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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穿过欲望的洒水车
作者:须一瓜

《收获》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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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 话
       我找……马先生……
       我就是!请问您有什么事?
       我……想找个人……
       好的。请问您是?
       你……那个……要多少钱?
       请您先介绍一下情况,费用嘛可以商量。请说!声音大点。
       一个人,突然就不见了——不知道收费到底贵……不贵?
       请您过来面谈好吗?您不用担心费用,我们会控制的,再说,您是我们第一个寻人业务,我们会更注重业务形象的。请过来吧!
       如果……很……贵,就……再看看吧……
       不贵不贵!您请过来谈吧。要不,您先介绍一下情况?
       突然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一点情况都不知道……我很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请您大点声!
       两个半月前。
       这么久了?
       是,突然就不见了。他一个人回他妈妈家,结果就不见了,他妈妈以为他回自己家了。他老婆怀孕了,他都不知道。
       那么,不好意思,请问,他是您什么人呢?
       我……找一个人……一般要多少……钱?
       咳,咳,不是说了吗?根据情况再定嘛,有复杂情况,还有不复杂情况,复杂情况也是可以商量的。其实,能不能成功,前提是看您能提供多少资料。请您过来谈好吗?要不我上门服务?
       不……不要……
        一
       深夜的马路,比白天要更宽广和深远,有点不像是人的世界;橘黄色的路灯光,像一吹就散的薄粉,从深深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洒向悄无声息的大街,等洒水车沿着这个薄粉色拱形通道,把水均匀地洒过去时,整个大街的马路,就像梦一样黑黑地发亮了。坐在驾驶室的和欢总会通过后视镜往后看,一直往后看,就像紧贴着梦的感觉,往前看,当然也深远,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这种德国进口的洒水车,驾驶座比原来那部更高。高高在上的和欢,常常觉得自己不是在开车,而是坐在一个前进的喷泉的中央,深夜静谧无人的时候,在一个前进的喷泉心上,她会恍惚起神仙一样的感觉。和欢就使劲卷起舌头,嘴巴扁得像鸭嘴,一个非常怪异的唿哨——非常响的那种,就出来了。有时候,和欢只唿哨了一下就闭嘴了,有时候则能一声连一声地唿哨完整个东十字大街。
       这个时候,往往是凌晨三点最多是凌晨五点。反正不会超过五点半,因为零星地就有晨练、赶路的人冒出来啦。有人了,意境就大大地破坏了。和欢打唿哨的意兴就阑珊了;但也可能是凌晨两点多一点。规定夜班是三点半,她可能在两点多一点,就把洒水车开上空旷的午夜大街。
       那个教她打唿哨的人在哪里呢?
       那天和欢又是提早上班。在阒无人迹的大街,她把车慢慢地、轻轻地——突突突突地开进每一个人的梦的边缘。她还决定来回地开,反正要把时间用掉。那天肯定不到三点,她开的是高压水枪,十几道水柱箭一样射出去,白刷刷的,非常急。和欢在高高的驾驶座上,眯着眼睛看后视镜。她甚至懒得看两边,突然她吃了一惊,有个人湿乎乎地蹿上了驾座踏板,用力地捶着驾驶窗门。也没捶几下,那人似乎马上就发愣了:他没想到深夜的洒水车上,竟然是个女人。
       和欢的吃惊也很快消失,她懒得恐惧。她又开了一段,洒水车本来就车速很慢,也是可以快一点的,但是她不想快。那人就吊在车外。
       那人显然是被冲得湿透了,尖头尖脑的,很像人们说的那种下了汤的鸡。想到这个,和欢笑了起来。那人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在车窗外,奋力腾出手,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朝天拉直,让头发鸡冠一样一缕缕站起来。
       和欢就把车停了下来。
       那个家伙原来是喝多了。一坐进来,和欢就闻到了浓重的酒气。
       和欢又开始行驶,轻轻地、突突突地,洒水车喷射出翼形水箭,恢复了马路的冲洗。寂静的大街像残梦一样线条简单。二十米宽的六车道大街,都在密集的白色水箭的冲击中伸展。
       那个人专注地看了一会,开始在座位上雀跃。可能是全身湿透的缘故,那个欢快姿态让和欢觉得,他屁股底下有橄榄之类物品。他怪异地扭动着身子,热烈地说:很好!好!很好!
       突然地,和欢听到水晶一般、极其嘹亮的唿哨声。她扭头,就看到那个醉汉,嘴巴扁得像鸭子。和欢看着他,不禁点了一下头;那人重新扁起鸭嘴,嘹亮的哨声,再次超越了一道道水箭,穿透了整个黑夜。
       和欢扁起嘴巴,但嘴里只发出嘘嘘的气声。那人把舌头伸出口,然后和手掌同步做了个曲卷的动作,又一声金属般锐利的哨声,飞翔起来。和欢卷好舌头,扁起嘴巴。那人歪头端详着,用力扁着鸭子嘴,又像检查扁桃腺一样,把嘴张得极大,再闭拢,然后伸手捏住了她的两腮,提提她的脖子,结果,还是他自己的鸭子嘴发出了哨声。
       等和欢完全掌握唿哨技巧时,洒水车已经把东十字大街,东四、东八、南五、南六大街,全部冲透洗净。天蒙蒙亮了起来,路灯一盏盏相继熄灭。马路是湿的,街景之间有轻蒙蒙的淡雾,清新的早晨就从淡雾下面黑色的大街开始了。
       又是一天了。
       大约是四天后的一个凌晨二时许,在海洋之心广场的取水点,和欢刚刚把那条像消防水带的帆布取水带接好,打开闸门,那个唿哨老师就过来了。他已经不再像汤里的鸡。
       和欢扁起鸭子嘴巴,来了尖利的一声。那人马上就跟上了一声更远的长啸,接着又是一声,和欢也扁嘴再吹起唿哨,但不响,可是,几乎同时,一个像烟灰缸一样的物件,从旁边的金河银河大厦上砸到了马路边的洒水车水箱上,还未开始蓄水的空水箱,嘭——地发出空洞而惊人的声响。
       两人疯了似地笑起来。叽叽叽、咕咕咕的,半天不停。那个人笑完后把手搭上和欢的肩上,和欢也把手搭在他肩上。那个人说,这装满水要多久?和欢说,十分钟。一天洒几次水呢?和欢说,三点半到七点,十二点到十五点,十九点到二十一点。
       哦,三次。那一天要用很多水呀。
       要啊,两百多吨吧。
       走不走?那人说,我喜欢半夜没人走的大街。
       我也喜欢。因为我不能睡觉。所以我总是提早上班。
       你为什么不能睡觉?想男人吗?
       是。就是。
       一声唿哨又锐利地划过夜空,紧接着又一声响了,在深夜,它们像流星一样闪亮。刚走过两个街角,一名警察和三名联防队员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警察把他们马上分开了。相隔十来米。两个人看住一个。
       警察说,干吗呢?
       和欢说,走走。
       走走?他是你什么人?
       朋友啊。好朋友。大家都睡不着觉。
       你的好朋友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警察同时伸手要她的证件。
       和欢愣了一下,没想到警察问这么个问题。非常讨厌。街角那一边,两个联防队员也在问那个曾经像汤里出来的男人同样的问题。和欢一时还没想出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那边一个联防队员,捏着那个男人的身份证小跑过来了。警察打开手机翻盖,借着手机屏幕亮光,看那男人的名字。
       是忘了吗?警察嘲弄地笑了笑。和欢没看出警察嘲弄的意思,说,是!一时忘掉了。
       够了!警察喝了一声:带走!
       联防队员掏出了手铐。
       哎,和欢伸手就推警察:你想干吗?!我马上就要上班去!
       给我闭嘴!下班了!今晚你挣得不错吧!
       见鬼!我三点半的班!我车子还在前面呢!冲不了地,你负责啊!
       已经走了两步的警察,停了下来,又想走,但还是扭头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这深更半夜的,你,还有他,趁早说清楚!
       和欢是在派出所把事情终于说清楚了。警方终于没有认定她是暗娼,当然也就谈不到打击处理了。至于那个曾经像汤里出来、教她唿哨的老师,也不知道是不是免于被认定为嫖客。反正以后,和欢再也没见过他。她都想不出那人长得什么样,记忆中常新的,只有第一次那鸡冠一样的头发和她嘴里越来越老练的唿哨。那天警察的效率很高,她倒也没耽误洒水喷水工作,而且,她一下子有了和执法部门打交道的经验。
       警察说,你和他想去哪里?
       走走啊。
       走完以后呢?
       走完以后就不走了。
       不走以后呢?
       不走的时候,就不走了。吹口哨吧。
       什么都不做?这半夜三更素不相识的?什么都不做?
       嗯。不做。做也……想不到钱的事。
       警察像一支卡了壳的枪。
       电 话
       喂,……你是谁?
       我是福尔事务调查所!林侦探就是我。牙意为您效劳。
       我想找个人。
       请说。请详细说。
       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非常着急。
       儿童被拐案子,我们目前暂不受理。
       不是儿童。是我丈夫。
       哦。对不起。他什么时候失踪的?
       九个月前。今天是他的生日,我很想知谴他到底在哪里。
       唔,您知道,现在金子银子都好找,只有人是最不好找的。
       你们这要收多少钱?
       相信您是个懂行的人,您可能已经问过刀家。不是吹的,货比三家的您,马上就知道我什的效率——当然,这还得看您能提供多少相关资料。
       如果很贵,我不一定请得起。我收入很低
       噢?噢,您是他太太?请您告诉我,他走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事争吵?还吵得很厉害?
       争吵?谁说的?算不上什么争吵啊。
       这个我不用问。问我就不是福尔林侦探了。肯定有争吵!我告诉您,您别小看小争吵,男人的心您不懂。有的男人就是这样。一气之下,走了,永远也不想回来了。所以,我劝您根本就别找了。白花钱,不是我瞧不起您,就是有那个钱也别花!
       没有争吵!我们没有争吵。是我不吃蒜和葱,他要我学着吃;要知道,把我调过来,他花了多大的心血,他非常……对我好。我们没有争吵,不是你说的那样!
       唉,你们这些傻女人。这我见多了。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听过没有?家里的红旗还竖得特别高,每天还举行隆重的升旗仪式呢!这就是男人。哄你们女人真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我劝您别找啦!就当他死了吧!
