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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忍]千里走单骑
作者:陈 凯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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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早上,我起床晚了,赶着去学校,就没有热早饭。母亲给我两块钱我没要。下早自习的时候,同学们都去吃早餐了,我一个人在操场转了一圈,回到教室。坐在我前面的同学用油光光的嘴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吃了。至今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证明我没有吃早饭!他一副不屑的表情说:“别装了,吃过饭了嘴唇还恁干?”……我没有回答。那天上午我没有上课,一个人跑到很远的河滩里,哭了。
       中考的成绩下来了,我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哥哥参军去了。两手空空、债台高垒的父亲也回到了家里,因为贫穷,父母整天在争吵,我们的家,没有笑声。我偷偷地留给母亲一封信,穿着哥哥送我的迷彩服,揣着打工挣来的两百元钱,悄悄地离家出走了。
       我坐了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的汽车,一路迷茫地来到西安。八月的天,火一样热。我没有心情游览那里的风景名胜,身上只有一百多块钱了,我必须找一份工作。我没有身份证,中介公司还是狠心地骗走了我的大部分人民币。晚上坐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想家,想起哥哥参军走时母亲哭红的眼睛,想起已经懂事的弟弟……醒来时躺在水泥地上,头后面压得起了一个大包。我还是要去找工作,可是那些老板都不愿意用一个没有身份证的陌生人。终于有一家在郊区的汽车修理厂要我去。在一个有点荒凉的路边,我进了一道大门,望见第二道大门里,几个浑身油黑的工人……我忽然间很害怕,我怕那就是所谓的黑厂,我怕再也出不来了,我怕再也见不到家人,再也见不到我可怜的母亲……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我漫无目的地徘徊在大街上,第一次离家远行;第一次到这么大的城市;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无奈、孤独和无助。正在我茫然的时候,一个军官带着两个肩挎步枪的当兵的挡住了我的去路……我被带进了省军区的大院。我乖乖地举起双手,一个士兵握着枪,一个士兵开始搜我的身,那个军官一直问我 “哪个单位的?”。他们只搜到了几十块皱巴巴的人民币。最后他们扯下了我肩头的军衔(那是哥哥送我的),我实在没什么好交待的。也许是我的蓬头垢面影响了他们的军容,也许是他们把我当逃兵了,总之我走出军区大院的时候,又落魄了很多,因为那副上士的军衔已不在我瘦弱的肩上。
       我又回到了火车站广场,蹲在路边的台阶上发呆。对面一卖报纸的老太太时不时地望我一眼,她也许见过很多像我这样的流浪汉。她有六七十岁了吧,已经没有几根黑头发了,干瘦得像冬天里的槐树,不同的是她的背很驼。她的孩子在哪里啊?她又让我想起了母亲,许多年以后如果我没有发达,母亲也会是这样吗?我不敢想象!
       广场的天很快就亮了。清洁工打扫卫生了,我不得不找个不碍事的地方站着。这时候有人开始卖洗脸水了,洗一次脸,五毛钱。一桶水,一个洗脸盆子,一条污浊的毛巾。在一溜儿烟工夫的清晨,能为他们换来十几块的收入。(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原来广场上有很多和我一样住不起店的人)脸还是要洗的,于是我摸出了五毛钱……
       太阳又升起老高了,我该怎么办呢?
       那位卖报纸的老太太出现了。“卖报纸一天也能挣十几块钱啊。”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蹲在我旁边。只是她的嗓子有些沙哑。我没有回答,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也许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后来她告诉我,如果确实找不到工作,就跟她一起卖报,一天至少也有个十块八块的,晚上就睡那废弃的火车厢里。接着她又讲了很多,讲到她做姑娘时在这座古城里的风光景象,那几乎干枯的脸庞也增添了几丝红晕;讲到对她无微不至的相公英年早逝时,暗淡的双眼有了水的光亮,也许她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眼泪;讲到儿媳的不孝她唉声叹气,讲到孙子的可爱她又喜上眉梢;讲到眼下的生活,她说“一定能挣够自己的棺材钱!不让我的儿为难!”她的表情是严肃和平静的。有一种忧伤荡在我的心头,久久不能离去。也许很久没有人像我这样任她“唠叨”了,她很满意地讲完这一切,又开始向路边的人推销她的报纸了。一会儿的工夫,我仿佛看到了她的一生,她的一生就是这样的吗?她却在平静而坦然地面对着。
       我没有和她一起去卖报,我忽然间很想妈妈,很想回家!但是我只有十几元钱了,一千多里外的家,我怎么回去啊.......
