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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我和乙肝老公
作者:一纸花笺半世情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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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我,真实的人生永远都比小说或韩剧来得更加动人心魄。
       一 晴天霹雳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70年代末的独生女,家境中等,父母爱我如命,成绩虽一般,但从小学至大学倒也一路顺风顺水,毕业后,误打误撞,居然进了一个效益很好的国企,工作轻松,待遇不错,没有被爱伤过,只谈过一次恋爱,接着就买房,结婚,按部就班,一言以蔽之,我二十多年的人生波澜不兴。或许有些人会觉得太平淡了,可我本身就是个内向而容易知足的人,于是乎,在一个个平静的日子里,我顺理成章地幸福着,直到两年前的那一天……
       山雨欲来,并不总是风满楼的,很多时候,明明艳阳高照,只顷刻间便风雨大作,一切瞬间倾覆。
       那一天,我和平常的任何一个周末一样,早起,洗衣,拖地,收拾屋子,乐颠颠地忙碌着。这两天因为刚刚解决了一个工作中的大问题,所以心情一直好得像解放区的天一样,可就在收拾写字台的抽屉时,一张化验单掉在了我的脚边。
       我顺手拾了起来,扫了一眼,是张肝肾功能的化验单,日期倒是很近,就是前两天的,名字“王XX”,不认识。“老公,这张化验单是谁的啊?”我喊了一声,老公跑过来,神色有些慌张,“哦,是我爸的,他说这两天有点不舒服,我带他去查查看的。”“没什么吧?”“没事,挺正常的。”说完,他把化验单往抽屉一扔,于是,我也没放在心上,接着忙我的家务去了。
       下午,他去亲戚家有点事,我看了会儿电视,百无聊赖,忽然想起了那张化验单,联想到老公慌张的神色,我隐隐地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头的地方,我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了那张化验单,仔细地看了起来,前面很多项都没有大问题,只有两个小小的超出或低于正常值(这很容易看,只要看值在不在参考值范围内就可以了),只是最后一项,“乙肝表面抗原”这一栏,后面打了个星号,写着“阳性”两个字,而参考值一栏则是“阴性”。
       我毫无这方面的医学知识,根本没搞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只是在我的头脑里,好像所有的“阳性”都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和参考值又不一样。我开始觉得不安了。
       这里要交代一下,老公是医生,满屋子医书,我要查这几个字的意思,实在是易如反掌,于是,我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诊断学》,答案让我的心顿时纠起来了,书上写得分明,这几个字就意味着“乙肝患者,或是乙肝病毒携带者”。
       我拨通了老公的手机,“你为什么骗我?”我直接地问。
       “什么?”
       “你爸有乙肝,是吧?”
       沉默……
       “那你家人呢?那你呢?”
       “你等我,我回来跟你解释,我马上回来。”
       他回来了,我拼命压抑着满腔的疑虑,仰着脸望着他,不说一字。
       我们对望了一会儿,他垂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张单子,不是我爸的,是我的。”
       如遭雷击啊,我的头嗡的炸了,我听到自己失了真的声音在狂怒地咆哮:“你为什么骗我?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瞒我?”
       “对不起,我从没有骗过你,只有这一件,我不敢跟你说,我太怕失去你了啊。”他转过身去,颓丧地靠着大衣柜坐了下来,那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中国有1.2亿携带者,很不幸,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愣愣地望着他,精神恍惚。“你记得吗,”他说,“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去我单位玩,我就给你打了疫苗,我怕没接种上,又怕你疑心,过了半年,我对你说现在流感流行,又给你打了流感疫苗,其实,那不是什么流感疫苗,是乙肝的加强针啊,我对你说了谎,给你打的时候,我甚至不敢看你的眼睛。后来,我知道你已经有抗体了,这才敢和你有更亲密的接触的啊!”
       老公学医,预防医学,在疾控中心计划免疫科工作,真是职务之便啊!
