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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得]我们都是作家
作者:牟树华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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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上了文学创作,便有了不少的文友。因为我在同时代的诸多文友中年龄偏小,我便称比我年长者为兄。于是,我便有了多位文兄。
       在我的多位文兄中,李文兄和王文兄是与我交往最深的两位。两位文兄都是地道的农民,在“穷过渡”的年代,他们的家庭都很穷,他们是在逆境中奋起的一代新农民。
       李文兄
       李文兄比我年长十四岁,按理说称为长辈也可以,但我们还是以兄弟相称。我们的交往已经有三十多年,深入的合作也已经有近二十年之久。李文兄是写诗的,被称为“农民诗人”,已经出版过两部诗集。李文兄不是李白式的才思喷涌的浪漫诗人,他是那种思维缜密、精雕细刻、一丝不苟的创作者。为了一句诗文或者一个字,他会反复推敲琢磨,直到自己满意为止。他创作的刻苦态度令人敬服,也让一些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的文人不以为然。
       于是便有了另一位文兄对李文兄不太尊重的“将军”。大约是在某一次的酒后,他对李文兄说:砸碎你的全身骨头,你也写不出一篇小说。因为在许多人的眼中,小说是诸多文学体裁中最基础、最重头的。说这话的时候,这位文兄已经发表了几篇很不错的小说。一句话激起了李文兄的倔劲,几个月后,李文兄连一根骨头也没砸,发表了一篇堪称上品的小说,之后又接二连三地发表了多篇小说。那位有点轻狂的文兄却再也没写出一篇像样的作品。
       我与李文兄的友谊,起于合作报告文学的创作和出书,以及因此引发的一些纠葛。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后几年,我们经常收到一些文友的约稿信。大意是:为当地的企业写报告文学,收入他们编辑的报告文学集,我们除了能得到不低的稿酬之外,还可以从企业的交费中提成。这样,我们每写一篇这样的报告文学,就能得到一笔大大高于三个月工资的收入。这样干了几次之后,我便和李文兄商量:咱写出一篇就能挣这么多钱,人家出一本一定比咱挣钱还多。既然别人能出报告文学集挣钱,我们为什么不能呢?于是我们一块儿到了山东人民出版社,找到我和李文兄都熟悉的一位编辑,很顺利并且是花钱不多地拿到了书号。
       书号到手了,我们面临着一个令人心情振奋而又难度不小的问题:找出资单位。因为只有有人出资,我们的书才能组织起稿子,才能出版出来,才能产生经济效益。于是我们先找文化宣传部门的领导,得到的是兜头一盆凉水。领导说:我们拿着红头文件,到企业说上一车好话都要不到钱来,你们怎么能?!……领导说话的语气告诉我们:你们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我和李文兄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劲。此路不通,另辟新路。于是我们又找了一位曾在文化部门工作,当时任某企业协调管理部门的领导,全面介绍了我们的出书计划,得到了这位领导的支持。我和李文兄一致认为,在本县当时的情况下,必须依托一个政府部门,才有可能办成此事。果然,在这位领导的正确带领下,先是下发了一个“红头文件”,说明出书的重要性和正统性,并且界定为只有被评为“地(市)级以上先进单位者(包括地市级)”才能入选我们的报告文学集。于是我们顺利地找到了二十二家出资发稿子的单位,由他们出钱,我们写出他们单位在改革开放中的先进事迹汇集成册。于是我们的第一部报告文学集顺利出版,我们也得到了可观的经济效益。
       我和李文兄自办出书的行为,不能说是对党对人民做了多么了不起的贡献,起码是于人无害,当然对我们自己是绝对有利的,包括名和利两个方面。但就是这样一件于己有利、于人无害的事,惹恼了当时文化宣传部门的领导。领导决定兴师问罪。
       从这部报告文学本身来说,无罪可问。内容符合四项基本原则,书号合法,印刷过程和质量也没大问题。领导感兴趣的是:这两个人一共收了多少钱?开支了多少?自己入腰包多少?这些收入不是贪污受贿,也是非法所得。需知这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初期,改革开放的领域和尺度还没有现在这么宽泛,普通工作人员的月收入也就是百元上下。如果如传说那样我们每人收入了万元以上,那领导的心理实在是难以平衡的。
       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和李文兄多少有点紧张,李文兄紧张的程度甚之于我。
       秋末的一个有点寒气的晚上,九点多了,李文兄约我出来,在一片刚打地基的建筑工地上商讨应对的办法。我知道,李文兄之所以约我出来谈话,主要是怕家中的女同志们知道了我们面临的处境,一起跟着担惊受怕。