       放屁!你才死了呢!
       好好好,找去吧你。看不住男人,又没钱,还想雇私人侦探?省省吧,留俩小钱照顾自己吧。私人侦探不是谁都雇得起的。得,对不住啦。您另请高明吧!
        二
       不管是洒水车,公交车,还是普通小轿车,驶在千竹路上就像人踩在地毯上一样舒服。这条沥青铺就的黑灰色大道,是全市最高档的大马路,没有人想到,往右边的千竹湖方向一拐,一条五十米的树木掩映的黄土路,就会把人带到三角梅和橡皮树、大王椰子树的培养园了。花木培养园的最外围,全部是两层楼高的灰干小叶桉,靠湖水的那一面,则全部是竹林,就是说,外面的人,奔驰穿梭在市中心最繁华高档的大街上的车里的人,没有一个人具有这个世外桃源的想象力。不是有人领着,根本也没人能看透树木的深处是什么。
       树木深处,花草深处是一个竹篱笆围绕的青砖小平房。
       走过高高的小叶桉林,再穿行过大王椰子和小棕榈及矮矮的凤竹丛,就看到扎成X图形的及膝竹篱笆,竹篱笆间隔里面是栽在各种圆缸子中的各色三角梅,深红、水红、粉白、纯紫——纯紫色的几乎没有叶子,枝杆上一小堆一小丛的,全是花。还有很多现在的女主人叫不出的花名。竹篱笆中心靠湖一侧,就是那栋青砖小平房了。五间单房一字排开,西边第一间
       是堆放专用花木肥料、杀虫药剂以及硬塑料或泥制的花钵花盆,空的花盆,层层叠叠,每到五一、十一什么节日之前,园林绿化工人就一拨拨过来,从大卡车上把它们搬上搬下,忙着去布置街景;第二间,放置的是各种园林工具,包括花锄啊、修枝剪啊、大型剪草机之类;第三间第四间都是和欢的家,说是临时暂住的,除了床、衣柜、写字桌、小套双人沙发,就没什么东西了,一间做厨房,一间就是卧室了;第五间房是仓库,很少开门,最后就是水池和水池边的厕所了。
       这里就像城市里的村庄。非常小的村庄。平时除了几个穿绿衣服或黄背心的园林花工,将一盆盆一缸缸花草们抬进搬出的,只有花鸟虫声了。有时高高的小叶桉树梢会越过一些汽车的喧嚣,但经层层树木花草的过滤之后,反而显得有点不真实。
       和欢现在就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虽说有照顾夫妻团聚的政策,真正调动还是一个比引水工程还复杂的工程。丈夫是职业中专学校老师,社会关系有限,结婚四年,老婆接收单位都找不到。好在校庆大典上,丈夫碰到了一个同学。同学是市园林局分管负责人,次日那同学又见到了和欢,同学热情友好地说,我来试试。结果,通过关系他就把和欢介绍进环卫部门。
       和欢在原来小县城,是个粮食加工厂后勤司机,那个同学又托关系,帮她弄了个驾驶B证,因此一上岗就进了驾驶新型洒水车短训班。房子本来也是问题,丈夫一直住在学校租的单身宿舍,又是那个同学,利用小职权,提供了临时过渡性住房,也就是这个世外桃源,唯一的条件是,每天给培养园的花草按要求浇水、定期施肥。租金就相抵了。
       这个改变他们生活的同学,就是吴杰豪。
       环境是美好的,房屋实际是简陋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栋小平房五个房间的墙壁,都不抹白灰,而是抹的暗色的薄水泥,也许本来就是放置林林总总伺弄花草的工具用品,反而比白灰会耐脏而显得干净一点,但是,人住进来,就感到冷飕飕的,有呆不住的感觉。和欢看了新房第一句就说,要粉刷一下吧。丈夫说,我问问,他们说好不能改变原貌的。后来说行了。和欢说,我要粉刷淡黄色。丈夫虽然觉得怪怪的,但还是同意了。利用晚上时间,他们一起戴着报纸折的帽子,就把天顶四壁都刷了三遍。
       家就马上粉黄粉黄的,很温馨了。虽然家具简单,冰箱和小天鹅洗衣机还是旧货市场买来的,丈夫说,过渡吧,反正到时候自己的新房,什么都要买新的。
       粉黄色的家真是温馨啊。当晚,两人很早就开始做爱。和欢在做爱的时候,和以前任何一次一样,掩面格格格地大笑,不同的是,后来像拔河一样叫喊起来。丈夫慌忙捂她的嘴,后来自己也无声地乐了。是啊,今非昔比了,这湖水树木深处,哪里再和单身宿舍一样,到处是人的耳朵呢。
       但是,丈夫还是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笑呢?
       和欢答不出来,又格格格地大笑起来。
       我其实不自在,丈夫说,真的,第一次你这样笑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个老练的过来人。我才动你,你就笑,可是,你其实是……处女呀!
       和欢为丈夫注意到自己那样的笑,有点难为情。她觉得自己是有点奇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掩面大笑了。丈夫可能认为她是个傻妞,被丈夫这样说,她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还是笑。
       丈夫说,我知道。你其实是非常害羞的人。过于害羞了,你才有这样的反常表现。你从来都不敢看我,你不想让我看到你害羞,是不是?对不对?我知道。我告诉你,我会让你幸福的,不过,以后,不许你这样笑了,因为,你这个样子,让我有点不自在,好像我做得不好,唔,也不是,反正不自在。
       你记住了吗?丈夫想睡了,他含糊地又强调了一下:不许笑了。
       泥土其实是有味道的,浇水的时候能闻到,深夜的时候,也能闻到。深夜的泥土,像活了似的,发出很重的气息,像人在热烈说话。比如现在,脚下的那堆碎瓦片、那堆还带着太阳味道的碎瓦片,和碎瓦片缝隙中的青草,还有这有点潮湿的泥土,就气息很重地彼此裹在一起。它们在一起热烈说着什么。
       和欢就靠在院子里竹篱笆旁的一张帆布旧躺椅上,不知是前面哪位园林师傅遗留下来的,开始,和欢还嫌它有点脏,后来,她经常一个人就这么半躺在这张帆布躺椅上,挺舒适的。那么看着风动的树梢,看天,看星星或者月亮,有时什么也不看,只是依赖性地半躺在这旧椅子上。院子中间是棵树干笔直的老木棉树,当地人叫它英雄花。丈夫说,这是他见过的、最硕大的花朵,一个花瓣就有两指宽,合起来就像成年人撮起五指的手,砸在人脑袋上,简直像被榔头打击了一下。但是,这棵老树早就死了,空留着伟岸的英雄躯干。
       和欢从来没见过英雄花,回忆中丈夫当时拍着树干介绍它的样子,每次都令她不由追想木棉花究竟的模样。外面的汽车灯光和来往动静,就像从深空中隐约传来,其实,树木和花草也在无人喧闹的月光下发出问话一样的气息,有香的,也有谈不上香味的气息,还有一种酸酸的味道,像奔跑的孩子发出的声音,一下就过去了。她不能分辨谁是谁的气味。她能辨认的花草树木太少了。
       后来有男人被她带到这里来。男人一见这里总是惊喜,好像那种偷东西没人管的惊喜。做爱的时候,她会格格格大笑。有的男人不问,埋头做事;有的男人会好奇,会说你为什么这样笑?她就大笑着说,我丈夫说了,不许笑!男人也就大笑起来。
       失眠严重的时候,她一个晚上都这么靠在这张椅子上,到了夜深人静的上班时间,或者还没到上班时间,她就出来了。队长说,你这样熬不是个办法,要不你改上长白班吧,反正你一个女的也不方便。她想了想,还是上?昆合班,就是含夜班的那种。队长说,还是不要啦。她说,要。我喜欢半夜没有人的马路。
       队长说,老金说得没错,你真是变死了。
       老金就是队长老婆。开始,老金介绍了很多治疗失眠的中医专家给她,还送了五味子配什么的祖传偏方来;在孩子流产后,她甚至来陪她住过两个晚上,炖了鸽子炖鸡什么的忙个不停,挺热心的一个人;后来,就当面呸她口水,每次见面都呸她,呸到队长都难堪起来。和欢就笑,后来学会打唿哨了,她就打个响亮的唿哨,回应队长老婆老金的呸。
       很多个男人都说喜欢这个地方。但是,和欢拒绝任何男人停留在这里。一个人在星空下的院子里,在树木四合的躺椅中的时候,她不愿意有人在她旁边。有的男人似乎留恋天上的月色星光,看了天看了地,说我抽一支烟就走,她说,不要。你走。马上走吧。
       三
       十二点到十四点这趟中班的出车,可以看到略带疲惫的街景。从海洋之心广场的七号取水点,汲满一车十吨的水,就可以把郑成功东大街、郑成功南大街,还有台湾东街,一片一片变成雨后的大街。疲惫的城市就像醒来一样,有了短暂的清新。洒水车队里,几乎所有的司机白天半夜都喜欢开着提示音乐,路人一听就纷纷避让。还是有居民投诉,尤其临街的居民说,半夜鸡叫啊,知道你们在洒水,知道!可是,五六点钟,这不是人家正好睡的时候?!
