最后阶段。她拚命地舞动,想把刘越的目光拉住。纸包不住火,她旋转得疯起来,让危机感和紧迫感抽打着。
       一天刘越没来。
       又一天刘越也没来。
       小穗子在蹲着脱舞鞋时向后一跌,坐倒了。她一圈一圈地解下舞鞋带,看着尘土尚未沉淀的舞台上,我们欢快地打来闹去。高爱渝小心地挪动着四个月身孕的身体,和几个新兵在讲解一段舞蹈。她丈夫邵冬骏走上来,递给她一瓶桔粉泡的水。小穗子想,新的剧痛多好啊,使旧的消散了。她可以这样恬淡地看着邵冬骏和高爱渝,不可思议地盯着高爱渝的腹,设想冬骏的一部分,怎样进入了那里。小穗子拿着肮脏灰暗的舞鞋,独自走出后台的门。秋天天短了,傍晚已降临。
       她在一个水龙头下冲了冲脚,用袜子擦干水,把布鞋换上。她的动作是怀念的,将来这鞋还为谁舞?她又用冷水浇了浇脸,在台阶上坐下来。她可以假说自己在这里凉快凉快。
       小穗子看见刘越向她走来时,觉得自己就是在这里等他。他脸上那个明眸皓齿的笑很大很大,存心走得晃晃悠悠。然后他问她,有没有看出他的变化。
       她只盯着他眼睛,心惊肉跳地说:你变化了?她原想把它说成俏皮话。
       他说那可是划时代的变化。
       她便说:“我知道你会变。”她原意是弄出一句双关语的,但她马上觉得愚蠢:原本也没有山盟海誓,原本没有说穿过名分,恋爱还待他们去开始呢。说“变”是有些赖上人家的意思。
       他说:“啧,往哪儿看往哪儿看?脸上有什么可看的?”
       她这才去看他的军装。崭新,一道道折痕硬得很,领章鲜艳欲滴地卡住他粗壮的脖子。
       他失去耐心了,两手拍拍军装下面的两个兜说:“没看见加了俩兜哇?”
       她说:“哎呀!”站起来,笑了。
       他是排级中锋刘越了。他这才有点不好意思,说行了行了,又不是没看过四个兜。他告诉小穗子,就是为了看她此刻的惊喜面孔,他特地消失了两天。
       他问她去不去走走。他们又走到红围墙的墙根下。
       “小穗子,乔副司令活着的时候,说等我们提干了,就介绍我们俩认识。”
       小穗子知道刘越这时旧话重提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可没提干。
       刘越的手一直在口袋里,这时拿出来,掌心打开,里面是块手表。他说他去为她买了件礼物,一块上海牌手表,庆祝老头儿三年前介绍他们认识。
       小穗子瞪着那块不锈钢手表。半天她说:“你怎么了?我怎么会收你这么一份礼物?”
       刘越开始臊了,他的臊表现出来是恼。他说:“我就要送你!”
       “凭什么?”小穗子问。
       “不凭什么!”他臊得怒发冲冠,“我想送,我乐意!”
       小穗子要他懂道理,她大头兵一个,戴手表违反纪律。
       刘越说他看女兵们在台上排练,大头兵戴表的多的是。就她一个人穷酸。
       小穗子说:“刘越,我和他们不一样。”
       显然她声音是压抑的,刘越听出了点什么。他怔了一会说:“那你收着,等你提干了再戴,行了吧?”
       小穗子摇摇头,说她真的不能收,心领了。
       刘越给晾在那里,手还伸在外面,手里还拿着那块表。他窘得手指头冰凉。“小穗子,我再问你一次,你收不收?”
       “刘越……”
       刘越一抬手把表扔到墙外去了。小穗子跺着脚,说刘越胡闹,把好几年的津贴砸了。
       刘越晃晃悠悠从玉兰树丛往回走,他回头说:“什么好几年的津贴?我才不攒津贴!那是我妈妈买的。我写信叫她买的。”
       小穗子满脸追问地跟在他身后。
       他说:“我把你告诉我妈了。”看她眼睛追问得更紧,他又说:“你才没有领我的心。”
       我们后来知道正是从这个时刻,小穗子开始对自己说:他太单纯了,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刘越把小穗子的回避看成是自己的过错。他想起那天傍晚的坏表现,原形毕露,让小穗子看到一个粗暴野蛮的人。她信中措词十分婉转,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需要很好的相互了解。她希望他不要再去看她排练或演出,因为排练和演出中的她都不真实。最后她说到乔副司令,说她答应过老头儿,只好好跳舞。
       此刻刘越一个人在篮球场上投球。每一球都投中,没一点意外。他不会再去看文工团排练了,一个要强的人不会在收到那样的信之后,还老着脸皮继续出现。
       一天晚上放操场电影。文工团的地盘空了一大块,篮球队的地盘却让家属占了不少,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叫刘越过去坐。他只好搬着凳子走过去,两条大长腿在通讯团、警卫营队列里横跨。他的心打着夯,就怕和小穗子目光相遇。他垂着头,让几个男兵噼里啪啦地拍肩打背。所有人都质问他,为什么不来文工团串亲戚。他凭直觉感到女兵里没有坐着小穗子。她没来看电影,怕碰上他。刚刚轧断的往来,得冷却一阵。
       他心里说别问别问,嘴一松,就问了出来。
       他问那个老转圈的丫头呢?
       他装着连小穗子的名字都不知道。若不是天黑,人们会看见他红透的耳根。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男兵说:“你问她干什么?”
       刘越是一点臊也藏不住的。他说不干什么,随便问问怎么啦?
