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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汉遥寄]笑洒人生路
作者:陈 虹

《收获》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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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身背一只饭甑赶路,一不小心钵子滑落在地,摔得粉碎。路人纷纷向他喊叫,他竟头也不回,一直朝前走去……为什么?碎已碎矣,回头又有何用?”
       后来,直到我读完《后汉书》,才明白了这一故事的出处,也才琢磨出了父亲这一辈子之所以能够笑傲人生、笑傲坎坷、笑傲自己多舛命运的真正原因。
       ——陈白尘是一位喜剧作家,陈白尘更是一位乐天派的人物。
       这,谁都知道。
       1
       父亲体内的乐观因子究竟从何而来,他自己也曾进行过一番“考证”,结论似乎是来源于我的祖父。他说他生性乐观,从不发愁,街坊四邻均称他为“陈大迷马”——“迷马”者,家乡淮阴的土话,即随和而又豁达的意思;他说他爱讲笑话,内容大多是嘲讽地主和官僚的,这与自己后来写喜剧有一定的关系……
       然而,除却这些“遗传基因”之外,父亲的体内似乎还蕴藏着更多的就连祖父也搞不明白的东西——
       十岁上下,他因不满私塾先生的“渎职”,背着家人偷偷地逃了两年的学;
       十三岁时,他因不能容忍“界子”们——一批称霸于一定地界内的青皮流氓式的子弟的欺侮,于塾堂中领导了一场“武装起义”;
       十七岁时,他加入了声援“五卅”运动的行列,在成志中学组织起一支小分队,前往淮阴周边地区进行宣传和募捐;
       十九岁时,他在上海文科专科学校被同学们选为学生会主席,于校内发动了一场声讨国民党右派校长的斗争;
       1932年“一二八”淞沪战争爆发之后,由于愤怒于国民党的消极态度,他于淮阴街头高呼“打倒国民党”、“打倒蒋介石”的口号……
       对于这些“壮举”,父亲自己却从未冠以多高的“觉悟”,相反,竟以阿Q的“精神胜利法”相自许。
       1932年的秋天,父亲终于加入了C.Y.、而且还在共青团淮盐特委机关中担任了重要的职务。不料才两个月的时间,他便被捕了。缧绁中的他,在想些什么呢?——他说:“我想,我只被指认为反帝大同盟的一个普通盟员,是判不了重刑的。至多判个三年五年,这算得了什么呢?出狱后还不到三十岁!国民党也许不讲理,判我个无期吧,但国民党的寿命能无期么?万一国民党灭绝人性,判我个死刑呢?那也没什么,我虽不相信"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种豪言壮语,但我既然无任何牵挂,死又何妨?”
       于是乎,他先为自己卜了一“卦”:“在太阳落山之前,如果一口气能背诵十遍《葬花词》,则肯定无罪释放;背出九遍,判六个月;背八遍,判一年;背七遍,判三年……三遍都不到,枪毙活该厂其结果,四遍还没背完,对面屋脊上太阳的影子就已不见了。他摇了摇头,对着地上啐了口吐沫。
       再于是乎,他开始为自己“装潢”起这间临时牢房来了,并且准备着在此“安家落户”了:地面的砖头是松动的,他有了建筑材料。——先垒起一个“餐桌”,再码出一个“餐凳”;至于“卧榻”,只好凑合了,不过将那堆肮脏的稻草拾掇拾掇齐,也不亚于席梦思床垫……
       又于是乎,他开始坐在“餐桌”前,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每日三餐的牢饭来。一天,居然在黄豆芽中发现了一根肉丝,美得他放在口中足足嚼了分把来钟……
       这究竟是属于“阿Q精神”呢,还是革命的乐观主义?父亲只说“待考”。但出狱之后,他开始浪迹天涯,也开始了自己的人生追求。
       江苏,上海,安徽,四川……
       打工,教书,演戏,写作……
       他彷徨过,苦闷过,也对着苍天鞫问过:“哪一条是正路呢?”但是他从来没有悲观过,绝望过,就像是那个饭甑打碎后头也不回的僧人……
       终于有一天,他不再苦闷了,面对着漫天的风雪高声呼喊道:“我寻找在这酷烈的严冬里的耐寒的人物广——这一天是1944年的岁末,父亲刚刚为他的剧本《岁寒图》写完一篇《代序》:“冬夜还很长,而在此时此地,号召耐寒的气节,这正是我们对于每一个抗战人民最高的也是最低的要求!”
