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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净]东四片警的故事
作者:萨 苏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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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醉鬼
       兄弟在东四住的地方就是派出所后院,小时候院里几个小孩没少上前院门口坐着看片警办公,都是熟的老街坊人家也从来没把我们当外人。照我们看来,这派出所里面乐儿大了。
       比如抓进来一个砸玻璃的醉鬼,大胖子,好像是华主席当政的时候。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警察同志比较客气,就给关冷房子里让他清醒清醒,不一会儿这兄弟醒过来了,醉醺醺的叫警察给他拿水喝,拿尿盆。
       拿尿盆?警察同志哪管你这个啊,不理他。
       “没人理我可骂人啦!”
       没人理他。
       好,这位就开始骂警察。
       还没人理。
       “还没人理我?那我可就骂你十八代祖宗了了。”
       还没人理他。
       就开始问候警察同志祖宗十八代。
       “还没人理我?那我骂华国锋了!”
       就开始骂华主席。
       警察还是不理他。我们听得满新鲜。
       正骂得起劲呢,门口停下一辆车,进来一人,后边还跟着一个秘书,提着包。
       这人下车进派出所大门往里走,凝神一听,就变了脸色,又听了听,大步走进去,就值班窗口砰砰一阵乱敲,值班民警一探头,吓了一跳,啪,来一个敬礼———×区长,您来啦?
       去,把王志福给我叫出来。
       王志福是东四派出所的所长,我们叫王大爷的。
       王所长赶紧就出来了,敢情,是×区长深入基层来视察来了,王所长可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大火。
       ×区长一见王所长就叫起来了:啊,你长耳朵没有?听见没有?这人都嚷嚷些什么啊?就在你们派出所里面,你们警察干什么吃的?
       王所长一愣,马上明白过来了。赶紧解释——哎呀,这人喝醉了,瞎说。
       区长眉毛一皱——他喝醉了,这么大嗓门周围居民听不见么?什么影响?你,赶紧处理!
       王所长一咧嘴,进去了。
       转眼间两个警察架着那大胖子走出来,偌大个胖子玩命挣扎就是出不来声,邪了!王所长在后边一边走一边嚷嚷——去,送分局……
       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没想到过俩月在派出所又碰上这胖子了。
       原来俩月以后有人在酒馆碰见胖子,问他:听说你骂华主席给送进去了?
       那胖子马上哆嗦得跟一大块凉粉似的。
       旁边胖子的兄弟不干了——“你找事儿啊?胖子现在就不能听华国锋,华主席,一听就哆嗦。”
       这位好开玩笑,说:“是么?那我试试——华国锋,华主席,华国锋……”
       这不是找事么?胖子兄弟啪上来就给这位贫嘴的来了一大嘴巴。
       那位也不是吃素的,抄起板砖把胖子的兄弟开了:
       得,又给送回王所长这儿来了。
       02 逃犯
       和派出所作邻居多少年,逃犯还真不多见。要说派出所能跑出犯人来也不新鲜,因为派出所毕竟不是龙潭虎穴,就所长有一支枪,没事还不带!但带到这种地方的多半就是个小偷小摸,耍流氓骗粮票之类的案子,顶多拘留几天,逃跑,可就把事儿闹大了,犯得着么?
