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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头条]作为诗歌品质的纯粹
作者:张曙光

《诗歌月刊》 2008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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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蓝是一位具有独特气质的诗人,她诗歌中的某些品质在我看来,可能正是当前诗坛缺少或应该加以提倡的。今年早些时候,我读到了蓝蓝寄来的最新诗集,里面收录了她从02年到06年的诗歌,可以看作是她对自己前一阶段创作的总结。诗集的设计大方而朴素,名字也只是简单地叫做《诗篇》,从中或许可以看出蓝蓝内敛和不事张扬的个性。更重要的是,这部诗集展示出蓝蓝近年来创作的一些特点,和以往的诗歌相比,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个更为成熟、也是更加丰富和充盈的蓝蓝。然而,这与其说是出于某种变化,不如说是一种延续和深化。当然,仅仅通过一部诗集就对一位诗人做出全面的评价未免过于草率,但正如艾略特所说,批评的工作就是要把某种特有的品质提取出来,读这本诗集,我觉得可以把蓝蓝的这个阶段的创作概括为开阔、纯粹和有力。
       这当然不能概括蓝蓝创作——至少是这部诗集的全部,但我想确实可以体现出蓝蓝近年来写作的某些较为突出的品质。似乎需要说明的是,我把蓝蓝称为诗人,而不是女诗人,是因为我并不想过于强调写作者的性别,尽管我和其他人一样承认性别对一个人的创作有着相当重要的影响。人们一般习惯于把男性诗人统称为诗人(似乎性别因素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而他们成为诗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把女性诗人称为女诗人,这本身当然是沿袭了某种传统,似乎也或多或少地带有某种性别歧视的因素。事实上,不同的性别在写作上都有自身的优势,也会多少存在着自身的局限。我们看到,一些诗人在利用自身优势的同时也在有意或无意地克服性别所带来的这种局限。我们常说里尔克的诗中具有女性化的特点,这自然不是出于贬义,而是说他自觉不自觉地强化了自己诗歌中敏感细腻的一面。同样,我们也会提到某些女性诗人的诗中带有男性化的特征,这也只是说她在诗中汲取了男性中的某些特征。如果不带偏见地说,男性诗人的创作可能更富理性,注重视野的开阔和情感的强度,而女性诗人的创作则更加感性,注重自我审视和情感的细腻。这里面当然不存在孰重孰轻的问题,只是由性别和历史因素造成的差异,而借鉴对方的长处,非但不会抹煞自身的特点,恰恰相反,反而会弥补自身的不足,使自身的特点得到强化,变得更加鲜明而突出。诗歌是这样,其它的艺术种类也是这样。韩愈写诗谈论王羲之书法时说“羲之俗书趁姿媚”,是否可以认为,这种姿媚来自他初学卫夫人时的所得?而褚遂良的字被称为“簪花美人”,也是讲他的书法中融入了女性的特征。阳刚和阴柔各擅胜场,但刚柔相济也并未始不更好。蓝蓝的诗中女性化的特点丝毫不弱,但她确实没有沉溺于女性的自我意识中,而是在不断拓宽自己写作的路子,题材也更加广泛。我不能说这一定是从男诗人的创作中借鉴而来,但确实可以说是突破了女诗人——至少是目前大部分女诗人——写作中所带有的局限。当然我们不能以此来划定优劣,开阔型的诗人和只是集中于某狭小题材的诗人都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来,但这种艺术上的追求仍然值得肯定。
       说到开阔,蓝蓝的这部诗集很好地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她尝试着使用各种形式,也广泛涉猎到各种不同的题材,甚至是一些在常人看来很难入诗的题材,但这些经过她的精心处理,也会显得诗意盎然。她写植物:
       一棵香樟?或者,落叶的椿树?
       然后——
       他的脸,在融化的白霜后慢慢露出
       哦,我们刚从童年起身,沾着露珠,
       凌乱的衣领在阳光下敞开
       那是春季的第一天……
       写动物:
       羔羊,公牛和驴子。
       驯顺的膝盖将跟随他
       走向屠场。
       写一个沦落为鞋匠的诗人:
       灯芯静静地烧。补丁盖不住暴力的
       裂口。他缝着雨和黑暗
       或是写对孩子的教育:
       唉,分数!作业!
