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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旅馆开在大学城
作者:穆怀远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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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上过大学,不是没考上,是根本没敢考。在我们那个村,我从小就是个远近闻名的坏家伙。偷鸡摸狗就不说了,长到十几岁,迷上了当流氓,买了一堆盗版的《古惑仔》电影在家看,看完了就身穿塑料质地的衣服,到街上模仿电影里的人。为什么香港人当流氓都当得那么时髦、那么有深度、那么有情有义,而到了我们这种大陆农村的翻版身上,就土得掉渣呢,这是我后来才思考的问题。那时候我可是得意洋洋的,没人招我,我都要过去找个渣,撞人家一下,把人家摊子上的水果扒拉下来,或者把人家从摩托车上踢下来,赶上别的村里的小痞子前来滋事,我简直后脑勺都在笑。兄弟们上,砰砰砰,有的时候是对方抱着流血的脑袋跑,有的时候是我们抱着流血的脑袋跑。人没长大就喜欢这个,操蛋是操蛋了点,但可真是无忧无虑啊。
       要当个坏家伙实际很简单,一要身强力壮,二要脑袋里面少一根筋。这两个特点我都有。在我们那里,过去就有练武的风俗,我也学了两套拳,还练过九节鞭,十六岁就能单手碎砖头。后来别人考大学的考大学,找工作的找工作了,我还在街上晃来晃去,看到哪个家伙不顺眼,砰砰砰,这时候基本都是别人跑了。上高二的时候,我有一次打得兴起,把村支书侄子的胳膊踢断了,结果被关进了派出所。在派出所,他们组织牢里的人打我,被我滚在地上,咬住牢头的手指头不放,嘎吱嘎吱响了,他们只好讲和了。牢头和警察都说我脑袋少根筋。我歪着嘴往外吐血,有被别人打出来的我的血,也有别人手指头的血,呸呸呸。到了高三,老师干脆就把我从学校轰回家了,他们说,有前科的人还想考大学?我们家倒也不觉得是什么损失,反正我那个成绩,考十次才能考上,还得把十次的成绩加起来才行。
       不过当一个流氓也有好处,三年前,我们村拆迁了,村支书带着几个穿工作服的人挨家挨户谈价钱。一家二十万,必须滚蛋。这时候附近的那个大城市无限扩大,边界马上就要吞掉我们的村子了,所以物价也直逼城市的物价。二十万够活几口人?可是大家不干也不行,支书带着他的几个侄子,还有穿工作服的,夜里上门,揪人就打,还威胁,如果三天之内不拿钱滚蛋,那就得光屁股滚蛋啦。可到了我这儿,我们家不怕,我们家有我。方圆五十里,没被我揍服过的人和牲口还不多呢。他们白天拎着棍子来,我就只穿一条裤衩,拎着一把劈柴刀坐在门口,一头黄毛,一身刺青,那叫一个爷们儿。晚上偷袭也不怕,刚从墙上翻下来,我早就候着呢,揪住一个咔嚓一声,又把胳膊弄折了,还是支书那个侄子,还是那条胳膊。最后乡亲们几乎全都搬走了,只有我们家留在村里,用地和房子换了一套临街的二层底商,可以在这儿做买卖。几乎一亩地的房子,都是我们家的。不耍流氓,别当地主。
       而更让我喜兴的是,我们这个村,居然被盖成大学城了。大学城就是好多大学。想考大学没考上,结果家变成大学了。这就是耍流氓耍出来的光辉业绩。
