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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酸]有产的无产者
作者:王震宇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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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住进了高尚社区
       那年夏天,我揣着一张嘴和两袖清风就从学校滚出来了。
       我本来还应该带着一张大学毕业证书,谁想到最后关头给玩儿丢了。那是四年级的下学期,我跟我女朋友在学校的湖边转悠,临到毕业,多愁善感,谁也不说回去睡觉。一熬熬到夜里一点多,于是我提议,咱们做爱吧。我女朋友没有表示反对,让我非常激动,这还是我的第一次呢,追求了四年才追求到,这大学总算没白念。于是我们手拉手,奔旅馆,没想到这时候有兴致的同学非常多,学校旁边的两个小旅馆都客满了,我们只好到宾馆去。学校附近只有一个四星级宾馆,一问价,五百。我的天,足足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我身上从来没有过那么多钱。我跟我的女朋友都很沮丧,只好再走走,再走走,走回树林里去。
       一气之下,我居然说:干脆就在这儿吧!而我女朋友居然也没有反对。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再不上,那可真是“禽兽都不如”了。于是我把上衣脱了,给她铺在地上,就像一个野餐的英国绅士一样仔细。没想到我的第一次原来是野合,据说孔子也是这么出生的。
       人在忘乎所以的时候容易出事儿,我们赤条条的,还没正式动作呢,周围就有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了,校卫队叫唤得比警犬声儿还大。好几束手电的光从头上掠过,那些家伙竟然朝我们搜索过来了。我女朋友在我身下无声地哭了起来。我说:不要怕!她说:被抓住了会被开除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校卫队越来越近了。学校这几天正在大搞严肃校风运动,看来我们将会变成反面典型了。不到外面抓做小姐的,却到里面抓两情相悦的,什么东西啊。就在我们即将被发现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件二十多年来最英雄的事儿:衣服也没穿,光着屁股就往树林外面跑。我要用赤裸的身体吸引敌人的视线,牺牲自我,掩护同志。我女朋友就是我的同志,我对她说:赶紧穿衣服,我把他们引开了你赶紧跑。
       那个景象真是壮观,我滚蛋以后,下面几级的师弟师妹把它一代一代传颂了下去。我好像一根白晃晃的肉棒子,在草地上、树梢下、手电的挥舞中翻山越岭,后面是一群校卫队兴致勃勃地追。他们一边追一边喊:抓流氓,抓流氓。足足跑了十分钟,我的嘴里臭气熏天,再加上脚被扎破了几个大口子,干脆跑到了树林外面。上了公路,一想,这人丢得太大了,索性扑通一声,跳到湖里去了。
       就这样,我女朋友逃脱了,我被开除了。
       这件事儿,我没对我父母说。实在没脸说,非得把他们气死不可,而且他们都是小县城里的普通人,没钱没势的,好容易培养出了我这个大学生,指望着改变生活呢,知道了这事儿,他们多伤心。他们已经老了,我没法想像告诉他们的后果。于是我决定,好歹先在北京找一个工作,就跟他们说,我在北京站住脚了。等到混出头来,那点儿事儿也算不了什么了。混不出来呢?不敢想了。
       既然学校宿舍是没法儿住了,当务之急就是要找房子。而且对我来说,找房子有着更大的意义。当初怎么被学校开除的?还不是因为没钱开房。什么叫在北京混出头来?也是房子的问题。
       我一鼓作气,埋头在找房子的运动中。白天到网吧上网,看各式各样的信息,晚上就在二十块钱的小旅馆窝一天,让跳蚤咬了一身包。这期间看了很多地方,平房我是不考虑的,那儿连澡也洗不了,一天到晚还不得臭烘烘的,这形象跟我对自己工作的定位也不相符啊。我好歹也上了四年学啊,就算没有大学学历,也有大学学力了吧,当不了整个儿白领,也能当半个白领吧。楼房呢,更棘手,便宜的太远,往这边看还是北京呢,转个身恨不得就是河北了,近点儿的太贵,动不动就是两千上下,我把上学时攒的和以找工作为名向家里要的钱加在一块儿,手里也只有三千多,只够在北京生活一个月的。
       或许是我运气好,第三天就找到了张大爷家。
       当时我正在学校北边的开发区溜达。那儿新盖了一个小区,让人看在眼里,不是滋味。都是什么人住在这么好的小区里呢?六层小洋房,窗明几净的,保安逢人就敬礼。我禁不住跟着几个人混了进去。就算住不起,看看也好,就当励志吧。进去之后的第一感觉就是车多,恨不得家家都有车,密密麻麻的,跟车展差不多。没想到溜了一圈,有收获了,我看见宣传栏上的一个广告,上面写着一个两居室的房间出租,每月只要一千块钱。
       我心里一阵狂喜,立刻照着门牌号找了上去。是小区靠里的一幢楼,五层,开门的是个老头,六十多岁。老头眯着眼,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就开始问话了:
       姓名?
       赵晓东。
       年龄?
       二十二。
       籍贯?
       河南。
       河南?
       河南。不好意思,就是河南。
       来京目的?
       工作。
       职业?
       还没有呢。
       老头问话的那个架势,就跟警察差不多。我倒也不奇怪,在北京四年,常见这种牛逼烘烘的老头。人家说北京大爷么,就是这样的。下面就说租房的事儿,原来他出租的那间,就在这套房子里。两室一厅,一个大间,一个小间,大间他自己住,小间租出去。我本想讨价还价呢,没想到老头先看我不顺眼了:你们这些男学生,最不讲卫生了。我说:我干净着呢。他又说:而且懒,现在的孩子都懒。我说:我爱干活儿,以后您有什么体力活儿叫我。他又说:还老拖欠房租,赖皮赖脸的。我说:我绝不,没钱立刻滚蛋。
       最后他问我:你真想住?