       孩子们跟在磨房的驴子后打转
       写旅行的观感:
       不远处是圣雅各塔。黑的,朝天空又伸展几米
       哪怕是地板上磨痕,也会唤起她诗意的联想:
       有着双脚和岁月一起
       奔跑的痕迹
       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事物只是她想象的跳板。她就像出色的跳水运动员一样,在这样的跳板上起跳,腾跃,翻转,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却给人以审美的愉悦,从而完成了诗的转化。
       在蓝蓝早期的诗中,乡村风物似乎占据了很大的比重,而现在蓝蓝似乎把目光投注在城市中,开始书写起城市生活,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一种写作上转型?可贵的是,蓝蓝对普通人,尤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人们的生活仍然保持了一种深切的同情,这种同情并非出自某种姿态,而是来自她对现实和社会生活的关注。在她的近作中,我们看到了一些别人很少涉及到的也是难以处理的社会事件,如艾滋村,矿工,民工,如克拉玛依的大火,但她都处理得很好,使这些难以入诗的题材都入了诗,并被赋予了一种情感深度和道义上的力量,而没有流于浅近直白或道德说教。在一首诗中她这样说:
       ……我的笔,
       钻进垃圾箱翻捡
       ……
       它准备放弃天赋、流水账
       插进坚硬的石头。石头。
       它记录噩梦,记录弯曲的影子
       真诚是它的哨兵。
       当然这种开阔不仅体现在题材上,也不仅在于形式的多样和视野的广阔,而在于她提到的“真诚”,在于她对世界敞开了怀抱,确切说,这与一个人的心灵和感受力有关。蓝蓝是一位富于内省的诗人,但她并不把自己局限于自我的狭小天地里,而是对生命充满了悲悯,然而在她的诗中很少有悲观和消沉,她通过自己的诗歌注入了一种深切的爱。她的开阔并不在于宏大和宽泛。正好相反,她往往以小见大,从一些具体事物和细节入手,并在其中寄寓着深意。这里面并没有多少刻意,通过去寻求某种特殊的题材而达到特定的效果,而是生活本身为她提供了这些写作的元素,她恰好又正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作家与时代的关系,一向是写作中的核心问题。几乎所有人的创作最终都与这这个问题有关,不管写作者自身是否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也不管他或她采取何种的方式。如何理解这个时代,又如何表现这个时代,是每位写作者必须面对的难点。这种理解不是简单的理解,必须化为自己切身的感受和体认;这种表现也不是简单的表现,必须和所要表现的内容相一致,也必须寻找到适合于自己的独特艺术形式和手法,更要区别于他人的创作。这种和时代博弈正是对一位作家的考验,作家的优劣也由此来加以判定。蓝蓝对这一点显然是有明确的认识,在《诗篇》中我们可以看到她为此做出的努力。她力图着眼于时代生活,不趋于时尚,不流于媚俗,从诗歌“中心”中脱颖而出,形成了自己的写作方式。我注意到在诗的后记中她强调了外省诗歌(而不是女性诗歌)的作用,我觉得这种着眼点本身就值得赞许。正如她自己所说,“作品的优劣就是一切,而不是‘中心’和‘外省’”。这种外省诗歌的概念显然不是蓝蓝的首创,但放在这里是恰如其分的,这说明她是站在“中心”之外的立场上来审视诗歌,也是站在“中心”之外来审视生活。
       在保持诗歌的纯粹性这一点上,蓝蓝也做得同样出色。纯粹作为诗歌的品质目前已是日渐稀少了,即使有的诗人写得纯粹,但多半是以牺牲与生活的广泛联系和作品的复杂性作为代价的。蓝蓝的作品不能说是复杂,但在保持与生活的广泛性上明显地做出了努力。另一方面,无论她写什么,首先着眼的是诗,没有空泛的议论,也很少浮泛的描写,而是将内在的情感转化为诗,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她的纯粹首先是一种诗意的纯粹。前面提到,她有一首诗写到了艾滋病村,最初读到这首诗的标题,我就在想,如果换了是我,该如何处理这样的题材,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情:愤怒,悲伤,怜悯?但蓝蓝却只是写到了风,风吹过了村外的野芦苇,越过了土岗,绕过了空荡荡的牛栏和猪圈,尤其写到了挂在屋檐下一只干瘪的小鞋子的细节,这个细节非常有力。像一组电影中的镜头,用风来表现村庄的荒凉和没落,然而:
       
