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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国旗
作者:朝 阳

《收获》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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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是一个下午,太阳架在西山第五个奶峰和第六个奶峰中间。一个穿四个兜马夹的照相的人,在小学的操场里。操场里有一个讲话台子、一个乒乓球案子、一个国旗杆。操场边有四个厕所,东边两个,西边两个。东边是学生的,西边是老师的。
       按说,这个人穿四个兜的马夹,脖子上又挂着照相机,一进学校门就应该有人认出来,但是没有。校长老刘刚上完厕所,他边拉裤子拉链边朝办公室走。一年级在背乘法口诀,二年级背课文,三年级在上音乐课。四年级……四年级有一个学生,是张旺强,在墙角正被罚站。老刘就说:张旺强你又违反纪律了!张旺强不说话,老刘说:你下次再违反纪律叫你爸把你领回去。亏你先人,你要是能考上中学……说着,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张旺强低着头,扭了扭身子,用脚踢墙。
       老刘别着身子,朝自己办公室走。这时候,他看见了背着相机的有四个兜的马夹。
       他朝马夹走了过去。
       他问:同志你找谁啊?
       马夹答:没事,在你们学校看看。
       老刘说:有啥事没有?
       马夹戴着眼镜,脸白白的。他笑笑地从个马夹里掏出一个东西,在老刘眼前一晃。
       记者证。是记者证。
       噢,你是来咱学校采访。老刘说。
       噢,来看看,学校还不错。马夹说。
       老刘递过去一根烟说:进去坐么,喝口水。
       马夹问:你带什么课?
       老刘说:我教六年级语文。
       马夹问:你们校长呢?
       老刘一笑:我就是。走,进去么,坐屋子里说。
       马夹说:噢,你是校长。没事,我不坐了,我只是转转,有机会再来拜访。
       老刘说:路这么远,来咱们学校采访不容易,喝口水吧。
       马夹说:不了,车还在外边等着呢,下午还得赶到你们地区。
       老刘就送记者,介绍学校,有四百八十二名学生十五名教师,工资发到去年十月。
       我们教师苦得很。老刘说。
       你们学校为什么叫八奶学校?记者看着老刘,笑笑地问。
       老刘说:噢,那是有传说的,很有名的。传说在宋朝的时候,蒙古人的军队打过来,我们这地方当时小,有八户人家,有八个女孩子,蒙古人当时要糟蹋这八个女子,她们就跳河了。我们对面这八个山峰,就这八个,你看,是不是像八个女人,头朝后拧着……
       马夹就看。朝学校外边走。外边有一辆车。
       校门口两边有卖东西的。西边是卖瓜子和泡泡糖的王老师媳妇桂花,东边是卖麻花和棒棒糖的陈三。桂花看见老刘就打招呼:刘校长你出去?老刘指了指马夹:送一下记者。桂花说:记者到咱学校采访来了。老刘说:嗯,采访来了。学校的墙两边有标语,东边是“坚持吃碘盐”,西边是“不得瘿瓜瓜”。记者指着标语问:瘿瓜瓜是什么?桂花手一指东边的陈三:那不,就是他脖项上的。三叔把你脖项让记者看一下。这地方管脖子叫脖项。陈三本来像一堆土堆在那儿,现在就抬起脖项。脖项下边果然肿着一个黑包。记者突然举起头很大的照相机,喀嚓一声。陈三赶紧低头,已经晚了。桂花捂着嘴笑:三叔,记者给你照相,你明天就上报纸了。正说着,记者对着老刘和桂花又喀嚓了一声。桂花捂着嘴笑,说:照我干啥嘛,我又长得不好看。老刘说:记者说你好看你就好看。桂花抓了一把瓜子塞到马夹手里,说:拿上拿上。咱这山里穷得很,也没啥好吃的。马夹塞了一颗瓜子到嘴里。老刘就觉得桂花话有些多。桂花还是不闭嘴,问马夹:你拍的照片寄不寄嘛?马夹吐出瓜子皮,说:我到时候寄到你们学校,让你们校长转给你。然后就和老刘握手。车门一碰,记者从车窗里伸出手摆。老刘急忙和桂花跟着摆,老刘还说:欢迎以后再来呀。
       车就走了。
       桂花抓了一把瓜子递给老刘说:记者都来采访咱学校了,这回你肯定要升官了。
       老刘说:胡说。我都五十岁的人了,还到哪儿去?把咱学校办好就行了。
       桂花说:咱这儿离省上这么远,也不知道记者咋找来的。
       老刘说:记者啥不知道。记者腿长得很。
       说着,老刘就往学校走。一只脚都踏进校门了,又退了出来,问:桂花,记者的车啥时候停到校门口了?