       他仍在说,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不真实,我头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凉,仿佛全身血液都涌到心脏里一样,身子不停地抖着。慢慢的,我回忆起过往的种种:
       记得刚认识他没多久,有一次,我用他的杯子喝水,“你不是有自己的嘛,干吗用我的!”“哼,毛病什么,我都不嫌弃你。”我满不在乎,“我嫌弃你行了吧!”我们嘻嘻哈哈,打成一团。还有一次,我们单位体检,他倒显得有些紧张,要我把单子拿给他看,一切正常,现在想来,他是看到我已经产生了抗体,遂放心。
       是啊,他这件事上极其严重地欺瞒了我,我真的很难原谅他,可他确实已经尽了他所能尽的最大努力来保证我的安全了,对此,我心存感激。
       可什么是乙肝啊,我真的毫无概念,心里只有恐惧,电视上不是总播什么“肝癌三部曲”吗?可他是那么年轻,能吃能睡,面色红润,哪里像有病的啊,他热情,开朗,好脾气,对每个人都好,难道这样一个人也逃不过那可怕的宿命吗?
       “你会离开我吗?”他流泪了,弱弱地问。
       刹那间,怕失去他的恐惧压倒了所有其他的情感,“不会,可,可我怕你会离开我!”说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扑过去,紧紧地抱着他,我们像两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任性地坐在地板上,肆无忌惮地放声痛哭。
       哭了好久,我突然发现自己身上正穿着他的白大褂(因为长,在家的时候有时我拿它当睡衣穿),手里捏着他的化验单,恍惚中,我有种角色调换的错觉,仿佛我成了医生,而他,竟是病人,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世界真他妈的荒诞!
       二 惊魂
       接下来的日子形同炼狱,我发了疯似的恶补所有相关知识,在网上搜寻资料,查他的医学书,偷偷摸摸地去问医院感染科的医生,所有的这些都告诉我一个答案:乙肝目前无法治愈,大小三阳,几乎可以肯定终身携带,除非发生奇迹。至于携带最终导致发病的概率则说法不一,从1/9到50%,都有,而亲密接触者的感染率,各处也同样各执一词。大部分说其传播途径和艾滋病相似,血液,母婴,性,三种而已。但成人几乎不感染,即使感染,也能通过自身的免疫系统清除病毒,不会造成携带,所以夫妻间的传播概率是极低的,而共餐什么的则不用担心,因为病毒不通过消化道传播,并且不存在父亲遗传给孩子这种事。但也有的持不同意见的,有的资料上写,应处处小心,大意是:此病危险,携带者的所有体液都有病毒存在,所以应分餐,衣物等都要分别清洗消毒,携带者不宜接触婴幼儿和免疫力低下人群,诸如此类,云云。
       最为惊人的是我去一家医院咨询,我刚说出“我先生是乙肝携带者,我这两天才知道的”这句话,那个白白胖胖的大夫就问:“难道你们之前没婚检吗?”“没有,他自己也是医生呢,我根本没想到上医大的人自己会有传染病,我以为那样的话学校是不收的呢。”我老老实实地答。“呵呵,这种事他结婚前都瞒着你,你可是上当了。”他笑得虎牙都出来了,一脸听到八卦后的兴奋,“那你有没有被传染到?”“没有吧。”我说,“我有抗体的,老公亲手给我打的疫苗还没多长时间呢!”“那可不一定,去查查看才知道,你当抗体是金钟罩、铁布衫?”“啊,那这样的话,我被感染到的几率是多少?”我开始心惊肉跳了。“什么几率啊,感染了,100%,不感染,0%。”我又问:“一起吃饭会传染吗?”“那可不好说,我认识的一个派出所里11个人全是携带者,你想,总不会都是那三种途径感染到的吧。他们可都是常常一起吃吃喝喝的。”我接着问:“那如果我没有,我以后的孩子会不会因为父亲的缘故被感染到呢?”“当然有可能。”“可是我没有啊。”“可是你丈夫的精子也携带病毒,那可是你孩子的1/2啊。”
       此君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主,我被他一通吓唬,早已三魂失了六魄,交了钱,抽了血去查乙肝五项,第二天才出结果,我一整天茶饭不思,夜里噩梦连连,想着如果我也被传染到了,不要说我自己无法接受,我身体不好的父母肯定就先急得活不了了,怎么对得起他们啊?到第二天,我几乎快崩溃了,根本不敢自己去拿结果,老公一再安慰,说不会的,不要听那个庸医瞎胡扯,你肯定不会有事的。我哪里听得进去,死活要他去拿化验单。我硬撑着去上班,根本无心工作,直到他打来电话,头一句就是:“单子拿到了,没事。”我这才稍觉心安。
       
       三 无奈的隐瞒
       老公是乙肝携带者,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然而不管怎样,生活总得继续。
       从知道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这件事必须对所有的人隐瞒,尤其是我的父母。