       半夜,刘越用铁条打开活动室的锁,拿出康乐棋子,一个人打起来。小穗子的日记,总是背着人偷偷摸摸写的,比靡靡之音还糜烂。刘越使劲打一杆子,想象那靡靡之音似的日记。棋子走出一个理想的几何路线,落巢了。小穗子那样一个清纯的形象,站在两百多双眼睛前面,念着二十多页厚的悔过书。她没有哭。文工团员们告诉刘越,哭倒好了,换了别的女孩子,是一定要翻天覆地哭一场的。哭是一种姿态,表示知错,知羞,服软。假如小穗子一面交待丑事,一面哭得洗心革面,大家整她会手软些。
       刘越玩热了,脱下外衣。他又看见四个兜的军服,还是崭新的。他明白小穗子的意思了。她宁可断了和他的往来,也不愿他知道她曾作的孽。刘越忘了自己拄着杆子朝棋子发了多久的呆。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有模仿天赋,他们做着小穗子的动作,一扭一摆地用鸡公车推沙土。刘越你看,就这样改造她恐怕都改造不好,谁知道她是不是暗中又跟谁眉来眼去,情书暗投。刘越大表弟,她没来勾搭你吧?没跟你说:“啊,你的目光在我血液中流动,你的呼吸掠过我的发梢吧?”那模仿很不赖,小穗子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给他们学舌出来,刘越也笑了。刘越开始布棋子,找位置,架杆子,人慢慢伏下去。他奇怪自己会笑。大概他当时不是笑小穗子,而是笑他自己。笑他几天前向她捧出手表时的蠢样。
       刘越打了一夜康乐棋就一切恢复了正常。偶然地,小穗子担猪粪的形影会在他脑子里悠悠而过。他会突然痛心:这个罪有应得的小穗子呀!
       他听了小穗子的劝告,再也不去看她排练。直到一个礼拜天下午,他路过门岗对过的修鞋铺,见昏黑中坐着白皙的女兵。她坐在很矮一个小凳上,不知在对着什么出神。鞋匠在为她修补舞鞋,两人背对背而坐。小穗子微仰起脸,她的出神极其纯粹,排除了繁闹的街景:街上一家人在轰轰烈烈地出殡,另一个店铺门口排了抢购的队伍,几个妙龄女流氓在轮流用望远镜看每一个从军区门岗走出来的军人,一面做着污秽的评论,一面把烟灰东弹西弹。小穗子只是静静地出神。两个肮脏的小女孩走到她面前,她们最多三岁,一个将手里拇指大一块饼喂进了另一个的嘴里。
       刘越见小穗子对小女孩们笑了。
       刘越说:“喂,你修鞋呢?”
       她吓一跳。从矮凳上站起来的时候,整个脸一点表情也没有。
       刘越对鞋匠说:“鞋你先修着,我们一会来取。”然后下巴一摆,要她跟上他。他们顺着这条毫不浪漫的小街走,两边的板铺人家隔着马路大声谈话。楼上伸出的竹竿上,晾满破烂衣服。老人们围坐在街沿上摸民国时期的纸牌。
       刘越跨过一摊灰色的肥皂水,等小穗子赶上来。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对她说:“我全听说了。”
       小穗子的脸冲着他,给他的错觉是她会装蒜问:你听说了什么呀?但她只顿那么一下,便说:“我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全告诉你了吗?”
       “我要听你告诉我。”
       他希望她能从他话里听出这个意思:如果你告诉我,那是一场冤枉,我会信你的。我需要信你。
       她却平铺直叙地讲起来。是的,十五岁,她为了他吞过安眠药,也为了他差点摸电门。没有人知道她那次失败的服毒,他们只知道同一个雨夜的前半章:她把他叫醒,求他,要他带她走,远走天涯。然后她讲到那只含羞死去的雁。
       刘越听到这里,眼泪流了出来。
       小穗子这天背着“五四”手枪从省舞校往回走,见一辆摩托从门岗开出来。骑手是刘越。不用打听她也明白刘越让一个首长夫人招成未来女婿丁。小穗子每天早晨五点去舞校土:编导课,团里怕她不安全,特批她一支“五四”手枪。她下课是中午十一点。常常在门岗前面看见骑摩托进出的刘越。文工团很快有了传说:那位首长的女儿得肝炎住院,刘越每天骑摩托车送午餐。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小穗子。他戴着头盔风镜,长腿摆成好看的角度,斜斜地拐个弯远去。女流氓们冲他打一声尖利的口哨,他偶尔也向身后挥挥手。小穗子发现,她天天下了课就往回赶,为的就是这样站在梧桐树后面,看他一眼。二十一岁的刘越,对那群女流氓,是天上的星星,,
       舞校放暑假时,小穗子看见刘越的摩托车后面带着一个女军人,娇滴滴地把头歪在刘越宽阔的背上。小穗子想到半年前她和刘越走到那条小街的尽头,又走回来,路灯挣扎着亮起来。电力不足的路灯照着刘越脸上的眼泪,一个铺板门里泼出的涮锅水把两人鞋袜都泼湿了。
       她记得他在某个地方低声说,别说了。是她讲到团支书王鲁生的时候。刘越听到这里,对他和小穗子的前景,完全死了心。
       小穗子第一次正式担任了大型舞蹈的编导。三十六个人的队形,很快喊哑了她的嗓子。演出之前,出了意外,领舞高爱渝不能上场。高爱渝已流产两次,演出前又发现怀孕,领导商量了一下,让小穗子顶上去。虽然小穗子的身量、形象都不够辉煌,但毕竟熟悉动作队形。
       演小地点是体育场。小穗子一上场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刘越。紧挨他的女军人,手里拿本书当扇子,给自己扇扇,又给刘越扇扇。女军人没娥军帽,微微烫过的头发在额前翻出一个波浪。不一会女军人便不再往台上看,打开了那本书,又在书—卜摆了一小堆瓜子,一边读书一边嗑瓜子。
       小穗子感到那股疯劲又来了。她两眼一抹黑,只有刘越的眼睛准确地给她打着追光。她跳得身体分量也没了,柔韧度也没了极限。刘越有一年没见小穗子,她在他眼里是不是有了变化?她转身回眸,目光只有刘越明白,那种秘密情人的目光。
       演出结束后的第二个星期,邵冬骏在军区墙外的农贸市场被人打了。他每天天不亮到市场等屠宰场的车来,好买到不要肉票的肉骨头,给高爱渝滋补。那天他被人用口袋套住了头脸,恶揍了一顿。天亮时,街上的人出来倒马桶,见一位满脸是血的解放军躺在下水道旁边。那人搁下马桶便去了街道派出所。
       邵冬骏在医院醒来后告诉民警,揍他的几个人全是北方口音,动作麻利得不可思议,像干侦察兵的。他们显然早就摸出了他每天买肉骨头的行动规律,先埋伏在一个烂席棚后面,从他身后出击的。他再清醒一些,又回忆说,暴徒共有四个,身高全在一米九左右。
       小穗子在午睡时告了假。她借了一辆自行车,顶着大太阳骑到篮球队集训地。那是个军区的内部招待所,离市区有四五公里。大型比赛前,篮球队就被囚到那里集训。
       小穗子到达时,所有球员都在午睡。一走廊的门大开着,传出电扇的嗡营和男性的鼾声。她不敢再往前走,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坐在阴凉的青石台阶上。
       她听见一个人从走廊那头的屋里出来,然后就僵在门口。她抬头,看着他,一身白色,胸口印个鲜红的号码。
       他说招待所门口有个冷饮室,有种双色雪糕他想她一定爱吃。
       她没等到他走到跟前就说:“刘越,你为什么要打他?”
