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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有一种爱叫做忘记
作者:李 军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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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系统内组织了一台大型的纪念晚会。在彩排的前一天,我们举行了一次简单的小型舞会。当天晚上,女演员多,男演员少,生态严重失衡,偌大一个舞池里竟只有几个男领导在马不停蹄地轮番请二十个女同志跳舞。而我们这些女子们就坐在那儿猛吃狂喝,一边吃一边低笑僧多粥稀,花繁叶缺,狼多肉少。
       几首曲子下来,大概领导们也都意识到有些尴尬了。这时一位带团的军官命令他的文艺兵都上来,能歌者歌,能舞者舞。场面一下热闹起来。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兵在我的附近站了很久,磨磨蹭蹭。看他很犹豫的样子,我看看他,他顿了一下,脸红了,不由自主地向四周扫了一圈才鼓起勇气走到我身边。“领导,请你跳个舞。”他说。
       我扑哧一下笑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当兵的人居然是这样执行任务的。我们在舞池里跳了一支又一支舞,他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一二岁的样子,很白净,很认真,如果他走错了步子,就马上说:“对不起,领导。”我说:“没关系的,而且我也不是领导。”这个小兵就笑了起来,白牙齿在荧光灯下很白。我发现他长得很像我的小弟弟,我说:“我弟弟也像你这么大,也是一个文艺兵。”他听我这么一说,马上就与我亲近起来,我们不由谈了许多关于演出的事情。
       我发现他在言谈的过程中一直向一个女兵望着,女兵娉娉婷婷地站在荧光灯下唱着歌,大概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不用说文艺兵都是清丽可人的,女兵演唱过程中也时不时地望着他,然后不由自主地一甩长及腰际的大辫子。
       我心里笑了,对他说:“你为什么总是请我跳舞,为什么不请哪个美丽的小姑娘跳舞呢?”
       文艺兵老老实实说:“我们政治部主任命令我们要请你们跳舞,我们不能自己跳的。”
       我看得出来,他说这个话对我是有几分信任感的,大概是我们共同谈到我弟弟的缘故,我决定帮他,同时也跟他开个小小的玩笑。一曲终了,我拉着这个小我几岁的大男孩来到了女孩面前,我对女孩说:“你唱得真好,送你一束花。”我把场里的布绢花递到女孩手里,女孩笑吟吟的,说谢谢。
       这时场内的音乐又起,我对女孩说:“他想请你跳支舞。”女孩看看这个男兵,非常害羞地低下了头。男兵不知所措地望了望我,我说:“跳啊。”一把推过他。
       他们在舞池里慢慢地游走着,很舒缓的音乐,流水一样,是一支浪漫抒情的慢三,我看着他们在幽暗的舞池里相拥,那么自然亲近,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在草地上走着,走着,仿佛会走到永久。而音乐,正如潮水,慢慢地漫上了他们的脚踝,漫上了他们年轻的潮湿的生命。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外面排舞,休息的时候,他忽然从远处向我跑过来。“姐姐,”他说,“给你送瓶水。”我笑着接过水,这个时候喝上冰凉的矿泉水太有必要了,因为我已汗流浃背。他坐在水泥台上嘿嘿地笑着,虽然没说话,但我觉得他恰恰是有许多话要说。于是我便引导起他来,我说昨天那个女孩真漂亮,那么清纯可爱。果然他沉吟一刻便迫不及待地说:“姐姐,我是谢谢你来的,我一直想请她跳舞,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多亏你让我请她跳舞,我,觉得很幸福。”他滔滔不绝一下子竟向我这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到底是个年轻的小男孩啊,掩饰不住自己对心爱女孩的喜爱之情。
       我笑了起来:“你是想追求她吧,你很喜欢她。”他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心想,这还看不出来吗?但我还是说:“我会算命的,而且算得很准,我算过了,你喜欢她。”他仿佛被幸福冲昏了头,恋爱中的人便轻而易举地轻信了我的话,居然马上就着急地问我:“那么她喜欢我吗?”我说:“唉,今天下午不知有没有人给我送水了。”他说:“姐姐,你喝一箱我都给你送的。”我说:“她也喜欢你。”
       他一下子从水泥台上跳起来,腾空摘了一枝树叶,并打了一个响指。“明天晚上,正式演出之后,我想找她表白。”他说。我看看他,他年轻的脸在斑驳的树影下闪烁着喜悦的光泽。生活啊,真的美好!
