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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扎刀令
作者:红 柯

《收获》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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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 子
       一声声“好——哇!好——哇!”刀子就打出来了,波日季还在喊叫,他不知道这么高亢惨烈的喊叫声是花儿中难度最大的扎刀令,惊乍乍的,跟刀子扎上一样,远近百十里全都听见了。
       相传他们的祖先赫赫阿爷就是这么喊叫着打出第一把好刀子,把手艺教给大家,只收很少的工钱,还要接济穷人,听起来跟故事一样。历史上确实有这样的人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人真的出现在身边就很麻烦。波日季还没有想到他会成为赫赫阿爷的传人,老板们就想到了,老板们肚子胀,不是一个两个,是一伙子老板。
       那伙子老板就要跟波日季见面。
       “啥事嘛?”
       “说个话,就说个话。”
       传话的是马三保,波日季家的老邻居。波日季父母去世后,波日季就把家安在马背上。马三保给人家拍了胸脯,能跟波日季说上话。马三保开皮货店,青砖大房、高门楼,隔壁就是波日季家的老宅子,黄泥土屋变成一堆土,铁杆蒿子有半人高,深秋季节,蒿秆红得跟化开的铁水一样,人家就说波日季的笑话:铁匠家的蒿子都是铁打的。没人碰那片蒿子。马三保父亲在的时候,常常招呼波日季来吃饭,劝波日季早早攒些钱,搭个草棚也算个家。波日季的马就嗷嗷叫唤开了,老汉就说不下去了。波日季跟一股风一样飘来飘去,马三保一年都见不上波日季。该见的时候还是能碰上的。波日季在打一把刀子,打着打着就喊叫开了,马三保一点老板的感觉都没有了,这么喊叫下去,不是个办法。
       “有话你就说,你赶紧说,我忙得很。”
       “一句两句说不完,得慢慢说。”
       “你就这么爱说话,嗬嗬!”波日季笑起来,“又不是婆娘伙。”
       “都是大男人,不是婆娘伙。”
       “我就是不明白,世界上有这么要紧的话,你马三保来一趟,还要约个时间,定个地方?”
       “时间要约下,地方要定下。”
       “我又不是老爷,我就一匹马,我随便得很。” “兄弟,太随便了不行。” “我随便得很。” “太随便的人难侍候。” “我不要人侍候,我是个打刀子的,我不要人侍候。”
       “兄弟,太难说话了不行。”
       “我又不是一条狗,谁都想来使唤我。”
       马三保的脸红起来,耳朵都是红的;可马三保不生这个气,人要这么生气就没法活了,马三保不生气,“诚心实意要跟你说说话,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我说的。” “你在这伙子人里头?” “在里头在里头。” “在里头还不给我透透底细。” “啥底细都没有。” “嗬嗬,没底细的事情还叫事情?” “没有你波日季就没有这个事情。” “我惹下了事情?我惹谁了?” “你没惹谁。” “谁都没惹就没有事情。” 波日季给人家打刀子,铁锤叮咣叮咣抡起来。敲一阵,烧一阵,在水里泡一阵,一股子蓝烟还有一股子白汽。马三保拿手当扇子扇了十来下,马三保的脸就清楚了,波日季的脸也清楚了。马三保没想到他这么聪明,一句话就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人活在世上不容易啊波日季,人活在世上本身就是个事情。”
       “我波日季是个事情?”
       “我马三保也是个事情。”
       马三保一口气说一大堆事情。那伙子人全让马三保说出来了,一个不剩,一个人就是一个事情;马三保是个实诚人,波日季从来不拒绝实诚人。时间约下了,地方也定下了。
       时间定在四月五日清明节,地方嘛就是黄河拐弯的地方,波日季路过河滩,河滩说话方便。
       清明节,那伙子老板聚在河滩的树荫里。太阳在蓝天上吊着,黄河冲出积石峡就躺下了,一动不动浑身冰凉。太子山积石山在这里绾在一起,两边山里吹出的风也是阴阴的。这伙子人都穿着羊皮夹夹。地上铺着毡,一伙子人坐在毡上。两个帮工在石头滩上掏石头,都是碗大的卵石。掏出的坑有半人深,埋上羊粪,羊粪干透了,跟核桃一样咯啷啷咯啷啷好像是空心的。两个帮工,一个老汉,一个小伙子。老汉蹲在坑里,在羊粪中间搭几根干树枝,点燃一张纸,纸火伸到树枝底下,树枝就燃烧起来,火焰呼呼响着喷出一股松香味。松枝的火焰往羊粪里渗,羊粪没有火焰,羊粪跟烧红的铁块一样,一个个连在一起,火焰全收进坑里。小伙子把洗干净的卵石递给老汉,老汉一块一块码好。蓝烟飘起来,跟麻绳一样拧着上升,升着升着就不见了,蓝天跟烟一个颜色。老汉蹲在火坑边,小伙子从树林里牵来一只羊。那是他们自己的羊。人家买了他们的羊,他们就得按人家的要求把羊烤熟。他们有这个手艺,方圆几十里就数他们的手艺好。小伙子把羊牵过来,老汉没抬头,小伙子就慢慢地往前走。羊已经感觉到某种危险,羊脑袋好几次都蹭到小伙子后腰上的刀把子。刀把子并没有影响羊的情绪。一大早羊就吃了一坡好草。三天前,羊跟主人在积石山里,主人让羊吃石头缝里的草,草比虫子都小。羊嘴巴上起了黑黑的茧子,羊在石头缝吃了整整一年草,羊想草滩都想疯了。河两岸长满庄稼,也长满了草。羊满怀希望跟着主人来到河滩上。羊感觉到主人把它卖出去了。羊没有啥好恋惜的。羊就想着河岸上的绿草,山里长不出这么好的草。草就近在眼前。主人的刀把子撞了它好几次,它都没有胆怯。它忽然发现大地是热的。一股子热浪起伏着,躺在地上的大河没有这么热。羊懵懵懂懂来到火坑边上,羊彻底地绝望了。小伙子把羊摁在地上,从后腰取下刀子,小伙子不是蒙古人,却用蒙古人的法子剖开羊的胸腔一直剖到腹,内脏全被掏空了。羊眼睁睁看着那个老汉手上缠着布,把烧红的卵石一个一个塞进它的身体,有几块卵石大概是铁矿石,跟火球一样是透明的,老汉太了解羊了,老汉把红透了的软乎乎的卵石安放在心脏的位置,十几块红卵石代替了原来的内脏,羊活着呢,羊吱喽喽响着,身体抽动着,小伙子死死地扳住羊角,绝不能让羊跑掉。老汉塞进最后一个卵石,合上羊的胸腔和腹腔,把整个苹连毛带皮埋进火灰里,羊粪的火烬也是圆滚滚的。老汉和小伙子一起动手,堆起一个圆堡。羊带着火焰沉在大地深处。大地忽儿忽儿在动。装在羊身体里的石头和压在地面上的石头牢牢地控制着愤怒的羊。羊的芳香从大地深处渗出来。那伙子人全都过来了,“熟了没有?熟了没有?”老汉不紧不慢,“得两三个时辰。”那伙子人又回到毡上。毡离火坑不远。不到一个时辰,一股子肉香从白毡底下冒上来。
       “羊跑过来了。”
       “大惊小怪。”
       “没见过世面。”
       只有几个人吃过烤全羊。这种烤法快失传了。
       两三个时辰后,波日季牵着马从坡上下来。爱马的人下坡不骑马。波日季到了河滩也不骑马。波日季把马牵到河边,好像马不会喝水,他捧着水让马吐出舌头,连捧三回,马才把脑袋伸到河面上,马先不喝水,马先打个响鼻,河里的凉气吸到鼻腔吸到肺里,又是一串响鼻,马内脏里的热气燥气全抖出来了,马舌头吐出来,在水面上贴一下又贴一下,水就被扯长了,就像吃一碗扯面。
       “开始!开始厂有人等不及了,恨不得一把把羊拽出来。马三保把他们劝住了,“咱是来说话,不是为吃为喝。”马三保压低嗓门给大家介绍波日季的尿毛病。既然是尿毛病,大家就忍着。波日季过来了,“嗬嗬,这么整齐,开大会哩。”
       “你牛皮嘛,等你哩。”
       “有话就说,我随便得很。”
       “生意咋样?”
       “好着哩,好着哩。”
       “好着哩就好,生意好的跟生意好的好说话。” “是这个道理。” “讲道理就行,讲道理就能把话说好,王老板你先说。”
       王老板不说话,王老板从袋子里倒出一堆煤,“波日季你看这是啥东西,煤,山西大同的煤,出口到英国美国,牛皮筏子运到包头运到兰州,咱从兰州发过来的,化铁跟烧开水一样。”
       波日季拿起一小块煤,掂了掂跟木头一样轻,乌亮乌亮的。“这么好的东西当柴禾烧可惜啦。”
       “专门化铁炼钢哩。”
       “咱用不起。”
       “你先试试,好了再说价钱。”
       张老板是经营生铁的,张老板带来一块俄罗斯铁坯,拳头那么大,能打两把好刀子。这是样品。真正的铁碇都是几百公斤一块,“大炮都能造出来,打出的刀子能装一马车。”
       波日季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平生见过的最好的铁坯子,几块褐色锈斑就像猛兽身上的毛,波日季摸了一遍又一遍。
       张老板比划出来的铁坯子跟大石头一样大,“波日季弄个店铺多好呀。你手艺这么好就该在铺子里打刀子。”
       “我的马咋办呀,我的家就在马背上。”
       “养起来嘛,开店当老板,想养几匹马都成,嫌麻烦就雇个人养马。”
       “噢,开店铺就是这样子。”
       “开店铺就不用自己动手干活了。”
       “自己不动手,让别人打刀子。”
       “给你说的就是这事。”
       波日季站起来一个一个看,开皮货店的马三保,开铁铺的张老板,开煤炭公司的王老板,还有开中药铺的,开茶叶店的、开文具店的、开旅馆的、开饭馆的,总之,只要有个手片大的门面,都是个老板,都要跟波日季说说话。
       “你们大家都有这个愿望?”
