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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城管日记
作者:王璞睿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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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的话:因为对贫困和弱势的天然同情,对野蛮和暴力的天然反感,我们无法不对城管这个“暴力群像”产生反感。也许对他们个体而言,我们的过低评价有失公允,那就让我们平静地看一看这位城管人员的工作日记吧,听听他的焦虑和烦恼。公道自在人心,你自有你的判断。
       2006—04—25 不是办法的办法
       日常巡逻,在某一路段,发现一家塑钢窗加工厂正在占道经营。按照相关规定,我们对该加工厂的加工器械(一个电钻,一个打模器)进行正常的没收。
       将两件工具放入车内,我开始给那家店开暂扣单。没等我开完,那家店的男店主突然飞奔过来,拽开车门,将电钻抢下了车,我们的两位同事拦住了他,告诫他入车的物品不能再轻易往回拿。他看到走不掉,便顺手将电钻扔得远远的,他的妻子跑过来捡起电钻就向屋跑。又有一位站在外边的同事拦住了他的妻子,夺过了电钻。没想到,那个女人竟挥拳击向了那位同事的后脑!
       那个同事是转业干部出身,现在还不到三十岁,若真动起手来,只怕三五个小伙子也不是他的对手。但现在,我们不敢轻易动手啊。所以,只见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头一歪,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男店主也在这时推开了拦阻他的两位同事,向夺电钻的同事一脚踢去。无巧不成书,恰好那位同事倒下,他的一脚正好踢中同事的头部。
       围观的人群一下子将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个女店主又冲同事踢了一脚后高喊道:“城管打死人了!”然后就开始干嚎。周围人大多是将事情看得一清二楚的,虽然没有为我们说话的,但见我们一没动手,二没动口,也都沉默着观望着。
       警方很快到了现场,那男店主见来了警察,便立即改了口,既没打人也没抢被没收的工具。倒是他妻子,依然咋呼着:“咋啦,我就打了,能咋地?!”
       挨打的同事到医院做了脑CT,其实大家都清楚,他什么事也没有。但现在我们既不能和当事人对打,又没有摄像系统跟随,能做到的只能是挨打后倒地装病,然后报警。
       CT结果出来,果然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二厘米水肿,这是后脑受到重击的必然症状。但这也是一个证据,基本这夫妻两个是够治安拘留的了。
       这是一种好的处理事情的方法么?当然不是。但在现在这个执法环境不好的大前提下,做为小人物,作为基层的执法者,我们除了采用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还能怎么办?!
       2006—04—26 沙威有什么不对?
       很小的时候就读过雨果的《悲惨世界》。当时除了冉阿让这个主人公外,就是对沙威这个角色特别熟悉了。
       大抵少时受的教育都是正统的教育,觉得冉阿让是个受苦人,而沙威则是“资本家”的走狗。所以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看到他跳河自杀,还觉得十分解气。
       随着年纪的增长,渐渐对沙威有了不同的了解。他是谁?无非是一个工作于那个大环境下的小警官,他能改变什么,他什么也改变不了!能做到的,只是做好一个警官应尽的职责,尽到自己警官的本分。他做错过什么吗?似乎没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依照法律赋予他的职责做的,比起很多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来说,他绝对是一个合格的警官。
       由沙威的故事做引子,说一件今天早晨我们的拆迁工作。这可以算是一家钉子户,但绝对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家。房主是一名七十三岁的老年妇女,她的父亲,曾是一名大资本家。
       那名资本家,早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年代,就暗中资助过抗联和解放军,尤其是解放战争年代,大部分家资都捐给了在他眼中会创造一个崭新世界的人民的军队。
       可惜在“文革”时,资本家依然没有摆脱被批斗的命运,最终郁郁而亡。他的女儿也被赶出了城市,注销了城市户口。直到“文革”结束,由国务院特批,他的女儿这才回到城里自己建了一个六十平米左右的地房。
       头几次拆迁,对于她家这种属于历史遗留问题的房子,始终是采取避开的态度。现在在那条宽广的街道之中,周围尽是高档小区,唯独她一家是建于七十年代末的地房,确实很刺眼。
       老太太的要求其实不高,只是要一间门市房(最初曾要过四间,但在我们看来,要求也不过分!)但开发商并不同意,只给她一户七十多平米的房子,另外在这条马路对面再给她盖一间平房——天晓得,城市在大规模扩建,就算新给她盖平房,过几年也是必然要拆除的。
       老太太自然不答应,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强拆。
       我们每个了解这件事情实质的同事,都对老太太很同情。但我们能做什么?我们只是基层的执法者,并不是执政者啊。能做到的只是进行着依法的拆迁。
       (编者:路人和旁观者是无法了解城管人员心中复杂的情绪的,更无法知道他们对钉子户也有同情之心。我们亲眼目睹的,是城管人员对困苦老太太的野蛮拆迁。我们愤恨,他们无奈……)
       2006—05—06 我只不过是一名小科员
       上午接到一位张女士的举报电话,称有人私自建房。赶到现场后,没发现任何一家在私自建“三小”,只有某处工地在打桩。
       给张女士打了电话,她急匆匆地赶来了。而且不只她一个人,竟然来了十多号人。一家人?也来太多了吧?我很是疑惑。
       张女士怒气冲冲地来到那处正在施工的工地:“就是这里!”啊?!我一时愕然,这么正规的工地,怎么会是私自建房?
