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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牵着猴子走天涯
作者:马宏杰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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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作者是一本小资杂志的记者,他却如此坚持如此真诚地关注最底层的那群人。他们是漂泊南北在街头巷末的卖艺人。从2001年起,他和他们同吃同住同辗转,拍摄记录卖艺人的真实状态,至今还在继续。
       新野,对,就是诸葛亮火烧新野的那个河南省新野县。
       沙偃镇位于新野城南13公里,黄河故道上的土地全部是沙质土壤,贫瘠的土地不能给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什么恩惠,一年四季靠天吃饭,村民们除了种地的微薄收入外没有其它的活钱。鲍湾村和冀湾村是耍猴人聚集的主要村落,村民们除了收秋和种麦的时候回来在家里忙乎农活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带着猴子四处卖艺。有些老的耍猴艺人还到过香港、台湾地区和越南、缅甸等国。在江湖上你只要见到耍猴人多半就是新野的。至于村子里什么时候有了猴子谁也说不清,据新野县口头传说,猴子在新野至少和人共同生活了六百多年。猴子在主人家长大,就像家里的一口“人”。早先的艺人不管多远的路程都是靠两只脚,有谁知道有多少艺人带着猴子离开家乡就再也没能回来。
       经过长时间的接触猴戏艺人完全接纳了我,杨林贵容许我跟随他们一同去成都。出门前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他在家里的财神像前敬上三炷香,乞求神仙保佑他们一路顺利,人猴平安。这次和他搭档外出的还有他的弟弟以及村里其他的三位耍猴艺人。下午4时赶到了湖北境内的襄樊列车编组站。由于那时天色还亮,扒车的时候容易被站上的警察发现,他们只好在编组站外等了一个多小时。趁这个时候他们将带来的20斤容量的塑料壶灌上了自来水,加上在家里蒸好的馒头,就是今后几天在火车上的充饥食物。
       襄樊列车编组站外,艺人们在等天黑。画面中可以看到他们为了扒车方便,已经不用老式的戏箱而改用化肥袋子改装的背囊。
       夜深了。耍猴艺人悄悄潜入襄樊编组站。由于每年这个时节扒车外出的耍猴艺人较多,车站也加强了巡护。他们也是为了这些扒车人的生命安全。我握着相机一直不敢拍摄,旁边的车道轰隆隆过来一列火车,在火车的掩护下我匆匆地摁下快门,紧跟着耍猴艺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车站深处摸去。看到一台电力机车滑入一列编组好的列车前,老杨看了看说:“这台车就是往西的,赶紧上。”于是我便和他们一行快步朝列车奔去。走到车头前老杨看了看车头上的编号便和其他几位同伴分别爬到各自要去的列车上。
       第二天中午车到陕西安康编组站,到站的货物列车大都要重新编组。老杨他们怕被铁路公安抓住,躲在车厢里不敢露头,下午将近6点多的时候列车终于开动了。这是他们第17年走江湖第二十次过安康车站。年年都会被抓住,今年还是第一次没有被抓,老杨认为这是我的安排。车在没完没了的山洞中穿行。轰隆隆的巨响使我有些耳鸣。强劲的冷风和山洞里的粉尘刺激着我,我不断打着猛烈的喷嚏,可是我听不到自己的喷嚏声。
       列车冲出一个长达数公里的山洞。远远的,我看着那一点点的亮光慢慢变大,猛地向我身后扑去。