       她哑了的嗓音此刻破烂无比。他说走吧,我一天要吃十根双色雪糕呢。他步子松松垮垮,似乎走路这件事不值得他花体力。他那又懒又大的步子和从前略有不同,像是要告诉小穗子,他油滑了,是过来人了。他的笑也有变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曾经的单纯。他买了十个雪糕,很响地撂在桌上。
       她一连问了他几次,为什么对邵冬骏下那样的毒手。
       他好像刚刚听清了她嘶哑的声音,“谁是邵冬骏?”
       “刘越,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和你们篮球队的死党干的。”
       “那个叫邵冬骏的舅子遭人打了?”
       小穗子瞪着他。雪糕在他和她之间化成粉红的一摊和乳白的一摊。苍蝇绿莹莹的,点缀在上面。
       “打得惨不惨?”
       “刘越!”
       “有没有送医院急诊室抢救?……你心疼啦?听说这舅子不是个东西,出卖了一个跟他谈恋爱的小姑娘。”刘越嬉皮笑脸,一副逗小穗子玩玩的样子,“不爱吃雪糕?那咱们换‘纸杯’!”他正要招呼坐着午睡的老服务员,手被小穗子拉住了。
       小穗子拉着他的右手。就是他那只主意特大,不留神就出去给他闯祸的右手。她拉着它,过一会,另一只手也慢慢上来。她的两只手把他的右手握着。肮脏的浅蓝色电扇把头从一边摆向另一边,再摆回来。风甜得发腻。
       刘越安静下来。这时小穗子看到他的确少了些单纯。他长出长长的鬓角,和特意蓄下的胡须连成灰蓝的阴影,眼睛也变了,笑起来有点坏,某方面开了窍似的。
       下午的政治学习在招待所食堂,刘越请了假。小穗子知道有演出的日子文工团下午全体休息,她便跟着刘越到了他宿舍。他和她已开始东拉西扯,讲他们一年中的碎事。冷场总是出现,每次冷场,小穗子手上玩的自行车锁匙就响得刺耳。
       “把那锁匙放下。”刘越说,“听得人心慌,就像你马上要走一样。”
       小穗子说她是马上要走,四点钟要化妆,五点钟开晚饭前要点名的。
       刘越说:“那好,你走吧。”
       小穗子站起身,拉了拉坐皱的裙子,衬衫的背上湿了一片,她并没有感觉热。
       “那天我和她吵起来了。”刘越说,眼睛跟着她,扯住她。
       小穗子等他的下文。那种激动很不高尚。
       “她跑到那儿去看英文书!如果我在场上赛球,有谁坐在最好的座位上拿本书看,我肯定上去踢她一脚。看书回家看去,糟践个好座位。还特地拿本英文书!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走后门上了军医学院似的!”
       小穗子嘴上说军医学院也许要赶考试,心里却希望他说下去,态度再恶毒一些。
       这时她已经离门很近了,偏西的太阳在地上投了个晃眼的长方形。她的身体在那光里,火烫的。
       刘越站起来,一大步就已到了门边,他胳膊上汗毛被太阳晒焦了,一条泥塑般标准的长臂,那么男性。
       “小穗子,你领第一套军装的时候,我从你对面走过来;体工队领军装的新兵往外走,文工团的新兵正好往里走,那间被服仓库你还记得吗?樟脑味呛死人。你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你一眼。两个队伍就交错过去了。你记得不记得?”
       她说不记得了。她说她得走了。
       他的胳膊慢慢围过来,她不久已在胳膊弯里。多好的胳膊,哪个女人在这胳膊拥围里都觉得满足、踏实。他开始吻小穗子的嘴唇。两人似乎不知道门大开着。
       然后小穗子发现他用两条胳膊把她固定在墙上。他两条长臂摆成个十字叉,手掌按着墙面,下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谁也不说话,就那样奇怪地站着。一个人跑进屋他们都没察觉。那人“呕”一声,又飞快退出门去。
       刘越姿态没变,大声对远去脚步叫道:“别跑,在门口给我看着点。”
       小穗子换一口气,想换换神思。
       刘越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和她断。”
       小穗子把头搁到他肩膀上,轻轻摇着。为什么非得她一句话呢?
       刘越把她抱起来,往床铺走。然后,他一只手伸到她的衬衫下,解密一样打开了那个绊钮。小穗子突然说:“别人碰得,我就碰不得?……”
       他呆住了。那是一年前小穗子告诉他的话。是团支书王鲁生的话。
       小穗子拾起落在地上的自行车钥匙,扣好背后的胸罩绊钮,头也不回地走了。刘越在招待所大门口追上她。她站下来。
       刘越比她受的伤害更惨重似的,两眼都是疼痛。
       她说:“你打他干吗?他从来没那样碰过我!”