       其实生活中的警察多是和鸡毛蒜皮的事情打交道,高仓健那是神话人物。刚当警察的往往雄心壮志,我们前院王大妈的儿子宝彤就是羡慕警察威风凛凛的报了警校。分配的时候走了后门,就在门口派出所当片警。
       开始的时候宝彤挺认真,没事就上街瞎溜达,想着抓个大盗或者杀人犯什么的,结果一年下来屁事没有。有个打架斗殴的还有熟悉片情的老警察呢,干了多少年,这种老油条恨不得谁家有几只耗子都知道,知根知底的往那儿一站两边的小流氓撒丫子就跑。
       那宝彤整天干什么呢?片警能干吗?不就是谁乱倒垃圾引起矛盾了,要不就是两口子打架闹离婚,反正居委会大妈一招架不住就给人民警察送来了。顶天了抓俩在街口厕所里胡搞的男鸳鸯(说实话那一阵儿对同性恋的歧视未免过火,大伙儿都知道七十年代北京厕所什么味,能把人逼到那儿干那个,也真是挤兑急了)。一审半宿交待什么你都得听着。宝彤是比较传统的一个小伙子,审这个完了经常省了早点钱——恶心,吃不下去。
       一来二去宝彤也就烦了,过了两年娶了老婆生孩子,别看和所里就是前后院,上班可就迟到早退的吊儿郎当起来,倒是鸟儿养了好几笼,葡萄架子越搭越大。
       生活要太平淡了人就有惰性,警察也是,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但什么事儿都有个凑巧。有个星期天上午,快吃午饭的时候,我正在堂屋里写作业呢,忽然就听见南房屋顶上一阵唏哩哗啦的声音 ——猫?猫没那么大动静。人——哎,谁上我们家房了?家里大人早就嘱咐过,不能随便上房。一方面是危险,一方面北京旧房子都是瓦房,没事儿上去踩很容易踩漏,下雨的时候屋里的住户就得洗淋浴。我们院子里有枣有杏,不免有馋嘴的街坊孩子越房来偷吃,那就更不行了。想着,我抄起一竹竿就出去了。
       一出去,就看见对面房上站着一个大个子,面生得很,一手提着裤子,一手乱拨拉垂到房顶的枣树枝子。——解释一下,派出所抓到嫌疑犯,如果觉得情节不严重,没到上铐子的程度,都是把裤腰带给他抽了,一般人得提着裤子,就没法跑,这位能提着裤子上房,可算异类。北京片警整人的招儿多得很,曾经见过王所长一个人带回来一串打架斗殴的小流氓。怎么不跑?方法简单得很,把小流氓们的鞋带儿解了,一只手从肩上,一只手从腰后反背过去,俩大拇指用鞋带一拴,您看吧,乖乖就带回来了,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言归正传,南墙那边是派出所啊,看到这人的形象,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逃犯!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位房上的老兄先开口了——小孩,快把梯子给我拿来!
       我当时条件反射的一摇头——我们家没梯子。
       这时候,隔墙派出所那边就喊起来了——跑了,跑了,上房了,抓住他!
       那黑大个大概也琢磨我不会配合了,一咬牙,从房上跳了下来。
       北京的老房子相当高,屋顶怎么也在三米五以上吧。这位“呼”就跳了下来,砸得青砖地“砰”的一声。
       落地以后这人一个滚翻爬起来,直奔院门,拉开就往外跑。这时候,房顶上已经有两个警察露出头来了,都是平时认识的叔叔。
       要说警察好像没犯人那么有勇气,看看高度,冲我喊:“小萨,别傻站着,快把梯子给我们扛过来。”
       没等我回话呢,就听见外边那犯人撕心裂肺喊叫了一声,大伙儿都吓了一跳。
       这边我祖父已经从房里出来,把梯子给两位警察同志递过来,警察同志下房,出门——那犯人早就吓瘫在外边了。
       怎么回事呢?