       投诉多了,队长就说,好了,从今往后,凌晨的出车不准再放音乐,开提示灯就行了,但中午傍晚还是要开提示音乐。
       洒水车的提示灯,也就是像警灯、救护车灯那样的东西。和欢从来不喜欢放提示音乐,和她交接班的圭母(当地话:母鸡)喜欢放,圭母在踢破和欢的胰脏之前,放的是《爱拚才会赢》、《双人枕头》,等和欢出院再来上班,和她对接的换成一个蔫蔫的落榜生,他放的就不是闽南歌曲,而是周杰伦的《三截棍》和《简单爱》了。
       因为白天半夜都不放音乐,有关洒水车噪音扰民的投诉,就从来没有女司机和欢的份,但是,别的有,比如,把路人弄湿了,把私家车辆弄脏了。投诉还真不少。队长说,你开提示音乐好不好,我的姑奶奶?和欢说好。又有投诉。队长就弯下身子跺脚说,你开提示音乐好不好!我的姑奶奶!老是心不在焉!和欢说,噢!好。
       这种德国产的洒水车,喷出的二十多米宽水径,很壮观;车子慢吞吞,非常宏伟地行进着,和欢就从高高的驾驶座上往下看行人、看街景、看比它快的公共汽车。行人有时有惊慌的感觉,逃窜时步态显得狼狈;有时,和欢不想淋湿谁,就停一停,或者控制一下喷水按键。天气干燥尘土大的时候就使用喷雾功能,那时候,东边或者西边的太阳,有时想穿透她制造的弥天水雾,往往彩虹就不太明显地出现了。眼尖的路人就惊奇起来,连声赞叹;和欢也不惊奇,依然慢吞吞、突突突地带着彩虹前行。
       每一辆的汽车的屁股都是美好的。因为从汽车的正面或者侧面看,都不可避免地会看到里面、像虫一样的人,汽车所有的动作就成了人的动作的延伸;可是,从后面看,汽车很像另一种生物,看不见人,它不仅有力量、有速度,而且纯净、克制、含蓄,通常显得比人有教养,好看极了。
       嘉禾银座。洁荷堂——洁荷堂是干什么的?不知道。阿嫂烧饼。汕味蒸鲍翅。陇上人家。湘厨小苑。船头煎蟹。上海故事。雅子。华山论剑。曼巴之恋。鹿港小镇。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是吃什么的?深海苏眉。有人说苏眉是一种美丽惊人的深海鱼。陶然居。黑伙计的陶然居。太阳门。
       台湾东街的女人很多,买到称心衣服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郑成功南街的男人就明显多了。所有的脑袋都那么陌生、令人讨厌,它们深深浅浅地移动,移动在各种招牌下面:金德啤酒——我就要你。专业水带、三角输入管。龙人汽配。燔龙明星。筛网。江木专卖。盛世华城。围墙上有字——多段龄游泳池,成就您海阔天空。十字街头隔离栏上有条红布拉的长标语:见了车祸速报警,患难之中见真情。上次那个位置有一幅长布标语,第一天挂出来的是:热烈祝贺我市住交会胜利召开;第二天,它就变成了热烈祝贺我市性交会胜利召开。听说市长非常生气,住宅交易会受到了影响,市长要查出那个破坏城市形象的凶手,但是,听说没有办法查出来。上面还有一个大幅的喷绘公益公告:巩固创建成果,提升花园品位。
       来来去去的公共汽车,凭着车身广告和欢就能猜出是几路车。埃及艳后,7路。第五大街,2路。蓝色天空,43路。动感地带,9路。我家咖啡,3路。百年皖酒,87路。有个长通道车上戴着耳机的女郎,不知道做什么广告的。个男人说,你长得就像那个女人。和欢知道是有那么辆车,被评之后,她就留意那辆车了。她为那个女人的漂亮而发愣。马上想到丈夫第一次见到她说的话。在那个小县城,她在粮食系统算一枝花吧,但是,高中肄业,靠着会计爸爸给人做假账才得到工作的她,总是担心丈夫看不起她,但是,丈夫说,你比我们大学里的女生可爱多了。
       后来,她多看了几次那个美女广告,就不再发愣了。那个美女脖子以上的图案画在车窗上,以下呢在车厢上。车窗拉上的时候,她身首正常,只要有人拉窗,她就身首异处了。头脸和身子就像不是一个人。有一天,她忽然觉得没错,这个女人就是她。身首异处的女人就是她。
       有个抱小孩的大汉猛然挡在洒水车前。她定睛一看,一看到那个小童全身湿透,就知道有人要找她吵架了。她就把车慢吞吞地停了下来。
       男人厉声咒骂着,动作幅度很大。那个湿漉漉的小童有点怕。男人看她心不在焉、但明显垂头丧气地站着,似乎心里好受起来,语气忽然就轻了一些。结果,警察正在往这儿走过来,他就抱着湿猴一样的小童,伸手招拦起出租车,走了。和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十分可惜,他的背影太像她的丈夫了。连后脑瓜高高的发际线的头型都像。她一直看着那辆出租车远
       去,也许,丈夫抱小孩的样子,就是那样了。
       电 话
        请问是福尔事务调查所吗?
       是的。请问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我是汪侦探。
       寻人业务费用多少?一般什么时候有回音?
       噢,是这样。寻人嘛,比较棘手。您有什么资料提供吗?根据资料我可以大致回答费用和时间的问题。
       要什么资料?
       什么人、什么名字、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最后走失的时间、地点、亲友关系、同学朋友通讯录。个人爱好。——失踪是最近的事吗?
       不,一年前,一年零七十四天。身份证号、手机号我都有。我是他老婆。他老家在临州。
       他做生意吗?
       不做。
       他受到打击吗?
       没有。
       最后见他时,有什么特别情况吗?你们吵架了?
       没有。如果在闽南地区找他,多少钱?如果到深圳找又是多少?
       唔,如果你提供的资料准确,七八千怕是要的;全省范围吧,我只能说尽量控制在一万五以下吧。深圳可能会再高一点。你知道的,那种地方,什么费用都高。其实我们真不爱接这种案子。
       那什么时候有回音?
       签合同之日起算四个月内——有没有都有回音。我们做事很清楚的。
       五千不行吗?
       嘿嘿,小姐。值得找的人,十万八万一百万也值;如果不值得找吧,您就随缘吧。我们可以先预收五千。请您先到我们调查所来吧。
       四
        那天是个快下雨的星期六。和欢被队长通知要去上市民与法的培训课。丈夫说我去看看老妈。你不便去了吧?和欢说,不敢了。才调来又有了这个好岗位——我才知道很多人想争这个位子呢。丈夫说,那这样吧,我就多呆两天,反正我周一周二都没课。
       丈夫的母亲身体不好,原来还一直反对这桩婚事。儿子是名牌大学生,又在特区工作,不找个条件好的特区媳妇,偏找个小县城没见识的姑娘。大学三年,有个女同学对儿子非常好,有年暑假还跟来玩了,普通话说得好听,模样也好,看得出对儿子很有意思,可是,儿子就不喜欢她。现在,听说在深圳一个大公司做管理什么的,钱多得很,全家人都迁过去了。说到这,丈夫的母亲就不住叹气,总说儿子没有福气。
       有了小县城女友,周末一点时间,儿子不再回这个两小时就能到的临州老家,而是起着大早,长途奔波直往北面那个小城赶,更别提什么寒暑假了。老太太偷偷拿了两个人的八字找人算了,人家回话说,鸡狗不配。成婚的鸡狗到松树下,松树都会掉叶子。但儿子还是不听,鸡狗还是成婚了。老人家暗中生气,一直不太搭理媳妇。后来看到儿子为调动伤透脑筋,老人就说,调吧,把头发都调白了,还不知道调得调不动!现在知道苦了吧!老人对和欢积累了越来越多的不满,倒也不当面说什么,但是,眼光十分锐利,时时刻刻都像评委。和欢就有些怯怯的,只要丈夫不在,和老太太独处她就浑身不自在。因此,能避开就避开了事。
       那天早点是和欢出去买的。丈夫看了说,我说过我要那种放大蒜的海蛎煎饼嘛!和欢买的是煮茶叶蛋和豆花。和欢把蛋剥好了,送到丈夫面前,和欢说,偏不买!一种臭蒜怪味!
       大蒜有益健康,你怎么就教不会呢!
       丈夫推开了茶叶蛋。似乎不高兴。这个场景经常在和欢脑海回放,到了后来,她甚至也相信,丈夫当时真是生气了,丈夫是生了很大的气出门坐车去的。
       丈夫看了看天,拿了伞又放下了。和欢说,还是带上。丈夫挡开说,算、算!
       和欢看着丈夫走过木棉树,穿过竹篱笆,再穿过比他身子高的芙蓉、橡皮树等不见了。可是,和欢在换衣服的时候,丈夫又匆匆回来了。和欢自作聪明笑嘻嘻地往他怀里送伞,丈夫把它推开,到桌子前面开了那个电脑。
       和欢说,不是赶车吗?怎么还回来弄这个。
       收个邮件。
       什么事这么急啊。
       去去去,电脑的事你又不懂!
       不给你吃海蛎大蒜饼你就生气呀。
       去去。
       结果和欢反而比丈夫先出门去。
       直到晚上,和欢才发现丈夫的手机忘了带。
       丈夫就这样走了,留在和欢记忆中的还是穿过竹篱笆的样子,因为知道这个身影并非是走远,而是又折了回来,回到了那个电脑前。所以,丈夫究竟怎么走的,甚至走了没有,在记忆中和欢都有些模糊起来。丈夫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不知道。当天晚上不知道,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也不知道。事实上,永远都不知道了。当天晚上,和欢看着《还珠格格》,哭哭笑笑着就睡去了;第二天第三天晚上也依然看电视,睡得很踏实。
       丈夫说是周一周二都没有课,当然也就不用赶回来。小夫妻已经团圆了,刚团圆的那个粘乎劲也过去了,丈夫和朋友的走动自然多了起来,电脑也会玩到半夜。和欢不懂电脑,丈夫玩电脑,她就看电视。她想,生活正常了,是该分一点时间给那个厉害的老太太了。
       周三下午,丈夫学校的老师打了电话,是打丈夫手机。可是,和欢没接到,因为她上班时,不会带丈夫的手机去。手机倒是开机的。丈夫的手机人了教育网,听说接电话不要钱,所以,和欢始终没有关掉手机。即使她在家,她也不会去接电话的,丈夫说了,丈夫反复说过,他非常讨厌不尊重人的行为。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间。
       学校当天实际上打了三个电话。第二天,学校又打丈夫的手机。和欢听见了,从隔壁厕所里奔出来,犹豫了一下,没接。她当时转的念头是,是不是他自己打的,该回来了呀。后来,电话又响了。还不接。电话安静下来,她无意中发现,手机显示已经有五个未接电话。她心里说,再响起来,我可能还是要接一下,告诉对方,我丈夫不在家,来了让他打过去。
       直到中午电话就不再响了。下午去环卫大队,一进门,正在接电话的队长就看着她说,来了来了,她来了!队长招手叫她听电话。和欢以为是丈夫打来,正想埋怨怎么还不回来。却听到陌生的声音:祝老师生病了吗?怎么没来上课,电话也没人接?