       我父母年轻时下放,吃了很多苦,回城时年龄都大了,结婚又晚,30多岁上才生的我,中年得女,又只此一个,他们对我的娇惯可想而知,毫不夸张地说,我就是他们的命,如今,他们已经快60了,身体都不是很好,爸爸有高血压,每天吃药,妈妈心脏不好,几年前还曾心肌梗塞,还好抢救及时,有惊无险。
       爸妈要求我每隔一两天就给家里打电话,离家在外,报喜不报忧早已成了习惯,每次电话都告诉他们:身体好,工作好,老公对我也好,一切都好;当然,偶尔也发发牢骚,说些跟老公吵架了之类的小事;总之,让他们认为我过得非常幸福,让他们心情愉悦,百病不生,我觉得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所能为他们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当初和老公刚谈恋爱时,父母并不是很满意,他们觉得,我应该找一个条件更好一些的(老公家在农村,经济条件非常一般,本人又刚工作,一穷二白),后来通过慢慢的相处,善良厚道、乐观开朗的老公才真真正正地赢得了二老的心。
       现在告诉他们这样的消息,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首先,我父母对乙肝这一话题极其敏感,我有一个远房表姑就是嫁了一个有大三阳的丈夫,生了个儿子也有这病,后来丈夫40几岁就肝癌去世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很苦。说到她,我妈妈总是说,看看,当初一家人都劝她分手,她不听,结果怎样啊,这病真可怕,千万不能沾上啊。
       如果突然间他们知道老公也是这样,在他们眼里,我的未来肯定就是表姑的翻版。试想,妈妈的心脏,爸爸的血压,如何能受得了?万一急火攻心,那和杀了他们有什么两样啊?
       其次,他们一定会恨死老公,恨死他们家人了。毫无疑问,如果我是父母,女儿受到了这样的欺瞒,我也会恨不得揍扁那小子。而且以我对父母的了解,他们多半会说,我好好的女儿怎么能嫁一个有传染病的人,万一染上了怎么办,她要是有个好歹,我们老人就不活了,太恐怖了,趁你们还没孩子,必须赶紧离婚!
       所以,无论如何,是坚决不能让他们知道的。
       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要隐瞒这样一件事,有时对于当事人来说实在是种煎熬。
       在知道后不久的某天,也是周末,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中央10套,正播出乙肝科普教育片,内容现在我都模糊了,只记得当时电视画面上放了肝硬化的肝脏的实物,那肝脏上散布的黑黑的斑点让我感到了刻入骨髓的恐惧。我在沙发里缩成一团,想到老公的肝有一天会不会也变得这么恶心,我痛彻心肺,搂着抱枕嚎啕大哭。
       这时候,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家里的。我关了电视,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接了电话,是妈妈的声音:“悠悠啊,大周末的,没出去玩啊,干吗呢?”
       “啊哈,老妈啊!”我自己都惊讶于我变声的能力,眼泪仍在流,但语调里竟没有一丝哭腔。
       “刚睡了午觉才醒呢,呵呵!”
       “这么悠闲啊,近来过的还好吧?”
       “很好啊。”
       “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股票赚钱了!”
       “哦,是吗?”我极力地提高语调,表示出兴奋的关注。
       “我现在会上网炒股了,可以吧?”
       “老妈真厉害啊!”
       ……
       接着张家长李家短地扯了半个钟头,我配合着老妈高昂的情绪,毫无破绽地应着。放下电话时,我发现身上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了。
       四 体检奇遇记(上)
       相信每个携带者和他们的家庭都有各自关于体检的故事,我们也不例外。
       那一天,我下班刚回到家,老公就迎过来,面露忧虑之色:
       “老婆,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明天要去体检了。”
       “啊?是单位组织的吗?”
       “不是,是市人事局,今年所有卫生系统事业单位新招的人统一体检。”
       “你又不是今年才招的。”
       “哎,我那年不正赶上非典吗,乱得很,我们专业咸鱼翻身,那叫一个热门,我们单位好容易招到医大学预防的,我一进单位就干活,没人想起来体检的事。现在没有我的记录,所以这次也要我一起去。”
       “你们单位自己就有检验科,居然都没想起来给你体检,你真够走运的。”
       “那明天怎么办啊,被查出来会不会被开除啊?”