       终于有一天,他不再彷徨了,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喜剧,选择了笑。他写《魔窟》,写《乱世男女》,写《禁止小便》,写《升官图》……也同样是在这一天——1944年的岁末,他对着漆黑的夜空呼喊出了心中的企盼:“我相信,到那时我们将有一场纵情的狂笑!”
       按照史家的说法,这便是父亲寻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标。
       2
       喜剧的作用是什么?理论家们从马克思的著作中找到了这样的话:“这是为了人类能够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也从鲁迅的语录中找到了这样一段议论:“人们谁高兴做‘文字狱’中的主角呢?但倘不死绝,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地吐它出来。”
       父亲选择喜剧是否也是因为要“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又抑或是“借着笑的幌子”将肚子里的“半口闷气”吐出来呢?我不得而知。但是父亲这一生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这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的。
       老友阿甲说他是:“坎坷踏尘世,执笔到白头。”——这是指他的生活道路。
       学者董健总结为:“他往往处在一种‘夹缝’之中:右倾势力把他当成左派;‘左’倾势力把他当成右派。”——这是指他的创作历程。
       他选择了文学,但寄托着他美好梦想的学校却被国民党政府查封了;他选择了革命,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运动却彻底失败了;他投奔共产党的队伍,却被叛徒出卖陷身牢狱;他投奔左联的大旗,却受小人诬告疑为异己;他认认真真地为人民写作,却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他兢兢业业地为党工作,却遭贬谪发配异地;“文革”期间,他受到“四人帮”的迫害,九死一生;“文革”结束,他遭至某部门的“软禁”,忍辱含垢……
       那么,在父亲的一生当中,究竟是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呢,还是命运塑造了他的性格?
       施亚夫是当年与父亲一同关押在镇江县监狱中的难友,他描述过这样一幅图画——
       就在5号囚笼那昏暗的灯光之
       下,就在烟犯、赌犯及花案、土匪们的
       喧嚷声中,我们每天都能看到白尘同
       志就像老僧入定般进行写作的身影。
       他箕踞于自己的铺上,背后靠着一根
       爬满了臭虫的木柱,面前是用被子叠
       成的“写字台”。由于台面太软,他用
       稀饭汤权充浆糊,把废报纸层层地粘
       起来,做成了一个垫板。那正是个挥
       汗如雨的季节,囚笼内又闷又热如蒸
       笼一般,无论是墨水还是墨汁,字迹写
       上去后立即便被汗水洇湿,于是白尘
       便改用铅笔书写,就这样艰难地写下
       了数十万字的作品。
       作为当年的南通中心县委的组织部长,父亲在施亚夫的笔下无疑被赋予了政治的色彩。但他自己却不以为然,只是把这一过程当作一次对于生命的选择——“在一个个倒下去的烈士面前,我得严肃地考虑自己的未来:绝不能浑浑噩噩地虚度这五年的刑期。”就为了这个,他选择了写作,也选择了一种颇令他得意的生活方式——同敌人“躲猫猫”!
