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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殇]弃女与弃父
作者:杨显惠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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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庆节,饮马农场的干部职工放假三天,我抓紧时间访问“孤儿”。
       甘肃的农垦事业历经变迁,六十年代初创建了农建十一师,“文革”中成立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酒泉地区的农场编制为农一师,张掖以东为农二师,陇东地区为林业师,青海是农四师,宁夏是农五师,陕西是农六师。“文革”后期农一师改制为酒泉农垦分局,我曾在农一师师部商店当过售货员,也当过几年中学教师。
       到那之后有朋友介绍了一个叫吴巧花的,问我想见不想见?他一说吴巧花三个字我就想起来了,农一师师部在玉门镇官庄时,我妻子工作的师中心医院有个姓王的医生和我住邻居,他的妻子叫吴巧花,是一位护士。那朋友说就是这个吴巧花,现在嘉峪关市医院工作。今天正好休息,我们可以访问她。
       吴巧花高高的个子,白净端庄的面孔。这是个直爽热情的人,整整一天讲了她的童年。
       她的家乡在陇西县中和乡刘家坡根村,1960年家中五口人,父亲,哥哥、姐姐、弟弟,她出生于1951年。姐姐比她大五岁,58年就开始当大人使唤,操持家务,因为58年她的母亲因病去世。她记得1959年夏季就挨饿了,跟姐姐到山坡上挖野菜,煮熟,拿到淌水的沟里去淘,淘掉苦味拿回来吃。到冬季连野菜都挖不上了,没吃的,全家用榆树皮煮汤喝。有一件事她记得特别清楚:到了过年的时间,生产队给全家分了五斤粮。父亲说他不行了,要死了,叫姐姐擀一顿面条。姐姐擀了一锅汤面条,父亲把面条都捞走了,她和姐姐喝了点汤。过完年不久,国家发放救济粮了,大队派的人往她们村送粮,送粮的人把粮食一直送到她家中。父亲认识那个送粮的人,父亲问从哪里驮来的粮?送粮的人说从马合镇驮来的。父亲指着吴巧花对送粮的人说,你把我的这个丫头带到马合镇去,叫她自己要馍馍去。她蹲在家里要饿死哩——我养不活她了。送粮的人答应了,叫她跟着走。路上要翻好几架山,走到一个山梁上送粮的人踢了她两脚,嫌她没赶好牲口。送粮的人不管她了,骑上骡子走掉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往前走,不知道马合镇还有多远,路怎么走,回家去吧,又怕饿死。在路上坐着哭了一场,她又顺着山梁上的小路往前走。她心里这样想:兄妹几个人中,父亲最不喜欢的就是她,要不是这样,为什么惟独叫她到外边要饭去?这样一想,她决定不回家去了,继续往前走。她想,死就死在外头,像哥哥一样。
       哥哥比她大七八岁。1959年的春天,冬麦长得一揸高的一天,父亲要去办一件什么事,叫哥哥替他放一天牲口。父亲是生产队的放牧员。哥哥那时饿得没精神,放牲口时躺在地上睡着了,牲口吃了麦苗。队长训斥了父亲,父亲回家来就打哥哥,嫌他没看好牲口。结果哥哥跑掉了,没和任何人说。父亲找了半个月也没找着,人们都说那娃娃死掉了,叫狼吃掉了。
       她顺着山梁上的小路往前走。她的身体很弱,走不快,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她看见小路边的土崖上有个小窑洞,就钻进去蜷着身睡着了。这是1960年的初春,正月下旬的日子,天气依然很冷,天麻麻亮的时候她被冻醒了。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像狗一样的动物在洞口趴着。那动物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蓝光一闪一闪的。她说,她当时也不知道害怕,心里还想,这是个狼吧,它怎么不吃我呢?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