       原来,我们这院儿是里外院,黑大个以为一拉门就上大街了,实际上是进了外院,这下他可就惨了。
       七十年代北京知青回城,大杂院乱搭小平房,都搞得跟迷魂阵似的,这犯人看了半天愣没找着奔大街的门儿在哪儿。一回头,看见个葡萄架,心想先躲这儿再说吧,低头就往里钻,刚过去,就听见葡萄架下面有人嘿嘿一乐。
       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全副武装的人民警察,正站在葡萄架下看着他呢。
       这警察哪儿冒出来的?简直是神兵天降啊!天罗地网,突如其来的恐惧摧毁了黑大个的心理平衡,不用动手,这位惨叫一声就瘫在那儿了。
       哪儿来的警察?嘿,就是宝彤啊。
       这位老兄睡了个大懒觉起来,伺候伺候花,喂完了鸟,看看都快中午了,琢磨着怎么也得到所里点个卯吧,磨蹭着穿上警服,刚出屋,这黑大个一头就撞过来了……
       王所长追过来,看见这一幕,哭笑不得,上来照着宝彤就是一拳——“宝贝儿,你可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
       后边有两三年,我们这帮小孩儿一见宝彤就喊——“宝~~~贝~~~儿~~~”
       宝彤虽然穿着警服,也不能把我们这帮孩子怎么样,郁闷得很。
       事后知道这犯人是因为提着一个来路不明的收录机给抓进来的,其实他身上有命案,刚杀了事主不到一个钟头。所里警察说没想到是这么大个案子,搜查不细,当时黑大个怀里揣着一把菜刀,就是凶器,用报纸裹着,血把报纸都黏住了。这是东四派出所少有的破的几个大案子。
       
       03 凌雅仙杀夫
       所谓“大盖儿”,就是大盖儿帽的意思,别看前边有解放军同志瞧不起警察的,但很长一段时间解放军同志也有羡慕警察的,那就因为警察一直都戴着精神的大盖儿帽,而解放军同志软绵绵的帽子很不提气。有了这个特征,街坊们把片警同志叫做王大盖儿李大盖儿梁大盖儿也就不奇怪了。
       梁大盖儿这个人很有意思,据说碰上犯葛的小子需要动手了,东四派出所的同志永远让梁大盖儿先上。理由?老王说得好,梁大盖儿的擒拿本事“不是跟人练出来的”。
       梁大盖儿后来岁数大了坐办公室,我结婚改户口的时候他给办的手续。梁大盖儿跟我作例行教育,就是什么生育要计划不能无证,夫妻要和睦不能打架什么的,一说二十分钟打不住。我有点儿不耐烦,就跟他说,梁叔啊,我那媳妇您也看见了,那是打架的人么?梁大盖儿噗嗤一乐,看着文静就不惹祸啦?那小胖能让咱王所长一压二十年?
       小胖怕王所长,那是从王所长上任第三天开始的。
       小胖这厮虽然粗夯,讨了个媳妇叫凌雅仙却是活泼漂亮,脾气还好,王所长提升的时候,小两口正筹备结婚呢。您说孬汉子怎么总能娶好妻?其实里边一点儿玄妙都没有,两家是对门街坊,凌雅仙跟小胖青梅竹马,从小过家家就是作小胖的媳妇。长大了小胖越发的像个张飞,别的小伙子就算对凌雅仙有什么想法,那也只能停留在有贼心没贼胆的阶段。一来二去,凌雅仙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可选择的了……
       不过,凌雅仙也挺知足,婚前婚后小胖对媳妇好那是没的说。
       王所长上任第三天,凌雅仙披头散发哭着跑进派出所来,值班的梁大盖儿还真吓了一跳。
       那天就王所长和梁大盖儿俩人值班,凌雅仙一进门就哭上了——王所长,您快去看看吧,我把小胖给打死啦……
       嗯?那小子一顿吃六个馒头的主儿,凌雅仙风一吹就走的身板能把他打死?再说了,两口子快成亲的时候,好还好不够呢,谁舍得下这样的狠手啊?
       来的时候还有气儿吗?王所长赶紧问。
       凌雅仙傻傻的点点头。
       赶紧,也不留值班的了,俩人跟着凌雅仙就走,一边走一边了解情况。
       走了不到二百米,情况就明白了,这案情……可真是够邪性的。
       原来,这几天,小胖和凌雅仙都在忙着采购结婚用的东西,这个活儿不轻松,凌雅仙进门的时候,小胖正累得靠在床上哼哼呢。
       那时候结婚要用什么东西,大伙儿还有印象吗?就算殷实人家,也不过是三转一响带咔嚓,四十八条腿。什么是三转一响?嗯,过来的朋友不妨给后来的弟兄们解惑。
       不过,寒朴之外,也有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因为商品匮乏,大家买的结婚用品,往往如出一辙,比如大红的双喜字脸盆,铁皮壳的暖壶,那就真是千篇一律的新房装饰了。
       当然了,还有一样,也许大家都有印象,那就是同样红色喷花,喇叭口掐颈大肚的双喜字高脚痰盂儿,好多老人的家里,现在还保留着这种特殊时代的“艺术品”。
       今天凌雅仙手里就提着这个东西回来。
       小胖看见媳妇马上不累了,站起来往上凑合,一边占点小便宜,一边问:你今儿买什么回来了?