       在当年的镇江县监狱中,通信是受到限制的,必须经过看守主任的审查,方可寄出。为此父亲想方设法地“买”到了一个“外役”的职位,且利用这一能够在高墙内“自由活动”的便利,将事先买好的信封一一盖上了“审查讫”的大印……
       父亲胜利了——他不仅屡屡将自己的作品顺利地寄往狱外,而且这批“通行无阻”的信封直到他离开监狱时还没有用完。他万般得意地告诉世人:“我不能不感谢国民党的监狱,它为上海文坛制造了一个所谓的‘亭子间作家’——自愿投奔到左联大纛之下来的小卒。”
       不过,此间也曾发生过一次“惊险”,实令父亲大跌眼镜:这批“地下作品”,父亲多是通过狱外的朋友代为处理的,不曾想一位名叫阎哲吾的老同学竟自作聪明——可能是他颇为欣赏父亲的这个名为《癸字号》的剧本吧,发表后竟将刊物寄到了监狱中来。这可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纪实文学”啊——镇江县监狱中就存在着一间被犯人们称作“鬼子号”的“癸字号”牢房,它是专门关押病犯的,是地狱中的地狱!监狱当局恼怒了,对各个牢房进行突击搜查。那位看守主任心中有数,他悄悄地找来了父亲,“真人不说假话,你也别瞒我了!告诉你,典狱官面前我可是替你搪塞过去了。这种事要是认起真来,非得钉双镣不可广曾经拿过父亲四十块大洋的他,终于卖了个人情。
       一提到这件事,父亲就拚命摇头,直埋怨这位同窗缺少“幽默感”。是啊,对于父亲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他在这场“斗智”游戏中狠狠地耍弄了一番敌人来得更痛快、更得意呢?
       在人生的这个大舞台上,父亲永远选择的是喜剧。
       3
       以父亲参加革命的时间而论,够得上是一名“老牌”的布尔什维克了。但是他为什么没有去选择“职业革命家”的道路,抑或说去做一名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呢?确实有不少人替他惋惜过。
       抗战期间曾经与父亲有过密切接触的吴祖光,是这样评价他的:“我深深感到白尘兄不仅是位话剧创作的大师,而且是个处理人事的高手。”他的“依据”是:当年剧团的工作既繁琐又复杂,尤其是年青演员大量集中,随时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情感问题……“然而,无论有多么复杂,又无论有多少纠纷,一到了白尘那里,仅三言两语,任凭是三九严寒也立即化解为一片春阳。”吴祖光为此得出结论——“我常在想,假如白尘是处在一个政治环境里,大至于国家,他必定是一个治世之能臣厂
       无独有偶,抗战期间尚是一名“小鬼”的刘川,也这样评价父亲:“他是一位忠心耿耿、有胆有识的组织家与活动家。”刘川念念不忘的是这样一件事情:一天正在吃午饭,敌机前来轰炸了。来不及逃跑的人一头钻进了桌肚里或床铺下……警报解除后,大家心有余悸地爬出来,这才发现白尘师仍然端着饭碗站在屋中央。他笑嘻嘻地吆喝道:“过去啦,过去啦,都出来吃红烧肉吧厂可是再一看碗里,先前拈出的那一坨肉早已滚成黑泥团了!他边笑边咂着嘴:“可惜啊,可惜,今天打不成‘牙祭’了!”刘川的结论是——“这时在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意念:有这样一位无私无畏的人来领导,剧社是绝对压不垮打不散的!”