       大家都站起来,点头哈腰,脱帽致礼。
       “都要我开店铺?”
       “有个门面,大家都一样了。”
       “打刀子的又不是我一个。”
       “你打得好嘛。”
       “打得好就打出事情啦?”
       “话也不能这么说。”
       “就是这意思嘛,还能说成个啥?”
       “你这么想也行,你确确实实是个事情。”
       “我不明白。”
       “不明白咱给你往明白里说,人不管做啥事情总得发财对不对?”
       “对着哩。”
       “这话是你说的,是你波日季说的。”
       “是我说,你声音这么大干啥呀?”
       “我要大家都听清楚,你波日季说的,发财对着哩。”
       “对着哩,对着哩。”
       “城门楼对戏楼哩,对着哩?对着啥哩?咱都知道你厉害,你能耐大,能耐大挣的钱也要大。”
       “难道我挣的钱不大?”波日季从怀里掏出羊皮袋子,摇得哗啦啦响,“都是我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挣下的。”
       “你这么挣钱是埋汰人哩,自从你打出好刀子,我们这些体面人就不体面了,跟个贼一样。”
       “我总不能打坏刀子吧,我打出坏刀子你们就不是贼了?”
       “你混个肚儿圆还以为自己挣了大钱,你得照顾照顾别人吧。”
       “我不知道咋个照顾法?”几个老板报出最低价、最高价,还有中间价。波日季重复一遍,千真万确就是这个价。老板们长长出一口气,总算没白来。
       羊也没白烤,烤了五个时辰,两个雇工扒开火坑,整个羊跟上了釉子一样黄焦焦的,又香又脆,满河滩的吞吃声。波日季吃了一块羊背子,从怀里摸出钱交给主人。波日季五岁那年跟父亲在祁连山吃过烤野羊,就是这种吃法。波日季先走了。那伙子人还在吃、吃、吃,不吃白不吃,大家凑的份子,谁不吃谁是傻瓜。
       “波日季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瓜?”
       “聪明人!绝对是聪明人!”
       波日季骑着草儿黄往南走,过了河州是兰州,宁往南走千里不往北走一步,聪明人都这么走。
       花 儿
       马爱上坡不爱下坡,走着走着波日季的马就上了山梁,太子山越往北越高,跟耸起的脊梁骨一样,青苍苍的一溜子骨头沿着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边缘,那也是蒙藏汉回杂居的辽阔地带。清明芒种前后,正是给麦田锄草的时候,清明锄小草,芒种锄大草,锄草的都是女人,女
       人都是大脚,雪白毛巾黄麦秆儿草帽,蓝布半氅子,红钩镰子鞋,平川里河滩上放牲口打柴禾的也都是女人。花儿就是她们唱起来的,一来减少劳动的辛苦,一来排遣心头的苦闷。波日季牵着马从山梁上下来了,锄草的女子就大胆地唱开了。
       山上扑下来的鹞子,
       大路上下来的汉子;
       我你哈当人者擦一把汗,
       你我哈送上个少年。
       花儿指所爱的女人,少年是女人对男人的一种希望,顶天立地叱咤风云只有少年黄金时代,热恋钟情这种韵事,也只有少年能尽所欢,白发老人唱起花儿也往往以少年自许。波日季和他的马刷地抬起头,马嗷嗷嗷叫着,脖子上的铜铃哗啦啦响,波日季胸膛里一热就唱了一句:“乌鸦要吃馍馍哩!教吃哩吗?打过哩?”
       女子跨上塄坎答道:“你要吃了吃上些,吃上些了往上旋!”
       青青的麦田里这么红红的一个女子,路边高高的白杨一个劲往蓝天里蹿,远处的桦树白晃晃耀眼,波日季一副陶醉的样子。
       白杨树的叶叶呀!
       怎么这样嫩来?
       娘老子把你怎生来!
       模样子怎么这样俊来?
       波日季根本不知道他喊叫出的扎刀令传遍了太子山和积石山的角角落落,锄草的女子认出这个远近闻名的刀把式。
       阿哥是天生的汉子家,
       鲨鱼皮镶刀鞘哩。
       心思对了好比淡流水,
       太酽了损志气哩。
       草儿黄又赶到主人前边嗷嗷嗷叫起来,波日季抱住马脖子,马叫得更厉害了。那女子站在塄坎上,脸盘子严严地遮在白毛巾里。
       你把朵脑抬一抬?
       我看你是谁一个?
       女子下到麦田里,不答腔也不抬头,波日季的嗓子就尖锐起来。
       唉——排子打者浪上了,
       莫约下者闻上了,
       阿花儿!
       将到我的向上了。
       排子就是黄河上游激流险滩上的牛皮筏子,草儿黄马奔到山梁上,颠簸得比牛皮筏子还厉害,那个田野上的尕妹子跟手段高强的棋手一样将到波日季的老帅上了,波日季在山顶上转了好几圈,他要记住这个尕妹子,花儿所特有的悲壮、哀艳、刚猛和肉感全都出来了。
       白牡丹白者赛雪哩,
       红牡丹红者破哩,
       阿哥的肉呀!
       麦田里的女子有了回声。
       甘沟里,
       羊撒里,
       慢慢不走忙啥哩?
       马儿奔到大峡谷,遍地蓝色的马莲花遍地红艳艳的山丹丹花刺玫儿花。
       山丹丹花开红刺玫花长,
       马莲花开在路上。
       你那里扯心我这里想,
       热身子靠不者肉上。
       太子山和积石山交界的地方,也是黄河离开雪域奔向黄土高原的险峻地带,出产壮士,也出产刚烈的女子,波日季已经翻过好几道山了,还能听到那女子的声音。
       上天的梯子你搭上!
       天上的星宿哈摘上!
       你你的良心放宽敞!
       我我的肉身子舍上!
       用当地人的话说,男人的血都是女人的肉热起来的,波日季后来的那些壮举跟这个尕妹子有很大关系。
       波日季揽了几家活,平心而论他没有骗那些老板,他开出的价让人家吃惊,人家就说:“刀是穷人的胆,这是破穷人的胆哩。”“打刀子的又不是我一个。”“穷人想带好刀哩。”这个穿着老蓝布褂子的农民说着说着就吼开了。
       刀子斧头我有哩!
       啊一个是对手哩?
       打一把五寸刀子哩!
       包一个乌木鞘哩!
       长一个五尺身子哩!
       闯一个天大的祸哩!
       花儿盛行的地带,每个人都佩有腰刀,以显其勇武豪迈,花儿与少年,刀子就是少年。这个穷得叮哨响的农民,倾其所有,打了三把腰刀,五寸刀、七寸刀、满尺刀;他的两个儿子,跟羊羔子大不了多少的尕小子,腰上挂了五寸刀和七寸刀,他们的父亲郑重地宣布:“从今往后你们兄弟就是带刀子的儿子娃娃了。”波日季不会收农民的好东西,农民把家里的麦子和豌豆扛出来,波日季说:“你不要难为我,我带不动。”“你现在就出手卖,绝对能卖出好价钱。”“记个账,有钱了再还我,我又跑不了。”好像波日季是欠账的。账记上了。波日季刚走,老板们派来的人就来问这个农民。问了两三家,都是这个情况,就不好意思跟踪下去了。有些人家让高价吓住了,又都是自尊心极强的山区农民,脸红得滴血哩,好像走错了地方,波日季就说:“有钱了记上,没钱了忘了,刀子可要别在腰上。”五寸、七寸、满尺子各打三把。农民拿上刀子,顶了波日季一句:“你不该这么臊一个山里人。”波日季脸红了,农民又不好意思。
       “跟你耍哩,你甭当真。”
       “丢人当兴哩,把锅当针哩。”
       波日季进人大山腹地,已经不能讲任何价钱了,有时候有价,有时候没价,完全根据主人的情况。
       “这么好的刀子没有价钱,太有意思了。”
       “好东西好到顶就没价钱了。”
       “这是无价之宝嘛。”
       波日季一路打着无价之宝,过积石峡,翻越大力加山,也就是太子山和积石山绾疙瘩的地方。太子山是青的,积石山是红的,中间夹着咆哮的黄河,就像两个人对花儿。花儿的范围太大了,一般都在劳作的田野和春夏的花儿会上,极少的花儿诞生于荒山野岭,这都是男人们最悲壮的时刻,没有听众,也不需要回答,独自对着长天大野吼叫。来自雪域的黄河也是这样子,在有人家的地带静悄悄的,在蛮荒险峻的无人区就很悲壮地唱开了。山里很冷,波日季带了四尺宽六尺长的绵毡,往身上一裹就能在野地过夜;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火气大,天为穹庐,大地为床,星星一颗连着一颗,跟盛着清油的灯盏一样。波日季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波日季每年都要在清明前后翻越大力加山。都没有今年这么冷,绵毡都裹在身上了,他很少这么包扎自己,再冷的天气,铺开绵毡大地就热起来了。波日季一点也不知道这是百年不遇的春寒,春天的冰雪暴,来自雪山的冰雪跟野马群一样眨眼出现在大力加山,山上山下全都白了,山口成了冰大坂,冰山雪海,荒古皑皑,绵毡都快长在身上了,只露出两只眼睛,人马难禁其寒颤。草儿黄马,多好的马啊,草儿黄首先喊叫出古老的扎刀令,这是他波日季喊叫过的,波日季成为旁观者时就一下子听明白了,波日季松开缰绳,站在齐腰深的大雪里,满脸兴奋地看着草儿黄扬起前蹄,扬起脖子和脑袋拚命地高叫。荒漠高寒地带,雪风冰山上的生命由衷地发出自然本能的叫声,体温就上来了,白气团从骏马的鼻孑L喷出来,从嘴巴里喷出来,从脖子和腹背上喷出来,寒气近不了骏马的身体。骏马的叫声感染了波日季,“好——哇!好——哇!”波日季喊叫两声,波日季的声音就开始拉长了,颤抖了,摇曳如诉,颤动委婉,高亢尖锐,他们的祖先曾经高喊过的真正的扎刀令在大海般浩瀚汹涌的声浪里有了壮美的旋律和词,词太简略了,跟滑过苍空的流星一样。