       我说:真想。我都住两天旅馆了。
       他说:那你再回旅馆住几天吧。
       我说:为什么啊?
       他说:有俩女的也想住,人家给的钱还多呢。
       跟我牛逼了半天,最后居然是这个结果。我立刻就火儿了,想要发作,可再一想,还是忍着吧。自己在北京,以后要忍的事儿多着呢。我尽量彬彬有礼地跟老头说谢谢您,麻烦了,还给他留了个手机号码:万一您想租给我,赶紧跟我说。
       他立刻砰地关了门,差点磕着我鼻子。这时候才想起来,我还没进屋看看房呐。
       可当天晚上,老头就把电话打过来了: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赵晓东。
       过来交钱吧。
       您什么意思?
       租给你了。
       我立刻骑上自行车,气喘吁吁地过去了。这次总算看见了我的房间。十平米,连装修也没有,一张床,一个桌子,此外再没别的了。但饶是如此,这已经很划算了。因为靠近开发区,上班方便,这边儿的房价早就接近两千了。我赶紧要交钱,结果老头数也不数就搪回来:不够。我说:不是一千么?老头说:押金两千。我说:什么押金?老头说:你没租过房子?不知道规矩啊?你如果把我的床弄坏了怎么办?你如果把我的桌子弄坏了怎么办?
       我看着屋里仅有的两样家具,真是哭笑不得。床是木板床,桌子是三合板桌子,怎么看也值不了两千块钱啊。我只好求他:我手头真有点紧,过些日子我给您不行么?
       老头突然用手指指窗户外面:你知道这儿是哪儿么?
       我说:哪儿?
       老头声如洪钟:这儿是高尚社区!高尚社区连两千块钱押金都不值?高尚社区没有高尚社区的规矩?就这规矩。
       他倒一口一个高尚社区,社区高尚,我这间房子也没看出高尚啊,房子里的人更没点儿高尚的意思。但没办法,只能我高尚了,我说:明天就给您,不给您这一千都是您的,您让我滚蛋。
       这时候老头才高兴了,拿大搪瓷缸子咕咚喝了口茶,啪啪往外喷茶叶渣子。塘子缸子上还有几个大字:农业学大寨。
       这天晚上,我就在老头的房子里睡了。没杯子没褥子,我窝在光板床上。好歹有个安家的感觉了,心里比在旅馆的时候舒服。连窗帘也没有,我看着外面的大月亮,心里想,谁知道能不能在北京混下去呢。
       到了第二天,我赶紧去给老头取了两千块钱,又走了几站地,到农贸市场买了杯子褥子。估计是黑心棉,呛得要命。黑心棉也比光板儿强啊。这时候我手里已经没有几个钱了,再找不着工作,只能守着空屋子挨饿。
       
       这时我才想起来问:您怎么不租给那俩女的了?
       老头的脸上忽然浮现出诡秘的笑:你知道那俩女的是干什么的?
       我学着他诡秘地笑:干什么的?
       老头拖长声:鸡——夜总会上班的。
       我也拖长声:啊?那您方便了。
       老头最后总结说:我倒是不在乎鸡,就是怕自己禁受不了诱惑,万一犯点儿什么错误,她们拿那个抵了房租我吃什么去啊。
       我这才想起来问:大爷,您贵姓?
       老头说:我贵姓张。
       2 这个业主不高尚
       跟张大爷还没熟起来,我又忙得不可开交了。经济困难,找工作迫在眉睫。可到了大大小小的招聘会、人才市场才发现,现在大学生真不值钱,我们这种三流大学的学生更不值钱,我这样,被三流大学开除的家伙,简直就是狗屁不值。原来还妄想当半拉白领呢,现在觉得真可笑,蓝领都没戏。我是学历史的,没有毕业证,老师、公务员就别想了,其他的小报编辑、野鸡公司文秘之类的,也得有两年工作经验。
       那几天,我觉得就连人贩子都看不上自己,把我卖了也没法儿给谁传宗接代去啊。再看看手里的钱,就剩下几百了,我明白,现在必须节衣缩食。从人才市场出来,我看着大大小小的饭馆直眼馋,可也只敢在摊儿上吃一盘素炒饼。到了晚上,心想好歹也跑了一天了,改善改善伙食——方便面带俩火腿肠。
       可拖着两条腿回家,就闻见一股冲鼻的香味儿。原来是张大爷正在厨房里炖肉呢。从门厅过去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嚯,整整一口大锅里,全都是五花肉,红的红,白的白,恨不得一头猪都在里面了。张大爷满脸红光,歪叼着一支烟,一边儿做饭还一边儿唱戏呢:要学那泰山顶上——十八棵青松。
       我迎着香味儿跟他打招呼:大爷,做饭呢?
       张大爷歪着脸看我:吃了么?
       我晃晃手里的方便面:准备吃呢。
       我心想,好歹住在一个屋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炖那么一大锅猪肉,适当分我两块儿也正常吧。没想到老头说:那吃去吧,我就不管你啦!