       然而,解放以后父亲的“官运”并不“亨通”,其中固然有着种种政治的原因,但抛开它们不论,父亲也并非没有过“升官”的机会,可是他却一直在有意地逃避——他不想做“官”,更不想扭曲自己无忧无虑的性格。
       有两件事情,令我终生难忘:
       一是父亲曾经有过一位堪称莫逆的朋友,但解放后二人的关系渐渐疏远了。我问父亲为什么,他回答道;“你不知道,他从解放区回来后,第一句话就问我:‘你现在评的是行政几级?’庸俗至极!庸俗至极!……”父亲连连摇头,全然一副不屑的神色。
       第二件事发生在1951年,此时的文艺界正在开展整风运动,一位颇有来头的人向父亲透露了一个消息:“上海电影制片厂厂长的位置正虚位以待,你赶快写一份思想汇报……”父亲的眼睛睁得老大,不是惊喜,而是惊恐。“我手上还有一个剧本没有写完……”他终于找到一个借口,逃之天天了。
       如果仅仅将父亲不愿“从政”的理由归结为他的“清高”,恐怕还不够准确。父亲去世以后,黄秋耘写了一篇悼念他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内容,似乎能够道出他内心深处的真正隐秘——
       从1954年9月间开始,我和陈白
       尘同志在中国作家协会共事。当时他
       担任作协的秘书长,我在作协主办的
       《文艺学习》月刊当常务编委。使我感
       
       到有点奇怪的是,尽管秘书长是领导
       干部,可是他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很少
       主动起带头作用。无论是反胡风也
       好,批丁、陈也好,反“右派”也好,他都
       很少发言;偶尔发言,也不过是讲几句
       “随大流”的话,不超过十分钟。机关
       里有些同志议论,陈秘书长对政治运
       动好像不大感兴趣,而他平日开玩笑,
       说笑话,倒是挺起劲的,并不是一个沉
       默寡言的人啊。
       这远远不是一位“治世之能臣”所应有的表现。但这恰恰正是父亲远离“官场”的真正原因——既然已经乐呵呵地度过了前半生,又何必违背心愿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于是“升官”也好,“降职”也好,哪怕是“贬谪”“发配”,父亲全都没有把它们当回事。他在他同事们的眼中,永远是这样一个形象——
       陈白尘同志脸上所绽开的笑容,
       即他那老人般慈祥和蔼、孩子样天真
       圣洁、喜剧艺术大师样所特有的雅致
       幽默而俏皮诙谐的笑容,至今回想,如
       在目前。
       这的确是属于父亲自己的——即真正透露着他的个性的笑容!
       4
       父亲远远地回避着“从政”的道路,其中还有着另外的一个原因——他明白自己的性格,尤其是性格中的那“孩子样天真圣洁”,是根本不适宜做“治世之能臣”的。
       早年的他固然是“少不更事”,曾不止一次地扮演过“侠客”的角色。比如说读初中时,就以“不平人”的署名给一位出嫁才三天就被花花公子的丈夫给“休”回了娘家的女子写了一封劝其大胆离婚的信。其结果,被一群封建卫道士们大骂了一顿。
       然而他是“吃一堑”偏偏不“长一智”,直至“而立之年”也仍然是“本性难移”——这一年父亲在重庆又结识了一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女子喻。喻的丈夫是国民党的政府官员,家中有结发的妻子,喻只是他“金屋藏娇”的一个“外室”。于是父亲又开始扮演“侠客”了——不过,这一次他更像是欧洲十八世纪的骑士。
       “你爱看书么?”
       “你读过易卜生写的《娜拉》么?”
       “勇敢地冲出束缚你的牢笼,投入到火热的抗日斗争中来吧!”
       其结果,《娜拉》还没读完,“骑士”还没当上,父亲就被喻的丈夫连击了三枪,倒在血泊之中了……
       其实作为“性格悲剧”,父亲的这些挫折同他后来在政治道路上所遭遇到的坎坷相比,真叫“小巫见大巫”了!——世人都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是父亲这辈子,竟“天真”到直至去世也没能生出个“防人之心”来!
       那是“文革”期间,父亲留下了这样一则日记:“……看严文井等人贴出的大字报。其中写到柯庆施对中央提意见,说不应由我编《人民文学》云。我与柯某从无接触,此语可能出自某公。而某公作此违心之语目的何在?忽然忆及当年由阎哲吾介绍他来上海投我事,不寒而栗!人之狠毒,其至此乎?只能存疑了。”
       父亲终于能够去琢磨自己屡遭厄运的缘由,这无疑是件喜事;但气恼的是,他的这一“存疑”,竟一直“存”到他离开人世,也没再去搞它个水落石出!