       
       过了很多年,我们才知道王鲁生和小穗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小穗子念了悔过书之后,一天晚上在炊事班碰见团支书。她从大桶里舀出喂猪的泔水,又把剁好的菜叶拌进去。王鲁生问她是否挑得动。她没说话,只点点头。王鲁生见她挑得东摇西晃,叫她放下担子,说要挑给她看看。他果然挑得轻巧无比,如同舞台上走圆场。他把要领告诉她,又替她舀出些泔水,说少挑些,还有一大截个头要长呢!
       她微笑了。那是念完悔过书之后,半年中的第一个微笑。
       :E鲁生又问:猪圈那么黑,有手电没有?
       小穗子说有是有的,可她要照顾担子,腾不出手来打电筒。
       王鲁生于是便为她打着电筒,一路送她到猪圈。小穗子倒泔水的时候,王鲁生的手电照得不准确,照在她脸上。但她没纠正他。她已很熟习猪食槽的位置,闭着眼也可以完成动作。她把栅栏门提起,让八只猪崽跑到槽边。王鲁生说,他们说难听话的时候,你心一定要放宽些,别往心里去。群众嘛,不能要求他们水平一般齐。黑暗里,他的声音随和温暖,不到十六岁的小穗子眼圈热了。
       他又陪她挑了一趟泔水,告诉她,她的进步组织上是看得见的,所以别理他们说什么。然后他兄长般的追加一声:“啊?”
       那个“啊?”简:自有些护短了。在泔水的复杂气味里,它终于把小穗子的眼泪催下来。一年后王鲁生在进藏演出时出了事故,在舞台上让木头枪刺捅断了两颗门牙。牙医说最理想的补牙方法是用黄金搭桥,可黄金是不可能找到的。小穗子拿出一个指甲盖大的心形盒子,告诉王鲁生那是母亲送她的礼物,纯金的。
       王鲁生把小金盒子在身上揣了一天,又还给了小穗子。他说他怎么可能毁这么珍贵的东西?难为她的一片心。
       深秋的傍晚,王鲁生用一个雪白的大口罩遮住下半个脸,眼睛在对比下显得又黑又深。她随他走进乐队排练室,里面已是夜晚,只有一个谱架上的小灯亮着。灯下是一对正“交流思想”的男女,一个怀里抱着琵琶,另一个腿上横着长笛。
       团支书叫着他们的名字,说:“你俩!另找一个地方谈好不好?我和小穗子要在这里谈谈团支部的墙报编务。”团支书说活时派头很好,像个年轻首长。
       小穗子有点诧异,王鲁生平时是没有派头的。
       只剩他们两人了。团支书指指立式钢琴的凳子,朝小穗子笑笑,“坐这儿,这儿软和。”他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不久他谈起她的表现:进步是有的,但还不够。不要光是外表朴素,要内心朴素。
       小穗子仔细听着他带消炎药水味的话。
       “看到你的每一分进步,你知道我这心里有多感动吗?”团支书的眼睛长久地看着她,“我真为你高兴。‘观察留用’对你是个严峻考验,你得挺过去。”秋凉中,消炎药水味的词汇一个个从口罩下出来,触在她脸上,鼻尖上。“因为这进步中,有我的心血。”团支书说。谱架上十五瓦的小灯营造了一小团光晕和一房间的幽暗。小穗子只能看见团支书的大口罩。大口罩雪白雪白,突然和她没了丝毫距离。团支书的两只手抱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但嘴被大口罩捂住了。一面孔都是充满药水味的大口罩。她不顾一切了,抽出一只胳膊就往大口罩上杵。
       大概是很疼的。那残破的牙床,断了的牙根,爿:不像团支书表现的那样无所谓。小穗子听见他压抑地呻吟一声,手向口罩举去,又停在半空中,意识到不能这时摘下口罩,并且剧痛是摸不好的。
       小穗子恐惧地站在那里。她有点怀疑自己的反应是错的。或许整个过程都是她的错觉。他明明是被误伤的样子,困惑而委屈。
       这时他恢复了力气。他用一点装痞的口气说:“怎么啦?看不出来我喜欢你?”楼上楼下,院子各处都是乐器声,歌声,笑声。那些刻薄她、孤立她的人,此刻令她那么想念。“我是要娶你的。”团支书说。这回好一点了,不那么痞了。“真的,不然我干吗那么关心你。”她一句话也没有。四周的旋律在相互叫板,相互抬杠,那声音和这声音相比,却显得那么安全,那么光明。
       “你快十七岁了。我不怕等,最多再等两三年。”
       团支书已完全收起了戏腔戏调。
       而正是他的阴沉和郑重使她夺路逃走。一路“唏里哗啦”撞倒无数谱架,脚步带起的风掀起几张乐谱,在黑暗里扑腾着。他叫她不准告诉任何人,她要他放心。他却把这看成转机,再次扑过来,嘴里说:“把你给清白的——别人碰得,我就碰不得?”他要她把这话当成淘气。她却视死如归地瞪着他。
       那年年底团支书王鲁生进教导队学习去了。结业后他成了政治部的一个副科长。大家说王鲁生进入了做军区政委的预科期。
       球赛结束了。刘越打得不好,没给自己队赢多少球,犯规犯得多,咒骂也恶得狠。小穗子看了两场关键比赛,都是闷闷不乐地走出球场。
       她想跟他说两句话,宽宽他的心。想告诉他,她的提干报告已经递上去了。她将彻底走出十五岁那场处分阴影。那不可视的红字,正一点点地从她脸上淡下去。也许他会为她感到宽慰。她看见大轿车开来。巨人们排着队上车,他是最矮的一个。样子也比其他队员年轻许多。老首长的玩具兵一是年龄小,二是要有绝招。刘越就有魔一样的弹跳力。刘越二十二岁了,玩具兵生涯即将结束,出路有两条,一是好好做首长千金的骑士,二是打道回乡。
       她叫了他一声。
       他背驼得特别严重,给她一叫直了一瞬。他慢慢朝她走过来,身上的汗给灯光一照,像刚给一盆水泼过。他笑得很累,说小穗子该对他今天输的球负责。
       她说:“就跟你说两句话,你们的领队叫唤了。”
       “随他叫唤去。让我先跟你说两句话。”他说。
       “不行,我必须先说。”她的笑容让他感觉,她已忘了那天招待所发生的事。
       他坚持说:“我这两句话短,让我先说。”
       她说:“我的话可是喜讯噢。”
       他说:“我的正相反。”
       小穗子一愣,说:“那你先说吧。”
       大轿车的引擎在十米外响动。领队喊:“刘越,怎么还不上车?!”