       桂花一拍双手:呀,我咋没注意呢。我刚才上厕所去了,回来就看见车在那儿停着呢。我刚开始还以为是县上教育局的车呢。咱县上教育局也是桑塔纳么。
       老刘转身往学校走,边走边说:迟不尿早不尿,有事情就急尿了。
       桂花把口里的瓜子一吐,朝门口白了一眼:当个烂校长,你还把我的屎尿管住了。
       老刘回到操场。张旺强还在那儿站着。
       你刚才看见记者了没有?老刘问。
       张旺强一抬头,揉了揉鼻子,问:记者?啥记者?没。
       老刘说:张旺强你回答老师问题要老实。
       张旺强说,就是没看见。王老师让我对着墙不要乱看。我就没有乱看。
       正说着,王老师出来了。老刘对张旺强说:你先进教室。张旺强甩着胳膊跑了。
       老刘对王老师说:以后不要体罚学生。
       王老师说:这货不罚没出息。他爸还专门说,叫不听话了就打。
       老刘脸一硬,说:咱哄孩子哩,把孩子哄住就行了。出息不出息是他自己的事,谁要打在他家里打去。胳膊腿打断是他自己的事。上边说不要体罚,咱就不能体罚。
       王老师看着老刘。
       老刘说你先上课吧。自己就到了乒乓球案子跟前。
       他站在刚才马夹站过的地方,向四周看:厕所,教室,太阳在第六个和第七个奶峰之间。快下课了,一架飞机屁股后边拉着白烟,白烟……
       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国旗,国旗在风中飘着。
       然后,他大叫了一声。他骂了一句人,全学校的人、树、草、鸟、自行车、卖瓜子的桂花,甚至麻花和棒棒糖和乒乓球案子和厕所和国旗都听见了。那是村子里骂人最难听的一句话。他骂了。
       因为,他那时候看见,有人把国旗升倒了。五颗星星在下边。
       二
       教育专干姓毛。他看见老刘候在门口,说:还没到呢。急啥呢。
       老刘说:不是不是,不是要工资来了。
       老毛说:不要工资你跑镇上干啥?
       老刘说:先坐你屋子再说。
       老毛开了门,往椅子上一靠,问:
       喝水不?
       老刘说:不喝。
       老毛又起来看了炉子说:想喝也没有。他妈的,乡政府从去年十月到现在还没发工资,连工作煤也不发。羞先人,干这事有屁意思。
       老刘说,那咱俩换了。说着,就给老毛扔了一棵烟。
       老毛说,换了就换了。在学校还能照顾家里。说正经事,有啥事情?
       老刘说:出了点儿事。
       咋?把人家孩子打了?老毛点着烟。
       孩子打了也用不着找你了,比这事稍微大点儿。
       能出啥事嘛。你还能把美国炸了?学校么。老毛还笑。
       咱乡上来记者了没有?老刘问。
       记者?老毛嘴里吐出一团雾。记者跑咱这儿干啥?你见了?