       十多号人将我围在当中,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总算是听出个大概:原来这处正在施工盖房的工地,将要盖一栋七层楼。而这将盖起的七层楼,势必影响到后楼数户房主的房屋采光度。双方不是没有协商过,开发商准备给每户十万,但这几户户主不同意,于是从两年前就开始在盖房与不让盖二者中间僵持着。媒体曾经进行过报道。
       现场的项目经理手头没有任何批文,我和同事于是勒令其暂时停工。他给某派出所打了电话(这里将是某派出所的住宅楼),不到三分钟,派出所的一个警长拿着土地使用证、规划证过来了。
       仔细看了一下,所有的手续是齐全的。和那名警长打了招呼,准备离开现场。但那十多位群众将我和同事围在了当中,“将事解决了再走!”“凭啥啊,警察盖房子你们就不管啊?”“官官相护!”一时间,不满声和骂声不绝于耳。
       我耐着性子等他们说完,道:“他们手续是全的,那么我们执法局就无权过问了。如果……”没容我说完,又一阵狂风暴雨般的不满声涌来“就是官官相护!”“那些手续是假的!”……
       倒是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人拦住大家道:“先别说话,咱们让这位同志说。”
       我苦笑:“首先,我告诉大家,他们的手续绝对是真实的。其次,刚才我也说过了,手续全,我们就无权过问了。第三,这不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但我还是要告诉大家,如果你们认为规划局和土地局的行政审批违法,那么,可以先到我们区政府进行行政复议;然后可以提起行政诉讼。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些了。”
       有一老妇人道:“你就不能向上边反映一下?报纸都给报道过了,也不起作用啊。”
       “您太高看我了,”我答道,“我不过就是一个基层工作的小科员,我能反映给谁啊?何况,你们这里又涉及到开发商,又涉及到土地局,又涉及到规划局,可能还会有建委,不要说我,就是我们局长也解决不了。”
       在一片低声的窃窃私语中,我和同事悄悄地离开。
       2006—06—06 后悔动手
       明天将是一年一度的高考日,不知别的相关部门这时如何,我们这几天接到的举报电话是平时的数倍,最多的就是露天烧烤和大排档。主要原因就是影响到了考生的休息和考前的复习。
       所以今天就开始了今年内的第一次集中清理露天烧烤和大排档。
       总体来说,还算顺利,毕竟绝大多数的露天烧烤就摆放在居民楼下,很多围观者对我们的举动还是叫好的。估计十之八九是考生家长以及不喜欢吃烧烤且家又居住在这些露天烧烤楼上的。
       
       第一个妨碍执法者挥起了斧子,但很快让我们制伏了,不过随行的治安科也没采取进一步举动——现在对警方的约束纪律远比我们要多得多,所以他们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早起的倦惫又一次袭了过来。而且由于是在几个主要的烧烤点反复清理,每位同事的脾气都变得异常暴躁起来。在没收过程中,又出现了第二个妨碍执行公务者。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并不算是真正的妨碍执行公务,只不过是极其不配合执法工作而已。所采取的行动一是骂,二是将收到车上的烧烤炉具又强行拽下车。同时对我们的局长助理有推搡动作。恰好我在旁边,不知怎么就起了一股无名火,左手拽住这个家伙的脖领子,右手的拳头挥了过去。我的拳,在当年最好的时候,可以达到同级别国家级散手运动员的水平,虽然近十年不再练了,但这几年一直在练健美,绝对力量要远比当年大得多。所以这一拳一下子将他打出了几步远,脑袋撞到了一面墙上。
       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感,他虽然依旧在骂,但却跑到了远处。
       我上了车,突然觉得很后悔。我,平日里觉得自己还算是一个很理智的人啊,为什么竟然也会动手呢?如果真的出了问题最终不还得由我个人承担么?为了工作上的事情,不知最终这一拳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但应当不算是太严重,因为当我们车队要离开时,那个家伙又跑了出来沿街高骂。而在下一个路口清理时,吴助理拦阻我:“璞睿别下车了。”