       不过大学城也有不好的地方,假如盖成了小区,我们可以把房子转手一卖,落个几百万,好多拆迁农民都是这样。大学城都是流水的学生,谁会买这儿的房子,我们还得在这儿谋个饭辙。开饭馆?我们从小吃过最精细的菜就是红烧肉,肯定得让厨子耍。开书店?更别逗了,该进什么书我都不知道,让我进,全进《古惑仔》。后来一想,开旅馆吧,铺几张床就等着收钱。于是我们就把底商做了隔间,开了个“骄子旅馆”。骄子的老家亲戚来了,就在这儿睡吧,五十有单间,十块大通铺。
       旅馆开张,生意挺好,来送学生上学的家长真多。有城里人,男的秃顶女的小腹无比之大,一看就是干部老板知识分子,也有我们这样的农村人,背着大麻袋小麻袋,在小卖部买个暖瓶都要嘟囔半天。他们的孩子模样也不一样,城里的孩子脸都白,农村的一边一块高原红。城里孩子一个劲儿抱怨,说让学校骗了,没想到分校离城里那么远。农村孩子倒觉得新楼新宿舍好呢。他们的想法跟我一样,我看见我们家的新旅馆也好,我妈也说好,她说过去种庄稼一年一收钱,现在把人往床上一种,一天就收。
       不过没种几天人,生意就不好了。学生家长都走了,学生有宿舍,谁住旅馆呢?这时候我们就后悔了,原来应该趁那几天人多房少,把价钱抬得高高的,恨不得把半年的钱都赚出来才行。现在除了零星的几个看老乡的、推销东西的,谁还住你的旅馆?我们家商量,不行还是改干别的吧,对形势估计不足造成的后果有点危险。于是又在物色厨子,准备开饭馆,可是饭馆早就让支书家开起来了,他们家分了一个更大的底商。支书兴高采烈地说:你们家就是没远见——现在这儿可是大学了,不能动手!
       但事实证明,没远见不等于没财运。苦挨了一个多月,旅馆的床上又种上人了,这可不是我妈的比喻,是一个男学生一个女学生手拉手就来了,开个单间,干什么,种小人。我怎么没想到呢,那么一群小牲口似的大学生关在荒郊野岭的,没事儿干什么,谈恋爱,谈到一个份儿上,可不就得找地儿干点儿什么了么。他们迅速认识迅速吸引迅速勾搭上了,现在到了该尝试点新鲜事情的时候了,只是才一个多月啊,真够快的。我妈都说:他们爹妈都是怎么管的?我说:古惑仔更快,见面就睡,三句话的工夫男的就为女的挡刀了。我妈说:你都这么大了,也没见你睡一个。我说:挣够了钱你给我买一个。
       就连开饭馆的支书也专程过来参观大学生乱搞男女关系了。他躲在前台后面,往女学生的脸上猛瞄,可是人家根本就跟没事人似的,大大方方地拿了钥匙,搂着男的肩膀就进去了。支书一边看一边联想,一边联想还一边想跟进去偷看,让我拦住了。我说:你要偷看,放哪儿都能打啊。他说:装什么装,还不是你们家开的这个缺德生意惹的,你们家才是间接败坏社会风气。我说:他们全是在你的饭馆吃饱了没劲使才到我们这儿干的,你也有责任,要是你在菜里下春药,他们来得更勤,我是不是还应该给你提成呢?我们这样说,相视大笑。我和支书就这样一笑泯恩仇了,原来在农村结下的仇,现在变成了城里人,也该过去了。我们都要向前看。
       要说我对来开房的学生没联想,那是说假话。我也是一介爷们儿,比牲口还壮,看着那些专程前来干点儿什么的学生,自己怎么能不想点什么。我真听过学生的房,一对儿挺清纯的男女,开了房进去,我就在窗户底下听。吭叽吭叽,啊啊啊,没声了。接着就是女的哭男的劝,再往后就是甜言蜜语诗情画意了,这些我就没兴趣听了。我回到前面一看表,刚两分钟,什么玩艺儿,那男的肯定是绣花枕头。于是我开始想象,换了我能表现怎么样,这一想不要紧,当天晚上没睡着。