       八月的古城,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闷热。我决定回家。
       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我只有二十几块钱了。想着千里之外的家,只有痛苦和无奈。我还是进了长途汽车站,现在依然记得当时最开心的是发现车站里有一个免费的开水房!我决定花五块钱买一个大概能装2500毫升水的塑料水壶,我实在是太渴了。买完水壶只剩二十一块钱了。
       终于买了一张开往河南泌阳的车票,穿过了三百多里的山路,我的心塌实了很多。凌晨两点的时候,车停在了一个岔路口,窗外面下着小雨。卖票的老板说他们要改变路线,说给我换辆我要去的那个城市的车……我被他们骗下了车。漆黑的雨夜,我根本辨不清方向,只能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面对抗这凉飕飕的雨水。我抱着那壶还有一点点温度的开水,却舍不得喝上一口。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路上的车渐渐多了起来,我知道天快亮了。我向一位赶早儿的大爷问路,知道才刚过商洛。问清了回家的方向,默默地上路了,我实在想不起什么好办法,只想离家近一点,再近一点……我没有太多的难过,那没有用,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毕竟是炎热的八月,太阳很快烘干了我身上潮湿的迷彩服。面对身边呼啸而过的汽车,我也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了胸膛,没有人知道我是坐不起车的!要感谢大哥送我的军装!很快到了一个路边的村庄,那里有一个馒头店,一块钱五个!贵吗?贵。一块钱六个。便宜吗?便宜。我只知道我需要,而且必须要!虽然胸腔一下都瘪了,但还是不吃!装好,拎起来,继续走,在一个比较隐蔽的路沟里,我一口气儿干掉了五个!喝了半壶古城里的水,还没到中午,已经是汗流浃背了。太阳像火一样烤着我瘦弱的肩膀,我尽量低下头来,因为脸已经开始冒油。可是我不能停下来,我要回家。我有信心,一定会的!
       一分钟都不愿停下来,当双腿迈不动的时候,我就望着前方——目标,欺骗自己的双腿说,走到那里就歇一下,可是等到了,我又对下一目标充满了自信。夜很深的时候,我又实现了一个小目标——一座桥。我想该歇歇脚了,我扶着桥栏杆,慢慢地蹲下去,竟然坐着睡着了。很快,又被一辆货车吵醒了。我用力想站起来,可是我突然发现我已经站不起来了。
       我至今无法形容我的双腿当时是怎样的酸痛和麻木,记得红军过草地的时候就有过这样的事情: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着……过了很久,终于扶着桥栏杆慢慢地站了起来。可是疲惫的双腿已经有些蹒跚了,那座桥真的很长很长。我还能坚持走下去吗?我已经有些动摇了,一步一步地走,毕竟是太慢了,慢慢觉得有些绝望。
       桥的另一端是一个小县城唐河,我最怕路过城镇!不是因为面子,而是那没有路牌的马路实在让我头疼!我很庆幸:我走过的路一直是朝着家的方向的。也许是太自信了,这一次,我没那么幸运……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从一位扫街的大爷那里我确信我走错路了,我走上往桐柏方向去的路,整整多走了十公里多!当时就想倒在地上,什么都不在乎了!就像吹了很大的气球,被别人捅破了,是很心疼的。可我是心痛啊!没有咆哮,没有怨恨,是我的大脑耍了我的双腿,可怜的双腿。我只有——向后转……
       中午的时候走过一处洼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瓜地!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很兴奋:竟然没有人看守?!我是昂首挺胸地走进去的。走出来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做了一次“贼”。愿上帝饶恕我的罪过!