       其实又有多难呢?——我亲自跑了一趟上海,就彻底弄清了1936年父亲出狱后为其制造出那场诬陷案的罪魁祸首。于伶是当年左翼剧联的领导,他肯定地答复我;“前来‘检举’与‘揭发’你父亲有特务嫌疑的,就是张春桥!”亲自跑了一趟北京,也全部搞清了父亲为何于1966年初被逐出京师的来龙去脉。张僖是当年中国作协的党组成员,他肯定地回答我:“这是当时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张春桥通过柯庆施转来的命令!”
       张春桥为何要与父亲结下如此的“深仇大恨”,父亲同样是至死也搞不明白。他只是说过,出狱之后他与难友徐迈进在上海租了一间亭子间栖身,这期间阎哲吾从山东来信,介绍一位“文学青年”投奔他。一是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二是看在对同样闯荡世界的年青人的同情上,父亲二话没说便收留了他。
       这位张姓“文学青年”究竟是什么背景?——比如说像“文革”之后所揭发出来的参加过什么特务组织啦,还有什么化名“狄克”向鲁迅进攻啦等等,父亲一概不知,一概不晓!他说,他们在一起只住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唯一的记忆就是:一夜,小偷光顾了他们的寒舍,所有的衣裤均被盗窃一空。总得有人出去借钱才行呀,这时这位“文学青年”极其不情愿地告诉大家,他的箱子里还有一条备用的长裤——可能是因为箱子放在床底下,而且又实在太沉,小偷不便下手吧——然而就在他打开箱盖的那一刹那,父亲一眼瞥见箱内满满当当的全是书!“那时,大家都穷得叮哨响,此公怕是在书店里充当了极不光彩的‘三只手’……”
       还有什么记忆呢?再也没有了。为了“纪念”这次被盗,父亲一头扑在书桌上,写出了一个讽刺喜剧《二楼上》。哎,当时的他哪怕稍微留点心,注意一下身边的这条披着人皮的狼也是好的呀,没有“防人之心”的父亲终于被有“防人之心”的小人狠狠地坑了大半辈子!
       父亲的老朋友唐振常得知此事后感慨万千了——
       君子可欺以其方,善良君子如白
       尘,只因同学少年的来信,无保留地接
       纳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此人竟是
       十足的阴险小人,数十年间,对于他的
       恩人,竟屡屡施以恶报,必欲置之死地
       而后快。白尘确亦因此而受到政治上
       的诬陷和生活上的颠沛。君子与小人
       难为同道,于小人,特别是政治野心家
       的小人,不只是要慎防之,更要揭穿
       之,打击之。这对于素无防人之心的
       白尘,是要求过高了。甚至于此案谜
       底的揭穿,都要待白尘死后由他女儿
       行之。
        5
       父亲“迂”归“迂”,但他的性格还是非常讨人喜欢的。我那童年的小伙伴严欣久,即在文章中写出了孩子眼中的陈白尘:
       陈伯伯人最随和、幽默。他人很
       胖,两条腿却出奇的细,嘴角总是不经,
       意地叼着一棵烟。每次去找陈虹,只
       要他在家,总要跟我们逗几句。一次,
       他让我唱歌,那会儿正流行《马路天
       使》的插曲,我这个二三年级的小学生
       便唱了一首《天涯歌女》。他赶紧找出
       两支筷子,一支当弦,一支当琴,有板
       有眼地做拉胡琴伴奏状。当我唱完最
       后一句“郎啊,咱们俩是一条心”时,他
       问:“你跟谁是一条心啊?”满屋子人哄
       堂大笑,我这才明白自己唱了首“儿童
       不宜”。
       当年在北京的那座四合院里,父亲将中间的空地上全都种满了鲜花。严欣久写道:“他也不种名贵的花,满院子撒上‘死不了’的种子,花期一到,嫣红姹紫,甚是好看。女孩子爱花,却摘也摘不完那花叶子,我们用它来剁了给洋娃娃包饺子。种花人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欢乐啊!”