       随着开房的学生越来越多,后来我发现,逐渐变味了。那是一年多以后,学生们在这儿住熟了,外面的人往这儿跑的越来越多。有不少车停在了大学城里的停车场,有美国车日本车,连奥迪宝马都有,车上下来一群香喷喷的家伙,都是男的,老的年轻的都有。他们分别领着女学生上了车。那些女学生都浓妆艳抹,有的假清纯,有的放得开,哈哈哈,笑得整个学校都能听见。有一辆车上装了多少个女学生?五个。他们说要到城里唱歌去。到了夜里,那些女学生才回来,可这时候大门已经锁了,我就看着她们像老鼠一样,在门前绕来绕去,有几个艰难地从墙头爬过去。有一次,学校里的一个老师,是个女的,四十多岁,专门在门口等了半夜,把那些女学生一拨一拨地拦住,让她们在门前排队立正。女学生们花枝招展的,站得东倒西歪的,有几个已经喝醉了,时不时地就有一个哇地吐了。老师说:你们为什么夜不归宿?她们说:我们是想回去睡觉,现在是您不让我们回去啊。
       也有的时候,开车的人急不可待,连城里都不想去了,干脆就到我家的旅馆开房间来了。他们拿了钥匙进房间,一脸的不屑一顾,说我们这儿没这个没那个,还有臭味儿。这时候我们家就商量,看来真是没远见啊,当初觉得学校的旅馆应该实惠,现在才知道,你不开几个总统套间,都对不起这帮孙子。
       
       而我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张小南。张小南也是那些晚回来的女生里的一个。她有一天,被一辆本田车接走了,到晚上送回来,大门已经关了。夜里冷啊,远处还有一声起一声落的狗叫,她肯定害怕,所以也决定翻墙爬回宿舍区,结果吧唧一声,掉下来了。大活人掉到地上,动静不小,而我经常睡不着,就扒着窗户看那些女生,看她们挨骂、看她们的笑话,最主要还是看她们本身。我等了半分钟,也没见她爬起来,就披上衣服跑出去,弯着腰问她:你怎么样?
       大半夜看见一个一脸横肉、满头黄毛的家伙,任谁都会害怕。她几乎缩成一团不敢出声。这没什么,怕就对了,别人不怕我还要打到他怕呢。可对这个女孩,我不由得可怜了起来,这么多年都没对别人柔声细语地说话,对她却这样。我说:别怕,我是开旅馆的。
       她这时候才指指腿。我让她动动脚,还能动弹,没骨折,但估计是拉伤了。我又说:我去叫人把你接进去。但她赶紧说别别别,因为晚回去是要挨批评的,三次批评就记处分,她已经有两次前科了。我说:那你还在这儿躺着啊,干脆到旅馆里去呆一晚上吧。她没说话,算是同意了。我就拽着胳膊,像解放军搀伤员那样搀着她走。走了两步不得劲,我一想伤员又不重,干脆就把她背起来了。她在我背上没出声,头发耷拉下来,在我嘴边晃来晃去,让人想叼住它。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女人这么近呢,而且她还那么香,香水的味道几乎让我想打喷嚏。
       进了旅馆,我说,你开个房间吧,小单间就五十。可她这才说:我没带钱。我不禁奇怪起来,这叫什么事儿,那么浓妆艳抹的,让有车的家伙接进去,怎么能没钱呢?可是看她的样子不像假话,而且她没拎包,她的裙子上也没有兜。我干吗老看人家的裙子呢?我赶紧撇开眼睛,气势汹汹地说:想白住?