       “那倒不会,我有正式编制啊,事业单位这还是有保障的,不过这次是比照公务员的体检标准,新招的如果被查出来可就难说了。我只是不想让同事们都知道。”
       “是啊,都知道了毕竟不好,可你们单位都是学医的,都是搞预防的,都知道传播途径,难道也会歧视?”
       “哎,谁知道呢,国情如此啊!”
       “那怎么办啊?你知道在哪个医院体检吗?”
       “要是知道倒好办了,可这是保密的,谁都不知道。”
       “能不能找人替啊?”
       “哎,我也这么想,我同学在我们市的不太多,有两个也是携带,帮不了我,只有找张XX了。”
       这个张XX,人很仗义的,老公另一个携带者同学单位组织献血,求到他,此人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替他贡献了200ml,他和老公关系不错,也知道老公的情况。
       电话接通。
       “喂,张XX啊,近来怎样?”
       “哦,你在外地啊。”
       “哦,没事没事,好久没联系,问候一声,有空来玩啊!”
       没办法,此路不通了。另想辙。
       “要不找屠夫?”我提议。
       屠夫也是老公校友,外科医生,人极壮硕,故得名。他和老公并不太熟,并不知道老公的情况。
       老公犹豫了一下,也还是拨通了电话。一阵寒暄后,进入正题:
       “XX啊,有件事要请你帮个忙,我明天要体检,你能去帮我抽下血吗?”
       “是,我携带。”
       ……
       “哦,这样啊,那算了,我再想办法吧,有空联系。”
       “他怎么说?”我问。
       “他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一定行。”
       “哼,那怎么可能啊,不想帮忙就算了,这种话哄得了谁!”
       “唉,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啊,算了吧,求人不如求己,我上午自己跑去打了针高效乙肝免疫球蛋白,希望有点用吧。”
       “什么?打一针能暂时转阴?”我迷茫不解地看着他。
       “当然不能,不过走运的话可能会让第二项也呈阳性。”
       “什么意思?”
       “就是说抗体和抗原都呈阳性。”
       “水火交融??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五项都是阳性的我都见过,临床上把这种情况归为乙肝急性感染,通常会建议3个月后再复查的。那时,再体检就我一个人了,再作弊就好办了。”
       “这么复杂啊!”我头晕。“一定管用吗?”
       “唉,多半不管用,不过事已至此,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心安些。”
       四 体检奇遇记(下)
       当晚,我们很早就上床休息,不过毕竟有心事,两个人总也睡不着。我头枕着老公的胸口,听着他均匀的心跳声,泪,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老公感觉到了,他亲了亲我的脸颊,握着我的手,安慰我,又像是自我安慰地说:“不用太担心了,又不是死罪,我们头一向对我不错的,大不了我去和他坦白,请他帮我保密就是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想开了些。
       “哎呀,再大不了,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以后他们就不会硬拉着你喝酒了,焉知非福!是吧?”
       “就是,”老公说,“天又塌不下来,别多想了,睡吧。”
       一夜无语,我轻声叹息,他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对老公说:“我和你一起去吧,体检表没有照片,性别那一栏你先别填,体检每一项都是分开的,万一不是很严,其他人在查其他项目的时候,我拿着你的表去抽血就是了。”
       “算了,那不可能的吧。”老公说。
       “让我去吧,做些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安心些。”
       我和老公一起出门,他骑车带我,天刚蒙蒙亮,下着小雨,气温比昨天下降很多,街上没有几个行人,显得很清冷。
       
       为了不让同去体检的人看到,在不到人事局门口的地方,他把我放下来,我像一个特务一样,闪进了一条小巷,伸出半个脑袋,暗中观察动静。
       不一会儿,一辆写着“XX市第三人民医院”字样的大巴车从人事局门前开出。我连忙发短信给老公,“是三院吗?”
       “是,你打的来吧。”
       我连忙跳上出租车,直奔三院。
       刚到,就接到老公短信,“我在大厅,你来一下。”
       我溜进大厅,果然见到老公独自站在那里。
       “其他人都去领体检表了,也不知道怎么个程序,你在外面找个角落等着,也别走太远了,万一要是可以的话,我就发短信叫你。”
       说完,老公匆匆地跑开了,我走出大厅,在医院最侧面,急诊窗口外的回廊下站着等。
       这样的等待,每一分钟都很漫长,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风也大起来,毕竟已经是秋天了,昨夜降温,早起尚未知觉,我一身T恤短裤,光脚穿着凉鞋,很冷,我抱着胳膊,缩着头,倚墙站着,看起来可能颇为凄凉,急诊室里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对我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我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和屈辱。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呐喊:“我们没有做过坏事,我们没有害过人,我们没有妨碍过任何人,为什么我们不能理直气壮地活在阳光下?为什么我们要像一个贼一样活得如此卑贱,这究竟是为什么?”
