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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出生入死
作者:牛 汉/口述 何启治 李晋西/撰文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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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述:牛汉
       撰文:何启治 李晋西
       在国民党《正义报》的房间里宣誓参加共产党
       六月初,我们从西乡县坐汽车到安康,又由安康坐船到白河。有同学乔增锐接我,用化名证书在河南、湖北交界的白河住一夜。此时,国共在宣化店已开打(此处离白河三百里)。在白河我们被国民党江边码头派出所盘查后放行。然后到老河口。这里满城都是国民党军队。
       从老河口坐汽车到新野,在乔增锐家住了几天,又到城外的河里洗澡。我和吴平就像度蜜月似的过了几天很痛快的日子。
       然后我们到南阳,住南阳一中一个晚上。接待我们的是南京中央大学毕业的学生。然后坐车到许昌。再由许昌坐火车到郑州。我后来见到台湾诗人痖弦,谈及这段往事。他说他当时正在南阳一中读书,说起来很激动。
       过郑州时,《郑州日报》编辑、诗人赵青勃接待我们(诗人苏金伞安排的)。在《郑州日报》登了史成汉、吴海华(吴平)新婚启事。
       我们在1946年6月辗转到达开封。听说一起办过刊物《流火》的寿孝鹤家在这里,我们就到他家住了。不久,郗潭封来看我。抗战胜利后,复旦复校,他们回了上海。他收到我从狱中写的信,以为我还在汉中监牢里,从重庆到城固,特去探望。见不着,遂到开封来看我。我们同住在《正义报》一个大房间里:他住在一角,我和吴平住相对的另一角。他很理性地谈他对我诗创作的认识。他的诗写得精细。在重庆他和阿垅、绿原、路翎也有来往。阿垅是胡风一群人中最值得我敬重的人。潭封经常跟阿垅谈诗。他说我的诗从上中学到在城固上大学,都是比较空浮的理想主义,需要到更艰苦的地方,锤炼自己的一生,要经历和国民党的面对面的斗争,需要扎扎实实地,经过肉搏、流血,受到巨创,再坚毅地活过来。要好好反省、检查自己,不要狂躁、梦幻、浪漫主义、理想主义的,要沉稳、宁静、理智一些,通过这样的人生体验,写真实的诗,而不是空泛的诗。阿垅的诗就是这样。我们在开封像亲兄弟似的过了一段日子。
       通过西大同学李丹(李树云)见到地下党朱晦生(1926年入党,当时在国民党某副军长那里当机要秘书,文化程度低)。李丹是西北大学中文系学生,她知道我曾经是中共党员,她本人不是,但认识朱晦生。解放前夕朱晦生的警卫员和他老婆私下好,告发了朱晦生,朱晦生被枪杀。
       开封有宋王朝遗址。在一个茶社我向朱晦生讲述了自己的历史,说1938年冬曾入过党。他让我先重新入党,1938年入党的事以后再解决。1946年7月中旬,我和吴平在国民党《正义报》的房间里宣誓入党。苏金伞早已安排,我和吴平都在副刊,我任副刊主编。我是重新入党,没有候补期。我和朱晦生单线联系。我在中共地下汴郑工作委员会任学运组长。领导人是吴宪(解放后杭州第一任市委书记),没见面。宣誓时还有孔浩然(汴郑工委书记刘鸿文之妻),由她监誓。为了掩护便于工作,不久我介绍刘鸿文在开封当中学老师。后来我介绍寿孝鹤入党(他在《中国时报》社资料室当主任)。姚雪垠当时也想通过我恢复党的关系……我编《中国》时他是编委。1950年我在北京见到过刘鸿文,时任省委统战部部长,开封市市长。“文革”时任河南省委副书记。
       我和苏金伞(当时任黄河水利专科学校体育教员)三几天见一面。我们在开封宁静的小巷里边走边谈诗。他走路的姿态略有些倾斜晃动。一脚深,一脚浅,边走还边唱着河南小曲。他的湿润而温厚的眼神,爽朗而憨直的微笑,总带有几分童真。他长我十七岁,只比我父亲小三岁,但他一直把我叫“亲兄弟”。他住在学校旁边,很安静的小院子(平房)。我常到他家吃面条。他妻子的面条做得好,特别有劲儿,每次我都要吃两大碗。
       我和苏金伞的相识,是在1943年下半年,由青年诗人林汀介绍我和苏金伞通信的。当时我刚上大学,他在迁到伏牛山区的河南大学教体育。1944年冬,我们在西安首次相会,还一同去见了郑伯奇。