       她又吓了一跳,咬着嘴唇跳起来想走。我立刻又软了,我说:那就白住吧。
       张小南在我家的旅馆里住了一夜,那天我回到自己房里,感觉屋里被她身上的香气充满了。我开开窗户,香味淡了一些,但一关上窗户,香味又有了,而且更浓。我只好在香喷喷的被窝里睡了一夜。睡得不踏实,但是真舒服。
       第二天她一瘸一拐地走了。走前她告诉我,回去就把钱送来,我说可以。我又说,你走不动我扶你吧,她说不用。那当然了,她得注意影响,我这副样子会造成什么好影响?在阳光下,我看清楚了她的脸,长得清秀,就是妆太浓,又弄乱了,一点也不像清纯的大学生。我真可笑,现在还认为女大学生应该清纯。
       我没指望张小南会给我送钱来,她确实也没来。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事就是那么一个晚上,结果还没完。过了不到一个月,我已经睡着了,外面有人敲门。是谁这么晚还来开房呢?一开门,是张小南。她还是那么香,妆还是那么浓。我说:你不是给我送钱来的吧?她说:是,我还想住一夜。我说好,给她拿钥匙的时候,她又说:我还没带钱,能不能以后一块儿给你?我说,好吧,反正多赊一天也是赊。她不好意思地笑,走路还是一瘸一瘸的,怪不得翻不了墙呢,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又说:你饿不饿?我饿了。她想了想说:也饿。
       于是我拿出两包方便面,她说她来煮。我看着她的背影煮好了面,一起坐在桌旁吃。这时我问她:你每天那么晚回来,干吗去了?她说:跟朋友玩儿。我说:玩儿什么?她说:喝酒、唱歌。我说:你朋友送你回来?她说:是啊,他有车,本田。还有几个一起玩儿的朋友,开的是尼桑和凌志。我想说,那让你朋友把房钱结了吧,但想了想没说出口。她也顿了一顿,忽然对我说:你想不想知道我到底干吗去了?我想说:陪酒的呗,但还是没说,她却清清楚楚地说了:陪酒去啦。
       张小南告诉我,现在的陪酒其实没有原先说的那么丢人,不是三陪小姐,也不是什么交易,而是一种工作。很多公司跟客户吃饭的时候,就是爱雇一些女孩子一起吃,能够活跃气氛,也能吸引客户。吃完就走,如此而已。这算什么工作性质呢?应该是公关吧。可是我想,虽说不是三陪小姐,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你不漂亮人家让你陪?不让人看能吸引客户?跟三陪小姐比,无非是底线不同性质一样。不过张小南又说,要是别人把她当三陪,她肯定立刻就走。我哼哼,她看见我笑,又说,现在好多同学都干这个,其实跟卖化妆品当礼仪小姐一样,你不漂亮人家让你穿旗袍排队站着?我一想也有道理,像三陪小姐很不好,像礼仪小姐就没什么不好了。于是我又哼哼。张小南说:你哼哼什么?我说:吃饱了都哼哼,我跟猪一样。于是她也咯咯咯啦。
       我跟张小南就算认识了。她没课,或者陪酒的活儿也空了的时候,就来我这儿帮帮忙。她没说还房钱的事儿,但主动为我算账。我一想,也不吃亏,我妈不识字,我爸就认识几个字,我好点,一个钟头能看一个豆腐块,不过账也算不清楚。张小南跟我们就不一样,她把账目一天一天写得很明白,字也好看。我说:大学生就是有文化,我要是也能上大学就好了。张小南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想想,不上大学也没什么不好。这样就说起上大学的事来,张小南告诉我说,她的成绩也不能算好的,所以只考上了一个大专,现在本科生找不着工作的都多了,何况一个差学校的大专生?她本来想的是不念了,可是她家里人不愿意。她家从来没有出过大学生,而她好歹能走进大学的门了,她父母为她不甘心。况且再不好找工作,也有了进城的机会,总比注定一辈子呆在农村强。现在想起来,父母多少是有点虚荣,可虚荣是要有代价的,本来打算着,能勉强把她的大学供下来,但刚一入学,家里就买到了假化肥,赔进的钱几年也缓不过气来,而且没想到城里的花费比农村高那么多,不光是吃饭穿衣那么简单,有的东西农村三两块就买了,城里竟然要一两百。没办法,她只好去打工,通常的工作也赚不了几个钱,刷盘子洗碗和民工是一个价钱,当家教,学校不好,也没人愿意请。后来同学介绍了陪酒的活儿,她本来也觉得不好,后来自己给自己做通了思想工作,就干下来了。我说:陪酒能挣多少?她说:一天有两百,不过现在还没拿到呢,要一个月一结。
