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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我害死了我的父亲
作者:王吉星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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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冬夜是怎样的让人寒心彻骨。
       1992年除夕前夜,母亲和我们兄弟俩围坐在火炉旁等父亲回来。两年前他就到外地做生意,这次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母亲边等边说:“明天就要过年了,你爸今晚一定会回来的。”我发现母亲的眼神中隐隐有一丝不安。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母亲惊喜地忙去开门,一看却是常和父亲一起跑生意的隔壁四伯。四伯的脸色有些惊慌,他把母亲拉到屋外,嘀咕一阵后,母亲回到屋内一脸惨白,泪水从她的眼角不住地往下流。我反复追问四伯,他才道出了原委。原来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那个女的是个寡妇,父亲和她已经有一年多的交往了。
       我忘了那个除夕我们娘儿仨是怎么过来的。那种痛恨交织的心情让我们无法感受到过年的喜悦。我毅然拭去了眼角冰冷的泪水,跪在母亲跟前发誓:“妈,您别太伤心,没有他,我们照样活下去,而且要过得好。”
       长期的劳累和艰苦的生活,使母亲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冠心病、胃病……我陪母亲去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她患的病有十多种。
       1998年,我作为优秀大专毕业生,破格从师范类毕业生中改派到了我现在工作的电视台。
       参加工作报到的那天,是母亲陪我一起去的。那时候我听见母亲长长舒了口气。苦难的阴影开始渐渐散去。六年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尝尽了生活艰辛的母亲总算熬出了头。
       尽管工资不高,我每个月雷打不动地给母亲和尚未毕业的弟弟各寄一百元,剩下不多的钱供我日常开销。这样一直维持了两年,到弟弟毕业。
       弟弟分配到深圳后,把头几个月工资近万元全部寄了回来,并给母亲写了一封十几页的浸着泪痕的信。信中说,母亲为我们兄弟俩的成长尝尽了人间的艰辛,也累得疾病缠身,这些钱全给母亲补充营养和治病。母亲不识字,我一边念,她一边哭,最后我与母亲哭成一团。
       2001年春节前,弟弟从深圳赶回来。我们在乡下那间破旧的小木屋里忙碌着,打扫卫生和准备年饭,我们娘儿仨沉浸在团团圆圆的欢乐之中。很久没有这样畅快舒心过,久违的感觉真好真爽啊!
       生活原本在我们固有的方式里运行着,没想到它在我们极不愿意的地方拐了个弯。就在这个时候,父亲回来了。
       父亲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我们也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最先发现他的是母亲,母亲一言未发,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父亲有些惊慌,甚至不知所措,但他依然没有动。他看上去苍老了很多,衣服也很破旧,还很脏。我鄙夷地看了父亲一眼,忙去扶住母亲不断抽动的肩头。在母亲的哭泣里,包含了多少屈辱、辛酸和怨恨啊!这些年来她硬挺着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贫病交加的那段岁月也那样坚强,现在就让母亲哭个够吧!
       母亲渐渐平静了下来。我压抑不住地愤怒斥向父亲:“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不是不要这个家了吗?我们以为你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父亲的回答有些木讷,他只是反复地说“我对不起你们,我错了。”邻居们听到母亲的哭声,纷纷聚拢来指责父亲。父亲勾着头蹲在门边上抽闷烟,那样子让我感到既可怜又可恶。
       过年的喜悦气氛刹那间被父亲冲得烟消云散。母亲一直沉默着,良久,她轻轻地说了句:“回来了就好,以后安安心心过日子吧。”我和弟弟几乎异口同声地反对:“不可能,我们家已经没有这个人了!”母亲拦住我们:“他知道错了,也承认了,改了就好。”
       母亲最终还是接纳了父亲。原来他那个情妇的儿子结婚成家时,花光了父亲做生意所有的积蓄,随后就把父亲赶了出来。我能理解母亲的善良和宽容,但我心里充满了对那个负心父亲的怨恨,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以前我从不惹母亲生气,现在为这事跟母亲发了好多次火。母亲规劝我并解释说:“孩子,有些事你们还不懂,藕断了丝还连着呢。”