       他两手握住小穗子的腕子。小穗子往后退,“哎、哎,你们球队的人全看着呢……”
       他说:“我爱你。”
       小穗子不往后退了。他嘴唇明明是不会说这三个字的,是从许许多多三流浪漫诗、爱情手抄本里硬搬来的。换了另一个人这样硬搬,她会很倒胃口。她早就不是十五岁的恋人和情书著者了,她现在懂得,真实情感正是在那三个字以外。十五岁的她,有着多么强大结实的胃口,时时咀嚼消化那么油荤的字眼、词汇。
       她听见大轿车的窗口有人拍手,叫好,呼喊一些含混不清的拉拉队语言。有条丑陋的歌喉唱起:“……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领队口气变了,变成了典狱长,“谁在唱黄色歌?!”
       刘越扭头跑去,一步蹬上车子。从关上的车门玻璃上,他看到小穗子走一步踢一下草丛,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毫无负担。她目送车子远去,右手的食指顶着军帽打转。这是她对他的话的反应?他坐在一个尾部的座位上,暮夏的风肉乎乎的,扑在脸上。
       刘越其实想告诉她,揍邵冬骏的事远没了结,保卫科的人根据邵冬骏的形容,怀疑“一米九的暴徒”有可能是篮球队或排球队的。
       很简单,只需问一个集训地招待所的警卫战士,就知道谁在出事的那个清晨出过门。查下来,出事那天,篮球队有四个人在清晨四点离开了招待所。两人骑自行车,另外两个合骑一辆摩托。
       刘越索性不让保卫科费事了。他正吃早餐,见两个保卫干事往领队房间走,就把稀饭往泔水桶里一倒,啃着馒头跟了过去。
       两个保卫干事和领队一一握手,刘越在他们身后“啪”的兰个立正,大声喊:“报告!”领队问他什么事。
       “人是我打的,”他回答,“没其他人的事。”
       保卫干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相互看看。过了半秒钟,领队说:“刘越,为打架你挨的批评还少吗?!写检讨手有没有写出茧子来?”
       刘越一听就明白,领队是在护短,想把这事说成是“打架”。打架篮球队谁不打?饭厅里吃炸酱面还打呢。
       保卫科的人把刘越带到了会议室。他们俩坐在—并排的两个丝绒沙发上,刘越坐对面。—大圈空着的沙发,全是紫红丝绒面子,兽爪式的腿。似乎是那些该来而没来的审判者位置。一个年长的保卫干事请刘越把事情经过谈,一下。他是自带三分笑的面孔,刘越干巴巴的叙述没使他表情发生丝毫变化。
       年轻的那个眼睛特亮,问刘越,能不能把偷袭的第一个动作再重复一遍。刘越心想,这货阴险,想看看动作和逻辑对不对。他站起来,比划说这是席棚,两个棚之间是个狭窄的巷子,只能过一个人。所以埋伏在巷子里的人必须站成一列,第一个人必须抛出布口袋把被害者的脸套住。对不对?
       两个保卫于事表示同意。
       刘越指着自己鼻尖,“这个人就是我。我一手套上去,脚就朝他腿弯那儿一踹,小子就脸朝地倒在地上了。”
       他忘形起来,成了说金钱板的。然后他抄了大铜头皮带就照那脑壳上、背上猛抽。那才多少地方呀?不够打的,把小于一提溜,翻过来,揍他脸。小子喊得跟娘们似的,不过口袋做得厚,用军用毛毯做的,就讣他在里面慢慢喊。后来也喊不动了。毯子原来就是深色,这会儿有几块成黑的了。
       保卫干事问:“总共打了多长时间?”
       “也就一分钟吧?”刘越说,“就那么一个人够谁打的?都上来还不打死?所以我叫他们都别上,等我打累再说。”
       现在到了“犯罪动机”了。对此刘越和三个同伙早商量好了,他们一门咬定“打错人了”。
       “那你们本来想打谁?”
       “打一流氓。”刘越大声说,气乎呼的。
       “那流氓叫什么?”
       “不知道,那一带的流氓多,你们一定也知道,那天小子流氓了一个女孩,我看见了,不过当时他们人多,我没打赢。”
       “什么样的女孩?”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瘦瘦的,好像不是本地人。”
       “在哪儿流氓的?”
       刘越顿一下说:“就在那条街上。”
       两个保卫干事装作看记录,心里在想这位首长的未来女婿实在无法无天。
       “你们错打的这个邵冬骏,和那个流氓很像?”
       “像。一模一样。尤其在早上五点,天不亮的时候看。”
       “邵冬骏穿军装,你们没看见?”
       “谁让他不戴军帽?这年头,是人是鬼都穿军装,流氓格外爱军装!”