       呀孜唉……大坂……啊……
       冰大坂……啊……
       苍天……呀……吐啊吐啊
       苍天吐下的黄河……呀
       星星吗……呀……
       波日季和他的马走到冰大坂的顶上,高亢摇曳的音调就简略到了极限。
       唉……兀……山头……吗……
       啊……
       唉……奶头……吗……啊……
       山头、奶头的反复咏叹中波日季跟骏马一样驱开了寒气,波日季的鼻梁上有了汗粒,波日季在自己的喊叫声中听到了山头奶头,波日季的眼泪就下来了。
       他们的祖先当年翻越大力加山口的时候,曾经遭遇过百年不遇的暴风雪,人畜死去大半,他们高喊着,凭着悲壮的歌声渡过难关,据说就是两句词,山头、奶头。
       他们的祖先最早居住在青海同仁,因为战乱举族逃难过黄河过大力加山到大河家,已身五分文,牲畜农具都没有。娃娃饿得哇哇大叫,母亲们默默流泪。黄河水在积石峡是青湛湛的,再往下游走,水就浑了。“我们就喝不上清水了,喝不上清水就下不了奶。”女人们声不大,话很有分量。有些女人到河边掬着清水跟饮羊羔一样让娃娃喝个肚儿圆,“狗娃,撑开肚子喝,明儿就要喝泥汤汤了。”积石山和太子山的三角地带,贴着清澈的黄河,女人们铁下心要在这里安营扎寨。
       男人里头有个叫赫赫阿爷的汉子,去跟铁匠铺的汉族师傅交涉,“我出力气,帮你干活,工钱不要,只要一把刀。”这个汉族师傅手艺特别好,能打刀子,也能制火枪。汉族师傅说:“给你一杆火枪做工钱。”赫赫阿爷不要火枪,只要一把刀。当时他们穷得连一块铁都没有,一把刀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宝物了,哪能奢望一杆枪呢。
       赫赫阿爷揣着短刀只身进山。赫赫阿爷胆气太浓,十里以外就有一股劲风在吹动,狼虫虎豹都躲开了,走遍积石山也碰不到一只野兽。跟积石山相连的是青色的太子山,赫赫阿爷一定要在太子山找到猎物,山下的女人娃娃等着他呢。赫赫阿爷取出刀子,用手指弹一下,刀刃发出银子一样悦耳的响声,赫赫阿爷就撕下一条衣服袖子,跟藏民一样光着一条胳膊。赫赫阿爷把刀裹起来放在后背上,然后向太子山向青苍苍的天空摊开双手,“来一只黑虎吧来一只金钱豹吧,来一只熊也行啊。”赫赫阿爷空手赤拳钻进太子山。
       起先他还能感觉到背上的钢刀,后来就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渴望见到一只野兽,不是杀死它们,是让它们来靠近自己。过来一只麻雀,赫赫阿爷跪下给麻雀磕头,麻雀儿飞走了,飞到崖头上喳喳叫。赫赫阿爷受到鼓励,肋骨下的心就变得更虔诚了。
       他拍净身上的尘土,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走到豹子睡觉的地方,赫赫阿爷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曾经是一个出色的猎人,打死过多少狼虫虎豹,十几里以外的野兽他都能感觉得到。这回赫赫阿爷太虔诚了,他不是去打野兽,也不是去捕捉野兽,他是去亲近一只豹子。
       豹子老远看见一个人,豹子就躲起来。等人走到十几步远的时候,豹子就跟一股狂风一样扑过来,赫赫阿爷啊呀大叫着鲜血高高喷起来,染红了豹子的半截身子,赫赫阿爷的一条胳膊被豹子吞掉了,赫赫阿爷疼得满地打滚,惨叫声越过群山和峡谷。据说最初的扎刀令就是这样来的,这声惨叫合男人们的口味,孤身一人在荒野走着好像被猛兽吃了一口好像身上猛扎了一刀,就惨叫着吼起来,没有词儿,纯粹的喊叫声,连血都喊出来了,有人破了嗓子,永远失去了声音,还是要吼的……豹子又扑上来了,豹子扑啊扑啊,豹子不动弹了,豹子睁大眼睛喘气。赫赫阿爷站起来,豹子夹在胳肘窝里,赫赫阿爷只剩下一条胳膊。
       ……从太子山里走出一个血人。血人走到黄河边把脑袋伸进湍急的水浪里泡一泡抬起头,整个面孔就出来了,就像卸下了一个面具。
       赫赫阿爷的女人,看到丈夫少了一条胳膊就叫起来:“我的天神,你的胳膊哩?”“豹子吃了,让它吃,它吃了咱才能活。”女人呜儿呜儿哭,女人们全都哭了,赫赫阿爷对他女人说:“该流的血咱都流了,你再跟着流水水子咱可就没活路了。”女人们低下头低了半天,眼泪就干了,眼睛干干的,眼眶发红,她们不看男人不看娃娃,她们脖子伸得长长的跟雁一样,河对岸的积石山寸草不生,连青苔都不长,跟窑里烧出的砖一样,相传积石山是让女人看红的。女人们熬成这样子肯定能在这达扎下根能在这达活下去,男人们就要这样的女人。
       赫赫阿爷放下心,用剩下的一把手扪胸祈祷,豹子啊豹子,你吃了我一条胳膊,我吃了你,咱俩清了,谁也不欠谁的。
       赫赫阿爷就这样想到了背上的刀子,赫赫阿爷叫人取下刀子,赫赫阿爷困了,赫赫阿爷倒下就睡,呼噜噜呼噜噜跟天上打雷一样,把积石峡里咆哮的黄河都压住了。
       刀子剥皮的吱啷声却很清晰,豹子眯着眼
       听得很细致,吱吱啷啷,像脱一件绸缎袍子,白晃晃的刀子跟仙人一样给主人脱衣服,那么一件华贵的绸缎衣裳被扒下来,挂在树梢上,豹子长长打个呵欠,闭上眼睛,整个身子全泡在热水里,热水咕嘟咕嘟冒泡泡,翻热浪,豹子就把眼睛闭死了,另一双眼睛跟星星一样在天上奔跑,一颗又亮又大的彗星在积石山上空越跑越疯,拖着长长的金光闪闪的尾巴,狠狠地在积石山顶抽了一下,火星子乱射,锅里的肉一下子就烂开了,扑簌簌从骨头上往下掉。
       老人娃娃吃肉,女人喝汤,男人啃骨头。
       赫赫阿爷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节,赫赫阿爷睁开眼睛。沐浴一番,做了晨祷,就去铁匠铺上工。汉族师傅看他成了残废就说:“你把胳膊都丢了,我不要你还工钱。”赫赫阿爷一声不吭,用剩下的一把手抄起铁锤用脚踏在铁砧上压住铁块,叮叮哨哨敲打起来,火星子溅到脸上,落到脚上滋滋冒青烟,赫赫阿爷连眼都不眨,师傅哪见过这么硬邦的徒弟!师傅就在一边指点赫赫阿爷打这边敲那边。
       赫赫阿爷很快学会了打刀子的技术,师傅把做火枪的技术也传给赫赫阿爷。旁人三年出师,赫赫阿爷一年就出师带徒弟了。逃难的人一无所有,只有赫赫阿爷学来的手艺,赫赫阿爷把手艺全教给他们,把挣来的钱全给了穷人。
       他们有了安定的生活,赫赫阿爷的壮举从保安传到汉族传到回族传到藏族,各民族都传遍了,大禹王凿积石导黄河的地方成了他们的家园,他们就把这个地方叫大河家。据说那个把山头唱成奶头的歌手就是赫赫阿爷,那种壮美的声音消失了,人们就幻想着刀子扎在身上的惨烈景况,用扎刀令来回忆那英雄的年代。扎刀令是花儿中的花儿,是极品。
       波日季就这样翻过冰大坂。简直是大梦一场,看什么都很新鲜,好像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三个破马掌出现在眼前,他赶紧下马,慢慢走过来,他走得如此庄重,跟藏民朝圣一般俯在地上,三个破烂不堪锈迹斑斑的马蹄铁就有了一种罕见的光芒,他小心翼翼拣起来,擦掉锈斑,这还不够,他还要在路边的草丛里收集干羊粪,收了满满一袋子。他连马都不骑了,马打出一串悠扬的吐噜,提醒主人已经到了山下,骑上去嘛。主人怀揣着破马掌,盯着前边的村庄。一个铁匠沦落到用破马掌打铁的地步人家要笑话的,破马掌只能打钉子。打刀子的波日季打出的钉子让人家吃一惊,跟火柴一般大小的钉子,一根一根排在手心里,尚武的山民是识兵器的,这简直是武林高手用的暗器,可它确实是钉子,敲进木头里,那些旧家什就有了一股暗中的力量。主人掂着家什就像古代的武士拎着铁矛铁锏或者狼牙棒。报酬嘛就是一顿饭。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的尕妹妹呢?有些人家就给他一块老蓝布。布料垫在马鞍子底下,很快就让马的汗气浸透了,马汗油质很大,老蓝布摸着像皮革,等送到尕妹妹的手里,差不多是一块皮子了。
       波日季确实想那个唱花儿的尕妹妹,可他再也记不清尕妹妹唱给他的花儿了,他正赶往另一个村庄,天黑下来,他感到有点对不住那个尕妹妹,这种懊悔的心思一旦开头就不可收拾了,暮色茫茫中有个女子在唱花儿中哀婉悲怆的《八来歌》。
       白纸上写一颗黑字来!
       黄表上拓者个印来!
       有钱了带一匹绸子来!
       没钱了带一匹布来!
       有心了看一回尕妹来!
       没心了辞一回路来!
       活者了捎一封书信来!
       死了是托一个梦来!