       张小南盼的是月底能拿到陪酒钱。她算着,有几千呢,不光下一年的学费生活费够了,而且还能寄给家里,让父母买种子化肥,再种点花生蓖麻之类的经济作物。来接她的本田车跑得更频繁了,再回来晚了,她直接来旅馆,我给她留了一个房间。这事儿后来让我妈知道了,她和我吵了一架。我妈说,我这样的,找不着漂亮的儿媳妇是天经地义,但一定要找个正派的,不能被妖精迷昏了头,在家里开的旅馆里勾勾搭搭的。我虽然一口咬定张小南不是这样的人,但心里也虚:她说陪酒不是三陪,就真不是吗,她说有底线,可事到临头能守住吗?我一边担心,一边又想:人家跟你什么关系,怎么就承认了勾勾搭搭了呢,还没勾搭上呢就背这个黑锅了。我可真是亏吃大了啊。
       以后张小南就不能白天来了,好在晚上只有我看宾馆,还能给她留个房间。她说,等到拿了钱,能把学费和生活费对付过去,就不去陪酒啦,起码这一年不用。到了月底发工资那天,张小南说:拿了钱我请你吃饭!我说:不吃。她说:为什么?我说:不能便宜了支书家的饭馆。我们说好到城里去吃饭。她上午自己进城了,没想到下午回来了一句话也不说,看得出哭过,在我面前忍着眼泪,忍不住,还是继续哭了。原来她去领钱,老板表面挺痛快的,却要再让她陪一顿饭,一起结。她去了饭店,没想到只有老板一个,要跟她睡觉。老板说,不同意的话就算了,钱也算了。而那些拿到钱的同学呢,她们是不是碰上了这样的老板,是不是答应了老板的要求,她不知道,但她当时吓坏了,叫了起来,也把老板吓了一跳,她趁机就跑了,来了我这儿。她哭着说,这下钱算没戏了,大学也不念了,干脆回家去算了。我想了想说:这事儿还没完呢,我有办法。
       
       那办法我听别人说过,但没干过,觉得太孙子。不过我觉得,为了好事儿采用孙子的手段,起码不算真孙子吧。我晚上让张小南打电话,跟老板道歉,说还想要钱,让老板来这儿,就答应他的要求。张小南迟疑地看着我,我说:你放心,肯定不让你吃亏。她就给老板打了,没想到那孙子真来了,没半个小时,本田车就停在门前了,估计还是超速来的,这王八蛋可真是迫不及待啊。
       那家伙干瘦干瘦的,是那种既狡猾又好色的瘦人。他见了张小南并不动手动脚的,只是把一只手包牢牢地夹在胳膊下面,晃过来,晃过去,好像在暗示那里有钱。要钱吗?脱脱脱,用赤裸的原则干赤裸的事,这个王八蛋活得真痛快啊。张小南没说话,低着头从我手里接过钥匙,进去了。那家伙也跟过去,一路上还在晃过来,晃过去,不止晃钱,还在晃鸡巴。他们刚进去,我就给我的小弟赵二打电话,让他赶紧过来。赵二原来也是我们村的,现在据说在江湖上飘了几年了,不过好歹还认我这个大哥。当年别的村的流氓跟他挑事,还是我一把菜刀杀过去给他出的头。
       没想到赵二说两分钟就到,过了十分钟还没来。十分钟,那家伙要是猴儿急,都能完事儿了。我又打赵二的电话:你他妈的在哪儿?
       赵二说:不行不行,摩托车突然抛锚了。
       我说:你这不是要害死我吗?跑也得跑过来!
       我现在希望那家伙还有点儿情调,哪怕先调个情什么的,或者讲点卫生,干那事之前先洗个澡。我忍不住了,不禁趴到张小南他们的房间门口又去听了,要是那家伙直奔主题,我也只好先闯进去了。拿不到钱事小,出了事儿事大。在门口,我听见哗哗哗的水声,还好有人在洗澡,我不禁又浮想联翩了,这时候还有流氓想法,我可真是一个流氓啊。我想,谁在洗澡呢?那家伙没什么好想的,张小南洗澡呢?这还是我第一次想这样的镜头,让我喘气都粗了。妈的,要是他们两个一起洗呢,那亏吃得也不小,赵二这个王八蛋怎么还不快点。
       正在抓耳挠腮的时候,赵二来了。他从后面拍拍我说:大哥,听房呢。
       都快听晕过去了,快快快。我看见赵二穿着一身警服,松松垮垮,脏了吧唧的,不知是假警服,还是真警服穿在假警察身上不像那个样子。赵二凝神静气,喘匀了气,猛地敲起了门:开门!