       夜勤一直到二十点才结束,今天全天工时,一共是十二个半小时。
       或许,由于我在这支队伍工作的原因,所以肯定不可能站在完全公平的角度来看这支队伍的,那么,尽量地做到公平吧。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2006—06—09 社区主任/老人
       巷道改造工程,要对改造的沿街违章建筑物进行拆除。于是下午和某社区主任去下责令整改通知书。
       那个社区主任姓王,五十多了,没有社区之前就是某居委会主任,干了三十年了。和她聊了一路。说到现在的社区工作,王主任连连摇头:“太不好做了,可不如当年居委会了。”她举了一个例子:早些年收卫生费时,没有人敢不交的——当时各种“票”权在居委会手里呢,谁若敢不交卫生费,就用“票”来抵。不要忘了当时,如果没有各种“票”,有钱也是没地儿花的。现在呢,很多人就是不交这笔每个月两元钱的费用,一副“爱咋咋地”的嘴脸。所以社区如果实在是收不上来,也毫无办法。又说到很多人当你去收取卫生费时,就要求社区给安排工作,口口声声称“没钱,安排工作后才能交卫生费”。可你若真给他们安排保洁员之类的工作吧,又说挣得太少了。王主任连连摇头:“真是没办法啊,很多事也不是社区能解决的。”
       责令整改通知书下得极不顺利,只有一家痛痛快快在当事人那栏签了字,其余几家都是拒签。一个山东来的家伙还将通知书撕得粉碎,同时用山东话骂了数声。大致的意思好像是说,别人拆他才能拆,若有一家不拆,他也不会拆的。
       很痛快的那家人的房主是个叫赵勤的老人,违章建筑其实完全可以算是历史遗留问题了——是一九七七年盖的砖混房,一直用做住房的。和老人聊了几句,原来他退休前是另一个区保洁处的保洁员。老人自己有单位分的两居室,但却有个没有房子的儿子和一个离了婚没有房子的女儿,并且都没有正式职业,儿子和他老两口住在一起,女儿带着自己的孩子住在那间违章的砖混房。老人的老伴没有工作,而且一直卧病在床,全家五口人,完全依靠老人的退休金生活。尽管知道有些不礼貌,还是好奇地问了一下老人的工资。工龄四十二年的老人,现在的退休工资是一千五百元,比我少四百元。
       “生活很苦啊。”我皱了皱眉。
       老人点燃了一根劣质的烟,笑了:“这日子不比以前强多了么?我又没啥文化,小学都没毕业,还求个啥啊?”
       他又说道:“修路吧,咱支持,挣政府的钱,对政府要求的事咋能不遵照执行呢?”他望着那间砖混房,自言自语道:“只是老闺女不知又要到哪里住去了。”
       2006—06—22 夜勤中的血腥冲突
       又是一个夜勤,整治露天烧烤的晚上。
       现在随车带有摄像机了,是非公断,全在摄像机里了。
       全局是分两个班次进行清理的,两个局长助理,一个带一个班。每个班总人数三十多人吧,但治安科没有随行。
       车行至翔云街(这是我们区最严重的露天烧烤地儿),就出了问题。正当几位同事准备往车上抬炉具时,那个烧烤的女业主突然捡起一块土块,砸到了吴助理的脸上,当时吴助理的鼻孔立即血流如注。
       离吴助理最近的两位同事立即冲了上去(如果是我在附近,肯定我也会冲的,其实同事的关系,真的好微妙,平日里看似关系一般的人,如果真是遇到了危难,十之八九我们都会帮忙的。这与对方是否是领导无关),将那妇人按在了地上。
       似乎就在同一时间,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就冒出了一百多号人,将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同时人群中有人高喊道:“城管又打死人了!!!”于是远处乘凉的更多的人群向这里拥来。
       那个妇人依然让两位同事按在地上——不按住她,如果她跑了,我们怎么解决问题?连当事人都找不到。于是人们(十之八九是没看到前因的人们)开始议论道:“看,这帮流氓,对一个弱女子都这么打,真TMD不是人‘揍’的……”“Cao!这帮家伙就得将他们狠揍一顿,啥事都明白了。”
       一个年轻的女子(后来得知她是那妇人的小姑子)拼命向里挤着,对吴助理又抓又挠:“还我嫂子!你们一帮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弱女子算咋回事啊?”我将她推开:“你干什么的?你看没看到前因?”呸!她对我吐了一口:“我看到了,看到你们打我嫂子了,现在不还在打呢么?”