       见了。
       见了就见了。你不说我也要说。三四个月不发工资,让人吃啥?记者来了才好。老毛说。
       人家也不是采访工资的事情,老刘说。他知道老毛想错了。人家不知道咋搞的,偏偏跑到我学校去了,拿着个照相机在咱学校乱拍。刚开始咱也没弄清咋回事。人家都走了,我才发现,学校的国旗升倒了。
       老毛不明白:国旗倒了,国旗怎么能升倒?
       老刘就比划:五星本来不是在上边吗?现在倒过来了。就这样子,倒过来了。
       老毛嘴一咧,表情很难看地说:我的爷,你怎么出了这事!你也没查?
       查了。是一年级的学生挂的。说是看上边一溜儿烂了,有个口子,就倒过来了。我现在让班主任停课了。
       老毛把烟用两个手指一弹,烟射到墙角:现在停老师课顶个屁用。你昨天挂了一整天都没有人发现。人家记者肯定是看见了才拍照的。换了是我,我也要问,你这学校咋能把国旗挂倒?
       谁能想到出这事嘛。老刘说。
       你早干什么去了嘛。一个红旗么,能值几个钱,你买一个新的能花几个钱?现在你说咋办?
       老刘低声笑了:我把检讨都写好了。不行了我辞职。
       老毛站起来,一踢椅子:你辞职?你辞职就完了?你知道你这事情是什么性质?你这在过去是反革命!反革命你知道不?政治问题!你把国旗挂倒了!天安门升旗能不能挂倒了?中央电视台能不能把国旗挂倒了?长城能不能把国旗挂倒了?挂倒了那是什么性质?你平时对学生爱国主义教育咋搞的?这是政治问题,政治问题谁也保不住你!这事我还要跟你带灾呢。
       老刘递过去一根烟:你先坐么。我也知道这事肯定给你要带来困难,所以我一大早才跑来了。要不是操你这心,我还不来了。我大不了不干了……
       你少耍滑头。老毛点着烟说。
       好好好,老刘说,我也不耍滑头,但这事情还得你想办法。你要不帮老哥忙,老哥还真干不成了。
       老毛吸了烟,不说话。
       关键问题是不能登报。一登报就完了。老刘说。
       我知道。老毛说。
       老刘就不说话了。
       走,先给教育局办公室张主任打个电话。老毛突然从椅子上跃起来。
       传达室的老梁拥着被子坐在床上。
       老毛说:我给教育局打个电话。然后就打:喂,我找张主任……喂,是张主任吗?你能听出来我的声音?你最近咋不到咱乡上来……你官僚得很么……胡说,你能看上我那点儿果园……工资一直都没有发么……我问你个正经事……
       老刘给床上的老梁扔了根烟,然后就用身子挡住老梁,不让他听电话。但是老梁还是听到了,还问:昨日鬼的?国旗还能挂倒?
       老刘不耐烦地说:一年级娃么。
       老梁还不放过:一年级咋能不懂?七八岁的人了,还能不知道国旗咋挂?这在过去可是反革命,有一年……
       老刘扭过身子不听他说。
       打完电话出来。老毛看着街道对面,对面税务所的墙上新换了标语:加强招商力度建设经济强镇。谁家的狗在街上跑,去县上的班车在喊人。
       带钱了没?老毛问。
       老刘说:带了!
       多少?
       两千。
       还有没有?
       不够了我叫财务上拿。
       那现在就打电话,叫赶紧拿来。
       过了一会儿,财务来了。说:一千五百元,拿完了。
       老刘问:你身上自己的钱也给我。
       财务又拿了二十八块钱。
       老毛说:够了够了。
       老刘对财务说:你回去给胡校长说,我到县上把国旗这事处理一下,让他这两天注意着。顺便给我家里说一下。
       财务说:那刘校长你走了。
       老毛说:走,先上县。
       三
       路上都是标语。过了“东关外5号卖水泥”是“赵超大夫治疗不育症获国际金奖签合同保生男孩”,然后是“家庭生育有计划夫妇共建幸福家”。然后,就到了县上。
       老刘说:县上这两年变化大得很。老毛不出声。
       两个人坐在东关水盆大肉店里。老毛说:这地方我上次来过。肉还不错。
       又点了四个凉菜。一个肚子,一个蹄筋,一个耳朵,一个冻肉。
       张主任矮矮的,骑着个女式车子。老刘和老毛赶紧迎了出去。
       张主任对门口的服务员说:把我车子看好啊。服务员说:你放心,丢不了。丢了给你赔个新的。
       坐下来,老毛就介绍:老刘,咱八奶村的校长。
       张主任说:见过见过。
       老刘忙递过去烟。
       张主任说:咋回事?能出这事?