       和欢说,噢,回老家了。不过前天该回来的,有课。他手机忘了带啦。
       对方说,也没给你来电话吗?有什么事应该请假说一声啊!
       和欢说,是呀。一个电话也不打。可能用他妈妈的电话,怕她不高兴。这样说,和欢马上就觉得不妥,因此嘻嘻笑起来。
       学校那边很严肃:请你马上给祝老师去一个电话,说学校在找他。请他立刻回来上课!
       和欢下班的时候,都晚上九点了。她想给丈夫打电话了,可是,她发现记他妈妈家里的电话的小本子找不到了。找了一通,又到厨房那个旧课桌抽屉翻找,都没有。她就生气了。气了一阵子,想起还珠格格,赶紧打开电视,只看到了小半部分。关掉电视去洗澡的时候,她忽然就十分气恼了。讨厌你!她诅咒出声,她骂的是丈夫母亲,拉住儿子也拉不住他的心,有本事,你就别叫他讨老婆!丈夫得意的时候,有炫耀过女同学喜欢他的逸事,加上婆婆有时一句半句的,和欢就知道世界上还有深圳那个女同学。
       睡觉的时候,枕巾上都是丈夫头发的气息,她使劲闻了闻,不知不觉地哭了起来。她呜呜地说,有什么了不起嘛。
       第二天丈夫也没有回来。和欢也没有找到婆婆家里的电话。倒是接到了丈夫学校的电话。和欢承认自己把婆家电话弄丢了,联系不上。学校的人就说,手机不是在你那吗,你查查里面的电话簿。和欢查了,可能是家里的电话太熟悉了,丈夫并没有把家里电话存进去。学校说,我看你有必要跑一趟。
       星期六,和欢就跟队长请了假,直奔长途车站。一到婆婆家,和欢推门就说,学校生气了!祝安没请假。婆婆说,颠三倒四说清楚来。
       和欢说,祝安要被学校处分了!
       婆婆生气了,我儿子犯什么错了?
       和欢说,学校有管理制度,不上课要请假。我就是来催祝安快回去的!
       你说什么!婆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祝安早就回去了!
       和欢就愣怔着,拿眼睛往卧室里睃。婆婆愤怒了,不用看,我不会藏着他!婆婆这么说,转身却把卧室门用力关紧了。婆婆说,大前天就走了!
       和欢迟钝地看了一眼婆婆,迟滞的目光在房间里打转,眼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卧室门把手上,马上她就把目光调开了。婆婆还是觉察了。
       你也用不着专门跑这一趟,打个电话我就会告诉你他走了。我还骗你啊。
       和欢的脑子慢慢地空了起来,轻飘飘的。她说,那会去哪里呢?真的没回家。我一直以为祝安在妈这,所以我……
       天下的儿子都一样,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在我这?多久没回来了?不吵架恐怕还不会回家呢,我就说怎么好端端的会一个人跑来看我。 妈——,没有吵架啊。 那人呢?一个大活人?母亲眉头阴恶地拧了起来:我早就知道松树叶子要掉的。
       妈……,和欢有点心虚,没让他生气啊,要不要……报警啊?
       你真的没气到他,就报吧。反正不要闹得让所有人看笑话!
       和欢眼泪冒了出来。婆婆似有所动,婆婆说,吃饭吧。
       和欢摇着头,退出了婆婆家。婆婆追了出来,喊了一句,他同学朋友很多呢!
       五
        祝安是确定失踪了。没有一个人能告诉和欢祝安在哪里。和欢开始以为婆婆知道,因为婆婆知道松树的叶子会掉下来,而且和欢很难忘记婆婆当时马上关紧卧室的门,生怕她多看一眼的样子,还有,她能感到的、婆婆那种认为他们吵架的幸灾乐祸的眼神。她甚至怀疑丈夫到外地去了,比如那个女同学所在的深圳。这不是婆婆最愿意的事吗?后来,和欢就想可能是冤枉婆婆了,因为半个月后,婆婆赶到学校,找学校要人的样子,和一个老疯子没有什么区别。婆婆哭喊,反复哭喊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要给我一个交待啊——我一个好好的孩子交给你们,怎么就会不见了啊——?!
       相反,和欢倒是一天天安静下来。
       发现自己怀孕是祝安失踪的两个月后。婆婆非要这个孩子,但是,祝安和和欢还没有办下准生证。婆婆又赶到丈夫学校和居委会拍着桌子又哭又闹,还把居委会主任的不锈钢太空杯摔得满地滚。人家说真的临时批不下来。婆婆就像猛兽一样吼吼吼地哭,哭得整个办公小楼都摇晃起来,非常吓人。
       和欢也不想要,因为她越来越想不清楚,丈夫为什么离开她。当她终于把孩子流产掉后,婆婆就一病不起,两个月后就去世了。垂危的时候,家里人说,叫媳妇来吧?
       奄奄一息的婆婆流出了眼泪。她说,祝家……没有这个媳妇。叫祝安回……
       祝安就这样彻底消失了。和欢开始总是梦见他穿过竹篱笆的背影,她一直在后面叫,声嘶力竭地叫,祝安仿佛听不到,就是不懂得转身,慢慢慢慢那个背影就气化消失在树叶之间的光影中了。
       自从明白祝安走了,和欢就开始不容易入睡了。她想办法。原来她和祝安一人一床被子,祝安的被子有很重的体味,和欢就钻到他的被子里睡觉,不再睡自己的被子。后来她开始穿祝安的内衣睡觉,再把祝安用过的枕巾围在她脖子上,或者搭在嘴唇鼻子之间,鼻息之间,就好像祝安依然睡在身边。
       祝安的电动剃须刀一直放在窗前的镜托架上。和欢每天都看到那个黑色的小盒子。那天,她习惯性地把它拿在手上闻着闻着,无意中就打开了,里面有着许多铅笔粉似的东西。忽然和欢惊醒了:这是祝安的胡须,这是祝安身上唯一留在这个家里的东西!和欢找出了那个装猫眼石的精致的红绒面宝石盒。猫眼是祝安送的,已经镶在戒面上了,和欢天天戴着。和欢剪
       了一张大小刚好的干净白纸,小心地垫在小宝石盒里,然后,把胡须粉末仔细地倒了进去。有小半盒呢。轻轻关上。和欢把它放在祝安的枕头下面。和欢感到奇怪,胡须反而没有被子啊、枕巾上面,有着那么明显的祝安的气息。胡须粉末好像只是用过的头梳的味道,贴近了、闻深了有时还呛到和欢的鼻子。她咳嗽起来。
       那个时候,队长的老婆,也就是老金对她非常关心体贴,尤其是和欢流产期间,老金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非常霸道地照顾和欢。和婆婆相反,和欢对这个突然的变故显得十分安静,尽管出奇的安静,队长和车队所有师傅们都知道了这件事。说那个新调来不久的女司机,丈夫突然就没了。把她一个人撂在这里了。在车队办公室泡茶的时候,大家忍不住地有着种种猜测,但是,人人都真心实意地同情这个新来的女司机。包括圭母。
       圭母是个快乐的鳏夫,非常剽悍,冬天也经常穿上短袖T恤。圭母个性豪放,语言下流,乐于助人。和欢一来他就像师傅一样,给和欢各种指点和帮助,送她铁观音茶,汽车香水,帮她擦洗汽车,保养维护,一切都进行得粗俗而热诚,喜欢讨嘴上便宜。有时粗俗得令和欢非常难堪,所以和欢很不喜欢他,但是,和欢以前总是嘻嘻笑着。
       后来情况就变了。大家公认新来的那个女司机变化了,大约是和欢丈夫失踪一年多的时候。
       男人们多的车队,不是太擅长猜测和议论和欢的生活,但是,司机们经常在背后比较放肆地调侃圭母,圭母慢慢也觉得自己同和欢可以是那么回事,行为语言就比较猖狂,好像圈了地似的。和欢却不搭理圭母,连以往捧场的嘻嘻笑声也没有了。
       随着丈夫失踪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家对和欢的看法也复杂起来。人们看到和欢身边常有陌生男人。队长警告她说,不许再有外面的男人坐在洒水车驾驶室里。外面单位也有人说了,说环卫车队里有个漂亮的女司机是妖精。说的人多了,队长就问和欢是怎么回事,和欢嘻笑着说,没有啊。后来,和欢和唿哨老师一事,不知怎么就捅到了环卫处负责人那里,上级再转达给队长,情况就很正式,而且十分严重了,一男一女在派出所,听起来几乎就是一个嫖娼卖淫案。
       大家都认可了老金的评价:这个女人变死啦。
       只有圭母说,这个女人不像坏人。大家就笑他。圭母说,要不要打赌啦?!人家说,打什么赌啊?圭母又说不出名堂来,大家就哄笑起来,圭母也大笑起来。但是,就是这个圭母,一脚踢裂了和欢的脾。
       那天,学习完三个代表精神,圭母在车场里碰到和欢在擦车。圭母说,我来啦。和欢不接他的话茬,手上不停。圭母说,没有老公的女人可怜咯。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圭母是心疼的,可是,话从他嘴里出来,就有些流里流气。和欢还是不睬。两个也在擦车的男司机在相视偷笑。圭母见了,口气就更流气了,动手要抢和欢手上的抹布。我来啦!我来!你就当我是你老公好了。不收你的钱啦。
       和欢轻轻吹了声口哨,走到了取水栓柱那边。圭母大擦大洗间,嘴上不肯闲着,喂!你老公走了快两年了吧。
       和欢吹着口哨点了头。把水桶提了过来。
       有人了。圭母小声说,我觉得他是外面有人才这样干的。信不信?
       屁!和欢又退到取水栓那边,靠墙站着。
       两个司机不知为什么吃吃笑,圭母看到他们在看他。圭母大声大气地说,喂!这样的老公走了更好啊!
       两个司机又吃吃笑。
       圭母说,你要是想男人,找我就是了。喂,你知道我有多壮吗?
       两个擦车的司机放声大笑。圭母扔下抹布,扭身曲臂做了个健美亮相动作。我全身,圭母拍拍自己的肱二头肌,都和这一样!