       我已经没劲儿失望了,除了累就是馋。为了让自己把方便面吃下去,我关上门,可没过多久,外面炖肉的浓香还是从门缝渗进来了,老头居然在我门口的空地支上桌子吃起来了。我扒开门缝,看见他脱了个大光膀子,面前是冒尖的一盆红烧肉,手边一瓶二锅头,呲喽一口,吧嗒一嘴,那叫一个美。
       那顿饭我吃得叫一个痛苦,越吃越饿,越饿越馋,没过一会儿眼泪就下来了。都怪自己不好好上学,要不怎么会在这儿受一个老头的气。而老头正在吃的红烧肉,说来还是用我的钱买的呢。我把全部家当都给他了,让他朱门酒肉臭。
       这一口气憋到夜里十二点,我还是睡不着。可再过一会儿,忽然听见咣当一声,老头关门出去了。这么大晚上他出去干嘛?不会还用我的钱去找小姐吧?不管怎么样,先劫富济贫一把再说。我赶紧跑到厨房,打开冰箱,看见里面还剩了半盆子肉。那肉硬邦邦、冷冰冰的,结着厚厚的一层白油。我就用方便面的碗,盛了大半碗,回到屋里大吃起来。那玩意儿能好吃么?但我还是吭叽吭叽迅速解决了,就是因为赌气。
       没过多会儿,老头回来了。这老家伙真是贼,一进门就打开冰箱查看。果不其然,立马就砸我门来了:开门!
       干嘛?
       我肉少了!
       我装傻:什么肉?
       你说什么肉?冰箱里的肉!我记得清清楚楚,出门前在白油上画了个三角,现在三角没了!
       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我气得七窍生烟:你少诬赖人!你说你有三角,证据呢?
       老头在外面叫骂了半个钟头,我也不开门。这时候我是见识到老北京骂人的功力了,能一口气儿在那儿骂半天也不累。要是老太太更壮观,胸前俩面口袋还左右甩呢。我在里面捂着耳朵,随他骂。没一会儿,邻居就来敲门了:大半夜的让不让睡觉?
       老头冲外吼:我丢东西了!
       邻居是个细声细气的南方人,一猜就是开发区IT公司里的白领:那你报警好了,你要再喊,我也报警。
       老头没办法,对着我的门骂:吃死你!
       托他吉言,那半碗肉,虽然没把我吃死,也把我吃虚脱了。当天夜里我就开始拉稀,一晚上跑了七八趟厕所。而第二天早上,我还是绝早出门,就为的是不跟他打照面。在公共汽车上,我吞了两片黄连素,夹着屁股找工作。
       这一天总算有了收获——其实不是收获,而是因为我放低了要求。那些白领和准白领的工作我是不找了,先把肚子填饱是当务之急。正好有个银行在招募散兵游勇,当信用卡的销售员,一个月底薪八百,此外卖出一张卡有两块钱提成。我跟他们签了合同,说好第二天就上班。
       这天晚饭我没回去吃,省得看着一锅红烧肉难受。在小区门口吃了碗面条上去,又看见一个奇观:老头居然正给冰箱上锁呢。他往冰箱门上钉了个锁派儿,正好放进去一只挂锁。我立刻又气得七窍生烟了:就算我昨天偷了点儿肉,也不用防贼似的防到这个份儿上吧。我对老头说:
       你干嘛上锁?
       老头翻了翻白眼,瓮声瓮气地说:丢了东西还不让上锁啊?
       我说:我还用冰箱呢。
       老头说:我把房子租给你,可没把冰箱租给你。
       我说:冰箱是房子里的配套,干嘛不让我用?
       他一伸手:那交电费。
       多少钱?
       一个月二百。
       这么大的屋子,就是二十四小时开着电视冰箱,也用不了二百块钱啊。我一摔门,不理他,反正我不用冰箱。
       第二天,我开始上班了。我们这个工作,说来也是金融业,其实就是一群走街串巷的。我们穿着公司发的白衬衫,奔向各大写字楼,挨家挨户敲各公司的门:先生办信用卡么?小姐办信用卡么?信用卡是身份的象征呐。
       当然大部分情况,我们是让人轰出来,有的时候连写字楼的门都进不去。经过几天摸索,我找着了一些窍门。保安要是不让进,我就假装谈业务的。找谁?8楼的张总,约好了的。基本上每个写字楼都得有姓张的吧,姓张的总得有人称或自称“总”的吧。
       而到了楼里面,我也不进公司的门。人家上班呢,你进去推销,肯定把你轰出来。我在厕所蹲着,专等有人来撒尿,他刚一解裤子,我就冲上去:耽误您半分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就这样,我在哗哗的撒尿声中推销出不少信用卡。经理都问我:怎么你办的都是男的啊?我也想在女厕所守着,可是现实不允许啊。我是在这方面犯过错误的人,不能再犯第二次。
       在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之前,我仍然忍受着饥饿的煎熬。更气人的是,那位张大爷居然这么能吃,这么好吃,几乎每天都炖排骨、炖红烧肉、炖一整只老母鸡,就着二锅头,没完没了地逗我的馋虫。我刚见着他的时候,老家伙还面带菜色呢,没几天就一脸油光了。不用说,那些都是我的钱。他吃完了,就把剩菜锁到冰箱里去,出来进去的,还要检查一下。为了不受这份气,我不到困得不行了绝不回去睡觉。
       而让人奇怪的是,这老头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出门一趟,没二十分钟又上来了。谁遛弯也不会挑着深更半夜的时候啊。不过我也懒得多想了,跑了一天,累得心无杂念,第二天六点又要出去。
       就这样,到了月底,发工资了。我拿到了两千多块钱,收入在我们小组里算高的。毕竟还是聪明人,干什么都拔尖。我心想,现在可是我扬眉吐气的时候了。那天晚饭的时候,我早早回去洗了脸,笑眯眯地坐在屋里等着。老头还在做饭,一锅肘子,而我打了个电话,让小区外的饭馆送来五六个菜。什么水煮鱼、腰果扇贝、宫保虾球,过去在学校舍不得吃的都叫全了。我让服务员把菜都放在桌上,跟老头面对面坐好了,用筷子在俩人中间划了一条线: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比起我这一桌子菜,老头的肘子可算相形见绌了。看得出来,这顿饭他吃得没气魄了,动作也慢了。这还不是最好的效果呢,我中间假装上厕所,同时用眼睛偷偷瞟他,就等着他把筷子往我盘子里伸,正抓他个先行。可是老头子也有骨气,愣是看也不看我的菜,吃了一会儿没兴致了,就把肘子放回冰箱,咔嚓,又上了锁。上锁就上锁,我能挣钱还在乎剩菜么,我把那些没吃完的菜全倒到垃圾桶里去了。
       
       可吃完饭,老头忽然把一张纸往桌子上一拍: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儿?我说。
       下个月的房租,还有上个月的水费电费电话费煤气费物业费你得给我结了。
       我再一看单子,又是七窍生烟:房租倒是没变,可水费电费煤气费总共二百,还有电话费二百,物业费二百。这分明是要多收我六百块钱啊。
       我据理力争:水费电费哪儿有这么多,而且我用过煤气么我打过电话么?物业费有那么多么?你这单子是手写的,又没有发票!