       干吗?是那男人的声音。好在他不在淋浴室。
       公安查房!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公安查房啊?那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就是不相信,而且磨蹭了半天不开门。
       什么时候也有权利查。赵二说,再不开撬门了。
       里面还没有声音,赵二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淋浴室紧闭着,哗哗的水声还在响。那男人衬衫的扣子敞着,还夹着包,正准备跳窗逃跑呢。赵二过去一抓,就把他拽下来:心虚怎么着,跑什么跑?
       我心虚什么?那男人翻着白眼说,我又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屋里还有什么人?
       卫生间有。
       男的女的?
       女——女的。
       有结婚证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
       什么时候也得要结婚证,你懂法律么?
       什么法律?
       没结婚证就算卖淫。
       你说卖淫就是卖淫?那男人一听也急了,看得出来他并不太怕赵二。没结婚证开房的多了,你有证据是卖淫吗?
       那得问那女的。赵二又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到淋浴室拧拧门,紧锁着,我心里一阵舒服。张小南从里面开了门,穿着衣服走出来,头发都没湿,只是水龙头还放着水。她假装怯怯地走过去,对赵二说:政府好。
       赵二也笑了:我又不是狱警,你管我叫他娘的什么政府。
       张小南说:政府我错了,我不敢了。
       赵二说:看来你真坐过牢——干什么的?
       张小南响亮地说:小姐。
       这下那个男人傻眼了,他愣了愣,看着我们,忽然反应过来,大叫起来:你们诈骗!仙人跳!还以为我不知道!
       赵二见他还不软,向我示意,下面就是我的事儿了。他说:你的旅馆里收容卖淫的,你也有责任,照章也得罚你!
       我假装登时急了,对那男人冲过去:孙子,你到这儿干什么不好,到这儿搞黄赌毒,把我们的招牌都毁了,我们开店以来还没出过这种事儿呢,现在连我也连累上了!
       那男人支棱着胳膊,还想顽抗,早被我砰砰砰,打到地上去了。我骑上去,又是一阵砰砰砰,他的脑袋早就开花了。那男人在底下喊:你是不是警察!他打人!
       我假装委屈地说:警察同志,我冤枉哪,我要为民除害!
       自从我们家变成大学城,我还没这么痛快地打过架呢,现在施展施展,要多痛快有多痛快。我一边打,赵二一边说风凉话:我要不是警察,我也想打这种王八蛋呢。
       等到打到一定份儿上,终于把那家伙打醒了,他在地下口齿不清地喊:我给钱!我给钱!
       下面的事就很简单了,那孙子嫖娼,罚款六千,我还想再多要点,算是赔偿我们店的名誉损失,那孙子说真没钱了,你看包里,就七千多。我说,那打坏了我店里的东西也得赔。最后多要了一千。拿了钱,赵二还假装公事公办地对张小南说:你就没那么轻松了,跟我到分局去吧。张小南登时号啕大哭起来,也不知道是装得像,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赵二又公事公办地对那男人说:你想要罚款票吗?