       和欢把脸扭向车场大门口。圭母大喊,我!绝对比你老公,比你那些半夜找来的野男人,更好!更厉害!喂——
       圭母还没喂完,和欢提着开取水栓的大铁闸冲着圭母的后背,砸了过去,正站在驾驶室外的踩脚上往车顶上擦的圭母,疼得一转身,一脚就踢了出去。和欢叫都没叫就倒了下去。
       和欢住院。圭母调到圆桥区扫大街去了。
        六
       丈夫的手机依然是开的,和欢没有办理停机。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坚信祝安哪一天打电话回来;也许手机开着就表示主人还在。手机一旦没电,和欢就立刻换上,一年这样,两年这样,第三年还是这样。第二年的秋天,学校那边有个新调来的办公室主任,想把这部电话清出局域网,这样学校方面可以减少一点开支,但是,学校领导犹豫了半天,没有同意。
       和欢已经对这只三星手机非常熟悉了。没事就在手上把玩,手机所有的功能她都弄明白了。开始,有些祝安的同学朋友电话进来,后来就没有了。但是,有短信,不少短信。后来,和欢才知道,可能是电子邮件的提示短信。
       这些短信有时让和欢困惑和难过。
       睡了吗?我想和你聊聊。
       最近心情很糟,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你愿意听吗?
       其实我非常寂寞,但我真的很难开口。
       我在宾馆,你呢?要不要过来?
       每次看到这种短信,和欢心情就复杂得很。这个短信是发给祝安的,短信的嘀嘀声,就是等于说,在什么地方的祝安,还被什么人联系着;但是,和欢更多的是恼恨。她始终没有勇气回打过去,问问对方你是谁,好像一问,对方就会告诉祝安,祝安就知道她不尊重他个人隐私了。有人告诉她,短信看了和没看,图案不一样。她就有点不安,但是,每一个嘀嘀短信提示一响,她还是想打开,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看。
       有一种是看不到具体内容的,它只有英文主题,往往只有几个字:
       人呢?
       讨厌。
       照片太糟糕了。
       我病了。
       有一次接到的时候,吴杰豪正好在她家。见和欢看了手机发愣,就说,怎么了。和欢就给他看,他一看就说,邮件提示。有信到电脑里了。 是深圳的信吗? 那只有看电脑才清楚。 和欢就过去打开祝安的电脑。她请吴杰豪来操作。吴杰豪狐疑地看着和欢。和欢摇头,表示不会。没有登陆密码,吴杰豪又狐疑地点了空白确定,进去了。吴杰豪停了下来。和欢紧张地瞪着电脑。吴杰豪叹息着,点了关闭。他说,没有别人的邮箱密码,进不去的。再说,这样并不能帮你找到祝安。这没什么意义了。
       你为什么不换个号码,吴杰豪又说,手机还可以用的。
       我喜欢。我就要这个号码。有祝安的电话和短信,我都喜欢听。
       傻。
       吴杰豪走了以后,和欢和一个面谈过的侦探通了电话。这个胖胖的侦探,目光锋利,喜欢假笑,但是,看上去十分能干而且随和。他不像别的侦探,不是眼里只有钱,就是认定她丈夫抛弃了她。而他总说,查了再说。所以,和欢对他印象良好。
       胖侦探说,什么,查邮件?你只是委托我查电子邮件?
       这个要多少钱?
       这个……我们还没有这个单项收费标准。唔,要请电脑专家,懂网络的……我看还是全面委托,要不先见面吧。
       见面的时候,胖侦探仔细看了祝安的手机。然后,两人聊了好一阵子。胖侦探说,你是说,那天临走的时候,他突然回来开电脑、收邮件?
       是,已经出门了,突然又折回来的。好像比较急,也……不让我靠近。
       还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吗?
       回老家也是突然提出的,我没空,他就说自己去。我当时也没多想。后来,他妈妈也觉得突然,以为我们吵架了。
       以前都是你们一起去的吗?
       是,只要我和他在一起,都是一起去的。不过,他妈妈好像一直不喜欢我,喜欢那个深圳的有钱有势的女同学。
       他的衣服什么的,都没带走对吗?
       是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平时是他管家,我后来看到抽屉的存折。
       钱有多少——我是说,有被提走吗?
       没有。
       里面有多少钱?
       ……一万四千多。
       这是你们全部的储蓄吗?——请别误会。我是帮你思索呢——他不可能另有账户?
       我不知道。没有其他存折了。我们调动花了很多的钱,他有说过我们没有什么钱了。
       如果这样,不像是抛妻出走啊,当然,他可能根本不在乎这点钱——噢,对不起,我们这个行当,就是要有想象力。请原谅,我知道你们感情不错。
       你不是看了手机上面的东西吗?你还觉得他对我的感情……
       当然,这年头的谁也不敢保证爱情。手机的东西吧,怎么说呢,可能是交友台干的,我也有收到。邮件短信嘛,还是先放一边吧。我们先理大思路。
       其实,我慢慢的也想通了,无所谓了。和欢说,他要真跟别人走,我也没办法。即使找到他我只是想告诉他,你没必要不辞而别,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不会拦着你的。
       你刚才说,深圳那个女同学非常有钱有势?
       听说是这样。祝安不怎么爱说,但有时那个女的会打电话来。我听到过的。
       说什么呢?正常交往也有啊。
       我们屋里信号不好,他总是出去接电话。我不好意思跟出去。
       出走之前的那几天,那女同学来电话吗?
       我怎么知道呢。反正,我婆婆说,当时那女的升主管后,一直要祝安辞职下海过去的。还找我婆婆劝他。今年过年又到我婆婆家拜年,送给老人一个玉镯。我婆婆说,祝安没有福气,要是那样,祝安早就发财了。
       这么说,你丈夫净身出户还真是没有问题。要不,我先去深圳一趟?你把那女的公司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婆婆知道,她死了。我只能肯定在深圳,是个大公司。
       那么,我去一趟,你先预付八千吧。我尽量省着花,多退少补。
       那……,我……再想想吧……你不查邮件了?
       没意义。你果断点。现在都失踪快一年半了。时间越推移,证据灭失得越多。别到时候,花了钱还没结果,人家说不定已经双双飞美国、飞澳大利亚啦,你一分钱也拿不到。好吧,你快想清楚。我等你电话!走啦。
       七
       深秋就这样地又快过去了。满地的落叶欢快地追逐着汽车轮子,每一阵秋风扫过大街,尤其是汽车驰过,它们就在路面无声而疯狂地追舞,汽车像个领舞者。只有纪念大道上有这么多落叶。和欢每天突突突地过来时,那些被水流冲击着的巴掌形梧桐落叶,就会一队队向两边的路沿奔去,它们一直退守到路沿底边上,但往往还是会被激烈的水流,激得在路沿上蝴蝶一样弹跳起来,甚至跳到那些矮墙一样的绿化带上。
       因为是凌晨,整条大街四下无人,和欢把左右水流开关统统打开。两侧的水丝绸一样扑了出去。开到移动公司公交站点时,等她觉察到站点的地上好像躺着两个人,已经来不及控制开关了。她开了过去。可能开出了七八米远,内视着脑海里余留的记忆画面,她感觉到,在洒水车洒向地上的两个人时,那个男的好像侧身想为那个女的挡水。和欢倾身从后视镜看,那两个人已经站了起来。想了想,她把冲水开关关了,车停了下来,她开始慢慢后退。一直退到那两个人身边。两个人都像学生,尤其是那个个高男孩子。女孩的衣服还是敞开的,小胸罩是粉色的。男孩的裤子拉链因为她的后退,正匆忙拉上。一个大学生背包扔在不锈钢椅子上。
       和欢把窗户摇下。对不起,和欢嘟嚷着说,看见的时候来不及了。
       两个人似乎想骂人,看了看彼此,笑着抱在一起。
       要不,送你们一程吧,没有车了。
       男孩带头爬了上来。女孩也上来了。男孩帮女孩扣子。
       本来想去她外婆家,可是,一直等不到车。这么晚了也回不了学校。
       男孩子对车上那么多的开关十分好奇,一个个触摸着考察过去。他边动边问,这是CD键吗?
       女孩说,如果你刚才放了提示音乐,我们就可以躲起来。
       外面的音乐和里面的一致吗?男孩子说,如果打开的话。
       和欢还没有点头,男孩就把音响打开了。
       歌词。
       女孩跳起来,像被水流击中的树叶。她一下就抱紧了男孩子。想一简一简一单一单一爱——想简简单单爱。两人一起唱着,用懒洋洋的声调,好像是无所谓至极,但是,女孩的一只手,在歌声中,轻轻摸索着男孩湿漉漉的脖子耳朵这边;男孩和着节奏,不住地用脑袋点着女孩的脑袋。
       和欢看着心底突然温热了起来。
       想……简……简……单……单……爱——
       和欢说,你们肯定互相知道名字?
       废话!一个系里的。男孩说。
       女孩吃吃笑起来。
       洒水车在千竹路培养园的路口停了下来。和欢掏出房间钥匙,说,从这路口走进去,一直走,树木深处有个小平房,开着灯的那两个房间,一个是厨房卫生间,一个是卧室。你们可以用到明天上午七点。走的时候,把钥匙放在台阶上的茉莉花盆底下。
       两个学生有点惊异地拿过钥匙。男孩说,你的家?没人?
       没人。
       你真的不进去了?女孩说。
       还要浇洒四条大街。和欢说,不能把我那弄脏弄乱。
       嘿——!
       噢——!