       凌雅仙半推半就地躲着,忽然童心大起,笑道:“今儿给你买了个帽子。”说着抄起手里的痰盂儿,照着小胖的脑袋就是一扣。
       万没想到,就这一下,哧溜一声,这痰盂儿竟然一扣到底,把小胖的脑袋装了进去!
       这下子事出意外,凌雅仙手足无措,只听得小胖在痰盂儿里大声呼喊,声音憋闷。到底是男人有主意,小胖马上开始努力地想把脑袋从这个“帽子”里褪出来,无奈人脸上的各种器官出于下雨防存水的缘故,棱面都是朝下长的,这帽子的尺寸可钉可铆,戴上容易,摘,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回过神儿来的凌雅仙过来帮忙,但无论两口子是拉是拽,是抻是拔,那痰盂儿就像长在了小胖的脑袋上,纹丝不动!
       凌雅仙本来就是那种小家碧玉的女孩儿,几下子拉拽没了力气,只好松了手,抱着头看这个酷似古代皇帝平天冠的奇形怪物在家里乒乓地折腾,一边使劲问痰盂儿里的小胖自己该怎么办——她一向习惯了听小胖的,一时间还真不习惯自己拿主意。
       无奈小胖在痰盂儿里闷着,说什么都瓮声瓮气的,凌雅仙是怎么也听不明白,一个劲儿地追问。
       本来小胖脾气就暴躁,憋在里头再被凌雅仙迟钝的反应一气,火往上撞,大吼一声:快给我把这玩意儿砸开!
       砸?这回凌雅仙终于听明白了,可……拿什么砸啊?小胖不断地跳着脚催促,凌雅仙没主意间一眼看见院门后头的门闩了。
       情急中也没顾上多想,凌雅仙抄起一米多长的柳木大门杠,照着小胖脑袋上的痰盂儿就是一下……
       要说凌雅仙也就是一股子猛劲儿,一米多长的大门栓呢,平时要让她抡起来砸,小胖未必会皱一下眉头,只当是两口子消食儿了,但这脑袋上套一个痰盂儿再砸那可就不一样了,凌雅仙砸得劲儿不大,但这新痰盂儿共鸣的效果好啊。
       这能是好响动么?
       当时小胖抱着脑袋——确切地说是抱着痰盂儿转两圈,躺地下就抽上了。
       等王所长他们赶过来,只见门杠丢在一边,小胖躺在地下,两条腿不规律地抖动,样子相当吓人。
       死了么?
       王所长说得好,要一棍子打下去人家一点儿事都没有,那是窝囊废;要一棍子下去就打死了那是二百五,就是这一棍子打得半死不活还看不着半点儿伤的才是高明。凌雅仙这一棍子,就达到了这个境界。
       忘了交代凌雅仙是干什么的了,东四四条胡同正中有个大院儿,就是木偶剧团,凌雅仙就在那儿上班,是报幕的。不过木偶剧团不比话剧剧团,人手编制少,报幕的还得兼管打个锣什么的杂活。闹不好,凌雅仙这一门杠,就不自觉地带上了专业的功夫。
       梁大盖儿说多年以后到凌雅仙她们家办事,恰好听见咱单田芳单老先生说白眉大侠,里面讲到“江湖上有三种人招惹不得,和尚,老道,女子,出手必是绝活。”听完看着凌雅仙憋不住的乐,弄得凌雅仙拿个茶壶想倒茶又不敢,莫名其妙想不明白这位出了什么毛病。
       反正王所长来了一探,嗯,鼻子底下还有气儿。王所长有经验,赶紧给小胖摆了个合适姿势,弄点儿凉水洒在他脖子两边,再摘下帽子往痰盂儿里头扇风,一来二去,小胖长出一口气,缓过来了。
       刚缓过来,小胖的驴性子就发作了,在痰盂里就破口大骂自己的媳妇,语言不堪,凌雅仙在旁边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堪得不得了。
       这时候,王所长就从一边抄起一把吃饭勺子来,照着小胖的痰盂儿当的一敲:“嘿,你小子,嘴里干净点儿。”
       一下子,小胖就没动静了,半晌,才问:“雅仙啊,咱家谁来了?”