       不知谁家长满荒草的墙头
       飘来一阵槐花的芬芳
       人事已非,但槐花依旧,更加衬托出一种悲凉。在诗的结尾,她提到了村庄没有四季,没有昼夜,只有风吹弄着坟头破碎的纸幡。出人意料的是,她用“欢喜”来形容风并作为反衬。这种不动声色更增添了悲剧性,也更让人反思,在这里,正如苏姗·桑塔格所说,艺术家的感受力最终起到决定性意义。
       她注重诗的简练。她曾写到一位受到长期受到迫害的诗人,里面涉及到了他悲剧性的经历,但没有过多描写,只是写到他年轻的时候走过田埂:
       ……头发被风吹起来了,
       漂亮的黑浪翻滚,和我们的一样
       然后——
       但拳头和皮带像一场风暴
       把他覆盖。
       接着是——
       雪停了,四周多么安静
       这首并不很长的诗几乎囊括了一个人的一生,但我们注意到,她只是选取了其中几个典型细节,个人的同情和愤慨也只是隐含在平静的叙述中。同样,蓝蓝的语言也晶莹剔透,简洁达意,丝毫没有矫饰和堆砌,可以说是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住了汉语的精髓。这种纯粹的品格似乎在一直伴随着蓝蓝的写作。这在她早期以乡村风物为抒情主体对象的写作中很容易做到,但在题材变得多样化的今天就具有了相当的难度。能够一如既往地做到这一点,如果没有较强的艺术感受力和对事物的准确提炼和把握,恐怕是很难做到的。
       在蓝蓝的诗中经常会出现跳跃或快速的转换,轻盈而利落,毫无拖泥带水之感。如:
       的确,塞纳河在你身边走着。
       的确,一阵风把你的帽子吹到
       遥远的华北村落。残阳。
       那里的石灰窑已熄灭它的烈火。
       河水落下,露出鹅卵石的光滑
       静静地,晌午的牲口打着响鼻——
       但你并未在与世界的接触中遇到过它们
       ……
       一顶被风吹落的帽子把诗人思绪从塞纳河畔带到了到华北农村——在诗中是某个具体的村落,过渡自然巧妙,富有深意。短短几行诗就成功地勾勒出这个村落的破旧和衰败,带有象征意味。在不露痕迹的描写之后又返回到了当下,这其中隐含着一种潜在的对比,也在不经意中流露出对贫穷村落的深情。蓝蓝诗中的这种力度一方面来自于感情的强度,也同样来自较好的控制力。蓝蓝无疑是位感情充沛的诗人,但她从来不让感情一览无余地渲泻出来,而是像审慎地像驾驭烈马一样驾驭着自己的感情,做到张驰有度。在《恐惧》一诗中她这样写:
       恐惧!……玫瑰茎上的小刺
       你的手还在犹豫。
       那足以拎起你衣领的激情
       使你悬空。楼顶飞快地旋转
       玫瑰有优雅的楼梯。芬芳的门
       通向深渊。……你
       伸出的胳膊比身体长
       紧紧抓住生活的栏杆。
       ……
       这首诗本来是写爱情,或是对爱情因珍惜而产生的恐惧,但却超出了爱情本身,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指向了整个生活,但这些都是集中在玫瑰这一意象上面。语句短促,感情炽烈,由激情产生速度,不断地出现跳跃,快捷而轻盈,但这一切都得到了很好的控制,这种力度即使在男性诗人那里也并不多见。
       她的有力也同样体现在深入上——对诗意的深入开掘和对自我的深入把握上。她的诗句既显得晶莹,也有时会唱出深沉而富于哲理的调子:
       我愿为爱而死,爱却让我活得更长久
       以及:
       “一个女人,”她说,“我的姐妹们
       难道不是同一个?”
       这句诗不免使人想到艾略特的“所有女人都是同一个女人”的句子,但在这里剔除了原有的反讽,而被赋予了一种崭新的意义。
       我同样喜爱她这样的句子:
       生活就游荡在一把磨损的椅子中,在
       泥泞的小道通往暮色深处的凄凉里
       这种对生活本质的揭示既形象,又充满了暗示,带给人们丰富的联想。在这样的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深入的洞察力和高超的写作技艺。
       开阔、纯粹和有力的品质在蓝蓝的诗歌里面体现得非常明显,又浑然一体,形成了她近期诗歌较为突出的特色。我想这应该来自蓝蓝写作态度的严肃,情感的丰富和细腻,以及她对诗艺的不懈的求索。她的诗作在许多方面都显得非常出色。指出这种出色也许是必要的,更为必要的是,在指出这种出色的同时要看到她的创作对当下诗坛所具有的某种启示,这对提升中国诗歌的品质应该是很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