       老头一脸蛮横:现在水电不涨钱啊?你说你没用过煤气电话,你有证据么?反正我是按一人一半算的。物业费怎么没这么多钱?这儿是——
       高尚社区!我说:我看你一点儿也不像高尚社区的人,你太欺负人了!
       高尚社区的人什么样儿?老头突然发火了,脸红脖子粗地吼叫,吓得我一哆嗦:那帮丫挺高尚在哪儿?高尚在哪儿你说?反正就这么多钱,你不交就走人。
       我的眼泪立刻就流出来了。在外面上班没觉得多艰辛,可现在,生活的艰辛好像全压在了肩膀上。在写字楼里受的那些白眼、轻蔑,还有蹲在厕所里跟人家赔笑脸的憋屈,此时一块儿涌上心头。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这么不言不语地对着一个老头流泪,场面登时静了下来。老头的表情还是剑拔弩张的,可也不再说话。我拿了单子,转身进了屋。
       第二天,我把房租和额外的六百块钱交给老头,他什么也没说就收下了。
       没了这些钱,我本以为有所好转的生活又陷入了窘境。吃方便面、闻着老头炖肉的香味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这样的日子长了,身体肯定吃不消,我尽量咬牙忍着,可洗脸的时候,却看见自己的脸色越来越差了。大热天在写字楼之间奔波,有的时候还会感到一阵头晕。越是觉得不容易,越得尽力多赚钱,我渐渐变成了一个在外面能说会道,下了班却绝对沉默寡言的人。这和过去的我是相反的。
       而有时回来得早了,我也不想上楼,反正电视老头也不让我看。他把它搬到自己的屋里去了。坐在花坛上,我看着小区里进进出出的车。这个小区基本上家家都有车,好的是宝马和凌志,差的也是尼桑和现代。每当看到别人开着车进进出出,我也想:什么时候我也能买一辆车呢,那才说明在北京混出头了呢。
       小区里的居民,没有车的除了我,大概就是老头了。老头在小区里走路,看见有车开过去之后,也有一个奇怪的反应:嗓子眼里卡卡两声,好像被卡住了,然后嘟囔一句脏话。
       而我跟老头的关系有所好转,也是因为一辆车。那天我午饭吃了一个肉夹馍,晚上因为累得没胃口,空着肚子就往回走。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我脑袋又恍惚了一下,登时天旋地转,两脚不稳,突然听到耳朵边一阵喇叭声,险些被一辆本田车撞上。开车的是个中年人,摇下窗户骂:想死啊?
       我正心情不好,回了一句:你找死。
       那司机下来就要打我,我头脑一热,觉得活着也没意思,干脆跟他拼了算了,就从旁边捡了块板儿砖,上去要砸他。可刚举起来,手就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老头,他看也不看我地说:你打完架跑了,警察还得找我。
       而本田车的司机被我吓住了,只是嘴上还不依不饶的,一定让保安来抓我。老头突然对他吼了一句:干嘛干嘛?我也是业主,连我一块儿抓。
       车上的女的也下来了,把男的拉上车。他们飞快地开走时,我还听见他们说:咱们这儿怎么会住进这种人?
       老头又卡卡两声,嘟囔了一句。这一次我听清楚了,老头说:出门就撞死你丫挺的。
        3 独居的回迁户
       这事以后,老头还是不太搭理我,可我觉得欠了他点儿什么。再一想,我跟他又有多大的过结呢,反正还租着人家的屋子,何必闹得那么僵。再发工资的时候,我没有到饭馆叫菜,而是买了一大袋子排骨,拎回家,对他说:张大爷,我买排骨了。
       又发钱了?老头翻着白眼说,吃你的呗。
       我说:我不会做。
       老头说:不会做吃生的。
       我说:您看,能不能我出钱,您做?我看您手艺挺好的。
       老头抬头看了我一眼:哟,懂事儿了。
       我说:反正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
       老头说:你要刚进来就这样,我干嘛跟你过不去。
       原来他是觉得我刚住进来的时候就该孝敬他,我哪儿知道这份儿规矩,而且那时候哪儿有钱。于是我对他说:以后要吃肉,都我买,您做,您看成么?