       “派出所的。”王所长说着,又是一勺子,当!
       “噢,王哥吧?坐,我就是训我媳妇……”
       “当!”这回是梁大盖儿看出便宜来了,也找个家什儿照着小胖脑袋来了一下:“自己媳妇也不能脏话招呼啊?王哥是你叫的么?叫所长。”“当”——梁大盖儿还多饶了一下。
       “噢,那什么,王……王所长,梁大哥,我知道错了,跟媳妇也不能说脏话。咱有话说话啊,您别敲了成不?您一敲我就觉得邢台又地震了。”
       王所长乐了:“得,这个事儿你写个保证。别回头雅仙三天两头往我那儿跑告你的状我麻烦。”
       “这好说,好说,所长您先想个办法把我弄出去成不?”
       这还真是个难题,王所长和梁大盖儿商量了半天,跟凌雅仙商量,说要不把锔锅锔碗的老刘头叫来,锯一下?
       小胖在里头瓮声瓮气地回话了——不成啊所长,那锯起来谁受得了?再说,上个星期我刚把他车上的铃铛卸跑了,他要报复我。
       “当!”王所长又是一下,“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就你这号的,干脆戴着,憋不死也干不了坏事,憋死正好为民除害。”
       “哎……所长,求求您了,我服了您了还不行吗?”
       说是说,好歹是自己这片儿的居民,还得救他不是?王所长挠挠头,忽然计上心头,说雅仙啊,把你那雪花膏都拿来。
       
       雪花膏今天年轻人里头知道的或许不是很多,当年,这种装在小圆铁扁盒里,上头一层锡纸的玩意儿,可是全中国女孩子几乎独一无二的“官制”化妆品,必备护身之宝,风头不是今天玉兰油欧莱雅什么能比得了的。我当年接触过一位北大荒出身的朦胧爱情诗人,自嘲说只要闻到雪花膏味道时,就会色狼大变身,可见这东西对一代人的影响何等深重。
       当报幕员的凌雅仙自然也少不了这东西,赶紧就给找了来。
       于是,王所长就指导凌雅仙把一盒雪花膏都挤到痰盂里,想方设法涂抹到小胖的脸上脖子上。小胖这时候也很配合,就是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从痰盂儿里传出来的声音十分怪异。
       然后,王所长就说出了自己的方案——让小胖抱住屋里柱子,自己和老梁旋转痰盂儿,争取把它从小胖脑袋上拔下来。
       想得挺好,等到执行的时候,却不太顺利。
       眼看着痰盂儿一分一分地拔了出来,折腾到鼻子却再也过不去,无论怎么让,都没法给这个玩艺儿腾出地方来,而且,这么一拔,那痰盂儿就箍到了小胖的脸上,眼看里面空气越来越少,小胖开始拼命挣扎,大有立即要窒息而死的趋势。
       王所长正要暂停行动,退回重来,忽然眼角瞟到了小胖扔在桌子上的打火机,顿时有了主意。
       王所长抄起打火机照着小胖后脖颈子“啪”一下就打着了。
       凌雅仙惊呼中小胖“嗷——”的一声惨叫, 惨到什么程度呢?据说连梁大盖儿这种畜生不怕的猛人都浑身一哆嗦。晚上隔仨院的王姥姥孙女去派出所报案,说老太太丢了要民警帮着找,据称是下晌猛听见这边惨声嚎叫,王姥姥抄起个包袱皮颤巍巍就往外跑,动作比兔子还快,嘴里还直叨唠:“刚过几天安生日子,这鬼子怎么又来啦……”
       小胖倒是解脱了,他看不见,对烫过来的打火机毫无思想准备,猛然一烫一激灵,脖子不由自主地一缩,“砰”的一声,跟开酒瓶塞子似的脑袋就拔出来了,倒是抓着痰盂儿的梁大盖儿坐了个屁股墩。
       出来是出来了,可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估计是这猛然一挣碰破了鼻子,鼻血蹿出来了,凌雅仙赶紧扶着他到外屋塞棉花球止血。
       王所长提溜着痰盂儿,灭了打火机笑得嘿嘿的,和梁大盖儿俩人就耍上了贫嘴。
       刚耍了几句,忽然一阵香风袭来。
       来者何人?