       那男人居然说:有吗?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要罚款票。
       我们看着那个瘦得像麻秆的男人,顶着一个肿得像猪头的脑袋,开车走了。他走时比来时开得还快。赵二对张小南说:嫂子,不用哭啦,演得够像的。我说:什么嫂子嫂子的。赵二说:你可真是舍不得媳妇,抓不着流氓啊。这么一说我更急了,我把一千块钱塞给赵二,算是不让他白跑,然后又把五千块钱给张小南,对她说:钱要回来了,你回去吧。
       张小南这时候忽然又哭了,她抓住我的胳膊说:谢谢你,谢谢你。
       我被她攥着胳膊,心里怦怦怦,跳得比打人还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张小南眼泪后面的目光,那可真叫柔情万种,我的心情,那可真是侠骨柔肠。妈的,我本来是想当一个流氓的,一不留神当上英雄了。这个角色我也设想过,可是觉得跟自己没关系,来得太突然了,我还没准备好啊。
       赵二说:你们真是煽情啊。
       这就是我帮助张小南的事,本来以为感动一把,英雄一把,煽情一把,把钱一分,事儿就完了。她该上学上学,我该开旅馆也继续。我家的旅馆开在大学城,我是铁打的营盘,她是流水的兵。再过半年,她就要回城里本校去上学,然后找工作,然后接着克服一件一件的难事。我不知道她的底线能守住多久,但在我面前,她守住了,而且还是因为我而守住的,这让我欣慰。
       但是没过多久,出事儿了。赵二当警察当出了甜头,从此那身警服就不脱下来了。他乐此不疲地抓嫖抓赌,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真警察呢。被真警察当场抓获的时候,他还在跟一个老嫖客推心置腹地做普法宣传呢:大爷,您说您家里也有老伴儿,风风雨雨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他还对真警察说:我当警察的时候,抓的可都是坏人。
       因为用真警察的觉悟要求自己,赵二把我也给揭发了。我算是从犯,好在他没揭发张小南,他看出来了,我为张小南能做任何事。算这孙子没孙子到家,我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心里并不太害怕,派出所咱们又不是没进去过。可是没想到这次不光进派出所了,又进了公安局,然后居然进监狱了。我赶紧叫唤,怎么真判了?警察普法宣传说:你这是诈骗啊。
       这下我就真害怕了,家里的买卖怎么办?还有爸妈,他们岁数都不小了,全指着我照看呢,我一判就是两年,这期间万一有什么事儿,谁能帮得上他们?好在支书已经跟我一笑泯恩仇了,他对我说:咱们都是一个村出来的,你们家的事儿有我呢。但是他后来又说:旅馆的买卖你们家要是开不了,那干脆转给我吧。我说:照顾我家人,我谢谢你,不过人情归人情,钱归钱,买卖的事儿,呸。
       这是我最后一次嘴硬了,到了牢里就硬不起来了,我天天提心吊胆,真怕买卖倒了,那可是我们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了,更怕的是父母身边没人照应,那么大岁数了还得干那么多活儿,身体不知道受不受得了。我在牢里望明月,明月照着我家乡,我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我都快变成一个诗人了。
       但是这时候,有人来看我了,是张小南。这次她穿着学生装,也没化妆,也没喷香水。我说:你不用谢我啦,谢也没用,就当我助人为乐了。
       她灿烂地笑了:我不是谢你来的,我也在助人为乐呢。
       这时我才知道,她听说我的事以后,就不上学了。退学以后,她来到了我家的旅馆,对我爸妈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如果承认她,以后这儿就是她的家,她替我尽这两年孝;如果不承认,就当是招了个打工的,而且不用给工资。我爸妈本来已经老泪纵横了几天,现在继续老泪纵横了,他们说,没想到我这么混蛋的家伙,都会有姑娘喜欢。他们说:真是作孽啊。
       当然,他们没认出张小南,他们只记得她浓妆艳抹,也就是像妖精的样子,现在她换了一个人了,变得清纯又朴实,就像一个普通的村里的漂亮姑娘。我想象着洗尽铅华素面朝天的张小南坐在旅馆门口,记账、收钱、整理东西。我在这两年里,看着窗外就会想到这个景象,我吃饭的时候也会想着张小南吃饭,在我家桌上,我睡觉的时候也会想到张小南正在睡觉,在我的屋里。我真庆幸能进监狱啊,进监狱才有了她这个决定,我真想赶紧出去啊,出去就能呆在我们的旅馆里,呆在她旁边了。
       我也问过张小南:你说你是我女朋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张小南对我说: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