       两个人抱在一起。下车的时候,男孩子用劲拍拍和欢的肩头。
       八
       祝安说,吴杰豪在大学里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为人和个性都没什么特点,就是那种不好不坏、不咸不淡、不温不火,模样不丑不美,个子不高不低的类型。如果那次校庆,他们不是偶然坐在一张桌子,恐怕也不会聊上,更不会知道彼此在一个城市,祝安也是随口说了,还在忙妻子调动。
       但是,对吴杰豪来说,只有他心里有数,如果次日不是见到了和欢,恐怕他也没有帮助祝安调动的激情。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吴杰豪已经仕途顺坦,不显山不露水不得罪人的世故为人,总是让领导和左右共事者愉快。
       调动、工作安排,甚至暂时住房,一系列大事,吴杰豪都一手搞定了。祝安领着和欢想到他家坐坐。吴杰豪说,过一段再说吧,我妻子身体不适;祝安后来带了些长白山野参等贵重物品去办公室找他,吴杰豪死活不收;祝安说,我有个老乡承包了一个渔塘,那两家一起去钓鱼好不好?可以吃、也可以玩,风景非常好。吴杰豪还是以妻子身体为由谢绝了。
       祝安有点不高兴,吴杰豪却突然来电话请他们吃饭。祝安第一次到渔村大宝船吃饭,那是全市最高档的海鲜酒家。每人一盅鲍鱼鱼翅盅,一盅就要两百四十五元,祝安在这里工作六年了,还从来没敢进来过。他踌躇着是不是该他付款买单,因为就是他们三个人。但是,吴杰豪没有让他们买单,上果盘的时候,他非常轻地叫过服务小妹,说,买单。发票给我。
       祝安那天回家的时候感慨地说,不知道杰豪是不是真的能报销,不会是为了让我们放心,才要发票的吧。起码要九百块呢。肯定能报销。和欢说,但他为什么老不让我们见到他太太呢,我以为今天晚上能见到。可能真是病得很重。祝安说,下次你要主动过问他妻子的情况,女人嘛,好关心的,别像小孩一样,什么事都不管。那个东北野参,下次还是你给她送去。我们欠杰豪家人情太大了。
       和欢到底还是没见到吴杰豪的妻子。吴杰豪的妻子大约是在祝安失踪两年后病逝的。但这时间,和欢根本想不到她。
       祝安失踪十天后,吴杰豪来了,找到培养园这边。宽慰了一番,也没说更多的话。小心门户。走的时候他说。后来,他会经常打祝安的电话,因为知道祝安的电话,和欢随身带着。他在电话里问问祝安情况、学校情况;也不多话,问了就挂了。春节、端午、中秋,他分别会叫人送些海鲜、粽子、月饼什么的。但是,和欢人工流产的时候,他自己又到了培养园一趟。当时,和欢见了他,说不出为什么就忍不住泪水。也许她忽然感到,这个城市,最让人想起祝安的,只有祝安的同学、也是他们的恩人吴杰豪了。看她泪水直淌,吴杰豪说,没关系,以后再要吧。
       祝安失踪的第一年春节,单位照顾和欢,让她回老家,允许她过了十五再回来;第二年的春节,和欢回去了三天。元宵的那天下午,看到吴杰豪在千竹路口等她,手里提着一盒红色鞭炮图案的元宵。正是这一天,他们一起就在小平房里吃了元宵,快吃完的时候,和欢正好一个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和欢告诉他,祝安的手机里有很多短信。
       吴杰豪看了一下,有一大排数字,然后是SUBJECT:我火冒三丈啦。吴杰豪说,是邮件提示。吴杰豪指指电脑。
       和欢说,是深圳的邮件吗?
       吴杰豪说,不知道,要看电脑内容。
       和欢把电脑打开了。吴杰豪迟疑地拨弄着鼠标,告诉和欢没有密码是无法进入的。和欢非常执拗,眼神在鼓励和央求什么。吴杰豪说,这样并不能找到祝安。吴杰豪又说,你不要再用祝安的电话卡号了。换上自己的吧。
       和欢自己在键盘上乱敲。
       吴杰豪说,祝安不可能在深圳或者什么地方。就是他真要离开你,一定会跟你说清楚。他不可能是那样的男人。他母亲不是也不知道吗?
       和欢说,有时候我觉得他母亲像同谋。她本来就不喜欢我。
       你胡说什么,吴杰豪说,他要是有外遇,干吗费那么大劲调动你呀?
       就是费了那么大的劲!和欢喊了起来,而我才来几天,他就跑了,他才不敢说!
       说了你又不会杀了他。他怕什么。
       他不好意思。我知道他那种人,把我人生地不熟地丢在这里。他会不安的。前些天还梦到他回来了,满头的白发,流着眼泪叫我原谅他。那个女同学追求他太久了,人家的条件比我好,我只是个环卫工人,没文化……
       你想到哪去了?
       那你以为他会在哪里?现在这个社会,死了也有尸体啊!去年一年,所有的报纸,我只看寻尸广告!我翻啊翻啊,我天天翻,我把报纸拿到院子里的月亮底下,我捧着报纸对天上说,如果祝安没死,你就不要让我在这里看到他,如果他死了,你就让他出来吧,可是,都没——有——啊——!
       和欢失声哭喊起来,那你说他会在哪里?在哪里——?!
       和欢把祝安的手机摔了出去。
       吴杰豪说不出话来。他把手机捡起来,好一会他说,那你就当他死了吧。
       和欢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吴杰豪。吴杰豪慌乱了,连忙把她扶着坐下,对不起,我是……,和欢还是直勾勾地瞪着吴杰豪,吴杰豪嗫嚅着,是啊……死一个人……没那么简单的……
       九
       吴杰豪再来培养园是几个月之后,也就是听了和欢卖淫被警察当街捉到派出所的事之后。这事在环卫部门传得很厉害,园林部门也听到一些。吴杰豪慢慢地也听到了一些和欢轻浮浪荡的传说。那天晚上,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想到办公室看完一份材料才乘出租车过去,而且事先没有打电话。走进小叶桉林时,他甚至想象出小平房里慌忙走出一个男人的情景。但是,还没跨进竹篱笆,就看见一个人从木棉树干后面站了起来。
       正是星稀月明,清清朗朗的月光下,和欢穿着黑白条纹的睡衣睡裤非常清晰。她似乎靠躺在旁边那把旧椅子上很久了。没等到吴杰豪走近,她就站了起来。
       刚好加班,吴杰豪说,本来也想来看看你。
       和欢笑了笑。我没事啊。什么都习惯了。
       吴杰豪控制不住眼神,因为老想看后面的屋子。和欢说,你是不是想喝点茶?我去烧。吴杰豪跟了进去,里面当然没有人。吴杰豪突然抓住和欢的手,我不相信你真会被警察弄进去。你不可能是这样的女人!
       和欢吓了一大跳。可是,很快就笑了。格格格的,声音非常脆。吴杰豪逼近了一步,声音很轻,但是很狠:不是真的,对不对?
       是真的。和欢说,因为我说不出那个男的名字,他当然也说不出我的名字。但是,后来,我都会先问他们的名字。吴杰豪就突然抬手了,和欢以为他要甩她耳光,他却是把和欢手里的电水壶,一把横扫到地。
       这之后,吴杰豪很久没给她打电话。又过了一两个月,吴杰豪又开始打,有时转给她些不知哪里来的泰国米呀、进口樱桃等物品,还有购物券。后来和欢都谢绝了。吴杰豪就有点心灰意冷。再后来两人见面,就是在中山医院的住院部,和欢被司机踢裂了脾脏。
       吴杰豪说,告他。
       和欢笑嘻嘻的。吴杰豪说,要让这个大老粗赔偿一切损失。我会招呼这件事。
       和欢还是笑嘻嘻的。吴杰豪被她那种轻浮的笑脸弄得很不舒服,他本来以为和欢见到他会哭泣,但是,和欢始终笑着,有点无耻。她说,不要!她笑嘻嘻地说,我这种人,活该。
       吴杰豪终于把不快明显地放在脸上。他把脸拉长了。这个女人令他感到陌生,甚至有点反感。只是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静默了一下,他转身离去。
       身后突然响了一声唿哨。吴杰豪非常吃惊地扭过头,病床上的和欢格格格地笑着,她说,我也是大老粗。
       这是祝安失踪后一年零十一个月的事。
       日子非常快,祝安离家快两年了。
       十
       吴杰豪突然接到了和欢的电话。这是祝安失踪后两周年零十个月的事。才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吴杰豪就认出是和欢的电话,电话通了,和欢却没有马上说话,吴杰豪说,我听着呢。什么事?
       昨天晚上,我梦到祝安了……他身上都是血,他责怪我……吴杰豪能听出和欢像是哭过之后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他马上联想到第一次见到和欢的那种温婉的感觉。他说,我在开会。下班的时候,我来看你吧。
       和欢说,等你来。
       吴杰豪没有叫司机,是自己开车去的。到培养园的时候,天还没有黑透,大块大朵的灰云,把天压得很低。吴杰豪把车开进黄土路,小心地转过小叶桉林,和欢也许是听到汽车的动静,已经穿过了竹篱笆,过来迎接。下车的时候,吴杰豪看到一份晚报散着放在木棉树下的那张旧躺椅上。
       吴杰豪说,要不一起去吃饭,边走边说?
       和欢迟疑了一下,说,祝安突然来了。他走以后,我一直睡不好,靠吃药,吃药睡了就是乱七八糟的梦,有时里面有他,也经常没有他,有的好像是回忆的片段,还有一次是又看到我们结婚……,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经常头痛……,最近半年来,我的睡眠好了一点,不靠药有时一天能睡四五个小时了,但是,就没有梦了,所以,很久很久都没有梦到祝安了。 .和欢停下来,看了吴杰豪一眼,说,昨天他突然来了,浑身是血。我觉得奇怪,好像他从战场上回来一样。他却说,你怎么搞的,这么久了,都不去看看杰豪一家。我说,我是想等你回来一起去的。我一说,他的身子就在雾气中慢慢化掉了。
       和欢说得平静,可是,眼泪却掉了下来。
       用手背轻轻擦了眼泪,和欢说,你老婆身体好了一些吗?吴杰豪还没回答,和欢就往小平房那里走,他就跟着她走进房间。和欢从一个密码箱那样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缎子盒子,比笔盒更长更大,掀开盖子,里面的红绸缎衬着一根老参,最细的参须弯到盒子边,最细的根须只比头发粗一点。
       这里可能太潮湿了,我也忘了,都蛀虫了。和欢把参拿起来,果然参体上面和盒底,都是粉状物。祝安一直要感谢你,你老婆身体不好,祝安更是要把它送给你们,可是,祝安走了。昨天梦到祝安后,我半夜就爬下床,把它找出来,没
       想到都蛀了。这个,你老婆还能用吗……
       吴杰豪说,她已经病逝半年多了。肺癌。
       和欢怔住了。
       我以为你们单位可能有人会告诉你。吴杰豪把参放回盒子,推上盒盖。走吧,我们去吃饭吧。
       树丛深处有个什么鸟,在黑暗中尖声尖气地叫,孤单而任性。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竹篱笆,走向汽车。和欢上车的时候说,我昨天感觉不好,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难受。那个梦也不好,我很怕看到他身上都是……血的样子。前年他走的时候,有一件睡衣,因为有他的味道,没洗,一直没洗,我要留着那个味道,可是,慢慢的味道就不像他的了,我还是没洗。昨晚做噩梦醒来,我把脸埋在那件衣服上,怎么它也变得好像有点血腥味……
       吴杰豪看到一颗眼泪从她的脸上慢慢爬了下来。
       吴杰豪觉得,和欢主要不是为了东北参的事,而是想排解有关祝安的噩梦。
       吃饭的时候,又变成没什么话讲了。
       吴杰豪说,这个世界真是荒唐,在我妻子被确定肺癌住院的时候,就有人来提亲,越到后来越多来说话的人,有介绍人带着姑娘到我办公室,假装找我有事,然后说媒。提了副局长后,有人做得更露骨,好像是订货。那些姑娘也很主动。我一个都不见,那些人太世故了。人还没死呢!