       老毛说:想都想不来,偏偏还让记者看见了。
       老刘忙叫服务员上酒。张主任就不断摆很
       短的手:不喝了不喝了。下午还有个会呢。
       老毛说:球,啥重要会嘛,还不都是没汤没水干拌嘴的会。今天的酒必须喝。我给你说,老刘不是外人,自己弟兄们在一块儿……
       老刘使劲用牙咬瓶子盖,表情看上去很像自己弟兄们,说:张主任,今天的酒你要是不喝……
       张主任把眼镜一卸:行,喝就喝。自己弟兄们在一块儿,喝。
       老毛一看老刘,老刘的表情立即感激和放松。
       三个人就喝酒。水盆大肉也上上来了。
       老毛边吃边说:弟兄们在一块儿不说假话。老刘跟我是多年的弟兄,我俩原来在一个学校教过书,人本分,书也教得好……老张,我今天不叫你张主任,老张……老毛看了一下老刘,老刘就热切地看老毛……老张这个人虽然是咱们领导,但是,从来对下边来的弟兄们没有给过脸色。在咱县教育局,没有老张办不了的事。局长办不了的事情,老张就能办。你以为办公室这工作好干吗?你让局长过来试试?去年的事情你知道吧?本来是老张提副局长,后来从乡上来的乡长硬挤进来。老张,不是我当着你的面说,下边的意见大得很。反应不好。咱县上为啥经济搞不上去?教育首先不行么。教育为什么不行?首先教育系统的干部就不受重视!懂教育的人不能管教育么……
       老刘很感慨地端着酒,眼睛直率地盯着张主任:张主任,毛专干在路上就把你的情况给我‘说了,不公,对你不公。我话少,其他话我也不说了,这杯酒……
       张主任端起酒杯:不说了,各人自有各人福。咱弟兄们在一块儿还不是照样吃喝?
       就是这回事么。来,干!
       三个人干了。张主任边搅着碗里的水盆大肉边说:不说其他,说咱弟兄们的事。
       老毛就说。
       老刘说:张主任,这杯酒,你无论,你看,你无论……
       张主任一握老刘的手:老刘,你不说了,弟兄们的事,说什么也得想办法,喝了这杯酒,我就打电话。
       谢谢。三个人干了。
       张主任戴上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查着,骂着,老同学了,但人家在省上,咱在县上,也不知道狗日的认咱不认咱。
       老毛和老刘看着张主任。
       张主任拨通手机:喂,我找林处长。我?我是农乐县教育局张子平,噢,是你,哎呀,是你,你只顾当官不管……噢,那行,那行,我过会儿打过去。
       张主任关了手机,说:正在陪领导吃饭,过一会儿再打过去。
       老刘眼前一层雾,说,行行。
       三个人吃着喝着,张主任过一会扭头看一下窗户,车子还在。
       老刘端着酒杯瞅着手腕上的表,一点半了。
       张主任说:差不多了,快吃完了吧?