       1946年夏,为了避免伤亡,张焕彩和复旦大学的一些学生从宣化店突围出来,要转入华北解放区。我通过救济总署的张振亚把他们转移到解放区,给他们一些钱。救济总署也常送救济品到解放区。他们一路上化装成生意人。
       我到1947年夏天才离开开封。这期间梦游症严重,晚上老是叫喊。被打成外伤,颅内出血没检查,更没治疗。
       在《正义报》待的时间不长。
       晚到二十分钟我就没命了
       1946年9月至12月,我由党组织派到嵩县伏牛山区从事机密工作,险遭杀害。当时解放军正准备南下。我的工作任务是调查那个山区当地国民党武装力量的分布情况,还包括土匪的情况。
       我们离开开封,先坐牛车到嵩县,在宜阳县拜谒了李贺故里。还路过二陈故里。洛阳附近一带满目凄凉。这些经历对我有影响,心想将来一定要振兴李贺故里。
       到嵩县住朋友家,雇骡子到潭头镇。原有地下党员何燕凌在搞情报,我接他的班,他已回华北解放区。潭头镇“七七”中学的校长柴化周是北大学生出身,进步青年,其父是伏牛山有权有势的土匪头子柴老六。我送柴化周几部书——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的书。我在“七七”中学教语文,吴海华教英语。我通过柴化周他们把国民党部队的番号、人数、装备等情报都向组织上汇报了。
       在寂静的深山的一间茅屋里,我写了首讽刺蒋介石的长诗,语言非常尖刻,寄给在上海编《希望》的胡风,没有得到回信,后来知道《希望》已经无法编辑印行。那时我以为,身在炼狱,诗就是反叛的匕首和旗帜。
       当局终于知道我们是共产党派来的人,我和吴海华(吴平)只好雇了头驴子出逃。
       我和吴平走出20多里,就被国民党部队拦截抓住,捆了。他们要在嵩县下一个镇枪毙我。(潭头镇离嵩县70里)有人告诉了柴化周。他立即骑马赶来救我。一彪人马卷起一股烟尘直扑到我们跟前。只见柴化周翻身下马,半跪在我跟前,大声说:我总算在死神之前赶到了。国民党军队见柴化周来解救,便放了我。后来柴化周对我说,晚到二十分钟我就没命了。死里逃生。我们随即到他家大吃了一顿,然后由他派人送我们到嵩县。(1947年洛阳解放后,柴化周为首任副市长)
       寒冷的1946年冬,我和怀孕的吴平住在开封一条小巷临街的没有窗户的小屋里。在阴暗而有霉味的空气里,我写了长诗《血的流域》,记录下那时艰难而充满危险的生活与悲愤的情绪。地下工作是极为艰险的,灵魂在地狱的火焰中得到冶炼和净化。
       1946年冬至1947年春天,吴平在开封女中教英语。这时我介绍张仪威(同班同学)入党。为了救济孔浩然一家人,他从乡下家里拉了好多粮食和南瓜。
       我埋头工作,不再抛头露面。
       1946年12月,国民党又开始抓人。我很危险,便只身逃到上海,在复旦(郗潭封在那里)混饭吃,混住在学生宿舍里。在这里见到诗人冀访。他当时是复旦大学学新闻的学生,1947年毕业。
       吴平临产,我从上海偷偷地赶回来。1947年3月1日晨,长女史佳诞生在河南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那时,我们住在开封高中对面的曾是小书店的黑屋子里。寿孝鹤知道我们冷,特意送来木炭,又送我电炉做饭。
       我没有钱,也没有为史佳准备好衣服。接产的医生是山西人,拿了很多卫生纸给我们,收费也很少。寿孝鹤从他刚生孩子的妹妹那里也拿了几件婴儿衣服送来。史佳那时还没有名字,就叫毛毛。不到半个月,吴平又去上课了。她就在学校里搭伙。我从豫北回来看她瘦得一塌糊涂,实在很可怜。但她异常坚强。我很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3月1日上半夜,女儿出生那天,我得到国民党特务要抓我的消息。3月2日凌晨,我先躲到乔增锐教书的学校,随后出逃到豫北汲县(现在叫卫辉市)。我在这里的一个小学校代课一两个月,写了不少的诗。
       
       在汲县时,山西长治北方大学曾派人来接我到太行解放区。我说组织没发话,我不能去。在汲县我改名史纯夫。张仪威他们帮我弄了个假证件。1947年4月底我回到开封。吴平爸爸在安徽阜阳女中当校长。她爸爸是朱光潜的好朋友,二十年代武汉大学学生。大革命时期进步过。后来教书,但并不糊涂,知道我的处境。5月,我们带着出生才两个多月的女儿到了安徽阜阳。吴平在阜阳女中教了几个月的英语。我只住了几天,阜阳就解放了。