       和欢没有说什么。吴杰豪以为和欢不会对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的时候,和欢说,那你现在可以好好挑一个了。
       吴杰豪摇头,她们不可能比你好吧。
       送和欢到培养园的时候,吴杰豪说,我也下车吧。
       和欢下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说,已经很迟了。
       我知道。
       和欢看了看安静的院子,那只尖声尖气的鸟已经不叫了。和欢忽然笑了。她笑着把手伸进车里,抚摸着吴杰豪的脸和脖子。祝安说过了,我们欠你的人情太大了。来吧。下车吧。
       吴杰豪僵直了一下,把她的手拿开,启动了汽车。他以为他调头的时候,可能会听到横起的唿哨。他是从和欢的笑声中推断的。他不愿再回头,一踩油门他将汽车开出了小叶桉林,一口气冲上了千竹大街。
       那时候,和欢已经慢慢走到了木棉树下的躺椅边,她坐了下来。离上班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电 话
       和欢吗?最新数字!我刚认识一个警察。你知道我们这个城市每年失踪的人有多少吗?一千一百多!
       赵侦探啊。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能找回来的数字是多少呢,十分之一!
       我也找不动了。你要再想努力,那是凭你的良心做事。还是没钱,也累了。
       嘿,什么钱不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晚上可以去你那吗?我有很多新情况。
       你说说。
       电话里不好说。
       不说就别来!
       好吧,随便说一个给你听。警察告诉我,有个女的和她老公老是吵架,那天吵完后,她就跑出门去了。老公气头上也不找,不就是回了娘家嘛。连续几天那女的都没回来,老公只好给岳父母家打电话,哇!才发现人丢啦!有人发现了她在桥下的衣服和鞋子。人们都说,早都不知道给水冲到哪里去了。那男的不甘心,连续在下游寻找了一个月,没有。最后,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早就被人打捞起来了。
       不!她和她的相好金蝉脱壳私奔啦!
       呸!
       还有一个,也是真事。一对夫妻关系不好,男的有一天在上夜班的路上就失踪了。到处找不到。周围的人,包括男的父亲都怀疑女的杀了老公。警察来调查,果真发现那女的有情人,结果,统统关起来,查来查去查了半年。没有结果。那人失踪就是失踪了。反正谁也见不着,警察又没有证据破案。哪知道三年后,抓住了一个杀人狂。杀人狂交待说,他把那个男人杀了扔进了钢水池!红红的钢水池啊,连骨头都化啦!
       胡说八道!
       哎!是警察说的。呃,真的,我想你。今天晚上,我特别想听听你的笑声。
       把我老公找到再说。
       找到了,还有我的份吗?!
       你一点进展都没有。
       你没给我一分调查经费哪。你知道我两趟到深圳花了多少?不说啦,不说啦!
       谁知道你去没去!让你给我车票,你一次也没带来。
       天地良心啊!车票造假还不容易呀。我们是侦探啊。听说你又雇新侦探了?
       少来。你到底还有没有新线索?
       我今晚去?
       等我电话吧。
        十二
        在南方,在这里,春天和夏天在人的眼睛里,是没有明显区别的,绿树葱茏,鲜花竞放,每一条大街上绿化带里的三角梅、美蕾花,还有扶桑,都在吐艳。所以,每当洒水车张着水翼逶迤而过时,湿漉漉的街景,在鲜花绿树的摇曳下,真是满地深春。可是,这是夏天了,这的确是个海风明媚的凉爽的夏天的早晨。
       这是和欢丈夫失踪的第四个夏天了,过了这个夏天,祝安就失踪了整整四周年了。
       祝安的手机在包里响起来。是连续而零碎的小鸟叫声。每次一听,和欢就自然会想到祝安领着她,第一次到培养园的那个清晨。那个无人打扰的清晨,丝缎般的阳光穿过高高的小叶桉、穿过相思树木,星星缕缕地洒了下来,各种小鸟远远近近的叫声,也像阳光一样,穿透绿叶,从他们头上一串串跳落,弯腰一看,竹林那边,白鹭在有淡雾的湖面上飞翔。
       小鸟铃声还在啾啾啾啾地持续着。和欢没接。早上的大街行人太多,如果接电话,往往顾此失彼,倾身调整开关和躲避行人动作不好操作。实际上,和欢换班的那个蔫蔫的落榜生,前两天刚刚因为一手去关右角喷水开关,一手持方向盘,结果控制不住,开到了对向车道上去,引发了对向车道上两辆汽车追尾事故。
       和欢没有接电话。她就让那电话响着。
       电话停了。
       电话又响了。
       啾啾啾啾,轻轻重重、远远近近的啾啾啾啾声,叫出了一个清凉而透明的早晨。和欢微微扁着嘴唇,想吹口哨。三四年来,这个随身携带的祝安的电话,并不常响。一旦响起来,和欢第一感觉就是祝安!祝安来了!祝安的。当然不是祝安,事实上,它总是和祝安的现身毫无关系。日子,就那么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了,三年、眼看四年也就那么过去了,渐渐地,电话终于渐渐地用事实教育厂和欢,和欢也就渐渐地不太容易将响铃和祝安联系起来。吴杰豪说得对,早就该换上她自己的号码了。
       啾啾啾啾的声音又起来。好像副驾座的包里有一窝快乐的小鸟。和欢开始轻轻地吹起了口哨。和欢决定开到前面一段加油站的空旷地,就停下来接。她边开边想,是谁这么急啊,吴杰豪?十有八九是他,吴杰豪有事的时候,就是这样连着催的。吴杰豪上次就是这样的,非要当天晚上见她。和欢说好啊。和欢说,什么事这么急啊?吴杰豪迟疑了好一会,说,祝安不回来了,我想陪着你。如果你不同意,我可能就必须考虑跟别人结婚了。
       和欢一时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下,她说,祝安会回来的……吧。
       吴杰豪听出了她肯定的语气最后的转变。所以,吴杰豪说,要回来早就该回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陪你等。要我等吗?
       和欢摇头。和欢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没必要的。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见面。凌晨三点,海洋之心广场,也就是和欢出班的必经之路上,吴杰豪,或者说非常像吴杰豪的、穿着风衣的男人站在路口的猩红色的立邦漆广告牌下,他并不避让和欢的洒水车,等和欢意识到,那人已经淋湿了。和欢转到另一向车道,看见那人还在,只是站在了大街的这一边,这时,和欢已经感觉是吴杰豪,但是,等快开到他那的时候,和欢闭上了眼睛,她不想看到底是不是吴杰豪站在水中等她,她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情景,她觉得会受不了。洒水车就那样越过了那个身影,车子就那么开过去了,直到很远,和欢才睁开了眼睛。
       一个月前,也就是五一节,吴杰豪结婚了。听说是个未婚姑娘。他没有请她,事后,和欢主动打电话过去,吴杰豪客客气气地说,只是请双方小范围的亲朋好友坐了坐。谢谢你。
       和欢眼泪就冒了出来,喉咙发胀,而且隐约有醋意。我已经不算他的好朋友了。和欢已经打听到了,他那个妻子比他小十岁,有点混血,搞中医研究的。
       今天吴杰豪有什么事呢?和老婆吵架?离婚?
       到加油站那边的时候,和欢掏出电话看,却意外地看见不是吴杰豪的,三个是陌生电话,是同一个号码。另外一个是队长办的。和欢决定先回那个打了三次的陌生电话。 谁打我电话? 对方是个男的,说,你是谁啊? 你打我电话,问我是谁?和欢有点不高兴,口气就粗鲁起来,打了三次,到底干吗!
       对方说,谁?谁打三次?——噢!噢!你等等!
       换了一个人接电话。也是个男的,那人几乎在叫喊:是小和吗?有祝安消息了!你现在在哪里?我们来接你! 和欢没说话。
       对方大喊起来,我们是祝安学校的!你在哪里?! 祝安他在哪里?深圳……? 不,不,你在哪里,我们来接你。 祝安在哪里呢? 隔壁县,临州郊区,他老家。你在哪里,我们马上赶过去。
       他出了什么事?
       还不清楚,反正有他的消息了。我是校办曾主任,我和你一起去。
       十三
        曾主任戴着眼镜,有点胖,但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当年要把祝安手机清出局域网、减轻学校负担的就是他。和曾主任一起来的是个老司机。一路无话,曾主任便说了句像玩笑的话,他说,你们开洒水车的,开起小车一定比周师傅更厉害吧。和欢说,和开那个水泥搅拌车是一样的。和欢说,他到底怎么了?
       我也没有详细情况,是当地医院打来的电话,后来是当地交警。
       和欢就不再说话了。周师傅的车子开得很快,外面的香蕉林在视野里飞驰。和欢脑袋里乱乱的。交警?出了车祸?——既然不要家了,干吗倒霉了就想起我呢。你同学呢。
       那个交警大队是在临州的郊外。周师傅把车开到一个叫天涯饭店的四层楼前。原来那个交警大队就在那里借了一层办公。总台小姐并不问他们找谁,他们看着标志上了四楼,没到楼梯口,就听到好多个嗓子在高高低低地叫嚷,有人在猛烈地拍桌子。看那门口标牌,正是他们要找的事故处理科。进去一看,两拨人因为肇事赔偿正在沙发那边面对面地吵架。办公桌旁,两个警察低头在看一张血糊糊的现场照片。和欢一看,Jb就揪了起来,又想再看,警察却把卷宗合上了,说,哦,你们来了。哪位是家属?