       过了许久,老公发来短信,“你回去吧,我已经抽过血了。”我知道没戏了,心里反而轻松了,于是,打的上班去。
       谁知,“世事难料”这句话真是一点不假,原本已经绝望了的,突然一个风云变幻,竟也能峰回路转。
       中午,我接到了老公的电话,一改昨日的低沉,语气极为开心,“老婆啊,体检的事搞定了!你猜怎么着,这次体检带队的医生我认识,还挺熟呢,我就趁没人对他说了我的情况,求他帮忙,这个人也挺热心的,说没问题,他去找检验室的医生,让他们把化验单直接改了就是了。哈哈,真想不到啊!!”
       过了几天,老公拿回了体检表。
       “看看,搞定!”他得意地把表放在我面前。
       “有什么好看的,作弊的而已。”我撇撇嘴,尽管如此说,还是接了过来,翻开,乙肝五项一栏,果然五个“-”号,理直气壮。
       “你老公我是谁啊,吉人自有天相啊!呵呵!”
       我也笑了,只是盯着那些“-”号,心里仍忍不住幻想——要是真的该多好啊!
       五 请不要厌弃我
       在不知道老公是携带者这件事之前,作为一个健康的人,我从没有关注过携带者这样一个群体,我只知道世上有这么一类不幸的人,但从不知道他们的人数是如此之众,离我的生活是如此之近。那时的我,如果你对我说某某有乙肝,在同情之余,出于本能,我肯定会和他(她)保持距离,当然,我的教养和善良的本性使我不会把这种厌弃表现得太露骨。
       然而,生活如果想要教会你什么,往往会采用极端的方式,于是,它给了我这样一个老公。这就使我有机会同时用弱势者和强势者两种眼光来直视这个并不健康的社会,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这些所谓的健康人的一些自以为是的言行给那一部分人的心灵带来的会是多么严重的伤害。
       那一天,周末,表姐打电话说很久没见我们了,邀我们去她家吃午饭,姐夫很客气,准备了一桌子好菜,我们边吃边聊着些工作生活中的琐事,彼此都很开心。说着说着,姐夫好像想起了什么,扭头问身边的老公道:“你说用有乙肝的人用过的东西会不会传染啊?”
       一时间,屋里就没了声音,老公显然愣住了,竟没反应过来该如何回答。而我,心脏立时狂跳起来,仿佛被人点了穴一样,夹菜的筷子伸在半空中就不会动了。
       “哎呀,你也真是,吃饭时说这些干啥!”姐姐白了姐夫一眼,“没事没事,悠悠,别愣着啊,吃菜啊。”
       “我这不是请教专业人士嘛。”姐夫说。
       “咳,”姐姐笑着解释道,“你姐夫心重,这不,上星期,我一个同学来我们市考试,你姐夫出差去了,我就让她来我们家住一晚,我知道她有乙肝,可我原先就跟她关系很好的啊,经常一起玩,也没见我被传染到啊,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回来跟他一提,你看他紧张的吧,把所有的碗筷都拿‘84’泡了,又是刷马桶又是洗床单,恨不得把全家都消毒一遍。还一个劲数落我怎么把这样的人招家里来,抱怨了好几天。”
       老公到这时才勉强回过神来,对这个医盲科普道:“不会的,乙肝的传染性不像你想的那么强,只有血液、母婴、性,才会传染,生活中一般性的接触不会有问题的,不用太担心了。”
       “话虽这么说,毕竟还是少接触为好嘛,毕竟病毒这个东西看不见又摸不着,染上了又治不好,挺恐怖的。我说她那个同学也是,知道自己有病也不注意点,还跑到人家家里去,也不管人家忌不忌讳。”
       “你要是实在不放心,什么时候到我单位去,我给你打疫苗吧。”可怜的老公啊,表情极不自然,说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姐夫这才如释重负:“行,就这两天,我和你姐都去打吧。”
       至此,我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世事的荒诞,只不过是一个携带者在他家住了一晚,就把姐夫吓成了这个样子,老天啊,他要是知道此刻自己正和一个携带者共进午餐,并且还问了这个人如此荒唐的问题,真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我在脑海里想象出了他知道真相后的表情,心里竟涌起了种报复的快感。
       一顿饭吃得心惊肉跳,食不知味,饭后,也无心再聊,两个心怀鬼胎的人找了个借口,早早地逃出了表姐家。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默默地走着。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是为你姐夫的话吧,唉,你以为我不尴尬嘛!”老公终于打破沉默。
       我的眼圈顿时红了:“干吗呀,咱招谁惹谁了,难道有乙肝就该在胸口挂块牌子,传染病人,请勿靠近,这样才算有社会公德吗?再不然,这一亿多人干脆都自绝于人民算了,这个世界就干净了,是吗?”