       他说:“姐姐,虽然与你只有一面之缘,却觉得很亲近,想把心里话告诉你,为什么呢?我觉得你特别能理解人吧,谢谢你,姐姐。”我说:“祝福你,加油!”
       彩排的效果很好,导演说很成功,明天就请电视台过来,按拟定的计划,现场直播。
       我们属于非专业演员,放在中场,表演得也还不错,虽然我们找的这个劣质的化妆师把我们一个个画得人妖似的,火眼金睛地眨巴着假睫毛。
       在后台的过道里,我遇见那个美丽的女兵。女孩穿着孔雀裙,是淡淡的乳白色的,裙边有着一层层晕开的孔雀的尾翎,肩部一侧用一根细细的吊带穿过去,另一侧的肩膀裸露着,瘦瘦细细的窄背,瓷白瓷白的。她的长发盘起来,两个大眼睛清澈地流转着,美丽的眼睛里漾着秋波。我向她笑笑,她马上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回头就躲到女孩堆里去了。她真的是很可爱的女孩。
       她的节目排在最后,是压轴戏,是一支二十五人的群舞。
       当我看台上的时候,才发现她有着惊人的美丽,亮亮的极具神采的脸,眼上有着银光的饰彩,她是领舞,动作难度很大,但我看得出来她游刃有余,因为她的腰肢很软,动起来,轻盈得真像一只轻灵的孔雀。我看到那男兵的脸,仰起头看着她,我想他一定很激动,因为这对他很重要。这个晚上,将对他一生都有意义,在我的鼓励下,他将迈出这一生很重要的一步。虽然明令规定不容许在一个军里恋爱,但我还是为他们这两个将越雷池之人而激动而高兴。
       高潮的音乐响起,她忽然凌空一个跃起的大转身动作,一个空中大劈叉,很漂亮,很利落。当她落下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她的透明胸罩带断了,一瞬间,一侧的乳房露了出来,我不想再细细地形容她,可是她的皮肤那么白,真的,叫我怎么说呢,全场的人都在看着她,她下意识地一只手提起胸罩带,胸被捂住了,可是下一个节奏又赶了过来,她手一举起,胸罩又掉了下来,暴露在众人面前的青春的美丽胴体,居然是这样的难堪。她一转身把胸罩拎上去,可是一回身,胸罩又再次掉了下来。我手脚冰凉,我真的不能看下去了。这太可怕了。我身边的同伴攥紧了我的手,同伴说:“她怎么办,怎么办呀,唉!”
       专业舞蹈演员是非常讲究舞蹈表情的,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那种笑容看着揪人的心。我看见她脸上的妆容有些花了,泪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她实在是太可怜了,她就像一只美丽的暴露的白狐一样,无处遁身,这也许就是专业演员与业余演员的区别,也许是军队演员与地方演员的区别。她始终在台上舞着,台下摄影机在拍着,电视台在直播着,台下那么多的私人DV在拍着,而她那带泪的笑容也仍在维持着。
       男兵忽然大叫:“田甜,下来!田甜,下来!”这一瞬我看见男兵脸上豆大的汗滚了下来。他声嘶力竭地叫着,青筋毕现。那种声音是绝望的,我真是一生都难以忘记,是那样绝望的叫声,就像山谷里月光下的狼那样悲凉绝望的嚎叫。我相信这于他是所有演出中最不能忍受的一幕——看着心爱的女孩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上半裸着身子,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中……
       在台上演出过的人都知道,在音乐声的包围中,是根本听不到后台的喊叫的,在炫目的五彩的光柱中,也是根本看不清台下的表情的,演员们的表情好像是在注视着台下,其实演员大都是处于看不清的位置的。很显然这个女兵既没听到男兵的叫声,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种突发情况,十八岁的女孩子仍在台上舞着。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对她而言是那么黑暗与漫长。
       我站在演员席上,感觉后背冰凉。身边几个同伴同仁不停地说:“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能看了,她怎么办啊?”是啊,怎么办,我觉得许多人在现场看得惊心动魄,仿佛灵魂上也大汗淋漓。不过在场的全是系统内部公务员,大家都很有秩序,现场非常安静,没有一点哗声,反应非常正常,正常的掌声,正常地演下去,大家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演员的尊严,虽然这种正常是一种不正常。
       
       忽然,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个腼腆的在首长指示下都不敢请我跳舞的男兵做了一件非常出人意料的事!他猛地冲到台上,把一件军服包在女孩身上,拉住女孩的手就往后台跑,女孩不知所措地跑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是领舞,又矛盾着向台上退去。男兵的脸一瞬间扭曲了,他一下子抱起女孩,强行把她向后台抱去。