       屋子里呢,则是些“娇生惯养”的品种了,有昙花、兰花、茶花,还有令箭荷花……父亲一有空,就来伺候它们:浇水、松土、施肥、杀虫……真比养育儿女还要上心。昙花开了,而且不止一朵,他请来周围的邻居们,边晶茗,边欣赏,还要拍上几张照片,那个场面真叫“其乐也融融”。
       当时我们的年龄太小,并不知道父亲此时正在背着沉重的精神包袱——1956年的审干运动错误地给他戴上了一顶“历史问题”的帽子,而且逐步升级,直至1966年春被彻底赶出了北京,“发配”到千里之外的金陵,当了一名“专业作家”。
       然而南京也并非“世外桃源”。数月后,一张大字报贴上了省文联的墙壁:“陈白尘,是谁派你来江苏的?你来江苏的罪恶阴谋究竟是什么?”——无职无权的父亲同样没能逃脱被批被斗的厄运。
       但是这一切,也如同当年在北京一样,我们是浑然不知,浑然不晓。记忆中只有父亲带着我们登中山陵、游玄武湖时的欢悦,每人手中高举着一团棉花糖,一边吃一边笑,父亲的胡子上沾满了银白色的糖丝丝……
       再后来,父亲便被中国作协的造反派揪回北京去了。这一别,整整七个年头,直到1973年才拖着病重的身体从湖北咸宁五七干校返回了家中——中央专案组不敢再制造“血案”了,他终于被“恩准”回宁治病。
       南京中央路141--2号的院子远没有北京的四合院大,父亲收拾出了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开始重操他的“旧业”。这次他种植的大多是月季,他说此花容易成活,而且花期较长,否则又为何要叫“月季”呢——月月都是它的花季啊!花圃小得可怜,父亲却美其名曰“掌园”,施肥,除草,浇水,剪枝……忙得不亦乐乎。
       这期间,正是父亲“运交华盖”的时期——党籍被开除了,申诉也被中央专案组蛮横地驳回……但是就在这个院子里,父亲伴着他的“掌园”,伴着他的月季,也伴着他那颗永不言败的心,等待着“春天”的来临。那天是1975年的岁末,他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记于南京玄武湖畔、高云岭下、听
       梯楼之南窗前。时天寒岁暮,树木凋
       落,阴云沉沉,似有雪意,而庭中月季
       新芽待发,距立春不过一月矣!
       6
       父亲选择了喜剧,喜剧也选择了父亲。直到他晚年病重时留下的最后一幅字仍然是:“喜剧的武器是笑。”——那个“笑”字写得特别美,就像是他俏皮的眉眼,就像是他那对忽隐忽现的酒靥。
       然而,写喜剧是要冒风险的。
       那是1939年的春天,父亲创作了一个讽刺喜剧《乱世男女》,他在剧中揭露出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内部,隐藏着一批冒牌的“抗战英雄”!父亲将这群人称作社会的渣滓,他说:“一个服务于现实的文学作者,是不该为了‘顾忌’而撒谎的。”
       此时距离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毕竟还不到两年的时间,于是不肯撒谎的父亲便首当其冲地成为了批判的对象:先是剧本被禁演,继而则是劈头盖脸的批评与指责——“作者是悲观主义者,眼中看到的只有黑暗。”“暴露太多,使人丧气,尤其是给前线将士看了,会动摇他们抗战的信念。”……
       父亲急了:
       “讳疾忌医,不是一个民族的美德!”——他诚恳地告诫人们。
       “由于热爱着光明,而对黑暗痛加鞭挞的,是暴露;专意夸张黑暗去掩盖光明的,是悲观,是投降。——我热爱着光明!”——他坦诚地披露自己的胸襟。
       一年之后,冯雪峰终于为父亲说了几句公道话:“该剧应该列入到作为我们文艺发展的标志的好作品的行列里去。作者是有胆量的作者,已经着眼到社会的矛盾。”