       干事们把该问的问了,知道刘越最多挨一次严重警告,不会动他的。他是有靠山的人,又是篮球队的宝贝。
       元旦前我们在礼堂合乐连排,刘越又来看了。他还坐在第五排中间的椅子上,手上却没点烟。首长的千金不喜欢他抽烟。我们对他很冷淡,男兵们也不再叫他大表弟。他打伤了我们的人。打断了两根肋骨的邵冬骏到现在都不能大笑,慢说恢复舞蹈了。我们还认为这事的处理太便宜他,只给个严重警告,他该干吗还干吗,照做他的摩托骑士、球星、乘龙快婿。
       我们不知道他当时有多烦闷,盯着舞台上指手划脚的小穗子,真想马上做出决断,从一个暗暗形成的三角关系中解脱。小穗子在他眼里还是有一点古怪和不好捉摸,他还是觉得她有一点说不出的危险,但他是入了迷。他看她穿一件黑色练功服,脖子和胸口相接的一带显得脆弱而苍白。她身上背一只小铜鼓,不时敲两下。她一敲鼓,排练便停下来。乐队还有不甘心的乐声,在她讲解队形、动作时,继续奏响。副团长便会在台下叫:“小萧,再敲敲鼓!有人聋哎!”
       她便不好意思地笑一下,义敲两下鼓。她不用尖利的哨音而用鼓声来做行止指令,就是不愿意自己像其他老编导那样一副权威形象。
       
       她讲完什么,演员们“哄”的一声,各种抱怨冲天而起。嫌队形不合理,动作不好看。老编导是不必忍受这些的。小穗子还要熬一些年数,才能收服我们。
       我们中的谁说,会不会编舞啊?你自己来跳跳看!
       小穗子走到了舞台中间,对乐池点一下头。音乐响了,她跳起来,一面气喘吁吁地说着队形变动,动作诀窍。
       我们不知道她那天跳得那么出色,是因为她在为刘越跳。他们俩在暗中一呼一应,使我们感觉气氛中有种异常的东西,但我们判断不出来,只觉得小穗子摇身一变,成了块独舞货色。她停下来,脸通红,似乎在讨好我们,笑着说,就这样,不难的,熟了就好了。
       我们看见刘越站起身,迈着大步,向礼堂外面走去。
       小穗子敲了两下鼓,接着刚才断的地方,把舞蹈排下去。
       她想刘越会在后台外面等她。她在他眼里看见了约定。她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他。正在建筑的图书馆堆了一垛垛新砖,成了孩子们的城堡。他和她站在一座城堡里面,拉着她的手。
       他故作玩闹地说:“穗子,我要做一个历史性的决定了。”
       她的手反过来拉住他的,把话题赶紧引开。刘越走出砖堆时小穗子叫住他。她说她父亲终于恢复了工作,名誉,给她带了一大包吃的。主要是口香糖。因为她小时候特别爱吃口香糖。她问他爱不爱吃口香糖。
       刘越说:“给我留着。”
       小穗子笑了。她一下子看到她下面的日子,五年、十年、二十年。和这个刘越,这个一面写情书一面画飞机大炮坦克战艇的刘越。
       刘越的背影在红砖里一隐一现,不久就走到灰白的冬天黄昏里。他在走出三角关系。同时心算着另一个多边几何图形。这种心算在他是下意识的,他手一提起康乐棋杆子,那心算已基本完成。棋子要怎样声东击西才能消灭另一个子。篮球也是这样,手里的球运着运着,一个几何图形的路线就被心算出来了。然后是出其不意,出奇制胜。他是个天生的运动员,动作和意识不分谁和谁。
       小穗子又叫他一声。
       刘越看着她,两人都一动不动。她头发在脑后盘成个髻,黑练功衫外面罩着棉大衣。他也看到了今后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他会给她这样叫住,然后她会说:你先去接孩子吧,我今天排练可能要晚一些。或者她说:我忘了带钥匙了,你把你的先给我。
       刘越看她走上来。大衣下摆甩来甩去,脖子和胸口难道不冷吗?他身上一阵涌动:那将都是他的,冷的暖的,她一切都将是他的。
       二十二岁的刘越真想就和二十岁的小穗子消失一会儿。从暮气沉沉的下班的、打饭的军人群落中消失那么一会儿。灰白的下班号音送着一群群军人走出司令部、政治部楼宇,警卫兵的队列踏出干燥冷冰的操步,朝食堂走去,炊烟和饭食的气味和昨天、前天一模一样。小穗子和刘越一动不动站着,却从这里消失了。
       小穗子先结束了“消失”。她说:“你那天赛完球,不是有两句话要告诉我吗?”
       “哪天赛完球?”
       “八月底。你输球那次。”
       “两句话?”
       小穗子斜他一眼,“那天你只说了一句。”
       刘越大声地笑,说那句话留着,换她的口香糖。
       被我们叫作小穗子的女兵在长长的花岗岩走廊上走。还是布底布面的鞋子,尖口那种,不同的是鞋帮两边各钉一根黑带子,在脚背上绑成个结子。走廊高大干净,刚拖过的地面一股凉意。走廊两边是一间间办公室,门上横出一块块牌子:组织部、干部部、文化部。敞开的门把上午的光线投在走廊上,小穗子就走在明和暗的轮替中。她不常来这座森严的大楼,每个办公室都有人在严峻地说话,电话铃在坚硬的花岗岩上起着回音。
       小穗子不常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因为她十六岁那年在这楼里碰到的一位老首长。那是个典型的老首长形象,红脸膛,双下巴,富态持重。他说站住,是文工团的吗?小穗子说是的。他们是不是叫你小穗子?她说正是。首长的笑容变得很奇怪,先点一会儿头才说,哦,就是你呀,你就是那个小穗子。她走过去很久,觉得老首长还在看她,还在奇怪地笑着。
       小穗子想,可别再碰上那位老首长。她走进一间办公室,四下看看,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她摘下棉帽,看着墙上的领袖像。这里的领袖像似乎比文工团的质量更好,你走哪他们眼神跟到哪。她走到墙角,马、恩、列、斯、毛、华都一致看着她。
       一个声音说:“你干吗呢?”