       老头这时候就跟小孩儿似的:那敢情好。
       我说:那您冰箱那锁——
       老头说:都安上了,再撬了怪可惜的。我给你把钥匙得了。
       我又说:那以后的水费电费什么的?
       老头说:那得照交。还跟上个月一样。
       我说:您真用得了那么多?
       老头说:过两天就用得了了。
       果然,第二天我回家,就看见老头拿着一个遥控板在那儿美呢,原来他给自己屋装了个空调。我立刻就明白了,以后我买菜买肉,他正好把钱省下来装空调,而这电费还得我交。总之他就是得占我的便宜。这么一想,我又生气了,可生气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得忍着。现在工作这么忙,我根本没空搬家,而且就算搬了,别处的房东能比他好?还有,他的房租毕竟还不算贵的,据我所知,现在北京的房价涨得厉害,这个小区的房子已经一万多一平米了呢,因为附近的开发区发展得快,房租也快翻倍了。人长大了,就得知道钱难挣,屎难吃,吃屎赚钱,辩证统一。
       人就是贱,如果老头不吃肉,我就不觉得嘴馋,如果老头不装空调,我就不觉得天热。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呼呼地冒汗,想着老头正舒舒服服地吹着空调呢,恨得牙根痒痒。事情就是那么巧,就跟我偷吃老头的肉拉稀一样,老头也让空调吹出毛病了。第二天,我看见他一瘸一拐地出来,嘴里丝丝响。我幸灾乐祸说:您怎么了?
       老头也不管我的态度了,撩开裤腿说:腿疼。
       这时候我才看见,老头的腿上有一道蜈蚣一样大的疤。我说:您这儿怎么了?
       老头说:以前骨折过。
       我说:那就是旧伤,让空调吹的。
       老头摇着脑袋哼哼,吭地一声坐到椅子上了。看着他那副可怜相,我又有点不忍心了。这天上班路过药店的时候,我给他买了瓶红花油带回来说:擦擦,腿能好点。
       老头看看瓶儿说:贵吧?
       我说:不收您钱。
       而因为老头腿疼,也没法下去买菜做饭了,晚饭只能我来做。我倒是能做熟,就是自己都吃不下去,老头也呸呸地说:什么玩艺儿。可他还是捏着鼻子呼噜呼噜吃,全吃下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心疼吃的,还是在家饿了一天。
       那天晚上,我喝了一瓶啤酒,老头又是半瓶二锅头,住进来两个多月了,我们才头一次聊了天。我说:这房子是您买的?
       老头哼哼了一句:傻逼买这儿的房子,一万多屁股大的地儿。
       我看他也不像买这小区的人。我说:那您是回迁户?
       老头嗯了一声。我又说:别的回迁户呢?也都住这儿?
       老头说:他们丫也是傻逼,那时候二十万就打发了,没想到现在房子涨到一万多了吧?
       这小区原来是个果园,属于集体的,住户除了老头,还有几家京郊农民。因为附近开发区的发展,这儿被规划成了小区,给每家二十万,别人都同意搬走了,只有老头不同意,也就只有他在这儿弄了一套房子。
       聊到夜里,我又问:您没孩子啊,怎么从来没见着?
       老头猛然又骂了一句:她傻逼!我早就说那小子不是东西,可已经让人睡大了肚子了,操。
       我这才知道,老头还有个女儿,嫁了个不争气的女婿,不务正业,而且好上了赌博。老头不同意要钱,也是怕女婿把拆迁钱骗出去赌,而因为要了房,和女婿也算彻底闹僵了,人家不同意养他了,他这才把一间房子租出去。现在那女婿还是老样子,三天两头出去斗地主、砸金花,女儿在城里当菜贩子,天天躲着城管查抄,可半个月的收入还不够女婿输一把的呢。老头说到这些事儿,一口一个傻逼,过去的邻居傻逼,女儿傻逼,女婿傻逼,最后忽然一顿,神情也凄凉了:
       
       操,还是我傻逼。守着个值钱的房子,手里一分钱没有。
       我借着酒劲说:您比我强多了,好歹北京还有房,还他妈高尚社区呢。我正上顿不接下顿呢。
       老头忽然瞪圆了醉眼,盯着我吼道:你也傻逼!没钱去偷去骗啊,小区里有车那帮孙子不都这么发的么?
       我说:也不能一概而论,人家有本事,现在也不是光靠偷光靠骗就能发了。人家有知识。
       老头说:我看都差不多,什么叫有知识?不就是他知道的你不知道么?他知道的你不知道,他又不告诉你,最后还不是骗你吗?
       我说不过一个又混又醉的老头,只能承认,这个小区只有我们两个属于傻逼。喝得差不多了,我们两个傻逼要去睡觉了。可我刚躺下,又听见老头拖着一条半残不残的腿,出门去了。他这么晚出去做什么,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刚才也没问一句。
       4 他为何恨汽车
       人总是有转运的时候,尤其是聪明人,转运得比一般人快点。我逐渐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傻逼,而老头,他却可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逼。
       那天我蹲在一个写字楼的厕所里,半天也没等来一个上厕所的。是不是这公司的人都用尿不湿了?我正打算抽根烟,进来一个中年人。这种人不是我的目标客户,他们衣着笔挺,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肯定已经有无数张国内国外的信用卡了,而我们这种卡是主要面对刚工作的小白领的。可是一整天还没卖出去一张呢,我在厕所里等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能屎壳郎碰见拉稀的白来一趟吧。于是我上去问:先生办卡么?