       还有什么能比这“胆量”二字更恰当的呢?这是对父亲的称赞,也是对他所有的讽刺性作品的命运的揭示——他处在了一种如董健所形容的于“夹缝”中写作的境地……
       解放了,父亲终于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也可以放开喉咙大笑一场了。然而这时的他却被告知:对于社会主义社会内部的矛盾,只能以委婉的批评,不能以辛辣的讽刺。父亲“失业”了,“失业”的他被憋闷得实在不行。
       这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了。每逢春节来临,文联大楼的礼堂里都要举办联欢晚会。幽默而又风趣的父亲每次都要被众人推上台去,不讲个笑话是不给下来的。于是他来精神了:“有位医生是个酒鬼,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不曾想那天来了个病人,也喝得醉眼朦陇。于是医生问了:‘究竟是哪位要看病啊?’在他的眼前有好几个人影。那位病人也问了:‘到底是哪位来给我看病啊?’他的眼前同样是人影幢幢……”父亲是边讲边带表演,台下的观众笑得
       直喊肚子疼。
       父亲也笑了,笑得很痛快,但是他内心深处的苦衷,直至十数年后我才隐约地懂得——没有喜剧可写的他,只能即兴编出个不疼不痒的段子,让久违了的大笑彻底地释放一次……
       对于自己的“沉默”,父亲也曾深深地责备过自己:“十七年里,我只同帝国主义开了开玩笑,写过几个所谓的讽刺喜剧,对于人民内部的讽刺对象却始终没有下过笔。这自然是胆怯,深怕遭受灭顶之灾。”
       但是不让在纸上写,还能不让在心中想吗?——哪怕是偷偷摸摸也成啊。
       这已经是“文革”结束后的1979年春天了,身为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的父亲,给全系的学生们开了一堂戏剧讲座。“材料可以搜集,人物在于积累。”这是他的开场白。接下来,他开始举例了:"1966年的9月14日,我第一次被中国作协的造反派押上了批斗大会的审判台……”偌大的教室内鸦雀无声,谁都没有想到父亲的例子竟然举到了“文革”当中,举到了当时正以“黑帮”身份站在台上接受批斗的自己身上。
       他说,他每每是假装打喷嚏或者咳嗽,从虚掩的手指缝中去偷觑一下周围的人群的——司令大人张眉怒目,却又躲躲闪闪,内心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观众席中某公高翘二郎腿,却又不停地抖动,想必心中紧张故作镇静之态;陪斗者中一位老者不住地揉着肚子,恐怕是出门慌张,忘了系皮带……
       父亲的表演惟妙惟肖,教室内的笑声经久不息。这岂不正是父亲始终能保持其乐观天性的“仙丹妙药”么!——于是乎苦难的岁月被他活出了“滋味”,活出了“色彩”,苦难的日子被他演变成了作品中的素材……数十年后,父亲的这部于“文革”期间偷偷写下的《牛棚日记》终于出版了,陈原先生读后不禁高呼:“这真是一部激动人心的‘纪实文学’!作者陈白尘,著名的剧作家。如果他一生仅仅留下这一部作品,也够得上称为一个真正的作家,一个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的作家了!”
       7
       父亲是1978年的9月接受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的聘书,前去中文系执教的。尽管在抗日战争期间他也曾当过教师,教授过编剧法等课程,但此时的中国大地毕竟是万物复苏,毕竟是百废待兴,更何况阳翰笙亦曾频频来信邀请他回京出任全国文联的秘书长,父亲“重振雄风”的岗位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这里啊!