       波日季拉紧马缰,马一动不动,马跟主人一样在出神地听这首飘自旷野深处的花儿。波日季绕开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天亮了,他又看到了破烂不堪的马蹄铁,到处都是马蹄铁、破箭头、发绿的弹壳,这些破铜烂铁全成了宝贝。
       奇迹很快就出现了,三个破马掌打出一把好刀子,“好——哇——,好——哇——”的喊声,不再是直杵杵的,而是盘旋着摇曳着颤抖着,波日季仿佛置身于旷古的荒野,眼睛里只有炉火、铁砧、铁锤和嘶嘶尖叫的刀坯子,当刀坯子化出纯钢时,波日季的歌声里就出现了高亢尖锐的奶头,铁锤砸出来的全是滚烫的奶水……已经听不到狂歌了,一片静穆,铁匠波日季从古老的神话里出来了,很庄重地把刀子——五寸刀、七寸刀、满尺刀交到主人手上。
       继续赶路,只要是在路上,就能听到如诉如泣的《八来歌》。波日季后来才明白,他那高亢尖锐摇曳如诉的扎刀令是《八来歌》铺垫上去的。洮河、大夏河、湟水以及黄河上源的男人们佩上腰刀,还要到花儿会上一展身手。
       心高气傲的波日季陶醉于他精湛的手艺,一把把好刀让人惊叹,让人赞美。刀子越打越好,用他们的话说,三个马掌打出刀子的就算是赫赫阿爷的传人。更要命的是波日季连家都没有,连铺子都没有,他只有一匹来自玛曲草原的骏马草儿黄,他甚至连铁匠的工具都不要,来去无踪,跟一股风一样,一会儿出现在集镇上,一会儿出现在偏远村落的铁匠铺子里,接过主人的铁锤,叮哨叮哨打出一堆精美的刀子,跟主人分成。波日季光顾过的铺子,主人就成了他的关门弟子。波日季总是告诉他的徒弟:“挣下的钱一半送给穷人,否则就不配打刀子。”有些人想耍滑头,波日季就永远不再光顾他们的铺子,他们就揽不到活,大家都认波日季呀,草儿黄的马蹄声和铜铃声就是上天的福音,不出两个月,他们的生意就一落千丈,打出的刀子灰头灰脑跟鬼捏了一样,更绝妙的是这家人蒸的馍馍是青的,烤的饼子是夹生的,肯定是火出了问题,牛粪羊粪木柴麦草蒿草都不行,连煤炭也失去了作用:不是煤炭的火不旺,是锅灶聚不住汽。可能是心理因素,那时候没有这个说法,可经验是有的,祈求神灵吧,各路神都敬了,拜了,最管用的还是波日季,波日季在他们回心转意的时候从天而降,出现在火炉子跟前,火焰跟狗一样叫起来。无论生意有多么好,太多的奢望是不能有的。跟老板们的那些约定忘得一千二净。
       马三保
       老板们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赫赫阿爷的传人出现了,而且变本加厉,压得老板们喘不过气。“我们又不是贼,把他娘给日的。”挣了钱,当然要体面一下,老是体面不起来,心里恨啊,仇恨扎了根就没有声音了,就一个劲地长啊长啊,这么长下去会把人憋死。马三保跟波日季有些交情,大家把宝押在马三保身上。
       “我不行,不要指望我。”
       “大河家又找不出第二个马三保。”
       “跟波日季有交情的人多得很。”
       “发财当老板的就你一个嘛,你成宝贝啦,你不要推脱。”
       “那我就试一哈(下),弄不好,我马三保就是蛤蟆兔过门槛又蹲狗子又伤脸。”
       马三保是有条件的:一百斤大同煤炭,一百斤俄罗斯生铁。老板们愣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大家都称赞这个办法好,大家都相信一百斤好煤炭一百斤好生铁能把波日季喂肥,人只要肥起来,积一点点油,他就会有挣钱的胃口,波日季这挨原的。张老板王老板差人送来最好的煤炭最好的生铁,账大家平摊,张老板王老板不吃亏。
       马三保守着路口等波日季,等了整整一个月,兰州买来的凉帽晒蔫了,风把人都吹瘦了,身上一点老板的味道都没有了。波日季出现的时候,马三保从树荫里窜出来,差一点让马撞倒。“哈哈马三保。”波日季给马三保丢了一根黄瓜,波日季从山里带了两根黄瓜剩下这么一根正好送人。马三保没心思吃黄瓜。
       “我有一批活你干不干?”
       “干嘛,马三保的活还能不干嘛。”
       波日季牵着马,跟着马三保从大路过来。街面上没有人,树叶儿是卷的,知了粘在树皮上连气都不敢喘一下。大河家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冬天能把石头冻裂,夏天能把石头晒成石灰。石头踩上去是酥的。
       马三保的家在西头,五间门面房,经营皮货。老先人的旧房子翻修一遍,全是马三保这个有出息的后人撑下来的。马三保父亲去世时波日季参加了葬礼,行了情。
       “马三保这都是你弄的?你能弄得很么!”
       “你不弄么,你老哥想弄的话,甭说青砖大房,小洋楼都住上了。”
       “笑话我哩,我弄不了。”
       “不弄宅子也不给尕妹妹弄一匹绸子来。”
       波日季的马鞍子底下压的全是老蓝布,都汗成油布了,都能当伞用了,那时候的伞都是红油纸伞和黄油布伞。女人们哀哀怨怨的《八来歌》马三保是知道的,马三保就拿绸子和布来说事,波日季就正儿八经告诉马三保:“你老哥挣不来绸子。”
       “你不想挣,这个世界上只要想挣,敢挣,没有挣不来的。”
       吃好喝好,去后院看料,波日季没有想到马三保有这么好的料,“马三保,你把煤矿铁矿开到家里来了。”马三保不吭声,马三保拿眼角瞅波日季的脸。波日季是个好铁匠,好铁匠见了好料就掩饰不住了,就围着煤炭和生铁绕圈圈。马三保小时候跟波日季一起放过羊,见识过狼围着羊群绕圈圈的样子。波日季比狼厉害多了,波日季绕了三个圈圈煤炭就酥开了,生铁坯子就变软了,全都成了绵羊,等着波日季下手。
       波日季在马三保家里待了一个月,打的全是好刀子。刚开始马三保还能拿得住自己,黄府绸衫,软底子鞋,端着三炮台盖碗子茶,噗儿噗儿吹着,好半天才呷一小口。后院火光冲天,叮叮哨哨就像在唱一台子戏,又是锣来又是鼓,波日季打到兴头上会喊叫起来,很简单的两句:“好——哇——!好——哇——!”蘸水的白汽飘过来,就像在白面口袋上扎一刀,麦粉化成白雾,把整个村子都罩住了。
       波日季喊叫了三十天。五月是个大月,三十一天,第三十一天,马三保拿不住了,马三保推开后院的小门。木架上九十把刀子寒光闪闪,后院凉飕飕的,只要是个男人,就会知道刀子的寒光有多大吸引力,马三保身不由主走过去,取下一把刀,他在刀刃上看见自己的络腮胡子,刀子就咯铮响一下,就挣脱了他的手,刀刃自己旋转起来,吱啦,一撮胡子落地上,轻得跟蝴蝶一样,皮肤不疼不痒,冷飕飕就像滑过一块冰,半个脸都要凉半天。那个炎热的礼拜,马三保浑身清爽,马三保扒掉上衣,刀刃就落到胸口,胸毛纷纷落地,身上都是凉飕飕的,就像盘了一条蛇。一般淬火都用水来冷却,冷水淬火钢口坚硬但太脆,容易崩掉刀口。用温水热水,钢口就有韧性,有弹力。马三保对着刀口噗噗吹气,又弹两下,证明刀口确实有弹力。这么好的钢口,都是一遍一遍从铁坯子里打出来的。不是用钢板凿的。马三保能弄来好钢板,马三保不用钢板。马三保亲眼看着波日季从铁里头炼出钢。把铁烧化,加炭,一遍又一遍化开,在模子里蘸水,再烧红,红到赤白,插进新鲜牛粪里,半夜子时抽出来,加热,轻轻敲打,轻得就像冬天的雪花,一片一片从蓝天上飘下来,盖在刀刃上。牛粪被赤热的刀坯子插一下,牛粪大了一圈,牛粪快要裂开了,牛粪热气腾腾,没有一丝臭味,全是干草的味道,金黄的牧草被烤熟了,波日季手里的小锤子跟草穗子一样在秋风里一起一落。
       马三保是会打刀子的,马三保要过过瘾,马三保就给波日季打下手。下人们提醒马三保,你是老板,你是东家,你是掌柜的,马三保一脚一个把下人全踢开了。马三保的老婆在前院里不停地咳嗽,咳嗽声越来越大,把人弄得烦尿死了,马三保就吼开了:“狗蛋他妈,你弄啥哩?你母鸡刮蛋哩嘛?”老婆就蔫了,不吭声了。最后十把刀子是波日季和马三保一起打的。