       人群中又一阵骚乱,一个赤裸上身,胸口纹着一条蛇的壮男挤了进来(后来知道他是那妇人的丈夫)。他一把抓住按他妻子的一位同事的衣襟:“你TMD将我媳妇放开,听见没?想不想活了?”此时还在外围的同事拨打了110。
       那妇人依然在拼命挣扎着,按着她的两个同事,既要按住她,又要防住她丈夫的推搡,明显力不从心。于是在其他同事的协助下,将那妇人带进了执法车,三十多号人将车团团围住。
       围观者又开始了骂声:“你们有什么权利扣人?”更有甚者喊出了:“将他们车放倒,烧了!”——当然,没有人敢应他这句话。得到了围观者的帮助,那男人和他妹妹更来了精神,拼命要冲过我们的人墙,对阻挡他俩的同事推搡着,抓挠着。吴助理的脸色铁青,血将他的嘴角和下颚全染红了,他高喊:“谁也不许还手,让他们打!”
       他的话似乎也给那兄妹俩提了醒,于是他们换了方式:“将我媳妇放出来,知道不,放出后咱们再说别的,你们没权利扣人。”
       站在我身边是一个后挤进来的老头子,先是看了半天热闹,似是看明白了,又侧头盯了我左臂的臂章半日,说:“噢,行政执法……”突然,他一把将我的臂章扯下,扔到了地上:“你也配带这个?就是共产党养的土匪!”然后狠狠地踩了一脚。我只觉得血往上涌,但理性还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可以侮辱我个人,但请你,不要侮辱我的臂章,因为,上面有共和国国徽!”呸!老头子也冲着我吐了一口:“你不配带。”
       110终于赶来了。三位警官。这时方才高喊“城管打死人了,我们都可以作证”的声音少了很多。只是那兄妹俩依然不依不饶:“他们将我媳妇打伤了,得上医院看病去。”一个警官说:“可以,但你得先解决问题吧?执法局的人要和我们上派出所,你们家属也应当去一个。谁去?”兄妹俩互望了一下:“我们谁也不去,我媳妇得先看病,他们先将钱掏出来,打人的得赔礼道歉。”这时围观者中不知又是谁高喊了一句:“让他们跪下!”
       
       那个警官又说:“你看病可以,但问题你总得解决吧,你媳妇可以上我们车,我们送她上医院,你一同去好不好?”那男人说:“不成,我反正是不去,他们掏钱,这事就算拉倒。”他妹妹这时说:“哥,咱就去,有这么些人可以为我们证明嫂子挨打了呢。”“去什么去?!你傻啊?”那男子瞪了她一眼,低声骂道。倒是围观者有不少人叫着:“对,去,将那几个打人的也得带去。别怕,这么些人为你证明呢!”
       事情终于暂时得到了解决,人群也渐渐散去。当我们大队自己的车从派出所门前经过时(随警官去的,只有吴助理以及几个当事人和摄影的那位同事),并没有发现随行来的所谓准备为他们“做证明”的“见义勇为”者。
       PS:自己还是忘记了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
       当我们两位同事按住那个妇人的时候,有一个家伙也拿着数码相机进行了一通狂拍。于是过后想到:不知这个家伙是否看到了前因,看那情况他应当是没看到的,他只看到了两个制服着装的男性城管死死按住一个女子。那么,如果他是个网虫,如果他将这几张照片放在某些大型论坛,是不是就可以让网民轻易地得出这么个结论——长春某区的城管对一个倒地的女子依然进行着“殴打”。
       这样的事情,在网上,太多了。
       我越发觉得这个世界的可怕,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眼见为真么?耳听为虚么?良心,在这个年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2006—07—06 TMD!
       俺真想骂人!!