       她第二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那个狗一样的动物还在洞外趴着。她喊了一声,吠,你怎么不吃我!她说,其实她并没有吓着那个狗一样的动物,因为她的嘴冻得张不开了,发不出声音,只是喉咙咕噜了一下。可是她看见那个动物慢慢地站起来了,拖着长长的尾巴调转了身躯慢慢地走掉了。她爬出了窑洞,她想赶路,但是她的腿蜷在一起伸不开,站不起来。她只好在地上坐着晒太阳。晒得身体暖和了一点儿,腿能伸开了,她站起来了,慢慢地迈开了脚步,往前走。
       她说不记得路上走了几天,可能是三天吧。在路途上她没有一口干粮,要饭都没地方要去,因为小路在山梁上延伸,有人的村庄都在山坡和山沟里。她不敢走下去,怕下去了再也走不上山梁。她的腿软得很,全身一点点力气都没了。她只是看见了马粪就用手拨开,从里边拣没有消化掉的麦粒吃。再就是看见送粮人掉在地上的麦颗颗捡起来吃。
       她终于走到了马合镇。马合镇是个很大的村庄,西兰铁路在这儿有个车站。她一到马合镇就看见车站旁的场地上堆了很多粮食,苫着一块一块的篷布。很多人牵着牲口赶着马车从这里驮粮拉粮。她不敢跟人要粮食,她害怕得很,就揭开一块篷布角钻了进去。吃在篷布下边,睡在篷布下边。天黑了她才钻出去解手,解完手再钻回去。有一次白天,她正睡着,人家要驮她藏身的粮垛,看见她了。一个看粮人把她撵走了,但她夜里又钻进另一块篷布下边了。
       吴巧花记不清了,她在苫粮的篷布下边趴了多少天,直到人们要驮最后的一个粮垛了,看粮人又发现了她。看粮人把她叫进火车站的一间房子去了。她恐惧被人送回家去,问她什么都摇着头回答不知道。看粮的几个人问不出什么,就商量说,这丫头可能是陕西人吧,说话是陕西口音。于是车站的人把她领到一列客车跟前去跟一个列车员说,你们把这个姑娘带到陕西去。辗转了几站,她说了中和乡刘家坡根村。有人说查一查,后来便认定她是甘肃人。于是又送上火车回到陇西县文峰镇火车站。火车站的人又问她家在哪里?她说是中合乡刘家坡根村,但她又说家里没人了。车站的人便送她去了收容所。
       收容所的领导把她领进一间大房子,说你就睡这儿。她身旁有个肿得像大胖子的老婆婆,说你就跟我睡吧。晚上胖子老婆婆就搂着她睡了。天亮时她觉得胖子老婆婆身上凉凉的,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就说胖子老婆婆死了。还有个一炕睡的瘦女人也死了。收容所的人把她们抬出去了。
       这时有人说了声这姑娘怎么办呢?收容所的人便拍她,叫她起来。一个工作人员把她提出门去放在一个排子车上,送她去孤儿院。到了孤儿院登记,人家问她的名字。她把姓吴记成姓刘了——她记得刘家坡根村的人都姓刘,便以为自己也姓刘——便说自己叫刘巧花。说名字的时候她就站不住了,走到门外去拉屎。她从到了马合镇的车站吃了点麦子之后就拉痢疾,一直也不见好,她的腿软得站立不住。福利院的领导看见了,说这娃娃不行了,送到后头和老人们住去,看活下活不下。于是把她领到一个院子里和四个瞎子老太太住一间房。一个瞎老太太每天搂着她睡。老太太们下不了炕,一天到晚在炕上坐着。房子里还有个尼姑,不瞎,身体也好,晚上睡觉又哭又叫,但白天定定儿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每天两次,孤儿院的医生来给她打针喂药,保育员还每天送一杯牛奶叫她喝。她一天到晚睡觉,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还发烧,起不了床。大约过了半个月,她才能下地了,就到门口去玩。这时她才看见这个院子有两排房子,前边一排是老婆子住,后边一排全是老汉,也大都是残疾人。前边还有个院子,住的全是娃娃,有的比她大,有的比她小。
       和老太太们在一起过了近一年时光,春节到了,她的身体健康多了,能跑能跳了。有一天,不知是哪里的几个领导来慰问残疾人,有个领导看见她了,说怎么这儿还有个尕丫头?那个搂她睡觉的瞎老太太说,这是保育员去年领来的,说是不成了,叫和我们一搭儿睡。领导说了一句话:领到前头去,叫念书去。保育员就把她领到前院的孤儿们当中去了,叫她上一年级。大约是二年级的时候吧,她又被水车湾的一个人家领走了。那家人有个儿子,领她给儿子当童养媳。当时定西专区有政策,谁愿意领娃娃都可以。在那个人家她受到了虐待,那个儿子总打她。好在过了几个月政策又变了,领去当童养媳一律要收回来——因为有几个被人领养的孤儿受虐待致残了——她又回到了陇西县福利院。
       
