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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荒唐]档案科长
作者:徐景璋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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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文化大革命”那段荒唐岁月里,本人亲历了一些荒唐故事,这里略记一则,以纪念那虽然荒唐却不可忘却的年代。
       “文化大革命”开始那时候,我还是光棍一条,住在独身宿舍。同寝室住着一位档案科长,比我年长十来岁,瘦高挑个儿,长脸白皙,浓眉大眼,说话慢条斯理,整天笑眯眯的。给人的印象是英俊宽厚和蔼可亲。
       有一天,晚饭后闲来无事,我躺在床上读《堂吉珂德》。科长回来了,一脸茫然,满腹忧虑,不停地在屋里踱步。年代久远的地板破旧松散了,他每一落脚地板就“吱嘎”地颤抖一下,我的床也随之颤动,手中的《堂吉珂德》也就跟着抖动,弄得我不胜其烦,便冲着他吼:“你是磨道的驴呀,怎么转悠起来就没完没了?”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继续踱步。我忍不住下地拽着他的耳朵问:“你抽什么疯?让我看一会儿书行不行?”
       他似乎从一种什么境界里回来了,悄声告诉我:“夺了权的造反团要开批斗大会,决定烧掉一个老党员的党票。”我不明白“党票”是什么,便惊讶疑惑地看着他,他说:“就是烧掉党员登记表、入党志愿书等材料。”我当时还不是党员,但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机密的组织档案,怎么可以说烧就烧掉呢?
       当时正是“东风吹,战鼓擂,谁也不怕谁”的疯狂年代,省委被炮轰了,当权派靠边了,黑龙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造反派连省政府大楼都接管了,烧个党票还不是小菜一碟吗?造反派是“造反有理”,不是造反派有理又奈谁何?他终于不踱步了,躺在床上苦苦思索。忽然,他跳下床悄声问我:“你帮个忙怎么样?”我问:“你要干什么?”他说:“我是档案科长,我有责任保护好党员的档案,如果一把火给人家烧了,将来我怎么向组织交代?可是不烧又不行。我想找人用照相机把档案拍下来留个根据。”
       当时,只有我们编辑部搞摄影的老张有照相机,而我同他又是好朋友,这事要办,自然就得我去请他来帮忙了。我找到老张,他感到事情很重要,便爽快地答应了。
       是夜,秋空寂寥,月辉暗淡。三人拉开距离分别来到办公楼,先到各自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看看楼层里确实没有其他人了,才来到档案室。档案室是机要重地,此前我这党外之人根本不许进来。科长熟练地打开那一大排铁卷柜里的一个抽屉,取出已经准备好的卷宗——那是一份党员登记表,一九四几年填写的,纸质粗糙脆硬,颜色泛黄,字迹虽然褪色了,但仍然清晰,我一看“入党时间”栏里的数字,嗬!这位老党员的党龄比我的年龄还长许多呢!
       我们把党员登记表平放到水磨石地板上,老张用一台旧式的“莱斯”照相机一页一页地匆匆拍照,整个过程只十几分钟,我们却像艰难地度过了好几天,三人都紧张得满头大汗。
       事毕,我们又拉开距离分别走出办公楼,记得我还同收发室值班的同事闲扯了几句。我们的行动有点鬼祟,但心情却有一种愤懑和豪壮。
       回到宿舍,一宿无眠。辗转反侧,总是想着这件“犯法的事”一旦捅漏了,后果会怎么样?
       第二天,造反派开了批斗大会,当众烧了那份“党票”。这在省直机关大概算是数一数二的革命行动了,自然产生了轰动性的社会影响。我真的不明白:烧了人家的党票就是革命,那烧了人家的房子呢?或者烧了人家的躯体呢?一种观点,荒唐到莫测高深时,可能就会成为理论!
       后来,我问老张,“那片子拍得怎么样?”他说:“卷冲了,字迹不清,没洗印照片。”再后来,我调离原单位,就再不知此事的结果了。
       又过了两三年,忽然听说档案科长死了,是用手枪自杀的,我不胜惊愕。这位很讲党性原则、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对工作很负责任的好党员,没听说他精神上有什么问题,怎么会自杀呢?又为什么要自杀呢?
       想起那天晚上他在宿舍里不停踱步的神情,我真不该骂他“磨道驴”。想起同室为邻,长夜难眠时相互谈天说地,特别是都来自农村,闲话桑麻就更为投机。想起他坐在床沿上精心地擦枪的样子——当时,组织上有规定:机要人员可以配枪。他的那支枪是“五四式”手枪,他很喜欢,总是把它擦得锃明瓦亮。想不到就是他的这个宝贝要了他的命。
       这么好的人,走得这样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