       新上任的某位主管市长要来我们区视察,领导视察,下边自是要忙碌一番的。这本是惯例,倒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骑摩托在烈日下一通狂转,在管片将沿途涉及到我们管辖的商家游商散贩都告知一遍。平日里吧,说过的,不较真。这时节,谁若较真不是有病么?但今天既然是主管市长视察,还是要认真的。真也罢假也罢,怎么也要让市长看到管理的成效吧。其实这对于我们对于受我们管理的对象是都有好处的。
       商家自是好办,但那些游商却是难弄。这些人吧,是,我承认他们值得同情,这块地儿我们也极少来清理。一年到头至多也就是在举报次数多了之后清理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怎么也要让举报群众满意吧。尽管清理过后这条街上脏乱依然。
       但让人愤恨的是,某些游商对我的告知似理非理,虽然也在整理着自己的摊位,但却是边卖边弄。眼见着半个小时过去了,一条街连三分之一也没清理出来。不知市长什么时候过来,我有些急了:“你们这些人,大脑进水啊?平常我们都不来,你们也得在这时候照顾我们一下吧?想清楚,要是市长视察发现不合格,一发话,最终吃亏的是谁?!”
       一个离我最近的妇人说:“你看,我就剩这点大葱了。有个十几二十分钟就卖完了。”
       我瞪了她一眼:“凭你这个想法,你一辈子挣不到大钱!钱不是一天挣的!万一你正卖时市长过来了,我至多是挨通骂,你呢?你以后是不是不想再以此为生了?”
       就这样连吓唬带责骂,又过了二十多分钟,街路终于干净了,但这群人都聚在离此不远的另一条路上,依然叫卖着——好在,那条路已经超过了我负责的范围,犯不着生这份闲气。
       经常在执法过程中遇到有围观者说:“哎呀,都不容易,给他们找个地卖不就得了?收点钱。”
       这可能么?只是让他们应付一下检查,不到半天的检查,都不肯,收钱?每个月我们进行的一次集中清理,五十元的罚款都很难收上来。你让这些人交钱?呵呵,他们肯?!这样什么钱都不交能挣多少?交钱,不是少挣了么?!
       忙完了,发现后背已经让汗打透了,嗓子也有些哑。真TMD!!!喝了一口自带的茶,我在心中狠狠地骂了一句。
       2006—07—23 生活碎片
       站岗,周末也是如此。夏季,对于我们来说,是个没有休息日的季节。
       好在习惯了,沿这条街路走一圈,就可以寻个阴凉地捧本书来静静地消磨时间。
       于是几天里看尽了众人百态。
       这条街上有一家私人开的中医诊所。这个诊所的医生是家传中医,医生本人或是母亲怀孕时受过什么惊吓,长得实是不敢恭维,虽说也有一米六十五六的个吧,但明显是有侏儒病的症状:短小的四肢,长马脸,手指短粗胖。不过他的医术在这一带却是老大级人物,治妇科和小儿科绝对药到病除。我们经常没事时到他那里休息。
       昨正赶上诊所无其他病人,那医生坐在小屋内,正看一本厚厚的医学书。这不禁让我起了些许敬意。其实以他现在的本事以及所挣钱财,就是不再工作或是不再深造了,完全没有问题的。可是每次来时,却发现只要他有时间,必是勤学不辍的。
       “闲中不放过,忙中有受用;静中不落空,动中有受用;暗中不欺隐,明中有受用。”算是此日观其人后的自省吧。
       还是昨天,我巡视一圈后,没等坐到摩托上,来了一个平日里常在此胡逛的老者:“哎,哎,南关那个抢工资的案子破没破?”
       那个案子我是知道的,报纸上曾介绍过。一个公司,二十一万元待发的工资让几个歹徒用道具手枪抢走。不过破没破,目前还没有消息。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没想到,这老者竟一下怒了:“妈的!我这么大岁数都知道,你年纪轻轻不知道?!”