       我这个人从小不怕事,也不太关心自己的所谓“政治前途”。我告诉李文兄:你就告诉他们,你在这本书的经营中负责书号、组稿、写稿、印刷、出版,姓牟的负责收钱和开支,收了多少钱支了多少钱你不清楚。李文兄也是个敢做敢当不怕官的人,也做了许多应变的准备,并表示有难同当,决不草鸡。他多次在那些能接近领导的人面前表示:我们的做法合理合法。出版社的领导说了,要聘上律师来支持我们。
       不久,我便听到了这样的消息:那位负责文化宣传工作的领导先是找到文化口的领导,让他们查姓牟的问题。文化口的领导说,人家姓牟的是文化口的“业余作者”,来联系是作者,不来联系我们连人也见不上,我们无权查人家的经济问题——这是实话。于是,这位敬业精神很强的领导又来到我上班的商业局:你在商业局上班领工资,商业局领导总该能管着你吧。那时候,我和局领导的关系还不错。局领导说,人家姓牟的是“业余作者”,业余时间做的事我们管不着,他在商业上的本职工作做好了,就是好同志,犯了法自有司法部门处理。就这样,我成了“专业”“业余”都管不着的人物。
       就这样,我和李文兄逃过了这一劫。我们的友谊经历了斗争的考验,更深了一步。现在有个说法,人和人的交往要经历“铁过窗、分过赃、嫖过娼”才算“铁”,我和李文兄既没“铁过窗”也没“嫖过娼”,就算是“分过赃”吧。
       有了第一次的刺激和成功,我们便一发而不可收。一九九二年的下半年,我们申请了第二本报告文学集。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我们还是决定先找一个主管部门帮着办。在分析了县内企业的现状之后,我们决定这一次的写作重点放在乡镇企业上。吸取上次文化宣传部门的领导不但不支持反倒兴师问罪的教训,我们决定不再与文化宣传部门的领导联系,直接找乡镇企业局相助。
       那一年,李文兄大约是五十二三岁,他的同龄人已经到了在某一单位或部门管事而又不怕事的年龄,于是我们很快找到了一位合作者,他是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李文兄的一位挚友,和我也算是熟人。
       副局长也爱文学,又是位热心人,我们合作得相当愉快。副局长也是位有心人,他对全县的基层企业很熟悉、很了解,在很短的时间内帮我们确定了采访对象和采访计划,我们很快便进入了采访和写作的实战状态。在采访这部报告文学的半年中,我最深的记忆是喝酒,以及李文兄在酒桌上的潇洒和认真。
       县里的局长带着两位作家来采访,这对一家规模不大的乡镇企业来说是件大事,其接待规格相当于钓鱼台的国宾。一般来说,出面作陪的是乡镇分管的镇长、书记或者是二者都上。辅助人员是乡镇经委书记、副书记再加上会计、统计之类,这样一来,连客人带陪客往往满一桌甚至有余,司机们常常要另吃一桌。咱山东人喝酒实在,劝酒也实在,这在全国是公认的。
       李文兄喝酒酒风正,这在不小的范围内也是公认的。几个回合下来之后,我对李文兄的“酒风正”有了很深的体会,于是便告诉他:咱两人一块外出采访,起码要保证一个人头脑清醒,若是两个人都喝糊涂了,写稿子的任务怎么完成?李文兄称是。到了又喝酒的时候,我便有意识地与李文兄挨坐在一起,这样酒杯里剩下一点,不至于被人发现,李文兄不告发,我便可以少喝一杯半盏。谁知这样一两回之后,李文兄竟主动地“出卖”了我。他端起我藏在茶杯后面的小半杯酒,说:人家领导都干了,咱也得干!于是,我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喝下这被迫的小半杯。事后我有点生气,说:咱不是商量好,你保护我少喝点吗,怎么又“揭发”我呢?李文兄还是那句话:人家领导都干了,咱不干不合适。这就是李文兄,这就是李文兄的为人。我生了气便说:你是实在过了头。李文兄喝酒实在,便经常喝足了。喝足了也没多少毛病,只是手舞足蹈地唱。沙哑着嗓子唱《小二黑结婚》:清粼粼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
       
       十二年的时间里,我和李文兄合作了包括报告文学、业务论文、厂史村志等十一部作品。我们还创造过九天出一部论文专著的“奇迹”:有一位企业的老总要参评“高级职称”,名额是后补的,批下来的时候,离交材料的时间不到半个月了。这材料的“硬件”中,必须有一部“论文专著”。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方便的网络,我们更不会玩电脑。甭管多么长的文章,都要靠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于是,我们俩先拟定了题目和提纲,分头写来,十六万字的“论文专著”不到一个星期就完成了。稿子开印的时候,书号还没着落。于是我们让印刷厂先空着“版权页”,到出版社申请书号。说来也巧,我们到出版社的时候,兄弟市的两位熟悉的作者正好也在。他们是已经申请了当年的书号,稿子没组织起来;我们是有稿子了,没有书号。就像计划生育,你有了“娃娃证”没怀上孩子,我没有“娃娃证”却临产了。于是他们的书号让给了我们。于是老总顺利评上“高级职称”,于是我们有了经济收入,还在书上署名主编、副主编。
       这些年来,我和李文兄就这样顺利地合作着。能把自己的爱好与市场结合在一起,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我和李文兄长期的合作现象连出版社的老师们都觉得少见。他们说,有些作者两个人申请了书号,一部书没出来就打成了仇家,你们竟合作了近二十年!