       好多年前,马三保的父亲和波日季的父亲是好朋友,没有固定的店铺,所有的家当就是铁锤子铁砧和骏马,来往于群山草原和黄河两岸,给人打刀子维持生计。马三保和波日季长到七八岁,大人就把他们捎在马后,过雪山翻大坂到玛曲草原见大世面。大人把孩子留在山下。抓野马并不像大人们说的那么容易。两个大人赶
       着四匹野马回来了,两个大人歇了三天才缓过劲。
       接下来就是要制服野马,拴在树上是不行的。马三保的父亲用鞭子制服了第二匹马,马被打得浑身是血,马挺住了,也驯服了。孩子们还记得第一匹马惨死的情景,被打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第三匹马太可怕了,大叫着跳起来,往后一仰,背着地,鞍子被压得稀巴烂,马腹带被撕断,马缰也掉下来,它斜着眼看人,那股子傲慢和轻蔑还有骨子里的优越感。波日季的父亲呸唾一口痰,扬脖子连吼两声,脖子粗了,耳朵和眼睛都红了,好多年以后,波日季和马三保才知道那是花儿中最难唱的扎刀令。波日季的父亲就像挨了一刀,疼痛难忍的两声惨叫,把马吓呆了,就是马那傲慢的一瞥跟刀子一样扎在波日季父亲的身上。马是有灵性的,多聪明的一匹马,很快就明白了它的眼神引起了什么样的后果,它扬起蹄子跟一股风一样窜出去,它肯定后悔自己太得意了,摔碎马鞍子的时候就应该一鼓作气扬长而去,它非要洋洋得意在人跟前抖抖威风,一切都晚了,它窜成一股风的时候,另一股风已经提前一秒钟到达它的脊背,它的龙骨往下一沉,它就知道骑手是什么角色;没有鞍子,没有缰绳,马鬃被紧紧攥住,饱满浑圆的腹被两条腿夹偏了,屁股一下子圆起来了,腰上的腹上的力量全挤到屁股上,屁股就成了碾过草原的高车。这都是马难以忍受的,还没有等马跳起来,波日季的父亲就抓住马耳朵把马头扳向后边,马眼睁睁看着拳头落在脑门上,跟铁锤一样,马脑袋快要炸裂了,马被打晕了,吐着白沫停下来,波日季的父亲跳下马背,又大声吆喝,马扬起脑袋,看着这个壮汉,跟天神一样又喊又叫又是挥拳头,马多么惊讶,马在一阵阵惊叹中记住了这个壮汉。壮汉又上到马背上,一会儿快跑,一会儿碎步走,马的躯体完全被壮汉的两条腿控制着。
       可以让孩子上马了。波日季先上马。大人告诉波日季各种要领,大河家的孩子能走路那天就会骑马。
       “那是耍耍,那不顶用。”
       大人把波日季捆在马上,都是手腕粗的皮绳,跟马鞍马腹带拴在一起,拴得死死的,跟长在马身上一样。“儿子,放开胆子跑p巴。”大人在马屁股上抽一鞭子,那是从阿里克塞哈萨克人那里弄来的马鞭子,鞭梢上有一个铅块,抡起来就是一件凶猛的武器,一鞭子下去狼都会毙命,烈马挨这么一鞭子,先是高高跳起来,然后扬蹄奋追,追那疾风去了。可以听见波日季的喊叫,渐渐变成哭号,变成惨叫,那些声音在群山那边,在深渊里,在森林里,在山顶上,在高坡上久久回荡。马三保脸都吓白了,大人过来踢他一脚,“站起来,没出息的东西,一会儿该你啦。”波日季的声音又传来了,一声声喊叫伴着暴雨般的马蹄声,波日季出现在大家眼前时,那样子就像从黄河里跳出来的红鲤鱼,面孔喷火,快要把绳索挣断了。马三保被捆在马上,马三保的父亲大声说:“马鞍是儿子娃娃的铁砧子,让老天爷的铁锤敲你吧。”父亲一鞭子下去,马直立、奔跑。马三保喊叫、哭号、惨叫,嗓子哑了,昏过去好几次,脸蛋发白、发青,慢慢又红起来,红成一团火,马三保跟一条红鲤鱼一样回到父亲身边。
       他们可以跟着父亲翻山越岭了,他们给父亲打下手,拣羊粪,点炉子,安砧子,抡铁锤,拉风箱,直到铁坯子化开,跟红鲤鱼一样从火焰里跳出来,在铁砧上嗤嗤冒火星,大人就让他们去敲打红鲤鱼,大人提醒他们:“鱼是活的,刀子也是活的。”刀子叫着、哭着、惨叫、吆喝,人能发出的声音刀子都会,鲤鱼被刮掉了鳞,镶上木柄,刻上星月,一把凶猛的刀子!大人绝不会夸孩子的,大人会夸这把刀子,“瞧它白晃晃的,它喝了血才露性子呢。”
       游动在群山和草原的畜群,还有野兽,老远就能看见它们鲜红的心脏。大人就告诉孩子:“每条命里都有一把刀子,好好学手艺吧,用刀子的地方太多了。”马群过来了,大人们老远下马,摘下帽子,垂下脑袋,很虔诚地念着经文。孩子们看得清清楚楚,马的心脏喷着热血,马蹄跟铁锤一样落到地上,大地跟鼓一样响起来……孩子们抡铁锤的时候就打偏了,落在自己的脚上,就失声尖叫,落在大人手上,大人一声不吭,大人的脸都变形了,大人用眼睛告诉孩子:“不要叫!不要叫!”暴风雪就出现了,大人们大声喊叫着,孩子们跟着喊,喊出一身汗也没有喊出传说中的扎刀令,大人们把大夏河洮河湟水流域的花儿喊完了,这都不是扎刀令,扎刀令啊什么时候能喊出一两句扎刀令来,大人们用热辣辣的口气谈扎刀令,大人们用热辣辣的目光打量他们的孩子。暴风雪比刀子厉害,倒毙的牲畜比石头还多。草原的空旷是暂时的,逃过劫难的种马种牛种羊又让生命回归大地。种畜是不能杀的,它们有无限的生命,它们的刀子为上天所赐,那刀子是任何艺人都打不出来的。玛曲草原几乎跟蓝天连在一起,离天太近了,就很容易感觉到天的秘密。
       十三岁那年,马三保跟父亲回到大河家,开了一个皮货铺子。动荡凶险的流浪生活结束了,这就是父亲留给马三保的经验,也是父亲良苦用心的所在。
       波日季父母双亡,留给他的唯一财产就是玛曲草原的骏马,还有蓝天深处闪闪发亮的刀子。
       波日季就像一匹苍狼,吃掉了一百斤煤,吃掉了一百斤铁,一百把刀子齐刷刷插在木架上,就像花儿里唱的:
       想吃了你就吃上些,
       我把你喂成饿狼了,
       我把我变成绵羊了。
       波日季离开马三保家不到一个时辰就用三个破马掌打了一把刀子。破马掌是在大河家的街道上拣的。来自新疆喀什葛尔的商队走了十八个月走到大河家时马掌就掉了,跟树叶子一样落得到处都是,捡到手里还是热的,还能闻到中亚大漠的气息,孩子们帮着大人拣,想打刀子的人全都拣了破马掌,还有野地里的干羊粪,牛粪也要。孩子们尖叫着,用绵软的枸树叶子盛着热牛粪赶到打铁的地方。羊粪火化开破马掌,反复蘸水反复加热,最后一道工序是把刀坯子插进热牛粪,五寸刀、七寸刀、满尺刀插了一圈。马三保不相信这是真的,马三保要验证一下,马三保接过破马掌打的刀子,对着刀口吹一口气,刀口的凉气勃然而起,直冲马三保的喉咙,穿过肠胃直到脚心,马三保连打三个喷嚏,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波日季呀波日季,你是人还是鬼?”
       “啥都不是,就是个铁匠。”
       波日季是个好铁匠,好铁匠不管材料的好坏,都能做出绝活。更绝的是路边的石头,荒山野岭,带不上铁砧子,波日季就凭经验挑出砸不烂的石头,铁锤下去火星四射,天长日久,石头越来越小,石头一夜间变了颜色,连声音都变了,变成了一块铁。本来是铁矿石,人们不知道罢了。波日季也想不到他挑出来的石头里藏着铁,铁被唤醒了,铁出来了。街口那块铁矿石是大家亲眼看到的。
       杀 手
       老板们绝望了,狗肉没吃上还赔了铁绳,包括一百斤煤炭,一百斤生铁,还有马三保这个大活人,简直是个阴阳人,游移于老板与波日季之间。老板们开会就没叫他,他就到处乱嚷嚷。下次开会,大家商量一下还是叫上马三保好,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请杀手制裁波日季。那是要花大价钱的,分到每个老板头上都是一笔不小的款子,不叫马三保是不行的。
       马三保没有参加第一次会议,不知道怎么制裁波日季,老板的身份还是很重要的,他就出了一份钱,他就问人家有必要请黑社会插手吗?人家就问他有啥好办法?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人家就不理他了,他明显地感觉到大家对他怀着戒备心理。杀手来了好几天了,他都不知道,想知道就得破财,请人家吃饭,一点一点打听,大概情况就是从各地请来十个杀手,不杀波日季,只要波日季的一只手。人家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一下,马三保就忍不住了。
       “左手还是右手?”