       他不再理我,走到离我不远处的台阶处坐下,和身边另一个晒太阳的老者说:“你看你看,”他指指我,“这小子,连抢劫案都不知道。我这么大岁都知道,他二十多岁(晕,我又成二十多岁了!)什么都不知道。这什么水平啊?不是好路子来的,肯定是哪个贪官的孩子。”
       啊?!靠!我但凡府上有人,还至于跑这地儿来受这气?!还能大礼拜的不休息在外边傻站着?更何况,我是完全凭实力考进来的。
       算了,这种无聊的人,离他远些。
       我走到另一处。
       “孩子。”一个声音,苍老的声音。
       我扭过头看,是一个老太太,坐在自带的马扎上。“您是在叫我么?”我问道。
       她点点头:“你走不走啊?不走我就再坐一会儿,走我就现在走了。”
       将我弄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点头说:“不走,我就在这儿站岗呢。”
       老太太不再说话,静静地享受着阳光。我则捧本书开始读了起来。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吧,这里已经看不到阳光。老太太站起身:“孩子,我走了。你是好人啊,好人。你若不站在这儿,我早就回去了。”她说完,拿着马扎走了。
       我依然有些莫名其妙,过后才想到,不管如何,我应当对她微笑一下,那是一个已经进入暮年的老人。
       几个闲逛的中年人,摇着扇子从我身边走过。看到我,哈哈一笑:“这就对了,早就得这么看着,这帮家伙将这马路造的!尤其是卖鱼的,这个腥!!我们住一楼的都没法子住了。”
       他们话音没落,又一对中年夫妇走过来:“哥们哥们,”那男子指着我身后的小公园“他们到这里卖你们不管啊?”
       我苦笑:“您说,怎么管啊?”
       他说:“怎么管那不是你们的事吗?这小公园让他们‘造"的!想打会儿扑克都没地方。”
       再晕一下。近来将我弄得经常性的头晕。
       同事来接班。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个摩登女郎,挎着一个小坤包,打着电话从我们身边经过。
       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一辆飞驰的摩托从她身旁经过,摩托后边坐的家伙伸手一探,将坤包和她的手机抢到手中,摩托立即向前驰去。
       那个女郎,一时竟没有反应。倒是我的同事反应快,一下子发动了摩托,我先也是怔了一下,也发动了摩托,我们一前一后向那抢夺的摩托追去。
       转了两个弯,那辆摩托消失在杂乱的小胡同中。
       和同事回来,一群人围着女郎正在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而这条街道——我苦守了大半天的街道,就在这几分钟内,又让从小公园拥出的游商占满了……
       2006—07—26 那什么,谢谢啊
       昨晚,清理露天烧烤和大排档到二十三点。市局统一调度,全市各区局跨区执法。
       
       遇到一件颇有意思的事:某烧烤店——是纯粹的烧烤店,除了夏季的海鲜大排档外,不再经营烧烤以外的其它菜肴。但这只有十张桌子的小店,据说老板一年能挣上个好几十万。
       这个谣传看来还是颇有道理的,昨晚二十二点我们到达他的烧烤店时,发现在店外摆了五六十桌,赤裸上身的“膀爷”和穿低胸吊带裙的靓女喝了个喊声(不错,没用错这个词!确实是喊声!)震天。全然不顾附近居民楼中熄灭灯火的人们是否已经进入了梦乡。
       二十余辆执法车将烧烤店围了起来,下来一百多人,这声势,也够壮观了。
       指挥车用扩音器喊(汗一下,我们也没有顾及附近熄灭灯火的居民,但那种场合之下,不用扩音器,人家也听不到你说什么)道:“请在室外进餐的群众配合下,到室内进餐。我们要对商家进行依法罚没。”
       最外圈的十多桌显然是吃完了,都站起身。我们将桌上的残羹剩饭放在地上,将桌椅向车上抬去。十之八九,这些人没有买单呢。因为看到这种情况,他们竟然嘻笑不止。而且迅速隐身在黑夜之中了。
       最逗的是一个哥们,还帮我们抬了一张桌子,同时学了一下“范厨师”:“那什么,谢谢啊。”
       外边照顾生意的几个小服务员手忙脚乱,又想追客人,又想抢回让我们没收的桌椅,一时间竟傻了一样。
       倒是闻讯赶来的老板没有慌了手脚,“快买单啊!桌椅才值多少钱?让他们抬,买单要紧。”他叫喊着,同时狠狠地将离自己最近的椅子掼到地上。
       摔谁呢?嘁!他是什么理也挑不出的,《责令整改通知书》、《行政处罚事先告之书》都给他下完了,收他没商量。
       2006—08—26 痕迹
       搏斗了有两分钟?那个家伙的刀终于让我踢飞了,我用了一个小擒拿,将其反锁。这才发现自己的制服被划出了近十公分的口子,幸亏是冬装。通过对讲机,我向治安科请求了支援。但始终不敢放手,这个家伙下手真狠!不过见其眼眶青肿,嘴角流血,我知道自己下的手也不轻。那家伙依然叫喊:“小子,我记住你了!你他妈等着!”周围这时聚了不少群众,想是看到了刚才动刀的场面,我倒没挨骂。又过了一会儿,有个老太太说话了:“行了,小伙子,你又没受伤,把人放了得了。多大的事,不就是卖个菜吗?”有个人开头,七嘴八舌的人就多起来:“是呀,也没多大事。”“人家也不容易,大冬天的,谁有钱干这个?”……哼,我心中冷笑,要是我刚才被捅了,你们一定会喊捅得好了。
       后脑突然一阵剧痛,我扭过头,竟是个老汉。手里拿着拐杖,不知是气的还是年纪大了,浑身哆嗦着。明显是他的拐杖打在了我的头上。万幸只是个老头!我压了压心中的火:“我在执法,请你不要妨碍公务!”“我,我也在执法!你打人就行!你看人家让你打的!”“你看见刚才的过程了?”“我就知道你打人了。你是不是国家干部?要是在毛主席年代,你早就让人毙了!”我静静地瞅着他,想必我的眼中冒火,老头子竟后退了一步:“你,你想干什么?想打我?”