       那人一愣,饶有兴致地说:办什么卡?给我介绍一下。
       我就对着小便池说开了,把我们卖的这种卡的性质优点促销优惠等等等等说了一溜够。说完了那人还没尿完,敢情是一前列腺炎。看他有没听够的意思,我只好微观宏观两头说,从个人消费说到金融市场的大局势,那些信息都是我从报纸上看的,还有公司培训讲的,只不过我记性好,所以这时候才有这么多说的。我一边说,一边心里嘀咕:这人是不是让我给他小便伴奏呢?够孙子的。
       足有二十分钟,那人总算嘀嗒完了,也没有办卡的意思,递给我一张名片:想换工作的话找我。
       我愣在原地,人家已经走了。再一看名片,是个有名的房地产老总,尽在报纸上发表冒天下大不韪的言论,被媒体和老百姓一通臭骂,可他的生意却越做越好。这是什么运气啊?我总算伺候到伟人了。
       我当天晚上就给那个老总打了电话,做这个决定不需要太长时间,傻子都知道现在房地产火得一塌糊涂,就连售楼的都赚得眉开眼笑。他听出是我,笑了一下,说:好好做,有心人就有机会。
       第二天,我换了工作,还是穿白衬衫的小职员,只不过这次是在空调大厅里,回家领子没那么脏。我工作的地点是公司新开发的楼盘,正好就在开发区的另一端,而且固定九点上班,平常不忙周末忙,不用每天六点钟就往出跑。
       这是我从学校出来以后睡的第一个囫囵觉,八点多了才出门。而老头的门还关着,传出打呼噜的声音。他倒真舒服。而到了楼下,却听见一个人正在骂,原来是他早上出门,看见车窗上有一口浓痰。旁边人劝他:你新搬来的吧?我们这儿老这样,也不知道谁那么讨厌。保安都是干什么吃的?
       看到这一幕,我反而充满朝气:瞧人家守着爱车破口大骂那气魄,这才叫城市的主人公呢。什么时候我有一辆车,天天让人吐痰也乐意。吐痰说明嫉妒,被人嫉妒的感觉好啊。
       对于我这种善于胡吹滥侃的人,新工作真是如鱼得水。售楼的工作,你们应该都知道。如果连这个没见过,那只能说明你在城市里混得太不成功了。跟我一起干活的大部分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这也是一种享受,而卖起房来,我也有我的优势。她们充其量就是对大主顾猛抛媚眼儿,恨不得买了房连人一块买走——浅薄。就算有心包二奶的,也不买大户型啊,那种两百上下的大房子,归根结底还是主妇说了算,这正好发挥我的长项,我一嘴一个阿姨,叫得那叫一个甜,叫完阿姨再抽自己的嘴——应该叫大姐。只要把她们攻下了,房子也差不多了,哪个老公受得了耳根子不清静啊。
       至于有房故意不卖,坐等涨价,或者愣把五环路说成紧挨着天安门这些把戏,都是经理们搞的,我留了个心眼,他们的每个措施都好好研究一番,没准将来用得着。这社会缺的不就是学习型人才么?
       而卖房的利润果然大,我第一个月就卖出去两套大户型,提成足有六千多。长这么大,我哪儿见过这么多钱啊,那个心情就别提了。有了钱,心情也好了,我到商场买了新衣服、新皮鞋,又到饭馆叫了一桌子菜,叫老头跟我一块儿吃。
       老头咂吧着嘴说:小子,混好了?
       我说:还差得远呢,也就是凑凑合合。
       看得出老头的眼神是羡慕的,对我说话也不粗声粗气了。有钱的感觉就是好,现在在这个房子里,他变成弱势群体了。再过一段时间,也许我也能买房了呢,那时候我们就不是一个阶级喽。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的业务简直是节节攀升。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买房子,一套房子,基本上一个月涨几万,越贵越像疯了似的有人买。有钱有工作的买,没钱没工作的也买,好多都是还没毕业的小两口就来买房子,两家六个人,一块供一套。用他们的说法,是晚买一个月,白干两年。
       我比那些售楼小姐更勤奋,不光上班的时候说得口干舌燥,下了班还不停地打电话,威胁客户:再不买就没了,我可是替您着想。
       既然生计问题解决了,我得着手另两件事了:一是解决居住环境,二是解决感情问题。成天卖给人房子,自己也不能住得太差吧,如果换了好房子,一个人住多可惜。于是我向老头提出,要搬走了。
       老头听了倒不吃惊,只是问了一句:嫌这儿不好了?
       我说:想换个舒服点儿的地方。
       老头眨巴眨巴眼,突然转过身,打开他自己的屋门:你看这间怎么样?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得跟着他过去。他的屋子比我的大多了,而且有空调,有电视,家具也是全套。老头说:你住大间吧,我到小间去,反正我也用不了空调。
       我说:合适么?