       经过一夜的山洞穿行,次日上午列车进入四川的广元车站。老杨说要在这里下车找一个地方做点饭吃,吃饱肚子再扒车到最后的目的地成都,于是大家收拾被褥准备下车。等列车停稳后老杨的儿子杨松想看一看站上有没有保安,哪知刚刚一探出头来便被站上的保安发现,一个年纪不大的保安赶了过来,大声地吆喝他们下车:“统统到公安室去!”由于我先下的车,保安就大声地叫他们的同事过来帮忙抓我,我赶紧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和铁路部门给我开具的证明信函。老杨倒是很精明,看到我和保安进行交涉,拉着猴子就往车站外走,等我和保安们交涉完的时候他们都快跑出编组站了。
       在编组站外老杨他们各自分工,向周围民房的主人借来几块砖头架起炉灶,其他几个人在一些角落拾来柴火,又在好心人的家里接了一些水开始做饭,今天这顿饭就是清水煮挂面。他们的样子吸引了附近的人都过来看稀罕。有个带着孩子的人则乘机教育起自己的孩子来:“娃崽你看一看,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要和他们一样跑江湖。”
       中午12点多,老杨他们吃完饭,将火灭掉,又将借来的砖头给房主放到原处,这才收拾行李准备再次扒车往成都。由于车站上保安看守得紧,发出的两趟列车都无法上,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只好出面去和保安套近乎。保安们默默不语。又一辆机车驶入编组站,保安们不约而同地向车尾走去,这时老杨他们和我乘机再次扒上了开往成都的列车。列车开动后我向远处的保安挥了挥手,老杨则拱手作揖。从内心里讲,我真的很感谢这些在广元车站上执勤的保安,他们的尽责令我敬重,他们的宽容更令我感动……
       凌晨2时我们终于到达成都编组站,这时天上正下着大雨。走出编组站后老杨在一座高架桥下找到了一块干地方,将带的塑料布打开铺在地上,我们一行八人就在这里过夜了。为了我的安全老杨执意要我睡在他们中间,把我的摄影包和相机装入他们的编织袋枕在头下。猴子和狗围在我们的周围算是做我们的哨兵。
       第二天早上,在附近的饭摊上草草吃了点东西,老杨他们赶紧收拾行李赶往他们年年来此地的“驻蓉办事处”——一个都市里的村庄。成都市成华区铁路旁有一个自发形成的都市村庄,这是一个外来人口聚集的地方。收破烂的、流浪汉、乞丐、养猪人和私屠者、小贩、游民等各色人物汇聚于此。在一位“庄主”的指定位置,我们紧靠建筑工地的围墙用塑料布搭建了一个简易窝棚,这儿就是我们临时的家,晚上“庄主”派手下来向老杨他们收取规费每人每月一元钱,老杨说自己是这里的常客,规费给些优惠,五个人每个月交了三元钱。夜深时分,窝棚外传来沉闷的击打肉体声和哀哀求饶声,老杨告诉我说,这是“庄主”在修理那些不听话的“庄民”。
       一大早,老杨到附近的居民区里去买盐,在回来的路上意外地在路边看见有人在扔一个三人沙发,等人走开过去看看能用,就捡了回来。添置了新家具,大家都很欢喜,纷纷上去试试沙发的弹性。收拾好后,他们执意要我先坐。我也为他们高兴:有了家具,咱们合个影吧。
       老杨们在成都安下家来已经7点半了。顾不得一路扒车劳顿。喂了猴子就准备上街卖艺。从老家出来时身上就带了50元钱,如果不及时赚到钱,一行人的生活就会陷入困境。在成都市清江路的一个开发区外,看看周围没有警察和城管,老杨便拉开了场子,不一会儿便吸引了不少过路的人围观。猴子表演的节目有猴子打篮球、接飞刀、钻圈、猴子硬气功等,大轴戏是“放下你的鞭子”。可是没耍十分钟便被小区的保安给撵走了。理由是猴子是受保护动物,他们不需要这样的表演,老杨拿出他们带的饲养证也不行。
       老杨他们一路尽量躲避着保安和警察,中午父子二人花了四块五角钱买了三碗面,父子二人和猴子分吃了。辛苦一天晚上一查收入这才发现有一张五十元的假币。今天的收入真假钱加起来共计九十二元,除去这张假币实际收入才四十二元,害得一班子人都不高兴。饭做好后老杨独自盛了一碗米饭蹲在窝棚边就吃,没想到公猴拿起一块石头扔向饭锅,将一锅饭菜打翻在地,老杨这才想起来忘了给猴子盛饭。原来,每天外出耍猴回来吃饭,人猴同样伙食,猴子都是吃第一碗,这是对劳累一天的猴子的奖赏,也是他们养猴人祖辈传下的规矩。猴子这么多年已养成了习惯,看到人吃饭没有自己的份,它一怒就往饭锅里扔石头。这一夜老杨没有睡好。