       小胖。
       这小子怎么这么香?您想啊,一盒雪花膏都抹上,能不“花香袭人”么?
       小胖鼻子上堵个棉花塞,满脸鼻涕眼泪,扑过来对着两位警察同志纳头便拜。
       “你小子这是干什么?”王所长赶紧拉他,小胖趴地上就不起来。
       “所长,梁大哥,救命之恩,咱就不说啥了,以后两位哥哥有啥差遣,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皱一皱眉头那不是人养的。”
       小胖满嘴胡话,口气真诚。
       王所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种混混他可知道,刚才说服了服了的,那都是形势所迫,你没点儿能拿得住他的能真服你?料他还有话要说,王所长和梁大盖儿都不理他,等他后边的话。
       这边凌雅仙也过来拉他起来,小胖朝她一瞪眼,递个眼色,凌雅仙不敢拉了,赶着拿点心糖瓜子招呼两位警察同志。
       小胖脸憋得跟个茄子似的,只好自己下台阶了:“所长……要没你们今儿弟弟就算是交待了,这救人救到底,今儿的事儿,您二位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别给我说出去?保个密,就当两位哥哥帮我一大忙,咱小胖决不能忘喽。”
       王所长梁大盖儿互相看看,若有所悟。
       您说脑袋上套个痰盂儿算什么丢人的事儿啊?
       嘿嘿,话,就看怎么说,要按王所长和梁大盖儿刚才耍贫嘴的说法,那问题可就严重了。别忘了,痰盂儿在北京老百姓这儿还有个称呼,叫做——尿盆儿,这事儿经梁大盖儿一编排,就成了“小胖结婚头天钻他媳妇的尿盆儿,进去出不来了叫警察”。
       这要传出去,小胖还活不活了?
       双方“诚挚而友好地交换了意见”,最后的君子协议是小胖保证自己在这片住一天,就决不给所里添麻烦,王所长和梁大盖儿呢,跟他说了,你只要住这片儿一天,这话就传不到多一个人的耳朵里。
       拿住脉门不用刀,这人的运气就是不一样。那老秦和小胖打了几年交道,文的武的都用上了也不过得他卖三分面子,老王刚上任凌雅仙一棍子就给送来这么个大大的辫子让他揪着,小胖二十年不得翻身。
       至于那痰盂儿,以后再没人见过。据说结婚当天晚上就让小胖给砸成贴饼子扔垃圾站了,说是一看见床边立这么个玩意儿就那啥。
       04 白发魔女
        1985年5月19,这日子肯定好多球迷都记得,好像是中国球迷第一次闹事,也是闹得最理直气壮、波澜壮阔的一次。刘心武写过一个《五一九长镜头》,记录整个事件的经过,还得了一个什么奖,可见此事影响之大。
       五一九之战,说起来当时中国队的实力远在香港队之上,队员踢球没有今天这么多毛病,曾雪麟也是相当出色的好教练。无奈比赛之前被炒得太热,球员心理失衡,碰上香港队的主教练郭家明外号“小诸葛”,算度精确,巧妙利用了中国队的急躁心理,结果软柿子居然砸了硬核桃,二比一干掉平即出线的中国国家队。