       但是他毫不犹豫地走上了讲台,郑重其事地别上了那枚红色的校徽。于是之为父亲题写了一幅立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道出了父亲心中之所想:这叫做延续——生命的延续,理想的延续。父亲再钟情,于笑,也只能笑一生,笑一世;而教师这一职业,能够将他的笑——豪放于人生的笑、豪情于未来的笑,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
       那天在中文系的欢迎大会上,父亲表态了。一反常态,他没有笑,“即使我是一块药渣,也要再挤出点药汁来;即使我是一支蜡烛,也要将两头同时点燃。”颇有些悲壮之感。匡校长也发言了:“你培养出来的学生,如果今后超不过你,那就是你的失败!”颇有些咄咄逼人。
       又是一座崭新的人生舞台被缓缓拉开了帷幕。作为“编导”,父亲的第一个任务是挑选“演员”。他拿出了自己的招生标准——“宁稚嫩而不俗,勿老成而平庸。”再“翻译”就是:“我们培养出来的必须是有思想的、与时代和人民血肉相连的剧作家,绝不是躲避生活的暴风雨、单纯追求雕虫小技的编剧匠!”
       连大专文凭都没有的父亲,自然称不上是“教育家”了。但是他的课就这样上起来了——抑或说由他“编导”的这场“戏”就这样开幕了。
       那是一次在饭桌上的谈话。一位学生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陈老,如果再遇上‘文化大革命’该怎么办?”父亲开起了玩笑,“怎么办?——我带着你们一块从长江大桥上跳下去!”但是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便收住了笑容,“我们才不告别生活呢!作家应该是生活的真正拥抱者。作家总是在苦斗之中。你们走到这一步不后悔吧?我们就是要为最广大的人民而写作!”
       ——这就是他的“政治思想课”。
       姚远的《下里巴人》终于完稿了,父亲命令他:“不要心疼,试着回去砍掉一万字,砍掉六千字,再砍掉……最终就能懂得什么叫凝炼,什么叫‘一石三鸟’了!”李龙云的《小井胡同》获得了成功,父亲命令他:“不要做人间第二手!——凡是老舍先生用过的手法,你最好不要再用。你就是你,就是你自己。不要去做老舍第二,某某人第二,要有这种志气!”
       ——这就是他的“创作辅导课”。
       中国剧协召开剧本讨论会,父亲发问了:“话剧应该怎样创新?”“学习外国的流派。”“借用电影的手法。”学生们议论了起来。父亲发言了:“我们还有一条重要的路子——为什么不能将中国戏曲中的优秀传统吸收到话剧里面来呢?这可是中国人自己的,外国人学不去的!如果把话剧‘嫁’到了人家那里,我宁愿做个老姑娘!”全场哄堂大笑。
       ——这就是他的“戏剧理论课”。
       门生们有感于话剧的不景气,纷纷向父亲诉起苦来。他笑了,“悲观了?听我讲讲当年的故事——1927年的冬天,田汉于上海艺术大学举办‘鱼龙会’。哪知第一天只卖出了一张票,而且买票的人自己没有来,将票子送给了家中的厨师。但是这唯一的观众一边看一边被剧情感动得哭了,于是就有了后来的第二个、第三个观众……”
       ——这就是他的“中国话剧发展史”的课程。
       数年之后,姚远毕业了,李龙云毕业了,赵耀民毕业了……他的一届届研究生们全都毕业了。就在中文系的那个三面都装有玻璃窗的明亮的会议室里,父亲高声地询问前来参加答辩的各位评委们:“你们说,我失败了么?”评委们一致亮出了“优”。父亲兴奋极了,“我没有失败!我要告诉匡校长,他们在不少地方都超过了我……”
       1994年的5月28日,父亲终于走完了他八十六年的人生道路。那天,母亲没有流泪,她对着我们,也对着所有的学生们说:“就用《一路平安》的曲子送他上路吧……”
       哀乐不属于父亲,悲戚不属于父亲,只有欢笑永远伴随着他的一生。
       2004年春于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