       在与李文兄的长期合作中,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占了许多便宜,是名利双收。而李文兄却一直认为是他沾了我的光。我想,这也许就是我们能长期合作的思想基础和性格基础吧。
       王文兄
       王文兄比李文兄年小几岁,写小说,是大家公认的我们那一代作者中的佼佼者。
       一个人对某一事物迷恋得越深,对从事这一事物的有成就者就崇拜越甚。现在的“追星族”也许就起源于这个道理。我迷恋小说创作,所以对小说方面有成就的作者便格外崇拜。
       我喜欢王文兄的小说,崇拜王文兄,对认识王文兄、亲耳聆听王文兄的见解,感到十二分荣幸。
       六七十年代,我们这地方很穷。王文兄的家地处黄河引黄渠首,土地碱化庄稼拿不住苗更穷;王文兄迷上文学创作“不务正业”,更是穷上加穷。据说,在我认识王文兄之前不久的时候,他还领着家人外出讨饭……在这样穷困潦倒的逆境中能写出这样俊俏靓丽的作品,更让我折服到六体投地。
       王文兄的家离县城四十多里地,接到县里文化部门开会的通知,都是背着两个窝头步行赶到的。我那时当工人,家庭经济情况也比较好,便主动跑到汽车站给他买回家的车票。他在招待所住下改稿子,我便买上两条那时候凭证供应或者走后门才能买到的香烟,放在他住的房间里。我觉得只有这样做了,心里才好受一点。王文兄对我也不错,我写了稿子给他看,他总是能提出一些让我很能接受的见解。我和王文兄更深一层的交往和了解,缘于一九七五年夏天发生的几件事。
       一九七五年是抗日战争胜利三十周年。为纪念抗战胜利三十周年,各级文化宣传部门和军事部门都组织一部分作者写文章以示纪念,就像今年“纪念长征胜利七十周年”一样。县里抽调李文兄和王文兄,专题创作本县民兵抗日故事,安排他们住在县油棉厂的一间空房子里。
       那年我二十刚出头,没老婆一身轻松,便常到李文兄和王文兄的住处打发时光。时间长了,耳濡目染,竟产生了创作抗日故事的冲动。
       我的父亲是抗日老战士,我的家乡有丰富的抗日故事,我从小在“打鬼子”故事的熏陶中成长,我还读过包括抗日战争在内的不少战争题材的文学作品,于是我一气呵成了一篇一万多字的抗日战争故事,取名《药》。
       我把稿子拿给李文兄和王文兄看,两位文兄都说不错,并向县武装部领导作了汇报。部领导说,这次故事征集是以当地的真人真事为基础,你不是本县人,又没参加本县抗日斗争史的座谈采访,写的不是本县事,没有参考价值。
       当时我想,站在全省的角度上,我写的是“本地”斗争史。于是,我把稿子寄给了省军区“抗日战争民兵斗争故事征集办公室”。稿子发出后,很长时间没音信,我想,人家可能早把我的稿子塞锅炉了。
       大约是这年的六月中旬,我接到县武装部的通知:到垦利县县城西双河,参加惠民军分区组织的集中改稿学习班。我的稿子被选中了。
       武装部的领导说,李文兄和王文兄的稿子题材与别人撞车,都是写抗日战争中的八路军“被服厂”,人家写的是渤海军区“被服厂”,咱写的是本县小根据地的“被服厂”,自然“撞”不过人家。而我的“药”题材是唯一的。用这位领导的话说,就缺你这味“药”了。于是上级决定让我带稿子参加学习班。李文兄和王文兄的稿子尽管没选上,但还是让王文兄去参加学习班,于是,便有了我和王文兄的西双河之行。
       从我们的县城到西双河,不到八十公里,但那时交通不便,要绕道张店,走将近一百五十公里才能到达。从我们县城到张店,一天只有两趟班车,我和王文兄到达张店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分。按王文兄的建议,是赶到西双河吃饭。我明白王文兄的意思:到西双河吃饭,不用花自己的钱;路上吃饭,显然得自己掏腰包。但是我算了一下,到西双河的时间应该是下午五点左右,不饿死吗?于是我坚持在张店吃午饭。那时候的张店也是远没有今天繁华,现在的中心路那时候叫“三马路”。在三马路的那间水饺店里,我要了一斤水饺,并嘱咐服务员一盘盛四两,一盘盛六两,我想王文兄的饭量比我大,六两也能吃饱了。