       我看见解放军进城,满怀激情写了几首诗。但解放军是进军大别山区,只是路过阜阳。我们没经验暴露了自己。为了安全,组织上叫我到南京、上海去找适当的工作。1947年7月,我只身到了南京。翦伯赞的儿子是共产党,当时在国民党的国防部工作。我到南京后找到曾卓,他在南京中央大学快毕业了。但他和翦伯赞儿子都帮不上忙。翦伯赞儿子便介绍我到上海去找他父亲。后来,全国学联把我安排在上海交通大学吃住几个月,然后又安排在上海汉口路,住在汉口路山西的一个商库,也是有吃有住。在上海交大,我趴在学生会的地铺上创作了《我的家》、《悼念鲁迅先生》等诗。1947年在北京《泥土》杂志第五期发长诗《彩色的生活》时第一次用笔名牛汉。因为“谷风”有重名,改用“牛汉”。牛是妈妈的姓,再从史成汉中取一个字,也是大汉,牛一样的汉子的意思(艾青说我是“长牛角的汉子”)。以前多用“谷风”。
       后来,组织又指示我赶快回华北解放区(关系在组织部长张盘石那里)。但我没有路费,我们一家便先到浙江天台县玉湖村育青中学,从1948年2月至6月在这里教书。我教语文,吴平教英语。我还为学生墙报画报头。时逢日蚀,我把一尺见方的报头全部涂黑,题了“暗无天日”四个字。当然还写诗,创作了三百行的长诗《彩色的生活》和短诗《我和小河》等。1948年2月29日,将《彩色的生活》寄给了胡风。这是第一次给他写信。
       育青中学校长是某科学家的夫人。她不愿让我们走,但我不得不走。1948年7月,我们一家三人还是先到上海,在这个大都市里容易隐蔽。我先在江湾复旦大学学生宿舍寄居,混在学生食堂吃饭。两个月后转到徐家汇交通大学,在学生会的楼上睡地铺,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我趴在地铺上写了厚厚的一本诗,有二三十首。我还把在汉中牢里写的几首诗整理了出来。我没有自来水笔,使用的是由郗潭封保存的石怀池生前最后用过的钢笔,橘红色的粗粗的笔杆,笔尖是康克林的。石怀池是复旦大学的学生。也是写诗的他,准备到中原宣化店解放区参加革命。从重庆回北碚,过嘉陵江时被国民党弄翻船淹死了。从江水里把他捞上岸,这支笔还别在他的衣袋上。他的金星钢笔(单配了康克林笔尖),捞出来后被郗潭封收存。1946年冬,郗潭封把石怀池的笔给了我。我用这支笔写了《悼念鲁迅》《我的家》《爱》《春天》等等。很多好诗都是用这支笔写的。可惜1955年之后,这支笔遗失了,令我一生难以忘怀。
       1947年8月我和郗潭封、逯登泰曾去看望仰慕多年的胡风。胡风没在家,他到苏联驻上海总领事馆看电影。梅志在家接待了我们。我曾留话说以后再去看望,但以后终于没有再去。我个子大,怕引人注意。1948年底逯登泰在兰州入了党,是西北军阀马步芳供他上大学的。解放后他被抓起来,死在监狱。郗潭封解放后才入党。
       1948年7月,郗潭封他们送我们上船离开上海,到天津,然后进入解放区。没钱,从上海到天津坐的是统舱。这是我第一次见大海和海鸥,海水深暗,不像是水,更像重重的油液,感到阴森森的。这跟我儿童时的想像相差太远了。
       到天津后找韩俊德(老乡,小学中学同学,地下党员)。1948年7月底他送我们到北平。韩与胡仁奎很好。1947年胡仁奎住在南京郊外。我去拜见过一两回,国民党已把他严格控制,他叫我带材料到解放区去代他向组织上汇报。我没有带他的材料,危险。但我仔细看了他的汇报材料,以便有机会时代为汇报。
       1948年7月底到北平后,我和韩俊德考虑再三,没有去找一个打入国民党内部的中共党员谈胡仁奎的处境。
       1948年8月,我在北平宣武门外住了十天。潜赴华北解放区的前几日,我把手头积存的零零散散的原稿(多为1946年至1948年所写,有部分为未定稿)从宣武门外邮局寄给上海的逯登泰和郗潭封,托他们转交给胡风。诗稿转到胡风那里后,想不到胡风认真看了我的全部诗稿,有的诗还在文字上作了少许的修改。由他编成一集,这就是列入《七月诗丛》第二辑的《彩色的生活》。1948年底,已打好纸型准备出版,因时局动荡而拖延至1951年1月才由上海泥土社出版问世。
       天安门城楼是我第一个打开的