       “老婆,别哭了好吗,我每次见你哭真的心疼。”老公一把把我搂在怀里,“这社会就是这样,你改变不了,只能接受,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只有活得好,才是对那些歧视和偏见最好的反驳!”
       六 脆弱的神经
       时间果然是治伤的良药,最初的那些愤怒、恐惧甚至绝望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一点的淡化着。日子一天又一天,柴米油盐,玩笑斗嘴,平淡而幸福,我不再胡思乱想,不再自怨自艾,我任劳任怨地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老公的身体,看着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我就会感到很满足很快乐,我对自己说,我有一个很健康的老公,我的家庭和其他人的没有任何的不一样。
       然而,我的神经依旧是脆弱的,因为心底的那根刺还在,有时候,它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冒出来,狠狠地刺一下,让我再一次痛得刻骨铭心。
       这天,刚上班,我们办公室的一位退休返聘的老先生就坐在办公桌前叹气,心事重重的样子,一问,才知道原来他的女婿怀疑得了肝癌,“哎,”他叹道,“原来就是乙肝,十多年了啊,真是没办法的事,明天再去复查,要是的话可怎么办啊,小孩子才上初二。”
       “姚工,你也别太担心了。”旁边的一位同事安慰他道,“还没确诊吧,说不定不是呢,不过乙肝倒是很头疼的,治不好啊!”
       “是啊,最后都是这一步,只是早晚的问题。”姚工痛心地摇头。
       我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插嘴道“也没有那么严重吧,我有乙肝的同学一抓一大把,也没见谁成天病歪歪的啊。”
       “那是因为你们现在还年轻。”另一位张工不以为然,“再过不要多,二十年,你再看看。”
       由此,引发了全办公室关于乙肝的大讨论,大家七嘴八舌,尽情地表达着对此病的恐惧和厌恶。
       “你说现在乙肝怎么那么多啊,据说中国有十分之一的人都有呢。”
       
       “是啊,那个谁谁,她老公不就是乙肝嘛,原先一直瞒着,后来体检瞒不住了才都知道的。”
       “那我还看他经常在食堂用公用的餐盘吃饭,总应该注意点吧,让人家怎么说他啊,那他家小乐有没有啊,这病可遗传的。”
       “不知道,这怎么好问,反正我对我家悦悦说过,尽量少和小乐一起玩。”
       “人家说得肝癌的都是原先有乙肝的,那XX科的刘工,前年肝癌死了,这么说也有喽?”
       “那肯定啊,你看他脸色什么时候好过,还有那个XXX,不是也不到60就死了。”
       从同事们的口中,又不断冒出了某甲,某乙,某丙……他们都怎么怎么样,最终都怎么怎么样了,好像不说到他们死,就不算把整件事说完了一样。
       每个人似乎都有话要说,只有我,手脚冰凉,一言不发,没有人发现我内心的惶恐,没有人注意到我面如土色。
       整整一天,在25℃的气温下,我的手脚始终都是冰凉的,同事们的话让我感到了彻骨的冰冷,我承认我是懦弱的,无论我多么努力,总也练就不出刀枪不入的坚强神经。
       晚上回到家,我仍是闷闷的,也不想说话,吃了饭,收拾完毕就上床睡下。老公跟进卧室,凑在我面前仔细看了看,“你今天是怎么了?情绪不对啊。”
       “没什么,”我翻过身去,“我好累,就想睡觉。”
       我胡乱的睡了过去,陷入一个又一个古怪的梦境里,惊醒了复睡着,睡着了又惊醒,终于再难成眠,夜深了,万籁俱寂,就在自己的家里,就在爱人的身旁,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孤独。终于,我忍不住咬着被角抽泣起来。
       当抽泣渐渐变成呜咽的时候,老公猛地惊醒了,“怎么了?怎么了,老婆?不舒服吗?你在哭吗?做噩梦了?”他显然吓了一跳,急切地问。
       此时的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梦里梦外的恐惧彻底把我打倒了,我颤抖着,放声大哭,“我害怕啊,我好害怕啊!”