       
       “长征”的第三天,我的双腿已经基本上适应了这种重复的机械运动。路边的白杨树长得很高,叶子很茂密。我的脸和脊背终于可以不再被晒得发烫。中午的时候,路过一条小水渠,水很清澈。忍不住把头扎进去泡了一下,好舒服啊!抬起头来的时候,猛地发现水边多了一人,一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人,虽然满脸的“老树皮”,但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他“嘿嘿”的一声,给我一个温和的笑容。那一刻,是那么的亲切!我们认识了,他是我这一生的第一个忘年交。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经常会想起他。他七十一岁了,是个孤儿,年轻的时候当过八路,还见过毛主席。如今两个儿子都成家了,也不用干活了。本来该安度晚年了,可他却一直有一个心愿未能了结。“我要去北京看看毛主席,和他老人家说声再见!”他满怀深情地说道。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穿一件老式的已经褪色了的黄军装。说话间他拿出珍藏在包裹里的两枚军功章,神采飞扬地和我讲起了它们的来历。我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去北京看毛主席,他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我说:“我已经走了十几天了!”他的身后平放着一根扁担,一端是破旧的薄被和一件外套,另一端是一个“古老”的黑色皮革包,还有一个印有毛主席语录的开水壶。他看我不相信,就和我算起“账”来,他是湖南长沙郊区的,他说他要先去延安,去看看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然后要把看到的情况向毛主席汇报!“我一天走四十里没事儿吧!再有十几天我就要到延安了!北京离延安有差不多两千里吧,我最多两个月就。到了!到时候我就可以去天安门看毛主席了!五十多年啊……哎五十多年没见毛主席了……”他眼里有淡淡的光芒在闪动。我无法准确地理解他对毛主席的感情,但他的勇敢和毅力深深地震撼着我脆弱的心灵!我问他为什么不坐车呢?他说:“想给孩子们省点钱啊,家里也没钱。”是啊,我也没有钱。
       说话间,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赶路了。多想与他同行啊,可是他驼着背,挑着担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临别还是“嘿嘿”一个慈祥的笑容。我默默地祝愿老人一路平安。我决定无论前面的路多么难走,我也一定要走回家去!
       太阳渐渐地沉了下去,过了一个小镇,月亮的光芒已照亮了远方的家乡。我想起了郑智化的《星星点灯》,但我是唱不出来的。月光虽然有些明朗,但视野却不怎么开阔,我将要穿过的是一个丘陵地带,一个看不到村庄甚至一间房屋的丘陵地带。路在坑坑洼洼的丘陵间蜿蜒,我的心也开始起伏不定。爬上一个山坡我会觉得豁然开朗,跌入一个洼地我难免会有些恐慌,往往这种地方会有很多坟丘。我不相信有鬼的,但我早已没有了当年“盗墓”时的激情。正在“思前恐后”的时候,猛然间发现有两个人在后面追我。我在走,他们在跑!我遇到劫匪了吗?如果真是那样,我倒也不怕,我任他们“劫”好了。但谁会不害怕呢?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有人在追你!而且是两个!更可怕的是我根本不可能跑起来,双腿早已麻木了。我弯下腰,抽出了绑在右侧小腿外边的砍刀(因为有一尺多长,所以只能用绷带绑在小腿上才不易被发现)。那是大哥从部队上带回来的,我离家的时候带上的唯一的“武器”,感谢那个警备司令部的士兵没有搜我的小腿,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在朗朗的月光下,我胡乱地挥舞着那一尺多长的砍刀……那两个人很快追上我了,他们放慢了脚步,可我的心跳却加速到了极限!我握紧了手中的刀,就等他们出招了!也许是我多虑了,也许是我的砍刀吓着了他们,他们问了我前面的路以后,又接着向前跑去。难道他们也是赶路的?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反倒有些失落:为什么没有发生点精彩的故事呢?我至今想不明白,那两个人是不是劫路的?
       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我轻轻地敲响了家门,也许母亲早有预感,也许她一直在等着儿子的归来。门很快就开了,母亲什么也没有问,帮我铺好了床被,温和地说道:“快点睡吧。”我倒头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