       小穗子一看,原来招她来的人是王鲁生科长。
       “坐、坐。”王鲁生说着,挺着板直的脊背,走到桌前,取了个茶杯,又叫:“通讯员,送壶刀:水来!”他伸出手,小穗子装着打量环境,没把自己的手给他。
       王鲁生说:“恭喜你提干啊。”
       这对小穗子倒是个新闻。提干报告打上去快一年了,似乎一直被遗失或遗忘在哪个环节上。她说那谢谢你了。她不论青红皂白先谢他,不然他又搬出账本说:你提干有我的心血。可是账本还是搬出来了,王鲁生悲剧兮兮地说:“你提干,我是投入不少心血的。”
       通讯员提一个漆着“政治部”字样的暖壶,站在门口大喊“报告”。王鲁生走过去,接过暖壶。小穗子一看不好,门关上了。
       小穗子听他讲起事件的经过。王鲁生说,本来她条件也算成熟,特别是创作业务,很突出。文工团的报告打上来,专门提到她的创作成绩,说她改正错误改得十分彻底。一般做政治:工作的人心里都有数,小偷和男女作风,都是一犯再犯,难改。文工团领导认为小穗子很不容易,就改得很彻底。
       他停下来,大首长那样细咂一口茶。
       小穗子听见叮呤呤的响声,奇怪什么在响,一看她手上端的茶杯盖子不停地磕着杯。她赶紧把打着寒噤的茶杯搁下。玻璃板下面压了块绿毡子,毡子上有一张课程表。王鲁生科长也在上电大。
       “不过呢,有个人跑去向领导汇报,说你是一直没断过犯错误,她在好几个地方看见你和一个男的卿卿我我。有一次在电影院,她就坐在你们后面,把你们所有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她说你蒙骗了所有的人,她是受你骗最深的人。你想不想知道,举报你的这个人是谁?”
       她抬起脸看着他。
       “这个人你死也不会想到。”他给她一会时间,让她脑子里各种猜疑慌乱地跑个够。“你想想,在你被集体抛弃的时候,是不是有那么两个人,始终为你说活,偏袒你?其中一个,不用说,是我,另一个呢?”
       小穗子摇摇头。她放弃了所有猜测。
       “申敏华。”
       那个略带男性,驼背塌腰的申敏华。一度追查反动谣言,追到她那儿,她全认了。一星期的审问后,她回了北京。不久她传的谣言被证实既不反动也不是谣言。申敏华一贯和人唱反调,原来因为她是个暗藏的高干子女。
       “你没想到吧?”
       小穗子承认她死也不会想到。
       “她说了你一堆难听话,说你天性弱点太大,多大屈辱都不会让你长记性,记得永远跟人斗狠,不谈恋爱就是不谈恋爱。她在转业前把这话告诉了一个人,这人又传给了领导,让他们谨慎考虑你的提干。”
       保密室在楼后面处理文件。成了黑色灰烬的秘密,在冬天的好太阳里飞着,从王鲁生的窗子飞过,一些落在光溜溜的树枝上。
       王鲁生说:“幸亏有我。”他笑了笑,他这样一笑就是另一个人,在讽刺着那个一本正经、充满理想主义的自我。“知道吧?我其实也是假公济私。我一方面觉得要还你一个公道,另一方面,我是为我自己。”
       来了,真正的清算来了。高利贷,驴打滚。
       小穗子说:“那可真得好好谢你啦。”
       “你看,这么多年,我的心你也看出来了。别人说你什么,我不管,我还是一心一意等你的。”在桌子下面,他穿三截头皮鞋的脚夹住了小穗子的脚。只不过是脚,她却觉得让他触到了女性最神圣、最隐秘、最致命的地方。她抓了棉帽站起身,对他不挑破地直是道谢,告别,叫他有空来文工团玩。
       她走到门口,王鲁生一把将她拉回来。她装着给逗急的样子说:“你干吗呀?”
       “看你怎么谢我。”他戴着两颗完美洁白的假牙,笑嘻嘻地凑上来,“在电影院和那个人都行,就和我不行呀?”他的笑是笑给一个贱骨头的。
       小穗子一下子蹲下身,蒙着脸哭起来。他不动了,一声也没有。
       她出了他的办公室,一直奔到操场上。她的布底鞋在柏油地上踏动,发出麻木的声响,她恨这脚,他碰过脚。她突然恨身上的军装,因为他也穿着它。
       小穗子从中越边境打起仗之后,就没再见刘越。她把王鲁生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写信告诉了他,就和军区的几个记者搭上了南去的火车。
       几个月后,她从野战医院回到城里,所有的事和人都有些事过境迁。
       我们把小穗子的变化归结为她地位的改变:作品上了大报,全国的大报呢。她一脑壳乱七八糟的东西终于有了正经出路。幸亏没跟邵冬骏成家,邵冬骏被打伤后再也不肯练功,长得白白胖胖,天天在家氽肉丸子。我们不知道小穗子正经历的苦楚。她一回来就听说刘越的女朋友自杀未遂,为着拉回刘越。女朋友的父母也去了篮球队,说刘越个王八羔子把他们闺女的甜头都吃了,就想不认账了。
       小穗子后来去了北京的电影厂修改剧本。临走她听说刘越的女朋友跟一帮高干子女搞色情舞会,被人检举了。刘越和她取消了婚约。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月,军区举行了一场自一九六五年后最大的军事演习。一星期的行军后,篮球队要在驻地搞表演赛,几十个球员住在机关直属队营地。体工队、警卫营、通讯营一块分担驻地警戒,站二十四小时的岗。我们偶尔看见刘越独自在球架下练球,嘴上叼根香烟。他练球时眼睛从不斜视,投了好球也不像过去那样满面得意了。他几乎不苟言笑,我们忘了他有颗生动的小虎牙。
       我们一看见他练球就远远地站着观看。那也是一种舞蹈,每一个腾空都和地心引力挣扎一刹那。那一刹那,就被铸塑在空间,成为一个完美的塑像。县城中学的球场在墨绿的山岙里,冬天的雨粉细地飘在空中,很久才落到地面。刘越给我们的错觉是他每一蹿跳都要发生某种突破。突破自然的极限,成一个自由物体上升。
       表演赛他打得非常出色。驻地军分区的部队为他倾倒。比赛的第二天晚上,一个十六岁的新球员发低烧,刘越便为他代一小时的夜岗。他是军官,按说不必站岗,但他总是替年纪小的新球员站夜岗。
       他披着棉大衣站在哨位上,夜里的山显得非常近,非常大,山坡上是淡绿和淡蓝的点点磷火。过了这座山,再行军一天,就是大演习的地点。野战军已经先到达了,野战包扎所和后勤部门正在夜行军向那里进发。直属队清晨四点就要开拔。刘越看了一眼表上的夜光点,还有一小时。他的右手按在手枪上,手枪被他抽出枪套,此刻待在他的大衣口袋里。这是打开了保险的枪,饱含子弹,因此他得小心地按住它。
       三十米外,是个公共厕所,厕所有十个窗口,正对着哨位,若是刘越此刻练靶,他可以拿它们瞄准。厕所里的黄浑灯光透出窗子,很好的靶心。
       偶尔有急匆匆向那里去的人影,刘越便问一声口令。对方一面回着口令,一面已进了厕所。不少人对口令毫不认真,随便回一句话冲进厕所里。就在这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政治部宿营地出来,快步向厕所走。他斜穿过刘越面前的开阔地,步子自信、弹性十足。如此挺拔的一个政治部首长看上去十分荒谬,至少刘越这样认为。他向他喊:“口令!”