       我吃饭很快,王文兄吃饭也不慢,我们很快完成了各自的任务。这时我才发现,我低估了王文兄的饭量,他没有吃饱。于是我绝对不是虚让地说,你没吃饱,我再给你要半斤吧。王文兄执意不许,并言之凿凿地说自己确实吃饱了。为了表明自己确实饱了,还使劲拍着裸露的肚皮。我也不好再坚持,便一人一碗水饺汤,边喝边说话。
       大约是在我小便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了这样一组镜头:王文兄正端起邻座一个吃剩的盘子,急火火地把盘子中的几个剩水饺扒拉到自己嘴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很后悔,也很自责。如果我给王文兄要上一斤水饺,他也许不会捡人家的剩饭吃了。于是,我又想起了关于王文兄要过饭的传说。
       怀着自责的心情,我和王文兄来到了垦利县城的西双河。
       这是一个规模较大的学习班,每个县来了两至三人,连负责组织者三十多人。军分区政工科的林干事和地区文化局的张老师具体负责,省军区还经常有人来看看。
       经过在县里长时间的磨练,各县带来的稿子已经是接近成品,再经过集体修改润色提高,省里准备出专集,这对于年仅二十二岁的我,无疑是令人十分兴奋的一件事。领导给我提的修改意见我也很接受,于是便埋头改稿。
       比之我的顺利,王文兄就惨了。他的稿子本来就先天不足,是照顾“面子”才来参加改稿的。来到这里一对比,不仅是题材撞车,就是写作技巧和故事编排也是远不如人。王文兄写小说是以塑造人物尤其是塑造农村中的女性性格见长,编造打鬼子的故事是弱项。李文兄是以写诗见长,两人炮制的“抗日故事”实在没什么“故事”。但是王文兄有股不服输的拼劲,先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加大故事性以求以奇制胜,后来是推倒重来另编了一个云天雾罩的故事,其结果是越抹越黑,后来连自己也失去了信心。
       说实在的,我很为王文兄着急。西双河的蚊子多且大,有诗云:“孤岛蚊子大如鸡”,就是说这地方。正是三伏天,那时候房间里不用说空调,连电风扇也没有。每当我被闷热憋醒,看到王文兄还蜷曲在蚊帐里挥汗苦写,心里便生出许多同情甚至是可怜。我们心里都明白,除了稿子本身能否成功,还有一些其他的因素让王文兄不能不拼。县里调作者搞专题创作,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每天的报酬要比在家挣工分高出数十倍,折腾了大半年,交了白卷,是能力不够还是干活不卖力气?更“不幸”的是,县里调的“专业”没创作出来,而我这个纯“业余”却很可能成功交卷,相比之下,王文兄不敢不拼。看到王文兄这样拼命,我心里很不安,我曾找到负责组织工作的张老师,要求在我们县只有一篇稿子的情况下,署我们两人的名。但没想到这样一个很平常的建议,一贯从善如流的张老师竟断然拒绝了,说:不行,你们县的情况特殊,谁的就是谁的。从这之后,我在每改完一遍稿子的时候,不再署名。
       
       大约是学习班开始半个月之后,多数的稿子已经改了两遍,领导吩咐:以组为单位互相看稿,要认真看,看后互相提意见,再修改一遍。就是这样一件极普通的工作安排,让我和王文兄的兄弟关系经历了一次强烈的地震。
       我和王文兄是一个组,再者是一个县来的人,他是我的兄长,我理所当然地让王文兄先看我的稿子。王文兄看了我的稿子,也没提什么意见。我想这也在情理之中,经过了这许多遍的修改,领导再没提出大的修改意见,作者之间一般是不会再提什么大的修改意见的。