       “你想嘛,很简单的问题嘛。”
       马三保举着自己的手,左看右看,看着看着就分不清左右了,人家就用筷子在马三保的右手上轻轻点一下,好像那是一道菜。马三保跳起来,椅子都倒了,“赫赫阿爷的一只手是豹子咬的,豹子咬左手不咬右手给人还留下一条活路。”
       “波日季给咱不留活路嘛。”
       “人不能太贪,太贪了不行。”
       马三保就给人家讲了一个故事,讲故事之前先给自己定一个角色,据说是一个梦,马三保梦见赫赫阿爷把他的肚子切开,掏出内脏,把一本书装进去。
       “我肚子里全是故事。”
       “不会是石头吧,烤全羊是往羊肚子里塞石头。”
       “你爱怎么想都行,可人肚子里塞的不是石头。”
       大河家紧挨着玛曲草原和河南蒙古草原,那些《格萨尔》、《江格尔》的传人都有“梦授圣书”的经历,大梦醒宋就能背出整本整本的《格萨尔》和《江格尔》。他们迁徙到大河家快二百年了,出现一个传唱故事的人是很正常的。马三保对这个角色很满意。马三保讲得有滋有味。相传,最初的人类是化生,他们吃很少的东西,身轻如燕、自身发光,可以自由飞翔,有无限的生命,后来食物多了,人类变得很贪婪,开始积食,肉身变得臃肿沉重,就纷纷坠落地上,再也飞不起来了,再也没有光芒了,也失去了无限的生命。
       人家听了他的故事就劝他:“马三保啊马三保,你想救波日季就好好去劝他,这个狗屁故事不管用。”
       十个杀手来到大河家,正是太阳出来的时候,杀手们把刀子也亮出来了。具体地说是一个小个子杀手,慢腾腾走到河边,解开背囊一样一样地掏东西,磨石就有三块,还有皮子,擦刀子的。磨石上洒了水,刀子就霍——霍——叫起来。只用两块磨石,粗石和油石,细砂石泡在水里。刀刃从磨石上咂出了灰色的泥浆,杀手的手指让泥浆糊住了。整整一个上午,杀手都在磨这把刀子。太阳跟老牛爬坡一样爬到积石山顶。杀手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杀手就把沾满泥浆的刀子带到河里,河面跟结冰一样铮地一下,浪就没了,河面平整整静悄悄,泥浆散开,白光一闪,积石山顶的太阳也成了白的,刀子回到细砂石上,杀手的十根手指电光闪闪,好像骨头出来了。杀手用软皮子擦了刀子,插进鞘里,刀把和鞘的缝隙里喷出一股寒气,杀手走过的地方,草木瑟瑟发抖,走到街上,狗都不敢叫。杀手走进一家青砖大房的宅子。
       杀手们纷纷露出他们的绝活,跟马戏团的马一样锣鼓一敲就跃跃欲试。第二个杀手阴气太重,他拎个木桶,打一桶水,到山旮旯里待了一上午,太阳火辣辣的,知了叫得也欢,听不见磨刀子的声音。据说他有十三块磨刀石,哼哼哼摆一溜,刀子也出来了,没起泥浆,只用很少一点水,刀刃也是灰头灰脑。他离开时间不长,旮旯里的草木虫子全都死光了,刀子的毒性就这么大,刀子在匣子里装着跟枕头一样。杀手从来不让刀子出匣,出来就有事。这种刀显然是起威慑作用的,制裁方案里没有这一条。这个杀手就很无聊,东逛逛西转转,腰间挂一把普通的刀。谁都知道他的木头匣子,他总让人家联想到那个可怕的木头匣子,“药水里泡着呢,一般不用,只用过五次。”底下的话就不言而喻了,见血封喉嘛,又不封波日季的喉。这个杀手露面有点早。
       第三个杀手到河边磨刀子,也是整整一上午,太阳最圆最热的时候,刀子磨好了,刀子在河里扎个猛子就把太阳比下去了,好像放了太阳的血,太阳已经被放血好几次了。杀手显然不是屠太阳的,杀手在等一群羊。从积石山和太子山上下来的羊,那些羊都长着五花肉,白天吃草长瘦肉夜里吃草长肥肉,这种羊要在深山里待三四个月,春天进山,三伏天才出来。正好是太阳落山的时候。用的是古老的烤法,方圆百里只有两个人有这种手艺,师傅带着徒弟,在河滩上掏卵石,煨上羊粪火,把卵石烧红。有三只五花大肥羊,杀手把羊摁倒,刀子快如闪电,
       羊挨了刀羊都不知道,杀手松开羊还能站起来,站着咩咩叫,不见血迹。杀手咳嗽一声,杀手一般不怎么说话,杀手只好提醒年长的师傅,“干活吧,晚了你就后悔啦。”师傅走到羊跟前,羊就软了,用杀手的话讲晚了一步,血从刀口渗出来,刀口就在羊肚子上。师傅掏出内脏,塞上烧红的卵石,埋进火灰,压上干土和石头,师傅差不多成了血人。师傅求杀手,“我会杀羊,我自己来。”杀手咳嗽一声,咽一口唾沫,“看你说的,我试刀子哩,我总不能拿人试吧。”剩下两只羊,都是杀手干掉的,跟头一只羊一样,摁倒、松开、站起来,咩咩叫两声,师傅和徒弟没等羊叫出第三声,就把羊重新摁倒,徒弟手发抖,连刀口都找不到,师傅扇徒弟一耳光,师傅亲自动手,抓住羊皮往两边扯,吱啦跟扯白布一样把羊肚子扯开了,师徒两个紧赶慢赶,还是让血把自己染了个透彻。
       “这活弄不成了,放我走吧。”
       “活干完嘛,没干完就走人不像话嘛。”
       “工钱我不要啦,这活我再也不弄了。”
       “弄不弄那是以后的事情,先把今儿的事情办完。”
       师徒躲远远的。不躲远不行,血水渗出来了,借着热气,血腥味跟云一样飘到天上,乌鸦啊啊叫着,乌鸦把天遮黑了。杀手是守信用的人,杀手把工钱塞到师傅的褡裢里,师傅抖得厉害,捏不住钱,杀手就笑,“你别抖嘛,我又不杀你。”
       “把人吓日踏了,还不如把人杀了。”
       师徒两个连滚带爬上了坡。杀手还在河滩上,热气还在冒着,血水还在渗着。徒弟问师傅,“羊有那么多血吗?比牛的血还多。”师傅光摇头不吭声,师傅烤了一辈子羊也没见过这场面。反正羊是烤不成了,离河滩越远,血腥味越大,据说师徒两个过了河州,到了兰州,鼻腔里还是血腥味,打个喷嚏要抖半天。
       这确实是个绝活,杀手拿麻雀做试验,刀子划一下,麻雀飞十几丈,落地上扭啊扭啊,像往地上上螺栓,渗出的血印子有脸盆那么大,谁看了都咂舌头,麻雀把不该流的血都流出来了。杀手自己说了,刀子划过的地方是无法愈合的,直到流出最后一滴血。这个方案让老板们兴奋了好几天,冷静下来就觉得有点不妥,只要波日季一只手,没要那么多血。理智占了上风。不能让大家一一这么表演啊,不要说别人,老板们的婆娘娃娃就受不了。杀气笼罩了黄河两岸,连草都在发抖,石头都在出冷汗,诸位的绝活还有很多,直接来一个不流血的吧。第四个杀手就有这个绝活。他的条件很简单,弄一头善跑的牛。大家马上想到了牦牛。积石山、太子山刚好是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分界线,也是牦牛与耕牛青稞与小麦的分界线,洋芋生长的边缘地带。用当地人的话说,花儿实际上是蒙藏民歌的汉语唱法,草原上最美的花是格桑花,草原上不朽的英雄是格萨尔王,人们传说格萨尔就是格桑花的转音,是花中之花是花之精英,人们向往的少年就跟花儿密切相连。那一天,黑色长鬃的牦牛离开玛曲草原离开河源圣地离开雪域高原,威风凛凛地来到大河家,保安人从牦牛的神态里感悟出一种遥远的亲情。
       离开黑色的牦牛啊,
       我们有了耕地的黄牛,
       离开沉甸甸的青稞啊,
       手里攥着小麦和土豆。
       据说保安人是蒙古人的一个分支,他们在青海的时候,人人都能唱扎刀令,翻过高山扎刀令就很难唱出来了。牦牛的叫声就有一股扎刀令的味道。他们的感觉很快得到证实。
       杀手趁牦牛吃草的时候,窜到牦牛背后,抓住牦牛尾巴挥刀就砍。牦牛蹿起来,好几公里都是一声不吭,埋头赶路,踏起的土雾挂在树梢上,又沙沙沙落下来,路上只有蹄印没有血迹,屁股上的伤红彤彤的,跟烈火熊熊的炉膛一样,就是不流血。血液比烈火更猛,也只能在躯体里滚动,形成一股罕见的神力,向前向前向前!猛进猛进猛进!简直是一团飞旋的陨铁,避开了悬崖陡壁,沿着峡谷,沿着山脊,上上下下,翻到第十三座大山时,牦牛的声音出来了,低沉的吼声带着稠厚的白沫子,牦牛的吼声呜呜咽咽,间之以长长的哀叹。
       呜……唉……
       呜……唉……
       牦牛要说的话就这么短,明明白白,一点掩饰都没有。牦牛的血喷出来牦牛就解脱了,杀手的刀就这么绝,把牦牛的血搅起来却不给热血以出口,沸腾的血差不多是一片汪洋了,大地群山全被淹没了,轰地一下,牦牛撞到积石山上,高高的石崖本来就是红的,牛血只让石崖湿了几个时辰,崖下一堆牛骨。
       这个方案令人耳目一新,尤其是大段大段的牛吼,用老板们的话说:“那就是扎刀令,波日季就适合唱这个调调。”
       波日季还真的唱了这么两句,杀手们只好把行动推迟了一段时间。情况是这样的。波日季看见前边一群马,波日季就勒住自己的草儿黄,波日季把马放到坡上去吃草,都是秋天的好草,从秆秆到叶子全都黄透了,黄得把油都渗出来了,秆秆和叶子沉甸甸的,跟谷穗一样。草儿黄真是一匹好马呀,好马吃草的时候就跟草混在一起了,满山遍野的黄草全都长到马身上了,马都不吃草了,马站在草丛里,马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
       前边的马群过来了,掉了三个马掌,在地上叮哨叮哨跳。骑马的人也不怜惜他的马,他们都是些杀手,他们只怜惜自己的刀子,马掌掉了,他们也不让马歇一下,他们就这么把马骑走了,
       波日季从坡上下来,波日季拣起马掌,擦了擦,吹了吹,弹了弹,还放耳朵上听了听,就像在验一块银元。波日季用布包上马掌,波日季就到坡上去了,波日季在草丛里走着,草跟刷子一样把波日季刷得沙沙响。马眼睛是湿的,波日季用袖子擦马眼睛,袖子都湿了,波日季牵上马到大路上,波日季可以骑马跑了。“草儿黄跑呀。,’草儿黄就轻轻地跑起来,草儿黄轻得跟风一样,一点重量都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谁都知道掉了掌的马是跑不快的,草儿黄快要追上那匹瘸腿马。
       瘸腿马的主人是个真正的杀手,他把马骑到悬崖顶上,他用刀子在马屁股上扎一下,他跳下马背,喷血的马再也停不住了,嘶叫着冲出悬崖,悬崖和悬崖下边湍急的黄河拉长了马的嘶叫……波日季赶过来了,杀手说:“听见了没有,马也能唱扎刀令。”波日季趴到崖边上脖子伸得老长老长跟雁一样,马在激流中挣扎着嘶叫着,马眼睛跟宝石一样闪射出奇异的光芒,马屁股上的血柱子有一丈多高,像一杆烧红的丈八蛇矛。波日季眼睛都看红了,波日季掏出马掌对杀手说:“稍微敲打两下就能给马安上。”
       “不想安嘛。”
       “你还不如把马杀了。”
       “嗬嗬,你说得轻巧,杀了,马就不叫唤了。”
       “你的本事就这么大?”