       挺拔的首长愣住了。
       “口令!”
       “是我,组织部的……”
       “不准动!口令!”
       “我要上厕所!”
       “再动我开枪了!”
       ……他终于把口令记起来。
       但是太迟了,刘越的“五四式”已响了,后座
       力已震麻了他的手。
       所有的灯全亮了,穿白色和黄色军用衬裤衬衣的士兵和军官们拥到寒冷里,问出了什么情况,谁走了火。警卫营一个连长跑来,见刘越把手枪口朝天,两脚站得很开,身体重心完全在中心。一个洋气的打枪姿式,像从内部参考的外国电影里模仿来的。他气喘吁吁地问:“为什么打枪?!”
       刘越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几个人已把倒在血泊里的人认了出来,叫着,是组织部的王科长……
       眨眼间担架来了,抢救器具跟了一大串。此刻射击的后座力似乎震麻了刘越的全身,他身体一矮,就地坐下来。保卫科长睡眼惺忪地问他,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问丁他三次口令,他不回答。”刘越用平直的声音说。
       凋查下来,有人说他听见刘越只问了两次。他说那时他也起身了,正准备上厕所,怕起床号一响,厕所人满为患。他还听见王科长清楚地回答,他是组织部的。再回来问刘越,他一口咬定当时他问了三次口令,并且,对方什么也没回答,他是根据演习的规定开枪的。当然,他忘了首先警示。
       王鲁生科长的伤势很重,直到演习结束才脱离危险。子弹从他颈子的侧面钻入,伤及颈椎,有终身瘫痪的可能性。他说刘越第一次问他口令时,他一时没想起来,但马上报了身份。第二次再问,他正确地回答了口令,并且问了回令。刘越说王科长绝对记错了。
       虽然事故不小,但也算每次大型军事演习中不可避免的代价。责任追究渐渐成了扯皮。曾经调查过刘越揍人事件的两位保卫干事看着振振有词的刘越,心里明白这不是一次普通事故,其中必有他们看不透的原因。刘越已不再是首长未来的女婿,他有词没词,不会像上次那样不了了之。
       两大军区正好在合并,体工队以人员调整的名义,把刘越调到西藏军区昌都军分区去当宣传干事了,主要职责是抓部队基层体育活动。
       小穗子在北京的两年里,起初每周和刘越通两封信,后来变成一周一封。信从西藏走到北京有时要半个月,有时更长。刘越总是不断地下部队,一个地方待不了几天,收信越来越难。他开始弄摄影,小穗子从他寄的照片里看见他新涉足的地方,新结识的人。到了一年后,他们俩就是两三个月通一封信了。
       小穗子终于告诉刘越,她有了男朋友。刘越从此不来信了。半年后,小穗子收到了他一封短信,说都怪他,三年前在那条脏兮兮的小街上,听她讲了王鲁生的事之后,他觉得自己没力量跟那么多人对抗,他在那之后倒向了首长的女儿。“事情先错在我这里,穗子,不怪你。”似乎他收到她宣布有男朋友的信之后,一口气就噎在那里,半年后才呼出来。呼出来,徐缓而黯然神伤,已有一点缅怀和回顾。
       小穗子回文工团才知道王鲁生两年前受了枪伤,至今还在恢复站立和行走功能。听这故事时,她在院子里晒棉被。一个月的阴雨,褥子下出现了一层霉霜,天一放晴,院子和楼上一片草绿棉被。小穗子身体在绿军棉的夹道里,听我们中某个人把大演习中的事故告诉了她。她一动不动,刚洗的头发随意披散,水滴把她天蓝毛衣的肩洇成一片深色。那是小穗子留给我们的一个奇怪印象:她突然记起她失去了什么。
       他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出来,看见走来的小穗子。迎面的大窗给战士们擦得贼亮,高原的阳光灌进来,使她的形影显得曝光过度。他一时站住了,和她隔着三步。其实不必的,他只看她军帽外微卷的发丝就能认出她,不必这样细看。
       “刘越。”
       “你呀?什么时候来的?”
       他们握手,讲些非讲不可的见面词。太阳照在他脸上。他高原人的脸,只有虎牙依旧。
       她告诉他,她来是为了采访。他说好啊,他哪儿都能带她去。楼梯上他停下来。她在上面一个台阶,脸和脸平齐。她看着他的正连级军阶,和她的一模一样。
       他说:“唉,你欠我的口香糖呢?”
       “那天你说有两句话的。你说了一句,留了一句,留的那句呢?”
       他眼睛没有老,还单纯如孩童。眼睛好伤心,嘴巴却是一个牛仔式的笑。是走一个地方,丢一个恋人的牛仔,他们的那种笑,它告诉你,谁拿它当真谁负责。他就这样笑着说:“留的这句和前面那句是一样的,所以是句废话。”
       办公楼外面,是高原的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