       那天下午,小组互相提意见,讨论稿子。王文兄第一个发言。他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先是客气了几句,然后便开始谈他的意见。说实在的,我并没有准备认真听他的发言。我们这个组是三个县六个人四篇稿子,谁知道他先说哪篇?就是谈我的稿子,该说的平时都说了,有什么意见非得等到在小组会上谈不行?但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王文兄经过认真准备的意见不但是针对我的,而且从形式到内容彻底否定了我的稿子,甚至由稿子联系到作者的人格,结论是:这是一篇内容虚假,情节经不起推敲的剽窃之作。那时候“文革”还没结束,由批判作品到批判作者,进而罗织几个罪名加到作者头上的先例并不少见。
       我真的被打昏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一切又确实是真的。
       要知道王文兄给我提了一些什么样的意见,还得简单介绍一下我的那篇稿子。
       我的家乡,在山东省博兴县东部小清河北岸的一个大村,村名龙注河。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是抗日根据地的边缘区,我的父亲是这个村的第二任党支部书记,那是一九四〇年的事情。我从小听父亲讲打鬼子的故事,脑子里深深地烙下了这样的镜头:漆黑的夜,小清河岸上,鬼子的两个炮楼之间,父亲和他的八路小组背着用桐油浸泡过的笸箩,或是送八路军的干部过封锁线,或是给根据地送急需的物品。
       于是我的稿子中有了这样的细节:八路交通员在渡河时被鬼子发现,鬼子汽艇追赶过来,交通员跳水,鬼子用机关枪扫射水面,交通员没有向远处游,而是潜回鬼子汽艇下面,躲过了鬼子的子弹。这个细节,显然有《小英雄雨来》的影子。还有一个细节,交通员被鬼子打伤,伤口化脓,交通员舍不得用自己从鬼子火车上扒下来的药品,而是用绳子勒紧伤口,自己往外挤脓。这个细节,是我从王愿坚的一篇小说中受启发而改造过来的。这些创作中的思路,我都无一隐瞒地告诉过王文兄。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文兄以此为证,说我是“剽窃”,甚至连题目也是“剽窃”——《药》,剽窃了无产阶级新文化旗手的作品名,问题就更严重了。而事实上我在改第二遍的时候,已经把《药》改为《药的故事》,王文兄竟连初稿中的“政治问题”也不放过。
       我被王文兄重重地打了一棍子。我甚至因此掉泪。我想起了给王文兄买车票,买香烟,买水饺。
       王文兄的这些出于变态心理的意见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认同。负责组织工作的张老师告诉我:这不叫抄袭,更不是剽窃,你的稿子就这样定稿了。
       我是个不善伪装的人。从此,我对王文兄的看法一落千丈。每当只有我们两人在房间的时候,我感到窒息,于是便搬把椅子坐在门前的树荫里。记得就是在这树荫下的膝盖上,我给我的老师——农民作家邵勇胜写了一封信,信写得一定是很动情,记得邵老师见到我的时候说,你写的作品要是和这信一样打动人就好了。
       我们同组有一位老者,是个荣军,跛子。人很善良,也许是看出了我与王文兄之间的感情变化,便开导我:王老师这人对作品要求高,对作者要求严格,提意见重点,也是出于好心。我说也许,不过他要是在平时,或者在县里给我看初稿时就提出这样的意见,就一定是好心了。荣军不语。
       王文兄几经折腾的稿子仍没通过,于是按学习班的规定就应该提前回家了。回家之前,王文兄又做了一件让我实在是难以恭维的事。他对我说:别的县来改稿子的,两人一篇的,都是署两人的名,咱这一篇也署咱俩吧。我想回敬他:这样的剽窃之作你署名不觉得丢人吗?但是我懒得说,把稿子给了他。王文兄便在我的稿子名字的下面、第一作者的位置上,恭恭敬敬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王文兄回家的时候,是我到车站去送他,不过,这次我没给他买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