       “这点本事就够了,就能很好地活下去了!” :
       “你就活得这么好?”
       :
       “你不活了?”
       “我为啥不活,我要好好地活!”
       “你一点都不像要活下去的样子。”
       :
       “那是你眼睛没水,眼睛有水的人不会这么看人。”
       波日季骑上马走了,走着走着就唱开了。
       刀子斧头我有哩!
       阿一个是对手哩!
       长一个五尺身子哩!
       闯一个天大的祸哩!
       哭媳妇
       马三保劝波日季远走高飞。马三保带了盘缠,马三保打尖好了逃走的秘密通道,下四川走新疆上河套都成。
       “贼娃子才跑哩我不跑。”
       “你能保证砍手的时候你不出声?”
       “我是人我又不是石头。”
       “我想你肯定要喊叫,人家就要你连哭带喊。”
       “喊是要喊的,哭就说不上来了。”
       “你想赶花儿会,花儿会可不是小孩玩家家,唱下个女人你丢不下手,弄不好出人命哩。”
       “老天有眼让我遇上个好女人,老天不睁眼,就算我胡喊叫哩。”
       马三保站起来,“你现在想起女人的好了,你早早弄个女人成个家你就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你太不解女人了,花儿会上的女人是歌子唱下的不是钱买下的。”
       四月二十八的松鸣岩花儿会,五月端午的五朝山花儿会,六月初一的炳灵寺花儿会,六月初二的莲花山花儿会他都去了。他没有唱扎刀令,人家看见他的草儿黄马就开始漫花儿了,全都是《白牡丹令》。波日季细心地听着波日季靠着马鞍了听,波日季坐在石头上听,波日季躺在草地上听,波日季跟青石板一样,让白白的牡丹全开上了,白牡丹就是要开在青石头上,赶花儿会的男男女女都知道这个。河州的花儿委婉含蓄,到了洮河上游,花儿就大胆起来了,那也是最后一场花儿会了,波日季再也躲不过那个火辣辣的白牡丹了。
       哥要缠妹你就缠,
       不要一天推一天;
       今天推到腊月三,
       就是蜂蜜也不甜。
       马尾巴跟波浪一样扬起来涌到女子后腰上,女子就像被大海推着一下子就到马背上,马儿轻轻跑起来,马儿就驮着女子一个在山梁上跑啊跑啊,波日季在半山腰上一步一步走着,天亮的时候,波日季在山口堵住了女子和马,波日季往女子跟前走的时候唱了一首岷洮花儿。
       斧头剁了榆树了!
       相思想得糊涂了!
       再把生死不顾了!
       离开就没有活路了!
       女子是岷洮女子,女子就爱听岷洮花儿,女子可以放心地回家了。女子骑上草儿黄马回去了。如果父母同意这门亲事,波日季可以去迎亲;如果父母反对,草儿黄马就驮着女子回到波日季身边。女子会把马藏在密林里,女子步行回家。
       波日季有一身好手艺,波日季不用积攒钱财。马三保就说:“有媳妇了,安个家。”波日季就盖了两间房,石头砌墙,圆木架梁,压上麦草苇子压上石板,最边远的村庄也都是这种泥房子。波日季在新房子里坐着坐着就唱开了,唱的是《哭媳妇》,用扎刀令唱的,波日季已经感觉到要发生啥事情了,给他做媳妇的这个女子要受一辈子磨难,波日季就把原来的哭腔变成惨烈的喊叫,喷着热辣辣的血,带着巨大的喜悦,受苦受难的一生也是一种喜悦呀!波日季声音压得低低的,就像老鹰在峡谷里飞行,老鹰不到天上去,也不到山顶上去,老鹰就贴着陡崖悬崖往前飞窜。
       平常的日子是你为了家务者
       在上面沙子澄金般的
       往下面锡铁里炼银般的
       起早贪黑的操劳家务时
       手指头裂开了口呀
       为儿女们缝缝补补者
       熬干了眼睛里的油呀
       世界上你为了生活者
       勒紧了裤带咬紧牙时
       想的是能活个舒心的人
       为了这个穷家
       没穿个新衣补了摞时
       做完家事地里头蹲
       受尽了人家们没受的苦呀
       你活下的一生像银子般纯洁
       你说下的话像金子般贵重
       凭你的能干家穷没显呀
       来客热心的接待
       去客高兴的送哟
       我想起你的聪明漂亮时
       我肝肠花断了心碎了呀……
       这是波日季在积石山南边撒拉人那里听下的。撒拉汉子倔强刚正一辈子没个笑脸,媳妇年轻轻地去世了,用他们的说法是无常了,阿姑嫂子们给亡人洗礼时节,丈夫再也忍不住了,就跟老牛一样呜呜咽咽哭开了,哭着哭着就有了词儿。……波日季很小的时候父母双双死去,他对父亲有很深的记忆,对母亲印象很淡漠,只记得母亲一年四季不停地干活,一声不吭伺候父子两个。波日季走村串户给人打刀子的时候,总会碰到撒拉壮汉哭媳妇的场面。现在,他的房子盖上了,媳妇要娶进门了,他就把媳妇的一生细细地想了一遍又一遍,不可能有什么改变,女人的一生大体就这个样子,汉族藏族回族撒拉人保安人蒙古人哈萨克人,波日季碰到的都是穷人,穷人一生就这么过来的。
       媳妇一下子就进门了,亲友们散去,新娘在
       屋里屋外忙出忙进,波日季如在梦中。媳妇以为他累坏了,让他多睡一会儿,他就睡了一上午。他又陷进很沉的梦里,他在梦中喊叫起来,他把《哭媳妇》唱了一遍,唱完了也醒来了,新媳妇就在他身边站着。
       “我跟牛一样吼叫,你不骇怕?”
       “我不怕。”
       “我以为会把你吓哭。”
       “你哭又不是我哭。”
       “哭的是你不是我。”
       “那么过一辈子是女人修的福。”
       谁都看到波日季娶了个乖媳妇。波日季骑上马走村串户打刀子去了。波日季走到半路忍不住拔出刀子,对着太阳看啊看啊,摸了一遍又一遍,那情形让跟踪的杀手看见了。杀手们的脸全都黑下了。过了几天,杀手们托一个熟人去波日季家探虚实,那人进去的时候,波日季躺在白毡上,望着墙上的刀子,那人叫了波日季好几声波日季都没动静,波日季的媳妇又不能出来,就隔着门帘咳嗽一声,提醒客人不要打扰波日季,客人就不吭声看着波日季。两个时辰后波日季的目光从刀子上移开了,招呼客人坐下,喝茶,女人上茶,男人接住再转给客人。客人很奇怪,“打刀子的还这么专心的看刀子呀?”
       “我也纳闷,以前没这习惯。”
       “结了婚有了这习惯。”
       波日季细细一想就是结婚后才有的。
       客人就笑了,“说明这习惯是媳妇带给你的。”
       “可能吧。”
       “祝贺你娶了这么好的媳妇。”
       “喝茶喝茶。”
       客人就喝茶,喝了茶客人就走了。
       客人把见到的情形细细说一遍,杀手们垂头不语,老板们却议论纷纷,老板们念过书,那个念书最多的老板吟了一首诗:
       新买五尺刀,
       悬着中梁柱;
       一日三摩娑,
       剧于十五女。
       老板介绍说:“这是一首古乐府,是古代北方的民歌,说的是一个壮土爱刀甚于爱美人。”大家就叫起来:“这不是波日季吗?”杀手们就说:“知道杀手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吗?男人成为职业杀手的前提就是女人拴不住他的心。”老板暗暗叫喊一声:“杀手也是爱刀甚于美人的人。”老板们心里的秘密怎么能瞒得了杀手呢。
       “耍刀子的跟打刀子的只差那么一点点,这么一点点他妈太要命了。”
       老板们有点着急,他们是当地人,他们知道花儿会对男人和女人有多么重要,他们不能再让杀手要挟自己了,他们心里暗暗叫苦,“狗日的波日季,刀子扎到女人心里了。”谁都知道花儿比刀子锋利,谁都知道花儿扎中的女人简直就是火中凤凰。
       “你们不了解波日季么,波日季是一条好汉,不是一般的好汉,是过了美人关的好汉,这样的好汉几百年才出一个。”
       杀手们高兴啊,他们的职业高峰近在眼前,那种瞬间的辉煌太诱惑人了。
       “让他喊叫起来,带上一点哭腔,扎刀令一定要有哭腔,没有哭腔,等于没扎。”
       杀手们就想象那种扎上刀子不哭不流泪的情形,不管是动物还是人,扎上一刀肯定要叫起来的,带着一点哭腔多少对杀手是一种尊重,没有哭腔反而喜悦起来那简直是一种巨大的蔑视,杀手们怕的就是这个。
       老板们出钱买波日季的一只手,右手,让他永远打不成刀子,老板们对波日季的喊叫声更感兴趣,老板们就用激将法激杀手。
       “波日季皮实,甭说砍一只手,砍朵脑都不会哭的。”
       “让不会哭的人哭起来,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扎刀令都唱到女人的肉里头去了,再这么拖下去刀子就长成树了。”
       “让他长嘛,长得再高也得把他伐倒。”
       一把手
       那一天终于到了,雪山的寒气冲过孟达峡和积石峡,一夜之间,树叶儿全落了,就像剥了一层皮,树木瘦了一大截,在呜呜怪叫的秋风里摇着摇着嘎叭一声就断了;黄草变成飞蓬拔地而起,跟神鹰一样消失在远方,运气好的话它们会变成火焰。荒山野岭的篝火全靠干树枝和飞蓬来喂养。
       天麻麻亮,新娘扫了院子扫了大门口,洒上清水,侍候丈夫吃好喝好,出远门的干粮衣服都备好了,骏马草儿黄也是一身新崭崭的鞍鞯,铜铃也是新的,用红布条系着。波日季出门的时候,新娘摇着拐磨磨面哩,磨口里淌出细细的白面。波日季下了坡,又上坡,站在坡顶上还能看见院子里磨面的新娘,结实饱满麦子一样颜色的新娘,房沿的青石条上亮亮地照着,让丈夫看哩,看着看着就有了声音,波日季可以放心地上路了。走了十里八里,女人的声音跟蜜蜂一样旋在他的耳畔上,声音不大,可嗡声大,震得他的胸骨隐隐发麻。
       古城要摆战场哩!