       赢就赢吧,足球是圆的。偏偏郭家明用了让当时中国球迷极不适应的“赖皮”打法:拖延时间。香港队员一碰就倒,一倒就动不了。这种今天已经到处可见的战术当时国内无论踢球的还是看球的还真没见过,于是场上场下都越来越躁,以至李辉急了拖着香港队员的两条腿往外拉。其结果当然是,北京人怎么说?搓火啊!终场一声哨响,比赛结束了,闹事儿也开始了。
       要说当时北京的球迷还是比较文明的,大多数人无非是自发的游个行,到足协门前喊两声曾雪麟下台、国家队解散之类的气话,还是比较有纪律的。暴力事件也有,推翻了几台车,砸了几块商店玻璃,以人数比例而论,和今天的球迷闹事没法比。可这是中国球迷开天辟地头一回啊,于是就被大笔写上了史书。
       我当时是在东四派出所看的比赛。怎么挑这么个地方?不奇怪,他们有二十寸的大彩电啊,就放在院里,跟小电影似的。当时普通人家电视还没有普及,有球的时候周围邻居的小孩儿都聚到那儿去看,就是图个热闹。人民警察虽然是专政机关,一帮片儿警对街坊邻居来看电视却采取放任态度——对了,王志福王所长也是球迷,抱大茶缸子站着看。王所长看球全神贯注,据说有槐树上的青虫子掉进茶缸烫死王所长照喝不误的段子。放周围小孩来看球就是王所长的亲民举动,瞧他那意思培养出一大帮小球迷来还挺有成就感。
       这次比赛一结束,所里一片骂声,那就不仅是这帮半大小子球迷了,王所长以下都在问候若干足球人士的祖宗八代——警察?警察怎么了,警察也是人啊。
       正这时电话就响了,接着派出所就乱了营。片儿警们匆匆忙忙穿衣戴帽,紧急集合。比赛的工体就在东四东北边,闹事的球迷一路喧嚣,东四这一片首当其冲。对球迷闹事上头心理准备不足(哪儿像后来啊,国安打申花都弄好几百警察待命),所有能调动的警力都要出动阻截疏导球迷。
       说是疏导,那警棍手铐可都带着呢,明显不是善茬。看球的小子们聚在门口,看警察们士气不高地往外走,住我们外院的小警察宝彤还跟着起哄—— “抓什么抓,踢这样就该闹!”王所长过来,在宝彤帽子上啪一拍,小伙子不敢说什么了。
       到半夜,人渐渐散去,王所长等人回来了。一帮人民警察个个灰头土脸,衣冠不整,后来才知道是迎头碰上了球迷的大部队,迎面冲了过来,势如排山倒海。大多数警察都给冲倒,不少人滚了一身土。可是还得赶紧起来,一边抓带头的,烧扫帚当火把的,一边防着老幼妇孺被踩了砸了。一忙几个钟头,还得挨骂,说起来警察这一行也不容易。
       队伍里还有几个闹事被抓的。人数倒也不多,估摸着王所长自己就是球迷,大概干这个差事比较手软,能不抓的就不抓了。几个被抓的小伙子显然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实在不能放过。片儿警抓人自有手段,人道而有效—— 把人犯一只手从肩上背过去,另一只手从腰后背过去,在后心碰头,两个大拇指一拴,痛苦倒也谈不上,但你想跑想反抗就是没门。几个小伙子都是这样烧鸡大翻膀的架势,而且把一只脚的鞋脱了,看着很是老实。
       
       被抓的人里面却有一个另类,竟是个白发小脚老太太,也没拴大姆指,看着畏畏缩缩的样子,据说犯的是打砸抢。
        警察解散,老太太和一帮小伙子给带到后边作笔录去了,一抬头正看见宝彤在解武装带,于是走上去打听,人家那么老的老太太,还能跟着打砸抢么?不会是乱抓的吧?宝彤听我问,一边说,一边还忍不住乐:“这大妈,别人都不抓,也不能不抓她啊!”