       1964年,陇西县的孤儿合并到专署儿童福利院,她就到了定西县。在定西她遇到了一件事:一天,老师把女娃娃们集合起来,说有个人要认领丢失了四五年的一个姑娘。她站在队伍里看,走过来的正是她的父亲。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她怕父亲认出她来,怕把她领回家去。她恐惧在家中挨饿的日子。幸好,父亲从队列前慢慢走过,一个一个盯着看,并没有认出她来。原因是在福利院的这几年,她的个子猛蹿了一截,她才十三岁,却已经长得像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原先小刷子一样的小辫剪成整齐的短发了,她也长胖了。再就是她的父亲找一个叫吴巧花的姑娘,而她那时候叫刘巧花。
       1967年春节前夕她已经招工到靖远县的五大坪农场——甘肃省农建十一师十一团——当农工一年了。这时候她十六岁了,能够独立生活了,她突然非常强烈地想念起家乡来,想父亲、姐姐和弟弟。她用存了一年的钱买了两块砖茶,卖了一套棉衣,扯了能做两件衣裳的斜纹布。她请了探亲假从农场出发,步行十几里到黄河边,坐羊皮筏子过了黄河,翻过河靖坪进了靖远县城。她从靖远坐汽车过会宁到了定西,再坐火车到陇西县马合镇。到马合镇已经是黄昏时分,她问清楚去刘家坡根的路程是四十华里,当天走不到家,但她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回家的山路。她走到天黑投宿在一个山村里,住在那村的队长家里。队长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说了自己的身世,那队长说听说过她父亲,也听说过她走失了的消息。队长嘱咐家人招呼好这姑娘。第二天队长找了个牲口叫她骑着,送了她一截——翻了几架山。后来队长指着远处两山之间的一个豁口说,过了那个豁岘你就到家了,你自己走吧。她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刘家坡根村。
       走到村头,一个人家的狗叫起来,院里走出个妇女。问她,姑娘你找谁呀!她说她就是这个村的人,名叫刘巧花,出去要馍馍几年了,现在回家来了。大人小孩都围上她了,有人说你不叫刘巧花,你叫吴巧花。你们家姓吴。人们看见她穿着黄色的兵团服,便不停地问她:你当解放军了吗?她告诉乡亲们自己在生产建设兵团工作。好几个大人感叹地说,我们以为你叫狼吃掉了!在一片啧啧称奇的感叹声中回到了家中。
       父亲看见她哭了起来。可她突然嚷起父亲来,说,你哭什么呀!父亲哭着说我把你找着了!她愤愤地说你打我做啥呀!她把两块砖茶拿出来给父亲,说,这是给你的茶!她把那套黄棉衣给了弟弟,又掏出斜纹布说这是送给哥哥和姐姐的。父亲又哭起来,说哥哥至今没有消息,姐姐十六岁就嫁到定西县去了。她在家住了十二天回到五大坪农场去了。以后她每个月给父亲寄五元钱买茶喝,父亲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她买了从邮局寄去,或是探亲时带去,直到1984年父亲去世。1975年她与一位西安知青结为连理。她说,结婚时回家看父亲,父亲提出来要跟她来农场,但她拒绝了:你还是在刘家坡根住着吧。
       第一次探亲没见着姐姐,吴巧花心里非常遗憾。这年的八月,农场的小麦收完之后她请了事假专门看了一趟姐姐。姐姐出嫁的地方是定西县青岚乡赵家岔村。她坐火车到馋口车站下车,步行三十里山路找到姐姐家去。姐姐不在家,家里只有年老的婆婆和姐姐三岁的儿子。婆婆跑到麦场上把姐姐叫回来,姊妹两人抱头大哭一场。姐姐家是个弱势人家,和她抱头哭完了,擦干眼泪,姐姐说还要到麦场上去哩,打场打了半截,不去扣工分呢。姐姐又去打场了,结果还是扣了工分。
       访问结束时我问吴巧花,你怎么不接你父亲过来呢?你父亲不是老了吗?她回答:我想他,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可怜他,因为他受了一辈子苦,但是我也恨他——1960年全家人都在家里,国家已发放救济粮了,他把我撵出去了,叫我要饭去。她叹息着说,我姐比我大五岁,那时已经能干活挣工分了,也能做饭操持家务了,家里要依靠她,他当然舍不得撵出去;弟弟比我小两岁,但是儿娃子,他更是舍不得撵出去了。他就把我一个人撵了出来。他的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这是个没用的丫头,死了就死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