       “别怕,别怕,有老公在呢!”他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你到底怎么了,从今天一回来就不对劲,出什么事了?”
       “我们离婚吧,”我边哭边道,“我不适合你,我太敏感了,同样的痛苦,大而化之的人感受到的有一分,而我,感受到的却可能有十分,我的情绪会影响到你的,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
       老公沉默了半晌,说:“你指的还是那件事吧?”
       我继续痛哭着,不管不顾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的好恨你啊,都快恨死了,你太自私了,你对我那样的隐瞒,从来没想过那是不道德的吗?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这么久以来,我从没对你说过,可是我过的很辛苦啊,你知道吗?人人都觉得我很幸福,可我内心的痛苦谁看见了,我又能找谁说啊,我每天小心翼翼地看着你,看到你脸色好我才放心,你有个头疼脑热我就吓得坐立不安,我现在不敢看,也不敢听到那两个字,连电视剧情节里说谁得了肝癌我都吓得马上换台,我害怕啊,常常都觉得很害怕,我怕的东西太多了,我怕你突然病倒,怕我的家人被传染到,怕有一天爸妈发现了这个秘密会受不了,怕亲戚朋友们知道了会恨我们,疏远我们,更怕以后的孩子也会不健康,我有时候想要是万一孩子也有,那我真的就活不下去了,我就抱着孩子跳楼,我不会让他在歧视的白眼里开始他的人生,我每天提心吊胆地过着,我没有安全感,想到我就要这样诚惶诚恐地过一辈子,我觉得我撑不了那么久的。”
       “唉!或许,我真的是太自私了。”老公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做声了,我知道,他也哭了,我伤了他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啊,我只是自己太压抑了,我也需要发泄啊。
       “如果你觉得这段婚姻并不能给你幸福,”老公缓缓地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们离婚吧。”
       “不!”听他说完这句,我大恸,反身紧紧地抱住他,泣不成声,“我不会离开你。”
       过了好久,老公说:“悠悠,我知道你一直都放心不下,我也知道你对这个了解得已经够多了,不需要我再教你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保养和防护,我保证,第一,我一定能活到70岁;第二,你,你的家人以及以后的孩子都不会有事。你相信我,好吗?”
       “嗯,我相信。”我喃喃道。
       就这样,在这漆黑寂静的深夜里,我们拥抱着,用体温温暖着彼此,我不再哭泣,枕在老公宽阔的胸膛上,渐渐睡去,迷蒙中,我感觉到老公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我听到他说:“我爱你”。
       七 卧 底
       老公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和中国数以亿计的携带者一样,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这个秘密,默默地承受着这一事实给他带来的种种压力,可同时,作为防疫站的医生,他所做的主要工作偏偏就是防治包括乙肝在内的各种传染病,我有时候暗自好笑,觉得他好像一方派到另一方组织内部的卧底一样,两种矛盾的身份集于一身,难免让人感叹造物弄人。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在给别人打疫苗的时候,想到自己,会不会觉得有点伤心?”他翻眼看看我,不以为然地说:“谁像你那么多愁善感,我就是干这个的啊,要是每次都想到自己就伤心的话,那你说我还活不活了?”
       他的乐观,他的好心态,始终都是我学习的榜样!