       一打听才明白,问宝彤真问对人了,这大妈就是宝彤抓的。
       敢情当时的局面警察们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颇有些束手无策。球迷比较疯狂这大家能理解,但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他们能疯狂到砸汽车的地步。
       面对如此众多不讲道理的人民群众,这人民警察可就抓了瞎。明摆着绝大多数人都是一时激动,这又不是什么犯罪分子,阶级敌人,是抓是打,都有点儿下不去手。稍微有点儿级别的还得想,这无论是轻了重了过去可都是错误。
       王所长他们负责的那一片是新中街,新中街就是今天港澳中心附近,工体出门往西不远就是。毕竟吃这一行饭多少年了,老王很有原则,一边传达任务一边嘱咐底下:教育为主,疏导为主,尽量不要抓人,不要动手。
       有了这个基调,王所长抱着高音喇叭喊话,警察们软硬兼施,总算是没把局面激化,但是人民群众欺软怕硬,只见教育不见专政,那警察同志就吃亏不小。忙了半天,刚想擦把汗,当,旁边胡同里飞来一块砖头,正砸在宝彤脑袋上,当时血就下来了。捂着脑袋宝彤就火了,也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一个没拉住宝彤抄起警棍就冲出去追。
       几个扔砖头的球迷一看警察追过来了,撒丫子就跑。到底警察是练过的,几下子追上,等追上一看,宝彤也没脾气了。这几个球迷身上挂着“中国队必胜”“五比零”什么的零碎,腰里掖着喇叭,几个人死死拉着一个大个儿,就是扔砖头那位,一个劲儿跟宝彤说:兄弟,他喝高了,兄弟,您别介意,他不是冲你,他冲×××那孙子。
       宝彤摸摸脑袋,把警棍放下了。
       唉,人同此心,宝彤后来说我要不穿这身不定比他们闹得还欢呢。
       这时候王所长带人就跟来了,他怕宝彤落单吃亏(这有道理,法国世界杯的时候好像就有一个警察落单,顶盔贯甲的还愣让球迷给砸成植物人了)。看他没事,王所长问他:抓着了吗?
       抓?我都不知道抓谁。宝彤没好气地说。
       王所长也不糊涂,一听就明白他带着情绪呢。想想也只好开导他:咱们呢,就是维持秩序,这球迷啊,也就是一时激动的事,明天就好,能不抓就不抓,教育为主,要是有那乘机打砸抢,偷东西,调戏妇女什么的,那就坚决抓。
       宝彤一杠脖子:所长,您也看见了,哪儿有谁这工夫打砸抢偷东西调戏妇女的啊?
       王所长一看不行,这孩子思想不通啊,还得做工作。正要说话呢,哗啦啦,王所长身后一个商店的玻璃窗垮下来了。
       这一晚上球迷可没少砸玻璃,快成标志性动作了。几个警察一哆嗦,都跳起来了去看。哗啦,又一大片玻璃碎了,这回是旁边一辆汽车的车窗给砸了。
       几个人定睛一看,都吃了一惊。
       只见胡同里别无他人,一个白发苍苍的七旬老太手持一钉头锤,蹒跚而来,一路见商店玻璃就是一锤,见汽车玻璃也是一锤,当者披靡,哗啦哗啦之声不绝于耳。
       这也是球迷闹事么?!
       警察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老太太口中念念有词:“我叫你涨价,我叫你涨价……”
       老太太猛抬头,忽然发现前面居然有一队警察,一愣之下,扔了锤子颤巍巍掉头就跑。
       王所长看看目瞪口呆的部下,对宝彤一指,你,不是刚说“谁这工夫打砸抢”么?这不就有一个?去,不抓回来我处分你。
       在被抓的球迷中间,这老太很快就有了“白发魔女”的美名。
       最后老太太还是当“闹事球迷”教育以后给释放了,并没有当成打砸抢的,那是要判几年的。警察们也明白,那些天,北京的物价涨得有点儿快了,不少老百姓心里憋了一股邪火。
       就是宝彤可怜,从此以后警察们一提他,就是这个味儿的:“宝彤啊?抓七十岁小脚老太太最拿手。”
       说起王所长来,这一片居民都挑大拇指,说老王有水平,有魄力,又懂政策。但我爹有个同事李其昌先生,说老王厉害,老王的前任秦所长更厉害,人家敢忽悠人民解放军……
       李其昌先生,是楚图南先生的女婿,楚图南先生,就住在东四四条的一个不起眼的四合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