       1948年8月中旬,挚友寿孝鹤护送我们一家三口由北平到天津。离开北平那天是朱自清去世的第二天。我们从天津坐火车到沧县泊头镇(现在叫泊镇,属沧州,京浦线上一个站),从这里进入华北解放区,是荣高棠介绍的(我没有见到他本人)。那时国统区和解放区之间有一条界河,渡口也有地下党。我们谎称回老家。到了沧县泊头镇中共华北局城工部。好吃好住,好几个人找我谈话。姓张的主谈。他是山西、内蒙口音(解放后当过天津市委领导,后当总检察院副检察长,是胡风案的主审人)。工作需要我取个新的名字。我说就叫牛丁吧。他说很容易重复,加三点水吧。从此我有了牛汀这个名字。一直沿用到现在。
       我接受审查,汇报了十年来地下活动的情况。他们要我找证明人,我说可找我三舅父(牛佩琮,当时是太岳行署主任),薄一波也知道我。城工部让我给薄一波写封信。薄一波很快回了信。有两三页纸,表示很高兴,知道我在大学表现很好,说我被捕的消息《解放日报》登了,说你来解放区,你舅舅放心了。还说已和有关组织联系,很快就会安排工作。城工部长刘仁也找我谈过话,大约有半小时。他光着脑袋,一边鼓励我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我把胡仁奎所托的事向刘仁汇报了,了却了一件事。(胡仁奎多年在国统区,怕党误会,把自己的处境和对党的感情讲了,解放后当过海关总署副署长。)
       1948年8月末,我们到了河北平山烟堡华北局所在地。刘亚雄,中央华北局负责人在招待所接待我。我到华北局转关系,所谓转关系就是把我的材料密封了带到华北大学去。物质上还是紧张,擦屁股用土坷垃。刘亚雄给了史佳一包饼干。组织上知道我1938年第一次入党,被捕后很坚定,又熟悉学生运动,希望我留下来搞青年工作。但我渴望学习,以便充实自己。我自愿申请到华北大学学习,艾青在那里任文学院副院长。
       这样,我便从华北局所在地到了正定县的华北大学。在这里,我看望了在华大任文学院副院长的艾青。艾青比我大13岁。他住在天主教堂旁一间平房里。他老婆韦嫈端庄典雅,广西人。我碰巧见到她在房外土地上铺张席子絮棉被。随后见到了徐放、鲁煤、陈企霞、严辰等人。还见到贺敬之。
       在华大,我只学了个把月就在10月间调到华北大学教务部工作,具体任务就是负责审查由国统区进入解放区参加革命的学生。一块儿工作的有黄达、徐禾等。
       很快任命我为华北大学保卫小组成员。共三人,有胡沙,解放后担任过教育部办公厅主任,还有石××——解放后自杀。这个小组不公开,负责审查学生,很忙碌,每天都有国统区学生来华北大学;还负责审查党的干部,我把华北大学干部材料都看了。
       1949年1月末,随校部二十人先遣队步行进北京(2月3日或4日到达)。我身上揣着四个手榴弹。华北大学校部在正定。我们经过保定走到长辛店才坐上火车进北京。没赶上参加进城仪式。
       1949年2月进城到开国大典最忙,最累。
       有一件事,值得回忆:天安门城楼门是我和一个工兵干部打开的。
       那时天安门前面马路南有围墙,东西有牌楼。东边是北京市公安局,过去的一座王府。东西两侧也有边墙,直到前门。墙里面有草木地。
       1949年9月22日,组织上让我带二三十个青年学生打扫天安门城楼。同时参加的还有北京市公安局和工兵部队的人。我们从西边马道上来。拐角有绞死李大钊的绞架,我们对前辈革命领袖肃然起敬,情不自禁地带领学生们默哀了三分钟。
       来到天安门城楼,我和北京市公安局的一个人见重门紧锁。大锁其实早锈蚀了。我上去用手就把锁扭开了。里边黑黢黢的,感觉也没有现在高。从各个旮旯里噼里啪啦腾地飞起一些麻雀、鸽子。天安门上面的草很难清理,我们用刺刀撬,用手拔,手都流血了。直到第二天天亮(我们带着汽灯),清理出十几大箩筐的杂草、尘土和垃圾。
       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那天,一早我就奉命到北京市公安局去,还带了几个学生。市公安局临时组成几个纠察队。我任其中一个纠察队的队长。后来有远处来的工人、农民陆续到达。我就站在天安门前中间的位置,负责维持秩序。大约中午过后,有受检阅的海陆空部队和几十万群众参加的开国大典才开始。
       开国大典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我们负责清理会场。丢的鞋有好几百双,柳条篓装了四五篓子。还有布帽子、烟袋等等。郊区来的群众很热情,又渴又饿,打着赤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