       他说:这有什么不合适。反正你现在有钱了。
       我心里说,我要更有钱了,把你轰出去,你答应么?但我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建议,每个月多给他500块钱。我看得出来,这段时间老头缺钱,还不能没有我这笔收入,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从他打电话也听出了大概,他的女婿让警察抓赌了,女儿要交一笔罚款。
       当天,我把房子收拾好了,正式办了进去。这么做的时候,我倒有些尴尬,可老头却像没事儿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
       晚上吹着空调,浑身都舒服。我真希望夏天长一点,要不怎么体现空调的好处呢。而夜里一两点钟,老头又出门遛了一大圈,这次回来得格外晚。
       事情就是这么巧,过了几天,爱情也来了。我没想到会和原来的女朋友重逢。她现在是一家小报纸的记者。
       我们迅速走到了一起。每天下班之后,我们都要约会,晚上再送她回住处。她和另外两个同学住在一起,三个人挤一个一居室。而约会了几次,生疏感飞快地消失了,我们又找到了当初在学校小树林的感觉。只是这时候不怕保卫队了,咱有房了,还有空调呢。
       那天晚上,我没送她回家,而是把她带回了住处。老头的房间关着门,我们偷偷进了我的屋。刚一进屋,我们立刻激烈接吻撕咬着肉搏起来,什么叫小别胜新婚啊,我们是既小别,又新婚。
       可是历史往往是巧合的,这一次,刚到关键时刻,砰砰砰,门又响起来了。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穿好衣服,打开门,又见老头横眉竖目地站在外面,脸上又挂出了当初那种审视的表情。
       我说:您有事儿?
       老头哼了一声:这是谁?他不用正眼瞥我女朋友。
       我说:我女朋友啊。
       女朋友?他又哼了一声,有结婚证么?
       我一愣:没有怎么了?
       
       老头说:没有住一屋?
       我看看我女朋友,她又羞又气,那表情好像在问我:你还怕这老头?
       我受了她的激励,说:你管得着么?
       老头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我这儿不能乱搞男女关系!
       我说:大爷,您管得也太宽了吧?
       老头说:怕别人管得宽,你们别干丢人的事儿啊。我的房子可不是给你干这个的。
       我当时心里那叫一个生气,觉得这老头是不是就想跟我过不去呀?没钱的时候,他拿钱气我,有了钱,他又拿这事儿气我。老在关键时刻让人一惊一乍的,男人迟早得阳痿。我本想跟他撕破脸大吵一架,可这时候我女朋友实在挂不住了,她拎上包就走。我撞开老头,出去追她。
       这一夜,终究还是没遂了我的愿。我对我女朋友说:咱们开个房间去吧。可她没心情了,她说:等你什么时候有了自己能做主的房子再说吧!我只要恨恨地说:你放心,迟早我要买一套房子。
       她住得很远,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本来打算上楼闷头睡觉,可这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儿:老头又该出门了吧?他这么晚干什么呢?
       于是我干脆躲在门后等他。就算这晚上不睡觉,我也要看看他干什么。他刚才说我的时候那么义正词严,我就不信他不干见不得人的事儿。
       就这样,我屏着气,忍着蚊子咬,果然等到了老头下楼。他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猫着腰跟着。老头晃晃悠悠的,走到了停车场。他四下望望,忽然响亮地咳嗽了一声,从喉咙里运出一口痰来,啪地一声吐在一辆汽车上。好大的劲儿,看得出来他练过无数遍。再往后,老头慢慢挪着脚步,一边走一边运气,吐痰,所到之处,没有一辆车幸免。他的嗓子里哪儿来的那么多痰啊?停车场有二十多辆车,他足足吐了二十多口。吐完这片,他转身,伸了伸腰。我赶紧躲到一丛树后,借着月色,看见老头脸上尽是满足的笑。
       他回去的时候,看见路边散乱停着的车也要停下来吐一口,吐到后来,真没力气了,也要卡卡两声,愤怒地呸一声。
       而老头走回楼道门口的时候,我从后面拍了拍他。这一次轮到他大吃一惊,轮到我义正词严了。
       这儿是哪儿?高尚社区!你也是高尚社区的业主,怎么不干高尚的事儿啊?我模仿着老头训我的表情,心里却在笑。可算让我抓着了。
       老头不言语,不过看得出来,他又惭愧又心慌。进了家门,他先对壶灌了十好几口水——那种吐法,不渴才怪呢。
       我接着训他:你说你也那么大岁数,怎么这么没出息啊?干嘛吐人家车?我看你就是因为嫉妒,因为别人都有车你没有是吧?没有是你没本事,我怎么不嫉妒人家啊?我知道勤劳致富——
       老头喝饱了水,才慢悠悠地说:你说勤劳致富?我勤劳了一辈子了,现在这么大年岁了,你让我到哪儿致富去啊?你说我嫉妒有车的,那只说对了一半儿。
       老头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我忍不住接了一句:另一半儿呢?
       老头说:我恨汽车。你看见我这条腿没有?车撞的,而且撞我那人就在咱们小区,还而且,我都不知道是谁撞的。那时候天都黑了,我从我女儿那儿回来,刚一进门,就被车撞了。当时就晕了,等到醒过来,撞我的早跑了,我腿也残了。我就在地上,一边哼哼,一边躺着看天,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让扫垃圾的看见了。
       我说:那司机抓着了么?
       没抓着。老头突然站起来,指着窗外说:不过我知道那孙子就在这儿住!他后来还见过我!他就是不出来承认!
       肇事司机就是他的邻居,但他却不知道是谁。我没说话,老头却说开了似的往下讲:我心里当然恨了,躺在床上那半个月,杀人的心都有。不过我也不敢杀人,就是敢,杀谁我都找不着。到了后来,我从恨一辆车,变成恨这小区所有的车了,看见它们横冲直撞趾高气扬下雨天溅人一身水,就觉得车上是撞我的司机。后来腿好了,我干脆拿锥子扎车胎去,一夜之间扎了二十多个。
       我说:解恨了?