       父亲依旧跑他的生意。时不时他从乡下给我捎些米和油、面,送到我的住处。我那时已经谈恋爱,父亲每次来我都不理不睬。有人说爱的另一面除了恨外,就是漠视,漠视他在我生活中的存在。可是父亲却不在乎,他依然带着诚惶诚恐的神情为我带来米、面和油,以及其他吃的用的。
       2002年3月,我结婚了。婚礼那天父亲显得异常高兴,跑前跑后忙着帮我招呼客人。在我那间新房里,父亲摸着崭新的彩电、冰箱和家具,一遍遍地说:“好,好,我的儿子也能有这些好东西了。”我听后,恨恨地回了他一句:“谁是你的儿子,做梦!”父亲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弄了个下不了台,眼里噙满了泪水。他在客人们诧异的目光中默默地走出了房间。我在楼上看到父亲在花池旁坐了很久,三月的天气还有些春寒,父亲的身子在寒意未尽的风中孤单地哆嗦着。我有了一点恻隐之心,但很快就消失了。对他的怨恨太深了,无法原谅他。
       妻子怀孕后,父亲跑得更勤了,送鸡送蛋,说是笨鸡蛋营养好,让妻子滋补身体。寒冬腊月,妻子想吃鲫鱼,他也送了来。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是在冰冷刺骨的水塘里摸了近两个小时才捉到这几条鲫鱼的,结果冷得父亲病了一场。我的女儿出生后,父亲显得比我还高兴,可我对他依然冷漠,从不让他抱女儿,有时母亲抱着,父亲也只能是嘴里“噢噢”地看着退一边,远远地自得其乐逗趣一阵。
       我对父亲的成见和怨恨一直持续到他离开这个人世。
       这年暑期,我抽了一个双休日赶回乡下,帮助母亲忙“双抢”。在我的老家,这个季节活儿最多,既要抢割早稻,又要抢插晚稻。家里依然有六亩责任田,虽然有父亲在,生意让农忙,但在时间和体力上都使得母亲感觉有些吃紧。
       那天傍晚,等我们从田里出来已经是月明星稀了。父亲走在前头,我看见他手中的烟火明明灭灭。走了一段,父亲停下来,回过头看看那些刚插上的秧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找我搭腔:“摸了黑,终于忙完了。”我没有理他,身子扭转着从他背后绕了过去。
       我在前面没走出多远,突然觉得小腿一阵钻心似的剧痛,只听到路边的草丛里刷刷一片响动。借着月光我隐隐约约看到一条细长的蛇。我意识到自己被蛇咬了,不禁“哎呦”惊叫了一声。父亲听到我的声音,快步赶了过来,忙问:“怎么啦?怎么啦”我仍赌气不吱声,脱下衬衣,撕了一截布绑住了伤口上方的腿部。
       父亲见状,意识到伤势的严重性,不由分说地强行背起我就往家跑。我挣扎了几次都没有挣脱。干了一天活的父亲不知哪来的劲儿,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跟我说:“你莫犟,越犟毒性发作得就越快。这个时候出来咬人的蛇毒性大得很,到了家我再给你想法儿。”这时我也感觉到了危险,不再挣扎,只好由着父亲。
       到家后,早已汗流浃背的父亲把我放在椅子上,匆匆从碗橱里端出茶油,含了一口,俯身抱住我的腿,在毒蛇咬的伤口上吮了起来。父亲身上的汗腥味非常浓,一股酸臭强烈地刺激着我的鼻腔。这些年来,他的种种殷勤一直被我鄙夷地视为讨好,油然而生对他的厌恶感、痛恨感涌上心头,我猛地一掌推开他:“走开,不要你管!”
       悲剧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那一刻父亲已经将我腿上的蛇毒吮出大半,因为我猛地一掌,父亲惊惶失措来不及将已含在嘴里的蛇毒吐出来,仰倒之中竟吞咽进肚里。
       母亲见状顿时哭了起来。那一刻,深重的愧疚感像从四面飞速而来的巨石,不断地击打着我的心。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蒙了,忙扶起跌仰在地上的父亲,顾不得自己的伤痛,背起父亲就往外跑。家里乱作一锅粥,两个堂弟追上了我,后面紧跟着号啕大哭的母亲,疯了似的。
       赶到医院时,父亲开始出现短暂的昏迷和身体浮肿的症状。他躺在病床上一阵阵抽搐着,牙关紧咬脸色苍白。乡镇医院的条件差,没有抗毒血清,只能大量灌水,希望能稀释胃中的蛇毒。但由于没有解毒药,父亲全身浮肿不断加剧。
       在父亲的病床前我长跪不起,泣不成声地喊:“爸,爸!……”眼泪中,我看见父亲的眼角流出晶莹的泪珠。多少年了,我一直以为“爸爸”这个称呼早已从我生命中消失了,但那种久违的感觉给我带来的是呼啸而至的痛楚和悔恨,是无法饶恕的尖刻的、让人颤抖的痛悔。
       父亲临终前,把我叫到他身边,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对我说:“有些事……我……错了,你原谅……我……对不起……你们娘儿仨。我还有……三万多……块钱,在你娘……手里,是我……为你集资……买房……攒下的……”那一刻,父亲永远的闭上了眼睛,我恸哭着用双手捶着自己的头。
       我的蛇伤最终治好了。但父亲的生命在我的一掌之后如青烟般一去不返,成了我生命里一道永远也不可能愈合的伤口。
       单位的集资房建成后我也搬进了新居。今天写这篇文章,谨此献给父亲诞辰65周年。我摸着洁白的墙壁,像是在感受父亲的体温。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多么想像儿时般牵着父亲的衣角,紧紧地跟着,在时间的流水里慢慢走动。那是一种多么温馨和百感交集的幸福啊!
       爸爸,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