       “要是在毛主席年代,不用我,这家伙早就让红卫兵游街了。资本主义尾巴嘛。还有,在毛主席年代,你攻击国家干部,是不是构成反党了?”老头子没想到我说出这样的话,更哆嗦了:“你,你,你打人就是不行!”
       治安科来了,杜sir看着哄闹的人群,笑问:“你们不是说城管打人了么?谁去分局做个证?不过要负法律责任的。”
       一阵沉默,人群渐渐散去。
       2006—09—14 小商贩到底
       挣多少钱?
       早勤,清理外溢的早市。
       有一辆蓝色的农用三轮车,在卖应季的海棠,123型小苹果。
       几位同事一起下了车,劝车主离开。
       看到这个车主,我们差点没笑出声来,这个家伙,是这里很有名气的老“游击队员”了。而且脑瓜特活,随着季节更替自己经营的产品也更新极快。我就曾在晚勤亲眼看到衣着光鲜的他进出于某著名的情色场合。
       他口头答应着,但手头的秤始终没停止称水果。
       和他耗了几分钟,大家的耐心到限度了,口气变得严厉起来。
       一个正等着买水果的老太太见势说道:“呀,你们几个啊,别逼人太甚了,人家也不容易。起早贪黑的。才挣几个钱啊,要像你们都是共产党开资,人家也不做这个。”
       我有些气愤:“您啊,您不知道就别掺和成不?他挣多少钱你知道么?他一个月挣的钱能赶上您三个月的了!”又扭头对车主道:“喂,你怎么不卖西瓜了?改得倒快啊。”
       车主一阵讪笑。
       老太太可能也有些生气,但不对我说话,也转向了车主:“哟,你看这些人还认识你呢……”
       想到以前有一次执勤时,曾没收过一个无证经营者的杆秤。结果这个家伙一直追着我们的车:“哥几个,哥几个,我认罚还不成么?我交罚款,五十也成啊。只要把秤给我就成……”(根据相关法条,对他的行为处罚是二十元以上,一百元以下。)按说,对于这种主动交罚款的家伙,应当给他秤的,可是……一个杆秤才多少钱?不到十元,竟然要交五十元取杆秤?!这秤肯定是有说道的!这种人,说什么也不能给他!