       老头说:更恨了,让人家抓着了,送到派出所,光赔人家钱就赔了个底儿掉。再后来,我想,扎胎犯法,我啐你不犯法吧?于是就每天到哪儿吐两口。吐两口心里就痛快了,你们这些高尚社区的不是看不起我么?你们不是觉得跟我这个回迁户住一块儿丢人么?我吐你们丫挺的。就这样,吐上瘾了,每天不吐一遛够就难受。
       我觉得没话可说了。自己这么长时间发奋努力,一直想做个体面人,没想到体面人却那么招人恨。什么叫遭人唾弃啊?甭管为什么,反正着老头唾弃我的未来了。
       而老头说着说着,又说到我身上:你觉得我没出息吧?我也觉得我没出息,冤头债主找不着,只敢夜里找人撒气,在外面被别人欺负没脾气,只能欺负你这个小孩儿。我承认,我是有点儿欺负你的意思——
       我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
       老头忽然笑了:以后估计连你也欺负不了喽。
       这天以后,我跟老头达成了协议:我为他保密,他允许我女朋友来过夜。在女人方面,我算是终于如愿以偿了。我女朋友看见老头,还是没什么好脸色,而且劝我赶紧搬家算了。可我却劝她,何必跟岁数大的人过不去呢?
       每天我们躺下了,老头就照常出门。我仿佛能听见他往车上吐痰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总是觉得心慌。
       没过几天,老头出事儿了。
       原因是他吐的车实在太多了,引起了车主的公愤。那些人决定,干脆轮流值班,非得抓住吐痰人不可。那天夜里,老头正吐得高兴,被人抓个正着。一转眼来了几个人,把他团团围住,厮打的时候,不知是谁踢了一脚,正中老头的伤腿,又把他的腿踢折了。我听到老头的叫声,赶紧跑下去,看见黑暗中的几个人,正在对地上的老头又踢又打呢,还有人往他的身上吐痰:你不是爱吐么?看看让人家吐是什么滋味!
       不知道那些阳光下如此斯文的人,在黑暗中,在抓住别人把柄的时候为什么会如此凶狠。我赶紧扑上去,护住老头:
       我赔你们洗车钱!我赔你们洗车钱!
       你赔?你是他什么人?黑暗中那些人问我。
       他是我大爷,他姓张。我说。
       我把老头扛到屋里,已经快天亮了。他的一条腿又折了,浑身是伤,脸上全是痰迹和土。更要紧的是,他的嘴已经歪了,不时打着摆子,有些瘫痪的样子。
       我赶紧到他屋里翻,找出她女儿的电话:张大爷快不行啦!
       到了上午,张大爷的女儿开着农用车来了。她三十多岁,脸上一块黑斑,力气倒是很大,把老头从五楼背下去,放到农用车的车斗里,和一些苹果、白兰瓜一起拉到医院去了。
       这件事情以后,我不得不搬到了别处去住,因为老头的女婿和女儿趁机住到这套房子里来了。我知道老头并不喜欢他们,他们也未见得真会照顾他,不过我一个外人能说什么呢?那个赌鬼女婿不找我的事儿就不错了。
       5 我又见到了张大爷
       再以后的六年,我仍然在开发公司上班,一直做到了销售副经理。手里有了积蓄和经验后,我单飞出来,自己开了一家房屋中介公司,坑蒙拐骗赚了点小钱,和女友也结了婚,买了一套房子,准备生孩子了。
       而有一天,我在门面房里接到一个单子,是一家回迁户要卖房。这种事儿很多,我以为是个常见的生意,就一个人去看房。可到了对方告诉我的小区,却觉得分外熟悉。那不是我住过的小区么?
       而出售的房子,正是我住过的那栋楼,我住过的那一层,我住过的那一套。是张大爷的房。敲门的时候,我的呼吸屏住了,竟然有点紧张,似乎不愿重新看到许多前尘往事。
       开门的是张大爷的女儿,她已经不认识我了,只是带着我先在客厅里看,然后又看大卧室。小卧室的门一直锁着。
       我说:小房间能看么?
       她说:有病人。
       我说:老头还活着?
       她说:你怎么知道是老头?
       打开门以后,我见到了张大爷。他已经邋遢得好像一块抹布了,脸上全是口水和脏东西,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恶臭。
       她女儿说:一直瘫着,几年没下过床了。
       我说:你们买了房要搬到哪儿去?
       她说:到农村呗——你问这个干嘛?
       我不理她,走进床边,对着老头说:张大爷,是我啊。
       老头睁开眼,看见我,眼里竟然闪出一丝亮光。他竟然认识我。我说:您怎么成这样了?
       他说:你也不来看我。
       我有些辛酸,眼眶差点湿了,于是假装开玩笑说:您还吐么?
       操,老头居然豁达地笑了:让人打成这样,我到哪儿去吐啊?
       我没话可说,老头却突然说:把我扶起来,让我再吐一口。
       我把老头扶起来,打开窗户。这时他已经轻了很多,身上的味道就像化粪池。他伸着脖子,努力咔咔几声,终于喷出一口浓痰。那口痰飞得非常远,银光闪闪地甩了个抛物线,正落在楼下的一辆车上。
       老头心满意足地说:操,吐了个新车。
       我也笑了:操,那是我的车。
       老头的房子被我经手卖掉了,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张大爷,只是我偶尔还会想起他来,这老头有一张强劲的嘴,还有一条断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