       曾主任就指和欢。警察打量着和欢,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资料袋,他抽出几张白白黄黄的纸张递了过来。和欢一看,“无名氏尸体法医检验鉴定书”,还有一张报纸,一块比名片小一点的方框被红笔圈了起来,“认尸启事”。还有一张纸的中央,贴着一张医院病房照片,一个头裹绷带、面目不清的人,躺在氧气瓶、点滴架旁。
       和欢已经听不到沙发那边一摊人物的争吵,她在想这照片上躺的人是谁,突然,耳边响起—个轻声:什么?12000年12000年!我们还以为……!曾主任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这句就是厉声质问了:为什么现在才通知?!
       我们三年前就登了启事。
       这什么报纸,你们地区的小报!我们那根本没有!
       那总不至于登《人民日报》吧?一直无人认领,我们还以为是打工仔。要不是这次医院清理无名氏遗物,你们现在还是没有消息!
       和欢盯着照片看。曾主任说,这照片是他?
       警察点头。
       肯定是他?
       警察点头。
       曾主任说,那其他遗物在哪里?
       临州二院。曾主任说,你们哪位是事故处理警察,请带我们去医院。两个警察互相看看,其中一个抓起帽子。
       临州二院是个小医院,但是,那个一路抓着帽子、但始终不戴上帽子的警察说,这一带交通事故多,别看它小,很多医生手术水平还挺高。曾主任哼了一声,又看和欢。远远的,老周停好车,也急步追了上来。和欢一直没说话,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接待他们的是个年纪不轻的护士长,一张大脸上布满黄褐斑。警察好像跟她已经熟悉。护士长看着和欢,眼睛里闪出了莫名的兴奋,哎呀!也真是怪呢,我们都是定期整理无名氏遗物的,不可能这么久的东西还在。它偏偏不在正常的柜子里,偏偏我昨天突然就想连那个柜子也一起收拾一下,偏偏我又整理得特别细——平时你不可能这样做的,忙啊——听说是个年轻的老师?
       没有人搭理那个兴奋的老护士长。曾主任嫌她慢,自己伸手夺过了她刚从一个白矮柜中提出的一个塑料小袋。曾主任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一本两指宽的小通讯录,上面有很多人的电话号码,有的页码快掉了;一张工商银行卡,背后有祝安的签名;一张折小的职业学校的便签,上面有学校的电话,也就是曾主任办公室的电话;还有两张名片,一张是吴杰豪的,还有一张是不认识的人的;此外,还有一个穿着红线的小玉片,这个和欢知道,是祝安母亲求来的护身符,平时是挂在祝安的脖子上。如果照片很模糊的话,那么,这些遗物已经能百分百地确认,它们的主人,的确是死了。早在三年半以前,在那个初秋的下午。他的骨盆和脑颅骨都碎裂了。
       和欢身子忽然摇晃了一下,老周急忙扶着她。和欢把祝安的护身符拿了起来。曾主任看和欢站稳了,又迟疑而仔细看了看通讯录和银行卡后面的祝安签名。
       我想问一下,曾主任口气很冷:既然祝老师的所带信息这么完整,为什么当时不联系我们?为什么要等三四年之后?!曾主任指着桌上的遗物:这!这!这!这里任何一样东西,只要你们有心,都能指引你们在当天就联系到我们!联系到家属!你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护士长一时难以接受曾主任的指责,她用无辜的眼光看着警察。警察说,这可能有误会。按我们的工作程序,总是积极查找被害人亲人的。他身上没有电话——不然肯定没这些事;当时抢救的现场比较乱,他的穿着也像外地打工仔,颅骨破了,根本没醒来过——不然也好办;等人不行了,我们登报认尸体,也没有结果,所以就分析那些东西,会不会是偷来的。所以……
       你们就不能试打一个电话?小偷?!太荒唐了!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一个电话就足够了!曾主任重重地拍了桌子,祝安的银行卡和小玉片在桌面轻轻跳了跳。 警察说,你干吗?!’ 老周说,胡闹嘛!一个人又不是一条狗。 曾主任说,既然在这,我们想向抢救医生问点当时情况。警察说,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当时的医生已经找不到了。 那人院记录呢? 他们也来调了,护士长拿眼睛看警察说,结果也找不到了。还好找到了这些,多少也是个定心的事。要不你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你丈夫去了哪里。护士长侧脸看和欢,你说是吧?和欢木然地盯着窗外一个点。
       那肇事者在哪里?判了多少年?曾主任又说。
       警察说,还在抓捕中。他逃逸了。
       逃逸!那祝老师骨灰呢?
       无名尸处理当然就没有骨灰。
       都是屁话!曾主任说,简直太不负责任了!
       戴眼镜的!你说话注意点!
       真他妈荒唐绝顶!天下还有这么混蛋的事,你还让我注意说话?!
        十四
        回程途中,老周用感慨的口气说,主任啊,你这人真的很仗义,简直比自己的事还急呢。
       曾主任不知道老周是真心赞美还是贴切的马屁,反正听了直笑。曾主任说,的确太过分了。小和,你别怕,学校会支持你找他们讨说法的。我看恐怕要请个懂法律的来办。
       告谁?医院还是警察?老周说。
       我看都该告。看谁在草营人命!曾主任看着和欢,和欢一直漠然地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曾主任说,小和,你怎么一直不说话?这事肯定有人要负责的,好好的一个人,三四年没下落,不可能谁都没责任。是吧?
       和欢点了点头。这时,电话响了。曾主任听出是和欢包里的电话在响,看和欢仍然盯着窗外,似乎没听见,就动了她一下。和欢迟钝地看了他一眼,几乎同时也听到了自己电话在响。
       是那个蔫蔫的落榜生打来的。和师傅,我想问一下,你是跟我整个换班,还是让我只替你中班?
       和欢说,我快进城了。我来了。车还放海洋之心吧。
       那太好啦!晚上正好有场足球赛。好,我把车就停那。噢,和师傅,听说你丈夫有消息了?听说在外面开了大公司?
       和欢没有说话,也没有挂机。她的眼睛始终看着车外。电话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了,那个蔫蔫的落榜生醒来似地说,嘿,那回来再说吧。晚班就交还给你了。
       一路无话。到市区的时候,曾主任说,你要去哪里?我们送送你吧。
       和欢没有讲话。老周回头看了他身后座位的和欢一眼,又拿眼睛看曾主任。车子又跑了一段路,曾主任说,小和,是不是要接班了?我们直接送你到广场好吗?顺路。
       和欢看着华灯初上的大街。远远的前方,更加繁华锦绣、星光灿烂的郑成功东西大街发出梦一样的光华,接近地面的夜色苍穹染得金红氤氲。曾主任以为和欢不会回答什么了,正在和老周交换困惑的眼神,和欢却开腔了,声音很轻:你要是不想和警察打交道,你就要先问清楚他的名字;他也要问清我的名字——要和身份证上的一样——不然麻烦就大了——
       你说什么?小和?
       到了。谢谢。
       曾主任和老周目不转睛地看着和欢像梦影一样下了车,往海洋之心的郑成功东路天桥那走去。一辆白色的高大的洒水车就在凤凰树下。
       十五
       海洋之心广场放射出去的五条路中,郑成功东大街、郑成功南大街都是双向八车道的繁华大街,台湾东街也是六车道大街,它通过紫荆大道可以一直连到海天大桥。
       下班的高峰期刚刚过去,但是,来来往往的车灯依然喧嚣,被洒水车喷洒过的路面,黑黢黢的成了水路泽国,把车灯的灯影拉得很长,让人想回家。看不到人影的汽车,来来去去走走停停的样子,总是非常可爱的。郑成功东大街、郑成功南大街,再取水,然后洒水车上了台湾东街。就像在一个喷泉的中心,和欢在水中央突突突地行驶着,所到之处,汽车的灯光都映照出满地的莫名的忧伤。其实,不仅路人,还有汽车,尤其是私家车,看到那张着巨大水翼的行进洒水车,都有了畏缩和逃避的姿势。
       并不喜欢使用音乐提示的和欢司机,忽然打开了音乐开关。她把音量开到了最大,车里车外,机动车道、非机动车道,甚至是洒水车水翼接触不到的绿化带边的人行道上,人们都听到了那个蔫蔫的落榜生最喜欢放的周杰伦的《简单爱》:
       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
       爱能不能够永远单纯没有悲哀……
       我想带你骑单车,我想带你去看
       棒球
       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
       你靠着我的肩膀你在我胸口睡着
       像这样的生活,你爱我,我爱你……
       想——简简单单一
       爱——
       开关已经不能再开大了,但是,和欢突然把左边右边的洒水开关统统变成冲水开关,这原本是规避行人车辆、夜深人静才使用的冲击清洁方式,她突然全部打开了,而且冲水转速和车辆时速都打到了极限。
       劈面激流中,车辆,几乎所有的车辆都停下了。
       劈面激流中,行人,几乎所有的行人都愣住了。
       紫荆大道上,那辆有着女人图案的公交车,看到这辆飙行的洒水车,有人慌忙关窗,那个身首分离的美丽女模特儿变成了一个完整的身姿。
       洒水车和它猛烈地邂逅。
       这个恐龙般的洒水车,在震耳般的《简单爱》提示音乐中,向着两边喷射着激烈的水箭,就像一只巨大的翼龙在夜色中几乎要离地飞翔。它挟持着两侧巨幅的水的翅膀,奔驰着横扫台湾东街、紫荆大道,一直冲向海天跨海大桥。
       爱 能不能够永远单纯没有悲哀……
       爱 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
       海天跨海大桥上,传来一连串紧急的汽车刹车声,汽车车灯在惊慌地互相交错;而那个水势磅礴的洒水车,终于像一只真正翼龙,它超越了大桥护栏,在音乐中,在海天之中腾起、飞翔。
       想——简简单单一爱——
       想一简简单单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