       这天,我刚下班,就接到他的电话:“老婆,我今天值夜班,一个人好无聊啊,你反正也没什么事,过来陪陪我吧,顺便帮我带点吃的。”
       我欣然领命,买了晚饭就去了他单位。哼哧哼哧地爬上七楼,到了他办公室,他正在录入材料,没工夫理我,我就在旁边的电脑上上网玩。
       “咳,这个老不正经的,都75了还得梅毒,真够丢人的。”老公一边打字,一边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什么啊?”我凑过去看,原来他正在做一份excel表格,录入的都是感染各种传染病的人员的相关情况,包括姓名、性别、年龄,职业、家庭住址、病种等若干项。
       “哪个老不正经的?”我也好奇。
       “就是这个啊,刘X。”
       我顺着老公手指的那个名字往后看,结果看到的最后一栏里不是“梅毒”而是“乙肝”。
       “哎呀,你看错行了,不是的。你仔细一点嘛。”我觉得有点尴尬。
       “哦,”老公仔细对了一下,“是看错了,我说呢,呵呵,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了。”说完,他孩子气地轻轻抚摸了几下电脑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好像为着自己的过失在对那个名字道歉似的。
       “让我来看看我们这个城市的传染病流行情况。”我饶有兴致地抢过他的鼠标,向上翻页。
       这表格可能只是简单的汇总,并没有按传染病的种类分类,所以每一页,都记录着各种不同的传染病,插花着排列,没有头绪,有肺结核,水痘,麻疹,淋病,梅毒等等等等,然而,出现最多的,仍是那两个字“乙肝”,常常整页整页全是,再看年龄一栏,绝大多数都不大,“19,15,23,28,34……”很少有超过60的。
       “这么多……啊。”我看得神色黯淡又满腔疑虑,咽了咽口水,艰难地问道:“全市的携带者现在都记录在册吗?怎么都这么年轻?那~~~~你~~~~~也在里面吗?”
       “当然不是。”老公说,“这只是这两年发病住院的和体检新查出来的才会上报,以前的就太多了,还有好多人一辈子也没去查过,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个,到哪里统计去,真要是每个都上报的话何止这些啊。我是很早以前就知道的,又不是新查出来的,每次去医院只是复查而已,不会在这里有记录的。”
       尽管算不上触目惊心,可满眼的那两个字仍看得我缺氧似的胸口发堵,“哎呀,不看了。”我把鼠标一丢,“你忙你的吧,不跟你捣乱了,我出去透透气。”我掩饰着,溜出办公室。
       站在走廊里,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好些,偏偏一抬头,宣传框里的一行硕大的鲜红的标题又跳进了眼帘:“预防病毒性乙型肝炎:病毒性乙型肝炎是一种严重危害我国人民身体健康的传染病……”
       我不禁哑然失笑,是啊,我能逃到哪儿去,面对无法选择的命运,我和他,都无处逃遁。
       “老公都能那么坦然地面对,我也一定能做到,再坚强一些吧。”我在心里像下决心似的对自己说。
       两个人在一起,上网打游戏,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转眼已经10点多,太晚了,我必须回去了。此时,整座楼里都已经没有人了,老公的办公室在7楼,没有电梯,走廊连灯都没有,长长的黑洞洞的楼梯令人望而生畏,老公因为要守着疫情电话,不能离开,所以不能送我下楼。说来丢人,我胆小,怕黑,不敢一个人走。
       “你就站在楼梯口吧,这样我想着你在看着我,就不害怕了。”我对他说。
       “是,老婆大人。”老公笑眯眯地答应,“我就站着看你下到底层为止,行了吧,真是胆小鬼。”
       我挥挥手,开始下楼,老公办公室的灯光可以照到6层,在6楼的楼梯口,我借着灯光抬头往上看,果然看见老公还在原地站着没动。我这才放心继续向下走,再往下,就没有光亮了。
       “你到了吗?”这时,老公在上面喊道。
       “还没有,刚到5楼。”我一边应着,一边走。
       隔了3分钟,只听得老公又喊:
       “你到了吗?”
       “还没到4楼呢,哪有那么快的。”我有点不耐烦。
       又隔了不到3分钟,老公的喊声再次响起。
       “你到了吗?”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怕我害怕,所以才这样不停地喊啊。一瞬间,感动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的心。
       “还没有。”我大声地回答他。
       “你到了吗?”
       “还没有。”
       “你到了吗?”
       “还没有。”
       ……
       长长的楼梯,好似没有尽头,而老公的声音,每隔两三分钟就会响起,一声又一声“你到了吗”,像点点烛光,驱走了我的恐惧,照亮了脚下的路程。
       终于下到了底层,我走出楼梯口,穿过马路,到了街对过准备打车回家。有车停了,在拉开车门的当儿,我无意中向对面防疫站的办公楼望了一眼,只有7楼的一扇窗亮着灯,窗口站着的那个人,见我看到他,在对我挥手!
       我也对他挥了挥手,钻进出租车里,车启动了,我摇下车窗,继续伸头向后张望,望那扇窗,和窗前的那个“卧底”——那是卧在我心底的那个人啊!
       车子转弯了,我把头缩回车内,忽然,无缘由的,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