       老刘说:要不再等两分钟。
       老毛说:两分钟跟不等差不多,打。
       张主任说:就是,省上的也是从县上出去的。
       他又打:喂,还是我。张子平,听出来了吧,你喝多了吧?没有,没有就好,有急事要老同学帮忙呢,我们这儿有个八奶村学校……
       老毛斟着酒,老刘心里紧紧地看着张主任。
       张主任脸上很笑:嗯,嗯,你说得对。万一登报了呢?没有万一,那行,那行……挂过来了,当时一发现就挂过来了。那行那行。你要经常回来呢,咱们这些同学每年都聚会,嗯嗯,那行那行,嗯,好,好,再见。
       咋说呢?老刘问。
       他说没事,挂倒了,倒一下挂正就行。张主任说。
       老刘心一缩。
       张主任问:你们现在到底挂正了没有?
       挂正了挂正了。当时就挂正了。老刘说。
       老毛说先喝酒。
       老刘说来来来,张主任,先喝酒。
       三个人碰了一下杯子。张主任喝了,拿餐巾纸擦了一下嘴,一点儿纸末就挂在胡子碴上。
       张主任看了看窗外的车子,车子还在。
       带钱了没有?张主任问。
       老刘忙说:带了带了,你不用管,还能让你掏钱。
       老毛说:把烟让张主任带上。
       老刘从桌子底下拿出两条烟。
       张主任手一推:胡说,不是这意思。你现在身上带了多少钱?
       老刘说:不到四千块钱。
       张主任把筷子往盘子上一拍:妈个X,到省城找他去,不信他不认账。
       老毛和老刘对了一下眼。老毛说:那你下午……
       张主任说:不管他,烂会一天能多死,今天下午就不去。看他把爷能咋。
       老刘说:你看这,让你……
       张主任一摇手:现在就走,服务员,服务员……
       女服务员进来了。
       张主任一指老刘:买单。我有事出去,把我车子放你们院子里。丢了你负责,你姓刘,我知道。
       女服务员说:丢不了丢不了,丢了你找我。
       老毛说:咱打出租走,天黑就到了。
       老刘说:打出租!
       张主任一摆手:我叫个桑塔纳,便宜。
       四
       坐在桑塔纳上,老刘觉得踏实了。车子刮起很大的风声,在高速路上,就像要朝着前边某个地方钻进去。然后,车越来越多,桑塔纳似乎已经消失了。像个拖拉机了。省城又大又新又乱,很吵。老刘心揪起来。他忽然觉得城市很可怕,觉得没有必要。也许不来才好。登报就登报,撤职就撤职,当这个校长有什么意思。当个老师多好,不用乱跑乱操心。
       四个人在煤炭厅的招待所住下。
       不能住得太好,住得太好,狗日的以为咱是大款,住得太差,狗日的看不起咱。住到这儿刚好,老张拍了拍床说。
       花钱是小事,关键是这个事,老刘说。
       老毛摊在床上,脚上露出臭臭的味儿,说:你说这事儿巧不巧,你刚好把旗挂倒了,记者就刚好来了。
       司机是一个小伙子,穿着皮夹克,从老刘的烟里抽出一根:记者鼻子灵得很,专门搞这些事情。上一次,咱县上城关派出所刘所长自杀,不到两个小时,记者就来了,当时……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几个人忙坐正,老张拿起电话:喂,嗯嗯,红光街?澄明浴足堂,那不吃饭……嗯,四个人……嗯……
       老张关掉机子。对司机说:红光街知道不?好,那儿有个浴足堂,狗日的在那儿洗脚呢。
       老毛说:吃饭咋办?