       现场是直播,除了场内,场外有千家万户在看,这是什么样的情形,确实没有比这更糟的事了。现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半晌,才有一个导演说:“快叫那个男兵下来!”部队的文官才反应过来,命令几个男兵火速把那男孩拉下来,男孩竭力挣扎,几个男兵就架起他,死拖硬拽把他拖到后台。
       我的嘴巴张大,两眼瞪着,我相信当时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场面如此混乱,出乎所有人意料。终于挨到音乐结束,天棚上彩条纷纷飘下,我才发现我的脊背己经紧张得僵硬了。听着台上主持人致告别词,我穿过后台,看到了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子。
       女孩子没有像她的同伴那样去换衣服或是卸妆,她那只手仍然举在胸口,捂在她想捂住的位置,她坐在过道黑暗的灯光下,坐在凉凉的地上,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地上,两只眼非常空洞地向前望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傻笑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傻笑了,她就这样,过一两分钟傻笑一次。什么也不说。
       没有人去劝她,或是安慰她,大家都静静地看着她,或者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或是干自己的事,但是所有的人都在时不时地偷看她的样子。
       男兵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手里拿着男兵准备好的玫瑰花,而我也不知道该拿着这束花怎么办。
       我走到女孩面前蹲下,我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我拉着她的手说:“起来走吧。”女孩不看我,只是看着前方,她忽然说:“我可以做个旋转动作退下来的,这样就会没有痕迹的。”她忽然又说:“我也可以自己跑下来的。”她忽然又说:“我可以……”女孩喃喃自语说了许多种可能,可是她当时却什么也没有做,那时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可以理解她,事后反省的人都会变聪明,旁观者也会很聪明。但是,在炫目强光里,在音乐轰然的包围中,在万人灼灼目光的炙烤下,在那么多台摄像机镜头的追踪后,有谁可以在瞬间作出那样理智清醒、准确无误的决定?
       见我过去了,她的那些小同伴们才不知所措地围过来,牵着她走。看着她茫然的背影,我知道现在对她说什么都没有用……而这个噩梦一样的晚上,哀与辱都向她袭来。她无处躲藏,无处可遁。我无法劝她什么。一个人要走的那段黑暗的心路只有自己去走,旁人这个时候对她是无能为力的,一个人的快乐与痛苦其实都是一件很自我的事。成功了,自己的巴掌拍得最响;失败了,自己的心最痛。看过她的人,津津乐道的人,明天都会各奔前程,只有她自己要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找个黑暗的山洞舔着自己的伤,让时间来慢慢地愈合。
       谢幕时我没有看见男兵,也没有看见那个女兵。我想,他们会如何呢?男兵再也不会在这个晚上向她告白了。这个幸福的晚上,被耻辱包裹着。在当夜的夜宵宴上,我听见那几个兵说这个男兵这次娄子捅大了,搞不好要开除军籍,至少也是一个大的军事处分。救场如救火,作为一个文艺兵,他竟然冲上台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走了领舞。
       我不知说什么好,合情不合理的事,合理不合法的事,情理真的能两容吗?
       第二天,我在快上车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男兵,我向他走去,我说:“走了,你保重。”男兵抬起血丝满眼的脸说:“姐姐。”我拍拍他的后背,我说:“我听说你会受处分,是吗?”他说:“处分,这些都没什么,可是田甜走了,可能是转业,或许是转到另一个军区去,她再也不会在我军呆着了。”我说:“是吗?”他说:“昨晚我对她说,我们一起转业吧,到我们老家去,没人会知道这件事,我会好好爱你。”我说:“你真的向她表白了。”我很意外,这对于一个男孩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啊。男孩说:“田甜问,你爱我吗,我说爱,田甜说爱我就请忘记我,我说为什么田甜,你不喜欢我吗,田甜说爱,爱你就要学着忘记你。田甜对我说,我们的爱只有一种选择,有一种爱叫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