       老杨这次一路到了四川的安岳、大足、永川、合川、大竹、广安、渠县、华莹、梁平、开江、宣汉,最后到达重庆的达县,行程一千多公里,共计75天,每人赚了八百多元钱。从家里出来时带的小狗被人偷走了,老杨的狗是驯过的,会耍把戏,招人疼爱。在广安他们又收留了一条同样品种的流浪狗。老杨说城里人喜欢养狗也喜欢扔狗,这新收的小狗还不会表演,不过只要猴子没事人没事这一路就算是顺利。晚上老杨在达县城边找到了一座废弃的房子,在那里安身住下。烧饭的火光引来了孩子的关注,不一会儿一个个当地孩子就把猴子围起来,猴子有了零食吃,可是耍猴的大人们还饿着。大家默契地分工做着晚饭,围在灶火旁,借着灶火和烛火取暖,一天又要这么着就过去了……
       
       达县卖艺受阻。在猴戏表演中,一个路人上前指责猴戏艺人虐待动物,制止他们的演出并驱逐江湖艺人。
       表演中耍猴艺人不断地用鞭子来抽打猴子,声声山响。这是最受欢迎的节目,也是观众最容易和耍猴艺人发生冲突的一个节目。每当耍猴艺人用鞭子打猴子时,都会引起场外人们的不满,一些人会大声说:“不要打猴子,猴子是保护动物。”场外的孩子们则更是难过得捂住了双眼。给“打”急了的猴子拿起刀子、砖头以及金箍棒来追打耍猴艺人,场外的观众大声为猴子叫好:“打,打,打,打他个龟儿子,猴娃子好样的!”有人为猴子竖起了大拇指;有人给猴子递上大一些的石头,好让猴子使劲地砸耍猴人;有人还给猴子扔来水果糖,作为给猴子的奖励;还有人往场子里面扔钱。
       节目演完的时候老杨告诉我说:“打猴子其实是真戏假做,你看着鞭子打得响,其实打不到猴子身上,如果是真打猴子,那我们每天演出四五场还不把猴子给打坏了,我们靠什么吃饭哪?观众们有了情绪才证明我们的演出是成功的。”
       帽儿带檐、袖儿带箍、手里拿棍儿、腰里别刀的各路人等都敢罚他们抢他们。几百年来一直如此。艺人们也就变着法子保护自己。出门的时候,随身带了几个干馍馍,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哪个是有馅的。哦,不要担心我给他们泄密,他们已经开始用新的方法把钱带回家。
       老杨利用四川耍猴卖艺的机会,带着儿子到岳父的坟上去祭祀。岳父家村里的大禹庙供奉着五畜娘娘。传说五畜娘娘是统管天下动物的最高神祇,家里有牲畜的人家拜过此神后便会五畜兴旺,带来滚滚财源。老杨和儿子一起到庙里礼拜庙中诸神和五畜娘娘,希望保佑他们的人和猴子一路平安,能有一个好的收入。儿子杨松则许愿希望自己今后能找一个好的工作而不用再这样跟着父亲走江湖。儿子的心愿也是老杨的一桩心事,老杨也不希望儿子再和他一样在江湖上奔波一生。可心愿归心愿,他一个江湖上的耍猴艺人有什么能力给儿子的前途做出理想的安排呢?
       四个月后,我和老杨他们在达县扒上了开往广元段的列车开始返家。严冬时节,列车北行,越北越冷。在寒冷的冬夜,躺在装满矿石的车厢里仰望寒夜星河,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游魂,随着这晃动的列车在夜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多么盼望一缕阳光能早些照在这充满寒气的身上。安康,多好听的名字,安宁康泰。十几年的摄影生活,我到过许多地方,数这地名最吉利祥和。秦巴山地冬夜星河是那么的清晰,在城市里难得一见,随着晃动的车厢看着一闪一闪的星星,仿佛星星在问这些耍猴艺人为什么还守着这么苦的行当。刺骨的寒冷迫我一夜无眠,胡思乱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