       老张说:人家说不吃。把钱带上,先过去看。
       到了浴足堂,小姐带进一个大房子。林处长是个胖子,斜躺在沙发上,脚伸在一个大木盆里,旁边墩子上坐个女孩儿,看见老刘几个人进来,站了起来。林处长声音很大地说:乡党乡党。然后抱了老张,说:你狗日的越长个子越矮。老张说:没有处长吃得好么。
       林处长又笑着和老毛老刘司机握手。老刘感觉那双手又软又温暖又有力,就生出一股信心。
       林处长对旁边的女孩说:去再叫几个。女孩子就出去了。林处长又对几个人说:坐么坐么。洗个脚,舒服得很。
       几个人坐下,沙发很大,老刘忙递过去一根烟,要点,处长不抽。老刘说:抽一棵么。处长说:戒了,戒了,不客气不客气,乡党你放心坐下。
       几个女孩端着大木盆进来。老张说,我们不洗,我们等你。处长说:洗吧洗吧,一洗你就知道了,比你老婆洗得舒服,我一周不洗都难受。
       几个女孩蹲下,司机伸出脚,看了看老张。老张看了看老刘,说:洗吧,跟处长享福。
       房子里就弥漫着一股山里臭臭的脚味儿,老张就介绍老刘和老毛。
       处长嗯嗯,一边对旁边儿的女孩说:使点儿劲,使点儿劲。那个女孩就啪啪地在处长的腿肚子拍,老刘的脚在盆子里慢慢舒服着,过一会儿,腿肚子也啪啪响了起来。又一会儿,大家都啪啪响起来。
       处长翻着身子,说:刘校长……老刘忙说:刘忠民,刘忠民。处长没听,继续说:刘校长,事情老张说了,我也都知道了。我呢,不能说你这个事情小,为什么呢?你把国旗挂倒了,我能说这是小事儿吗?天安门广场要是把国旗倒过来挂,你说这是什么性质……老刘说:主要责任在我,在我……处长手一摊:是在你,因为你是一校之长。但是,谁愿意把国旗倒过来挂?没有人!谁爱没事找事儿?再说升旗又是一年级的学生,咱们那儿的学生,你不说我也知道,孩子还是懂事少。这事儿说小也小,挂倒了挂正了不就行了,但是,报纸要是登出来呢?你要知道,咱们这个事情具有很强的新闻性。你们不知道,现在新闻竞争得很厉害,我整天报纸都看不过来。只要这个事情一上报纸,那厅上也没办法,它毕竟不是一件玩笑的事,厅里就得查,这一查下去就查到了你校长头上。
       老刘点了点自己的头。
       老张说:所以这事儿才求你,要是我的事,我还不找你呢。
       处长说:你找的事我也得看自己能不能办。
       处长一摆手,又接着说:但是……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查,……但是,你说查到咱县上对我有啥好处?我就光荣了,所以乡党的忙,我能不帮吗?
       处长这样一说,几个人身心就彻底一松,感觉到小姐的手在自己的腿上。女孩子对处长说:要不要加钟。处长说:行了,把饭端进来。老刘忙站起来扶林处长。咱们到外边儿找个地方。处长又一推手:你不用管,你们在这儿吃,我还有事得先走。老张一听,忙站起来:不行不行,你起码得把饭吃了。处长又一推手:你们就好好洗一洗……不,老刘,你不要买单,这里所有的单我都买了。到了省里,只许我掏钱,不许你掏钱。
       老刘急了:哎呀,处长,你这样……
       老张一看老刘,老刘光着脚跑到处长跟前:处长,你要是这样,我们就不敢回去了。
       处长握住老刘的手:老刘,刘校长,咱们今天虽然第一次见面,但以后就是老朋友。我的原则是,凡是我的乡党找我,使出吃奶的劲我也要帮忙……你是信不过我,我现在就给他报社总编打电话……喂?是我……不就是把国旗挂倒了么,挂正就行了嘛……叫你记者少往我老家跑……那怎么办,老兄请你吃饭?那好那……行,改天改天……行行行……哈哈哈……好好好,再见。
       处长关掉手机,看着几个人:放心了吧。
       几个人说:不是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你办谁还不放心?
       那这么办,我就先告退了。处长就换鞋。老张看老刘,老刘忙从口袋里掏出钱。他心里热乎乎的,一只手握着处长,一只手把钱塞进处长手中:处长,你要是不让我掏这个钱,我今后就没办法再见你,你替弟兄们办这么大的事……老刘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处长看着老张和老毛,老张说:你不能请客,你请客回去请。
       处长一扭脖子,问老刘:这是学校的钱还是你的钱?