       没想到,竟然有围观群众为之讲情的:“哎呀,这大冷天,都不容易啊,给人家吧,还罚什么钱啊……”
       是的,在很多人眼中,这些被管理对象就是弱势群体。我也承认,这个群体之中,确实有很多人是穷人,尤其是刚进入这个群体中什么也摸不到路的那群人。
       但也有如今天这样的一部分人,他们的实际生活水平其实已经超过了我们——我们这些只凭死工资吃饭的人。
       从04年到06年,长春的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挂牌以来,我们严打力度基本是不存在了(说好听些,变成文明执法了。上级领导给我们开大会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干事不要出事,既要严格执法,又要文明执法。看,领导就是领导,将两头都说了。只是俺始终不明白,做事怎么还能有不出事的呢?不出事的人,似乎只能是什么事也不做的人吧?!)所以,这三年来,很多无证商贩着实是挣了不少钱。
       首先,就是我说到那个秤的事,基本上,他们一市斤秤是缺一两半到二两的分量。(或许有人要说,难道农贸市场里就不缺斤少两了?但不要忘了,农贸市场是坐商,他们还有管理人,过后可以找到他们的,但街头的是游商!比较起来,游商缺斤短两现象极为严重。)其次,他们不用交纳任何费用。我们不和农贸市场这种室内大棚相比,仅和露天早市相比,游商每个月可以省近二百元。而且他们灵活性极强,在农贸市场关门之后,依然可以跑到路灯下继续挣钱。
       曾经和一个卖西瓜的游商闲谈。他是黑龙江人,跑来长春六七年了,原是做装潢的,后来又觉得冬天时闲得太厉害,于是开始倒卖水果。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年最好的一个月,他卖西瓜,纯利润七千元,一家三口人,七千元——在长春,现在人均工资至多也就是一千二百元左右。
       如他这样的人,在我们这个区的游商中大约占五分之一。
       当然,也需要说明的是:和凭死工资吃饭的我们相比,他们没有医保,没有住房公积金,没有冬季采暖报销,也不会有退休金……这一切,都是需要钱的。
       那个商贩最后对我说:“其实吧,我现在也能进大棚,钱够了。但是,我还想在长春扎下根呢,不得买房子么?孩子不得上学么?自己不得交养老保险么?这些都需要钱啊。”
       如他这样想法的商贩想来也是大有人在吧?!
       有些东西,原不是我应当想的,但还是禁不住去想:如果我们的政府,以政府形式出面,多建一些简易的,收费低廉的大棚,并减少或是免除一些费用,那么,城管人的工作压力就会少很多。相对的人的矛盾也会少很多。
       2006—12—22 换你你怎么做?!
       又是检查,早就麻木了这样的检查。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为了检查,而且叫一个部门就能来查我们。什么两委办,爱委会,各级政府,市局,更不要说什么创城小组类能将人累个半死的部门了……觉得这些部门似乎就是为了坐车来检查而生存的。
       车将我送到一个十字路口,同事开车走了,他还要转别的街路。路上的五个驴车依然叫卖着,对我的到来熟视无睹。我们区是长春的城郊,居民有很多就是原来的乡镇农民,所以露天市场较多,加之又有区长的默许,所以我们这里让群众叫得最多的话是我们“行政不作为”而不是常见的“土匪”。
       反复劝了半个多小时,几个驴车终于很不情愿地从马路上离开,赶进了附近的小胡同里。其实这几个主儿原是开三轮车的,纯粹的二道贩子,并不缺钱,只是由于亚冬会的临近,市里禁止三轮车入城,所以交警下了大力气严管,他们只好将自己的身份换成驴老板了。这着实给我们的执法带来了难度,因为如果不熟悉这几个家伙的的路人看到我当时的执法情况,定然会这样说:“哎呀,大冷天的这老农多不容易啊,就让他们卖吧,你说你们还管,你们不吃饭啊?……”
       我顶着细小的青雪立在路旁——据说这次还要查着装。
       一个老者来到我身边:“我说,你们城管咋就欺软怕硬呢?这几个老农(瞧瞧,想什么就来什么,我刚那样一想,就有人这么说了)你管,那个家伙你不敢管。”
       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是马路对面的一家坐商,有自己门市房但也在外边推倒骑驴卖的坐商。(其实换我是经营者我也得到外边卖去!外边这么多游商真影响生意啊,游商既然政府打不没,我一个按时交税的商家咋就不能在外边多挣些钱?!)
       “他家有病人,您不知道么?(这是实话,这个坐商以前也让我们处罚过,他家的男主人是抽风病,一激动就犯病)”我回答。
       老者直摇头:“谁说他家有病人啊?昨天他家在外边将水果摊都堆人行道上了,我老伴都过不去了。这冰天雪地的,在马路上走也不安全啊。就和那个娘们说让她把水果摊收起来,也没啥呀,就让那娘们一通骂,老难听了。”
       我笑了:“那个娘们啊,您不知道,她有个外号叫‘虎子’么?(‘虎子’是东北的土话,形容人有些智力缺陷,凡事不经大脑考虑的那种人。男人有抽风病,也就能找这样的女人了。)有病的是男的,一激动就口吐白沫犯病,在市政府门前就抽过。做工作自然是要做的,但也不能出人命啊。”
       “××”老者吐了一个脏字,转身要离开,又扭过头对我说:“你说你们啊,你知道群众都怎么说你们啊?就她家你们不管,人家都说了,她和你们有亲戚关系,上边有城管‘罩"着的……”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