       我把你吞到口里咽上哩!
       放了你是你又造反哩!
       波日季这样回应他的新娘。
       铁匠的钢刀来!
       皮匠们裹个鞘来!
       尕妹妹拿出了真心来!
       少年豁出个命来!
       波日季在山沟的小村子里忙了整整一天,附近打刀子的都赶来学艺,波日季就教他们升火、化铁、锻打、淬火。主人请波日季吃饭。坐在院子里围着石头桌子,几间土房子几眼窑洞,站在崖顶就把院子全收到眼底了。杀手们就站在崖上,看崖下边的人打铁、吃饭。波日季跟前摆着白面馒头,桃菽面饼子,玉米面饼子,蒸洋芋。波日季肯定先吃玉米面饼子,接着是桃菽面饼子,桃菽面饼子夹辣子,香死一家子,波日季就吃桃菽面饼子,最后是一个白馒头,喝两老碗糊汤,把碗底都舔了,转着舔。崖顶上的杀手们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日你妈,都是这种吃法,打发叫花子哩。”杀手们就下到沟底。
       天麻麻黑,峡谷越来越窄,草儿黄嘶叫趵蹄子,种种迹象表明危险就在附近。波日季跟哄娃娃一样轻轻地抚着马耳朵马鼻子马嘴巴,贴着耳朵嘀嘀咕咕,大意是骏马啊骏马,骏马拉的是血缰绳啊……草儿黄安静下来,眼睛也亮了。波日季给马塞一把豌豆,马开了胃口,就开始吃坡上的草;都是秋天的黄草,在骏马的牙床上发出浑厚的嚓嚓声。
       波日季拣干树枝干蒿草,篝火升起来,火焰吼吼吼地响着,火焰又慢慢缩回去缩成一堆火烬,波日季把洋芋塞进去,波日季把馍馍架在火烬上头,洋芋和馍馍的香味就弥漫了整个峡谷。杀手跟一群狼一样越来越近。波日季剥开火堆,火堆就像大地袒开的胸膛,波日季从红通通的胸膛里取出黄焦焦的洋芋,剥开焦黄的皮,洋芋白白的肉就出来了,喷着热汽,烫嘴,噗儿噗儿吹着才能咬上一口……洋芋噎住了,波日季端起葫芦喝了一气,波日季把烤黄的馍馍拿到手里,看啊看啊,掰开一半,给女人留下的。用白毛巾包上,白毛巾里有一把冰糖,白面馍馍蘸冰糖甜到你心上。贤惠的女人总是把白面留给丈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吃不上一口白面。白毛巾包好,塞进褡裢。剩下半个白馍馍波日季吃得小心翼翼,简直是一个盛大的仪式,他敬了天敬了地。杀手们看得清清楚楚,波日季吃一口馍拍一下地,大地跟鼓一样,大地跟女人一样,耳朵尖的杀手连波日季喉咙里呜呜咽咽的声音都听见了。
       清水河里洗衣裳,
       洗罢了晾,不干了烤到火上。
       解开钮子脱衣裳,
       雪白的肉,把我的黑肉扣上!
       最后一块白馍馍塞进嘴里,波日季仰面一躺,地上只有一个脑袋一个嘴巴,白馍馍咽到大地的肚子里了。
       波日季也被咽下去了。杀手们冲上去的时候,草儿黄一声长嘶赶到杀手前边,驮起主人就跑。差不多是十面埋伏的阵势,非堵住波日季不可。第一道绊马索让草儿黄识破了,第二道就不是绊马索了,是老榆树上飞来的套索,勒在波日季脖子上,波日季在人家收绳索的一瞬间,拔出刀子割断绳子,人却从马背上栽下来。七八个大汉扑上去,没抓住。波日季没刀子了,波日季只有一把铁锤,波日季就敲打那些冲上来的杀手,波日季拚刀子是拚不过杀手的,波日季抡铁锤却抡得滴水不漏,不断有脑袋破裂,跟砸西瓜一样,波日季砸到第三个就不想砸了,波日季扑向那些石头,月光下的石头灰蒙蒙的,波日季瞅中的都是砸不烂的好石头,都是矿石,一锤子下去就是一团火花。,杀手们愣了片刻,很快就明白波日季进入打铁状态了,这正是杀手们需要的。波日季身上没有杀心,杀手们就不骇怕了,就大胆地使用自己的杀心。波日季很快就被擒住了。
       “波日季你不要怪我们,你把财主们得罪了,人家出了钱。”
       “我谁都不怪。”
       “你低个头,马上就放你。”
       “我的头能割下就是低不下。”
       “我们不要你的头,我们只要你的一把手。”
       他们用皮绳把波日季拴住,他们告诉波日季,你是个好汉,我们敬重你,我们不想折磨你,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砍你的右手,右手落地的同时也就把绳子割断了,你就使劲跑,你放心地跑,这个地方没有悬崖没有深沟,跑起来很安全,一直到你跑不动为止。当然了,你还可以喊叫,喊上几声就不疼啦。连续说了三遍。刀子闪了两下,,跟闪电一样,手上一下,绳子上一下,波日季就窜出去了。波日季去抓那半截子手。断手落在地上抓啊抓啊跟土拨鼠一样抓出一个深洞抓出一块石头,石头咯铮铮都要碎了,那是一块硬石头,黑黑的,断手抓着刚好,刀子切开的茬口红得喷火就是不淌血。波日季抓起断手,波日季一声不吭就跑开了。闷着头,面孔朝下,脖子是弯的,好像顶着大风,没有风都有风了,山顶上山梁上呜呜响起北风。风里有波日季吸冷气的声音。还有咚咚咚的脚步声。脚抬得很高,一路都是大石头,跨不过去的石头就被踢开了,石头从山上滚下来,轰隆隆轰隆隆。踢不动的石头就裂开了。风越吹越冷。积石山最高的地方叫大力加山,紧挨着雪山,天气说变就变,波日季吐出的冷气也能把气温降下来,降得太猛,石头嘎叭嘎叭裂开了。波日季一脚下去就踏碎一个大石头,波日季对着松树出气,松树皮叭叭掉下来。冰雪跟刀子一样寒光闪闪,周天寒彻,脑袋都要炸裂了,波日季就吼开了,完全是驱赶寒气的怒吼。
       呀孜唉……大坂……啊……
       黑牦牛冲过冰大坂啊
       苍天……呀……吐啊吐啊
       苍天吐下的黄河……呀
       星星吗……呀……
       ’
       波日季走到冰大坂的顶上,高亢摇曳的音调简略到了极限。
       唉……兀”…山头……吗……
       啊……
       唉……奶头……吗……啊……
       山头、奶头的反复咏叹中波日季驱开了寒气,越过了冰大坂,走进山下的村庄。铁匠铺正有人打铁,波日季把他的断手投进火焰,残缺的秃臂也伸进去了。人们惊呆了,也反应过来了,风箱拉起来,火焰高起来,伤口被化开了,血渗出来结成痂,断手也渗出血,断手攥着的石头是块铁矿石,断手攥着铁矿石攥出了铁水。疼痛总是从冷到热越过炽热的火焰,断手和铁结在一起,加进去的全是羊粪,羊粪的火焰高起来。波日季的汗出来了,从鼻梁从额头从腮帮从头发里渗出大团大团的汗珠子,扎刀令已经没有歌词了,波日季跟牦牛一样用纯粹的声音大声喊叫。
       呜……唉……
       呜……唉……
       唉……呀……来……
       唉呀来……
       血喷出来了,断手和铁离开火焰在砧子上接受暴雨般的锻打,他们都跟着波日季学过艺,他们在波日季的歌声里抢着铁锤,加炭,淬火,反复锻打,仿佛神灵相助,波日季的断手竟然跟铁打在一起,雪亮的刀刃上清清楚楚显出一把手,波日季的一把手、右手、干活的右手再也不会失去了。铁匠们围在一起举着崭新的刀子大声喊叫。
       “波日季!波日季!
       一把手!一把手!”
       据说那刀子飞起来了,不是一把刀,是无数把锋利的钢刀带着啸音在空中飞舞,直逼杀手们的脑袋,杀手们吓坏了,跟老鼠一样顺着崖根四下逃窜,远远地离开了大河家。老板们的门扇上咚咚咚扎进了波日季钢刀,每把刀上都有一把手,右手,被花儿反复咏唱的少年的手。
       那些传唱故事的人把一把手的来历推向历史的深处,推向保安人遥远的过去。据说他们在青海放牦牛种青稞的时候就有了锋利无比的一把手钢刀,那个时候保安人的英雄波日季就把自己的手打在了刀刃上,那是刀的翅膀。财主们合在一起要抢宝刀,宝刀就跟鹰一样升到天上,从高空直逼财主的脑壳,财主们吓坏了。保安人离开青海的时候把宝刀分送给当地的藏族回族和汉族,唱着悲壮的扎刀令翻过大力加山来到大河家。波日季刀出现在大河家的土地上绝对是上天的旨意,是神的安排。据说魔鬼最害怕波日季的刀,刀子锋利到极限就能避邪。波日季刀也就是一把手刀,成了保安人的标志。汉人、藏人、回回、蒙古人、东乡人,也喜欢佩带这种刀子,挂在腰间,就会热血沸腾,就会吼出这样的歌子。
       波日季刀子我有哩!
       阿一个是对手哩!
       长一个五尺身子哩!
       闯一个天大的祸哩!
       波日季刀也可以唱成一把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