       几个人忙说:学校的学校的。
       处长说:学校的我更不敢收,你想让家乡娃世世代代骂我吧。咱也是穷孩子出身,不想在家乡落个骂名。能给家乡帮什么忙嘛,芝麻大个事嘛,我敢收乡党钱?
       几个人心里热乎乎地光着脚从盆子出来,处长双手一推:不送不送,好好舒服一下。又对几个小姐说:把我乡党照顾好。小姐一笑。
       处长就走了。大家身子往沙发上一松,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感叹人生,乡党不团结什么事都办不成,又感叹说处长这样的人现在真不多见了。又举例子,有些乡党可是收钱不办事的。
       饭送上来了,几个人吃着洗着,张主任问小姐:你们这儿一个钟多长时间?小姐说:四十分钟。张主任看了看老毛和老刘,说:怎么办?咱已经洗开了,把时间洗够吧?
       两个人说:洗够洗够。
       五
       桑塔纳带着风声朝回赶,它又精神了。老刘又看见标语了,到了。远远地,老刘看到“东关水盆大肉”几个字,多么亲切。终于到了,刚好十二点,几个人又坐在这里。多么熟悉的地方。服务员打水,洗脸。点菜吃饭喝酒。张主任带上烟,摇摇晃晃骑自行车去上班,还让司机把老毛老刘送回去。到了乡政府门口,老刘又把身上剩的两盒烟塞到老毛手里。快到学校了,离学校还有几百米,老刘再不让司机送了,付了钱,握了司机手,让司机回去。司机拿了钱还是要送,老刘说,送回去影响不好,司机就不再坚持。老刘脚落在地上,有点儿麻,袜子是在浴足堂新换的,不时把晃眼的白从裤腿下露出来。老刘就松了松裤带,把裤腿往下抻了抻。他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学校,看见青色的八奶山,在八奶山的前边,他看见学校的红旗,是一杆新的五星红旗,在风中舒展飘扬。
       王老师的老婆桂花远远看见老刘,朝老刘喊:刘校长,你回来了。老刘说:回来了。桂花就跑进校门。老刘听见桂花的声音:刘校长回来了,胡校长,刘校长回来了。几个学生从校门口冲出来,然后是副校长老胡和老刘的妻子。自己的妻子也跑来了,真是的。后边又出来几个人,有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父亲也跑来了。老胡远远地问:回来了。老刘说:回来了。然后对父亲和妻子说:你们跑来干什么?妻子说:爸非要来呢。父亲说:一辈子都操不尽的心。老胡问:事情咋样?刘校长说:运动完了。对妻子说:你把爸领回去,多大个事情嘛。妻子对父亲说:走,回吧。放心了吧?没人把你儿子抓起来吧?周围的人都笑了。父亲就扭了头往回走,还是说:一辈子操不尽的心。老刘问:没上课?老胡说:第二节,马上就上了。正说着,上课铃响了。孩子都跑了,站在跟前的一个孩子没走,老刘一看,是升倒国旗的张水柱,戴着红领巾,胳膊上小队长的牌子摘掉了,脸上红红的。老刘说:以后要吸取教训。水柱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在抠指甲。老胡说:他爷昨天打了一顿,没让吃饭,早上也到学校来了,本来说等你,见你中午没回来,就回去了。老刘说:打娃干啥嘛,娃娃么,还能不出个错。张水柱就开始抽鼻子,然后就哭了起来,哭得气也喘不上来:我……再……再也不敢了。老刘的手就放在张水柱的头:哭啥呢?羞先人,跟你爸一样,没出息。自己说着的时候,眼角突然爬出一滴泪来。他赶紧装着弄头发的样子,顺势擦了眼睛。就看见自己学校的红旗,新换的红旗,在绿色的八奶山前舒展着身子。这一次,五个星星真的是在上边儿。